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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民窟的故事 二

貧民窟的故事

「土生,土生!我看不見你,我知道你看得見我,你答應一聲啊。」
我住在貧民窟下面的地道里,貧民窟本身在城市西邊的窪地里。當你走到化工廠的圍牆那裡時,就看見長長的階梯了,從那上面下來,就是我們的貧民窟——一大片排成長列,擠在一起的簡易屋子。以前我是寄住在別人家裡的,家裡有火爐的人家我都住過。然後,在一個陰鬱的日子里,我無意中發現了地道。那一天,主家在我的飯食裏面放了幾枚毒蘑菇,被我發現了,我像難民一樣匆匆出逃。那是半夜,家家門戶緊閉,我也不敢去叩任何人家的門。我在寒冷中瑟縮著前行,卻撞上了一隻惡狗。惡狗要攆走我,我越跑,他在後面追得越緊。到後來我連路都不看了,跑到哪裡算哪裡,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掉進了地道。
我蹲在這個黑地方,回憶主人和我之間發生的那件事。下午我正在灶台上睡午睡時主人過來了,他輕撫著我背上的皮毛,樣子有點傷感。「鼠啊鼠,你心裏是如何想的呢?」他沙啞著嗓子說。我討厭他叫我「鼠」,我也討厭他那種傷感的樣子。據我觀察,這個人一點男子漢的風度都沒有,沒事就坐在敞開的門口洗他那雙蒼白的腳,是一個對自己的身體著迷的傢伙。我一般對人是不設防的,但這一次也許是有某種模糊的預感吧。誰會想到這個人竟會那麼陰毒呢?他炸毒蘑菇的時候,我就坐在旁邊的柴堆上,我發現他的手在抖,苦悶的長臉上增加了幾條皺紋。當時我還以為他要用毒蘑菇來毒老鼠呢,沒想到我真的成了他所說的「鼠」。毒蘑菇埋在米飯的下面,一共有三枚,我一撥開米飯就看到了。他到底想些什麼呢?以為我會乖乖地將它們吃下去嗎?我以前就知道這個人很不厚道,連家裡的蟑螂都要殺得一隻不剩,但總的來說,他待我還是不錯的。他是一個鰥夫,自己做飯,我住在他家,他就準備兩份,不像別人家那樣讓我吃剩飯。我想不出是什麼事讓他的態度發生了突變。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事,也許他只不過要讓我知道他的厲害。一個坐在家裡的害氣喘病的老男人,能有什麼樣的厲害呢?下毒是怯懦的手段,不過我知道那種蘑菇只要一隻就可以毒死一個人。所以他是決心要弄死我,所以我就逃了。這就是下午剛剛發生的事,而現在,我坐在這個地獄一般的處所等待命運的裁決。我心裏有一個聲音始終在頑固不化地詢問:到底發生什麼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有一個人過來了,我雖看不見他,但能感到他踩在泥地上的重量。他停在我的旁邊,說:「修了房子嘛,就不用住房子了。」我覺得這個人很討厭,就一聲不響地起身離開他。沒想到我剛一挪動,他就用手按住了我的背。他的力量很大,我只能趴在地上不動了。我腦子裡閃過那句話:「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但我不是人,我說不出話來。
糟糕,那個人將洗腳水倒進了我們的洞里。我雖及時跳了出來,可是飛鼠睡在了泥漿裡頭。他一點都不在乎,還是輕輕地打呼嚕。「他啊,生活在夢想中。」那人說道,我是不喜歡自己身上弄得泥乎乎的,何況還是人的洗腳水,想想都噁心。飛鼠怎麼會對這個一點感覺都沒有的,實在想不通。再說這個人,恐怕有虐待癖吧,我最好離他遠點。可是我一走,他就追在後面喊:「哪裡去?哪裡去?你想找死啊!」他說得那麼兇惡,我又不敢動了。我站在一塊大石頭旁,那些小動物合力推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撞到石頭上。後來我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我躺在地上動不了了,他們才罷手。我聽見飛鼠又飛到了我的上空,那個人在說:「你看看他,他有多麼從容。這種風度是學來的嗎?不,這是天生的。」我看見那束光離得更遠了,成了一個模糊的光斑。飛鼠在黑暗中飛過,它也許飛到別的地方去了,有對翅膀真好啊。我摸過他的身體,那是同我很相似的身體,看來翅膀是進化的結果。隨時入夢,高興待就待,要飛走就飛走,多麼瀟洒的生活。原來這就叫生活在夢想中。他是如何成了我們這個類別裡頭的特權者的呢?我就是再進化,恐怕也不可能讓我的背上長出翅膀來。他是個異類。那麼我是什麼類呢?人們叫我「鼠」,可是我又不是一般常見的那種鼠,我的身體大得多。我獨來獨往,對自己的父母記憶淡漠,對同異性的苟合也沒有興趣,以後也不會有什麼後代,我就是這樣一個似鼠非鼠的傢伙,一個蹲在貧民窟人家的灶台上吃閑飯的,一個稀里糊塗掉進了貧民窟下面的地道里的可憐蟲。
他說我同「那些」接上頭了,那麼,我還要不要往下刨呢?有人在利用我,利用我幹什麼呢?下面鬧得更厲害了,連我腳下的泥土都在微微震動。不知怎麼,我並不想刨開將我同她們隔開的這些土,我有點害怕。我在心裏對自己說:「蘭https://read.99csw.com啊蘭,我們又在一起了啊。」這樣一想又覺得有了安慰感。每當嘈雜的爭吵一停下來,就聽到蘭一個人在說那句話:「你聽不到我,可是我聽得到你。」只有這句話是我聽得懂的,但是蘭為什麼要這樣說呢?看來這話不是對我說的,也許有個什麼人在地底下同她對話。飛鼠從我上面飛過,我聽到了他扇動翅膀的聲音,他多麼自由啊。蘭被囚禁在下面了,不過聽她說話,覺得她一點也不苦惱,好像還很自豪呢。我又回想起從前她對我說的關於逃跑的事。也許有兩種逃跑,一種是往市中心跑,往外省跑,消失在茫茫的遠方。還一種呢,就像蘭做的一樣,往下面跑。她是在水塘里順著旋渦滑下來的嗎?那時她爹笑她「生錯了地方」。說不定是他讓她下來的呢。很可能蘭是在對她爹說話。一個人到了那麼深的地底,還可以聽得到家人在上面的所有活動,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啊。下面的那些女子平息下來了,咕咕咕的,像鴿子一樣,也許是要入睡了。突然,蘭厲聲說道:「那裡是不能去的!」她的聲音那麼大,嚇了我一跳,然後就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我坐起來,我聽到周圍的忙碌聲,還有那個人的呵斥聲。那個人,他一邊洗腳一邊呵斥,他總是嫌小動物們太懶了。
土生讓我摟著陀螺睡,說這樣會有很好的事發生。在夢裡,我睡在一個巨大的旋轉的圓盤之上,我眼裡看見的一切:花草啦,樹啦,石頭啦,小獸啦等等,全在向上飛升。而太陽,反而下來了,在我眼前來回滾動,我好像一伸爪子就可以觸到它。什麼人在圓盤下面焦急地呼喊:「你看得見我嗎?喂?你看得見我嗎?!」
他將我按在地上,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就走神了,手也不知不覺地鬆了。我當然立刻就溜掉了。這裏似乎是無遮無攔的平地,地上擠滿了挖掘的小動物們。黑暗中我不斷地撞著碰著他們,我感覺到他們的身體都很小,說不清他們是什麼動物。有一個傢伙半截身子卡在自己掘的洞中出不來了,口中發出凄厲的叫聲。我俯下身去咬住他的一條腿,奮力一拖將他拖了出來。沒想到這一來他就像瘋了一樣撲上來攻擊我。畢竟我的身體比他大了幾倍,我很快制服了他。我將他的頭部往地下撞了十幾次,撞得他不出聲了才離開。我害怕再碰見那幾個人,所以我很想隱藏起來,或者加入掘地的隊伍也行。當我嘗試同身邊的小動物接近時,發現他們都對我很敵視。他們的態度似乎在告訴我:這裏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我被他們推搡著,被惡意地呵斥著,成了走投無路的傢伙。每當我想蹲下來休息一會兒,就會有一個傢伙過來搶佔我的地方,奮力將我推開。為什麼他們都對我的存在這麼神經過敏呢?我恐慌地抬起頭來看那個地方,那一團光亮仍在那裡,凝神細聽,也還聽得到那條惡狗的叫聲。也許我該向上爬,回到那個地方去,當時,他並沒有咬到我,怎麼能斷定他要咬死我呢?我現在後悔自己的魯莽了,我連想都沒想一下,就掉進了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我曾在那些人家的灶台上度過了那麼多寧靜的夜晚,也許我是有點愛刺探,可這並不能成為我被逐出去的理由啊。再說那毒蘑菇,很可能也只是要恐嚇一下我罷了,他知道我是很仔細的,我才不會閉著眼吃下去呢,唉,現在說這些也是多餘了。
我剛剛掉下來的時候是不習慣的,因為周圍這麼黑,什麼都看不見,你生了眼睛一點用都沒有,還不如把自己當瞎子。起先靜悄悄的,後來才發現這隻是假象,許許多多的小動物在這裏掘呀,鑿呀地忙個不停呢。最奇怪的是還有三個人坐在他們當中,這三個人什麼活都不幹,只是隔一會兒閑聊兩句。我湊近去仔細聽,聽到他們在說兩句極為無聊空洞的話。一句是:「修了房子就不用住房子了,住在野地里就是。」另一句是:「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三個人輪流重複這兩句話。在此地,亂動是不行的,弄不好就撞著了一個傢伙,而且這些傢伙的身體都像鐵一樣硬邦邦的。我只好坐在地上不動。那隻惡狗還在我頭頂的什麼地方叫個不停,即使隔得很遠,還是很有威懾力的。我向上看,看到盡頭,的確看到一團朦朧的光,我就是從那個有光的地方掉下來的。
我一直在想蘭的那句話,她說什麼地方不能去呢?這個黑地道里,一定隱藏了可怕的事,今後我得小心翼翼才行,螞蟻事件就是個很好的教訓。為避免災禍降臨,我最好是坐著一動都不要動,這個新刨出的洞就是我的家嘛。我剛好想到這裏,那個人就端著一木盆洗腳水過來了,他口裡喊著:「注意啊!」就將洗腳水倒進了我的洞。我又一次氣急敗壞地跳了出來,一邊身上的毛都濕了。他老是同我作對,難道這下面的小動物都歸他掌管?我在這個洞里可以聽得到蘭說話,九九藏書現在他將我的洞又弄得不能待了,我換一個地方的話,是不是還聽得到蘭的聲音就很難說了。要是聽不到蘭,該有多麼寂寞。飛鼠又過來了,擦著我的鼻子飛了過去,放了一個奇臭無比的屁。我很想擺脫這個人,因為他總在留心著不讓我休息,我感到他居心險惡。也許他竟希望我死,他的舉動裡頭有這種意味。我不能嘗試溜掉嗎?
我終於被包圍了,這些像鐵一樣硬邦邦的小東西一下一下朝我撞過來,撞在我的肚子上,臉上,腳上,我不斷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越叫他們就越用力,我都要痛暈過去了。後來那個人來了,那個人用腳尖踢了踢我的肚子,說:「他一點都不適合住在野地里。」人一來,小動物們就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這個人為什麼說這裡是「野地」呢?明明是貧民窟的地道嘛。要真是一片野地,怎麼會看不到天空呢?不管它了,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聽出來他就是剛才那個人,我痛得不能動,也不敢動,不然他又會用那隻鐵一般的手按住我的背。「你看不見吧,」他說,「這就是我們的優勢,你看不見我們。在這種野地里,你要眼睛幹什麼呢?給你,這是你的晚飯。」一個圓圓的東西滾到我的脖子下,我抓起來咬了一口,立刻辣得流出了眼淚。它好像是洋蔥,可又不太像。這個人在一旁說,這是我住的那家人家的主人給我送來的。那個壞蛋,居然還惦記著我呢。我心裏盼望他多講一點主人的事,可是他又走神了,他吹著口哨起身離開了我。我試著動了一下,身上的傷一下子都不疼了,是不是這洋蔥的作用呢?我一邊流淚一邊啃洋蔥,整個身心都感到一種痛快。啊,我必須干點什麼,我要掘土!我用兩條前腿很快地刨著,一會兒就刨出了一個坑。我停都停不下來了,弄得一身全是泥。我有一種幻覺,覺得會要刨出什麼東西來,我每刨一下,都感到那個東西在我爪子下面彈跳。那是什麼東西呢?快出來吧,出來就會知道了!
「鼠的工作是有前途的。」那個人說,「他學會我們的方法之後,就會擔負起一定的職責。他是來學習的。」
「我聽見他那一聲叫,就對他寄予希望了。他同那些接上頭了。他呀,以後會天天這樣來叫幾聲。這地方的空氣、伙食對他都有益處。」
我終於能夠靜下心來聽小女孩蘭說話了。我卧在洞底,將耳朵緊貼地面,她的聲音就傳來了。現在我聽清了,那既不是隆隆聲,也不是銀鈴般的童聲,而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的聲音。她就是我熟悉的蘭,那個帶我去塘里玩水的女孩。我倒不是說我聽得懂她的話了,我還是不懂,那種外鄉話,每個字似乎聽得懂,合起來呢又根本不知在說什麼。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現在願意聽了。也可能是吃了獨輪車上的臭餅,我有了耐力,也可能是那聲音令我想起從前同她相處時的好時光,總之,我趴在地上專心地傾聽著。她是怎麼到了那種地方的呢?我這裏雖黑,抬起頭還可以看到一束光從那洞口|射出,她那種地方一定是純黑的世界了。見鬼,遠嫁嫁到那種地方去了,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嘛。聽她的語調,我覺得她在講一個故事,也許是關於水塘的故事。我聽著聽著又回憶起同她的友情,我覺得自己愛上她了。我,一隻「鼠」,愛上了一個女孩?!我吃了一驚,趕快打消這個念頭。我就對著下面叫了兩聲,我的聲音很尖細,類似於小孩的聲音,只不過我不能像他們那樣說話。我叫這兩聲的意思是告訴蘭,我聽到她的話了,我想念她。我剛一閉嘴,下面就亂套了,有好幾個聲音在那裡爭吵起來,她們好像都是蘭的聲音,又好像都不是,是一群外鄉女子在那裡鬧。我運足了氣,提高了嗓門又一叫。下面立刻沉默了。片刻沉默之後,又有更多的聲音鬧起來,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他這話聽起來很耳熟,我聽誰說過呢?他悲悲戚戚地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去了。我的心像被壓了一塊石頭。
我一定要溜掉,這種地方,我搞不清哪裡能去哪裡不能去,我要逃到哪裡算哪裡。啊,這裡有一道籬笆,籬笆裏面難道是菜園子嗎?可以聽到有更多的小動物在裡頭忙乎。我一邊沿著籬笆走,一邊用鼻子嗅,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破洞,我從那個洞鑽了進去,來到更為熱鬧的場所。然而更不好待了,凡是從我身邊過去的都在推我,這是不歡迎的表示。我待了一小會兒就發現了區別,這裏的小動物們都不挖洞,他們有時動,有時靜。當他們靜的時候,遠處便響起一種唿哨聲,唿哨聲一停,大家就一窩蜂地往那個方向擁去。當他們奔跑時,唿哨聲就不再響了,於是這些傢伙的腳步猶疑起來,最後又停下來了。然後又是靜靜地傾聽。過了不久,唿哨聲又在另一個方向響起來,於是大家又一窩蜂往那個方向擁去。跑了沒多遠,又停下了。我在他們當中,我感到很緊張,這裏既紊亂,又https://read.99csw.com有序,這裏的一切都由那種奇怪的、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聲音決定。不,我不能適應,他們跑得那麼快,他們奔跑時就將我撞倒在地,從我身上踩過去。於是當他們下一輪傾聽的時候,我就摸回那個破洞所在的地方,我要出去。我剛剛向籬笆外探了探身子,那個人就一拳打在我鼻子上,吼道:「你找死啊!」這一拳真厲害,我差點被他打暈過去了。我坐在地上,聽見他還在說:「誰要臨陣逃脫?試試看,我倒要看看他的腦瓜是不是鐵制的,哼!」我當然不敢再嘗試了。現在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同裏面這些傢伙一起瘋,因為坐著不動也是不行的,那樣的話會被他們踩死。瞧,又開始跑了,我忍著鼻子的疼痛,同他們一塊跑。可他們只跑了沒幾步就停下了,而我呢,沒反應過來,還在跑,結果就絆倒在某個傢伙身上了。那是一個大傢伙,有獠牙的那種,它的長嘴在我肚子上嗅了好久。我閉上眼,等著死亡降臨。幸好這時那種唿哨聲又響起來了,他扔下我就跑了。我趴在地上,任憑那些傢伙從我背上踩過去。我擔心他們會將我踩成肉醬,可是還好,過了一會兒他們就不踩我了,都從旁邊繞過去。我無意中又觸到了籬笆,這裏的籬笆也有一個洞。我要不要出去呢?那人會不會也守在這外面?沒有,他沒在這裏,我出來了。周圍靜靜的,是荒野嗎?啊,我看見了房屋,窗前有一盞油燈!地底下怎麼會有這個的?
我忽然就回憶起了我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時我同主家的一個小女孩最要好,她帶我到水塘里去游水,下水前,她很鄭重地對我說:「你呀,不要到中間去,到了中間就會順著旋渦滑下去了。」我不懂她的意思。我倆待在塘邊,抓著柳樹的根在那裡拍水。女孩叫「蘭」,蘭對我說:「你要是想逃跑,我可以帶你跑的。」在當時,那些話我不想聽。我跑到哪裡去啊?我在主人家的灶台上過得舒舒服服,我又這麼怕冷,冬天到野外去還不凍死嗎?蘭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又說,並不是要逃到外地去,就在原地我們也可以逃跑。那一天,我覺得她是在胡說八道。現在回憶起來,感到她一直就是知道貧民窟地下的秘密的,也許貧民窟的所有的孩子都同她一樣早熟。那些小孩們不是故意跑到屋外去凍僵嗎?夜半時分,誰又知道他們腦袋裡轉著什麼樣的稀奇古怪的念頭啊。那個女孩後來遠嫁了,離開了貧民窟,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逃跑」。在家裡,她可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小孩,成天誠惶誠恐,擔心災禍降臨。她爹常笑說她「生錯了地方」。我現在想起這個女孩,也是想的逃跑的事,我這算不算逃跑呢?這是不是她希望我來的地方?這裏很溫暖,又沒有白天和黑夜,你想睡就可以睡,用不著到誰家的灶台上去,只要挖一個洞蹲在裡頭,免得別人來推你就可以了。至於沒有光,只要眼睛習慣了也沒什麼關係。
但我還是受不了陀螺旋轉發出的聲音。有幾輪我甚至都想跑開了,可剛跑兩腳又回到了桌子下面,因為那小孩對我喊道:「你找死啊!」奇怪,他的聲音就同地下那個用木盆洗腳的人的聲音是一樣。後來小孩將陀螺收進他的衣袋裡面,說:「我要給點厲害給爹爹看。」他讓我同他一道睡在桌子下面。主人進來了,站在屋當中焦慮地跺腳,大叫「土生!土生!」。他是叫他兒子,他難道看不見我們在桌子下面嗎?「土生!」他咆哮起來,一下子就撞到牆上,竹篾牆上糊的干牛屎都散落一地。土生緊緊地摟著我,因為暗笑而全身發抖。我也在發抖,卻是因為怕土生。這個小孩連爹爹都可以控制,如果他要弄死我還不容易?我看見主人臉上流出血來了,他從地上爬起,沮喪地回到灶台那邊繼續收拾餐具。他的確害怕他兒子。
我坐在我刨出來的新洞里,周圍是那些奔忙的小動物。我將自己的腦袋深深地埋下去,我怕他們撞著了我。我也不敢再往下刨,怕又刨到吃人的螞蟻。當我這樣臉朝下地蹲在那裡時,就聽到了一種隆隆的聲音從更深更深的地方傳來。如果我意念集中,那聲音就很清楚,稍一鬆懈又聽不到了。我在傾聽之際想起了一件事,那是我當年睡在鐵匠家發生的。那一家的小男孩叫「鄰家弟弟」。鄰家弟弟每天天快亮時就爬起來,外衣也不|穿就推開門到外面街上站著。鐵匠和鐵匠老婆睡在床上喊:「弟弟啊,弟弟啊!」那喊聲就好像他已經尋了短見一樣。但他們為什麼不起床呢?我走到門口,看見鄰家弟弟還站在那裡,他在同人講話。「聽清了嗎?聽清了嗎?」他低著頭焦急地問,就彷彿對方在地底下一樣。他還跺腳呢。這邊床上的兩口子也在跺床板:「弟弟啊,弟弟啊!」急得都要發瘋了。我也不知為什麼就想起這個鄰家弟弟的事來了。我很傷感,覺得自己再也見不著他們一家人了。「你聽不到我,可是我聽得到你。」一個read.99csw.com小女孩(好像是蘭)這樣說。她在哪裡說話呢?怎麼像是下面?她不是遠嫁了嗎?「你聽不到我,可是我聽得到你。」她又說了。啊,真的在下面!我躺下去,將耳朵緊緊貼著洞底,這下聽到了——那不是隆隆聲,是蘭在用銀鈴般的童聲說話呢。怎麼,蘭還是一個兒童?她沒有遠嫁他鄉?我明明看到她出嫁那天還帶走了自己的小馬凳嘛。雖然是銀鈴般的聲音,可我聽不懂她到底說些什麼,因為她說的不是本地話,她那種話讓我聽久了就煩,就難受。於是我坐起來,不聽了。有獨輪車過來了,輪子哀哀地響得像小孩啼哭。這地下竟還有獨輪車,是原來在這裏的,還是從那個洞里掉下來的呢?那人停在了我旁邊,他蹲下來,遞給我兩個餅。那餅很臭,有點像先前那飛鼠放出的屁的臭味。可是一得到吃的,我就飢腸轆轆了,我可是好長時間沒吃東西了。我狼吞虎咽,幾下子那餅就到了肚子里。那人笑起來,又到別處送食品去了。看來此地還是相當有序的社會呢。那麼蘭所在的更下面,又是什麼地方呢?
同這個酣睡的傢伙蹲在洞里倒也不錯,不會被別的動物推來推去了。我仰起臉來,又看到了那束光,我分辨出那地方好像有一張門,門開了又關了,朦朧的光線也微妙地變化著。我心裏一下子產生出思鄉的傷感情緒。躺在那些乾淨的灶面上是多麼舒服啊,那種夜晚,奇遇源源不斷……貧民窟拋棄我了嗎?可是這裏,不也是貧民窟嗎?剛才的那幾個人,不就是直接同上面聯繫著的嗎?我想到這裏時,忽然被一陣強烈的臭味打斷了。啊,是這個傢伙在放屁!這不是一般的臭氣,這種臭氣熏得我頭痛欲裂!我氣急敗壞地跳出了洞子,恨不得殺了這個釋放毒氣的傢伙!
土生要我今後就同他一道睡在桌子下面,「想什麼時候玩陀螺就玩」。他還將陀螺從衣袋裡拿出來,叫我將臉放到上面去擦。我每擦一下,腦袋裡頭就轟轟地放金花。雖然難受,精神卻是出奇的振奮。「好了好了。」土生說,「這桌子下面以後就是我們的地盤了,你也不要再去睡灶頭了。」他這樣說,我就想起他爹。他爹是個好人,於我有恩,我竟懷疑他要毒死我!我很想去向主人表示我的悔意,我聽到他在哭,他可能以為他兒子丟了呢。土生不讓我離開一步,他說爹爹哭的時候是不能去打擾的。我聽到門一響,外面有人進屋來了。土生做了個鬼臉,將陀螺拿出來用力一旋,那人發出一聲怪叫立刻跑掉了。我呢,我倒是有點適應這個陀螺了,難受的程度也減輕了一點。難道這個小東西使得我和土生隱身了嗎?他爹怎麼看不見我們了呢?神奇的陀螺!神奇!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異物啊。
他醒來了,他那對奇異的翅膀扇動著,他飛到了兩米多高的空中。那臭氣,也飄散開來。我想躲開,可是要麼踩了這一個的腳,要麼被另一個用力捅了一下,他們不讓我離開呢。那傢伙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砰的一聲落到洞里。他的屁倒是放完了,他好像又睡著了呢。「有的傢伙最不安分,在夢裡就可以起飛。」旁邊那個人說。說話的人扇著一把蒲扇,像先前那家人家的主人一樣在木盆里洗腳。「這是飛鼠,他有時在地下掘土,有時起飛。不過他飛不高,也就兩三米高罷了。」那人又說,一邊將洗腳水弄得嘩嘩響。這個人的做派使得我懷疑起來,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呢?莫非這附近還有房屋嗎?被小動物們推著擠著,我只好又跳進我的土洞。我有點昏昏欲睡,就伏在飛鼠的背上休息。我摸著那一對薄薄的硬翅膀,心裏想,如果他再起飛,我就到半空同他一起做夢。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睡了沒多久就聽見那一家的主人叫我:「鼠!鼠!快飛上來!看見我了嗎?」我一抬頭,看見他在那束光裡頭,很遙遠。我沒有翅膀,他怎麼叫我飛啊?我還沒清醒過來,我身邊的飛鼠就把我帶到了半空。我伏在他背上,感到自己上升到了極樂的境界。他的力氣真大!不過在很短的時間內,我們又降落到那個洞里了,飛鼠並沒有醒來,他一直在打鼾!多麼幸福的小傢伙啊。「洞底下還有洞,你不敢下去吧?」還是那個用木盆洗腳的人在說話,「哈哈,上面就是下面。」我感到他的聲音那麼刺耳,令我那麼不安。
我就在這一家安居下來了。貧民窟是我的家,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我不記得我有多大歲數了,可是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個時候,窪地里的房子剛剛蓋起來,不像房子,倒像臨時的工棚。房子蓋滿以後,太陽就縮進去了,只能照到那堵圍牆之上。那些孩子們啊,倒地就睡,在清晨的薄霜里凍得小臉發紫。這些我都記得。
刨呀刨呀,儘管每一下都真切地感到有東西要出來了,但除了泥土,什麼也沒刨出來。我已經刨出一個洞了,下面的東西還在誘惑著我,我恨不得鑽到地下去把那個東西揪出來。這時我恍然九九藏書大悟地記起先前鑽進自己掘出的洞里出不來了的那個小傢伙,我錯誤地領會了他發出的叫聲,那叫聲其實是極樂,而我卻以為是痛苦。這是一塊什麼樣的神奇寶地啊,吸引了這麼多的動物在這裏挖掘!他們掘到了他們渴望的東西嗎?那幾個人又是在這裏幹什麼的?剛才那一個不是將主人的食物傳遞給我了嗎?也許這裡有暗道通到上面的。糟糕,不好了,旁邊也有個傢伙在掘,啊,他將我的洞壁掘穿了,他到我的洞里來了!這是個沉默的傢伙,我將他全身摸了一遍,我居然摸到他那肉乎乎的背上有一對堅硬的翅膀。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我用力推,要將他推出去,可是他居然打起鼾來,他在我的洞里睡著了。既然我的洞和他的洞現在相通了,我就順著摸過去。啊,這個傢伙,他掘了一條地道——地道里的地道。所有的傢伙都在掘這種玩意兒嗎?我不敢走遠,我感到很危險,因為地道裡頭有可疑的響聲。也許是別的動物在附近挖,聲音傳到這邊來了,也許是有什麼東西潛伏在那裡,誰知道呢?我摸回我的洞里,同這個傢伙待在一起,這樣有安全感一些。自從掉下來之後,我總是缺乏安全感。雖然掘地引誘著我,其實我還是不想往更深的地底去的,我不屬於地下動物。
他在我的旁邊走動,我感到他是在自言自語。他為什麼要自言自語呢?他在說什麼呢?我聽得懂他的方言,但不懂他的真正的意思。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是掉下來的嗎?還是本就在這下面的?
我一邊朝那屋子走去,一邊想著剛才那人說的「找死」的話。這就是去找死嗎?屋裡會有什麼呢。哈,屋門口有一個小孩在刷牙,他吐了我一臉的水!「他要進來就讓他進來。」屋子裡頭有人在說話,這不是讓我吃毒蘑菇的主人嗎?我就進去了,嘿,還真是他家!好啊,好啊,我已經回到貧民窟了。其實剛才我在路上就發現了前方影影綽綽的有些房子,但我不敢相信。我爬上他家的灶台,有種到家了的欣慰感。主人拿出一個碗,盛上飯菜擺在我面前,我一看,是毒蘑菇,飯裡頭一共有三枚。我雖飢腸轆轆,可還在躊躇著。我真的是來找死的嗎?我可不想死!主人正盯著我呢。「吃嗎?不吃我可就拿走了。」他似乎在輕笑。我連忙埋頭吃了起來,連味道都沒有細嘗就吃完了。我腦子裡一片空白,聽見這個人拍了兩下手掌,說:「好!好!」到底「好」什麼呢?現在應該是夜裡吧。可是我聽到他說:「我去把那條路修一修。」他背了鋤頭就出去了。外面那麼黑,他去修路!我跳下灶台,在房裡巡視了一番。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傢具也是原來的傢具,那個小孩坐在八仙桌底下玩一個陀螺。陀螺旋轉時,發出很大的蜂鳴聲,弄得我很緊張。那麼,現在不應該是夜晚,人們都在活動嘛。可是這麼黑,還得點燈,他們又是怎麼看得見的呢?小孩用一隻手穩住金屬的陀螺,對我說:「鼠啊鼠,你幹嗎來我家?爹爹到後面挖墳去了。你快到這裏來,我們一起玩陀螺,只要陀螺不停,爹爹就不會殺你。」他用一種奇異的手法往陀螺上頭一使勁,陀螺便飛快地旋轉,嗡嗡聲令我頭痛欲裂。那人進來了,放下鋤頭,東看西看,可能是在找我。我聽見他從灶台上拿了我吃過飯的碗去洗,口裡在咒罵著什麼。小孩附在我臉旁說:「爹爹最怕陀螺。」他讓陀螺停下來,叫我試一試。我的鼻子剛一嗅到那東西,它又飛旋起來,甚至脫離了地面。小孩誇我說:「你的技巧真高。」
我又開始挖洞了,一挖洞,又感到了那種興奮,前腳後腳都變得痒痒的,不由自主地瘋狂地刨土。用力,用力,真的有東西要出來了啊。我旁邊有個傢伙也在刨土,刨著刨著就突然嗷嗷地叫起來,他一定是刨出東西來了。我也要刨出東西來,我不能停下來,往左邊,繞開那塊石頭!我的天,這麼多的螞蟻,我捅了螞蟻窩了!啊!我猛地一下跳出洞子,發了瘋地在身上一頓亂撓亂打,我恨不得將自己的耳朵都扯下來,那些小東西都鑽到我的身體裏面去了,它們咬破我的皮膚就進去了。真比死還難受啊。走投無路之際聽見那人在冷冷地說:「你啊,需要洗個澡。」他將木盆里的洗腳水弄得嘩嘩響。我也顧不得噁心了,一頭扎進他的木盆里。他用雙手按住我,吩咐我大口喝他的洗腳水,我糊裡糊塗地就喝了不少。這時他將我連同木盆的水一道從木盆里倒出來,吆喝了一句:「再去刨土!」就離開了。我哪裡還能刨土,我不斷地用腦袋撞地,心裏想著:「死了才好!死了才好……」然後我又在地上滾啊滾啊,滾了一會兒,腦子裡猛地一亮,於是咬緊牙關又刨起土來。這一次,當我的爪子掘進泥土之際,我明顯地感到了那些小東西正通過爪子回歸到土裡。刨了沒有多久,身上就變得清爽起來。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我對這塊地產生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