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土囊吟

土囊吟

作者:王充閭
造化無情卻有心,一囊吞盡宋王孫。
爾後,他們又被遷徙到中京大名城(今內蒙古寧城)和通塞州。一一二八年秋,被押解到金國的都城上京會寧府。金人隆重地舉行了獻俘儀式,命令二帝及其皇后「均帕頭、民服,外襲羊裘」,其餘諸王、駙馬、王妃、公主、宗室婦女等千餘人,皆袒露上身,披羊裘,到金帝祖廟外行「牽羊禮」。然後,又把這兩個當日的堂堂國主拉赴乾元殿,身著素服,以降虜身份跪拜勝國天子金太宗。這也是很難堪的。年末,他們被流配韓州(今遼寧昌圖八面城)。此前已將當地居民全部遷出。二帝及宋宗室九百餘人,分地十五頃,在金人武力的嚴密監視下,被迫過著自耕自食的生活。他們原以為可以終老於此,沒有料到一年半之後,又被發配到更加遼遠的窮邊絕塞五國城。
一一三五年四月,趙佶卒於五國城,年五十四歲。二十六年後,趙桓也在這裏結束了他屈辱的一生。生前,他們都曾夢想能生還故國。《綱鑒易知錄》載,在燕山時,徽宗曾私下囑託曹勛,要他偷逃回去轉告康王趙構:便可即位,救出父母。康王夫人邢氏也脫下金環,使內侍付曹勛曰:「幸為我白大王,願如此環,得早相見也。」勛歸后,因建議募死士入海,至金東境,奉上皇由海道歸。執政難之,出勛于外,凡九年不得遷秩。從這段內情非常微妙的記載中,不難看出趙構與秦檜一干人的真實心態。明人陳鑒有詩云:「日短中原雁影分,空將環子寄曹勛。黃龍塞上悲笳月,只隔臨安一片雲。」與這樣委婉的批評相對照,文徵明在《滿江紅》詞中,則一針見血地對趙構等的卑劣用心進行了尖銳、直白的揭露:「豈不念封疆蹙,豈不念徽欽辱,但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鄭板橋也寫道:「丞相紛紛詔敕多,紹興天子只酣歌。金人慾送徽欽返,其奈中原不要何!」
公元1126年金軍進圍汴京,徽宗趙佶退位,傳位於太子趙桓,是為欽宗。嗣後金人滅宋,通過北宋文武大臣中的九-九-藏-書敗類,將開封城內的金銀、絹帛、書籍、圖畫、古器等物搜刮一空。一一二七年四月,金人擄走二帝和皇室、宗室男女及伎藝工匠、皇宮侍女、娼妓、演員等三千餘人,並將北宋王朝所用禮器、法物、教坊樂器和八寶、九鼎、渾天儀、銅人、天下府州縣圖全部攜載而去。說來也十分可笑,本來明明白白是兩個皇帝做了俘虜,可是,朝臣奏章、史籍記載卻偏要說成「二帝北狩」。其實,即便用「巡狩」字樣來表述,也不是他們麾旄出狩,而是作為會說話的兩腳動物乖乖地被金人狩獵了。當然,這些都是現在的話,在古時,人們已經見慣不怪,因為春秋三傳上就煌煌大書著「為尊者諱恥」嘛。
在五國城,流傳著徽欽二帝「坐井觀天」的遺聞,並經人考證坐實就在慈雲寺西北百余米處。我前後察看一番,倒以為很可能是住在北方今天還偶爾可見的「地窨子」里。八百年前,在寒風似劍的松花江畔,囚在井裡恐怕是無法過冬的。相反,那種半在地上半在地下的,「地窨子」,倒是冬暖夏涼。從流傳下來的趙佶的一首詩:「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也可以驗證這種推測,因為井只能有蓋不能有門。他還有一首七絕,也是感懷抒憤的:「杳杳神州路八千,宗隔絕幾經年。衰殘病渴那能久,茹苦窮荒敢怨天!」
其實,苦難本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是鍛造人性的熔爐。缺乏悲劇體驗的人,其意識處於一種混沌、蒙昧狀態,換句話說,他們與客觀世界處於一種素樸的原始的統一狀態,既不可能了解世界,也不可能真正認識自己。一則佛教故事說,一天徽宗皇帝出遊來到金山寺,見長江中舟船如織,因問住持黃柏大師:有多少只船?大師答說,只有兩隻,一是尋名的,一是逐利的。人生無他物,名利兩隻船。顯然其中寓有諷喻的深意。但在當時的趙佶來說,他是無法理解的。據載,李煜在囚縶中,曾對當年錯殺了某人感到追悔。且不知趙佶經過苦難read•99csw.com的磨折之後,有沒有過深刻的反思。流傳下來的欽宗趙桓的《西江月》詞:「歷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無虞。權奸招致北匈奴,邊境年年侵侮。一旦金湯失守,萬邦不救鑾輿。我今父子在穹廬,壯士忠臣何處?」詩的水準不高,但是,如果真的出自趙桓之手,倒可以看出歷經劫難后的覺醒。
艮岳瓊宮已作塵,上京陵闕付何人?
在中國的封建王朝歷史上,不包括白旗高舉、肉袒出降的帝王在內,單是類似趙佶父子這樣淪為俘虜的,也指不勝屈。不過,像前秦苻堅、南燕末主慕容超、大夏王朝的廢主赫連昌、後主赫連定等,被俘后很快就都成了勝利者的刀下之鬼,所謂「一死無大難矣」;真正長期地慘遭活罪,「終朝以眼淚洗面」者,只有李後主和趙家父子了。歷史確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像宋太祖本來沒有理由卻要製造理由滅掉南唐一樣,金太宗也是硬找借口攻佔汴京,滅了北宋。而且,南唐後主李煜和北宋徽宗趙佶一樣,都是「好一個翰林學士」,卻沒有做皇帝的才能,不免令人哀嘆:「做個詞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巧還巧在,他們敗降之後又分別遇到了宋太宗和金太宗兩個同樣狠毒的對手。當宋太宗用牽機葯毒死李後主時,他絕不會想到,一百五十七年後,他的五世嫡孫趙佶竟瘐斃在金太宗設置的窮邊絕塞的囚籠之中。
荒邊萬里孤城月,曾照繁華汴水春。
說來歷史也真會捉弄人。它先讓那類才情畢具的風流種子不得其宜地登上帝王的寶座,使他們閱盡人間春色,也出盡奇乖大丑,然後手掌一翻,啪地一下,把他們從生活的頂峰打翻到苦難的深淵,飽受著心靈的磨折,充分體驗人世間的大悲大苦大劫大難。
東風不醒興亡夢,廢邸年年草自春。
王充閭(1935~),遼寧盤山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柳蔭絮語》、《清風白水》、《面對歷史的蒼茫》等。
告別了五國城,我又沿著松花江東下,一路尋訪了九百年前的女真族生息繁興、攻城read.99csw.com略地的叢殘史跡,最後來到金代開國時的都城——阿城的上京,考察了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龍興故地。這座曾經煊赫百余年的王朝都會,歷盡兵燹劫火,風雨剝蝕,於今已片瓦無存,只剩下一片片殘垣土阜在斜陽下訴說著興亡。不過有一點是值得記述的:根據《大金國志》和《金史》等史料記載,當時上自朝廷的殿寢宮闕,車輦服飾,下至民風土俗,一切都是十分古樸簡陋的,充溢著一種野性的勃勃生機和頑強的進取精神。但到後來,這些就逐漸地在他的子孫身上銷蝕了。他們到了燕京,特別是遷都汴梁之後,海陵王完顏亮之輩簡直比宋徽宗還要「宋徽宗」了。因步《土囊吟》詩原韻,續成七絕二首:
哀憫秦人待後人,松江悲咽《土囊吟》
荒淫不鑒前王恥,轉眼蒙元又滅金!
關於徽欽二帝羈身北國的情況,宋史、金史上均只寥寥數語,《松漠紀聞》、《北狩行記》等幾部個人著述,由於掌握資料有限,也都是語焉不詳。誠如魯迅先生所言,過去的歷史向來都是勝利者的歷史,失敗者如果不遭到痛罵,也要湮沒無聞。就我所見的史料鉤沉,要推日人園田一龜的《徽宗被俘流配記》考證較為詳盡。本來,趙佶的詩文書畫都稱上乘,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中評說,「徽宗天才甚高,詩文而外,尤工長短句」。在書法藝術上,趙佶以其深湛的學養、悟性和獨特的審美意識,跳出唐人森嚴的法度,選擇和創造了能表現其藝術個性的「瘦金書」體。趙佶的畫,同樣站在了北宋繪畫藝術的山峰上。他從宮中所存的幾萬件繪畫作品中精選出一千五百件,反覆展玩賞鑒,又從中選出上百件,日日臨習,直到每一件足以達到亂真的程度才肯罷休。從他當皇帝的第二年起,日日寫生作畫,長年不輟,終於成為一個繪畫大家。舉凡人物、山水、花鳥、蟲魚,以及其他雜畫、風俗畫,各色俱備,技藝卓絕。九年羈旅中,他也不曾輟筆。據說僅創作詩詞就超過千首,但流傳下來的極少,書畫則已全部散失。這裡有兩個原因https://read.99csw.com:一是金朝統治者對流人的鉗制;二是作者懼禍自動銷毀。在他謝世前,曾遭到一子一婿以謀反罪誣告,後來事實雖然得到澄清,但釜底游魚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片紙隻字再也不敢留存了。就藝術方面看,李煜比趙佶的命運要好一些。
但這樣說,絕不意味著趙佶之流的敗亡自身沒有責任。從上引的詩句中可以看出,連他自己也承認,實在是怨不得天的。孔老夫子說過:「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趙佶的可悲下場,他的大起大落,由三十三天墮入十八層地獄,受盡了屈辱,吃透了苦頭,完全是咎由自取。記得小時候讀過一本《帝鑒圖說》,據說是明清皇帝幼年時的史鑒啟蒙課本。其中選載了五十多個帝王的善政與惡行。在三十六件惡行里,宋徽宗佔了三件。我印象最深的,一是任用壞人,聽由蔡京等六賊害民亂政;二是窮奢極欲,搜刮民脂民膏,弄花石綱,建豪華園林,花天酒地,荒淫無度。他和幾個奸貪殘暴、無惡不作的賊臣,沆瀣一氣,從全國各地徵集花石竹木,在宮苑中興建一所奢華侈麗的延福宮。又用六年時間在平地修起一座萬歲山(亦名艮岳),周十余里,最高一峰達九十步。山的上下,布滿了亭台樓閣,還開掘了湖沼,架設了橋樑。他們確定了一條營造的標準:「欲度前規而侈后觀。」就是說,不但要使其富麗堂皇達到空前,還要求它能夠絕後。讓這樣一個驕奢淫逸的無道昏君,在荒寒苦旅中親身體驗一番饑寒、屈辱的非人境遇,也算得是天公地道了。
不過,詩中的「金人慾送」的說法也不盡然。不要說活人他們不想放回,就是死者的靈柩,金人也無意遣返。徽宗見生還無望,臨終時曾遺命歸葬內地,但金廷並未同意。六年後,宋金達成和議,才答應把趙佶夫婦的梓宮送回去。至於趙桓的陵寢,則由於南宋根本無人關心,究竟埋在哪裡,已經無人知曉了。五國城的東門和南門外,有些荒丘,傳說乃趙氏宗室的墓葬。另外,本世紀三十、七十年代,在城內掘得許多用鐵櫃盛裝的北宋通寶。考古學https://read.99csw.com家認為,或是宋宗室攜帶的,或為金人擄獲品,就是說,並非商業流通物。在依蘭一帶,還流行有所謂「徽宗語」者,其語法類似切音叶韻。傳說系當時徽宗與從者所用之隱語。
趙佶一生中最後九年的窮愁羈旅就這樣開始了。第一站是燕山府,時在早春,有《燕山亭·北行見杏花》詞作。他以杏花的凋零比喻國破家亡,自己被擄北去,橫遭摧殘的命運;婉轉而絕望地傾訴出內心無限的哀愁。「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情緒低沉,音調哀傷,體現了「亡國之音哀以思」的特點。李後主詞:「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至趙佶則曰:連夢也不做了,其情豈不更慘!
幼年就從史書上知道,在東北的苦寒之地有個五國城。可是,只因為它太偏遠、閉塞了,直到半個世紀之後才有機會踏上黑龍江省依蘭縣的這塊土地。這裏地形很特殊,牡丹江、松花江、倭肯河從西北東三面把它圍攏起來,南面卻沒有什麼遮攔,遠遠望去,像個敞著口的土囊布袋。說是城,也只是把一些土堆起幾米高來圍個大圈圈,再開出個門洞而已。遼代,松花江下游兩岸的女真人的五個部族分別築城據地,此間為會盟所在,故又稱五國頭城。開始有葛、盧、胡三姓居民以捕獵為生,直到明朝末年這裏還是荒山漫野,遍地荊榛,人煙稀少。但這並不影響它的聲名遠播。原因在於北宋的徽、欽二帝曾被長期囚禁於此。那天傍晚,江天薄霧輕籠,半鉤新月初上,我站在頹殘破敗的城頭,念及八百年前的舊事,心想,真是世事無常,偌大的一個稱雄一百六七十年的威威赫赫的北宋王朝,竟被這個破破爛爛的大土囊「收拾乾坤一袋裝」了。一時百感中來,遂吟成七絕一首:
詩中闡發了唐人杜牧《阿房宮賦》中「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和「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的深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