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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成
我一邊拿起望遠鏡監視王先生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不到30歲吧。
出於好奇——不好奇的人生還是有趣兒的人生嗎?傍晚時分,我再次悄悄地來到了王太太的住宅外面,在一旁監視著。
女老闆問,你是偵察員吧?
我想,我應當把話再拉回來。我覺得成立這樣一個有趣的,適用的私人事務所,不單單是我個人的需要,也是大眾生活的需要。要知道,城市人的生活太複雜了,特別是感情生活,有些人的感情生活簡直是一團糟。在一團糟當中,又個個強詞奪理,振振有詞。這種現象相當迷人。坦率地說,我同時也是被這種現象所誘惑了。

第三天

整個的午餐並沒有人與王先生聯繫,他僅僅是吃午餐,再就什麼也沒有了。我覺得這個王先生有點兒匪夷所思。一般說,秘密調查一個人應當比其他人更了解這個人,但是,經過一個上午的跟蹤,我不僅沒有對這個王先生有進一步的了解,反而更加迷惑了。
民諺說,一場秋雨一場涼。我感到有點兒冷,跟蹤的步子有點兒亂,像一個步履混亂的醉漢。我甚至為自己的這種滑稽的樣子感到羞愧。
我一邊付錢,一邊不時地回頭看在報廊看報的王先生。女老闆似乎看出了什麼,或者說東北女人總是很敏感,很聰明的。何況她還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女老闆呢。
王先生在影院的售票口買了一張票,然後走進了電影院。我立即買了一張票尾隨了進去。我想,這回差不多了,另一個目標該出現了。
我將我的這個私人調查事務所布置了一下,斜放了一張俄式的辦公桌。牆上掛著柯南道爾、亞森羅平、捷爾任斯基、阿加沙·克里斯蒂的照片。看起來很可笑,甚至有點兒幼稚,但是有人就相信這個,而且不在少數。特別是那些需要私人偵探的人們,一看到這些照片個個都激動不已。
這個調查事務所就我一個人(我的老伴兒已經不打算回來跟我一同生活了。她的愛情期來得很晚。是我放手啟動了她和她第二任丈夫的新生活),我是所長、偵探、辦公室主任、律師(我有國家承認的律師證,而且是第一期畢業的)。沒錯,我是學法律的。但是,我不想專門研究法律,我更喜歡品嘗與品味生活,特別是秘密生活。
僅僅兩天的工夫,街樹的葉子就差不多落光了。老秋之下的城市顯得疏朗而清凄。我在遠處看到王先生準時離開家后,便立即來到了王先生的家。
這時候,我發現王先生離開了報廊,向北面的岔路走去。
我說,我怎麼知道?不過,我個人認為,你丈夫完全可以信賴。
我問,他們彼此都認識嗎?
外面正下著雨呢,而我就站在門斗里的「人」字形雨搭下面。儘管有雨搭,儘管我穿著風衣,但也被澆得水淋淋的。這種樣子,反倒使我更像一個職業偵探。我皮鞋底下的雨水開始越積越多。這是秋雨呀,太冷了,我的牙齒一直在打戰。下這樣的冷雨真讓人受不了啊。
由於我與這座城市多年來相依為命,相伴而行,所以,我清楚這個報廊有好多年了,無論在任何季節,任何節日,任何天氣里,都能看到有人駐足在那裡看報。我清楚這些人並不是買不起報紙,也不是為了省錢,只是他們喜歡站在報廊前看當日的報紙,這是他們的生活。他們好像是這座城市的旁觀者、思考者、評判者與解讀員。不過,他們讀報時表現出來的那種心平氣和,常常讓人倒吸一口冷氣。我覺得他們幾乎是這座城市裡的一群聖徒。
令人遺憾的是,最後,王先生什麼也沒買就走了出來。我想大約是沒有什麼新鮮東西可供他選擇吧。
她說,這回我可看到真正的偵察員了。
女老闆說,你來吧,我事先給你燒好了熱水沏茶……
大眾浴池簡陋得讓人震驚,像戰地浴池。好在到這裏泡澡的人不多,空空落落,讓人心靜如水。
王太太問,為什麼?
他還說,間諜「下海」的動機很多:意識形態、貪慾、性、復讎、榮譽、害怕被勒索等等。這一行吸引到的受傷害者、孤獨者和怪人比其他行業都多,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對秘密影響力的渴求,也就是蘇氏所說的秘密回報。他們走上間諜道路……從根本上說,它主要是一種受想象力驅使的行為。
她說,不用,對面報社的記者、編輯每天都給我帶幾份報紙過來,不要錢。那些到我這個便利店買煙、買小吃的記者、編輯,都知道我愛人喜歡看報。後來,他一死,我才知道我並不了解他。
女老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我懂了,在他們當中有嫌疑犯,對吧?
就在這時候,另一個樣子有點猥瑣的男人端著托盤坐在了那個女人旁邊,顯然他們是一起的,那個女人還主動地給那個男人夾自己碟子里的腌黃瓜。這張坐兩個人的餐桌一下子坐了三個人,看上去有些擁擠。於是,王先生端起自己的托盤,去了另一張桌子。那個猥瑣的男人迅速地佔領了王先生的座位,與他的女人面對面地吃了起來。
女老闆說,但是,我沒想到他能殉情。大哥你看,這些看報的人活得多好啊,總是一個勁兒,天天來,有滋有味的,像鍾錶一樣準時,活得讓人放心。
拿著那瓶綠茶,開始,我是倚在便利店的門口看著在對面的報廊那兒看報的王先生。熱情的女老闆立刻給我拿來一把白色的塑料椅子,說,坐下工作吧,站著多累呀。我說,謝謝。她說別客氣,都是為了祖國的安全嘛!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我笑著說,那好吧。
最後她才說,有,是一首詩,還整得挺老長,裏面都是一些半截話,一些不著調的話。
除了油餅和豆腐腦之外,王先生還要了二兩白酒和一碟鹵花生米。
電影終於放完了,但是,令人吃驚的是,王先生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接著又看了一遍。這一遍的「重複」的確讓我感到有點兒累了。說實話,在上映第二遍的中間,我打了一個很長的瞌睡。當我猛然驚醒的時候,心想完了,對方一定不見了。但是我很快發現,王先生仍然正襟危坐在那裡,表情嚴肅地看著電影。於是,我離開了座位到走廊里去吸煙。
這恐怕是我最窩囊的一天吧。
我沒吱聲。
有時候,走在人行道上的王先生會抬頭看一眼在濃黃色的樹葉間啁啾的小鳥。這時候,我發現王先生的表情居然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一樣,一臉的無邪。這讓我感動。我絕對不是想標榜自己,說真的,我也是一個喜歡看書的人,我依稀地知道,當一個人對周圍的同類失去興趣的時候,才會對小鳥有如此深情的凝視。
王太太見是我,神情略有些緊張地想把我讓進屋裡去,但我拒絕了,就站在那個門斗下。
在橫過馬路的時候,王先生突然奔跑起來,而且是不顧一切地飛快地穿過馬路。我被他這突然的起動驚呆了,立刻追了過去。過了馬路后,王先生又恢復了他那種「散步」的常態,又變得不緊不慢地走了起來。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發現了我在跟蹤他?但是,我很快就否定了這一看法,因為王先生一直沒有回頭看。那麼,他為什麼會突然起跑穿過危險叢生的馬路呢?他是想自殺嗎?如果不是想自殺,這又是為什麼呢?不滿足自己平穩的步履?自己刺|激一下自己,改變一下行走的節奏從而獲得一種快|感?一種滿足?一種高興?
女老闆像一個老大姐似的說,唉,干你們這行也真不容易,太辛苦了。是不是有時候還會有生命危險?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已經被王先生髮現了。這個貌似憨厚的王先生故意在耍我,捉弄我,嘲弄我。是不是這樣呢?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後,我覺得自己今天掙的這500元有點兒可恥。我怎麼會被這樣的一個人戲耍了呢?
我雖然背後沒長眼睛,但是我分明看到了王太太正偷偷地趴在窗戶紗簾後面注視著我。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很多時候,一些人或者個別人,在你的背後偷偷地觀察著你,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可你為什麼不回頭呢?不回頭是什麼道理呢?其實,真的沒什麼道理。處處都有道理的人生不是真實的人生。
我突然想,他不會去自殺吧?像女老闆的丈夫那樣選擇死。著名的電影編劇、作家烏·白辛就是投在這條江里自殺的。
…………
王先生終於出現在回家的路上了,我一看表,又是10點多鍾。我充滿同情地目送他進了家門。
不到9點鐘,王先生從家裡出來了。我核對了一下他的照片,準確無誤之後,便盯上了他。王先生走出家門后,先在門斗那兒略微停留了一下。這通常是那些經常丟三落四的人的動作,想一想,自己還忘帶了什麼東西。王先生看了看一地的「金色音符」,然後又仰頭看了看在秋風指揮下從樹上飄落下的那一片片有旋律的葉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堅定地走出了門斗。我注意到他背後窗子里的紗簾動了一下,顯然,王太太在窺視,在暗自地得意呢。她心裏或許在想,哈哈,謎底就要揭開啦。
說完又大笑不止。
王先生洗過之後,回到了自己的木床上,然後像一具屍體那樣平躺下來,蓋上毛巾被,很快就睡熟了。
我立刻付了茶資,告別了女老闆,跟了上去。
這時候我發現,王先生也吸煙。
對,大沙發。告訴你吧,他殉情以後,我也老長時間想不通,後來我想通了。
我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也隨著他的節奏把自己處理了一下。
她像老熟人似的說,得了吧,干你們這行的還會看不出來?
我問她,你們有孩子嗎?
我心想,看來在這兒得逗留一會兒了。於是,我也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碟小菜。
這個所謂的別墅區,其實是這座城市早期的別墅區。布局相當幼稚,感覺這裏的「設計」、想法,很可能是從外國電影里學來的,估計還有建築商、房產運營商、領導同志的個性化的驅使與蠻橫,才使得這個老牌別墅區看上去有點兒不倫不類,有點兒讓人摸不著頭腦,讓人忍俊不禁。所以,嚴肅地講(一生都不曾嚴肅的人是可悲的人),這個所謂的別墅區,僅僅是個尚可的、普通的住宅小區而已。
王先生是個瘦削的矮個子,穿著有些古板,以至有點陳舊。人們的審美方式與品德是不一樣的。我對王先生的穿著無可厚非,我們不應對別人的好惡干涉過細。當今,的確是一個喜歡嘲弄別人與自嘲的時代,這使得某些端莊的憂患和悲劇意識變得滑稽可笑起來,其實,瓦解端莊是用來掩蓋自己無知的。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嘲諷近乎精神鴉片,它可以使那些活得憤憤不平的爛貨有一種偉大感。
女老闆說,如果有一天,這個報廊被取消或者被拆除,大哥,你信不信?他們當中將有相當一部分人得憋屈死。
王太太付了錢后,外面的雨勢仍然沒有減弱的跡象。這時,我不油然地犯一個小錯誤,我用表情告訴她,「我想再待一會兒,避避雨再走」。
翌日,天仍然有些陰霾。這次出門之前,我倒是認為這極有可能是一個下雨的天兒。為了九_九_藏_書接受昨天挨雨淋的教訓,我特地帶上了一把傘。我甚至覺得一個私人偵探也應當是一個氣象專家,而且在執行「任務」期間,每天都要關注天氣的變化,設想在天氣發生了變化之後可能會出現的一些「意外」情況。要知道,世界上無論多麼優秀的跟蹤者,原則上都是被動的,主動權永遠掌握在被跟蹤者手中,他們隨時隨地都可能「拋棄」你,揚長而去。甩掉跟蹤對他們來說是一件相當愉快的事情。不過,我必須遺憾地說,我已經接到了有關方面的通知,看來我這個調查事務所開不長了,政府又有新的政策出台了。這就是生活。生活不僅僅每天都是新的,更重要的,它是不可預測的。
王太太帶著一副憤怒的、吃了大虧的表情從衣兜里掏出一大沓百元的鈔票,數出十張,遞給了我,說,好吧,明天正式開始。工錢,我們一天一結。

第二天

王太太終於說話了,在電話里我跟您講了,但我還不能肯定。這樣好不好,首先,我相信你,不過,你可能面對的是一個很棘手的人。我跟我的男人同床共枕了這麼多年,我了解他,他非常狡猾。最氣人的是,他不說話,像啞巴一樣,一句話不說!你不知道他腦子裡想些什麼。你無論問他什麼,他都不說,我已經被他逼瘋了,我什麼手段都用上了,就差給他上刑了。可是即便是上刑他也什麼不說,也不跟我這個這個……
王先生就那樣款款地走在對面的人行道上。
王先生照例又來到了那個報廊前。報廊櫥窗里的報紙全部換新的了。他又開始逐個櫥窗地看了起來。
我點了一支煙敬給女老闆,女老闆欣然接受了。我心裏在想,是啊,不要說女人了,男人也一樣,這人要是沒有幻想,內心總是波瀾不驚,這日子可怎麼過喲,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進了大超市,王先生並沒有去取超市提供的推貨車,就那樣兩手空空地走了進去。這個時間段超市裡的人不多,不是客流的高峰期,因此,對王先生的監視變得很容易。王先生在超市裡將每件商品都看得很仔細。有的商品,他會從貨架子上取下來,認真地閱讀產品的說明書,然後,再放回貨架上。王先生似乎對超市每一件商品都很熟悉,似乎貨架子上擺的每一件新產品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而且,只要是新產品他都要拿下來仔細地研究一下。難道他是為某個商店、廠家從事商品調查工作嗎?
我發現,今天的女老闆有一點兒變化,臉上化了妝,頭髮也收拾了。女人真是一個謎呀。女人為什麼天天打扮?天天打扮就是天天都有一種潛在的夢想啊。
王先生的家境是屬於比較富裕的一類。王太太是一個品牌化妝品連鎖店的老闆。他們的日子衣食無憂,生活得很好——我指的是物質生活。精神生活肯定是出毛病了。只是,目前我們還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樣的毛病。
盯梢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傳統的方式多是尾隨,但那太傳統、太老套了,而且容易跟丟人。如果是那樣,一天500元的報酬就會大打折扣了。所以,這種隔道的平行跟蹤方式效果更好一些,更自然一些,而且不易被對方發現。一般地說,跟蹤中老年人比跟蹤青年人輕鬆多了。青年人走路走得速度太快,儘管他們並沒有什麼急事,也大步流星地走。這會讓跟蹤者又辛苦又惱火。跟王先生這種准老年人就不一樣了,何況他的步子是那麼地緩慢,讓跟蹤者感到了一種別樣的甜蜜,幾乎是一種享受。
王太太問,那我丈夫沒什麼可疑的跡象嗎?
我沒吱聲。
我心想,當然是有嫌疑犯了。
對面的江岸上豎立起了不少巨大的廣告牌,使得整個風景區充滿了商業氣氛。儘管如此,我仍然能感覺到一瀉千里的大江永恆的生命力和鄙視一切的個性姿態。同時,我也深深地感到了大江的那種寬厚,特別是對這孑然之人的寬厚與深情的撫慰。難怪這裏的先民們是那樣地崇拜大江,將大自然的一切都視為他們神聖的圖騰。
王先生吃得相當慢,從他整個背部看,似乎充滿了男性的悲哀和絕望。我想,他只是在活著,他必須吃點兒什麼,他餓了呀。
這是一家老電影院了,過去曾叫過烏克蘭電影院,後來改叫亞細亞電影院。它就處在繁鬧的商業中心,這裏從來是萬頭攢動,人來人往,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是來自附近的各個縣城,他們到這裏來購買一些城裡貨,城市熏制的副食品、熟食回去。這個地方從來是行人成分最繁雜的地段,下坡是火車站,上坡是老秋林商店,藥店、書店、肯德基、麥當勞、購物中心、副食中心、皮鞋中心、電訊公司、郵局,以及五花八門的各種店鋪、各色人等,以及各種小偷小摸的人。如果在這裏與人秘密見面,也是一個較為理想的地方。太清靜,人太少,目標與目的就容易暴露。
我說,我也沒有。
王先生依舊慢慢地像散步似的走著。我依然在他對過的人行道上監視著他。走著走著,我突然有一種極大的擔心,擔心倘若兩個人的狀態天天如此,那算是怎麼一檔子事呢?沒有成就感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長此以往我非讓他給逼瘋了不可。
我說,謝謝。這太好了。
我笑著問,他怎麼說?
我說,好的。不過,這次我得付錢了。
王先生脫|光了衣服,像一隻煺了毛的山羊似的在我的前面走。
事情正像這些「不油然」的人預料的那樣,我下崗了,而且是在自然而然的「突然間」發生了。嘻,我已經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了。並且我應當有充分的理由認為我已經解放了,解脫了。今後的我,可以無所顧忌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批評誰就批評誰,想反對什麼就反對什麼了。我覺得這才是我多年追求的、真正的、有活力的人生。
通過望遠鏡,我發現一條毛毛蟲落在王先生的肩上,開始,那隻剛剛「摔落」在王先生肩上的毛毛蟲裝死,一動不動,在它確定沒有任何危險后,才開始慢慢地蠕動起來,並順著王先生的后肩部起伏行走。我突然覺得,這隻毛毛蟲很像是王先生的化身。
大沙發?
女老闆說,肯定是。要是工人,站在那兒看一眼就走了,不會這麼一張換一張地挨著排兒看。
王太太說,是啊是啊。你說這正常嗎?
我聽了忍不住大笑起來。
王先生看過了所有的報紙之後,便離開了報廊,去了南邊的那條路。
後來,我隨著王先生來到「食品一條街」。
王先生一張報紙一張報紙地看著,在每一版報紙面前,他都停留很長的時間。這讓我多少感到了一種困惑,要麼,王先生是一個有著某種特殊癖好的人,對這座城市、這個國家、這個世界發生的每一件事都非常感興趣,不然,他就不會看得這樣認真。這是不是說明王先生對生活有著濃厚的興趣?否則他就不會這樣子看報了。一般地說,喜歡讀報紙的人大多是對生活存有某種幻想的人。王先生有可能就是這樣的人。要麼,他就是在這裏等什麼人,這裡是他的一個相對固定的約會或者「接頭」地點。如果再展開一下想象進行推測的話,是不是他在報紙當中尋找什麼信息呀?尋人、認屍、同學會通知,或者其他的什麼信息?
我立刻站了起來,跟女老闆說了聲再見。立刻斜過馬路追了上去。女老闆在我的背後喊了一聲什麼,我沒聽清。我在想,女人的熱茶真好。
空秋之下,沿江樹木的葉子大都是土黃色的,加上天時陰時晴,燦爛的陽光忽來忽去地變幻,兼以樹木的紫紅和老綠,使得對岸的層次看上去極為明朗。顯然,王先生的靈魂已經被融進這樣的景色當中去了。

我問,你覺得他愛你嗎?
我說,來。
一個準老年人,下崗以後,仍然獨自一人冒著大雨為生計奔波,或者為了幻想,為愛好奔波,這無論如何有點兒悲愴。那麼,由誰來為這個世界哭泣呢?世界的面孔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我的下崗生活真的僅僅是出於某種沉醉、沉迷與興趣嗎?這可信嗎?
我扼要地介紹一下我的新工作。
我說,好吧。乾著看吧。
王太太立刻取錢,並多給了我50元,她想了想又說,請您為這件事保守秘密好嗎?求您了。
這時候,魔鬼般的秋風變成了一個優雅而且相當隨意的指揮家,在它的指揮下,金黃色的樹葉紛紛地飄落下來。在這座城市裡,所有的街道都被這些「金黃色的音符」覆蓋著。難怪這座城市裡的人那麼喜歡美術作品。
那種表情似乎是期待著。
女老闆肯定地說,愛我。他不止一次地說,我是他的大沙發。
我發現進到熱水池裡的王先生很快出現了昏昏欲睡的樣子。可能是熱水的作用,他的臉開始是紅色的,接著,逐漸變青,眼神兒也迷離起來。我想,他可能要睡了,那可就危險了。於是,我立刻對旁邊的一位浴客說了王先生的這種危險,那個浴客立刻過去拍了拍王先生的肩頭,大聲地說,喂,不能在熱水池裡睡覺,否則會嗆死的。
經過一個類似德國小城鎮似的上坡,王先生來到一個公共報廊的櫥窗前。報廊的背後是那座日本式的,看起來有點兒傻呵呵的報社大樓,它是這座城市當中為數不多的日式建築之一。畢竟日本關東軍在這裏統治了14年。這座大樓估計有20層(準確的層數我說不清,也不想數清楚它)。我知道,每一層,每一個房間里都裝滿了形形色|色的報人。這些形形色|色的報人把這座迷宮似的城市裡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通過各種方式收集起來,然後,根據有關方面的意願,編輯、剪裁、排版之後,再加上五花八門的廣告,印成報紙賣給幾百萬市民。從這一點上看,我的工作似乎比他們更務實一點。作為一名私人偵探,我就不存在取捨問題,我的職責就是把我所看到的一切,按照時間的順序排好,然後,毫無保留地提供給我的僱主。這一點是許多優秀的報人可望不可即的。
女老闆說,至少有三四年了。那時候我丈夫還沒有跟那個女傻子一塊兒殉情呢。他活著的時候,偶爾也過馬路去看看報,他主要是看副刊,副刊都是一些本市文人寫的那些扯淡的東西,嘖嘖,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呀,可他喜歡看,看就看唄,有時候,他看了之後還受刺|激了,回來之後,嘴裏不斷地自言自語地叨咕。感覺就是不服氣。要不說這些敗家的文人哪,一個個酸不酸,甜不甜的,可咋整?
我很快就把一碗面吃光了。這是我們這一行的特點,如果你監視的人在用餐,你也用餐,你應當先於被監視的人吃完,因為被監視的人隨時都可能離去。但是,坐在角落裡的王先生仍在不緊不慢地吃著,好像他有的是時間,很寬裕的樣子。這與匆匆忙忙的城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或許,他在等什麼人吧?吃飯細嚼慢咽的男人是有的,但是,這麼細嚼慢咽的男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難道他真的在等什麼人嗎?
王太太說,我現在已經完全不認識他了,生人一樣。他就像一個幽靈,早上走,晚上回來,有時候很晚才回來https://read•99csw.com。我的精神都快崩潰了。可我總得搞清楚這個老王八蛋在外面究竟都幹了些什麼吧?是不是他真的有一個婊子、騷|貨、小狐狸精、破鞋吧?
這家快餐店是一家連鎖店。中午時分到這裏就餐的男男女女很多,如果身有特殊任務的人,在這個地方見面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在電視機賣場,他逗留的時間最長。他站在電視機前面看著裏面專門為誘惑顧客上鉤而專門製作的高清晰畫面節目。我偷偷地對他進行了拍照。包括他在人行道上走,在報廊前讀報,在便利店裡瀏覽,我都用數碼相機一一作了記錄。我得對王太太有一個交代,王先生一天都做了些什麼,就說明我一天都做了些什麼。我不會白拿報酬的。
王太太仰著頭獃獃地看著雨。我知道她不是在看雨,但是「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這一切都是沒有辦法的事。
女老闆說,他罵我唄,賊難聽,我沒法學。有一回,我在馬路這邊看他給那幾位看報的人敬煙,結果都被人家拒絕了,個個都擺手,動作都一樣。我丈夫這個人哪,一陣兒一陣兒的,一陣兒人還挺熱情的,對人特別坦誠,過一陣兒,完犢子了,一聲不吭,整天陰沉個臉,鬧人,不聽勸。大哥你說,人這一生不就是在別人的勸說下度過的嗎?
不到30秒鐘,王先生這個小個子竟發出那麼大的鼾聲,以至於所有在大堂里休息的浴客都扭過頭看他。他睡得是那樣的好,間或還痛苦地痙攣一下,然後,又恢復了平靜。
我並不急於回答她的提問,把兩天跟蹤的文字材料、照片交給她說,請過目吧。
當然,這些都是我的猜測了,意思是說,他每天早上9點鐘準時出門是不是早年的工作方式的後遺症呢?
我心想,有戲了。於是,緊緊地跟著他。
將近晚上10點鐘,他才回到自己的家。
很快,他進了一家地下快餐店。
她說,那麼,都加在一起,每天1000元足夠了,對嗎?
間諜世界總是能夠吸引到很多游移于現實和幻想或偽裝之間的人——夢想者、偏執狂、陰謀理論家、冒名頂替者和制假者。這類人往好處說是生性離奇古怪,往壞處說則堪稱完全瘋掉了。
她說,對面有你的熟人?
女老闆說,不認識,他們總是各看各的,彼此不說話,誰來了,誰走了,都不說話。大哥,你覺得他們當中誰有問題嗎?
我想,是不是王先生已經發現有人在跟蹤他?所以,他才在劇場內作出如此的選擇,讓跟蹤者打消懷疑?或者,他會在電影上映的途中,借上衛生間的機會,與對方相會呢?行了,好好地盯著吧。
王太太問,為什麼?
滾雷、閃電和暴雨,正襲擊著客廳左面的那扇窗戶,併發出啪啪的聲音,大廳頂上的吊燈開始輕微地搖晃。
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出浴池,城市已是萬家燈火了。
好了,別感慨了。感慨的生活總歸是頹廢的生活,還得面對現實,面對顛沛時面帶微笑吧。現在,我的身份已不再是一個下崗職工,而是一個私人偵探。我知道,作為一個私人偵探,當你對一個人作出了承諾之後,那必然會對另一個人構成「傷害」。這就是混賬的生活。不過,需要鄭重聲明的是,我不是這一傷害的直接製造者,我不過是為了有內容地活著。生活本身太複雜了,幻想既在生活中產生,也會在生活中破滅。對生活,永遠不要求全責備。
我一邊監視著王先生,一邊看電影。這部片子的確很感人,看了讓人難過。這時候,我吃驚地發現,王先生開始流淚了。我偷偷地用望遠鏡觀察他,發現他的淚水正順著面頰往下淌,他似乎完全不覺。我徹底被王先生搞糊塗了,我真的不清楚我在跟蹤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我甚至開始同情這個被人秘密跟蹤的男人。或許,他真的有什麼秘密,或者不便告人的勾當,但至少在我看來,他是一個感情豐富,而且富有同情心的男人。這一點並不是所有的男人,包括優秀男人能夠做到的。對某些男人而言,在他們眼裡只有女人,沒有愛情。他們理解的愛情,就是上床。王先生顯然不是這樣的男人。我推想,在王先生看來上床和愛情肯定是兩回事。愛情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純真的、純情的、浪漫的。不然,他掉什麼淚呢?當銀幕上出現男女主角再度相逢的場面時,王先生感動得淚如雨下了,不斷地用手帕擦眼淚。我的眼睛瞬間變得熱辣辣的,顯然是王先生的淚水打動了我。這一點我完全沒有料到。還有一點我沒有料到的是,我想到了便利店的那個女老闆,那個寡婦……
作者簡介
我選了一個靠門的位置坐了下來。王先生則坐在前排大部分空座正當中的那個位置上。目標非常清晰,就他一個人,周圍所有的座位都空著。如果把後面的那幾排「情侶座」隱去,這裏好像是他的個人專場似的。
在窗戶外,我看見王太太淚流滿面地擁抱了王先生,嘴裏不斷地說著什麼。王先生則一動不動。看上去,他似乎有點兒不耐煩,是在默默地忍受著太太的突如其來的擁抱。
我立刻說,不不不不,是全部。也就是說,您每天先付我1000元。多退少補。而且我要現鈔,不收國庫券、股票或者其他有償證券。這一點,希望您能理解。
同時,我也覺得她的話有趣兒,早上男人的肚子真的是冰涼的嗎?我真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肚子證實一下,但還是放棄了。

第一天

當然,特別有出息的、能幹大事的人不在其列。那樣的人不會把玩這種事,因為他們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這些是我躲在王太太家不遠的地方想到的。心緒之所以如此的浪漫,我認為,是我的這份「工作」沒有什麼危險性,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完成它。
王太太瞥了我一眼,沒說什麼,遞給我一張她丈夫的照片,說,這就是我男人。說完就回屋了,並仔細地關好門。
從女老闆的判斷中,我覺得人人都是可以做一名私人偵探的。顯然,這些看報的幹部都離崗了,可是他們多年來在機關養成的看報習慣卻無法改掉。雖然說,看報並不是惡習,但也並非是絕對良好的習慣。只是這種「讀報」的習慣已經深深地嵌入到他們的行為方式當中去了,變成了他們現存的生活了。
王先生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一個人走近他坐的那條長椅。
不過,我立刻否定了這個念頭。我想,一個看了當天所有報紙的人是不會去自殺的。那麼,這個王先生獨自一人坐在這裏想幹什麼呢?
我往上拽了拽風衣的領子,一跐一滑地走進了雨界。
後來,我尾隨著王先生來到了一家美國人開的大超市。
雨下得愈來愈大了。王先生打著傘走在前面,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在寂靜無人的雨路上。我穿著風衣,豎著領子,跟在他的後面。真的,我希望他能找個地方先避避雨,免得我被雨水徹底澆透。可是王先生就那麼不緊不慢地走著。從他的背影看,他似乎還沒有從電影中的情節里「走」出來,一直沉浸在電影的某些場面里,某些片斷中。
為什麼有人會對另一個人說,其實我對你很了解,或者說,我太了解了。原因就是你平時的話太多了,讓對方了解了你,掌握了你,甚至比你自己還了解自己,對方已經把你看穿了。不過,有些人看似很能說,可你仍然不了解他們。原因是他們從不說不該說的話。
牛津大學學者約翰·馬斯特曼二戰期間曾在軍情五處負責雙重間諜的操控。他對自己經手的間諜作過一番細緻研究,結論是:「某些人天生就有一種在間諜和欺騙的神秘世界中生活的癖好,並使自己同時依附於對立雙方的同類機構,只要他們對一種恐怖冒險的渴望能夠得到滿足。」大概沒有別的職業會使人對自己行業的神話看得如此清晰,卻又如此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這就像生活在一部間諜小說中,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博弈。
我告訴王太太,每天我需要打計程車,或者在餐館里盯梢,或者去大歌劇院,等等等等,鬼才知道你男人會去一些什麼樣的地方。總之,無論他去哪裡我就得跟他到哪裡。這些都需要錢。這種花費,毫無疑問都是工作需要,不屬於您付給我報酬的範疇之內。我的意思是說,我每天至少工作12小時,報酬為500元。每超過1小時,加100元。這裏我需要說明一下,我從不跟客戶討價還價。同意,就干。不同意,我立刻在你面前消失。
本事務所專業從事婚姻過錯調查,尋找債務人,追查債款,電話詳單,手機汽車定位,欺詐追蹤,各類案件調查取證。
我問,他就在對面的報廊看報嗎?
便利店的女老闆小心翼翼地問我,先生,您是公安局的還是安全部的?
按了半天門鈴,王太太才出來開門。當然,指望女人聽到門鈴聲后就迅速地出來開門,那是涉世不深,或者不經常與女人打交道的人的想法。這時候,雨越下越大。我想,我必須裝作「事情」「案子」特別多的樣子。在大雨的配合下,我像一幕舞台劇里的一個角色似的顯得有點兒不耐煩。
我發現這種牛肉麵,不僅量大而且實惠,好吃,辣,價格也十分便宜,十幾塊錢就搞定了。不過,按照王太太的家庭情況,王先生還不至於吃這種廉價的大眾式午餐。那麼,他為什麼會選擇在這裏用餐呢?我想答案只有兩個:一個是,他在這裏將和什麼人見面;另一個原因就是,王先生的歷史告訴我的,他先前就是一個比較清貧的男人。到這種店來用餐是吃一種回憶,吃一種溫馨。
我說,我已經接到有關方面的通知,我打算改成律師事務所,這是政府允許的。
女老闆像一個女諜報員那樣拈著香煙,仰著頭算了起來。從她的這種狀態可以看出,人這一生對自己的設計的確是多種多樣的,慾望也是五花八門的。
其實,我有。可我為什麼這樣說呢?十幾年前,我曾在《世界》上看到過這樣一則小小說。大意是說,一個罪犯去上帝那裡懺悔。他說,上帝呀,我殺過人……上帝說,沒什麼,我也殺過。他說,上帝呀,我偷過東西……上帝說,沒什麼,我也偷過。他說,上帝呀,我還亂搞女人……上帝說,沒什麼,我也亂搞過……後來,罪犯離去了,山谷里傳來了罪犯歡快的歌聲。
王先生根本沒有注意到後面有人在跟蹤他。這種狀態可以看出,王先生並不是那種神經過敏,疑心很重,或者喜歡想入非非的人,或許他一生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被人家盯梢。或許是他太輕視這個世界了。另外,從他平靜的、怡然的表情上看,他似乎也不像一個處在中年熱戀當中的男人,並陷在這樣危險的遊戲當中不能自拔。而且,他也不像一個偷情老手。偷情老手無論怎樣裝扮也掩飾不住那種本能式的機警、懷疑、自衛式的姿態。儘管這類人確信後面沒有人跟read•99csw.com蹤,也會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再走自己的路。還有,陷入感情漩渦里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的皮鞋亮不亮、會不自覺地用手攏一攏自己的髮式,會像一個真正的愛情戰士那樣挺著腰板走路,或者健步如飛,或者步履富有彈性,富有樂感。顯然王先生不是這幾類人,他似在心平氣和地散步。那麼,那個與他有秘密關係的,被王太太稱作婊子、騷|貨、小狐狸精、破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
從王太太提供的相關資料上,我知道這個王先生今年48歲,用王太太鄙夷的話說「年近半百的人啦」。「退養」前,他在區里的一家宣傳部門工作,於2002年,被單位安排「退養」。「退養」是人事詞典上的一個新名詞,是類乎鑽法律空子的一種新提法。「退養」不同於退休、離休,而是繼續保留工職、工資,及其正式職工所享受的所有待遇。然後,交代工作,空出位置,回家待著去。單位為了達到這一目的,還「主動」地給退養的職工漲1到5級的工資。如果當事人仕途無望,或者當事人的夢想與幻想已逐一破滅,就可以到人事部門申請辦「退養」手續了。在家待到60周歲時,用不著主動提醒人事部門,人事部門像好獵手一樣一直在盯著這個日子呢,他們已經非常主動地把你退休的各種手續都辦得利利落落、無懈可擊了。
我說,這是我的工作。同時,我會把您丈夫每天所有的活動都整理好,以最簡潔的方式給您寫一份文字材料。
的確,我完全被這樣一個男人的行為搞糊塗了。我想,他總不會是從事秘密活動的特務吧?要知道,有些長期從事秘密工作的人和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結婚」生子,幾十年他的「配偶」都不知道她的男人是一個特務。
王先生找了個賣油餅、豆腐腦的攤位坐了下來。
王先生一點兒坐車的意思也沒有,就那麼走。我也只好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一直尾隨到王先生的家。看著他走進家門后,我才悻悻地離去。
女老闆啪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風騷地說,討厭!
兩個小時過去了,隨著太陽的升高,慵懶的城市氣溫開始逐步地升高。這大約是秋天的基本面貌,早晚冷,白天,特別是近中午時分,會恩賜給城市一個「小陽春」,給市民們一個母愛般的溫暖。我認為,這就是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喜歡秋天的緣故。
這是一部20世紀80年代出品的外國影片,拷貝很爛,看不清片頭,但毫無疑問是一部悲劇式的愛情故事。公正地說,即便是20世紀80年代出品的老電影,也絕不能說它的藝術質量落伍了,可以說,它仍舊是一部優秀的影片。中國當代的電影應當向他們虛心學習才好。
王太太冷冷地說,看來您是打算冒雨走,那好吧,干你們這一行的都是大忙人,我就不留你了。
我自己成立了一個「私人調查事務所」。我得活得浪漫一點兒,好奇一點兒,多動、多思、多分析一點兒。我為什麼要成立一個「私人調查事務所」呢?是因為我偶然讀到了下面的一些文字:
說對了,私人偵探也有傷感。
怎麼講?這就是生活。
聽女老闆這樣說,我不禁大吃一驚,看來,樸素的人生哲理就在民眾中潛藏著哪。
他們說得多好哇。我承認我被這樣的一些論述與闡述誘惑了,並不能自拔,於是,我決定成立一個「私人調查事務所」。儘管我跟他們所從事的工作不太一樣,儘管他們說得有些尖刻,有點損,但究其本質還是一樣的,他們把我繁亂複雜的心理總結得一清二楚,讓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從事這一類工作的不只我一個人。
吃過以後,王先生付了錢,人家找給他的錢,他看也沒看,就塞到兜里去了。是的,他並不缺錢。
她緩過神兒來說,你需要幾天?
我問,這幾位在報廊看報有多長時間了?
我照例坐在女老闆為我準備的塑料椅子上。這種情景在外人看,還以為我是這家便利店女老闆的新丈夫呢。
真他媽的凄慘!
女老闆說,怎麼看?我看他,還有那個女的就是缺心眼兒,一對傻×。
王先生找個面江的長椅坐了下來。
我沒有回答。
這時,我注意到一個年輕的女人端著托盤坐在了王先生的對面。這個女人不僅長得年輕(儘管如此,我估計她的實際年齡也有35到40歲),而且人長得很端莊,有氣質,甚至有一點點高貴。一句話,是一個具有端莊美的女性。從她的裝束上來看,有可能是一個知識女性,或者公司的白領。她坐在了王先生對面的空位上,瞟了一眼王先生,什麼也沒說,吃了起來。坦率地說,這個女人可比王太太強多了。王太太是一個平庸的女人,儘管她從事美容業,但美容師的工作只負責女人的臉,解決不了女人的氣質,氣質是從靈魂里散發出來的。我在想,如果王先生找了這麼個女人,說真的,我倒有點兒羡慕他,覺得他的選擇是有層次的。
我看了看快餐店牆上的電子錶,發現已經是中午了。
王先生似乎對這家快餐店很熟,好像他經常到這裏來用餐。他要了一碗牛肉麵,一小碟豆腐絲,一小碟海帶絲。檔次還算可以。他端著托盤,獨自坐在角落裡吃了起來。
王太太略微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我則站在門口那兒等待著王太太的邀請。很顯然,王太太並沒有邀請我進去的意思。不過,我已經注意到她的客廳里鋪著昂貴的新疆地毯等等。身臨其境,我現在才明白有些人為什麼願意跟有錢人打交道。
我立刻禮貌地說,恕我直言,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
我稍微猶豫了一下說,算是吧。
由於我們彼此陌生,王太太不邀請我進去我認為屬於正常。私人偵探不應是一個什麼都計較的俗人。
一天的盯梢讓我感到沉重。我開始明確無誤地感到,人與人的活法有多麼的不同啊。只是這時候的感覺相當矛盾、相當紛亂、相當古怪,使我陷入一種選擇的困境當中:愉快?痛苦?傷感?無奈?敬佩?都是,也都不是。
王先生從快餐店出來,站在門口想了想(我還是偷偷地給他拍了一張照片),然後,他向東邊的那條街走去。那是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利用午休時間逛商店的人們使這條街變得擁擠起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王先生的身影時隱時現,但我一直沒有丟掉目標,緊緊地跟著他。
我未置可否,說,如果額外需要,我會及時通知您的。舉一個小小的例子,比如您丈夫突然乘飛機去南方,可當天又返回來了,一切幹得神不知鬼不覺——這種事過去我經常遇到。所以,額外的花費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而且通常是來不及通知您,並取得您的同意。因此,事先您心裏得有個準備。
認屍通知也看?
這是個彩色的秋夜,整個城市到處都有霓虹燈閃爍。王先生像一個不被人注意,卻被人偷偷跟蹤的幽靈,在彩色的世界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我一邊用望遠鏡觀察著在報廊前仍然不屈不撓地讀報的王先生,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您丈夫患的什麼病?
那麼,這個古怪的王先生究竟屬於哪一類人呢?孤獨者?憂鬱症患者?偷情者?戀舊者?自閉的人?特務?一個成熟的、老練的危險人物?真的有點兒讓人摸不著頭腦。
她說,她丈夫已經去世幾年了,跟另外一個女人殉情了。
女老闆倚在門框那兒一邊吸著煙,一邊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大哥(她居然管我叫大哥了),你看,在對面報廊看報的總是那幾位,他們天天像上班一樣準時,而且風雨不誤,就是下大暴雨他們也來,一人打一把傘站在那裡看報。過去我認為,這真是一群怪人呀,可是怎麼也沒想到,在他們中間還有可疑的人物哪……
我問,什麼?
坦白地說,我對當代的某些女性是極為反感的。我知道這樣非常不好,但是我控制不住。我像大多數男人一樣,每當面對那些說話滔滔不絕、態度蠻橫、傲慢、又處處居高臨下的女人時,就有一種缺氧感、窒息感,感到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可是我又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智謀巧妙地殺死這些女人,讓她們在男人面前消失。我從不敢跟她們橫眉冷對,因為這樣的女人常常帶有很強的、很持久的、很狡猾的攻擊性。跟這樣的女人合作,或者受雇於這樣的女人是危險的。因為你不知道她們的「死穴」在哪裡,甚至跟她們公事公辦都不是最好的辦法。
我跟著王先生七扭八拐地來到一家偏僻的大眾浴池。
好了,不管怎麼說,怎麼裝愉快,怎麼裝洒脫,怎麼表示什麼也不怕,怎麼暗示自己有「殺傷力」,但是,你畢竟下崗了。上述的這種阿Q式的行為,只能是中世紀的騎士堂·吉訶德的翻版。我還要充滿熱情地去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熱愛美食,熱愛金錢,熱愛幻想,熱愛旅遊。當然也得熱愛自己新的「工作」。
女老闆說,你看看我,凈問些不該問的問題。對了,我給你拿個椅墊兒過來吧,昨晚剛下過雨,地上潮。
這時我發現,王先生的脖子、大腿、胳膊,到處都是紫黑色的傷痕。顯然,這些傷痕是出自王太太之手。那麼,王太太在「製造」這些傷痕的時候,他反抗了嗎?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讓她掐,讓她發泄嗎?王太太在指責或者中傷他的時候,他辯駁了嗎?如果不辯駁,他又為什麼選擇沉默呢?
我在這邊盯著他。
我的表情是「沒有辦法,只好收下了」。
最後,我去了那個便利店。便利店已經打烊了。我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敲了門。很快,女老闆打開了門,她的臉上充滿了勝利者的光輝。
王太太終於出來了。王太太長得人高馬大。我的第一印象是,我要是這家的男主人也不會忠實于這種女人。何況她對男人的那種表情,那種氣勢,那個熊色……一句話,我不喜歡這類女人。可能小男人喜歡這種女人,跟她們在一起生活,像可憐蟲一樣,作雄性小鳥依人狀。
這座跌跌撞撞的城市並不是建在平坦的地面上,也有幾個大大小小的坡路。這種錯落的姿態,反而使得這座城市顯然更有韻味了。經驗告訴我,在人的一生中許多動情的故事都發生在坡路上的。王先生是否在這方面有所「建樹」呢?
王先生從超市出來后,第一次看了看手錶,然後行走的步子開始加快。
記得我和王太太談價錢的時候,我曾注意到她的家裡有衛生間啊,可為什麼他不在自己的家裡洗呢?是不是這裏讓他感到安寧啊?
我說,報紙已經成為他們維持生命的一個支點了。
我也照樣要了一碗面,坐在他的側面不遠的地方慢慢地吃著,看看他在等待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我真的有點兒好奇了。
我說,您想好了。
驚醒了的王先生立刻回到了現實,像一隻山羊似的從熱水池裡爬了出來,去了淋浴那兒開始打肥皂洗滌自己。
女老闆一聽,笑瘋了,半天停不下來。不知為什麼,我居然有一種想擁抱她的衝動。
我使用的是高倍數的軍用望遠鏡,坦白地說,是特工用的那種。當一名偵探得有這種配備。這種望遠鏡可以將櫥窗里的報紙上https://read•99csw.com的每一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幾乎在與王先生的閱讀速度保持著一致。不過,我發現每一張報紙的內容、口氣、語法、遣詞造句、結構,都是那樣驚人的相似,如果這些文字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那就說明在報界存在著極為嚴重的相互抄襲的現象。
那瓶綠茶早已經喝光了。坐在那把塑料椅子上,我不時地從車流的縫隙中監視著王先生,唯恐在汽車掠過的一瞬間他不見了。這時候,便利店的女老闆遞給我一杯剛剛沖好的熱茶,說,喝杯熱茶吧,暖暖肚子吧。早上,男人的肚子總是冰涼的。喝吧。不要錢。
我說,那您怎麼看這種事情?您一定恨自己的男人吧?
王先生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公務員,過去叫職員,或者叫幹部。他所從事的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行政秘書一類的角色。下面來的報告、請示,上面領導的批示、指示,他處在這個中間位置上,所謂承上啟下,相當於一個二傳手。當然,這個工作並非不重要,但是也並非多麼地重要。他每天都提前一點兒上班,免得萬一上級領導早早到了單位,一看辦公室里沒人,下屬們都踩著點兒上班,領導的臉色會非常難看,會無故地沖你發火。到了下班的時候,王先生也不能按時下班,萬一領導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了什麼事,要查看什麼件兒,要下發什麼文兒,要緊急召開個什麼會議,要臨時安排第二天一大清早的工作,一找人,辦公室里的人居然都下班回家了,那可就糟了。所以,他必須等著領導辦公室的燈熄滅了,然後,再趴在窗台上,看看領導的小車是否真的開走了。有時候,就在領導打算上車的那一瞬間,突然想起了什麼事,又返回到辦公室來找他們,交代幾句。所以,必須等著領導徹底走了,你才能走。節假日也如此,節假日是領導最失落的日子,下屬們都放假了,沒人圍著他們轉了,沒人請示了,突然,他們變成了一個個普普通通的人了。這期間的領導心裏非常煩亂,一定會到單位來,沒事找事,臨時召集幾個人開個什麼會。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官員,一退休,完了,一下子老了十多歲的樣子。這種突然的滄桑,原因就是由於長此以往形成的那種不斷運轉的工作方式所決定的。王先生已經養成了早來晚走和節假日不休息的習慣了。到了9點鐘他必須走……
我講述一下有關我的故事。
我想,這時候的王先生,無論是他的身體還是他的精神,都已經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了。他已經擁有了完全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了。
…………
這一瞬間,我發現王太太很俗,厚嘴唇上躥出了密密麻麻清晰可見的鬍鬚,而且臉色蒼白,眼神有點兒飄,有點兒他媽的不是個東西。我想,哪個男人找了這樣的女人是一生的災難。一位哲學家說,「他人即墳墓」。我估計這個不幸的哲人指的就是這種情況。面對這樣的女人,她的男人毫無辦法,無計可施,即使是一個侃侃而談、口若懸河的哲學家也概莫能外。
她突然撂下臉問我,每天我付您多少錢?
他哈著腰吸著煙,幽幽地看著江水。
我依舊準時地在王先生家對面等候著,我必須把自己的第一樁,也是最後一樁工作幹完。
我說,對,全部!
我只是微笑著點點頭。我想,我的沉默或許更能滿足她的好奇心。
我覺得他好像沒什麼固定的目標,看上去他頗為隨意,像在閑逛。在途中,王先生進了幾家商店,有大的超市也有小的便利店。大超市還好說,那種小的便利店我就不好跟著他進去了,只能在馬路對面用望遠鏡觀察他。他進到便利店之後,先是瀏覽了一圈兒商品,然後,什麼也不買就出來了。當然,便利店也有可能成為與婚外情人約會的地點。王先生在報廊那兒消磨了那麼長的時間,有可能是約會的時間不到,時間一到,他再去約會地點赴約。
我不遠不近地跟著王先生。
王先生順這條路一直朝江邊的方向走去。大概不是雙休日的緣故,江邊的遊人並不多,三三兩兩而已。而且,這三三兩兩的老人,看狀態似乎是被喧鬧的主流社會、被家庭、被朋友、被事業所拋棄的人。要命的是,儘管他們一臉的愁苦,一臉的木然,但他們還都活著,活著去幹什麼呢?到單位轉一轉,去「享受」白眼與冷遇嗎?到公共場所觀看火熱的生活帶給他們的心理酷刑嗎?到了他們這個年歲,朋友愈來愈少了,已經不可能對那些昔日的、本來就禁不住推敲的朋友有任何期待了。我想,他們所謂的期待,絕非求那些舊友辦什麼事,不過是向對方傾吐一下自己的鬱悶,釋放一下心中的塊壘,回憶一下過去甜美的生活片斷。但是,老年的精神狀態使得他們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了,他們的生活圈子越來越小了,當最後只剩下他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到江邊來聊度一天。他們零零散散地在江邊一個人待著,才會覺得放鬆,沒有壓力,才能自由地回憶過去。換句話說,有些人天天去報廊看報,有些人則天天到江邊消磨時間。是啊,這個國家的老年人愈來愈多了。而且這種現象將有增無減。有心人拍一部這類題材的電影吧。
女老闆說,兩條。第一條,男人是一個謎。第二條,這是我的命。我告訴我,桂芝啊桂芝,你認命吧。
她的身體像被毒針刺了一下,說,沒有。
我不覺笑出聲來,覺得這個女老闆粗魯得很有趣兒。
一夜狼嗥般的秋風之後,雨已經不下了,但潑皮似的秋風仍在不緊不慢地猥褻著這座洋味十足的城市。這座城市的確是由那些躲避二次世界大戰逃難而來的人們建造起來的城市,所以,這座城市裡到處都是洋建築,有巴洛克式的、哥特式的、古羅馬式的、法式的、俄式的、雜種式的,但主要是巴洛克式的。「巴洛克」有人解釋,這是華麗的表達,也有人認為是折中主義建築。我喜歡後者的解釋。聽說,世界上類似的由外國流亡者建造起來的城市在南北半球還有一些,今天都已經成為旅遊勝地了,成了文化工作者的熱戀之地了。
王先生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走去。顯然,他並不著急回家,有時候還站在交叉路口看一會兒交通民警指揮車輛。
這個可憐的人喲,他是否被王太太抓住了什麼把柄呢?如果是那樣,他為什麼不選擇離婚呢?他懼怕什麼呢?他已經退休了呀,再說,當代之離婚已經沒人歧視了,辦理離婚的手續相當簡易。甚至有人在說,離婚是支持房地產業的發展。離婚前是一所住房,離婚後必須再有一所住房。而現在,有許多空房子多年賣不出去,房地產商正在犯愁呢。
我同意地點點頭,說,看樣子,這些看報的人都是一些幹部啊。
我多年未進電影院了,而今的電影院已經完全不是過去電影院的樣子了,好多座位都改成了較為「隱蔽」的「情侶座」了。電影院里的空氣相當糟糕,衛生條件也比較差,可能是循環上映的關係,他們沒辦法清掃。場內的觀眾不多,三五十人的樣子,有相當一部分人都坐在「情侶座」上,他們主要利用這個環境進行幽會。這些人絕大部分是四五十歲的人。看來,人活到這份兒上挺辛苦,挺艱難啊。
女老闆問,大哥,明天你還來不?
我說,沒有。準確地說,一丁點兒也沒有。
「私人調查事務所」成立之後,我立即打出的廣告是:
這裏,我想插幾句對某些女人的看法——儘管我在現實生活當中,在過去的工作當中,並不是一個喜歡插話的人。
上了一個坡之後,王先生徑直去了坡上的那家電影院。
王太太住在別墅區。坦率地說,住在別墅區的人們很需要我的這種服務,或者相類似的服務。我當然不喜歡別墅區的人們,這很正常。但是我沒錢,不過,別墅區里卻有錢可賺,有事可玩,我會拒絕嗎?我當然不會拒絕。
我泡在對面的那個溫水池裡監視著他。
對,我對他說,你看這個幹什麼?你家死了人啦?
我離開了王先生的家,點上了一支煙,獨自走在大街上。看著萬家燈火的城市,我無法估計出這座城市裡究竟有多少像王先生這樣生活著的男人。
她很直率,告訴我說她是一個寡婦。
王先生在微濕的路面上緩慢地走著,人這麼年輕,用這種近乎老年人的步履走路,不知為什麼我有點兒傷感。
女老闆笑了笑,沒吱聲。
女老闆的臉立刻燦爛成一朵怒放的花朵,她說,大哥,你挺有文化呀。
我只好再次來到那個便利店,女老闆見了我,像老熟人似的熱情地跟我打起了招呼。
總之,我要說的是,我對這位被盯梢的王先生突然間有了一種無可名狀的好感。坦率地說,我不太喜歡衣冠楚楚的男人。衣冠楚楚本身其實就是一種脆弱,是一種欺騙大眾的代名詞。不錯,干私人偵探這行,既然是為了生計,就沒有對客戶的選擇權,但是,他們也應當像妓|女一樣有自己比較喜歡、比較欣賞的客人,並會對這樣的客人施以真情。
我注意到秋日里的白天漸漸地短了,電影院外面的天已經黑了,並且從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滾雷聲。我不禁在心裏佩服起王先生來了,媽的,這個帶雨傘的王先生真是有先見之明啊。要知道,這一「特殊」本領,並不是所有和這座城市零距離接觸的人都有的,只有經常貼近自然的人才會有如此特殊的預見。
讓人猜不透的城市進入上午9點鐘以後,基本上已經過了上班的高峰期了,儘管馬路上的車很多,但人行道上的行人卻少多了,有的人行道上只有一兩個行人。王先生提著一把黑色的老式雨傘——今天會下雨嗎?我早晨忘記看天氣預報了。那把傘看來王先生把它當成拐棍了,一點一點地拄著它走在令人迷惘的城市裡。不過,我覺得王先生的出現,讓這座洋氣的、匪夷所思的城市有一種抒情的味道。這太讓人驚訝了。
王太太說,好吧。我先付您一半兒……
9點整,王先生果然從家門走了出來。我暗暗地罵了一句:「見鬼,又是這麼準時。」但是,我很快發現,這次出門王先生並沒有帶傘。我暗自覺得自己好笑起來,因為我認為極有可能王先生是對的——換句話說,我似乎已經從這位貌不驚人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某些與眾不同的地方。毫無疑問,包括天氣在內,他對許多方面是一個極度敏感的人。
她鄙夷地說,精神病。
我接的第一宗生意,是受雇於一個完全為了體驗懷疑和嫉妒來到人世上的王太太。
我坐在有了椅墊兒的塑料椅子上感到暖融融的,一邊繼續用望遠鏡監視王先生,一邊想,有女人的生活可真好啊。
我一邊吸煙,一邊用那微型的俄式望遠鏡觀察在報廊前看報的王先生。我想看看,他是否是在利用看報這種場合與他的秘密情人約會。作為一個私人偵探,凡事不能憑感覺,更不能事先作出判斷,要尊重事實。如果王先生沒什麼事,一切都很正常,他的女人絕不會花高價雇我幹這種事的。
經過一夜的大雨,城市的一切都顯得清爽多了。應當說,這是一個出門去隨便走一走的好日子。街樹上的那些尚還濃密的葉子被大https://read.99csw.com暴雨洗得更加金黃,更加透明了,也使得走在這條街道上的、瘦削的王先生瀰漫著夢一樣的金色詩意。
我說,謝謝。
在街對面報廊前看報的王先生那邊一直沒有什麼異常,後來,我就和那個女老闆聊了起來。
阿成,原名王阿成,男,山東博平人,曾當過司機、工廠幹部、編輯。著有長篇小說《咀嚼罪惡》、《扭捏》等六部,中短篇小說集《年關六賦》、《胡天胡的胡騷》等五部,隨筆集《哈爾濱人》、《春風自在揚花》、《胡地風流》等四部,英文版小說集《良娼》,法文版小說集《空墳》等。其短篇小說《年關六賦》獲198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良娼》獲1991年東北三省優秀作品獎,《東北人,東北人》獲1992年黑龍江政府文藝大獎,《秀女》、《丙戌六十年祭》分獲本刊第十一、十二屆百花獎。現在《小說林》編輯部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王太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半天,我則像一個冷酷的職業殺手那樣毫無表情地凝視著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王太太迅速地翻閱這份材料。然後,抬起頭來,吃驚地問,怎麼,就這些,是全部嗎?
特務頭子蘇多普拉托夫對手下的忠告是,你在招募新間諜時,應當「搜尋那些受到命運或大自然傷害的人——那些相貌醜陋者,以及渴望獲得權力或影響力,卻被不利的環境因素打敗的人」。
電影散場以後,我不遠不近地尾隨著王先生朝著他家的方向走去。
我說,他愛好文學嗎?
她說,兩天根本不夠!
王先生選了個熱水池泡了起來。
王太太站在那兒抱著臂膀問我(顯然她也有點兒冷),你能把我丈夫每天的活動情況都如實地彙報給我嗎?
我沒吱聲。業內人士在我的調查事務所開張之前就告訴過我,面對客戶,一定少表態。這樣才顯得你高深莫測,而且也可以給自己留下迴旋的餘地。
我接著說,王太太,請付款吧。
她突然說,你猜猜我有多大歲數?
看上去,王先生要比他的太太大幾歲。儘管如此,在我看,王先生並不顯得很老,看著甚至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小几歲的樣子。眾所周知,一些單位里的中青年,對老同志的這種「年輕的樣子」是極為憤怒的,總要尋找各種時機啰啰嗦嗦地諷刺幾句,樣子非常小丑。可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而今就連中青年看上去也比他們自己的實際年齡小很多。我想,主要原因是生活太好了。但是,要知道,有時候,悲劇就是從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從這種「年輕」的狀態上產生出來的。
頭一天晚上,我燙熱水澡驅寒氣之後,躺在床上,我倒是真的認真地研究了一下王先生的歷史,希望從他的工作經歷當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找出一點兒線索。
後來,王先生來到了食品賣場。這一行為引起了我的注意,中年男子到這裏來,毫無疑問是一種有家的表現。他們在這裏購買食品、蔬菜,目的就是回家烹制。不過,從王太太提供的有關資料表明,王先生從不往家裡買任何東西,而且王太太也不需要他買,家裡的一切均由她自己做主,王先生是一個一切等現成的人。既然如此,他到副食品賣場來幹什麼?難道他另外還有一個秘密家庭嗎?這一突如其來的想法讓我緊張起來,偷偷地給他拍了好幾張照片,有他在生肉案前的,有他在蔬菜面前的,有他在糧油麵前的,都一一錄拍在案。顯然這一發現讓我有點兒興奮。儘管這種興奮是不道德的,但是,不道德的興奮也是興奮哪。何況,這是我的工作。
她的頭晃得像撥浪鼓,說,不了解,不了解。他活著的時候給我的印象,就是老實,話不多。不抽煙,也不喝酒,喜歡看報紙,連報紙的中縫都看。
我問她,你了解你男人嗎?
兩天。我毋容置疑地說,頂多兩天,不能再多了。要知道我的事情很多。另外,王太太,考查一個人兩天就足夠了。
我問,你男人有遺書嗎?
我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兒。
王先生一直睡到晚上才醒過來。坐起來之後,他開始用雙手搓臉。然後,有條不紊地一件一件地穿衣服,動作非常緩慢,但是,有章有法。
我坐在他後面不遠的一個石凳上,遠遠地監視著他。我心裏在想,他的「情人」會在這裏與他相會嗎?倘若真的在這裏相會,我個人認為,除了詩意與刺|激,恐怕還有一縷凄涼吧。品人生的滋味,真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啊。
我說,上床。
我說,當然。另外,我這個事務所要關門了。
我站在那兒心裏還想,別感冒了,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喝碗熱薑湯!
女老闆說,對,愛好寫詩。我有一回罵他。我說,詩歌還能有豬頭肉香啊?
我很快就下崗了。對於這種事我並不是猝不及防,事先沒有心理準備的。在這一段「感覺不好」的敏感時期里,是我對人生、社會、單位、領導、同事,思考最多的一段時間。的確,在這一特殊時期內並沒有人正式通知要我下崗。但是,我已在內心分明感到了這一「決定」正在悄悄地,儘可能不動聲色地,儘可能文雅地,儘可能扮作「無奈」的樣子向我走來。或者,我正在以同樣的方式向它走去。在這個特別時期里,無論是成熟的,還是那些並不成熟的小嫩兔子,都不油然地——這個「不油然」的詞多麼的妙啊——他們都在不油然地用自己的動作、表情、語言、行為,向我說明:「你將要離崗了。」我知道,他們一律堅決地否認對我離崗一事的那種喜悅的、「幸災樂禍」的,以及蔑視的心情。但是,他們又控制不住自己這樣的心情。是啊,人們的「愉快」和「喜悅」是多種多樣的。
我躺在他的對面研究著這個跟蹤對象。通過兩天的跟蹤,我似乎得出這樣的一種看法,這具像死屍般入睡的男人已經活明白了,他對待自己面臨的困境,已不再痛苦,不再苦悶,不再痛不欲生了。然而,他也並不是因此而變得麻木起來,他是在積極地生活著。他對自己相當地熱愛,相當地尊敬、看重。他已經把自己所面臨的所有的困難作為一種「消費品」進行逐條分析了,並從中得到某種樂趣。他似乎已經清楚自己不會被困境所欺騙,他必須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他將自己每天必須面對的困境逐一地進行檢索、分析,並在這一過程中把它們變成一種精神佳肴,來自我消費、享有。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太令我震驚了。中國式的阿Q「活」到當代,顯然已經大大地進步了、豐富了、上層次了,那種「只當是兒子罵老子」的做法,不再適於今天了,當代的阿Q已經進入到了一個更高的水準,即消費困境。不然,他會睡得那麼踏實嗎?
王太太問,怎麼樣?發現我丈夫有什麼問題嗎?
這家便利店的女老闆是一個很實在、很熱情的東北女人。我一進去,她就像老相識似的招呼我。其實,當時我並不知道要點兒什麼好,但你總得買點兒什麼東西,不然,你就沒資格在這裏逗留過久的時間。女老闆很快就發現了這點,主動地向我推薦說,來瓶綠茶吧,糖分低,對我們這種年歲的人很適用。
女老闆顯得很興奮,好像她終於迎來了不平凡的一天。她喋喋不休地說,她最崇拜偵察員了,從小就喜歡看偵探小說。
王先生拄著他那把黑色的雨傘開始從最前面的第一張報紙看起。憑感覺,我認為他會在這個地點流連一會兒,不會馬上就走。於是,我選擇了街對面的那個便利店來監視他。我坐在便利店門口的那把椅子上,一邊喝著從便利店買來的瓶裝的綠茶,一邊抽著煙監視著他。
我沒吱聲。沉默是掩蓋自己真實意圖與身份的最好方法。
報廊的櫥窗里貼滿了當日全國各地最新的報紙。報廊前有三四個人正表情淡漠地站在那兒閱讀。在我的印象當中,似乎從來沒有女人站在報廊前看報。如果有人問我,這座城市的男人和女人之間有什麼區別的話,我認為這種現象就是其中的一種。所以,我認為,王先生大約不會選擇這個地點與他的情人約會。因為,這太扎眼了,很容易被人識破。一般地說,非正常戀人的約會地點有點兒類似特務的接頭地點,他們一定會選擇那些人們不大注意的地方,特別是熟人不大常去的地方。這樣,被熟人發現的幾率就會大大降低,個人安全也會得以保障。可是,凡事總有例外,比如反其道而行之,也是那些從事秘密行為的人經常採取的方式之一,所謂以真亂真。
中午的時候,王先生才離開那個長椅,向城市裡走去。我希望他能發現落在身上的那隻蟲子。但他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就那麼渾然不覺地走著。那些從他後面走過的行人,大都發現了他身上的那隻蟲子,沒有人告訴他。
不過,「嫌疑犯」這個詞是很寬泛的,你說誰不值得懷疑呢?誰又不曾被別人懷疑過呢?沒被別人懷疑過的人是人嗎?只是說,這個「犯」字用得極端了些。可是,在生活中,在婚姻中,在工作中,在友情中,「極端」看似是一個個的個案,其實是一種極為普通的現象。我想,極端不應當被看作是一個貶義詞,它是人之激|情的另一種表現方式,是另一種牛×,另一種瀟洒,另一種不同凡響,另一種沾沾自喜,另一種政治上的幼稚,另一種蒼白與無奈的生活。
她說,來啦,喝一杯熱茶吧。
我去王太太家那天,是個陰天,隨後,便下起了雨。我立起了老式風衣領子——這樣看上去更像一個私人偵探。私人偵探應當是刀條臉,臉色黃青。可我是剛剛開始干,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變成刀條臉,臉色青黃了,並且還應當有一副鐵石心腸。我還不能太著急進入角色,我得穩一點,應當有一副可信賴的眼神和表情。
說著,她感嘆起來,唉——這個便利店我都開十幾年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有錢的,裝有錢的,裝嚴肅的,嘻嘻哈哈的,自來熟的,工人,幹部,學生,女人,窮人,死死地盯著秤的,討價還價的,走馬燈似的。在我看,這都是命啊。你說,誰不努力呀?誰都在努力,但是,結果卻不一樣。你怨誰呢?就得怨自己的命不好。你說,我那個二×男人,打死我也想不通,居然跟一個長得遠不如我的女人殉情了。先生,事先連一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我還一天從早到晚二×呵呵地上貨、賣貨,啥也不知道,直到公安局通知我去認屍,我這才傻了眼。
這家電影院的電影是循環上映的,不管觀眾多少,也不管空多少座位。循環上映的電影照放不誤。王先生擦了擦眼鏡,然後戴上,好像審片兒的官員似的,正襟危坐,開始看電影。二樓放映機的光線正好從王先生的頭上過。如果有一隻蚊子接近他,我也能發現。
我心裏有點兒難過,我盯這樣一個男人的梢,偷|拍這個男人的照片,無疑是一種強權,一種踐踏,是一種野蠻的侵犯。可是,這是我的「工作」,工作與工作之間除了相互支持,也包含著相互侵犯哪。
於是,我坐在了離他不遠的那個餛飩攤前。
說完,我就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