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地鐵里的武士

地鐵里的武士

作者:王若虛
這一腳下去,固然會害了其他多米諾骨牌,可誰叫他們不踹自己前面那人呢?
地鐵高峰時段,前面的人走快點就是正義。
三號線先生靠著枕頭摟著女友,回憶他在魔都第一次坐地鐵,那是他第一次見識到人類工業的冷酷與發達。
每一個在高峰時段閑庭信步並且妨礙到別人趕路的傢伙,都是三號線先生撞擊的目標。
墜入愛河之後,三號線先生每天都提早十五分鐘起床,這樣他就能在足球場站某個約定好的車門上車。八號線小姐總是站在車廂角落裡等他上來,便當包則比以前多了一份帶給男友的早點。
那款遊戲的雛形也是這個時候進入了三號線先生的腦洞。
他自詡為地鐵里的武士,匡扶正義。
遊戲有三種Game Over的方式:體力耗盡、時間用完、在人群里撞到老年乘客。
擠上車的人像登上了諾亞方舟,有閑心觀察其他人。三號線先生通過男人的髮型推理他們昨晚朝哪個方向側卧入睡,通過女人的妝容細節猜測她們的年齡,以及是否欲求不滿。他能看到眼屎、鼻毛和手機里的RUNING MAN,聞到陳年煙臭和韭菜餅香氣,聽到身邊小青年山寨鐵三角耳機里漏出的五月天的歌聲,下面還有隻POLO公文包頂著他的小弟弟。
三號線先生越想越High,覺得車廂里可以有個獎勵關卡,詳情可以參考日本遊戲某車之狼。
後來三號線先生說,當時他真沒想到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人,擠地鐵擠掉了便當包,然後為了幾塊糖醋排骨再折回人民廣場。
車門系統絲毫未察覺異常,列車啟動。其他乘客也沒覺得這個人哪裡不對,只是一直把頭靠著車門而已。
彼時正流行跑酷遊戲,什麼神廟逃亡,地鐵跑酷之類。三號線先生就想,有沒有那麼一款遊戲是關於早高峰時奔波換乘的呢?
八號線小姐:說!是不是其實在那一電光火石瞬間,你在車門外面發現掉了便當的是個大美女?!
戀愛仍在繼續,但三號線先生能感覺到列車正逐漸減速。說來心酸,早高峰居然曾是他們最穩定的約會時間,因為她和他經常要加班到很晚。周末呢,她會和中學同學大學同學去附近自駕游,而他還要加班。
他經常撕破想象,魔都在九九藏書中國地圖上是那麼小一個點,但對兩千四百萬人來說,擁擠,卻又龐大。只要兩個人的生活軌跡出現一點偏差,就會產生第二宇宙速度,脫離的速度。
他見過清晨大聲朗誦阿波里奈爾的少女,他見過傍晚喝醉了一吐為快的大叔。
總能騙得幾個乘客看得目瞪口呆。
有時他和她隔著車窗玻璃對望一會兒,用眼神打啞謎。
可哪個吃貨會為一個便當再返回人山人海的人民廣場、第二次玩命擠上車呢?
他最好的激|情,也終將被城市的地鐵擠干。
忙碌的人沒有表情。
連鎖酒店就在三號線輕軌赤峰路站邊上,窗外的列車隆隆駛進懸空的車站,窗內的三號線駛進八號線。
他拿著這份掉下來的免費午餐,看看其他上班族,其他上班族也看看他,都是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
在車庫停車的時候,毫無經驗的三號線先生又不知道怎麼站在車外面指揮女友把車子倒進去,前前後後花了很長時間。
戀愛談到第三個月,他們開了房,上了床。
三號線先生從不遲到。
和其他很多領域一樣,這裏不是胖子適合生存的世界。
比如,主角上班快遲到了,必須于倒計時之內,在若干條地鐵之間換乘和奔跑,部分設計有點類似神廟逃亡,只是原本在身後追擊的猴子換成了腿腳利索的地鐵丐幫,他們一邊唱著「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一邊追著你要錢。
這裡是魔都,中國最快節奏的地方,沒人會因為你走路太快而責怪你。
在人民廣場,三號線先生和她一起下車,總是手牽著手走過八換二那冗長擁擠的換乘走廊,步行速度剛好是以後三號線先生會輕輕提醒的那種,也不至於太慢,上班路上的情侶是沒有資格徜徉的。坐自動扶梯時,八號線小姐教他靠右站立,三號線先生會俯身去嗅女友的頭髮。在二號線站台上,他幫女友擠上車,並確保便當包不會被擠下來。
沒有地鐵,魔都的魔力將消失,會上半身癱瘓,只剩鬼都。
他們是在地鐵站的全家便利店裡分的手,有始有終。
碰到心情不好時,他會採取比較野蠻的做法,在經過的一瞬間撞擊對方彎曲的肘部,害得人家拿不穩東西,輕則PSP遊戲機摁錯一個鍵,重則手機掉在地https://read.99csw.com上。
三號線先生說歇了吧,就人民廣場那牛羚遷徙的場面,你的午飯放地上早給踩成奧利奧了。
他見過一大清早坐地鐵去上學的孩子,大概也就六年級的樣子,戴著眼鏡,寵辱不驚地玩著三星手機里的遊戲,神態和那群上班族一樣的麻木。他想起自己這樣在小鎮出生的孩子,為了上個稍微像樣點的高中,天微亮就要騎車翻山越嶺一個鐘頭去縣城,每次到學校都亢奮得像贏了一場汽車拉力賽。
他見過逃票的父親扔下女兒獨自逃出保安的包圍。
看地圖總會的,三號線先生的業餘愛好之一就是研究最新的地鐵路線圖。
地鐵武士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時間很晚了,那班地鐵很空,他只坐一站,懶得往裡走,就在門口低頭看手機。沒想到他站的位置沒有算好,車廂門關閉時,正好將腦門前的劉海夾住了。
「你其實是個很有趣的人。」
不過這個想法被八號線小姐斃掉了。
他見過世間最美麗的女子,在車廂最不起眼的角落裡獨自等待。
三號線先生做了個重要的決定,留在原地等兩班車的時間,也就是六分鐘,失主不來就走人。
但他不拯救弱小,老弱病殘孕就盡量別在高峰坐地鐵了——這是三號線先生的刺客信條。
三號線先生最好的浪漫,就是以這種速度慢慢抽絲抽走了。
三號線一直認為地面上那些高大宏偉的地標性建築,不過是比較長的胸毛和屌毛而已,看著霸氣,實則可有可無,是虛榮心的產物。地鐵則是魔都的動脈,與地面交通那根靜脈緊密配合,是這座城市的活力所在。
在這地下奔突的巨大機器里,武士曾見過幼年時的自己會難以置信的事。
那時,她就是他的正義。
三號線先生每次總是很努力地朝心上人擠過去,引得一片怨聲載道。偶爾遇上車廂不是很擠的時候,他會佯裝素不相識的乘客,先在別的地方站一會兒,瞟幾眼八號線小姐,忽然走過去,幫她撣掉外套領子上一小撮飄絮,說,小姐,你哪站下啊?
他經常產生想象,會不會有一天,他走進八號線車廂,看到八號線小姐站在車廂一角,提著便當包。
再後來,三號線先生一直沒談戀愛。他仍舊每天在足球場換八號線,read.99csw•com換乘時走路飛快,神情嚴峻,坐自動電梯總是靠左行走,似乎不想讓自己的身影在車站裡多待一秒鐘。
八號線小姐說不用啦,她本來就有駕照,家裡打算給她買一輛車,早上直接走過江隧道就能去單位,更快更方便。
三號線先生畢業后換了四份工作,都不在一個行政區,這讓他坐遍了大部分地鐵線。但每次他都要坐一段三號線,這成了他代號的由來。
他見過兩個自帶摺疊椅的人霸佔車廂的輪椅區,坐而論道,縱橫捭闔,格調高雅。
地面交通是三號線先生的軟肋,甚至叫他惶恐。他既不熟悉公交車路線,坐計程車的費用也令人咋舌。他記得曾有一次八號線小姐身體不舒服但必須要上班,他打車去接她,一路上安撫女友,一邊心臟跟著計價器跳動。車費是坐地鐵的十倍,他拿回找零時心不在焉,後面過來的騎車人差點撞到忽然打開的車門上。
還有他大學時第一次遇到地鐵里的跳站台自殺,車子在黑暗的隧道里停了半個多小時。在他老家,若想卧軌,要在山那頭的鐵道上等個大半天,等得要睡著了才能迎來死神。跳站台那哥們只需要等三分鐘不到,就是死也能死得那麼快捷便利,那麼現代感。
有時候,三號線先生甚至會在狹窄的換乘通道里故意撞一下那些邊看手機邊緩慢前進的低頭黨們,提醒他們既然走那麼慢就不要霸著通道正當中。
三號線先生想不到這次是僅有的纏綿了。又過了一個月,八號線小姐的單位搬去了浦東,兩個人的上班路線分別朝兩個方向。
偶爾也有浪漫的閑暇約會,是去浦東哪個地方聽久石讓音樂會。票子是八號線小姐的朋友送的,車子是她開的,但不熟悉路線,怎麼開都覺得不對。副駕駛座上的三號線先生是部活的地鐵導航儀,但對地面則一無所知,此刻顯得無能又無辜。八號線小姐只好說你拿著我手機開導航吧。
每次換乘地鐵,看到下行的自動扶梯上因為某個笨蛋不識好歹地站在左側,害得後面大隊人馬無法快速通過,居高臨下的三號線先生就有一種想把前面那人一腳踹下去的衝動。
音樂會遲到了。坐到座位上的八號線小姐一聲嘆息。
那一晚之後,他明白有什麼東西已經完全變了,只是九*九*藏*書之前自己不願意接受現實。
八號線小姐說我下車折回來的時候也沒想到還真有你這樣的雷鋒,居然守著,太可愛了,我以為最多就是誰幫我放在車門邊上。
原來好人卡已經不流行了。三號線先生想。
三號線先生想好了遊戲結束時的CG動畫場景,完全以自己的真實遭遇為原型——
一個高峰期不換乘地鐵的上班族也絕不能說自己完全領略過地鐵的魅力。
三號線先生:哈哈哈恍恍惚惚紅紅火火何厚鏵。
每天早上,三號線先生睡眼惺忪地掙脫死神的長眠誘惑,從刷牙洗臉到出現在地鐵站,幾乎都在迷迷糊糊的一瞬間完成。在上車之前,三號線先生會把書包拿下來提在手上,只有這樣他才能用最小的上圍體積擠進車廂,也防止書包被門卡住,關了開開了關,成為全車的公敵。有時候他必須深吸一口氣,氣沉下丹田,同時雙腳學卓別林那樣外扒成一字形,才能讓車門貼著肚臍眼關上。
出站的時刻,到了。
有一次,他在人民廣場換乘二號線,人民廣場站無愧於自己的名號,People's Square,到處都是people,只有站在這裏你才能感受到什麼叫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瘦削如三號線先生也沒能擠上那班二號線,手忙腳亂之中,倒是車上有個人的便當包在關門前的一瞬間被擠了下來,掉在他腳邊。
三號線先生由此準備了一套複雜的換乘計劃,這樣能送女友上班后還有時間保證自己不遲到。
天天如此。
其他道具還有雞蛋灌餅(補充體力)、安檢機器人(可以拖延其他人的速度十秒鐘)。假如撞開一個逃票者(速度比普通上班族快,行動路線多變)就增加一個星星,星星是種特殊體力值,讓你有神力可以擠進車廂。
三號線先生久混地鐵,見過把自家孩子擠出去的情況,那隻需要叫工作人員即可。但這個便當包叫他犯了難,誰會為一份自帶午餐而向工作人員求助呢?難道讓他們在下一站廣播說哪位乘客的糖醋小排骨和炒菠菜掉在人民廣場了,請到服務台認領?
車子到了虹口足球場換乘八號線,門剛開,搶在其他乘客組成的黑火藥把他射出來之前,三號線先生身體重心後仰,靈巧轉身的同時邁出側滑步,朝最近的自動電梯九_九_藏_書走去。
遊戲的名字就叫《地鐵武士:換乘遊戲》。
就像《地鐵武士》永遠不會被開發出來,但永遠會上演著真人版,無數次,每一天。
三號線先生不是土生土長的魔都人,但在魔都念了四年書、上了三年班之後,他已經比大部分魔都人更熱愛地鐵這種交通工具。
若干個星期之後,八號線小姐對他說道,其中大半的褒揚大概是送給那款不會被開發出來的遊戲。
一路上,他開始搜索最優化的路線,在茫茫人海中穿梭前進,並且注意前面又有哪個孫子走路跟散步一樣。
誰也看不到地鐵武士那時的表情。
有,我們的八號線小姐。
然後她走上地面,他往地下更深處走去。
曾幾何時,三號線先生也有不那麼冷酷心腸的時光。
直到車子開走了,他再走回八號線那邊繼續自己的上班路途,而且是傻笑著站在車廂一角,好像八號線小姐還在自己眼前似的。
他見過因為低血糖忽然昏厥的乘客,擁擠的人群瞬間空出一個大圓,如摩西分開紅海。
地鐵和高峰時的地鐵,基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交通工具。
多年的碰撞實戰下來,他在力度和角度方面技巧熟練。他時而低調含蓄,只在側身而過時在對方的小手臂上輕輕壓一下。識相的人被他一碰,會收斂站姿,往邊上一挪。
八號線小姐成了有車族,這成了兩個人感情線的換乘點。
可那有什麼關係呢?這是大都市裡最常見不過的情況,又不是在寫校園言情故事。
然而所有的這些時刻都將消失在時間里,就像我們每個人,終將消失在換乘站龐大的人流中一樣。
八號線小姐坦承自己不是第一次,三號線先生假裝自己不是第一次。
他見過重口味的女乘客坐在椅子上一邊摳腳一邊聞。
和普通跑酷遊戲不同,遊戲人物還要用有限的體力撞開擋在前面的上班族,每撞開五個上班族就能增加一小格經驗值。經驗槽滿了,就可以隨手拿起垃圾桶或者熊孩子在人山人海里砸出一條路。
王若虛,作家。已在「一個」App發表《火花勳章》《寫給將要退黨的高三黨》《超能力有限公司》《黑,你好嗎?》《普羅米修斯的手機號》等文章。@王若虛1104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著他,又好像所有人都只顧著看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