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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人生

數字人生

作者:熊德啟
老四問我,愛情怎麼這麼難?
我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這雙邊關係斷了線,但我確定,老四有他的理由。
這「謝謝」二字,也許是他對這座城市難得的回應。
無非是一些笑料——你這傻瓜!面對面吃了這麼些年泡麵居然還以為我是左撇子!
沒有。
我想0976平時不會有太多機會說話,抑或與人交流,他在這座城市裡猶如螻蟻,而我與他的區別,在於我還有愛我的人。
我覺得很值得,這「謝謝」二字於我,那兩個麵包於他,都超出了本身的價值。
我沒反應過來,還愣愣地問,一個都沒追過啊?
一兩年前,我租了間新房。搬家後下樓閑逛,看到一家燒烤店叫「老四燒烤」,我和老四一起時最愛吃燒烤,此情此景讓我念起了老四,便拍了張照片發微信給他。
現在生活里的數字總在屏幕上,變化中顯得單薄,令人慌張。
「這事情你可別水我。」
熬夜時,我有一套標準配置:一包煙,一碗泡麵,一桶大礦泉水。一共十五塊五。
「有。」
生活總是向前,後來我從小實習生變成了小前輩,租了更大的房子,也不再熬夜。
寫起來好像很苦的樣子,回憶里卻充實快樂。
但對我來說,4,就是老四,因為老四的存在,4成了一個安穩的數字。
離家的遊子與塵世搏鬥,穿上了盔甲,拿起了長刀;騎上了瘦馬,長合了傷疤。但無論戰場血腥、勝負幾何,都不要忘了家鄉的老四,和他眼中你原本的樣子。
沒請你?
天上的星星千萬顆,顆顆閃亮,某夜某人隨手一指,你便認識了其中一顆,你當下就知道,它的光亮從此屬於你了。
車裡的空間很微妙,我忽然發現其實上一次離她這麼近的時候,還是很多年前一起看的那場電影。
那時做的是日播節目,只要想做,總能有做不完的事情。
那就能對9題嗎?你說你們什麼關係?
不知不覺中,我開始更像個在北京生活的人:更小心地與他相處,吃華而不實的餐廳,抽價不符實的煙,在他面前開始把牛吹到天上,說一些大而空的話題,甚至偶爾約而不現,放他鴿子。
而我已經被北京從有稜有角磨成了芋兒燒雞,我是無所謂的。
我自己當然欣喜,成就感也未免被道喜和表揚誇大,原本只是爬上了香山卻自以為登了天。
我們還是要更儘力地過日子才好,因為總會有些記性很好的人埋伏在我們的生活里,提醒我們:你可得好好地過!我看著你呢。
機器是很不考慮他人感受的,就是這麼直白。
車到她的小區附近,我問她,前面左轉還是右轉,她說,哎呀,我忘了。
我會記得0976,卻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善舉」。
偶爾在鏡子里看著自己額頭上巨大的「北京」二字,我想打電話給老四,卻始終不好九九藏書意思。
聽你吹牛的人再多,也抵不上一個讓你踏實地示弱的人,這才是人生真正的福祉。
「你要幾天?」
「我結婚你有時間回來嗎?」
有一次春節回家與幾個老友吃飯,閑聊之間老四說,你現在好懂「音樂」。
她這道題答錯了,和我媽一樣。
前些日子,一個中學老友來京,一大幫人難得相聚,終於又見到她。
我與老四從小認識,一起坐在滑梯上吃糖,一起報補習班,一起逃補習班打遊戲,一起泡妞,一起長大。
由於剛剛入行,還算半個實習生,電視行業也越發不景氣,是以收入甚是有限,荷包見底是常有的事。偶爾向家人啟齒,甚是羞愧,於是經常不管不顧地硬扛過去。
揣著僅剩的五毛錢,我活了下來,而且吃飽喝足。我忘記是因為老前輩的接濟抑或發了工資,又或者向家裡低頭,總之我活了下來,而且充滿希望,因為很難再窮到比五毛錢更少的地步了。
不久之後的一個夜裡,她已經去了南方,我在朋友圈的測試題里看到有人做對了關於我的9道題。
我正打算再找些話題,她又說,總算還是見著你一次,我們約了這麼多次都沒見到,還以為在北京都見不到你了。
做節目的收視率如山巒疊起,全是心跳;車上的公里數每天增長,自己卻還是困在原地;銀行卡里的數字增了又減,幸福從隨緣變成了隨錢;甚至睡眠好不好自己也說了不算,要看看屏幕上的數據,有時明明做了美夢卻又懊惱,睡眠質量53%—原來昨天沒睡好呢。
幸好車裡放著歌,這放空的時間也算自然,乾脆就這麼沉默著。
大概還是有些碩果僅存的默契,我忽然意識到她的所指,捏著方向盤不知所措,平日伶牙俐齒,此刻只剩尷尬的沉默。
我和她一起念中學,學校有些社團,我們在一個社團里,算是常見,並不熟悉。

0976

新工作需要回家辦一些手續,我打電話給老四,說我回來了,吃個飯吧。
去商店買完東西,全身家當還剩四塊五,也不知是窮暈了還是晃了神,我又花四塊買了兩個麵包。
請了,機票太貴了,說是下次見面補上。
我以為這些題不代表什麼,點點贊,評論幾句,便會過去。
0976是個手機號碼的尾號,寫在一個地下通道的牆上,號碼的前半部分被密密麻麻的小廣告遮掩,只露出0976四個數字。
那天大概是初秋,夜風裡已經有些寒意,我走過那個地下通道,看到沉睡的0976,蜷縮成一團,正好裹在破爛被子上難得完整的一塊面積之中,我不知道他是否睡著了,只是隱約覺得他在發抖。
回想起來,這些話題里大概就包含著諸如「我曾經養過一條狗叫什麼名字?」這樣的內容。
某夜百read.99csw•com無聊賴,便想出幾題試試看,也不是什麼艱深的題目,無非是我曾經養過一條狗叫什麼?我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我哪年來到北京?我喜歡的球隊叫什麼?諸如此類。
有一題是這樣的:我覺得以下誰比較有才華?
放暑假時相約看過一場電影,算是帶有試探性的相處。
他說,好。
就這樣苟且了很久,終於等到一個機會,幾萬人里選幾十個,僥倖過關。
又聊起我的新工作,在北京引以為傲的成就換來了老四的一個「哦」字,他說,那就好好乾。
平日混在一起的幾個好友紛紛來做,有一個做對了8題,和我媽並列第一。
飯局結束,我開車送幾個順路的一起回家,她是最後一站。
老四有一套自己的詞彙體系,他所說的「音樂」,是指對人對事的敏感程度,對時局和現狀的解讀。
哼!記性很好就知道你家狗叫什麼嗎?你都沒跟我說過!
機房街對面有24小時的商店,大部分時候我工作到夜裡十一二點時會去一次,買齊了煙、面和水,回來以後先泡一碗面,上網看個視頻,權當休息,吃完面抽一根煙,喘一口氣,繼續開工。
反而是上大學後有過一段密集的交流,大概是她第一次談了戀愛,常在網上互相八卦吐槽,聊一些毫無意義的話題。
她從嗓子的最裡面發出細小而堅定的聲音,說,嗯,一個都沒有。
路上我問起她的感情生活,說是已經訂婚了,男方在南方,不日即將南下結婚。
回想起0976,我記得一個道理:無論多麼窮困,多麼無助,別忘了自己還能為他人買上兩個麵包,別忘了自己還能說一聲「謝謝」,這些非常簡單的事情與錢無關,是千金難買的希望。
沒什麼關係啊,她記性很好而已。
當然,住在機房的一部分原因也是房東收養了太多的流浪貓,不想回到那個騷氣過盛的地方。
數到某一次,她加了一句,那次之後沒多久我就訂婚了。
那天我和老四在他家樓下吃燒烤,大概是自己扛了太久,苦悶傾瀉而出。
哦,那你給紅包了嗎?
我點進去,想看看她到底錯在了哪一題上。
選項里有些我喜歡的作家導演和創作者,我設定的答案是「李宗盛」,但為了和大家鬧著玩,我在選項裏面加了我自己的名字。
照片發過去,我還在兀自輸入「你看,你家開的燒烤……」。
所幸,有些數字不在屏幕上,也不時時變化,藏在心裏,讓我們在這城市巨大的變局裡找到安全感。
各自成長,懂了「音樂」卻忘了生活,也是種失去。幸好還有老四提醒我。
老四一直在家鄉生活工作,日子里透著大西南潮濕閑慢的安逸氣息。我則在首都的電視台,謹慎小心成了生存培訓的課程,把僅有的一點大腦庫存拿出來吹牛也https://read.99csw•com成了習慣,見面時偶爾習氣複發,便被他划為了懂「音樂」的範疇。
數字本無味,生活偶得之。
過街去那個商店,要經過一個地下通道,通道的一個角落裡總有個人棲息,看起來很髒的樣子,他貼牆而睡,牆上貼滿小紙條,露出0976四個數字,好像他的名牌,頂上寫著:辦證。
因為自己的經營不善,那段時間我的工作和生活都處在劇變的邊緣。我無法與這座城市的力量抗衡,但作為一個懂「音樂」的人,我強自鎮定,無處示弱。
可惜,這種正向激勵容易導致變本加厲。
老四說,也是,你自己的稀飯都是燙的,就不指望你幫我吹涼了。
大學室友竟然選了我是左撇子,2010年在北京一起工作的同事在「我哪年來到北京?」這題里選了2011年。
我表面上嘻嘻哈哈地道著歉,心裏卻有一種哼得出來卻寫不出來的複雜感受。
後來我到北京工作,她也在北京,幾次相約吃飯,卻都因為早忘記了的原因錯過。
我想0976是需要辦證的,但被世人惡意地遮掩了辦證的電話,0976,像是他與世界最後殘存的聯繫方式。
誰知微信卻顯示,我得先和他成為好友。
老四不懂我在他鄉的生活,也不給出些廉價的建議,只是仔細地聽我說,有種感同身受的表情顯露在臉上。
「可以。」
9這個數字,差一點就圓滿了,也許正因此,才散發著缺憾的魅力吧。
這種失聯在少年時期其實是無所謂的,畢竟也沒有那麼決絕。生活充滿希望,身在廣闊天地,四海皆朋友,多一個少一個並無大礙。
我想了很久,礙於可笑的臉面,也不好意思打電話去問他。
於是我問她,我們多久沒見了,四五年?
熊德啟,電視台導演、作家。已在「一個」發表《老菊的歌》《識茶記》等。@熊德啟
最後我還是鼓起勇氣問他,怎麼微信和你不是好友了,他終於有些尷尬,說好像不小心刪了。
「你還沒問我日期。」
中國人不喜歡數字4,因為諧音「死」,不吉利。
比如和一個朋友吃飯,夫人在側卻聊起令他尷尬的話題,此時如果知趣地岔開,繼續愉悅地聊天,便屬於懂「音樂」了。
這女人,記性可真好。

4

「伴郎能不能當?」
「能回來幾天?」
我感到有些諷刺,除了生孩子什麼都一起干過的人,怎麼會就不再是好友了。
在那時那刻,對於身在巨大的北京只剩下四塊五的我來說,我需要知道,我還可以為這座城市裡的人做些什麼。
這些都是我在北京會做的事情,是我所擅長的,也是我平日的習慣,這些習慣給人壓力,給我,也給他。
我自己其實知道,大https://read.99csw.com概是我這個懂「音樂」的人太過懂「音樂」,忘了去懂他。
成年後我離開了家鄉,與老四已是聚少離多,但每次相見,卻依然像是昨天才在一起吃路邊燒烤一樣。
有段時間,朋友圈上流行一個遊戲:出10個關於自己的問題,自己設計正確和錯誤的答案,好友進來做,看看誰比較了解你。
所以我開始頻繁地熬夜,晚上機房的人們都散了,我繼續琢磨如天書一般的剪輯軟體,常常鼓搗一夜卻因為忘記存檔而只剪出一兩分鐘的節目,還時不時打開老同事做節目的時間線,看看人家的畫面是如何搭配的。
又比如說起時局的變化、社會的進程,談起當下發生的熱點事件,給出些聽起來很高級的見解,也屬於懂「音樂」的。
某夜,我照例下樓去買我熬夜的標配,沒走幾步,發現身上只剩一張二十塊,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花了它,但又確實有些餓。
她說,什麼叫這樣那樣的原因,每次都是你。
第二天我再路過那個地下通道,或許是因為要修地鐵,通道被清理一空,0976和那一袋麵包都消失了。
「放心。」
我和她之間大概就止步於9了,誰也沒往前走那一步,至於原因,早就埋在了那放肆而不知珍惜的青春里,也沒有探究的必要。
這是一種很被動的了無牽挂,只能一心做好工作,而畢竟非科班出身,白紙一張,要想走得快,必須多付出一些。
一般來說,天蒙蒙亮時下樓吃個早餐,上樓在沙發上倒頭便睡,早上上班的人們來了再叫醒我,又開始一天的工作。
我說是啊,每次都這樣那樣的原因沒見成。
人家剛剛結婚啦!
「風雨無阻。」
她說,不對,八年半。
那時我新到北京,剛開始從事電視工作。房東喜歡收集流浪貓,租住的房間小到連俯卧撐都沒地方做,不知飯店,不熟夜店,胸中沒貨囊中沒票,地鐵坐遠幾站也能迷了路。
在成群結隊的小廣告間,在無數辦證的許諾里,在這世界的夾縫中,不知用什麼黑色的東西寫著兩個細小的字:謝謝。
他快和女友結婚了,說起未來的四妹,我發現自己竟然沒見過她,心裏慚愧,卻說不出口。
我走過昨晚挂面包的地方,忽然發現那牆上竟然寫著兩個字。
直到我看到那個做對了9題的人。
我說,你別問我,我也不懂。
老四之所以叫老四,是中學時幾個朋友組「樂隊」排出來的座次,說是「樂隊」,其實誰也不懂音樂,就在網上找些伴奏,寫一些揶揄生活的歌詞,自以為樂。
他說,你看,哥們和你媽一樣了解你。
頭髮變長了,沒了學生氣的校服也終於顯出了有性格的衣著品味,在家鄉話和夾雜著北京腔的普通話之間已經能自由轉換,從前的老實人竟也開始饞著要酒喝,我想我們都一樣,長大了。
九*九*藏*書尷尬地笑起來,趕緊圓場,說,這是我的中學社團的朋友。
我想你我身邊一定存在著無數個叫老四的人,而他也一定是在某個你早已忘記的日子,被莫名地掛靠在這個不被人喜歡的數字上。
如果老天爺對每個人都進行二十四小時監控,會知道我未必是個善良的人,不扶老奶奶過馬路,也從未施捨過車河裡沿街乞討的人,那兩個麵包,說得殘忍些,我並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需要,也並不能改變他的生活,如果一定要說為了什麼,也許更多的是對自己無助的叛逆。
他最後終於說,狗日的,在北京也挺不容易的。
我看著微信里的聊天記錄,上一次跟他聊天已經過去很久,若不是這「老四燒烤」,也許這聊天記錄依然會靜靜地躺在這裏。
回去經過地下通道時,我很輕地把兩個麵包掛在0976上方牆壁的扶手上,那幾乎是我這一生做得最慢的一個動作,怕塑料袋發出聲響吵醒了他。
數字就像日子,本是沒有生命和味道的,生生被我們過出了滋味,還時常選出一些忘不了的,要適時地紀念和展望。
我說,那就加回來吧。
身旁剛交往不久的女友搶過手機來,大聲問我,這是誰?怎麼對了9題?我才對了5題!
隨後她曆數我們為數不多的幾次約飯,哪年哪次是因為我出差,哪年哪次是因為我有了推脫不掉的安排,哪年哪次是臨到吃飯告訴她又無法成行……
她露出複雜的表情,彷彿一定要證明些什麼,說,當然是他追我。
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在夜裡經過那個地下通道,通道里的白熾燈照得這幾個數字甚是耀眼,左一眼右一眼,竟也記住了。
這事在我心裏糾結了一陣,很快便被別的事情沖刷掉。
我問她,你們誰追誰?
0976,你來自哪裡?又去了哪裡?
她忽然換了個口氣,一本正經地說起來,我從來不追別人,不管我再喜歡,我都不會追。
誰知道此後卻莫名地失聯了,默契地互不聯繫,偶爾在社交網站上留言,看看彼此過得是否還好。
對此我其實是很高興的,我看重他的評價,也樂於成為一幫老友里那個比較懂「音樂」的人。

9

重新成為微信好友后不久,我與老四的聊天記錄終於更新:
我客氣著說,也是,你的追求者肯定排著隊呢。
說是純粹的朋友關係也未必盡然,總之是相互在意的,只是懶得那麼仔細地劃分,索性都划入朋友的範疇。
在北京的人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似乎說了便有了不夠堅強的證據,但人們都在等,等誰說一句,狗日的,在北京也挺不容易的。
那天我佇立良久,仔細一看,這「謝」字竟然還是繁體。
號碼上方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辦證,下面貼牆的地方偶爾睡著個大概無家可歸的人,衣衫襤褸,蓋著一張破洞百出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