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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民窟的故事 一

貧民窟的故事

老爺爺從床上坐起來了,正在用破布纏他的腳後跟,原來他早備下了破布做繃帶啊。他將布條撕得很響,看起來他很有力氣。他纏啊纏啊,將那隻腳纏成了一個大布包。豬們在欄里叫得越來越厲害,差不多都要跳欄了。他下了床,受傷的那隻腳不|穿鞋,就在地下踩。他居然到屋后餵豬去了。這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要讓家鼠咬開他的腳後跟?莫非那裡頭長了瘤子,他在讓家鼠給他做手術?多麼可敬佩的毅力啊!
到了外面就好多了,雖然被太陽暴晒,溫度總算降了好多。有一個侏儒將一支冰棍遞給我,我接住,三口兩口就吃完了。柏油路和水泥路,路邊是火爐一樣的玻璃屋,無處可躲。一律穿黑衣的路人匆匆地走過,他們的神情很鎮定,也沒有誰出汗。差不多可以說,他們的目光里透出寒意呢。又想起玻璃屋裡的那些人,那是些不同種類的人,還是人一進到那裡頭,就變得透明了呢?我想起人們的那個比喻:「貧富兩重天。」我要下去了,我在這裏沒法待。
一般來說,我不在一家住得太久,免得他們將我當作了家裡的成員。不過只要我一出現,他們就注意到了我。他們將剩飯放在灶台上,我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去吃。我對吃飯這事總是很羞愧,同家鼠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輕輕地吃,盡量不弄出聲音來,其實我吃得還是很貪婪的,連碟子都舔得乾乾淨淨。關於吃,無論哪一家都決不虧待我。他們吃什麼就給我留什麼,當然都是他們吃剩的那些。他們將我看作一個什麼東西呢?我很少聽到人們議論我,他們只用短句來表達對我的感覺:「來了嗎?」「來了。」「吃了嗎?」「還真吃得乾乾淨淨!」他們對於我是非常有感覺的,可他們決不願意說出來,黑屋子裡的簡短交談在我聽來就如響起驚雷。我從地上跳到灶台上還是要費很大的力氣的,他們注意到了,於是搬一張矮凳放到灶邊。他們這麼體諒我反倒成了我的思想包袱。我可不願同他們搞得太密切。我尤其不願意參加他們的家庭騷亂,我指的是夜半時分孩子們引發的那種騷亂。孩子們到底是被什麼樣的惡魔嚇著了呢?對他們來說,家裡是隱藏惡魔的地方嗎?他們跑出去后就感到安全了嗎?那種時候,母親站在敞開的門口反覆念叨:「回來啊,寶貝,你能跑到哪裡去?」那些母親的腿子都在發抖,她們醒了嗎?
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男主人也不銼了。有件事令我困惑:這兩口子是說的夢話么?就在不久前,我聽見他倆在夢裡討論過這事。他們在幹什麼呢?他們在傾聽那隻山羊。山羊好像在外面撞牆,一下一下地,那根繩子會不會斷呢?這兩口子的心腸真黑。山羊撞了一會兒就停止了,可能受了傷。這邊主人又銼起鑰匙來,銼刀在銅片上發出刺耳的聲音,我的腦子全亂了,簡直要發狂。我抱著頭衝到了外面。
我往前走,走了好遠。在貧民窟,太陽總是一下子探頭,一下子又縮進去,這裏的一切都是陰沉沉的,尤其是房子外面。至於屋裡嘛,大同小異,都是那種黑,習慣了也不覺得了。有一個小孩躺在路邊酣睡,樣子有點像阿元,可並不是阿元。那麼他是誰呢?我特意注意了一下他那雙赤腳的腳踝,那裡有被什麼東西擦壞的痕迹,難道是繩子嗎?我推了推他的腦袋,他口裡吐出一連串的花兒的名稱,然後就笑。小豬跑過來了,是老爺爺養的那隻花豬。小豬嗅了嗅這個男孩就跑了,男孩笑得更響了。那是不是笑?「咯咯咯咯」的,也不太像笑。他是不是這一家的呢?這一家的門敞開著,我進去了。
突然很想睡,就爬上他家的灶頭睡去。沒睡多久主人就來生火了。這一家的主人是屠夫,臉上的鬍子很長。他從火裡頭拿出燒紅的火鉗,在我面前揚了揚,那火鉗擦著了我胸口的毛,我聞到了燒焦的氣味。我正在想他會不會將我燙死時,他扔了火鉗,往地上坐去。在前面房裡,他家的孩子們在唱歌呢。陰慘的房裡忽然響起稚嫩的童聲,彷彿末日的景象啊。再看屠夫,他的鬍鬚在發抖,什麼樣的可怕的回憶纏住了他?我跳下灶台read.99csw•com,他一動不動,像沒看見我一樣。我溜到前面房裡時,孩子們已經出去了,我僅僅看到一個女孩的背影。我想,屠夫的女兒,每天夜裡會夢見羊脖子上噴出來的熱血嗎?是因為那種夢,才唱兒歌的嗎?誰在捅我的背?哈,又是侏儒,他終於打開了那把鎖。侏儒說:「看,他也來了。」長得像阿元的小孩子溜進來了。接著就是砰的一聲響,屠夫在閂門了!我們三個被閂在屋子裡了。小男孩發出悶悶的哭聲,是侏儒堵住了他的嘴呢。侏儒在哄他安靜下來。我也想哭因為想起了那把燒紅的火鉗。屠夫在廚房裡磨蹭些什麼呢?小男孩終於不哭了,侏儒說:「我真高興啊。」也許他是高興看我們完蛋,而他自己,很快有升降機來救援他。現在他抱著男孩坐在椅子裡頭,那孩子在他懷裡輕輕啜泣,肩頭一聳一聳的。我突然記起,在那火爐一般的上面,他不是給過我一根冰棍嗎?侏儒的心腸真是很慈悲的啊。
再看家鼠,我發現他的身體明顯地腫大了許多,連腿子都變得那麼粗,是吃下的東西毒性發作了嗎?他在睡覺。我感到很壓抑,心情沉重地走到門外去透一透氣。冬天過去了,那些在外頭鑽來鑽去的小孩都不願回屋,有的就睡在路邊。他們的家長也不急著將他們撿回去,讓他們愛睡多久就睡多久。小孩們反正又不用幹活,除了跑就是睡,有的恐怕連白天和黑夜都不大分得清,再說,他們也不在乎。他們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獨輪手推車隊的到來。獨輪手推車隊推著糧食從小巷子里經過,輪子「吱呀吱呀」地叫,小孩們就全都跑過來,一輛車上坐一個,就坐在那些麵粉上頭,顯出趾高氣揚的神態。這些外省的車夫們憨厚地笑著,也不趕他們下去。聽說他們是從冰天雪地的平原那邊來的。搬麵粉的時候小孩們就跑開了,父母們皺著眉頭將門敞開,做出一副對糧食不感興趣的樣子。「北邊天氣好了嗎?」他們問車夫。「還有一次寒流要來。」
曾經有好多次,我爬上那個台階,想離開這個渾渾噩噩之地。太陽照射著,我背上的嫩皮都要開裂了。在大馬路上,我居然沒有影子,唉!我在柏油路上走呀,走呀,我口乾舌燥,只想找個黑黑的地方歇息一下,喝口水。這城裡哪裡有黑地方呢?房子的外牆全是玻璃,屋頂是某種金屬,太陽光照在上面就像燃起了大火。那些個屋子啊,裏面都有人在無聲無息地走動,他們雖然穿了某種像是衣服的布片,我卻可以看見他們裏面的內臟和骨骼。我推開一張玻璃門進去,立刻就感到走進了一個大火爐,涌動的熱浪將我體內的液體都要蒸發光了。我慌忙回頭往外跑,這時我就撞上了他——那隻家鼠。家鼠警惕地把著門,劍拔弩張的樣子。他的皮毛油光發亮,眼睛炯炯有神,他似乎是專為這所玻璃房子而生。我記起來他是如何啃老爺爺的腳後跟的,就不敢同他正面交鋒了。我裝作沒事一樣走開去。可是我心裏怎麼沒事呢?我全身的皮膚都要脫落了啊。我聽到許許多多回聲在這個大廳里響起,震得我的頭髮暈。我鼓起最後一點勇氣抬頭一望,啊,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那個夢,那個夢在夜裡是躲在所有其他夢後面的。我就哭起來了。可我的兩隻小眼乾乾的,沒淚。我快死了嗎?大廳里不斷有人走過來走過去,都是那些透明的傢伙。他們有時也擦過我身邊,我聞到乾爽芬芳的氣息,感覺到這些人身上完全就沒有液體,所以對他們來說也不存在被蒸乾的問題。而我卻很臭。儘管快死了,身上的臭氣仍然一陣一陣地傳到鼻孔里來。這時我聽到門響,原來是家鼠將門拉開了,我拼全力撞撞跌跌地跑出去了。家鼠的眼神是多麼的鄙夷啊。他又是如何拉開門的呢?以他那麼矮小的個子。
貧民窟是我的家,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我夜裡寄宿在有火爐子的家庭里,白天到處刺探隱私。我掌握著這裏的多種秘密,但我並不懂得這些秘密的謎底。這些秘密都有美麗而恐怖的外表,我是因為這個才總忍不住要去刺探的嗎?
侏儒將我稱作「鼠」。我一點都九*九*藏*書不高興這個稱呼。我哪裡是什麼鼠啊,我比鼠大多了。他讓我同他一塊進屋。我們進去時,兩位主人都不知上哪裡去了,屋裡靜悄悄的。我又開始打噴嚏。侏儒說,主人總是噴洒硫黃粉消毒,他特別怕死。侏儒說完這句話之後突然怪叫了一聲,仰面倒在地上,我彎下腰一看,才發現他的腳踝被一把單車鎖鎖在八仙桌的腳上了。是誰乾的呢?桌子下面是那個木盒,裡頭放著主人銼好的那幾百片鑰匙。我將木盒移到侏儒的面前,他坐起來,嘗試用那些鑰匙開鎖。此刻,這屋裡給我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要不是黑山羊在外頭叫了兩聲,我幾乎會懷疑是他在搞鬼。侏儒開鎖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不耐煩,地上已經扔了好幾十片鑰匙了。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某件事,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這家的主人在一盞電石燈下銼鑰匙,桌上放了一把小虎鉗。他飛快地銼啊銼的,雪亮的燈光照著他那張猙獰的臉,他就像一個鬼。一個木盒子里裝著他銼好的鑰匙,可能有幾百片吧。這些銅鑰匙都是開什麼鎖的呢?沒看見過那些鎖,也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鎖。屋裡有硫黃的氣味,我開始打噴嚏,打了一輪又一輪,鼻涕都流到嘴裏去了。最後,我終於習慣了。我沒有到灶頭上去,我就在那張板凳上蹲著休息。這時我聽到了女主人和主人的談話。女主人坐在暗處擇菜,聲音幽幽的,起先我還沒看見她呢。
屠夫始終沒有過來。小男孩(侏儒叫他「鼓」)在侏儒懷裡說起了夢話,他說他本人就是升降機,這裏的好些人都要靠他,沒他活不了。他一邊在夢裡吹牛,侏儒一邊附和他。侏儒說:「對呀,對呀,你這個漂亮的小男孩。」鼓忽然掙脫了侏儒,用一個什麼東西在侏儒臉上劃了一下,侏儒立刻倒下去了。鼓舉起手裡的那個東西,那東西一晃一晃地發亮。我終於看出來了,是一片銅鑰匙。侏儒在地上呻|吟,輕輕地念叨著:「鼓啊,鼓啊。」一片鑰匙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殺傷力呢?我想起銼鑰匙的那個男人,他是一個沉默的人,臉上有很多豎紋,他那雙手就如同老樹的樹根,我看見過他掰斷一把相當大的銼刀!鼓舉著鑰匙朝我走過來了,我有點想躲,但還是沒有躲,我要看看這小東西到底有多大殺傷力。但是鼓湊近我,將那把鑰匙交給我,並且向我比畫著,要我將鑰匙刺向他本人。鑰匙很大,很像一把小刀,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我們都聽到了屠夫在灶屋裡弄出很響的聲音,就像發怒了似的。他在催促我們嗎?
我跑到外面,正好碰見老爺爺。老爺爺還是那樣,一隻腳纏著骯髒的大布包,手裡拄著拐杖。不同的是,他的那條好腿的褲腿上濺了不少血。他用手指了指屋裡,叫我進去看看。我小心地推開那張門,剛剛朝內一探頭,就嚇得往外一彈。我怕什麼呢?裡頭什麼也沒有啊,一間空房,連傢具什麼的也搬空了。老爺爺湊過來對我說:「鑰匙啊,就在這裏。」什麼鑰匙?我不明白。他又說:「你要的鑰匙嘛,元兒拿著呢。」我又朝裡頭瞥了一眼,並沒有看到他的孫兒。他拄著拐杖過馬路了,他是去看侏儒嗎?
貧民窟是我的家。我並不固定地寄住在哪一家,只要是有火爐子的房間我就可以待。這裏出產煤,家家夜裡都要留火,我就躺在灶角避寒,我夜裡怕冷。
這一家不養豬,卻養著一隻黑山羊。黑山羊瘦伶伶的,被拴在屋后,正在啃一個蘿蔔。他們平時用什麼來喂他呢?黑山羊看見我就打量起我來,蘿蔔也不啃了。雖然他自己的腳被拴著,走不了幾步,可他一點都不自卑,目光炯炯的,倒弄得我自卑起來。我想起人們平時為我準備好的飯菜,都是在碟子里放得好好的,可是給他的卻只有一個不新鮮的小蘿蔔。他就是為這件事自傲吧?
我忘了說房子了,房子全都是連成很長一排一排的那種。是不是因為害怕,這些人才將房子蓋成這個樣子呢?我有這樣的感覺,只要住進一家,就等於是同所有的人都住到一起了。每一家有一張大門,但裡頭的房間窗戶又少又小,黑糊糊的。冬天里,我不太記得哪一家有火爐子read•99csw.com,哪一家沒有。如果我誤入了沒有火爐的那一家,那家的小孩往往拖住我的腳,不讓我出來。我強行掙脫,把腳上的皮都擦破了。這些不燒爐子的家庭,大概是吃生的食物,所以他們才會這麼野。
當我將鑰匙刺向鼓的脖子之際,他馬上用雙手握住,再猛一用力,鑰匙就全部進入到他的脖子裡頭去了。血湧出來,他軟軟地倒下,同侏儒倒在一處。我感到很噁心,就背轉身去吐了起來。這時屠夫打開廚房門進來了。他手裡拿著那把燒得紅彤彤的火鉗。他將火鉗舉到我的面前,我趕緊閃身躲開。於是我又聞到了自己的毛被燒焦的臭氣。「鼠啊鼠,這可是難得的機會。」他說。真討厭,他也叫我鼠。他打開大門,先將侏儒抱出去,扔在路邊,又返回來將鼓也抱出去了。然後他又閂上門。我以為他要來收拾我了,可是他沒有。一會兒那兩個傢伙就來撞門了,拚命要進來,他們的傷怎麼好得這麼快啊?他們那麼大的力氣,門都要被他們撞開了。趁著我一愣神的瞬間,屠夫就將那把火鉗伸到我的胸脯上戳了幾下。我先是簌簌發抖,後來就暈倒了。朦朧中,看見自己在火焰山上。火燒著了我的全身,可是我一點都不痛苦,腦子裡居然還冒出這樣的念頭:燒完了就好了吧。對面還有一座山,也在冒火,有小孩子在火中唱歌,聲音怎麼這麼熟悉?對了,那不是屠夫的女兒們嗎?她們唱得真好聽啊。這時我看一看自己的身體,啊,腿已經燒沒了!我不能動了!這不是他在我耳邊說話嗎?「鼠啊鼠,這可是難得的機會。」他還推我呢,他不讓我完全入夢,可是我害怕,我閉上眼,不管不顧地入夢了。
「你做得對。」男人瓮聲瓮氣地說。
從那個階梯下來是一大片低洼地,貧民窟就在這片窪地里。對於人們來說,這裡是一個煎熬之地,就連小孩子夜裡都睡不安。他們發出驚叫,從床上一躍而起,赤著腳就跑到門外去了。他們在那些狹窄的巷子里跑呀跑呀,一停下來就凍僵了。他們的父母要待天亮才出去將他們撿回來。這些父母都是極黑極瘦的人,臉上只看見兩個眼白在轉動的那種。據我觀察,他們夜裡很少真正睡著,只不過是躺在床上假寐。雖然是假寐,卻又有很多夢,不僅夫婦在夢裡交談,鄰居與鄰居之間也隔著竹篾織成的薄牆進行交談。我一聽談話的內容就知道那是夢話。有時候,他們在夢裡爭吵,打架,但是他們身體並不接觸,每一拳都是揮向空氣中。
我埋著頭走,撞著了一個路人,那人被我絆倒了,是慢慢倒下去的。我看見他朝太陽翻著白眼,口裡說:「冷,冷啊……」他賴著不起來,他在想些什麼呢?我顧不得觀察他了,我必須趕路,不然就會像他一樣倒下。那人在我的身後喊道:「你這個醜八怪!」我丑嗎?我不知道,這可是新鮮事。
「那鬼就是我吧。」
「你的皮膚啊,太白了。」我的皮膚白嗎?我的皮膚是土黃色的,為什麼他要這麼亂說呢?讓我想一想,對了,他有色盲,可能住在玻璃屋子裡頭的人都有色盲呢。侏儒同黑山羊對視了一眼,我覺得他倆交換了一個眼色,也許是我神經過敏吧。「我呀,是這底下一家人的兒子呢。」他又說。他這句話讓我吃了一驚。兒子?我怎麼從來也沒有看見過他?「因為我在升降機裡頭嘛,哈哈!」
黑山羊腳上的那根麻繩已經斷了,他卻沒有跑,他在朝黑屋子裡頭探頭探腦的。真是一副奴才的德性啊。這時女主人出來了,手臂上挽了一根新繩子。山羊想跑,女人鐵鉗一般的雙手一把就摁住了他。他哀哀地哭著,那條腿又被拴住了。繩子就捆紮在舊的傷口之上,那傷口慘不忍睹。女主人進屋之際,黑山羊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癟癟地癱在地上一動不動。我看不下去,就朝他蹲下去,我想幫他把繩子咬斷。繩子是新麻繩,很結實,不過我的牙齒也是很不錯的。我就蹲在那裡一邊咬一邊夢想。我想象著自己帶領黑山羊兄弟逃到了貧民窟的東端,那裡有一個空著的豬欄,原來裡頭養著一隻花豬,後來不知被什麼東西毒死了。我和他在那裡避難。我們相依九九藏書為命,我到哪裡都帶著他,決不讓他淪為奴隸。我想到這裏時,腦袋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差點暈了過去,原來是他用那條沒被拴住的腿狠狠地踢到了我。這一下我痛得沒法形容,我就在泥地上滾來滾去滾了好久。到疼痛終於減輕了一點,我抱住頭虛弱地呻|吟時,這才發現黑山羊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裡。這傢伙真是邪惡到了極點了啊。貧民窟里怎麼養著這樣的動物呢?也難說,不是還有家鼠那種類型的嗎?如果不同他們打交道,是領教不到他們心裡頭的陰狠的。真的,他就若無其事地站那裡曬太陽,不時還去啃幾口那隻已經發臭了的小蘿蔔。這傢伙的心事同屋裡那兩個一樣,真是諱莫如深啊。
「在它們當中穿來穿去的,很好。」
我沒有聽懂女孩的話,我還沒有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黑色的網就從頭上罩下來,將我纏住了。有人拖著我往屋後走去,女孩在旁邊對那人說:「你要把他扔到井裡頭去嗎?」她的語氣裡頭有點興奮。我是沒法掙扎的,我根本不能動。
「異物呀!想一想都怕。那一年我從龍縣撿回那一個之後……」
「屋裡都被這些東西堆滿了。」
我醒來時看見有一隻灰色的大眼睛凝視著我。那是屠夫的女兒,她的兩隻眼睛不對稱,一隻大,一隻小。在我看來,這隻大眼睛美得無法形容,所以我就一點都不感到她的眼睛不對稱了。她的眼神很憂傷,這個小人兒是為我擔憂嗎?當我動了動,想去觸碰她時,她就挪開一點。她這種姿態讓我心涼。「你,是什麼東西?」她說,她的口氣憂傷得讓我都要掉眼淚了。我經常到她家裡來的,她怎麼問這種話?是我的樣子引起了她的憂傷嗎?這時我才來打量我自己。我好好的,並沒有什麼變化,啊,我的一隻腳上有燒灼的痕迹,但那並不顯眼,只不過是掉了一塊毛罷了。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這難道是個問題嗎?我年年來他們家,來了就去灶上待著,屠夫將那些香噴噴的動物內臟留給我吃,吃完我就在灶上打盹。在他們家,我總是睡眼矇矓,從來沒有將這些女孩子看清楚過。她們輕手輕腳地在廚房忙碌,從不注意我。現在看來我錯了,她們不但注意了我,還仔細打量過我,一起討論過關於我的事。要不她剛才怎麼問這樣的話呢?看來她對我還有所期望啊。我又問自己,我是個什麼東西呢?可是我不知道啊,我怎麼能消除這個小美人心裏的憂傷呢?我不敢同她的目光對視,一對視,我就會哭起來。「我是老三,最小的。」她忽然又說,「爸爸在後面釘木籠子。」
「我本來都走出好遠了,像鬼拖住了我的腳一樣。」
我嘗試滾動,我集中意念發出一聲尖叫,身體終於動了起來。這一滾就滾到了屠夫小屋的牆角。這裏沒有剛才那個地方冷,我的部分知覺在慢慢恢復。屋子裡頭的談話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我聽到三個女孩子都爭著搶著要同那兩個我看不見的人接吻,她們咒罵著,鬧成一團,後來那小女兒大概是用一件什麼銳器傷了她的兩個姐姐,兩個大點的女孩發出可怕的哭叫。但裏面很快就恢復了寂靜。小女兒達到目的了嗎?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小半,那燈籠出來了,小女兒站在門口,臉部表情像一名毒婦,那隻大眼睛居然閃出電火花來了。燈籠在空中游移著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西邊的轉彎處。女孩忽然朝我彎下腰來,說道:「你都看到了嗎?你這個小傢伙,你都看到啦!嘿,我的命太苦了,對吧?」她用雙手蒙住臉,哭起來。哭了幾秒鐘,她突然又止住,惡狠狠地說:「我哭了?呸!我才不會哭呢,剛才是笑!我要笑死了!」她用雙手插到我的脅下,一下就將我舉到她肩上,往屋裡走去。她將我摔到灶台上就走開了。我看見屠夫悶著頭坐在板凳上抽煙呢。
「我嘛,就彎下腰去將它撿起來了。管它是個什麼,撿回來再說。」她聲音里有點得意。
啊,回來了!回來就好了,先到老爺爺的潲水缸里泡一泡,潤一潤皮膚。真舒服,真爽快!可是這兩隻豬,為什麼哼個不停呢?又有緊急的事發生了嗎?我走進老爺爺的房裡,看見他正在纏他的腳。旁邊坐著他的read.99csw.com孫子,那孫子吵吵嚷嚷地說要看爺爺的傷口。那個瘦精精的小男孩,賊頭賊腦的,我向來對他沒個好印象。老爺爺一纏好,他又將他的繃帶扯散,弄亂,還在地上打滾,說,如果不讓他看,他就去死!終於,老爺爺將傷口包好了,他站了起來,他要去後面餵豬去了。男孩坐在暗處,他的眼睛睜得那麼大,他看見了什麼呢?哈,他爬到床底下去了,他躲起來了嗎?我聽見老爺爺將豬潲倒進槽里的聲音,還聽到屋前有一隊獨輪車經過。這一家今天給我一種不安全的感覺,我應該換個地方休息。我這樣想著,就悄悄地出了門,溜進對面那一家。
我透過網子看見了一團光,是有人打著燈籠過來了。「他們怎麼總將獵獲物扔在路邊呢?」提燈籠的那一個對同伴不滿地抱怨。因為我發出尖叫,他們就停下了。他們在我上面小聲商量著,猶豫著什麼事。起先說話的那一個突然提高了嗓門道:「老四,我們有多久沒從這裏經過了啊?」另一個就回答說:「有十五年了吧。那時夜裡總下雨,冰凌從屋檐垂下有一尺多長。現在氣候已經溫和多了。他幹嗎老叫?」他倆說著話就蹲下來了,三下兩下就將我從網子裡頭解脫出來。我還是躺在地上,因為我全身麻木了,不會動了。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明明感覺到是兩個人在幫我,可是我沒看到人,只有那盞燈籠孤零零地放在地上。燈籠將光線照在網子上頭,那麼強有力地縛住我的網子卻原來只有一小抓,有點像動物身上的薄膜一類的東西。我又叫起來,我想通過叫喊來恢復知覺。就在這時屠夫的小女兒開了門。我聽到她在同那兩個人寒暄,我也看到她穿著披風,顯得英姿颯爽,可就看不見那兩人。他們進去了,將燈籠也提走了,四周又變得黑糊糊的。
我和家鼠是在大白天結識的。大白天,房子裏面也比夜裡亮不了多少。我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啃骨頭,我以為是貓,就從灶台跳下,跑過去看。啊,不是貓,是一隻家鼠,他比一般的家鼠要大一倍。該死的,他正在啃老爺爺的腳跟!我看見白骨森森,可是卻沒有血。家鼠很興奮,「咔咔咔」的,身子顫動,彷彿在啃世界上最美味的骨頭。這位老爺爺我很熟悉,他在屋后養了兩頭豬,現在豬在欄里餓得直叫呢。莫非他死了?我繞到床頭看了看,他沒有死,他正在擺弄他的老花眼鏡。平時,他就戴著這副眼鏡坐在屋門口,舉著手裡的一張紙,看那上面的圖案,一看就是好久好久。他的腳後跟都被咬掉了,還怎麼去養豬呢。家鼠終於吃飽了,回過身來看見了我,微微一點頭,腆著大肚子啪的一聲落到地上。我很好奇地想,他還怎麼鑽洞呢?這屋裡可沒有這麼大的洞。但是家鼠並不鑽洞,他慢吞吞地繞房間走了一圈,彷彿因吃得太多有點痛苦似的。他吃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啊,想一想我都要嘔吐呢。他走了一圈之後便發飯困了,靠著牆根打起盹來,他不把我放在眼裡。
他們扔下我的地方卻並不是井裡,只不過是他家屋后的那條小巷。我被裹在那漁網似的東西裡頭一動都不能動,而這條小巷平時幾乎無人經過。看來他們要讓我死在這裏,我怎麼辦呢?夜晚很快就降臨了,貧民窟的夜總是那麼寒冷,我蜷起了身體。這時我又聽到了屠夫女兒們的歌聲,我辨別出來,唱得最響亮的那一個就是剛才同我在一起的女孩。冷啊,冷啊,我這隻被燒過的腳完全麻木了。我凄厲地叫了一聲,屋裡的人也許聽見了,歌聲停了一停,又響起來了。再仔細聽,就可以聽出歌聲裡頭的凄涼來。當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時,我就暫時忘了寒冷,當我稍一走神,寒冷又像無數小刀一樣在我皮膚上割呀割的。也許我全身的皮膚都腫起來了,我盼望皮膚的感覺快一點麻木,否則我還能盼望什麼呢?我想起了侏儒和鼓,他們兩個還在那屋裡嗎?還是像我一樣給扔到了這外面?屠夫,還有他的三個女兒,他們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有東西在身後捅了捅我,是侏儒。侏儒不是屬於上面的嗎?怎麼到這裏來了呢?「我坐升降機下來的,」他說,「那機器的好處就是讓我同時在上面又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