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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編在火車上

總編在火車上

作者:王深
李胖子看到后就把原文抹掉了,他回到教室,憤怒地環視,我低下頭去沒看他。我第一次知道,文人是多麼懦弱。
作為一個講究的詩人,我很早就注重生活質量,從廁所開始。火車上的廁所比鄉間的蹲坑要乾淨,某個暑假我發現了這個正能量的秘密,於是每天都忍住便便,聽見火車靠站的汽笛聲,衝出院子,爬進火車。火車卸了它的貨,我也卸了我的貨。我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王深,媒體人、青年作者。已在「一個」發表《夜班編輯與計程車司機》《拇指時代的小偷》、《逃課》。微博ID:@蘭陵路28號
這是我的第一篇球評。火車載著它又拉去了南方,我想,南方人,他們能看懂我飽含深情的發問嗎?
我狗趴趴地蹲在那兒,等著火車從北方、南方、四面八方開過來。她們都是我的記者,載滿了一車、一車、一車的故事。
但文人也有硬骨頭。魯迅先生就是個文人,課文上說,他在桌子上刻了個「早」,後來就不遲到了。我得到啟發,放棄粉筆,偷了家裡一把https://read.99csw•com螺絲刀,又到了牆邊,用力刻下:李胖子,大傻逼,永永遠遠的大傻逼。
刻下來的字不容易抹除,李胖子就沒辦法了。自此,螺絲刀成了我的隨身兵器。有一天我媽從書包里發現了已經被削尖的螺絲刀,表示不解。我告訴她,別動,我用它寫詩。
後面就是童話了,你不信就算了——是的,廁所的牆上塗鴉滿壁,照了陽光更加斑駁——在我的日記下面,寫滿了筆跡各異、色彩不同的評論。筆跡稚嫩的人說我寫得真好玩,能認識一下嗎?筆跡老成些的人,說我沒什麼養分,應該繼續多讀書。有個自稱偉哥的裝逼犯,還在旁邊列了個書目,有歷史學的,有哲學的,還有文學的。
羅納爾多,親愛的,告訴我,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同桌說了句「呵呵」,就再也沒理我。鑒於同桌長得漂亮,我選擇了原諒她。趁地理老師不注意,我溜出了教室,幾步小跑,回到了鐵路旁邊。
「時間開始了。」整個寒假,我每天守在鐵軌邊,進入路過的九*九*藏*書每一輛列車廁所,把牆上的塗鴉編輯一遍,也順便和各路留言進行互動,還留了幾次家裡的電話號碼。有個女大學生打電話到我家,說她在北京,能不能見一面,我說那你幫我買個賽文奧特曼行嗎,她就不理我了。
從那以後,我開始常常逃課。我守在鐵路旁邊,手上拿著螺絲刀,每天定時去廁所里編輯一下。接下來我讀了初中,在地理課上,我指著全國鐵路地圖,對我同桌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這些火車上的總編。
我不說話,看著白雲下面飛馳的列車,心想,我操,那些騙子能看懂我寫的詩嗎。
我被自己的話感動了,必須記錄下來。我從兜里掏出了螺絲刀,伸出手,把這個比喻刻在了廁所的牆上。火車牆壁是冷冰冰的鐵。那時候我讀過第一本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用儘力氣,假裝自己是保爾柯察金,在牆上,我刻道:我蹲在這兒,就像蹲在了駝峰上。
那時候綠皮火車上人還不多,我反鎖了廁所門,打開窗子,看著遠山與炊煙,脫下褲子。read.99csw.com我掏出小鳥,瞄準蹲坑,先用一泡童子尿把它沖乾淨。
在驚訝中,我換了一個廁所,也是一樣的情況——在關於羅納爾多的球評下面,有人跟我講齊達內也是好樣的;關於我暗戀班花的日記下面,有人說,先搞好學習,日後再說,來日方長。
十多年前我讀小學,班裡的李胖子揍了我一頓。我打不過他,就搞了幾根粉筆,在牆上寫道:李胖子大傻逼。
她們也在鐵軌上狗趴趴地等我。只要汽笛聲一響,火車在白雲下開起來,我就是她們的總編。
我對韻腳感到滿意,擦乾淨屁股,打開門,溜下火車。在我身後,汽笛聲響起,火車狗趴趴地開了起來,載著我寫的詩,穿山過水,一路顛簸,往南方而去。我爸爸說,南方人都太精了,騙子多,要保持距離,可千萬不能去南方混呀。
夏夜的蛙鳴銷聲匿跡,就像受潮的電視機喪失了色彩。一整個夏天,我每天都去火車的廁所里寫作,有時候抒發一下不想寫暑假作業的苦悶,有時候談一談鄰居家的二大爺為什麼突然就瘸了,有時候我也畫九*九*藏*書一幅抽象派的畫。更多時候,我就是寫幾句日記,註明日期和天氣,後來也加了落款:天河鎮,王二。
復刻是漫長的工程,但我沉浸其中毫不疲倦,換了一個廁所又一個廁所,整個列車的廁所牆壁被我修整一遍,整潔而美觀。
這個時候火車已經到南方了,換了一撥兒乘客,列車開回了北方。深夜我才到了家,告訴爸爸,我只是去火車上了個廁所。為此我挨了一頓揍,大便時候蹲下去屁股都疼。
列車開動了我也忘了下車,把所有的廁所都瀏覽了一遍。我感到獲益匪淺,果然是高手在民間,但是大家三言兩語,歪歪扭扭字體不一,看上去就不美觀。為了感謝這些無私的群眾,我從第一個廁所開始,小心地用螺絲刀抄下他們的發言,順帶以我五年級的文化程度修改了一些錯別字和病句,去掉離題的髒話,還在空白處畫了方框,留著後來人補充發言。
洗盡鉛華后我蹲下來,蟬鳴和陽光環繞廁所,世界就是這幾個平方米,像動物園裡吃草的駱駝一樣安詳。我蹲在這兒,就像坐在了駝峰上。
寒假終於https://read.99csw.com來了。又一輛列車鬆弛下來,我早已守候多時,頭上落滿雪花,車一靠站,我攥著螺絲刀,一躍而上,躲避了列車員,狗趴趴地鑽進了廁所。
開學后我面臨考取中學的壓力,每天課業繁忙,周末還參加了輔導班,連上火車的時間都沒有。
一天又一天,一個廁所又一個廁所,到了九月一號開學前,我再也找不到沒被刻過字的廁所了。
讀了兩遍,我覺得還不夠,又加了一句。我說:曬了曬太陽,立地成王。
我想,這個操蛋的世界啊。蹲在火車上,我也寫下了我的困惑:
有鐵路在小鎮上穿過,我家后牆到鐵軌只有幾步之遙,我一步一步量過,就像C羅踢自由球之前量步數。火車隆隆而過,我常常感到地球是顫抖的。養成習慣后,就產生了誤會——我後來去了成都上大學,有一次午睡,床突然發晃,我室友在看電影,光著屁股就嚇跑了。我只是翻了個身,感覺回到了童年而已。
那個夏天的電視機上播著九八世界盃,決賽里齊達內像鎚子一樣用頭砸進兩個球,大羅卻一臉惆悵——足球報上說,他賽前口吐白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