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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民窟的故事 五

貧民窟的故事

天黑了,我從漸漸變得冰冷的炮樓上跑下來,我看到我的前方跑著我的同類,他的身體比我略長一些,腦袋也比我大,左後腿上方生著一塊白毛,有點像我熟悉的那兩隻家鼠。但他不是家鼠!他跑到小池塘那裡,跳下去了,我的天!我可不敢跳,那水面不是快結冰了嗎?起先我還看到他在游,游著游著就不見了,顯然是紮下去了。我站在塘邊發了一會兒愣,我想起早晨,我是被女主人趕出來的,她嫌我弄髒了她家的灶台。其實呢,我根本就沒弄髒,我天天在灶台上吃飯睡覺,總要留下一點痕迹吧?可她就受不了!她是個潔癖狂,沒事就在房裡掃呀抹呀的,沒見過貧民窟有這樣的潔癖狂,完全沒有必要嘛。這麼簡陋的房子,就是再弄得一塵不染,在旁人看來同別人家也沒什麼區別啊。可這個女人(我知道別人叫她「蝦姨」)她就是不依不饒。如果我從外面進來腳上帶了一點泥,她就揮舞著掃帚罵我老半天;吃飯的時候她不准我有一粒飯、一根菜掉在灶台上;她每天都要用一把刷子兇狠地刷我的皮毛,直到刷得我喊叫起來才罷手。至於她自己,我老看見她坐在木盆里洗澡,只要有時間她就燒水洗澡、洗頭。那架勢好像恨不得將身上的一層皮都洗脫似的。蝦姨喜歡在半夜說話,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夢話。她從一開始就叫我「小鼠」。她在那張寬床上翻過來翻過去的,說個不停:「小鼠不懂得講衛生,這是很危險的,我們這個地區到處都是傳染病,要想不傳染,就要每天毫不留情地做清潔。這個訣竅是我父母告訴我的。那一年他們去北方了,將我留在家裡,囑咐我每天做清潔。我是個懂事的女孩子……」有一天凌晨,她突然從床上站起來,大聲問我:「小鼠,你今天刷了澡嗎?我聞到了腐敗的氣味!」然後她下床來,用那把刷子刷我身上,刷得我哭天喊地。我離開的那天的衝突是這樣的:我一直睡在灶台上的,可她突然就不高興了,說我把灶台搞得不像個灶台了,這樣下去我和她都會得瘟病。她說著就將我睡在裡頭的那隻瓦缽扔出去了。我很傷心,我準備跳下灶台。正當我準備跳之際,我瞥見了她臉上的殺氣。啊,難道她要殺我?她漲紅著臉,手裡捏著那把菜刀,我覺得我一旦跳下灶台,她就要將我剁死。於是我躊躇了,我縮到灶角,讓出地方來給她打掃。沒想到她卻並不打掃,只是一個勁地逼我說:「你還不下來?你還不下來?」邊說邊揮舞手裡的刀,還用刀背來抵我。我只得拚死跳下去了,她掄起菜刀就砍,幸虧我躲得快,她砍到了泥地上。我瞅見門沒關,就不顧一切地奔出去了。她在我背後破口大罵,說,只要看到我的蹤影,她就要來追殺。我同她的關係是怎麼演變成這樣的呢?當初我流浪到她家,她是多麼和藹可親的一位大媽!她不但給我好吃的,還弄了個瓦缽讓我睡在裡頭,說這樣就可以避免火舌舔掉我的毛。不久我就領教她的潔癖了,當時我認為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直到有一天,她提出將我的爪子砍掉(因為爪子裡頭積污垢),我才警惕起來。我想,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開始躲她,還好,她也就說說罷了,並沒有實施,所以我的爪子還一直好好的。
我被烤著,我的眼睛睜不開。難道這就是治療我的瘟病?這些樣子像同胞的傢伙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我的眼睛被刺出了淚,看不清了。那個老頭的棍子又掃到床底下來了,同胞們都跑開了,我被棍子重重地抵到牆上。「看你往哪裡跑!」老頭說。我聽見自己因為疼痛叫了兩聲,我的聲音像家鼠。我的聲音怎麼會像家鼠了啊?我掙扎著,那棍子紋絲不動,我快要窒息了。現在我眼前徹底黑了。我可能要死了?多麼熱啊。可是棍子突然又鬆了,老頭在棍子的那一頭說:「蛇的身體是不會變暖的。」我將爪子貼到鼻子上的水泡那裡,我的爪子的確是冰涼的,難怪他說我是蛇!
我站在小池塘的邊上,想著這種種的事,我快凍僵了。我的當務之急是找一個人家住進去保命。我看到一間屋子的門沒有關死,就想一頭撞進去再說。「誰呀?」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黑暗中說。我靜靜地蜷縮在牆根,怕被主人發現,可是主人竟然起來了,舉著油燈來照我,說:「原來是一條蛇啊。」我怎麼變成蛇了?他用一根很粗的棍子來撥我,我呢,就勢栽進了屋內。奇怪奇怪,屋裡熱浪滾滾的,我立刻就暖和了。灶上並沒九*九*藏*書有燒火,熱氣是從哪裡來的呢?我看見那隻熟悉的鼠在洞口伸了一下頭,而床底下,並排立著三隻瘦公雞呢。主人又矮又小,頭上包著白毛巾,面目看不清楚。他用那根粗棍去趕公雞,公雞飛跳起來,有一隻飛到了窗台上,弄得滿屋子雞毛味。那隻紅尾巴的小公雞從我身邊穿過去,我居然被燙了一下,它身上燙得像燒紅的煤!這時主人蹲下來打量我了。我看清了他是一個三角臉,兇狠的眼睛隱藏在濃濃的眉毛下面。他用棍子來掃我的腿,我跳開了。「這種蛇,真怪……」他喃喃地說,他還是將我看作一條蛇,是因為我的身體不發熱嗎?那幾隻公雞是怎麼回事?
房主又從櫥櫃里拿出一大盤黑球放在地上。這種球小得多,只比家鼠的糞便大一點點。我的那些同胞都圍攏來了,匆匆地吃著,發出「嘎嘣嘎嘣」的響聲。我也想吃,可我又害怕被它們燙著。房東說:「你這隻小蛇鼠,還不到你吃飯的時候呢。他們吃的是塊煤,你吞得下去嗎?」當然,我可不想讓塊煤在我肚子裡頭燃燒,我認為自己沒必要這樣來消毒。這時他就端出一碗黑水,說是讓我「洗腸」。我看著骯髒的黑水上的泡沫,猶豫著。他大吼一聲:「還不趕緊,你都快死了!」我就開始喝了,這種水喝了之後有點頭暈,暈暈乎乎中我心裏漲滿了思鄉的情緒。仍然是那片牧場,那片天。天空飛雪,同胞們躲在地洞里。他們都快死了嗎?不,他們活得很好,他們在拉肚子,要將整個夏天吃進去的臟物全拉得乾乾淨淨!哈,原來是我在拉,已經拉了一大攤了。主人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我。「拉乾淨了嗎?」主人問。我搖搖尾巴表示拉完了。主人撒上煤灰,隨便亂掃幾下,將我的糞便掃到灶腳下。他似乎認為糞便一點都不臟。那又為什麼要洗腸呢?真弄不清他們是什麼意思。「蝦姨把你交給我來處理了。」老頭又說,「你給我站起來,讓我看看你。」我的腿發軟,我站不起來了,趴在地上一下也動不了,我覺得自己會死。「你站不起來嗎?那就算了。你們都這樣。你爺爺那年來串門,把我的烤豬肉吃了個精光,可是我叫他從地上跳到灶頭,他就跳不上去!」老頭嘮嘮叨叨地躺到床上去了。這時那些吃飽了的同胞陸陸續續離開盤子,靠牆排成一排打起瞌睡來。我感到房子裡頭又升溫了,與此同時,我的腿也在恢復力量,我嘗試了幾次,終於站起來了。熱啊,熱!一定是房主和同胞肚子裏面的煤球在燃燒。他們都在睡,彷彿高溫令他們愜意無比。突然,三隻公雞在屋當中打起架來了。兩隻大的攻擊那一隻小的,將那隻小的冠子都撕裂了。小公雞臉上血糊糊的,蹲在地上將頭努力藏到胸脯毛裡頭去。那兩隻還不放過他,繼續攻擊他,在他身上亂啄,啄得毛都掉下來,身上啄出了血。看來他要死在同胞手裡了。正在這心驚肉跳的瞬間,他一下子就騰飛起來了。他張開翅膀,像鳥一樣在空中飛了一個圈,然後重重地摔了下來。房子里被他掀起熱浪,我都快中暑了。他在地上急驟地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另外兩隻圍攏來啄他的羽毛,一束一束地啄下來,他們的動作凶暴又迅速,很快小公雞身上就光禿禿的了。公雞們鬧騰的時候,我那些同胞們都在昏睡,可是有一隻家鼠出來了,他長得同我從前在別人家裡看見的那隻一模一樣,也是左後腿那裡有一塊白毛。他從小公雞的背上用力咬下去,扯下一塊肉,很快地吃起來。吃完一塊又去撕咬第二塊,將小公雞的背上弄出一個大窟窿。從門口|射進來了一道光,我看到了窟窿里的內臟。家鼠叼著那塊肉到了我的面前,向我炫耀似的大嚼,我聞到濃烈的腐敗的臭味。難道是這塊肉發出的氣味?小公雞不是剛死嗎?肉還是鮮活的啊。啊,沒有毛的小公雞居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他背上那個窟窿格外顯眼。他搖搖擺擺地朝我走過來!家鼠立刻叼著那塊肉鑽進洞里去了。白白的身體,雞冠上面的血都凝結了,圓圓的眼睛瞪著我。我感覺他只要再走過來幾步,我就會被他體內發出的熱輻射灼傷。他在原地跳了幾下,有幾粒彈子樣的小球從他背上的窟窿里蹦了出來,落在地上,燃起火苗,一會兒就燒得不留痕迹了。他再蹦幾下,又有幾粒飛了出來,我都看呆了。他蹦呀蹦的,直到將體內弄空了才停下來,倒在地上。這時他身上的熱輻射也消失了。我走到他面前,撥了九九藏書撥他。天哪,他只有一層皮了!連骨頭都消失了!我還想將這一小堆穢物看個明白時,就聽見房主在床上說話了。
我爬到這個簡易炮樓上,放眼望去,看見貧民窟那一排排的茅草屋在霧靄之中靜靜地低著它們的頭。我知道它們這種謙卑其實是假裝的,無論哪一個屋頂下面,都包藏了陰險的禍心。可是我怎能不寄居在它們裡頭呢?我是這一片神奇的土地的兒子。這裏很陰沉,可是我已經習慣了。從前,我在陰沉之中發育長大;如今,我在陰沉裡頭不斷生出冥想。我還是看不清草屋裡面的景象,這些屋子裡頭太黑了,它們的建造全都忽視眼睛的功能。有時候,我搬進一家人家,我以為裏面只住了兩個人,後來卻發現竟有十二個!我畏怯地待在灶台角落裡,熊熊的火焰差點舔著了我的皮毛。他們炒啊,煎啊,熬啊忙個不停,因為要填滿十二個胃嘛。因為只有一間房,他們就到處亂睡,連床腳下都睡了兩個。到了午夜,我就找不到他們了,他們徹底從家裡消失了。那時我站在灶台上,掃視著空空的家,心裏想,我怎麼就追不上這些人的思路呢?也有的時候,那家人家人口簡單,我欣喜,以為夜裡可以睡個好覺。可是到了午夜,我差點被從灶台上震到了地上!我抓住牆上掛熏肉的鐵鉤才勉強站穩了,回頭一望,七八個人在地震中跳舞呢。他們喝醉了似的,一下被摔到這邊牆上,一下被摔到那邊牆上。他們長得都很相像,應該是這一家的。那麼,白天他們在哪裡?一些房子裡頭根本就沒有人,只不過是做出有人的樣子——門口放著垃圾桶、掃帚,門虛掩著。我抵開門進去,跳上灶台,在那角落裡睡著了。午夜醒來,還是沒看見一個人。我跳下來找吃的東西,可是哪裡有吃的呢?房裡一股霉味,像很久沒人住了。我在黑暗裡潛行,有點害怕,這時就響起了嘆息聲。那聲音在房間的上方,靠天花板那裡響起來。發出聲音的那個女人好像並不痛苦,只不過是累了。可是那聲音沒完沒了,我實在受不了,我的胸膛要爆炸了,於是我衝出去,在寒氣中遊盪了一夜。當然大多數時候,我融入了房主們的生活,我怨恨他們,因為他們總逼我,但我又對他們的生活好奇,那通常是我怎麼也理解不了的生活。每次到頭來我都和他們搞壞了關係,然後我就出走了,去另外找一家寄居。想著這些事,我心裏真煩。這個炮樓是什麼時候建的呢?在我印象裡頭,貧民窟雖然陰謀重重,卻並未發生過大的騷亂。那麼,這個炮樓是建了幹什麼用的啊?抵禦外敵嗎?城裡的人根本就不到這塊窪地里來,這裏同城裡井水不犯河水,我想不出還會有什麼其他敵人。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起來,說:「蝦姨啊……」那聲音像墓穴裡頭發出來的,我回頭一看,蝦姨的臉果然出現在門口,她訕訕地笑著,卻不進來。他一揮手,我還以為他要打我呢,可是只不過從我臉面前扇了一下,一股熱浪衝到我的臉上,我眨了眨眼,發現蝦姨不見了。窗台上的小公雞跳到他肩上,他站起身,拖著那根棍繞房間走了一圈。地上那兩隻公雞從我面前衝過去的時候,燙著了我的鼻子,鼻子上立刻起了一個水泡。怎麼回事?這個老頭好像是要找這兩隻雞,可是雞從他身邊跑過,他又一點都看不見,用那根棍子亂打一氣。肩膀上的小傢伙隨著他身體的晃動發出咯咯的叫聲,腳爪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我害怕他打到我身上,就往床底下躲。我剛剛鑽進床底下,腦袋就被什麼東西擊了一下,痛得簡直要暈過去了。我定下神來,辨認出很多樣子同我差不多的傢伙,他們圍著我站成一圈,他們身上的熱輻射令我幾乎睜不開眼。這是我的同胞嗎?這些傢伙怎麼變得這麼耐高溫了啊?從前在家鄉,我們的牧場一年裡頭大部分時間都處在冰封之中,我們躲在地洞里,我們根本就不懂得高溫是怎麼回事。現在這是怎麼啦?他們成了一團一團的火,自己卻還不感到難受!他們圍著我,是要消滅我的肉體嗎?為什麼又不動作?我聽到蝦姨在門口對主人說:「那個病毒解決了嗎?他到哪裡去了?他呀,到處亂鑽,會傳播瘟疫!」她竟然說我是病毒!老男人回答說:「沒關係的,我這裡是高溫消毒房嘛。他的問題會得到解決的。」「那就拜託您啦。」蝦姨似乎真的走了。
我被消毒了嗎?我不知道。我從床底下慢慢走出來,又聽到了蝦姨的聲音:「我從來沒九九藏書有見過小鼠有這麼乾淨!不過呢,明天又髒了,還得再烤,哼!他啊,要是像那一些,我就將他接回去了。」我知道「那一些」指的是另外那些同胞,他們的身體都變成了日夜燃燒的煤塊,他們身上當然不會有病毒。可是他們是如何做到那樣的呢?看來蝦姨是不打算要我回去了,她站在窗口那裡冷冷地看著我。難道他們要每天這樣烤我?即使每天烤,一條蛇又怎麼能變成燒紅的煤塊呢?被老頭從床底下掃出來的同胞在牆根排成一排,老頭一棍子掃過去,他們又潰散了,鑽到了床底下。他打累了,就叉腰站在房間中央說:「誰想偷懶?誰想偷懶?小心大爺的棍子!」我往床底下一看,那些傢伙都在簌簌發抖呢!小公雞從他肩上飛到半空,然後落下來,在房間里掀起一股熱浪,浪頭打得我倒退幾步,靠到了牆上。我注意到房東身上並不發熱,但他也一點都不怕燙,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放下棍子,到櫥櫃里拿東西出來吃。他吃的似乎是一碟黑色的小球,從他的吃相來判斷,那食品很硬。他的牙齒間發出很大的崩裂聲,莫非他咬碎的是金屬一類的東西?他的牙真厲害啊。這時有一道陽光從敞開的門外射進來了,我一下子看清了他的臉。原來他的左邊臉上有一個巨大的瘤子,將嘴和鼻子都扯到了一邊。那瘤子紅得發紫,上面居然還穿著一個銅環,有膿從那穿環的洞眼裡流出來。該死的,他身上有這麼重的毒,卻一心想著幫動物們消毒!人啊人,我實在是不能理解他們!他將那一碟小球通通咬碎,吞到肚子里去了,他的牙就像鋼牙。「一聽來!一聽來!」我看見蝦姨又站在門口了。為什麼他的名字叫「一聽來」呢?好古怪!蝦姨又說:「他要有你這麼乾淨我就放心了。他總弄髒自己!」老頭笑起來像妖怪,張開的嘴裏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顆牙。剛才他是用什麼東西咬那些小球?「你這就走了嗎?你不帶他回去了嗎?」房主老頭問蝦姨。「這下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他們要封路了。小鼠嘛,我就交給你了,你可要費心了啊。」「瘟疫過來了嗎?」「昨天。死了兩個了。我就擔心小鼠要發病,他身上那麼臟。」他倆的對話聽得我心驚肉跳的。
「他嘛,就是有意來報復我,死在我屋裡的。要知道我這裡是容不得死東西的,我最怕看見死。好久以來啊,我因為怕天天做噩夢,所以我才更起勁地消毒嘛。」他說著就下了床,也蹲在小公雞的遺骸邊,用火鉗去撥弄那張皮囊。他口裡喃喃地說:「瘟疫啊瘟疫。」我心裏暗想,他都已經燒沒了,剩下這點點皮囊,裡頭還會有瘟疫?既然有瘟疫,他又為什麼不馬上扔出去,而是老用火鉗去撥?他突然又將矛頭對準了我,兇狠地瞪著三角眼惡狠狠地問我:「你,蹲在這裏看什麼?這不是給蛇看的東西!」我擔心他用火鉗來戳我,趕緊往床底下躲。我從床底下看見他將那張雞皮夾到一個碗里,然後將碗放到櫥櫃裡頭去了。我真是吃驚!這個人說的同做的會這麼相反!另外那兩隻公雞也出來了,圍著主人叫,還飛起來啄他。他們是抗議嗎?那麼抗議什麼呢?是他們大家(包括那隻鼠)將小公雞肢解了,主人將剩餘的一點點皮囊收到碗櫃里去了。難道他們又不滿意了?這屋裡的高溫到底是怎麼回事?主人將腦袋伸到床底下來了,問:「蛇啊,你想吃東西嗎?可是煤球不是給你吃的,你吃了就會被燒得灰都不留。給你吃這個吧。」他將大把青草扔到床底下。我可不是食草動物。當我厭惡地離開那些草,到牆邊去睡覺時,那些草散發出來的氣味卻又令我返回。這是什麼氣味?我嘗試著吃下幾根,這多汁的東西讓我的嘴角流下綠色汁水。我感到異樣的興奮,真恨不得亂蹦亂跳。我極想跳到一個什麼地方去,我說不清那是一個什麼地方,似乎同陰暗有關。於是我往大櫃後面的陰影里鑽去。啊,那種草的味道越來越濃,曾經有過的對故鄉的思念又煎熬著我了。我還待在這個大垃圾桶似的貧民窟里幹什麼啊?我應該毫不猶豫地馬上回到故鄉,我腦子裡關於她的記憶都快爆炸了。然而我的腿這麼細瘦,就是走到城裡去一次都那麼費力;我也不知道去草原的路,萬里迢迢,我會死在路上的,這種事想都不要想。我只能滿身病毒地待在這個垃圾桶里,成日里做清潔,消毒。主人又為什麼要讓我吃故鄉的青草呢?讓我的慾望破滅,這就是他處心積慮想達到的目的,大read•99csw•com概他認為這對我有益吧?故鄉故鄉,我今生今世是回不去了。我沒料到我還能吃到故鄉的草,這當然是那裡的草,我記得那麼清楚,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沒出生時,我的祖先天天吃的東西。房主到過那裡了嗎?還是有個使者穿梭于兩地?我想呀想的,就睡著了。夢裡頭有人在說話,是蝦姨。蝦姨說,我可以走得到草原。「只要試一下,腿子就強壯起來了。」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呢?看來我得趕快醒來,去嘗試。我用力一睜眼,看見主人將頭探到床下來了,他瞪著我,那兩隻倒三角看得我心裏發憷。「街拐角那裡有兩條蛇被燒死了,整個地區都在消毒,他們往哪裡跑。哼哼。」他叫我出來。
然後就發生了早晨的事。直到此刻我仍然弄不清蝦姨的真實想法。然而從蝦姨的家裡一跑出來,就感到外面的確是臟!有什麼辦法呢?貧民窟嘛。我每走一步都好像踩著了人的排泄物,這街邊滿是人糞啦,狗糞啦,一灣一灣的尿啦,一堆一堆的爛菜葉啦,動物的內臟啦等等,蚊蠅一群群飛舞,往你的鼻孔裡頭鑽。到後來,臭氣都熏得我噁心起來了,我才爬上那個炮樓的。我坐在炮樓上好久都沒回過神來,我不理解,為什麼我只是在蝦姨家住了幾個月,外面的環境就這麼惡化了?據人們說以前的貧民窟也有點臟,可我幾乎都感覺不到。現在這個臟啊,將空氣都全部污染了,弄得我都要嘔吐了。即使我待在炮樓上,也感到下面是個大垃圾場,陣陣惡臭隨風刮來。街上那些人全都低著頭注意腳下,捂著鼻子匆匆前行。在蝦姨家裡這幾個月我很少出來,即使出來也至多走到鄰居家的屋檐下,不然,蝦姨就要讓我沒完沒了地洗腳,還要惡狠狠地罵我。那麼,是因為對比我才覺出貧民窟的骯髒的嗎?是不是在這幾個月裡頭,蝦姨一直在訓練我的感覺呢?也許從前我並沒有注意到路人是捂著鼻子走的,也許貧民窟的路邊從來就是堆滿了穢物的,只不過我以前沒在意而已。回憶這幾個月裡頭蝦姨那苦役似的生活,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再想一想自己,真是不寒而慄啊。不過我還是要感謝蝦姨——以前我身上亂長膿皰,渾身是毒,不知吃下了多少髒東西呢。倒是在她家這幾個月身上一個膿皰都沒長,可見清潔的重要性啊。貧民窟的人惰性太重了,他們怎麼會懶成這樣,就把屋門口當排泄物和穢物的存放場所。污穢不但溢滿了整個地區的空氣,還滲透到了地下呢。柏油路和人行道上的卵石都沾上了一種黑膩膩的東西,很厚的一層,就連泥土都是髒兮兮的,滿是灰和油,我以前怎麼就沒注意到呢?這個炮樓上倒是很乾凈,像是從未有人上來過,又像是天上的風雨對它進行了自然的清洗。這個花崗岩的建築一定年代非常悠久了,我搜索自己的記憶深處,似乎沒有關於它的任何痕迹。是因為從未有人上來過,它才這麼乾淨的嗎?為什麼別人不上來呢?
那一天,她居然找了把鐵刷子來給我刷毛,我被她刷得傷痕纍纍,發出殺豬般的尖叫。後來她手一松,我就跑掉了。我停留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蜷縮著,我的背上還在流血。太陽一落下去,我就冷得受不住了,我擔心自己會熬不過那一夜,死在外面。有一個尖臉的小姑娘發現了我,她蹲下來,就著微弱的路燈燈光打量我。她穿著短袖,也冷得簌簌發抖。「大鼠王,」她這樣叫我,「你不要待在這裏,你待在這裏就會死,因為夜裡要下霜呢。你是學那些小孩的樣吧?他們已經鍛煉了好多年了,他們剛一學會走路,就到露天里去睡覺了,早就習慣了。你回家吧,大鼠王,不然你會死的。」於是我就回去了,我走得很慢,到後來幾乎一步一挪,我又冷又痛,差不多要失去知覺了。到家大概已近午夜。屋裡還點著燈,蝦姨在床上呼呼大睡呢。我爬到灶邊那一堆柴草上面,蹲下來休息。後來,大概我的呻|吟聲太大,蝦姨醒來了。她起了床,舉著油燈來照我,照了好一會,放下燈,轉身去櫃里拿出一瓶油膏,耐心地幫我塗在傷口上。「小鼠啊,我梳痛了你,你怎麼不告訴我呢?」她責怪我說。她的話令我萬分迷惑。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對於她來說,什麼是幻覺,什麼是現實呢?油膏塗在身上很頂用,我總算喘出一口氣,然後就在柴草堆上昏昏睡去了。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看見他又將那一碟小公雞的殘骸放在地上了。他讓我吃了那點東西。我不想吃,他就用木棒擊我九九藏書的頭,反覆擊,我暈過去又醒來,後來實在受不了了,只好忍著噁心吞下那點東西。吞下之後很不舒服,老翻白眼,想吐,又站不起來了,就趴在地上。在我前面的那個洞里,家鼠伸出了頭,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什麼?他在等著來吃我嗎?瞧那眼神!又一陣噁心,我眼前模糊了。啊,他來咬我的臉了!我一發瘋就站起來了,他還是死死咬住不放,就像同我的臉粘在一起了一樣。我覺得他一定將我的臉咬穿了,我不能動,一動臉就會被連毛帶皮撕下一塊。房主在上方說:「蛇啊蛇,這是練習你的耐力呢。」我聞到家鼠身上一股陰溝水的氣味。他這麼臟,老頭卻讓他住在他家,還走來走去!忽然,他鬆開了我的臉。我用前爪摸了摸臉,還好,大概只咬了幾個牙洞。奇怪的是這個兇惡的傢伙立刻就倒在了我面前,肚皮鼓脹,嘴角也流出了黑血。中毒的是他!我身上帶著劇毒!老頭的消毒方法怎麼沒能消掉我的毒呢?他到底是要消掉我的毒,還是要讓我變成一團劇毒物質,用我來毒老鼠?他背對我坐在那把椅子裡頭,他的背影很像一個我熟悉的東西。我想呀想的,終於想起來了,他就是像家鄉的那塊人形石頭!那石頭從泥土裡長出地面,一直矗立在那草場的中央。像人,卻又不是人,很多同胞特別喜歡繞著它跑來跑去的。「你不要老盯著我看了,我就是從牧場來的。」他說這話時沒有轉過身來。靠牆排列的同胞們都在側耳傾聽。這麼說,我們都是牧場來的!我記得那嚴酷的氣候,我也記得那晶瑩的藍天,還有短暫得不像真實的夏天,草叢裡藏著無數的秘密,終日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盤旋的鷹……回憶,殺死人的回憶,讓人萬念俱灰的回憶!我恨不得立刻讓肉體消失,進入到那裡頭去……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記得我太爺爺,甚至太爺爺的爺爺他們那一輩的事。那些事隨時都可以在我腦海里出現,同我現在的生活形成對照。當然,即使是真的還能夠回去,我也不能適應那種氣候的。每年那裡都有一半以上的同胞死去——死在初冬降臨之際。如果我在那裡的話,一定是第一個死去的傢伙。草原上沒有瘟疫,你只不過是感覺到透心的冷,然後心就停止跳動了。所以同胞不說誰「死了」,只是說:「冷了。」我雖沒在那地方,可是我記得那個黑尾巴的傢伙,他仰天躺在那裡,看著他上面那些堆起來的灰雲,微微地張著嘴,一動不動。他已經冷得像冰,硬邦邦的。我還記得一年又一年,儘管有新的同胞出生,我們的數量還是越來越少。我卻不記得後來是否有過逃亡,應該是有過的,不然的話,貧民窟里的這些同胞,還有我,又是怎麼回事?「讓我帶小鼠回家,讓我帶小鼠回家,讓我……」蝦姨在門外老重複這句話,卻不進來,也許她怕熱吧。
她把家裡弄得這麼乾淨,只是給自己增加了無數的麻煩。比如每次進屋都要刷鞋底;窗口和門口都擋著厚布,屋裡變得像地窖裡頭那麼黑;洗菜,洗碗,洗澡,搞衛生等用去了比別人多幾倍的水,只好老到井邊去挑水。她總是在家裡忙碌著,我不知道她是靠什麼為生,也許她父母給她留了些錢吧。她對男人也興趣不大,僅止於站在門口,痴痴地望著某個男人的身影,但從不將男人帶回來。也許她擔心外人弄髒了她的家呢。可當初她又怎麼看上了我,還接納了我的呢?我不是比那些人還要臟嗎?而且我也很少用水洗澡。我剛來的那一天,她用一把缺齒的大梳子將我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梳下一些亂毛,然後就將梳子丟進了垃圾桶。她滿意地對自己說,我已經「很乾凈了」。現在回憶她那時的說法,我覺得她很有點自欺欺人的味道。但她堅持要這樣認為,她是個自負的女人,認為自己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到。自那天起她每天用刷子刷我,弄得我身上很痛,不過我倒真被她刷乾淨了,至少比原來乾淨得多。本來我同她在一起可以相安無事的,雖然我討厭她無休止地做清潔,可只要我待在灶台上的瓦缽裡頭不動,倒也沒什麼很大的問題。誰又料得到她的潔癖會變本加厲呢?
貧民窟是我的家,這個家不盡如我意,到處都艱難,到處埋伏著殺機。可是我只有這一個家,只能待在這裏。從前我有一個故鄉,那個故鄉再也回不去了,我再渴念她也是無濟於事。我待在我的貧民窟里,眼睛混濁,腿子細瘦,腸胃反覆中毒。熬著熬著,故鄉上空那隻巨大的鷹就會出現在腦海里,給我帶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