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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雀林

百雀林

作者:遲子建
這些失而復得的老物件,讓小沒啞然失笑。他想幸虧文秋的表弟沒來,如果他把擰走的燈泡還回他,在百雀林,還真沒用呢。
周明瓦還是周明瓦,小沒還是小沒。
張二嬸問:「要火柴?」
小沒仔細看海報,發現他們今晚還有一場演出,這讓他欣喜若狂。他湊到售票口,要買演出票。售票員說:「取消了,要不你看錄像吧。」小沒急了,問:「怎麼取消了?」售票員說:「昨晚那場沒多少人看,誰做賠本的生意啊。今兒一早,戲班子就走了。」小沒問:「他們去哪兒了?」售票員不耐煩地說:「戲班子跟刨食兒的雞一樣,哪兒有食兒,就奔哪兒唄!」

伍家媳婦見他沒哭,又說:「小沒,你媽走了,你就不覺得缺了什麼嗎?」
機會來了。秋末的一個傍晚,小沒在家看電視時,本地電視台播出的一條招聘廣告吸引了他。園林規劃局在距離縣城五十公里的原始森林保護區里,開闢了一個鳥類繁殖地,名為「百雀林」,現在急需一位養鳥員。由於那裡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不通水電,所以儘管月薪不低,一千多塊,可是幾個應徵而去的人,受不了孤獨,接二連三地打了退堂鼓。而小沒夢寐以求的,正是這樣的地方。他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去了園林規劃局,簽下這份工作。
王瓊閣這才明白,小沒認為父親沒有落網,還活著。只要他沒死,就還是他的父親。若是別人,會很惱火,但王瓊閣沒有計較,他覺得明瓦還念著父親,說明他是個有情義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如同一瓶好酒,貼什麼標籤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沒的歸來,讓王瓊閣夫婦愁眉不展。不過時間長了,機靈乖巧的兜兜讓他們又有了笑臉。小沒過上了安穩日子,臉色漸漸好起來。轉年春天,不愛出門的他也喜歡到街上轉悠了。他和那些擺攤兒的小商販在街頭下象棋,也和單位的同事到澡堂泡澡。然而舒坦日子就像被上了咒語似的,兩年後,退休的王瓊閣得了股骨頭壞死,行走日漸困難。他嫌縣城的醫院看不明白,一趟趟地往大城市跑,小沒只得請假陪著。幾家大醫院給王瓊閣的建議都是做手術。王瓊閣說:「他們就知道給人動刀子,來錢多啊!」他說自己不能像豬似的,被擺在屠宰台上,任由肢解。折騰了幾次,徒勞而返后,王瓊閣開始在報紙上留意那些醫療小廣告,凡是有關治療股骨頭壞死的,都被他剪下,貼在一個筆記本里。廣告里宣稱的「祖傳秘方」的神奇療效,宛如一道道陽光,把王瓊閣灰暗的心照亮了。他的理論是,能夠吃藥治好的病,絕不打針;而能打針治好的,絕不做手術。藥物治療,在他眼裡是最佳方法。於是,按照廣告的說明,他帶著小沒,先後去了內蒙古的赤峰和安徽的蚌埠。兩次求醫路沒少跑,錢沒少花,葯沒少吃,可王瓊閣的病情卻沒有明顯的好轉。小沒在工作上三天打魚兩天晒網,而單位是不能沒有清掃員的,只能又雇傭了一位。這樣,公路管理站精簡人員時,他第一個被拿掉,失業了。
那是冬天,明瓦抄著袖子,流著鼻涕,臉凍白了,他進了許家后打了一串寒戰,然後凄涼地說:「沒氣了。」
明瓦點了點頭。
明瓦搖頭。
那年秋天,小沒的媽媽文春約了伍家媳婦和許守林的老婆,趕著馬車,一同進城賣秋菜去。那時剛剛時興燙頭,三個女人賺了點錢,心下高興,便一同到理髮店燙了頭。誰知她們一回去,就遭到了村人的恥笑。有人說她們像抱窩的老母雞,有人說她們像舊時代拉客的妓|女,還有人說她們是從山中跑出來的妖怪。許守林脾氣大,他抄起剪子,不由分說地把老婆的頭髮剪了,說是除掉那些曲曲彎彎的頭髮,就是除掉了女人身上勾魂的眼神。伍家男人呢,他把媳婦暴打了一頓,夜晚時把她拖到羊圈,說是她這做派,跟綿羊是一族的,應該跟它們睡在一起。周巾和文春素來恩愛,兩口子從不紅臉,但這次文春把周巾惹惱了,他氣得不和文春睡一個炕。出事的那天晚上,周巾喝多了酒,文春端著一盆洗腳水朝他走來的時候,他叫了一聲「妖精」,舉起燭台,撇向文春。那燭台是鐵的,它正砸在文春的太陽穴上。蠟燭滅了,周巾在黑暗中聽見妻子開始還能哼哼幾聲,後來無聲無息了。周巾嚇壞了,他打著哆嗦,好不容易摸到火柴,把蠟燭重新點燃。文春蜷著身子倒在地上,那些鬈髮已被鮮血染紅,看上去像一片妖嬈的火燒雲。周巾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燭台,竟然要了妻子的命!他知道自己犯了命案了,如果不逃跑的話,不是被槍斃,就是在監獄中度過餘生。周巾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周明齋十七,獨女周明霞十四了。最小的是明瓦,這也是周巾最放心不下的。那晚明霞串門去了,明齋和明瓦在後屋拔飯豆。周巾很想去跟兩個兒子道別,但又怕他們知道真相后,哭號起來,左鄰右舍的一知道,他就別想脫身了。周巾收拾了兩套衣裳,連夜逃了。
有一天,王瓊閣拄著拐遛彎的時候,碰見一個老相識,他告訴王瓊閣,氣象站的古師傅,幾年前也得了股骨頭壞死,當時一條腿幾乎不能動彈了。經人介紹,古師傅去了丹東的一個老中醫那裡,住了一個月,針灸、糊膏藥,病情得到了緩解。回來后,又服了三個月的湯藥,現在幾乎沒什麼事了。王瓊閣欣喜若狂,心想這下有救了,他找到古師傅家,一探究竟。古師傅正在院子里給果樹剪枝,王瓊閣見他身手敏捷,知道那個老中醫確實神靈,便朝古師傅要老中醫的地址和電話。古師傅說,那人怪,只留地址,不留電話,你想找他,只能去。王瓊閣於是揣了地址,回家打點行裝,帶著小沒上路了。
明瓦搖搖頭。
一晃兒,明瓦二十七了。這年秋天,他找了個對象。這個「有奶味」的對象,差點沒把王瓊閣夫婦氣死。
明瓦除了堅持要用自己的姓氏外,其他的都很聽養父養母的。王瓊閣給明瓦報戶口的時候,對他說:「你有了新家,該隨著我姓了,以後叫『王明瓦』好不好啊?」
王瓊閣的病神奇地好了起來,他走路可以不拄拐了。病有了起色,他的心情自然也跟著好了。可是當治療只差三天就結束的時候,老中醫突然謝世了。王瓊閣哭老中醫,真比親兒子哭得還凶啊。他跪在靈前,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就差三天啊,您不管我了,讓我怎麼好啊!」其實老中醫已把他的秘方傳授給了兒子,可王瓊閣只認老的,不認少的。就這樣,父子倆打點行裝,踏上了歸鄉的路。
文秋的肚子越來越大時,小沒的姑姑患了乳腺癌,進城來做手術。術后,為了省下住院費,她住進了小沒家。陪護姑姑的,是明霞。文秋熱情地招待她們,買活雞活魚,日日煲湯,家中的餐桌總是七碟八碗的,有葷有素。姑姑吃得好,恢復得不錯。但她因為失去了一隻乳|房,想起來就哭。說什麼雖然她六十了,孩子也一堆了,但作為一個女人,缺了乳|房,等於失去了太陽,餘下的日子就是黑暗https://read.99csw.com的。她一哭,無兒女的明霞也跟著哭。文秋安慰完這個,又得安慰那個。她們住在小沒家,分文不出,是活不幹,似乎文秋伺候她們是應該應分的,其實明霞本是個勤快人。小沒詫異,問她這是怎麼回事。明霞一撇嘴說:「你娶了個二手貨,她不幹活,還讓親戚們干啊?」小沒譏諷道:「你不是二手貨,可你這正宗貨壓在箱底,沒人理會啊!」明霞氣瘋了,衝進小沒和文秋的屋子,將一床好好的緞子被撕得千絲萬縷的。
作者簡介
丹東在鴨綠江畔,與朝鮮相望,人口不多,環境清幽。小沒和養父一下火車,直奔老中醫的診所。診所在一條繁華的街道上,是座小二樓。一樓是診室,二樓是旅店,住的都是患者。老中醫八十多了,面容清癯,一把白鬍子。他看了王瓊閣帶來的片子后,說他的病不重,一個月就能治好。這樣,王瓊閣和小沒安心住了下來。小沒不想閑著,他到一家空車配貨站打零工,給人裝車,一天掙三十塊。王瓊閣上午針灸,下午糊膏藥。他們的早飯在診所吃,中飯各吃各的,晚飯呢,聚合到一起後到街上吃。丹東朝鮮風味的冷麵館隨處可見,冷麵是夏日的美食,便宜而好吃,他們父子的晚飯幾乎都是它。吃過飯,他們回到旅店,把窗戶敞開,關掉燈,躺在床上,享受著清涼的晚風,聆聽市井的聲音。在刷刷的車聲中,時常傳來叫賣聲。賣涼糕的,賣茶葉蛋的,賣花生瓜子的,賣棉花糖的,聲音有高有低,疾徐有致,就像一首夜曲。小沒羡慕那些吆喝著的人,他們活得是多麼有生氣啊。診所旁邊,是一家小戲院,平素以放錄像為主。那些錄像不是兇殺懸疑類的,就是摟摟抱抱的三|級|片,票價不貴,看的人還真不少。戲院有演出的時候,預告板就會張貼出海報。演出多是外來的民間劇團,三五人不等,主要遊走在中小城市。他們中有唱二人轉的,有唱京戲的,也有跳勁舞的。小劇院的窗戶敞開著,唱戲的聲音和為勁舞伴奏的高分貝音樂清晰地傳到旅店,他們父子等於看了免費的演出。
有一回,後院的張二嬸正在燈下補褲子,明瓦來了。他瑟縮著進了門后,對張二嬸輕聲細氣地說:「沒亮了。」
伍家媳婦問:「要咸鹽?」
明瓦借東西總是這樣,不明指,而是暗喻缺了那東西后所產生的後果,永望村的人都覺得這孩子的腦子怪。因為他借東西時愛用「沒」字,大家私下裡都叫他「小沒」。
小沒記得,父親的右耳垂背後,長著一顆紅痣,母親跟父親開玩笑時,愛說:「你丟了好找,耳垂后藏著顆紅豆呢!」小沒下意識地把手撫在照片上,想掀動這個人的右耳垂,看個究竟。然而那耳垂就像一頁翻過去的日子,回不來了,照片上只不過留下了他的點點指痕。
小沒和文秋離婚了。兜兜判給他,他帶著她回到養父那裡。家一散,親戚們自然也跟著散了,明齋回永望村了,文秋的親戚也返鄉了。這個為親戚們無償提供食宿的「客店」,終於打烊了。文秋帶著彬彬,依然開著她的小店。有一回小沒在街上碰見她,發現她把頭髮染黃了,那黃色的鬈髮在寒風中一簇簇飛舞著,像紙錢。小沒埋怨道:「好好的黑髮染它做什麼?」文秋說:「我樂意!」說完,背過身去,眼淚簌簌落下來。她沒有告訴小沒,離婚後,她的頭髮白了多半,只有染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小沒沒精打采地去配貨站。路過小劇院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張貼著的演出海報。昨夜演出的,是一個叫「五台」的戲班子。五個藝人中,一個是說快板的,一個是變魔術的,兩個唱二人轉的,另一個呢,就是表演口技的。每個演員的簡介旁邊都有一張彩色照片。當小沒看到口技表演者的照片時,那人的眼睛好像發出一股電流,把他擊中了。這人斑白的頭髮,面容清瘦,疏朗的眉毛,一側的嘴唇微微翹起,圓圓的耳垂。除了鼻子之外,他簡直就是父親的形影啊!父親的鼻子塌,不像照片上的人鼻樑這般挺直。小沒心跳加快,趕緊看這人的簡介:鄒進,七十三歲,自幼隨父親學習口技,一生登台無數,能模仿各種動物的叫聲,有「聲王」的美譽。
文秋一如既往地帶著彬彬開店,只是她的店鋪比別人家的關得要早。她一定要趕在小沒下班前回家,為他做晚飯。小沒呢,他心疼文秋,一進門就奔廚房,幫著做活,常常因為從文秋手中搶鏟子和勺子時,把它們弄掉在地,夫妻倆在炊具落地的「噹啷」聲中相視而笑,說不盡的恩愛。轉年春天,文秋懷孕了。小沒怕妻子太辛苦,讓她雇個人看店,安心在家靜養,可文秋說她喜歡忙碌。這樣,她背上背著一個,肚裏又懷著一個,每天準時地去開店。文秋懷孕期間,小沒嘗到了不能與妻子親熱的苦楚,他似乎理解了文秋前夫的越軌行為。為了度過那一個個難熬的夜晚,小沒特別喜歡在月亮下幹活,把院子掃了一遍又一遍,然後筋疲力盡地睡去。
張二嬸又問:「要洋蠟?」
有一天晚上,劇院又有演出了。小沒那天裝貨累了,吃過飯,回到旅店倒頭便睡。九點多鍾,他被一陣牲畜的叫聲喚醒。馬兒咴咴,牛兒哞哞,羊兒咩咩,讓他以為睡在了牲口棚里。那聲音聽上去是那麼的親切、溫暖,好像回到了童年,他的眼睛濕了。王瓊閣見小沒醒了,說:「這人學得還真像!」原來,小劇院里正有人表演口技。牲畜的叫聲消失之後,是鳥兒的歌唱,你能聽到麻雀叫,黃鸝叫,喜鵲叫,燕子叫。王瓊閣說:「這比《百鳥朝鳳》還好聽,了不起啊。人家憑著一張嘴,就能讓萬張嘴開口啊。」鳥兒婉轉的叫聲,把小沒埋藏在心底的那一縷縷最絢麗的情感絲線挑出來了。小沒被這彩虹般的絲線纏繞著,一夜無眠。
小沒過得越來越不如意時,二歪出事了。他經營的商鋪賣假種子,導致整整一個鄉的玉米絕產,農民聯名將他告上法庭,索求賠償。這還不算,銀行的還貸期限已到,而這幾年,二歪只還了一半,還欠一萬。小沒是二歪的經濟擔保人,銀行通過法院,起訴了小沒。小沒無奈,只得東挪西湊,幫二歪還款。縣技術質量監督局查封了二歪的商鋪,他急得像條瘋狗,上躥下跳,拿小沒家的東西撒氣,忽而將椅子折斷一條腿,忽而將糖罐打翻。他也是冤枉,他按優良玉米種子的價錢進的貨。它們看上去圓潤飽滿,金光燦燦,誰知卻是啞巴種子。二歪手裡有買種子的收據,他追根溯源,乘火車去找賣給他種子的公司問罪,可是那家公司已經無影無蹤了。二歪像個被遺棄的孤兒,在異鄉街頭號啕大哭。
文秋的母親,得知女兒家住了這麼一大幫窮親戚,白吃白住,她氣得慌,說是不能讓周家一統天下,便把自己在農村的外甥叫來了,安插到小沒家,讓他在城裡學美髮,將來回鄉開個髮廊。這下好,家裡住不開了,小沒只得在自己屋子的窗前搭了張床,讓九_九_藏_書他住。這樣一來,小沒都不能和文秋親熱了。文秋有一天悄悄問小沒:「你怎麼不愛搭理我啊?」小沒抽搐著臉,長嘆一口氣,說:「沒縫兒啊——」
明瓦真是幸運啊,很多老兵複員后,並沒有分配上工作。可是他一回到縣裡,趕上公路管理站增編,組織部一調他的檔案,知道他在部隊入了黨,而且立過一次三等功,立刻就把他安排進來了。明瓦當上了收費員,成了正式工人。月月有工資的日子,如同天天有日出,讓人心底光明。那時私營的店鋪越來越興旺,做買賣的人多了,街市熱鬧起來了。明瓦心情好,每每騎著自行車上下班時,總愛打著口哨。永望村那些靠種地為生的親戚們,知道小沒發達了,都羡慕他。他們進城,喜歡找他。明瓦的工資一半交給養父,一半零用。他不捨得花錢,但親戚們一進城,他不花也得花了。他仔細,他招待親戚,夏天通常是到粥鋪,冬天則去麵館。明瓦的哥哥明齋已結婚,做了父親了;姐姐明霞嫁了一個叫二歪的人,他是個遊手好閒的主兒,家裡的莊稼種得不怎麼樣,但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利索,梳分頭,抹頭油,抽過濾嘴香煙,喝瓶裝的酒。他們婚後,一直沒有孩子。
親戚們一旦離開了小沒家,小沒就覺得家裡的陰雲散了,晴了天了。但他們的離開總是短暫的,隔不多久,陰雲又一片片地飄回來了。小沒的日子過得越來越累。以前他愛上班,現在呢,工作也讓他覺得乏味。只要稽查科扣留了那些未交納養路費非法運營的車輛,總要有領導過來說情,讓他把車放了。那些車輛就像螃蟹,身上的腳多,關係多,可以橫行霸道。小沒知道,如果不聽領導的話,他可能會失去稽查的工作,不管情不情願,只能照辦。這樣,他覺得自己不過是林中一棵風乾了的朽木,雖然站立著,卻沒有生命的跡象,擺設而已。為了求得心理的平衡,小沒對一些不交養路費的車輛,比如鄉下來賣菜的那些農用四輪車,網開一面,不追罰款,私下放行。與他並不沾親帶故的農民感激他,常順手把一捆菜遞到他手上,讓他拿回去嘗個鮮。小沒也不拒絕,拎在手上,反正家裡人多,能很快把它們消滅掉。
小沒看著親戚們把自家當作了飯店,大搖大擺地里出外進,吃喝拉撒,很鬱悶。到了下班時間,他也不愛回家了。有的時候,他索性到街上的飯鋪去打發肚子。有一回恰好被養父撞上,問他:「你怎麼不回家吃?」小沒說:「我想換換口味。」養父說:「別撒謊了,我都聽說了,你們家快成收容站了!你說你也真窩囊,幫人家燈飾店的老闆養兒子不說,還養著七大姑八大姨!」小沒聽憑訓斥,一言不發。王瓊閣說:「要是不愛回家的話,就去我那兒吃。你看哪個有家有業的男人在街上吃?丟人現眼啊!」
遲子建,女,畢業於北京魯迅文學院。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茫茫前程》、《熱鳥》、《滿洲國》,小說集《北極村童話》、《向著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園》、《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遲子建影記》、《女人的手》及《遲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說《親親土豆》獲本刊第七屆百花獎,《清水洗塵》獲魯迅文學獎,《花瓣飯》、《踏著月光的行板》、《采漿果的人》分獲本刊第十、十一屆百花獎。現為黑龍江省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年底,文秋快生產時,以每月五百元的工錢,雇了個人,幫她打理土產日雜店的生意。臘月十一掌燈時分,文秋生下一個女孩,取名為「兜兜」。文秋坐月子期間,小沒把彬彬送到岳母家裡,二歪也知趣地不來了,這讓小沒無比幸福。兜兜出滿月那天,小沒高興,在家做了八個菜,去請岳父岳母和養父養母來喝滿月酒。王瓊閣嘆著氣說:「人家給前方的生個兒子,給你呢,養活的是丫頭!小沒啊,人家對你不好啊。」小沒真是哭笑不得,他說生男生女又不是文秋說了算,她有什麼罪過?可王瓊閣認定小沒是上當了,說什麼也不肯來。小沒無奈,求助養母,說家中總該去個人才好啊,要不太冷清了。養母嘆了口氣,買了幾斤雞蛋,不情願地去了。不過她在酒桌上一直冷著臉,對兜兜只是瞟了一眼,都沒抱一下。小沒的岳母呢,偏偏不是個善主兒,她火上澆油地對親家母說:「我可是知足了,外孫外孫女齊全了!」這話把小沒的養母刺|激得臉發青,嘴發紫,未等吃完,便心臟不適,小沒趕緊送她回家。
「你媽?」許守林又問。
還有一回,明瓦的母親燉鴨子,發現家中沒了大料,讓明瓦到隔壁伍家要幾顆。明瓦進了伍家后,倚著門框,抽著嘴角說:「沒味了。」
伍家媳婦無限憐惜地拉著明瓦的手,哭著說:「小沒啊,你將來可咋辦啊。」
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頭。明齋見二歪進城了,也不甘其後,在一家館子找了份工作,做廚子,一個月六百。人家管吃不管住,明齋租不起房,自然又住進小沒家。小沒很生氣,他對哥哥說:「在永望村種地不是挺好的嗎?怎麼非要進城來?」明齋說:「不是我要進城,哥是為了給你撐面子啊!你想啊,你在城裡是個幹部,二歪也開了種子鋪,大小是個老闆了,我還在村裡種地,誰見了不寒磣我幾句啊?哥有什麼辦法,為了不讓人講究你,只能進城了!」小沒無奈,只能收留下哥哥。這樣,三間屋子,二歪佔一間,明齋佔一間,小沒夫妻帶著兩個孩子住一間,滿了。
文秋變得邋遢了,雨天踏髒的泥鞋她不刷,照穿不誤;衣裳沾上了麵糊,她也不洗。以前她每周上浴池洗個澡,現在呢,一個月才去一回。她的身上,再沒有那股誘人的奶味了。小沒看不過眼,有一天說她:「你真是啊,沒個女人的模樣了!」文秋反唇相譏:「看看你,有沒有男人的樣子呢?」小沒站在穿衣鏡前,立刻,一個衣衫不整、頭髮蓬亂、鬍子拉碴、面黃肌瘦的人浮現在鏡子中,他耷拉著眼皮,灰著嘴唇,像是坐了二十年大牢剛出來的人。小沒看了一眼,便透心地涼,轉身離開了。從這天開始,文秋賭氣似的打扮自己了。她兩天進一回浴池,一天換一件衣裳,把家務都推給小沒。不僅不做飯了,連房間也不打掃了。灶房裡盆朝天碗朝地,蒼蠅橫飛,污水滿地。房間里灰塵累累,沒有一件器皿是透亮的。彬彬和兜兜她也不愛管了,兄妹倆由於很少換衣服,又常在地上爬來爬去地玩,簡直成了兩隻小泥猴。一個下雪的日子,小沒下班回家,一推門,見文秋燙了頭,這深深地刺痛了他,因為結婚的時候,他跟文秋講過母親是怎麼死的。小沒低下頭,對文秋說:「咱倆過到頭了,離吧。兜兜我來帶。」文秋問,為什麼離婚?小沒說:「沒緣了。」文秋哭著說:「我不離!」小沒決絕地說:「離吧九*九*藏*書,沒緣了——」
小沒沒吭氣。他想人要是能一個人過日子,脫離人群,該有多好啊。
小沒趔趄著離開售票口,自言自語地說:「沒戲了——沒戲了——」他沒有上工,而是到了江邊的一家小酒館,要了幾碟小菜,喝了一天的酒。晚上回到旅店,王瓊閣見他醉了,大驚失色,問他為什麼難過。小沒笑著說:「沒難過啊。」的確,自打他十一歲進城后,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心底這麼溫暖過。小沒安然睡了。夜半,他被暴雨擾醒,猛然間想起父親,連忙從床上爬起,拿起手電筒,打著傘下樓。小劇院門口預告欄上張貼著的演出海報,已被雨淋得面目模糊,小沒心疼極了,他把傘遮過去,直至雨歇。
彬彬五歲了,兜兜也滿地跑了。家裡的親戚們走馬燈似的在小沒家晃來晃去,總不見少。一個夏日的晚上,月色溫柔,小沒吃過飯,和明齋各端著一碗茶,坐在院子里納涼。小沒忽然對哥哥說:「爸爸逃了這麼多年,連個音信也沒有,你說他要是活著的話,會做什麼呢?」明齋說:「一個逃犯,能做什麼!出苦力,隱姓埋名過窮日子唄!」兄弟倆算了算,父親要是活著的話,也是七十的人了。這個年紀的人,本該頤養天年了,可他卻生死不明。小沒一時心酸,哭了。文秋聽見哭聲,從窗里探出頭問:「你這是怎麼了?」小沒哀憐地說:「沒影了。」文秋不解,縮回頭,嘟囔道:「沒影的事多了,有什麼好哭的。」
明瓦上課愛打瞌睡,他的腦殼因而常常挨老師粉筆頭的打。即便這樣,也沒斷了他在課堂做美夢。不過他勤快,輪到他值日時,他把教室打掃得格外乾淨。因為這,他轉年當上了班級的勞動委員。
周巾有兩個親戚在永望村,一個是他妹妹,一個是叔伯兄弟。他們一個收養了明齋,一個收養了明霞。對於明瓦,他們都頭疼,嫌他不機靈,將來是個累贅,彼此推來推去的。後來是許守林想起了自己有個老鄉,叫王瓊閣,在縣工商銀行做保衛,家庭條件不錯,只是結婚十來年了也沒有孩子,正想收養一個,許守林於是帶著明瓦進了趟城。明瓦真是命好,人家一眼就相中了這個眉清目秀的孩子,說他不多言多語,內秀,本分,將來一準是個孝順孩子。就這樣,明瓦因禍得福,他的戶口被遷進城裡,成了縣一小的學生,每天穿得乾乾淨淨的,背著書包去上學。永望村的人都說:「小沒交了好運了!」
有一天,王家的馬桶堵了,明瓦到一家土產日雜用品商店去買疏通管道的皮碗。那是個小店,店主是個少婦,懷中抱著個男孩。明瓦一進去,就被她身上散發出的一股香甜的奶味迷住了。她個子不高,膚色白皙,眼睛不大,笑微微的,嘴唇紅潤,看上去健康、和善。一個皮碗才四塊錢,可明瓦那天帶去的是一張面值五十元的鈔票,她找不開,店裡又沒其他的客人,她就順手把孩子往明瓦懷裡一放,讓他幫著看一會兒店,到隔壁的店鋪破錢去了。小男孩不認生,他偎在明瓦懷裡,衝著他笑。明瓦覺得店主是個沒心計的女人,她把孩子和店鋪,那麼輕易就託付給了生人,如果他順手偷上一把鎖頭或是一隻盤子,掖在懷裡,她不是因小失大,賠了嗎?店主身上的奶味已讓明瓦無限神往了,加上她為人的誠懇,那一瞬間他有被幸福擊中的感覺。女主人回來時,那孩子在明瓦懷中突然打了個挺兒,肩膀一聳,一股尿水滋了出來,淋濕了他的衣服。店主見孩子尿了客人的身子,不好意思,一再道歉,雖然她已經把整錢換成了零錢,但執意不肯收明瓦的錢,從兜里另翻出一張五十的整錢,連同皮碗一同遞給他,說:「這孩子真是的,怎麼偏偏往客人身上尿?我也不能幫你洗衣服,這個皮碗你拿去使吧!」明瓦說他不能白拿,一定要付錢。店主說你要是給錢的話,我就不賣你了。明瓦只好拿著皮碗,一步一回頭地回家了。家中的馬桶疏通以後,明瓦老惦記那個女人,有事沒事,總愛往那個店裡跑。今天去買個盆,明天買把鏟子,後天又從那兒拎把水壺回來。王瓊閣詫異,對明瓦說:「怎麼老往家添置這些沒用的家把什?」明瓦不言,照買不誤。久了,得知店主是個離婚的女人,她的前夫也做買賣,開了家燈飾店,女人懷孕期間,他熬不住,和一家澡堂的搓澡員好上了。女人知情后,一生下孩子,就和丈夫離了婚。這女人的名字與明瓦母親「文春」的名字一字之差,叫文秋,明瓦覺得母親在冥冥之中是認可這門親的,於是開始追求文秋,幫她上貨,打掃店面。他買禮物不買給文秋,而是給她的兒子彬彬,虎頭鞋、絨線帽、圍嘴、撥浪鼓、奶片、芝麻糖,吃的用的玩的都有。文秋一看明瓦對彬彬這般好,便一心一意跟他處上了。他們的關係發展得很快,初冬時,明瓦跟養父提出了結婚的事情。養父一聽明瓦看上了一個離異的女人,她帶著個孩子,比養子還大兩歲,差點沒當場背過氣去。王瓊閣和老婆商量好了,一定要把這門親攪黃。他們威脅明瓦,說是如果他跟這個小店主結婚,他們不給他房,不給他錢,不給他辦一桌酒席,將來他有了孩子,他們也不會幫著帶。總之,他一意孤行的話,他們就不認他這個兒子了!明瓦聽完養父養母的數落後,用一句「沒門兒」回敬了二老,王瓊閣氣得老淚縱橫,一聲聲地叫:「小沒,小沒啊——」
明瓦拗著家人,和文秋結婚了。文秋有三間平房,明瓦是倒插門。王瓊閣愛面子,也心疼養子,還是在飯店擺了十桌酒席。宴席上,文秋的娘家人跟中了彩似的,個個喜笑顏開的;而明瓦的親屬,則如感染了瘟疫,垂頭喪氣的。王瓊閣抽搐著臉,一句祝福的話也沒說給這對新人。明齋覺得弟弟找個帶孩子的女人很丟人,一入席就喝悶酒,菜未上齊,就醉倒了。明霞最受不了的,是彬彬。她左一眼右一眼地剜他,好像彬彬是顆毒瘤。只有二歪,對明瓦豎起大拇指,說:「高啊。二茬的韭菜,回鍋的肉,鮮啊,香啊!」二歪的話雖然粗俗,但說到明瓦心坎上了,他和二歪喝了一杯酒,還叫了他一聲「姐夫」,把二歪美得直眯眼。趁著明瓦心情好,二歪說他想在城裡開一家賣種子的商鋪,請明瓦幫著申請個執照。一向謹慎的明瓦豪爽地答應:「沒說的!」
明瓦看著母親的棺蓋,咬著嘴唇,委屈地說:「沒奶了。」
這以後,小沒忍受著,還是回家吃。他的工資幾乎不夠家中日常開銷的,幸而有文秋的小店做後盾,添補家用。親戚們一旦回鄉下了,那麼家中總要少點東西,花碗、牙膏、毛巾、茶壺、拖鞋,甚至是藥品。有一回小沒回家,見文秋的表弟正墊著板凳,擰吊燈下的燈泡。小沒以為燈泡壞了,誰知他拿著燈泡跳到地上后,對小沒說,鄉下家中的燈泡總是燒壞,他見這個燈泡抗使,趕巧鄉里來人,就取下來,讓人捎回去。小沒嘴上說「沒事兒」,心裏卻在憤怒地罵:「沒羞啊!」
周巾的通緝令隨著雨打風吹,徒自飄零九_九_藏_書了。明瓦一年年長大了,他相信父親還活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裡。由於他總是班上最落後的那名學生,所以連蹲了兩級,初中畢業時,已十八歲了。王瓊閣正為明瓦的前程犯愁時,機會來了。王瓊閣有一個朋友在縣武裝部工作,那年招兵,兵源不足,他想起王家的養子來,找到王瓊閣,說:「明瓦學習不好,人又蔫,乾脆讓他參軍得了,到部隊摔打幾年,沒準還出息了呢。」於是,王瓊閣就給明瓦報了名。政審和體檢輕鬆過關,明瓦到天津參軍去了。他在部隊是後勤兵,養豬。這活兒在別人眼裡又臟又累,可明瓦喜歡,他把豬兒侍弄得膘肥體壯、溜光水滑的,部隊的領導很滿意,給他記了一次三等功。當兵的時候,明瓦沒有休過一次探親假。王瓊閣思念他,在養子當兵的第二年春節,領著老婆,專程探望。明瓦用省下的津貼,給養父買了一個電動剃鬚刀,給養母買了件軟緞棉襖。養父養母分外感動,說明瓦孝順,如同己出,他們不愁沒人給養老了。三年兵役服完,明瓦高了,壯了,氣色也好看了,只是仍然不愛講話。服役期滿,領導找他談話,說是不捨得他離開部隊,問他想不想在後勤這個崗位再干兩年,他們可以考慮他入黨的問題。明瓦想了想,答應留下。就這樣,他當了五年兵,養了無數頭豬,如願以償入了黨,二十三歲那年夏天複員了。
他這一說不要緊,把墓地那些送葬的人差點沒逗得笑出聲來。原來,明瓦五歲才斷奶。斷奶之後,他仍是戀,每個月總要在文春懷裡偎上一兩回,咂咂奶頭,才能安靜。
周明瓦小的時候,家住永望村。他爺爺會口技,既能學豬馬牛羊的叫聲,也能模仿鳥兒的歌唱,他等於是在動物樂園長大的。明瓦平素蔫頭蔫腦的,口拙,可是爺爺一表演,他的眼神就活泛了,說話也利落了。他九歲時,爺爺死了。明瓦聽不到口技,身上的魂兒就不全了。他一天到晚打呵欠,而且害渴,水瓢不離手,夜夜尿炕,氣得他媽讓他睡光炕,說是拆洗不起褥子了。明瓦的爸爸周巾,為了讓兒子打起精神,時常給他學幾聲鳥叫,可明瓦嫌那聲不如爺爺發出的好,總是堵起耳朵。夏天他去放羊,把羊撒開后,就躺在草地睡覺了。等他醒來時,太陽丟了,羊也丟了,他在暮色中找羊,不止一次迷了路,害得家人還得找他。冬天他去撿糞,每每看到遊盪著的牲畜就會尾隨著,村裡人問他,這是做什麼?明瓦並不搭腔,只是撇著嘴,用糞鏟指向牲畜的糞門,好像一個警察已把兇犯逼進了死胡同,立等可捉。
明瓦搖頭。
王瓊閣問:「你還想姓周啊?」
伍家媳婦見他不吭氣,只能一樣樣地猜,當她說到「大料」時,明瓦長出了一口氣,身子一軟,水銀瀉地似的,歪倒在門檻上。
這以後,親戚們進城找他,他連粥鋪和麵館也不帶他們下了,只是在街頭的露天大排檔買上幾碗豆腐腦和一斤燒餅,打發他們。
明瓦還是搖頭。
明瓦搖頭。
最戲劇性的一次,是周家的手推車的車胎虧氣了,明瓦到許守林家借氣管子,也就是充氣筒。
他還是搖頭。
鄒進,難道不是「周巾」的諧音嗎?父親為了活下去改了姓名,也會改容貌啊,他一定做了「隆鼻」手術。在小沒的記憶中,父親的口技,與爺爺是不能相比的,這些年他是如何修鍊技藝,達到如此純熟的境界的?
小沒沒有食言,幫二歪申請了執照,又做了他經濟上的擔保人,為他在銀行貸了兩萬塊錢,盤了家店,賣種子。小沒想,二歪雖然輕浮,但他機靈,這樣的人經商是不會吃虧的。他有了錢,明霞就會跟著過上好日子,不至於一天到晚氣不順。二歪的店開張后,生意還說得過去。他白天賣種子,晚上就住在店裡。他本來是到街上的小飯館吃飯的,可是入秋以後,他幾乎天天到小沒家吃晚飯。他說自己在外吃飯,人家知道他是小沒的親戚,都問他怎麼不回家去吃。他說怕別人笑話小沒,所以日日來吃了。二歪吃東西是挑剔的,頓頓有酒不說,魚呢,必定要吃澆汁的;排骨,也必定是糖醋的。他除了拎上一兩瓶酒之外,來這裏什麼也不帶。他說如果提著菜來,讓人看見的話,會說這親戚處得見外。文秋挺著大肚子,圍著鍋灶煎炒烹炸,累得頭暈眼花,腰酸背痛的。二歪有時喝多了,就說走不動路了,睡在小沒家。這樣,第二天還得招待他早飯。小沒煩透了二歪,可又張不開口趕他走。文秋見小沒不開心,就勸慰他說,親戚就是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筋,人家上門來,可以對你有一百個不是,但你要是對人家有一個不是,就會落埋怨。她還說家裡不缺吃的,只不過多做兩個菜,多往桌上擺雙筷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小沒想想也是,二歪醉了去小屋呼呼大睡時,他仍然可以和文秋依偎在一起,甜蜜他們的,並無大礙,也就聽之任之了。
小沒十一歲時進城了。
明瓦仍是搖頭,急得直跺腳。
明瓦點點頭說:「沒逮著啊。」
又問:「要醋?」
明瓦工作上兢兢業業,他到公路管理站的第二年,便是以工代干;又過了一年,單位把唯一的轉干指標給了他,明瓦成為正式幹部,做了稽查科的一名科員。王瓊閣大喜過望,在飯店擺了三桌酒席。一桌是明瓦單位的同事,一桌是王家的街坊鄰里,還有一桌就是永望村的親戚們。這三桌席,同樣的酒菜,但場面卻是不一樣的。明瓦單位的人吃得很斯文,酒桌上每道菜都有剩餘。王家的鄰里,吃得賣力,但不張揚,菜雖然有見底的,但杯盤碗盞井然有序。而永望村親戚們的那桌席,簡直看不入眼,他們吃得狼狽,桌子上到處是雞骨頭和魚刺,光是酒杯,就摔碎了兩個。二歪喝得拿不住筷子,便用手抓菜,弄得滿手油污。明霞手中提著個塑料袋,未等人吃完,就把炸雞翅和肉丸子打包。明齋喝多了嫌熱,脫掉外衣,只穿件背心,那背心千瘡百孔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汗味。明瓦看親戚們如此的情態,臉上掛不住,渾身不自在。倒是王瓊閣,他心平氣和,二歪吆喝添酒,他就添酒;明齋說菜不夠吃了,他就趕緊再加兩個菜。酒席散后,親戚們一行又到王瓊閣家小坐了一刻,喝了壺茶,這才搭客車回村。明瓦送他們到汽車站,為他們買了票,一一送上車。等他回家后,養父對明瓦說,親戚們走後,他發現家裡少了一罐茶葉,一個老花鏡,一個煙灰缸。明瓦氣得青了臉,他罵了一句:「沒臊的!」
小沒離開城裡,上山來了。他在百雀林里養鳥,又做更夫。那些花花綠綠的鳥,因為脾性的不同,從早到晚地歌唱,小沒覺得自己掉到福堆里了。百雀林有名技術員,每周上山一次,是小沒能見到的唯一的人了。大多的時候,他是一個人跟鳥兒在一起,聽松濤,聽風雨。冬天的時候,鳥兒進了室內,他和它們住在一起,等於住在春天裡。夜晚,鳥兒低吟的時候,小沒會想起爺爺,想起父親和母親,想起文秋,想起養父養母,想起兜兜,想起永望村的親戚們九-九-藏-書。真是奇怪,遠離了他們,他反而覺得他們近了,親了。
許守林嚇壞了,以為周巾死了,明瓦是來報喪的。他顫著聲問明瓦:「你爸?」
縣公安局發布了對周巾的通緝令,一時間,這樁命案成了人們街談巷議的主題。從那以後,永望村的女人,一提起燙頭,噤若寒蟬。
小沒來百雀林的第二年,親戚們知道了他的遭遇,分外同情,輾轉著來看他。明齋安心種地了,他老婆當上了民辦教師,他一臉知足的表情。二歪呢,他滿面喜氣,多年不孕的明霞終於為他生了個兒子,而且假種子官司的風波也平息了。他們來百雀林,很少過夜,總是說家裡忙,待個把小時就走了。他們來,從不空手,總要給他帶點東西,罐裝的茶葉、花碗、茶壺、拖鞋等等。它們雖然不是新的,但小沒已覺得很溫暖了。有一天,小沒擦拭落在茶壺蓋上的鳥糞的時候,突然發現上面有道閃電形態的裂紋,他這才認出,這是當年家中丟失的茶壺啊。小沒便仔細打量親戚們送來的其他物件,最後他確定:這些東西無一不出自他家啊。只不過拖鞋穿得舊了,褪色了;而茶葉罐里剩下的茶,陳了。
蜜月中的明瓦美滋滋的,他上班時,臉上總是掛著笑。以前單位的同事都叫他周明瓦,可是婚後,他讓他們喊他「小沒」,因為文秋愛叫他這個名字。
兜兜三個月大時,文秋把彬彬送進幼兒園,辭了雇傭的人,背著兜兜去開店了。她真是精力充沛,雖然家裡家外地忙,可是臉上未增皺紋,頭上也未添白髮。二歪又像老主顧一樣,回到小沒家了,每天晚上準時來蹭飯。他來不要緊,明霞也隔三差五地來了,說是夫妻不在一起,更別想有孩子了。他們吃飽了喝足了,夜晚時就賣力地做要孩子的事情,又喊又叫的,好像這是他們的天下。小沒受不了這個,明霞一來,吃過晚飯,他就打發他們回自己的店裡住。可二歪總是說店裡的床小,住不開,賴著不走。小沒沒轍兒,只能挨著。
姑姑和明霞走後,小沒和文秋就像泡了個熱水澡,除掉了一身的塵垢,說不出的滋潤和舒展。然而好景不長,秋天的時候,二歪又來了。
「你哥你姐?」
張二嬸嘆了口氣,取了一包蠟給他。
文春下葬時,明齋明霞「媽呀媽呀」地叫著,哭得死去活來的。只有明瓦,他安靜地站在墓穴旁,一聲不哭。伍家媳婦怕明瓦不哭會憋屈壞了,對他說:「小沒,你沒了媽,以後沒人疼你了,你想哭就哭啊。」
二歪的事情還沒有結論,小沒又出事了。有人舉報他利用職權,私自放行被扣押的不交養路費的車輛,給國家造成了近五萬元的經濟損失。檢察院的人前來調查時,小沒說那些大型車輛的放行,都是領導交辦的;他自作主張的,不過是一些農用四輪車。他還說,大型車輛如同牛馬之類的大牲口,對路的傷害大;小型的農用車,不過是山羊,對路毫髮無損。可是當檢察院的人問到公路管理站的領導時,他們矢口否認。他們說,難道我們還不知道權大還是法大?怎麼可能讓周明瓦同志知法犯法呢?小沒有口難辯,他提供不出任何領導讓他那麼做的證據,只能一個人承擔罪責了。這樣,周明瓦的幹部身份被撤消了,淪落為工人,工資減了一半,在單位做清掃員。
明瓦的母親見明瓦不愛說話,但凡家中短缺了什麼,需要向鄰里藉助的,她就打發明瓦去。
許守林把周家的人問了個遍,這才明白沒氣的不是人,而是手推車。他拿著氣管子遞給明瓦的時候,明瓦已是滿頭大汗。
明瓦惹的唯一的禍,還是因為父親。那時通緝周巾的告示貼得哪兒都是,百貨商場、銀行、糧油店、照相館、飯館、理髮店、學校甚至公共廁所,只要是老百姓出入得多的場所,都貼著一張。明瓦一看到父親的頭像,就會在心裏熱辣辣地叫一聲「爸爸——」。明瓦受不了這折磨,把學校門前貼著的通緝令給撕了。同學揭發了他,明瓦被叫到辦公室,班主任問他為什麼這麼做的時候,明瓦哭著說:「沒神啊。」此外再不肯吐一個字。班主任大惑不解,叫來王瓊閣,這才知道明瓦就是通緝犯的兒子,而他之所以撕告示,是不忍心看父親那一眨不眨的眼睛。老師同情明瓦的遭遇,放他回去了。只是從公安局又要了一張通緝令,重新貼上。從那以後,明瓦經過學校門口時,總是低著頭。他也不愛到街上去,唯恐又撞上白紙中的父親。
從丹東回來后,小沒一直閑在家裡。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養父的嘮叨。那沒有完成的治療,是他永久的一塊心病,終日里長吁短嘆。他一刻不能離開小沒,一會兒讓他端茶倒水,一會兒又讓他揉肩捶背。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把你養大成人,現在是用你的時候了。」小沒乖乖聽候他的使喚。煩悶的時候,小沒要麼跟兜兜做遊戲,要麼到街上走走。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踅進了文秋的店,可是賣貨的是一個又矮又胖的姑娘。他問:「文秋呢?」那姑娘說:「旅行結婚去了!」小沒立時軟了腿,他出店門時,被門檻絆倒了,半晌才爬起來。養母見小沒從街上回來后耷拉著腦袋,便對他說:「你知道了吧?文秋跟彬彬他爸復婚了。你看文秋捨得下你和兜兜,捨不得兒子和那個有錢的主兒吧?你不用怕,兜兜我們幫你帶,不會屈著她的!只是你自己還年輕,不能這麼一個人過一輩子啊。」
小沒一落魄,親戚們也跟著喪氣。二歪將店鋪賣了,回村了。這幾年他錢沒掙著,倒惹上了官司,直叫「背時氣」。他希望法院最終能找到那家賣假種子的公司,這樣他就能從官司的泥潭中拔出腳了。明齋和文秋家輪流而來的窮親戚,如常住著,不過因為小沒家的氣氛不如從前,他們也謹言慎行,幫著做點家務了。文秋和小沒,就像兩個疲憊的旅人,終於走累了。小沒一回家就歪頭打盹,文秋也常常呵欠連天,做什麼都提不起興緻。以前她常常會因為魚被殺后又揚起尾巴、被子疊得歪斜后「呼啦」倒下而大笑,現在就是彬彬和兜兜沖她扮鬼臉,她也沒笑模樣了。晚上,她和小沒是各睡各的。
王瓊閣看明瓦已到了結婚的年齡,而他自己又不善於跟女孩子打交道,就張羅著給他介紹對象。只要女孩子一進家門,明瓦就慌裡慌張地躲起來。王瓊閣喚他出來,他低著頭,受氣似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連看也不看對方一眼,他的對象也就相一個,黃一個。王瓊閣犯難了,以為明瓦從小在家庭中受了刺|激,想打一輩子光棍了。他小心翼翼地問他為什麼不看人家,是害羞嗎?明瓦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吭吭哧哧地說:「沒奶味。」原來,他認定好女人身上應該有母親身上的那種奶味,他沒從那些姑娘身上聞到那氣息,因而不抬頭。王瓊閣得知緣由后,笑了,說:「傻兒子,生了孩子的女人身上才有奶味,做姑娘的時候,她們身上應該是蘋果和梨子的氣味啊。」
明瓦抽了抽鼻子,把孝帽子摘下來。人們以為他要拿它擦眼淚的,可是明瓦只是用手捻了捻,又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