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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隨者

追隨者

作者:阿缺
老四也連忙給女友添了塊豆腐,「是啊,每個月去一趟上海,三十天的工資,三天花完。這次過年都是找我借錢。明天他回涼山,還是得我買車票。」
任靜點點頭,說:「那去商業街買吧。」
只有他沒有帶女朋友過來,他的時間最趕,他喝得最多,他最先醉。
「噢,她去香港中文大學當交換生了。」
老三在一片鬨笑聲中走進來,坐在我旁邊。下課後,他跑過去找任靜說情,磨蹭十五分鐘才滿面笑容走回來。
這些,都是當時的我們沒有預料到的。
那裡面,是護照和港澳通行證。
我們都對教官怒目而視。他脖子一橫,「看什麼看!還想被踹?」
但老三的風光,從軍訓結束起,也就到了頭。
這是他此後大學生涯悲劇的緣起。有些愛情不應該開頭,它的萌芽就帶著刺,以為會長出玫瑰,卻只刺得心口流血。玫瑰與血,同樣殷紅,但一甜一痛。後來老三追隨著任靜的腳步,無數次往返川港,足跡踏滿了火車和輪船。他帶著滿心的期望啟程,帶著滿身的疲憊回校,矇著被子睡好幾天,成績一落千丈,朋友逐漸零散。
那天回宿舍后,老三沉默地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麼。後來他叮囑我們這些天替他點名,消失了幾天,回來后他臉色如常,照常上課。我們都鬆了口氣,直到十天後一封EMS寄到他手裡。
我們一陣唏噓,卻並不覺得這是壞事,年齡、身份和地域這三個因素讓這段感情毫無希望。長痛不如短痛。
我顫著手打開請帖,在一排燙金楷里,看到任靜和一個陌生的名字。
練過確實不一樣,教官蹲下身,伸腿一掃,那人影就「撲通」一聲倒地。周圍的人連忙讓開,這時我才看清,是老三。「CNM!」他邊罵邊爬起來,個子高也有好處,手長腳長,揪住教官的衣領往地上摔。
那天,他比婚慶主持人還活躍,帶動了氣氛,也喝了不少。下午結束時我扶著他,送他回家。
這個結束,恐怕也是老三整個青春的句點。在我們大多數庸碌的大學時代,他選擇了這樣一條漫長又艱辛的路,就像夸父,朝著永遠追逐不到的太陽奔跑。許多愛情不應該開頭,它在紙上是那麼美好的兩個字,但握在手裡就成了鋒利的刺。青春和愛情,從來不是同義詞。
老三最特殊。
估計學校對教官九-九-藏-書也早有不滿,這事後來也沒鬧大,老三從網上抄一份檢討交上去就了事了。
就像我親愛的老三,三年追隨,最終不過是一場昏睡。
話剛說完,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竄起來,朝教官撲去。
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確認了情侶關係,畢竟任靜比他大三歲,而且是他的老師。但我想,那段時間,老三應該是感覺到了愛情的溫度。那段時間,他常常做夢笑起來,嚇得我們仨瑟瑟發抖。
漫長的追隨終於結束了。
「這麼突然?」
這種人,理所當然地應該進學生會,禍害學姐學妹。但我們一起去面試,我被刷了,他譏笑了我一陣,然後自己也沒去參加複試。
然後對面又傳來一陣聲音:「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著急!」
但,老四剛剛只是坐在那裡,並沒有叫喊。這一腳實在冤枉。
老三笑了笑,沒有回答。
「忘了給你簽到,你被記上了。」
「還在追呢?」老二夾起一塊豬蹄,剛要吃,想了想,放到她女朋友碗里,問。
聖誕節前夕,老三去送蘋果,任靜回贈了他三粒費列羅。回宿舍后,我們衝過去搶,他奮力抵抗,最後用月底剩下的最後一點錢買了一整盒費列羅給我們吃,自己保留了那三粒。
他租的房子在五環外,雖然位置偏,但勝在乾淨清幽。我扶他躺下,累得氣喘吁吁,就坐在書桌前抽煙。桌子上擺著一排跟商業運營和軟體開發有關的書,我抽出幾本,翻了翻,裏面有老三做的筆記。看得出,他對新工作很認真。
臨睡前,女友收拾我衣服,詫異地說:「你肩上怎麼都濕了?」
其餘教官瞧見不對,紛紛衝上來,但男生們也反應過來了,在外圍推攘,硬是沒讓教官們進來。於是,尖銳的口哨和雜亂罵聲響成一片……
「沒有,」老三喜笑顏開,「怎麼說她都不肯,還警告我說再遲到兩次,就取消期終考試資格。」
教室頓時炸開了鍋。
只有一次,我參与了他們的夜行。老三想給任靜一個驚喜,於是,快下課時,我跑到商業街買了兩杯奶茶。而老三空著手陪任靜走下樓,一路走到長橋。我遠遠看到他們走下來,悄悄繞到他們身後。這時老三背著手,勾勾手指,我湊過去把兩杯奶茶掛在他手指上。
老二每次喝酒,喝多了都面露愁容,說自己九_九_藏_書還是處|男,磨槍霍霍二十載,至今寸功未立,對不住家鄉父老。每到這時,老三就把手機掏出來,翻開那些姑娘留下的號碼,說:「看上誰,自己選!」
任靜的聲音充滿了驚奇,「你怎麼做到的?」老三沒有背包,一直跟她並肩走,兩杯奶茶像是憑空變出來的。
多少個日子,他坐在擁擠的火車硬座上,周圍滿是泡麵、汗臭、哈欠和髒話,車窗外掠過黑暗的山和樹。他明明困得眼睛疼,但背上硌得難受,他只能一會兒看手錶,一會兒看窗外。路和夜一樣,長得看不到盡頭。
年後收假,趁著這個機會,宿舍的四個兄弟在成都又聚了一次。畢業后我去了康定,老二保送浙大,繼續讀書,老三在涼山州,老四進海航,曾經在一個小屋子生活了四年的四個人,天南海北再相聚,自然免不了喝酒。
慾望,爭吵,永無止境的奔波,讓老三的性格越來越執拗。原來呼朋引伴的,如今形單影隻。考試時也是老二想盡辦法給他遞紙條,才勉強及格。這種日子連我們都看得心酸,但怎麼勸都不管用,他兼職掙錢,存得差不多了就立刻去香港。他笑的時候越來越少,表情被木訥取代。
這種疲乏和無望的奔波還在持續。
四月中旬的康定,已經炎熱起來,這顆巧克力都化了。
「操!」
兩天的情況只有一次。也就是說,他剛剛到港中大,就立刻轉身回來了。那次最慘,他回來后在床上躺了好幾天,鬍子拉碴,明明沒有睡著卻始終閉著眼睛。我們拉他去喝酒,快趴下時,他才道出實情。
五月下旬,北京的一個同學結婚,我和老三都去了。我很高興又見到了他,頭髮很短,下巴乾淨,彷彿五年光陰逆流而回,還是一米八三,腰窄肩寬,白襯衫。
大二剛開學,原先給我們教課的老師有事離開,便讓他的助教任靜——當時是外國語學院的研究生——給我們代課。我記得任靜走進教室的時候,大家正在嬉鬧,老四坐前排,看了她一眼說:「同學,你走錯了,這是我們水電班的教室。」
這下我也明白過來了,嘿嘿笑道:「她們等得很著急啊,很著急……」
「同學,你遲到了。」
成都到廣州,直達列車是一整天,從廣州出發,再花三個小時才能到港中大。所以他的那幾次追隨,最短的都https://read•99csw.com是兩天,長的有半個月。
最風光的,還是軍訓那次。
聚會結束后,我也回康定繼續工作。後來出了點事,我從那家央企辭職,臨行前,收到了一個快遞。這封穿山過水的快遞里只有一個小盒子,我疑惑地打開,看到裏面是一顆小小的費列羅。
再次見到老三,是在北京。我在這找了一份新工作,不久后老三也辭職赴京,進了一個工作室。這個工作室運營著一個以植物命名、大家耳熟能詳的應用管理類APP。
「睡覺。」
他們的背影,就像是這所學校里最普通的情侶。
我們學校的軍訓有點不同,不是新生時進行,大二開始前才去軍區訓練兩周。那時候大家已經很熟了,嘻嘻哈哈的。一次拉歌時,男女兩個陣營坐在廣場兩端,對面傳來女生的拉歌口號:「一二三四五,我們等得好辛苦!」
一整節課,老三都在試圖聯繫任靜,但所有的方式都沒用。他的臉色越來越灰敗。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任靜是怎麼考慮的,在上個學期,她與老三如此親近,卻從不告訴他自己會去香港。而一旦離開,她就選擇了如此決絕的方式。
長達三年半的奔波,便從這一天開始。
到大二下學期,第一節英語課,站在講台上的是原先那個和藹的中年男教師。老三舉手問:「任——任老師呢?」
他是四川南充人,總恐嚇我們說那是全國十大暴力城市之一,讓我們給他佔座、打飯和點名。他高考全市理科第一,上大學后,除了英語,其餘科目就算翹課也是專業前十。他一米八三,腰窄肩寬,白襯衫,而我們仨都只有一米七,每次跟他一起出去玩,結果都是他手機里留下了姑娘的號碼,而我們心裏留下了陰影。
我給老二老四打電話,他們都收到了一顆。
結束了。
任靜有男朋友。
下課後,老三送任靜回主校區。周二上午時,下課的人多,他們淹沒在人群里,彼此沒有什麼交談。周四晚上,下課時已經九點半,他們走得慢一些。從教學區過長橋,再到校車站,這條路可以走十五分鐘。每周白天的十五分鐘供他們沉默,晚上的十五分鐘讓他們低語。
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那你還這麼高興?」
原本悶頭玩手機的情況基本消失了,那一堂課我上得無比認真,甚至都有了能過英語六級九-九-藏-書的錯覺。
「我拉肚子了。」
坐在我們那兒一群男生都笑起來,沖對面大聲喊:「我們有啊,要不要來看看?」
「把你名字劃掉了?」
下半小節英語課上到中途時,老三才趕到教室。「報告。」他懶洋洋站在教室門口。
這個軍區的教官在我們學校口碑不太好。帶女生的教官,能迅速在幾十個穿同樣衣服的女生中選出最好看或最性感的一個,先穿小鞋,后開小灶,基本上涉世未深的女生都會中招——涉世已深的,多半就你情我願半推半就。至於帶男生的教官,就簡單粗暴多了,白天打和罵,晚上搖微信。一個女生後來告訴我,她晚上一開微信,「附近的人」打來的招呼能擠滿屏幕,而且都是「寂寞特種兵」「我有兩桿槍」之類的ID。臨來前,輔導員多次交代,女生不準跟教官私下接觸,男生吃了虧要忍。
「很早就定了啊,她讀研之前就有了這個名額。」老師有些納悶,「怎麼了?」
眼見三個姑娘都面露鄙夷,我連忙解釋說:「別看他現在混得慘,剛進大學那會兒,風光得很。」
這一番話說完,大家也再沒有了喝酒的興緻。我扶著老三回賓館,看到他眼睛動了動,不知道聽見剛才的話沒有。他個子高,我扶得吃力,老二也過來幫忙。我們架著他走,他的頭在我肩上一歪一歪的。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們到底有沒有!」
任靜掠了掠頭髮,笑著說:「沒走錯。我是你們的老師。」
也因為太認真,我們都忘了給老三簽到。直到課間休息,我才想起來,給他發了簡訊:「美女老師來上課,絕對八分,速來!」
老二突然眼睛一亮:「咦,她們等得好辛苦?」
老三剛進大學時,確實風光。
我不知道如何跟你描述那種驚艷——好吧,就好像一個寺廟的住持,突然間被花魁代替了,要知道我們這群和尚念經打坐。
我們學校的長橋號稱全國高校最長步行橋,橫跨一河一湖,橋側有霓虹燈管,夜晚亮起,水面波光泛動。有十七個周四的晚上他們一起走,說了許多話,但只有他們兩人知道,或許吹過長橋的夜風也聽到了,但風繼續吹向遠方,無力向別人述說。
我像看得了精神病的怪物一樣看著他。
「別他媽瞎喊!」教官惡狠狠地罵。
「我終於找到人生伴侶了。」
「哦,」我揉著太陽穴,「https://read.99csw•com喝酒時濺上去的吧。」
阿缺,青年科幻作者。曾在「一個」上發表過《旅行者》《逆流者》《異變者》。@阿缺SF
老四比較嚴肅,老三就總逗他。夏天蚊蟲侵襲,老四晚上進蚊帳前,都會虔誠地把裏面的蚊子趕走,並念念有詞:「蚊兄啊蚊兄,你們出去吧……」老三聽到最前兩個字,冷笑一聲,喝道:「下流!」聚餐時,老四拿著菜單看好久,最後猶豫地說:「要不,點個紅燒辣子雞|吧?」老三聽到最後兩個字,冷笑一聲,喝道:「下流!」
任靜每周二上午和周四晚上來上課,結束之後就乘校車回主校區。老三再也沒有翹過英語課,還史無前例地做起了筆記。原先的英語學習委員在被請了一頓飯後,也長嘆一聲,以身體不適為由主動辭去職務,並極力推薦老三接任。
「一直到現在。」我說,「老三的畢業設計還是我們做的,他畢業後進了工程局,在深山老林里修水電站,去香港更遠了。但他還是這樣,拿了工資就請假,花完了再回來。」
但消沉了幾天之後,老三接到了任靜的電話,可能她覺得愧疚,可能只是她在香港遇到了挫折。真正原因我不清楚,也不重要,反正結果是,老三又開始在成都和香港之間往返。有時候他在滿是粵語的香港街頭遠遠看一眼任靜,而那時她挽著她男友的手臂;有時候任靜偷偷跑出來,和老三在一個房間里度過一周,或者更長。誰都看得出來他只是一個備胎,但我們提醒他時,他會立刻暴躁起來。我想他自己也知道,而這正是他易怒的原因。
他趴下后,我們仨都嘆了口氣,我們仨的女朋友們面面相覷。
書的內容我不感興趣,掃了掃就準備放回書堆。這時,一抹紅色從書里掉出來,我撿起一看,是張結婚請帖。封面上有兩個小人兒,互相鞠躬,一派喜慶,底下配的字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結婚的日期,正是今天。
「喝點東西吧?」老三問。
「不用了,我這裡有。」老三把背後的奶茶拿出來。
一個年輕教官正好路過,聽到后猛竄過來,抬腳就踹。「啊」,老四一聲慘叫,捂著臉倒下。
任靜皺了皺眉頭,卻不看他,面朝教室里的學生說:「為什麼過了三年,還在用這種借口,你們九零后不會創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