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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托邦之維度:文學、社群與棲居

烏托邦之維度:文學、社群與棲居

作者:范軼倫
公元1516年,亦即明武宗正德十一年,權臣嚴嵩還朝復官,而在世界的另一邊,世稱「血腥瑪麗」的英格蘭女王瑪麗一世于同年出生。當世界被集權與暴政的陰影所籠罩,英格蘭人托馬斯·莫爾用拉丁文寫成的《烏托邦》橫空出世,為人類夢想的世界開啟了新的篇章。「烏托邦」這個詞有雙重意義,既是「烏有之地」,也是「理想之地」。漢語一般將之音譯為「烏托邦」,托寓那些不可能出現的理想社會和事物。莫爾在《烏托邦》中假航海家之口,想象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島國,藉此諷刺當時英格蘭的政治環境。此後,烏托邦在西方文化中不斷發展繁榮,以虛實相生的影射手法,針砭時弊、拷問人性,暢想更美好的社會。許多烏托邦思潮還啟迪了社會運動,例如19世紀的烏托邦社會主義。烏托邦想象的活力和多元拒絕對自身概念的單一闡釋,與其說它是一種計劃或「藍圖」,不如說是人類試圖向更美好世界進發的恆久衝動。

三、棲居

二、社群

到20世紀中期,雖然許多著名作家,如H·G·威爾斯和《屠場》作者美國作家厄普頓·辛克萊也創作烏托邦作品,這一時代卻是烏托邦文學的黑暗時期:兩次世界大戰、原子彈爆炸和法西斯主義的崛起帶來了反烏托邦(dystopia)文學的流行,奧威爾的《1984》和雷·布雷德伯里的《華氏451》都是膾炙人口的名作。雖然烏托邦文學式微,科幻小說卻迎來了黃金時代,海因萊因和赫胥黎等作家都有向烏托邦致敬之作,如前者用筆名在《驚奇科幻小說》上連載的「經濟烏托邦」小說《地平線之外》,探討了優生學和人類生物工程的議題。經歷了長時間的沉寂后,烏托邦小說在20世紀後期再一次復興,學界認可的重要作品基本來自左派作家,包括環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酷兒、少數族裔等。如果說「硬科幻」太關注科學和技術的發展而忽略了人類的處境,這一時期的烏托邦科幻小說則是對早期烏托邦思想的多元回應。厄休拉·勒古恩是少數獲得主流文學激賞的科幻作家,她的《一無所有》對薩丕爾·沃夫假說進行了推想,改變語言也許可以使社會更加平等,然而無論是集體至上的阿納瑞斯,還是個人主義鮮明的烏拉斯,主人公最終都選擇了叛離。塞穆爾·R·德拉尼是第一位進入科幻主流的黑人作家。在他的代表作《特里同難題:一個模糊的異托幫》中,海王星的衛星特里同成為從地球獨立的人類家園,不僅政府無權干預,人們還可以用意志改變身體特徵甚至是性別。https://read.99csw.com

結語

雖然名為研究所,Cal-Earth並非正式的學院,而是一個非盈利的研究和教育機構。機構的理念有三:避難所是人的基本權利;每個地球人都應該有為自己和家人建造房子的能力;隨著世界人口指數級的增長,建造庇護所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泥土。如今,在這裏學成的畢業生把技術帶到了全世界超過四十個國家,包括比利時、查德、瓜地馬拉,智利、尼泊爾、蒙古與南非等地。成本低廉、環保永續,且獨立自主是卡利里土造建築的優點,但更重要的是,他給苦難中的人們帶去了希望。沙袋與有刺的鐵絲網都是戰場上的工具,在卡利里的巧思下,轉變為溫暖、安全的家,成為和平與安定的象徵。雖然卡利里已經去世,但他留給世界的遺產,無論在物質還是精神上,都是無可估量的。
20世紀70年代綠色政治興起,歐內斯特·卡倫巴赫的同名小說首次提出了「生態烏托邦」的概念,探討環境問題及它們同人類的價值體系、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的聯繫,與可持續化運動交相輝映。到了21世紀,烏托邦作品的形式更加豐富,從傳統的書籍延伸到多媒體百花齊放。例如2009年的肯亞科幻短片Pumzi講述了以資源保護為名的殖民壓迫,呼籲關注原住民科學及哲學對於解決環境問題的啟示。在過去的30年間,少數族裔作家為烏托邦傳統注入了新的活力,不斷超越歐洲中心主義式的自由民主定義。其中不少是反烏托邦主題,明確批判了諸如新自由主義的藝術形式,九-九-藏-書為讀者提供另類的未來想象。當然,也有讓人眼前一亮的烏托邦作品,例如在凱倫·洛德的《最好的所有可能的世界》中,非洲-加勒比後裔的星際難民可以在移民星球上保留自己的風俗習慣和價值體系,彼此之間互相尊重,這似乎是對消弭差異、以歐洲價值觀為主導的傳統烏托邦的挑戰。
從Cal-Earth回來的路上,我的腦海中回蕩著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名句「世界充滿勞績,人卻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正是出於對人類苦難的同情,莫爾所埋下的烏托邦種子,在一代又一代作家學人的筆下開花結果,散播著希望也挑戰著現狀,引領世人探索理想的棲居。然而烏托邦並非只有一個,不同的國家和民族想象未來的方式和內容都各不相同,對於差異性的尊重,與「另類未來主義」的精神是相通的。如今的烏托邦思想早已超越書本的二維空間,在真實的世界里締結理想的社群模式,也許這些實踐者們並不知道莫爾,也沒有讀過《烏托邦》,但他們卻都擁有著相同的烏托邦精神——因為尋找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本是人類難以抗拒的衝動。
伊頓收藏本身就是粉絲文化的結晶。1969年,J·勞埃德·伊頓(J.Lloyd Eaton)博士將個人收藏的7500餘本科幻、奇幻和恐怖小說捐贈給了UCR大學圖書館,以「伊頓」命名的推想小說收藏由此成立。伊頓讀醫學出身,是當時北加州出名的科幻粉絲和藏書家,與安東尼·布徹、雷·布拉德伯里和羅伯特·海因萊因都私交甚密,許多藏書都有這些作家的親筆題詞。當時的公共圖書館尚未意識到推想小說這一類型的重要性,UCR是第一個致力於為研究及教育發展科幻奇幻館藏的學術機構。十年後,畢業於哈佛大學的學者喬治·斯拉瑟成為伊頓收藏第一任館長,他也是一位忠實的科幻粉絲。在斯拉瑟任職的二十五年間,收藏擴展到超過一萬冊。2012年,科幻攝影家傑·伊凱·克萊因(Jay Kay Klein)捐贈了數千份攝影作品,包括他所拍攝的大量科幻名人的照片,進一步豐富了收藏的深度和廣度。如今伊頓收藏坐擁超過三萬冊藏品,種類包括期刊、漫畫、同人志、電影錄像和故九-九-藏-書事腳本等,語言則涵蓋中文、俄語、捷克語、希伯來語等十多種,而這些藏品大部分都來自粉絲捐贈。現任館長雅各布女士在展覽開幕致辭上說,伊頓收藏最終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向大眾和學者都敞開的「科幻烏托邦」。
烏托邦思想可謂古已有之,成書于公元前4世紀的《理想國》就是柏拉圖對理想國家的設計方案。在莫爾發明「烏托邦」這一帶點文字遊戲的術語后,相關概念也在歐洲逐漸流傳開去。16、17世紀的作家們繼承了許多莫爾的思想,烏托邦文學這一類型也由此誕生,典型作品有約瑟夫·霍爾的小說《新世界的發現或南印度群島的描述》、弗蘭西斯·培根的《新亞特蘭蒂斯》和荷蘭作家托馬斯·康帕內拉的《太陽之城》。彼時的烏托邦小說都有相同的模式:敘事者(通常為男性)在機緣巧合之下來到某個遙遠的地方,經歷了各種冒險后回到家鄉,將所見所聞記錄成書。後來的《魯賓遜漂流記》《格列佛游記》可謂將這一模式發揚光大,跌宕起伏的情節不僅深深吸引了當時的讀者,現在看來依然不落俗套。到了18、19世紀,烏托邦思想主要滲透在政治文學作品中,出現了許多小說和政治哲學相結合的優秀作品,法國小說家尼古拉·埃德姆·雷蒂夫的《發現南部》講述一對父子在澳大利亞附近的島嶼尋找烏托邦世界的故事。該書啟迪了空想社會主義三大奠基人之一的夏爾·傅立葉。傅里葉、聖西門和歐文信奉的許多思想,其後成為馬克思主義的原型。雖然馬克思拒絕自己被標籤為「烏托邦主義者」,但無可否認,以《共產主義宣言》為標誌的馬克思主義的出現,徹底改變了烏托邦文學類型的傳統。在愛德華·貝拉米發表於1888年的小說《回望:2000-1887》中,科技高度發達的世界上已消弭了貧困和衝突,人們每日只需工作很短的時間,並第一次提出了信用卡消費的猜想。威廉·莫里斯的《烏有鄉消息》則描述了一個田園牧歌式的社會,反思暴力革命合法性的同時,肯定了藝術的重要性。
為紀念《烏托邦》出版五百周年,UCR的伊頓科幻奇幻收藏舉辦了「烏托邦500年」特展,作為這一年「另類未來主義」活動的壓軸之作。展覽追九_九_藏_書溯了從16世紀開始到當代的烏托邦思想發展,尤其是與科幻作品的交叉。除了書籍外,還展出了許多電影劇本、地圖、插畫、封面藝術及各種粉絲周邊,令人目不暇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開幕式上隆重推出的1517年翻印的原版《烏托邦》。書本以羊皮紙捆綁,經歷了500年歲月的洗禮,字跡已模糊難辨,由於墨水對光線敏感,如今被放置在一個不透光的保護盒中。
家在江南,求學四方。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現於加州大學河濱分校修讀比較文學博士學位,目前為該校「科幻及技術文化研究」學術方向第一位在讀的中國學生。
Cal-Earth位於希斯皮里亞縣,離河濱市約一小時車程。古老的約書亞樹挺立在園區門口,一走進去,我的目光就被各種形狀特異的土建築吸引了:有的形如茶壺,有的似中國西北的窯洞,有的則像連體坦克;相同的是都為單層建築。走近一看,有些屋子竟然是一圈一圈圍起堆疊而成的。聽工作人員介紹,繼「超級泥磚建造系統」之後,卡利里又發明了「沙袋建築技術」(Sandbag)。這種沙袋建築就地取材,且技術門檻極低,可以提供戰爭或天災難民自立救濟的方法。建造方法非常簡單,將泥土灌入長條形的沙袋中,再以繞圈的方式將建築的形狀做出來,越向上圈子越小,圓頂的結構也就完成了。沙袋間的帶刺鐵絲網不僅能防止沙袋滑錯,還能提供防颶風與抗震機制。這樣的材料幾乎完全防火,且若有水災,沙袋可以先吸收掉許多水分。此外,沙袋建築保暖隔熱,即使是在氣候極端的地方,也有冬暖夏涼的效果。要建造一個這樣的沙袋屋也不太需要工具,僅靠雙手,社區民眾就可以在彼此的幫助之下完成建造。

一、文學

開幕式的最後,來自創意寫作系的娜洛·霍普金森教授提議我們在周末去加州泥土藝術與建築研究所(The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Earth Art and Architecture,簡稱Cal-Earth)進行實地考察。Cal-Earth由人道建築師納德·卡利里於1991年創辦,是一個極具烏托邦色彩的建築機構。卡利里(1936-2008)出生於伊朗,其後分別在伊朗、土耳其和美國接受建築教育,自1975年開始致力於第三世界的土造建築設計。他發明的「超級泥磚建造系統」(Super Adobe System)在1984年美國太空總署NASA的會議上引起轟動,這一系統原先只是為人類在月球或其他行星上居住所設計,卻在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及難民署的支持推廣下,成為伊朗安置波灣戰爭難民的絕佳設計。由於卡利里的建造方法以人道主義為宗旨,因此在許多民主尚未成熟的國家引發了政治騷動,在美國,這套建造系統已通過加州建築法則,以為無家可歸的弱勢團體自力造屋為主,結合風、火、水、土四元素建造棲居之所。九九藏書
流連於展櫃,除了欣賞這些展品所蘊含的思想,以及作為物件本身的美麗外,我不禁思索起烏托邦的現實意義:既然意在謀划更美好的世界,烏托邦思想能否超越書本的二維世界,對我們的生活現實有所介入?《星際迷航》粉絲社群作為烏托邦空間的展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就作品本身而言,《星際迷航》中的宇宙可以被稱為「后匱乏烏托邦」,人類不再為資源而戰,經濟和社會制度是建立在兩個基本技術元素之上的:只要輕輕摁一下按鈕就能夠憑空產生出任何物體的「複製器」技術,和似乎是零成本的能源。而《星際迷航》衍生出的粉絲社群可謂一種真實的烏托邦空間,它鼓勵表達不易於在日常生活中表達的情感,提供了基於熱情和信仰的理想社交經驗。通過收藏和展示相關周邊,粉絲驕傲地宣稱自我身份,也把《星際迷航》的體驗融入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