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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民窟的故事 四

貧民窟的故事

我進了房,看見家鼠血跡斑斑地躺在地上,頭和身子都已經分離了,旁邊扔著一把菜刀。這是那老婦人乾的嗎?家鼠怎麼會死在這裏呢?他剛才不是到街對面去了嗎?啊,當然是地道,他掘出了長長的地道。他從地道那邊趕過來,死在這裏,他的喝飽了血的肚子還脹鼓鼓的呢。剛才這屋裡究竟是怎樣一種情形?設想:一、老婦人放下某種誘餌,家鼠被誘出洞,老婦人逮住他,砍了他的頭。二、家鼠出於本性去咬老婦人的腿子,被老婦人砍了頭。三、家鼠吃了老婦人放下的誘餌后,一心尋死,老婦人伸出刀,讓他來撞,他用力撞在刀刃上,身首分離。設想下去,還有很多很多可能性,而現在,真情是無法知道了。房裡怎麼奇臭?我聞到了臭味的源頭,的確是那隻家鼠。怎麼他剛死就腐爛了呢?嗨,這可是真的,瞧那肚子上,已經流出黃水來了,頸部的傷口那裡,蠕動著細小的灰色蟲子。也許在死之前他的身體就爛掉了,但我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呢?我用火鉗去夾那具屍體,想將他扔出去,可是火鉗一挨上去,那皮肉就散掉了,裡頭的骨頭也碎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成了一堆稀糊糊,只有灰色的毛還沒融掉。我魂飛魄散,將火鉗一扔,躲到灶台上,腦子裡儘是瘋狂的念頭。我無意中瞥了一眼窗戶,啊,兩兄弟的臉都在那裡,每張臉上都只有一隻眼睛,那種有兩個瞳仁的眼睛!它們還是哪裡都不看,只看自己,兩隻瞳仁相互看。我突然覺得,這不是那兩兄弟。他們是誰?來捉拿我的嗎?我溜下灶台,躲進柴堆,我想他們這下看不見我了,就安安心心睡了一覺。
水是一點點漲上來的,並沒有一下子「封門」。我聽到城裡彙集的水從階梯那裡嘩啦嘩啦地下來了。我在心裏設想著——半尺深,一尺深,兩尺深了……還是沒聽到有誰跑。如果跑的話,肯定要發出蹚水的聲音啊。周圍寂靜得可怕,水到底漲得多深了也沒法看見。有什麼東西弄得我的腳痒痒的?是一些蝸牛,他們想要爬到我身上來。我將後腳伸向屋頂斜面的下方,便探到了水。這樣看來,整個貧民窟都在水裡了,但是水好像不再繼續漲了。人呢?人在哪裡?封門了,全部死了嗎?我哭起來,沒有聲音,只有眼淚。在我的頭頂天已經清了,我再一聽,嘩嘩的流水聲停止了。什麼人在「偉奇,偉奇」地叫我?那不是兩兄弟嗎?除了他們,不會有人用這個名字叫我的。我放眼望去,霧已經散了,那些房子雖然在水下,但不知怎麼還是點著燈,我還看到那些玻璃窗上晃動的人影呢。這是什麼樣的洪水啊?有人從屋裡走出來,就站在屋前刷牙,晃動的水波將他的身影拉得歪歪的。「偉奇!偉奇!」那聲音來自水下。天快大亮了,是什麼時辰了呢?
深秋的一天,我爬上了這家的茅屋頂。啊,我舒出了一口氣。下面那兩個人還是打得很厲害,那些陶碗啊,陶壺啊,全被他們砸爛了。有兩個月了,我一直在心驚肉跳中度日。尤其是那位哥哥,那兩隻擠在一處的兇狠的黃眼睛,我一見到它們就覺得自己末日來臨了。雖然這兩隻眼睛並不威脅我,而只是相互威脅,可我總覺得同自己有關。屋角什麼地方日夜都響起磨刀的聲音,哪裡那麼多的刀來磨?我蹲在屋頂,心裏很害怕他們發現我。要是在底下,他們打完架一看見我就把氣撒在我身上。有一回,那個哥哥差點割下了我的耳朵。我在偷偷地考慮我要不要離開的問題。幾個月了,我在這一家同這兩兄弟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我嘛,通常是躲在床下的一個紙盒子裡頭不出來。因為沒事可做我就在那裡頭想心事,我想的事都是很陰沉的,主要都是為貧民窟擔憂,其中最大的擔憂是洪水。我想,要是洪水淹到了城裡,整個貧民窟就非得成汪洋不可。我記憶中一百多年以前發過一次洪水,那時貧民窟的人都逃光了,只剩下家鼠。後來家鼠在一夜之間全部斃命。家鼠為什麼不逃走呢?他們對這類自然的變故應該是最敏感的啊。我可不願意貧民窟變成汪洋,這裡是我的家嘛。我雖然一旦在某家人家住下來,就不再外出,可是我每天都在腦海里神遊這個地區,我將這裏的房子按我喜歡的順序反覆地排列,打亂,再排列……有時,寂寞的漫漫長夜就這樣過去了。在我的想象中,連成一排的房子都被我割開成了一棟一棟的,read.99csw•com每一棟都有個地下室,地下室里有一名城裡來的石匠在那裡鑿石頭。我覺得這樣的畫面很美,我就像我記憶中的那位祖先一樣,是個唯美主義者。那個祖先,為了同太陽對話,在草地上被毒日活活給曬死了。當時整個牧場都在傳說他的事迹。
老兩口站在那裡看天,空中的遊絲越來越密,一會兒就凝成大滴的水珠滴下來了。我退到屋裡避雨,心裏想,這兩個人怎麼不怕雨呢?街的對面,那兩兄弟喊著:「洪水!洪水啊……」聲音漸漸地遠了。我看見老太仰著臉,好像在吞吃落下的雨水。那老頭乾脆躺下了,任雨水將泥沙濺在他臉上,閉著眼睡覺。我在他們家轉了轉,想找點吃的。這個家真奇怪,連一件傢具都沒有。是被洪水沖走了,還是本來就沒有?難道他倆平時是睡在地上的嗎?灶頭上有一個瓦罐,我爬上去往裡頭一瞧,嚇得我差點摔了下去。下來老半天之後,我的心還在狂跳。那個大罐子裡頭儘是我見過的那種紅蝎子!我回想起那隻怎麼也死不了的紅蝎子,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啊,原來他們在家裡養這種東西。我望著罐子,看見有兩隻攀在瓦罐邊緣要出來。灶台另一邊有一隻柳條籃,籃里裝著我愛吃的熏肉,不過現在我可不敢去吃了。老太進屋來了。「鼠,你找東西吃嗎?」她問。她怎麼知道的?然後她一揮手,口裡「噓」了兩聲,那兩隻蝎子就下去了。她從籃子里拿出肉,切成片,放在盤子里,自己坐下來,將肉放進沒牙的嘴裏慢慢嚼,她已經忘了我的飢餓了。我用嘴扯她的褲腿,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冥想里無動於衷。我一發狠從她腿上咬下一口帶皮的肉吃下去了。啊,我變成家鼠了!我多麼羞愧!她身子一斜,倚在牆上,喃喃地說:「哦喲,我痛死了……」我這一口咬得很深,都快咬到骨頭上了,但那傷口卻沒有出血。老太的肉有點酸,好像味道不錯。我看著那傷口發愣,又起了再咬一口的心。但是老頭進來了,老頭抄起一根木棒就來打我。他一棒子打下去,我就感到自己的脊樑好像被打斷了,我趴在屋當中一動都不能動。「讓他去死!」老太突然尖叫一聲,然後他倆攙扶著出去了。他們從外面將門鎖上了。
我不能弄出響聲來,因為他們已經發現我不見了。「偉奇!偉奇!」他們在喊我,在屋子裡到處搜尋,他們氣急敗壞了。後來,大概他們認為我已經逃走了,就一前一後出門去找。看見屋裡空了,我就從那個洞里溜下來。我累極了,想睡。屋裡到處是陶片,那兩張床上被潑了很多水,我用來睡覺的紙盒也被他們弄濕了。管它濕不濕呢,先鑽進去睡了再說。我正要睡,兄弟倆進來了。弟弟口裡發出殺豬般的叫聲。我伸頭一看,原來他的右腳被一根竹籤戳穿了,哥哥在旁邊看著,兩隻血紅的眼對視著,雙手攥成拳頭。糟糕,我又睡不成了,這個弟弟,誰讓他老打赤腳啊。他臉色蒼白得嚇人,好像痛得要暈過去了,口裡卻在喊:「偉奇!偉奇!我死不瞑目啊!」奇怪,他喊我,難道我同他的受傷有關係?我偷偷地從紙盒裡溜出來,溜到了屋中間。弟弟的雙手使勁地揮著,彷彿在同誰打架。我注意到他的兩眼哪裡都不看了,就翻著白眼。莫非他要死了?哥哥垂下了他的頭,那背影有點悲哀。我靠近他,他看都沒看就踹了我一腳,將我踹回床底下。怎麼,他們都不歡迎我?可那弟弟又為什麼要喊我的名字呢?他又喊了:「偉奇,我要帶走你!」他說這句話時就伸出手去,像要拔那竹籤。他把我當成竹籤了嗎?他的神智完全錯亂了嗎?啊,他真的拔了!竹籤血淋淋地出來了!他從椅子上跌到了地上,頭向後仰,兩臂在胸前交叉。我不知道他死沒死。我悄悄地從床底下爬出來,聞了聞地上那根竹籤。啊,這是什麼?竹籤在我鼻子下面跳了兩跳,變成了軟綿綿的、肉質的東西,黏糊糊的一長條,其中一端還有隻小眼睛。那是我們種族的眼睛。圓圓的,不知害臊的那種。怪不得剛才弟弟把這種東西叫作「偉奇」呢。再看弟弟的腳,傷口已經不見了。「你,把那東西吃下去。」哥哥對我說。我回過頭來看見他——他的兩隻眼已經變成了一隻!那一隻橢圓的眼在眉心正中,裡頭並列著兩個瞳仁,兩個瞳仁裡頭都映出我的影像。我只看了一眼就嚇壞了read.99csw.com,趕緊將自己的頭緊貼地面,等待打擊到來。哥哥卻並沒有攻擊我,他只是將那一條東西放到我鼻子面前,哄勸道:「偉奇,你吃下去啊,吃下去什麼事也沒有。」我試著咬了一下有眼睛的那一頭,那眼珠一下就彈出來,溜進了我的喉嚨,於是我糊裡糊塗地就將那一條吃下去了,嚼都沒有來得及嚼。我感到它停留在我胃裡頭,一股鹹鹹的味道溢到我嘴裏。那是弟弟的血嗎?我很不舒服,就蹲在牆角喘息著,心裏只想吐。哥哥說:「偉奇啊,一會兒就會下去了,不要急。」也許發出鹹味的是那隻眼睛?我的天啊。在牧場上,如果你細看,就會看到草莖下面藏著那種眼睛,那是同我父母一樣的眼睛,到處都是,到處都是……我的頭有點暈,我閉上眼,想讓自己睡過去。
折騰了這一場,又回家了。哈,還是家裡好。我爬上灶頭去睡覺,我累壞了。我正要閉眼,突然看到恐怖的一幕——窗戶外面,那隻賊頭賊腦的黑貓正在吞吃紅蝎子!啊,真可怕,真噁心!蝎子的後腿還在他嘴邊掙扎呢。他的脖子伸了幾伸,將蝎子完全吞下去了。這醜陋的一幕搞得我的瞌睡都沒有了,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周身都變成了眼睛,不但看見前方,也看見身後,不但看見表面,還看見裏面。比如那隻貓,我就看見他胃裡的蝎子還在掙扎;比如我自己,我就看見體內腹腔那裡有隻眼睛被腹膜包著,正是我吞下的那隻。那麼蝎子沒有死,過不多久也許他又會從貓身體裡頭鑽出來。我不敢看下去了,我閉上眼。可這一來更不得了,我看見我裏面有那麼多的人和事。那是牧場,草地上有數不清的洞,每個洞里都有我的同類在那裡探頭。在天上,那隻鷹飛過來了,那麼大的鷹,把太陽都遮暗了。有一隻動物,看去是鼠和烏鴉之間的形狀,正在草原上飛跑——跑一陣飛一陣。他飛不高,看上去就像貼著草叢滑行似的。我不想看,可這些場景就是不消失。我想,唉,那傢伙怎麼逃得脫鷹的魔爪啊。後來鷹一頭紮下來,所有的風景全消失了。可是巨大的空白卻沒有消失,白得晃眼,隱隱地還可以聽到嬰兒的啼哭。弟弟的聲音響起來:「你看偉奇睡得多麼香,他啊,一定一個夢都沒做。我敢打賭。」哥哥問:「賭什麼?」「賭你那輛獨輪車。你到這邊來看就知道了。」
他們的確不是那兩兄弟,只是長得有點像罷了。這兩個獨眼的青年接替了原來那兩個人住在家中。我記起上一次我就曾見過哥哥變成獨眼,那麼這兩個人是那兩個的變體嗎?看上去又不像。我睡在床下的紙盒子裡頭,到了半夜,床上的兩人就一齊叫起來:「洪水過來了!洪水!」然後就鞋也不|穿地跑出門去了。他們一走,我就從灶台那裡爬上了茅屋頂。我放眼望去,看見上空烏雲滾滾,整個貧民窟的房子里都亮起了燈。但沒有人出門,他們在等嗎?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我等得不耐煩,就下去了。我能逃到哪裡去呢?城裡是我不能去的,那裡無處可躲的酷熱會讓我在一天之內喪命;我也不能遠行,我會在遠行的途中因恐懼而喪命。我還是回紙盒裡去睡算了。那是什麼?啊,是那兩個獨眼人!他們從一家人家抬出屍體來,他們在趁亂搶劫殺人!可是沒人出來看他們,難道他們一點響聲都沒弄出來嗎?不可能!哈,又一具!是不是人已經死了,他們在處理屍體呢?天沒有下雨,烏雲卻墜下來了。現在什麼都看不清了,連房子里的燈都成了一些模糊的光斑。洪水真的要來了?那麼,就在屋頂上睡覺吧,萬一災禍來了,說不定還可以撿回一條命呢。我聽一些人說起過洪水封門的事,被封門的人家都是一家人全部死亡。據說在那種情形下,無論你有多麼機靈,你的力氣有多麼大,也是找不到門窗的位置的。既然在貧民窟,大家都知道這種事,又為什麼不像我一樣爬到屋頂上來呢?剛才這兩個人高叫著「洪水」滿街亂跑,應該所有的人都聽到了的。他們聽到了,他們聽到了啊!
為了躲避家鼠的眼光,我從灶台上下來,到了門外。門外怎麼這麼寂靜?人都走空了嗎?我回身一望,家鼠也跟出來了呢。他為什麼要跟著我呢?那兩兄弟到哪裡去了呢?我可不能打瞌睡啊,這個傢伙就在身後呢。我走到街對面的那一家,伏在門上一聽,聽到有人在裏面喘粗氣。門是虛掩的,抵開門,便read•99csw•com看見肥胖的女人在床上發氣喘病。由於我抵開了門,家鼠趁機躥了進去。他爬上雕花的大床,爬到那女人身上,在她脖子上咬破血管吸血。女人的喘息漸漸平息下去,顯出很舒服的樣子閉上了眼。我看見家鼠的肚子鼓脹起來,他溜下床時,幾乎都有點走不動了。他搖搖晃晃地慢慢爬到牆根,那裡有一個洞,洞比他的身體小好多,可他用力擠,用力擠,還是擠進去了。他還被夾得尖叫了一聲呢。這下好了,我擺脫他了,我轉身回我自己的家,打算好好睡一覺。啊,我回不去了,我的家門被從裡頭閂上了。誰呢?我只好蹲在門外等。一會兒兩兄弟回家來了,他們看見門閂了就去爬窗子,可是房裡有什麼東西襲擊他們了,兩個人都捂著眼倒在地上。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出來一個白髮的老婦人。老婦人手裡拿著個紙包,她在門口打開紙包看裡頭的東西。那是砒霜,我認得砒霜,因為我小的時候那家人家常將極小量的砒霜放在陶缽里給我吃。她又到另一家去了。
他們倆出了門,房裡靜靜的,我蹲在那裡,回想起我吃下去的那隻眼睛和那一條東西。忽然,我沒有轉動腦袋就看見了我背後的那隻家鼠。多麼奇怪啊,我是用我的背看見的,我背上有了一隻眼睛!是不是那隻眼睛?一定是的!家鼠機警地出了洞,看看房裡沒人,就輕鬆地爬上灶台,將我的那些食物吃了個精光。家鼠一點都不將我放在眼裡,腆著肚子大搖大擺地回洞了。幸虧我不想吃東西了,我心裡頭的噁心感覺還沒有完全消失呢。他們說我「還有三十天」,是什麼意思呢?我曾聽到過一天等於一年的說法,那麼三十天就等於三十年了?我不知道。這種說法令我有一種很緊迫的感覺,是不是變故要發生了呢?我朝垃圾桶里一看,嚇了一大跳!那隻蝎子不但沒死,身體還膨脹起來,有原來四五倍那麼大了。他直立起來,用爪子攀住桶沿,馬上要出來了!我連忙衝過去頂開門,跑到了外面。我可不想被他再蜇那麼一下!
我沒有睡著。也許我睡著了。誰知道呢?反正我一直在向我裏面看啊看的,我真是不知疲倦呢。雖然後來什麼都消失了,只有白晃晃的一片,可我聞到了草原的風,還有獸皮的味道。那隻家鼠將我弄醒的時候,我正狂奔著撲向某個我認為是爺爺的影子的懷裡。家鼠在我屁股上咬了一口,差點咬出了血。他的眼睛油亮,目標明確,同我們家族的眼睛是不一樣的。他是來幹什麼的?他是來吃我的飯的,他看到灶台上沒有飯,就來咬我身上的肉了。這隻家鼠,真不同凡響,竟然認為我是他的食物,可以隨便吃的。我瞪著他,他也瞪著我。他對我絲毫也不畏懼,看到我醒了,他沒法吃到我了,就憤憤地下去了。他又在房裡遊了一圈,還是沒找到吃的,這才老大不情願地縮進他那個洞里去了。我開始來考慮家鼠的問題。家鼠一開始就生活在這個房間里,他似乎是我們家族的一個變種。當然,他也是我們家族的,看看他那雙眼睛的形狀就知道了——雖然眼神完全不同。他的身體縮得這麼小,大概是由於環境而產生的變異吧。我的家族和祖先是從來不食同胞的,他卻完全沒有這個禁忌,把我看作他的食物。當然,也許他根本不認為我是他的同胞,但是我的身體比他大了這麼多倍,他怎麼會對我絲毫畏懼也沒有的呢?瞧,他又從那個洞里探出頭來了,他看我的眼光讓我心驚肉跳,因為他分明還是將我看作他的午餐啊。今後我睡覺可得小心點兒了。不過有一點我還是想不通:他怎麼在這麼多年裡頭都沒有來襲擊我?目前的襲擊同那隻紅蝎子有關嗎?是因為房主人說了我只有三十天好活了,他才肆無忌憚起來的嗎?
「偉奇,你下來!你下來!」水裡的聲音變急切了。我身子一傾斜,一下子就滑下去了。我落在隔壁那家的門口。奇怪,剛才明明看到、摸到的是水,現在怎麼又不是水了呢?那隻不過是一張巨大的透明膜,將整個貧民窟地區罩在裡頭。天大亮了,太陽也出來了,但隔著膜,陽光透不過來。隔壁家的門大敞著,我跑進去,看見地上躺著老頭老太太,兩位都翻著白眼,嘴裏還在向外吐水。難道真的發了洪水嗎?現在水又到了哪裡去了?這兩個人以前老在屋后養一種體形很大的灰色菜鴿,鴿子的樣子奇醜,發出的叫聲卻如夢一般。每當幾十隻一齊https://read.99csw.com叫起來時,恐怕連路人聽了都要昏昏欲睡呢。在我的印象中,這兩位老人從我門前走過時,好像總在夢裡頭。一般是老頭牽著老太的手,老頭走在前面一點,好像眼睛看不見似的用一隻手在前方的空氣中划來划去的。老太太呢,被他拖著走,總在抱怨:「你不能走慢點嗎?你不能走慢點嗎?」屋裡地面很乾燥,根本就沒有洪水的蹤跡,只是我老感到眼前有那種細細的遊絲,一沒留心又被我吸到鼻孔里去了,弄得噴嚏不止。我湊近老太,用鼻子頂了頂她的臉頰。她醒來了,大呼小叫:「老頭!老頭!我們沒有死!我們沒有死啊!」她先是坐起來,然後又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走過去拉開衣櫃門,將自己關在裡頭了。我聽到她在裡頭哭。老頭也坐起來了,高聲叫著:「怎麼沒有死?怎麼沒有死?你胡說什麼?啊?」他在屋裡找不到老太,就站到門口去了。他手搭涼棚看著遠方,看了又看,好像在等什麼事發生。我也溜到門口去看,我一仰臉,看見先前見過的透明遊絲鋪天蓋地,還隱隱約約地形成了波浪。這是洪水嗎?當然不是,我一點在水中的感覺都沒有嘛。那麼,這兩老又怎麼暈倒在地的呢?剛才他們口裡還吐水,像是肚子里灌滿了水。文木匠過來了,手裡拿著一桿秤,對老頭說道:「我稱一稱這個看看,我要稱一稱它。」他用左手做出在空中抓了一把什麼東西的樣子,又將那「東西」放進秤盤裡。真是怪事,我看見秤桿高高地翹了起來。是什麼東西這麼重呢?那些遊絲?可是秤盤裡什麼也沒有啊。老頭仔細看著他稱完了,說:「嗯,稱一稱很有必要的。」文木匠愁眉苦臉地訴苦說:「從昨夜洪水來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在稱,累壞了。」這時,我看見那兩兄弟站在街對面了。他們的姿態好像是在注視文木匠,但我知道他們的眼睛只注視自己。「這是什麼呢?」老頭指著空中的遊絲問文木匠。「這,就是我稱的東西。」文木匠說出這句話后,雙眼就開始炯炯發光。他將那桿秤舉起來,從空中抓一把什麼放進去稱,稱完倒掉,又稱新的。他做這件事做得氣喘吁吁的。老頭眼巴巴地看著,頭部隨著他的動作轉動,口裡嘮叨著:「這就不怕洪水了啊,對吧?」他說話時口角還聚著白沫,雙手顫抖著,他的樣子像是要進墳墓了的老朽。他是近視眼,所以越湊越近,想去看清秤桿上的準星刻度。這一來,妨礙了文木匠的動作。文木匠氣憤地推他一把,他跌坐在地上了。這時,躲在衣櫃裡頭的老太也出來了,她坐在門口,笑著,露出黑洞般的沒牙的嘴。剛才她還哭呢,什麼事讓她這麼高興啊?「我,我,我……」她癟著嘴說。忽然「當」的一聲,是文木匠將秤摔在地上了,我看見他額頭上儘是汗。老頭如夢初醒地站起來問他:「怎麼啦?怎麼啦?」「連稱了四五回沒有重量的東西,這不是……」他沮喪地抱住自己的頭,好像那頭要炸開了似的。「常有的事,常有的。」老頭竭力想安慰他。可是他咆哮了一聲就抱著頭跑掉了。他連那桿秤都不要了。老頭撿起秤,想學文木匠的樣子來稱空中那些幻影似的東西,老太也興緻勃勃地過來了。可是無論他們怎麼樣稱,也絕對稱不出重量來。秤桿一次次往下掉,他們一道忙碌了半天,一點收穫都沒有,只好無可奈何地放棄了。這期間,那兩兄弟一直關注著這裏的活動。
我在屋角舔著屁股上被他咬出的窟窿,這個窟窿既不出血,也不疼,難道鼠的唾液是麻|醉|葯嗎?我使勁回憶被咬的一剎那間的感覺,只模模糊糊地記得當時像被鳥喙啄了一下。也許連那被啄一下也只是我的幻想?也許咬嚙完全是在我不知不覺中進行的?看,鼠又出來了,油亮的眼睛貪婪地盯著我,可是他站在洞口不想過來。我朝他走近一點,他就退進洞里一點,把我弄得灰溜溜的。我漸漸地有點明白我在貧民窟的位置了。
我除了眼珠還可以轉動之外,全身都麻痹了。我會死嗎?她說讓我去死,這是不是說,我還要等一段時間才會死呢?我趴在地上想啊想的,就想起了那個牧場,那裡有一隻鷹天天在上空盤旋,我都看熟了。可是有一天,她飛得那麼高,即使是我這麼好的眼力,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藍天里。當時整個草場都沸騰了,我的同類全部都從他們的隱身處出來了,他們在草場上狂奔,一切都亂套了。後來鷹再也九九藏書沒出現過。我想到這裏時,便看見了那隻家鼠,他不是死了嗎?我親眼看見他身首分離的啊。也許他是那一隻的兄弟,天哪,連眼神都是一模一樣!我隱隱地激動起來,不知為什麼。他走過來,嗅了嗅我的屁股。奇怪,我的屁股像被鳥喙輕輕地啄了一下一樣,痒痒地恢復了知覺。接著我就看見他口裡血糊糊的,啊,他正在吃我呢。我變得那麼興奮,麻痹癥狀全部消失了。我扭頭一看屁股,已被他咬了個窟窿。我雖然疼,但恢復了知覺的疼比剛才那種麻痹要好。我就朝他靠攏,我希望他再在我身上咬一口。可是他吃飽了,吃厭了,聞都不再聞我,退到一旁待著,看著我。我越看越覺得他像那隻鼠,也許是孿生兄弟?那一隻也是左腿上方有一塊白斑……哪有這麼湊巧的事呢?我又回想起剛才老太說的讓我去死的話,現在我還會死嗎?怎麼個死法呢?我同這隻鼠就這樣對視著。沒過多久他那脹鼓鼓的肚子就消下去了,他的消化力真強啊。當他又用飢餓的目光看我時,我心裏就蠢蠢欲動了。我朝他露出自己厚實多肉的胸膛,希望他再咬我一口。他呢,把我看來看去的,卻沒有下口。有一下我覺得他要咬了,可他只是舔了舔我的毛,彷彿拿不定主意似的,最後又放棄了。他狡詐地看了我一眼之後,就鑽進牆根那個洞里去了。我感到很失落!一種奇怪的失落。我到底想要什麼?也許我想要自己變成他?他有明確的生活目的,有自己的家(那個洞),他從來不像我這樣到處寄居,游遊盪盪。鼠啊鼠,為什麼不把我吃進肚子里去呢?我,我不知道要拿自己的身體怎麼辦才好了,這個身體現在對我來說是個累贅。
剛走到街口轉彎那裡就撞上了兄弟倆。哥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說:「偉奇這一出來,日子又少了一天了。」他們命令我回家。我走在前面,聽見兩人在後面相互打耳光。到了家門口我轉過身來,看見他們相互揪著對方的胸口,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凝固了一般。那四隻眼睛離得那麼近,我想,這下它們該盯著對方的眼睛了吧?可是我鑽到他們之間一看,呀,每個人的眼睛還是只看著自己的眼睛,那眼神越發顯得旁若無人了。搞不懂啊。大蝎子已經走出來了,正傍在門框上呢。忽然,他們鬆開了對方,站了起來。這時那蝎子像醉了酒一樣,搖搖晃晃地出門,向右拐,不知往哪裡去了。弟弟低聲說道:「偉奇串門去了呢。」什麼?他們稱蝎子為「偉奇」?是不是因為蝎子吃了我身體里的東西,變得同我差不多了?
我醒來之後聽見他們所說的第一句話是:「偉奇還有三十天。」我心裏先是一冷,眼前黑黑的,然後忽然又輕鬆了。因為我感到渾身都舒坦了,腫也消了。再一看,死去的不是我,是那隻紅蝎子——它變得扁扁的,貼著地,生命從他體內消失了。哥哥用一把火鉗夾起蝎子,將他扔進了垃圾桶。
貧民窟是我的家,也是我最難以理解的地方。一般來說,我並不刻意地去理解它,我的生活本身驅趕著我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我到過地下,到過城裡,也在貧民窟的各式各樣的主家住過。我的生活中常有危機,有死亡的威脅,可是到今天我還好好地活著。這是不是因為我的記憶深處住著我的祖先們,而他們在保護我呢?啊,那個無邊的牧場,那隻消失在大氣裡頭的鷹,那些伏在草叢裡,將胸膛緊貼泥地的同類!一想到他們,我就感到自己全知全能!但這隻是在我的記憶裡頭,到了現實中就完全不同了。在現實中,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我經歷了那麼多……
我聽見兩兄弟在壓低了喉嚨說話,他們倒是不吵也不打了,好像是在那裡算賬。我這麼難受,難道快死了的竟然是我?我感到我的嘴和喉嚨都腫起來了,我的舌頭變成了一大塊石頭,在口腔里動也動不了。「三五一十五嘛。」弟弟在說。「對,減去一十五。」哥哥回應道。他接著又說:「那你認為他來我們家裡以前已經活過了多少天呢?」於是弟弟在那裡念念有詞地做心算。他們是在算我的年齡,還是算我的死期?我忽然感到我的眼睛轉不動了,我的目光固定在視線前方的一塊牆上,那塊牆上有一隻紅色的蝎子,他正緩緩地往我這邊爬過來。他是殺手嗎?我弄不清這事了,因為我的視線正在模糊,那隻蝎子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可怕。然後,我的鼻子被蜇了一下,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