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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是老師的話,我就可以每天看到她正面」

「如果我是老師的話,我就可以每天看到她正面」

作者:張怡微
我上了一年半的課,當老師依然是個菜鳥。但這種換位思考卻令我感受到了更為複雜的人生滋味。我記得我第一次站上講台,雖然不是第一次站上演講台,仍然被嚇到。抬起頭來的學生的正臉,像發亮燈泡一樣眼神的光芒,令人感受到逼人的青春氣息。那之前我已經看了四年多頹喪的博士生的臉,髮際線如潮汐退散、皺紋對正午陽光的敵意、重壓生活之下無神的眼睛……瞬間被耀眼地替代了。我想起《男人四十》里的張學友,十幾歲的他又怎麼會料想到當自己站上講台時真的會看到些什麼呢?
有次做活動,我提到班上有個女學生,從來不發言,也不交討論作業,我問她,我要怎麼給你成績呢?你總是要交些什麼吧。然後她寫了一篇小說。故事非常簡明,寫的是一段記憶中逝去的童年友誼。兩個女孩子,都出生在一個一心想要男孩的家庭,父母為計生憂愁,為她們的性別感到遺憾。但故事也沒有依我們想象的走向那樣,通過外力給女童施壓。她們只是接受了這種「遺憾」,比較乖巧地生活著。她們兩個還有兩個好朋友,是兩read.99csw.com隻小雞。於是在看似無憂無慮的童年裡,她們經常在一起做家務,這也是比較少見的,在年輕人小說里看到童年做家務細緻的描繪。她們分享糖果,都是過年時攢下來的。直到有一天,有一個女孩子的媽媽懷孕了,堪稱一個事變,烏雲般的壓力開始籠罩于這段友誼中,她們再沒有可以分享的糖果,小雞也被人抓走了。兩個孤零零的女孩子突然變得很茫然。小說的結尾是,女主人公長大后回到家鄉,另一個女孩子的母親往她手裡塞了一把糖果,告訴她女兒已經嫁人了。看到小說中兩隻小雞被抓走了,兩個小女孩突然失去了小動物朋友,她們過年的時候再也攢不到糖果的時候,我心裏很難過。我想這種「掠奪感」,也是身為女性的我到如今才慢慢意識到的,不只是暴力和虐待才會令女童感受到性別的壓力。壓力存在於她們小小的手認認真真洗過的菠菜,曬過的蘿蔔乾、鹹魚,剝過的黃豆,存在於手心裏的繭握過的糖果。但她們什麼也沒有說,沒有人要聽她們說什麼。如果不是有文學,她們可算是得https://read.99csw.com到了善待,早早打工,早早嫁人,也沒什麼不好。所以還好有文學,能讓人看到女孩子的處境,女孩子走過的心靈旅程。
那天她在和朋友聊天,遠遠看去的面貌和十幾年前沒有什麼差別。即使過往並沒有建立起什麼值得言說的深情厚誼,我仍然感到很激動,上前對她說「張老師,你還記得我嗎?」她非常驚訝,但很快就高興起來,轉頭對朋友說,「這是我以前當老師時候的學生,是一個新銳作家」。然後對我說,「我現在在這棟樓工作。我已經不做老師了。」
我有時對學生說,「你們不要睡啦,這個教室我也睡過噠」,有時又說,「把耳機摘掉吧,我要點名啦」,都會想起《男人四十》里學生對說「魯迅其實很時髦的,蘇東坡你們認識嗎?」的張學友一臉鄙夷,「他自以為很幽默的樣子真的很好笑」。所以只能暗暗在心裏想,我可是看得到你們暗戀的人的正面的(可這又有什麼了不起呢)。幸好我不會再說,「我希望成為你們的朋友」之類老掉牙的話了,這令我比我小時候見過的老師https://read.99csw.com,總升級了一點點吧(為了克服慌張,成為阿Q真的很容易)。
修訂新書《新腔》書稿的時候,看到自己寫《男人四十》的影評,特地摘了電影里的一句話做標題——「如果我是老師的話,我就可以每天看到她正面」,也許當時我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
高一、高二的語文老師,後來我也見過,都是在上海書展。有一位男老師,帶著太太一起來參加我的新書活動,他太太我覺得面熟,但叫不出名字。他滿頭白髮卻表現出神秘的樣子說,「你那時知道我們是夫妻嗎?她是教你們隔壁班級英文的。」我說我認識的、認識的。但我還是不知道她姓什麼。然後老師說,「我們都退休了」。我心裏覺得酸楚,不知該怎麼接。
因為在我能想到的重逢里,我是多麼想說些什麼、想想起些什麼,卻如鯁在喉。
兩年前,我在開會間隙、會議室外的咖啡廳里,遇到了我初三時的中學語文老師。她剛工作就接了畢業班,還來全班同學家家訪。我還記得她等在我家路燈下的樣子,燈下有許多小蟲飛舞。那時和現在的季節一般熱,她的年紀和我兩年https://read.99csw.com前一般大。
場面突然有些尷尬,我想起很多旋風般無用的小事,譬如當時我給報社投稿還寫信,譬如我們當時的考卷還是油印的,譬如她在黑板上寫下「包干區」幾個字,這個詞我有十幾年沒有使用過了。但千言萬語我脫口而出的話居然是,「老師,我也要三十歲了。」
老師說,「天啊,你都三十歲了。」而後那種可被接受的、尷尬的安靜再次蔓延開來。
母校校慶的時候,邀我寫感謝文章,我寫過我感謝她,因為有一次在圖書館,我想借更多的書,但我沒有許可權。她用教師證幫我借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沒有她的聯絡方式。
所以我說,有時候「交差」一樣的作業里也會有很動人的細節,但同學自己可能也沒有意識到。此時我另一個學生說,「反正我是寫不出這樣無意識就可以打動老師的文章的。」令我感到恐懼的尷尬再次出現了。平等的肯定和鼓勵對於每個年輕人很重要。即使我在當學生的時候,並不那麼在意。我甚至錯過了老師的肯定也不一定的。
去年書展活動,我高三時的語文老師帶著女兒來和我合影。我們加了微信,感read•99csw.com謝技術時代。我對老師說,我也做老師了。她就點點頭。我們還是沒什麼話說,時隔多年,和小時候一樣,我對老師們似乎總說不出什麼恰當的話來。我心裏知道我應該說什麼,我應該說,「應該是我來看你的」。但我說不出來。
電影里的張學友扮演的是中學國文老師,少年時暗戀坐在前排的女同學,但他每天都看不到她正面,於是暗暗發下宏願,命運最初是由一個小小的少年心愿支撐起來的。後來,他真的成為了一個普通的、不受學生待見的、鬱鬱寡歡的老師,中年的他每天都可以看到年輕的少男少女的正面了,提醒自己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懷已更改。
學生有許多問題都不是學業的問題,而是人生的問題,很有意思。他們很信任我,但我似乎擔不起這種信任。在應該提出建議的時候,我不知道該不該建議。在該提出批評的時候,我又不忍心批評。有天和助教看一場學生演出,演員的失誤比我的錯別字還多,我對助教說,「這真是沒有練好就上台了,我要是他們老師,一定不給他們畢業。」然後助教嬉皮笑臉地說,「不會的,你會給他們B+的。」噎得我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