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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白夜

女人的白夜

作者:鐵凝
一個農村姑娘對我說,她一定要等學會寫情書之後再談戀愛;
人們雀躍著湧向池塘,去觀賞這種驗證。自然,鎮長選中的女人永遠是沉下去的。這種驗證的方式不過使用來祭神的女人在火的折磨前又加一層水的折磨。
一個城市姑娘對我說,她討厭她的未婚夫是因為他太愛她;
一個頭戴花環的少女從我身邊過去,手裡還有鮮花。夕陽照耀著她唇邊細密的金色茸毛,她是多麼年輕啊。
朝霞續著晚霞燦爛了天空,白夜盡了。
於是,男人悄悄地模仿起女性:一個額前梳著劉海的男青年盯著幾位正在篝火邊烤肉的女作家,他把嘴唇塗得很紅,長長的捲髮用紅頭繩束在腦後,紮成一根馬尾辮。他的身軀很是矯健,卻熱衷於模仿女人的打扮。在歐洲曾經有一些搖滾樂隊,最初就是靠了裝扮成女人演出而走紅。他們發跡了,我從來不相信這是因了對女性的崇拜。也許這該叫作畸型的女人夢?
沒了夢日子便少了滋味;有了夢人便有了第二組生活。第二組生活使你獲得雙倍的時間,雙倍的勇氣,你的生命長了。也許你會為了一個夢去追尋終生。縱然一路荊棘,一路坎坷,你無所顧忌。
多少多少年後,仲夏夜狂歡的篝火里不再投入女人,時代終於使活九-九-藏-書人換成了草人。草人敷衍了神靈,草人使女人鬆了一口氣。仲夏夜可愛了,篝火旁響起了沒有戰慄的歌唱。
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十幾年前它就給了我那樣美好的心境。當我在黑夜裡夢見白夜時,那白夜就是娜斯金卡純凈的臉。
於是,奧斯陸慷慨地將今年的仲夏夜獻給了更多的女人,女人在今夜決定一切,享受一切,統治一切。這裡有夢中有過的美妙意境,這裡有我們不曾有過的夢。
那作了母親的挪威漢學家易德波告訴我,當她乘電車上班時,看著電車裡的男人們,便開始假設今天她在精神上該同他們中的哪一位結婚。我問她結果怎樣,她說結果他們都叫她失望,那惟一沉澱在她心裏的人還是她丈夫。可再乘電車時,她還是假設著那精神上的結婚。
一個彈著吉他的女歌手也在唱。歌聲就像她那白布襯衫和褪盡顏色的牛仔褲、平底鞋一樣簡潔、樸素,卻叫聽的人要哭。她盡心盡意地向海傾訴著她的靈魂,這種傾訴感曾經離我們多麼的遙遠。
人總是要有一點夢的。夢想、夢話、夢境……哪怕是惡夢、玄夢、荒唐夢,哪怕美夢、酣夢,或者一枕黃梁之後的驚醒。
十幾年過去,我看見了真正的白夜。如https://read.99csw.com今我置身奧斯陸的白夜中,又聽見了另一個白夜的故事。
當我在一個白夜從易卜生的故鄉斯凱恩乘車返回奧斯陸的時候,沿途那幽深的有野鹿出沒的森林里,那起伏著綠色松濤的山谷里,到處都響著娜拉出走時的關門聲。這關門聲曾經響徹了全世界,如今在這明如白晝的夜色里,它格外的清晰、真切,就像是回答著古時那個鎮長的暴虐。
我曾經看見南非黑人女作家勞夢塔·尼克布在書展大廳向工作人員發脾氣,因為大廳里竟沒有她的書。我願意諒解尼克布女士的激動,因為當一些作家有暇討論文學如何表達自我情感、自我意識這樣的「豪華」問題時,尼克布女士還沒在自己的國土找到容身之地。她被趕出南非,流亡英國,不能用母語寫作。在英國她仍然一往情深地歌頌著南非的婦女,她把她們稱作南非的根。尼克布女士作著艱難的重返故土的夢,幻想著回歸家園,幻想她的書在世界各地出版。
一個從未經過傷心事的女孩子對我說她的靈魂整日充滿了痛苦;
我依然認定對面的窗子便是娜斯金卡的家,這少女的外婆正用別針把外孫女和自己別在一起。可娜斯金卡還是有辦法逃走,於是,彼得堡朦朧、濕潤的白夜九-九-藏-書裡便有了娜斯金卡和她的愛情故事。
一個雙耳墜著大蝦的女人迎著我過來,那起鬚毛的大蝦,那一身黑色衣裙使她顯得氣度不凡,就像對於統治海有著悄悄的慾望。
六月二十三日是北歐的仲夏夜狂歡節。這天白夜最長,人們在黃昏相聚海邊,點起篝火,徹夜歡歌。古時這節日卻是以拿女人祭神為內容的。小鎮上的人們在海邊燃起火堆,將一個被鎮長認定有罪的女人扔進火里,燒死她以換取整個小鎮的清白。
於是,世界上那麼多的女人被吸引到斯堪的那維亞半島來了,人們稱這些人為作家。
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窗,窗外的窗子靜靜地看我。
於是,第二屆國際女作家書展在娜拉的故鄉開幕了。今年的六月二十三日,參加書展的全體女作家聚會在英格亞德海灣,燃起篝火,共度狂歡之夜。
在白夜裡我才知道,我看世界時,世界也在看我。
一個歷經坎坷的女人對我說她活得很愉快。
英格亞德海灣的松樹綠得年輕,海水藍得響亮。桔紅色的太陽在深夜十一點的海面半浸著身體,久久不願沉沒,就像在傾聽芬蘭女作家正在演唱的那粗獷、幽默的無字歌。在她家鄉的山谷里,當人們彼此相隔很遠地勞動時,就靠了這無字的歌聲勾通著心靈,傳遞著彼read.99csw•com此的消息。
鐵凝(1957~),河北趙縣人,女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中短篇小說集《哦,香雪》、《午後懸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可那草人的樣子是男草人還是女草人?我一直想問問講故事的人。
當娜拉出走的關門聲呼地將你驚醒,當你從夢中醒來開始向生活奉獻時,那夢才會變得真實。
「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你不覺得那如晝的白夜原本就是一個夢么?
奧斯陸的白夜銀白銀白。夜最深時也能辨清對面窗子窗帘的顏色。那亞麻色的窗帘夜夜從不關閉,我才知道對面這老式房子並非一幢公寓。
多少多少年後,當又一個仲夏夜來臨,又一個女人就要被扔進火里時,一個聰明、勇敢的女人決意奪回女人的命運。她站出來質問鎮長,問他有什麼證據證明那被燒的女人有罪。鎮長也很聰明,說,可以將這女人裝進麻袋,綁好投入池塘。假如她飄在水面,說明她是清白的;假如她沉了下去,便是罪惡深重。
女人們懼怕這白夜的來臨,懼怕自己被鎮長選中,於是加倍地小心作人。
英格亞德海灣溫柔著人心,人人都有不少的夢。白夜包孕著它們,它們離你很近。
九-九-藏-書還想起近在咫尺的新朋友。
我曾經和一位從未到過中國的挪威女作家特瑞爾聊天。她曾經在肯亞一個農民家裡生活了四個星期,之後便寫成一本關於肯亞農民生活的書。在書中她描述了肯亞農村一個男人三個太太的家庭結構。因為她是白人,一位肯亞作家便給這書以嘲諷,說白人寫黑人不居高臨下才怪。但這書的出版畢竟鼓舞了她從事國際題材的熱情。目前她正計劃寫一本《毛澤東傳》,寫給挪威的中學生看。為此她幻想著到中國去。她一邊敘述自己,一邊卷著很嗆人的煙絲抽,說話間神情充滿著自信。最後她笑著說,六八年中國「文革」時,她是挪威的紅衛兵。上課時她也學著中國紅衛兵的樣子對老師不以為然,老師若是批評她,她就掏出《毛主席語錄》叫老師「滾蛋」。
可是,每一年的仲夏夜,火堆里仍然要投入一個女人。女人們仍然要在這裏戰慄的狂歡。
女人的願望是這樣複雜又這樣簡單;女人的要求是那麼多又那麼少。
我想起了遠離著我的年輕朋友。
白夜使那麼多那麼多女人在斯堪的那維亞半島相聚,白晝使那麼多那麼多女人各奔東西。人們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為了人類不再有仲夏夜那般的惡夢,為了人類能夠有仲夏夜那般的美夢,努力向生活奉獻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