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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與女性

男性與女性

作者:鐵凝
在招待所公共餐廳的餐桌上,每當那公共的湯盆端上桌時,首先搶走那公共湯勺的定是他們。因為多少知道了一點這搶的無禮,於是他們臉上索性就帶出加倍的無禮;因為知道同桌的女性也在等待盛湯,他們索性就放慢這盛湯的速度。他們握住那碩大的嬰兒頭顱般的湯勺,在本來就寡淡的湯盆里翻江倒海,追趕著如鳳毛麟角的魷魚絲、雞蛋花、青菜葉……企圖將這些精華絲絲不剩地撈進自己的碗,並且特別樂意讓同桌女性看明他們的這種企圖。餐桌上那眾目睽睽的視線也曾令他們心中發訕,就因了這心中的發訕,他們便愈加持久地攥住那湯勺,堅持著手下這勇敢的表演。
目睹著他們這吃力的表演,女性常為他們感到難過。他們這種徹底不管不顧的自我糟蹋,或許也算一種「偉大」的勇氣。當然,比之那些道貌岸然的風雅之士,他們還稱不上真正的惡劣,也許他們只是過早地否定了自己,斷然將一條生命逼上了絕路。
我又知道,人們通常的看法是,女性的自賞意識終歸強烈于男性。身為女性,我不免也受了這通常看法的傳染,讀到「享受」便想起「欣賞」,想起「欣賞」則認定與女性有關了。那支歌該不是為女性的自賞正名的吧?因為,人們習慣於給自賞冠以貶義,那被貶的對象又常是女人。
女人和男人的「戰爭」,是古老漫長的話題,而在人類這古老漫長的話題里,又每每延續著男女之間無盡的和平。我不要聽尼采「和女人交往要帶著一條鞭子」,也不要看上述的女性折磨男人也折磨自己。我相信戰爭與和平其實是同一軌道上的兩極,善意地面對人生,你的內心就會獲得寧靜。
在我們的生活里,有時會遇見這樣的女性,她們的外表大多順應時尚,她們的神經每每敏感於常人。她們對待本職工作的態度還算認真,業餘時間也讀小說逛商店。她們的手包里常有話梅和影視雜誌,她們坦率地崇拜某個女明星,並固執地認為自己與那明星長得非常相似。她們的口中沒有什麼不文明的言詞,也談時局,談社會上的不正之風。只是,當周圍有男性相聚時,她們便相當頻繁地調整自己的身姿和髮式,並高聲地笑——決不粗俗,相當女性化的笑。她們也常作些弱不禁風之read.99csw.com態,比如在辦公室需要她們提著暖壺打開水的時候,在機關里分了西瓜需要她們用自行車馱回家的時候,在與男生同路而自己又提著沉重的旅行袋的時候。這樣的時刻,知情達理的男性總會及時走在前邊,為她們排憂解難。要緊的不在於此,因為弱不禁風之態與調整身姿、髮式其實也無可非議。要緊的在於,她們企盼著男性相助,而男性友好的相助又使她們堅信那男性正在打著她們的壞主意。
很難說他們出現於哪年哪月,就如同你無法探究他們是否有過童年和少年。他們一經出現便是成年的樣子,體態或許是孱弱的,臉上卻滿是飽經世故的放肆。他們的衣衫不能說十分的落伍,然而缺少必要的清潔;他們的頭髮也常油膩地掃著油膩的衣領,叫人覺出這長發對衣領的摩挲實在是有意為之。攜了這樣不整潔的衣冠,他們的情緒反而百倍地昂揚,或者,正是要昂揚自己的情緒,才擬定了這不整的裝扮。
我不是社會學家,對歷史也少有研究,僅憑了微薄的感受,覺出或許正是漫長的人類社會發展史,造就了女性的自賞意識強烈于男性呢。在人類歷史的舞台上,女性領銜主演的劇目又有多少呢。且不說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歲月淹沒著女性的本相,一句「金屋藏嬌」誰又知蘊藏了女人的多少悲哀。即使如尼采、叔本華這樣的洋人,也對女性充滿鄙夷。叔本華聲言女性是無法感悟藝術的,而尼采則說,和女人交往時要帶著一條鞭子。男性的自賞,可以有廣闊的天地去發揮表現,那自賞就化作了行動去同整個社會碰撞;女性的自賞則只能在鏡前、在井邊、在灶間,在懷中的嬰兒臉上。要是你稍不小心將你的自賞流露于大庭廣眾之下,那麼你便是輕佻,便是張狂,便是大不規矩了。你那自賞,也因此變得格外礙眼,格外不合路數。而你那自賞意識,卻因這種種限制與壓抑,反倒倍加強烈、執著起來,好比一個無可扼制的惡性循環。

女性之一種

她們似乎無師自通地明白女性那最原始的威力,當自己的要求不能被滿足(你盡可以想像當代女性有著多少要求),而那被求者又是男性時,她們會大聲疾呼她們受了這男性的欺九-九-藏-書侮。她們知道,全社會都會起來保護被欺侮的女性的,因了女性是弱小的象徵,社會輿論定而無疑要為她們伸張正義。她們以她們自己那混亂不堪的價值觀和畸型的自賞心態,將女人和男人逼上了尷尬的境地。她們在抬高自己的時刻,也徹底貶低了自己。
要是碰巧公共汽車站人多,而車又久久不來,于無聊之中他們就開始比試著向馬路的中心地帶吐痰,比試著那痰的射程。然後車終於來了,然後當車門關住車子啟動時,他們意外地發現有被丟下的女乘客正企圖追上這車,那已然上車的他們就分外地開心。好風景!他們心中嘆道,然後便捶胸頓足地大笑,也不顧嘴巴正對著陌生人的耳朵。這時的追車人多半是追不上這車的,因了這追不上,又因追車人的性別,更因追車者可能穿了不宜追車的高跟鞋,他們的想像會驟然豐富起來;說不定那鞋跟就要掉了呢,他們嘎嘎笑著想,他們多麼願意親眼看見女性這無可奈何的倒霉樣兒。日子會因此變得倍加有趣,不是么?
「享受」一詞令我想起「欣賞」一詞,欣賞自己的過程也是一種享受自己的過程吧。自賞意識其實是不分男女的。我常常感到,懂得欣賞自己,並敢於公開這欣賞的人,原本是可愛的。當你面對著一位滿懷抱負的男性,這男性鄭重地告訴你「我覺得自己有一種偉大感」時,你不覺得他可愛么;當你面對著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這少女坦率地向你宣布「我長得多好看」時,你不覺得她可愛么;當年輕的女同事自信地對你說,完全是因了她的到來,辦公室的男人們變得整潔了,你不覺得她可愛么?
每當我將自己投入滾滾的人流,在感嘆人類那高於動物的種種優越之時,也每每覺出人類自身還有諸多的方方面面急待于進化。是什麼演繹出了這男性之一種?我願意相信,他們的身心原本是健全的,他們的慾望與普通人並無兩樣。多麼盼望他們對自己不要這樣殘忍,自然地走進人群,真切地尊重自身。
往往,僅與男性相處時,他們尚能夠相安無事。在劇場,在商店,在汽車站,在飯館,在招待所的公共餐廳,在火車站的售票窗口,在站台上,在火車停穩後車門打開的一剎那,倘若身前身後恰好有女性摻九_九_藏_書雜,他們便不再甘願寂寞。在劇場里他們會一字排開,齊刷刷地將腳翹上前排椅背,拿沾滿塵埃的鞋底蹭著人家脊背並快樂地抖腿。聰明的女性不便理睬這無端的惡作劇,多半會前傾著身體,以沉默作為對身後這舉動的蔑視。對挑釁的沉默分明是對挑釁者的看不起——挑釁是要有對手的。這時他們的血液在身上的流速定是快于通常若干倍的,於是他們發現了自己那並沒有閑著的手,手中多半有裹著豆類的紙包:魚皮豆、花生豆、蘭花豆、奶油蠶豆……他們開始響亮地咀嚼,並比賽著放出響亮的屁。那夾雜著污濁氣味的聲音頗使他們激動,他們相互對視著擠眉弄眼,又共同觀察著鄰近的女性。假若女性中居然有人顰眉皺鼻,掏出手絹將口掩住,那他們簡直就快樂非常了:目的終究達到,他們要的似乎就是女性這充滿厭惡的臉相兒。這臉相兒畢竟有別於那視而不見的身體的前傾,這臉相兒意味著她們對他們那一番苦心經營的感應,證明了他們對她們侵犯的反饋——他們企盼的便是由女性來證實這種侵犯的真實性。
懂得欣賞自己本不是件壞事,你在這欣賞之中享受到自己的價值,於人生的旅途上你才知道倍加珍重這價值。你漸漸地明白了怎樣去愛惜自己,怎樣憑了你已經具備的價值,去創造於人類的光明前景、於民族的生生不息、於你的家庭、親朋、愛你和你所愛的人們有益的財富。倘若欣賞自己和享受自己循了這樣的軌跡去深入人心,請讓我引用朋友的一個詩句:
一種男性出現了。
記得讀中學時,同年級的一個女生告訴她的班主任,每天早晨她在上學的路上,都要碰見一個截住她不放的男人,這使她感到非常害怕。這女同學的處境,博得了班主任的同情。班主任從那天起,就派兩名男生和這女生同路上學。這一行動,頓時使那女生成了班級里的新聞人物。大家想著,她與別人到底是有不同之處吧,不然為什麼會有男人截住她要交朋友?那兩名被派了任務的男生,在每日的清晨很莊嚴地盡著自己男性的義務,那天然生成的保護弱小的責任感被激發出來,他們倍感自豪。從此在他們護送女生的路上,再也沒有出現過什麼男人,許多年之後有一次我碰見了那長大成人的女https://read•99csw.com生,閑聊中對她提起這件事,她哈哈笑著對我說,她上學的路上其實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截住她的男人。我問她為什麼要騙班主任呢,「好玩啊。」她說。
遇到需要排隊的事情,他們會因人而異。倘若前邊有女性,他們是拚死也要搶到女性前邊的。雖然他們正年輕,並赤手空拳,可那橫衝直撞的樣子,就好像前邊不是車的一個座位、不是一件什麼商品,而是他們丟掉的一半生命。也正因他們年輕,又赤手空拳,他們總能輕易將女性推搡到一旁,嘴角掛著勝利的笑,那勝利的嘴角有硬撐出來的蠻橫。他們分明知道他們的不受歡迎:既不受男人的歡迎,也不受女人的歡迎。他們分明知道他們作派的不雅,索性就以這不雅賣不雅。女人算什麼!當他們遭到女性白眼時便高聲說。語氣十分的洒脫,神情十分的凜然。他們是決意要與女性作對到底了,就彷彿要用這萬分的作對來引起女性萬分的注意;要用這自己對自己的誇張來引發女性誇張的驚異。
城市日漸熱鬧和紛忙,是因了各式各樣的人穿流其間,奔波著或宏偉、或平凡的事業吧?城市的舞台,相對於人類那天然生成的表現慾望,總是顯得狹小緊迫。你在這舞台上與眾人擁擠著摩肩接踵,在表現自己的同時,就不免也看見了旁人的表現種種——沒有這舞台便沒有這眼力。
假使這固執的己見只埋藏在心裏,男性倒還安全。但往往這樣的女性對自己的信念常有不吐不快之感,她們把這信念當作事實講給熟人、同事,伴著楚楚動人的無奈和疏遠那男性的憤慨。她們對這樣的講述不厭其煩,叫人覺得這講述的過程真正是享受的過程,是她們在享受自己的風采和憤慨。
今日的女性,當然已用不著靠著一支歌來為自我的欣賞正名,如我在前邊所講。她們大胆地欣賞自己,也將這欣賞化作了行動,在各自的位置上,為人類的文明與進步,放出璀璨的光芒。更有那走向極端的「徹底解放者」,在公開的場合,與某些男性比賽著罵街,一樣地猜拳行令,一樣地捧著大碗狂飲。這樣的女性,不是我在本文將要談及的,我要講的,到底還離不開女性的自我欣賞。
偉人的名言講得好:不尊重別人的人也得不到別人的尊重。近來我卻老是感到,尊重自https://read.99csw.com己比尊重他人更不容易。這彷彿是一個無須思考的問題,如同我們常常接受這樣的詢問:「人是什麼?」你說出的也許是最準確的答案,但你經歷的,卻將是那沒有答案的一生。
假使僅僅是講述,是要用這講述來證實自己的魅力與男性的沒出息尚能使人諒解。如果將這習性發展成欺詐男性的手段,就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那支《享受你自己》唱的究竟是什麼呢?有發現自己的樂趣吧,有自尊自愛的張揚吧,還會有女性與男性之間那健康、純凈的友愛之心。
她們的神經確是敏感於常人的,她們的想像,也確比常人豐富百倍。她們的自信力每每超出真實景況許多,但這樣的女性最為固執己見,她們覺得所有見過她們的男性均會為她們打動而心懷叵測。她們繼而會因了這叵測的心懷而惴惴不安;彷彿自己的分秒都處在男性的危險中。
鐵凝(1957~),河北趙縣人,女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中短篇小說集《哦,香雪》、《午後懸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我並不覺得這女生無聊,那本是青春期的少女渴望引人注目的小花招吧。假如這樣的花招里尚有天真的成分,使成人能明白地會心一笑,那麼,成年之後依然地有意為之呢?
「為什麼不呢?」
人類的弱點並非獨屬男性中的一種,高尚與不高尚的臨界點也並非那樣地清晰、分明。當我們正因窺見了他人的不高尚而忿忿然不可自制時,我們自身的弊病興許正為他人所窺見。我下一篇文字的題目便是《女性之一種》。
當你在大街上行走時,如果身後出現了他們,又如果他們的近旁正行走著些許漂亮的女性,你便會聽見他們那忽然放大了的笑談聲。那笑談的內容似是彼此的對罵,罵出口的自然是不潔的字眼,赤|裸地暗示著性行為的含意。聲音很高,並且如傳接力棒一般地不斷在彼此口中重複。於是他們堅信近旁的女性必然聽進了那罵,這堅信使他們自得,使他們更加意氣風發。於是攢足了氣力,等待著下一次的出擊。

男性之一種

忘記了從什麼地方,讀到過一支歌的名字,歌名叫作《享受你自己》。我不曾聽過這支歌,卻執拗地認為,歌子唱的一定是關於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