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嚏千嬌

一嚏千嬌

作者:王蒙

二十一

二十

老二坎也火了,喊道:「你多麼斤斤計較!你多麼小心眼兒!虧你還是個知識分子!」
筆者曾多次設想過,魯迅寫阿Q,寫出了《阿Q正傳》。如果阿Q生也逢時,又到某個速成寫作函授中心去培養了一下,他老人家該怎樣寫世人,寫魯迅呢?他大概會說:朋友們,先生們,同志們,你們中了奸計了!難道我當真有這麼落後嗎?外國人說魯先生寫得好,難道不是別有用心嗎?我追求吳媽,難道不是人性的覺醒,愛的覺醒,紅高粱老井黃土地式的覺醒嗎?媽媽的嘲笑我做甚!讓我們振臂高呼:嘲笑阿Q的比阿Q還阿Q!
有一位話劇演員與他談話二十分鐘。談完,演員說在他面前由於自愧弗如自慚形穢而出汗過多,幾乎休克過去。
絕對不應該排斥情節的生動性。說什麼筆者提倡「三無」小說,提倡情節淡化,實在是不懷好意的硬栽。說什麼我說過一聲嘆息就足以成為一篇小說,對這樣的論者我連一聲嘆息也不給。當然,小說素材經過有經驗的小說家的加工會成為曲折完整而又津津誘人的故事。
西方有個學者研究愛情與人的心理狀態。他選擇的命題在中國人看來可能相當奇特。他得出結論說,愛情是一種催眠術,被愛就是被催眠。
他的這次發言反而沒有強調自我激動與內心的火焰。他的聲調溫柔而且平靜,他逐一地幾乎是輕描淡寫地揭露了「泰斗」向他發的牢騷。他並且聲明他並不認為這些個人場合發的牢騷有什麼特別的重要,也希望人們不要僅僅根據幾句牢騷話就為史學泰斗定性——判斷他是否屬於人民的敵人。他說,他談這些只是為了朋友般地與「泰斗」交談,他堅信人的一切都應該純潔,應該公開,應該像水晶一樣地透明而又堅硬,他堅信人的頭腦的一切角角落落的東西都應該翻騰出來曬太陽。
嘲笑錢秀才的還跟不上假詳鬼子!
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向我承認,他愛上了小石,他看著每一塊石子都覺得親切,覺得那上面附著了小石的青春美麗。
是的,當「現代派」的帽子不怎麼光彩甚至面目可疑的時候,確有一些好人明明暗暗地想「幫助」我徹底擺脫「現代派」的陰影,這種幫助也還相當地紅火過那麼一段。過了些年,一些可畏的後生們,自以為得到了現代派的真傳(如應該從高樓上跳到畫布上以完成一幅畫的說教),自以為「現代派」成了時髦的「桂冠」,成了國際流行色,成了通往某個心嚮往之的聖地的通行證。這些急於一鳴驚世的朋友,又在指斥筆者非真現代派乃至是偽現代派了。多麼廉價又多麼一廂情願!倒好像文學作品正如家用電器,以是否東洋松下、日立、東芝、卡西歐名牌原裝來劃定黑市價格,甚至以為多知道幾樣洋貨的規格與牌號便成了批評家。拿出一把自己還根本沒弄清的舶來尺子,認為合乎尺寸的就應該幫助或者認為不合乎尺寸的就應該貶斥。究竟是誰低能呢?被量物及其創作者?尺子及拿尺度量者?

三十

與此同時,皮膚、泌尿科主治醫師提出一個振聾發聵的論點,即一切性功能癥候,其實都不是單方面的。他論述說,一方性衰弱就是雙方性衰弱。一方性冷淡就是雙方性冷淡。一方性無能就是雙方性無能。一方性失敗就是雙方性失敗。反之,一方性滿足就是雙方性滿足。一方性亢奮就是雙方性亢奮。一方性成功就是雙方性成功。
然而,她的懷疑的種子根本沒有來得及發芽,更沒有來得及擴展生長。因為,就在第二次淚落的第三天,老「噴」不但被揪出來而且被帶走「隔離反省」去了。

二十九

1988年4月3日上海《文匯報》第三版——星期文摘版國外見聞專欄里登載了這樣一段消息:「英國一位26歲的孕婦金·屈達士打了一陣異常猛烈的噴嚏……引起了她的陣痛,比預產期早了兩個月……誕下一男嬰,僅重二磅六安士……左圖為正在打噴嚏的金·屈達士和她的情況已經穩定的早產嬰兒……」
以此觀之,本篇小說的一個嚴重缺點便成了定局。以女秘書直至老「坎」老中醫的視角寫得太多,以「噴」公的視角寫的段落絕無僅有。
於是全場惴惴。正在發言的人以為自己的發言不夠檢點,冒出了令體面人難以容忍的粗話。正在吸煙的人趕緊掐了右手捏著的香煙。正在喝茶的人停止了茶水的咽下,生怕水在喉嚨處發出的庸俗的噪音會招致此公的不快。當然,他們也不敢把杯子放下把水吐出來。在弄清形勢演變以前他們只能喝令時間停卻,令水和心臟都停在原處不增不減,不升不降,叫作一切都凍結——定格在那裡。
而現在他說到了她,低沉的,深情的,喑啞的,而且是,含淚的。她多麼希望他談一談自己啊,她已經盼了許多個白天,許多個夜晚,許多個月,許多個年頭。她終於盼到了今天。就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她吧!就讓大家都知道吧,他的心裏有她!就讓他幫助自己,哪怕是痛罵自己吧。她需要知道他對自己的看法。哪怕是他認為自己全無是處。只要她能夠知道在他的心目中她有哪些個不是,她就覺得溫暖,覺得快樂。她早就聽他說過,承認與認識錯誤是改正錯誤取得進步取得新的生命新的形象的前提,也是如此這般的最重要的條件,只需要他、他親自指出她的不是,說什麼她聽什麼,要什麼她做什麼,不要什麼她去掉什麼!她可以為他重生再造。她可以為他卸成零件重新組裝。
讀者:你就沒發現過一次他的言行不一嗎?
那一年坎坷者遇到了坎坷,他被指責被誤解被批評,他非常孤立,有口難辯,得不到一絲同情。一陣衝動之下他從一樓跑到了七樓,意欲一尋短見。關鍵時刻又萌生志,加以青年朋友緊急摟拽,他便沒出什麼意外。好言相勸惡言相批了一陣之後,他保證自己絕不再有輕生之念,而且據理論辯關鍵時刻還是自己拽住了自己,無勞各方費心打救。如果他當真跳下去,那也就早已拽不住了。如此這般,人們放了心,放開了他,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去。
時代畢竟不同了。今「噴」公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第三次落淚,他的對於老「坎」的深刻細膩的幫助並沒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樣開花結果。關於老「坎」一直站在人民的對立面的分析,響噹噹地說出了口,擲地有聲,卻又飄悠悠聽進了耳,落地無跡了。他的聲音與他的情感振動在空氣中,又消散在空氣中了。半年以後,老「坎」不但沒有出現應該出現的下墮之狀反而頗有些發達。老「坎」得到了新的表彰,分到了新的房子,還被選成了一什麼響噹噹的「會長」之類。按照未能免俗的「官本位」眼光,套成行政級別,據說老「坎」比老「噴」還高出「半級」來了——你說奇呀不奇?
療養回來,「噴」公接待過一些新朋舊友,也曾在一些會議上講話。講到剛剛從外地回來時,一般他是這樣說的:我從反修前線回來。我從北部邊疆回來。我從三大革命的第一線回來。我們的人民實在太好了,我們的河山實在太好了,我們的事業、鬥爭實在太好了!我的唯一的願望就是和人民在一起,做普通一兵,永不變色!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
這又是一個新的不乏現代感的小說契機。描寫一隻手的故事。描寫一個具有無限尊貴的驕傲的手。任何別的手與這隻手接觸后就自行消失。我保留以此為核心情節創作一部或數部,每部多卷、每卷上中下三冊的巨著的專利。
我還看到過(遐想過?)一幅木刻,是一對老夫老妻互相幫助搔背,搔痒痒兒。不雅,與缺乏熱水供應與沐浴設置有關,難免為台灣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續篇提供素材。如果此畫在外國得獎,評獎者必是別有用心無疑。然而,我也為這樣一個畫面而動情。
終於有了機會,恰恰是幫助老「坎」。大家都說,他確有不少需要幫助之處。
然而「這一個」老「噴」在講耐心問題的時候神態與眾不同。正像有的大藝術家所早已指出的,重要的不是做什麼而是怎樣做。他的發言沒有那種簡單粗暴的幼稚氣。他的發言不疾不躁,絕無急於表現自己、急於立功的俗鄙。他的聲調不高,既不要求震動會場也不要求衝擊本人。不,別人的反應包括史學泰斗本人的反應是完全不重要的。他發言是為要盡到自己的神聖責任。或者像一位紅極一時的作家在美國所說的「我寫作是為了滿足我自己。」他的音量弱化到最低限度,甚至於時不時有人問他剛才說了什麼,雖然他具有吐字清楚準確的優點。雖然筆者剛才還說他說話每個字每個標點都聽得清楚。他分析耐心兩個字以及接下去分析史學泰斗的其他的錯誤就像咀嚼泡泡糖。他咀嚼自己的分析就像咀嚼泡泡糖。一會兒用舌頭舐起,一會兒用門齒輕扣,一會兒用臼齒猛嚼,一會兒轉移到左嘴角,一會兒轉移到右上顎,一會兒吹起一個大泡,好像在他的嘴上盛開了一朵大白花。但是,請注意,他從來不讓這大泡爆炸,他的大泡向上下前後左右三維空間旋轉運行並延續了第四維的相當的時間之後,不知不覺地又被吸了回去。吸入了他的口腔,發出新的嘖嘖聲卻不是爆炸聲。他具有英國式的紳士或者爵士性格,叫作「四兒」——sir的,他嘖嘖而不叭叭。
大舅子大驚,因為這病人聽來極似曾在風度翩翩的打噴嚏者身邊工作的小田。小田如今已是老田了。大舅子關心起這個病人來。一種莫可言狀的關心。可以用老「坎」的坎坷經歷說明他的富於同情心、愛憐心。可以用老「坎」的喪妻來說明他的一部分情感喪失了現實的依託。甚至,用時下長篇小說的寫法,可以寫老「坎」其實早就突然在一夜之間默默地、自己也無所覺察地愛上了小田。一顆沒有發芽的種子……多麼傷感、多麼深情!因為坎坷,一切都沉睡了,一睡就是三十年!然後老「坎」熱烈起來,行動起來,痛苦起來,歡樂起來:啊,愛情,愛情,你神秘的力量將一切催醒。
風氣如此之壞,我們能無動於衷嗎?靈魂在墮落,我們能沒有壓力嗎?天天給我們講商品,我們還不知道買醬油打醋需要付錢算帳找錢嗎?生活是有提高,然而思想在變壞,人慾橫流,我們死能瞑目嗎?如果聽任綱紀崩頹、大廈斜傾,我們死有葬身之地嗎?多講點民主寬鬆和諧淡化,我不知道會多得選票嗎?別的不會,我不會討好庸眾嗎?天天說給糖球,你到底有幾噸白糖嘛!整天搞一些小恩小惠、小是小非、小打小鬧,到底是在加強我們的事業,加固我們的地位,還是在削弱在瓦解自己呢?呵,呵,呵!聲名不足惜,誤解不足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歷史負責。
他的聲調也是相當理想的。一種有意地控制了並壓低了的聲音。一種渾厚的、溫柔的、有很好的共鳴與齊全的性能、能發出從10赫茲至30千赫茲的低高音,但一切旋紐都擰在0——1之間的音響。他的吐字非常標準,每個字的吐音都非常清楚,速度大約每小時3000字,停頓與節奏分明,聽他講話,不僅能聽清每一個字,而且能分辨清標點符號。他的聲音能夠使人想起深紫色的綢緞,想起一幅低調而又層次分明的油畫,(例如一位俄國畫家畫的《門旁》,筆者結婚時新房中就懸挂過的。)甚至於,他的聲音使你想起複里亞平與保羅·羅伯遜與梵蒂岡教皇。
說是相反,老噴倒從沒有這種出醜的表現。只不過老噴「解放」得比較早,他一解放就把所有尚未解放的人揭發批判了一通。想不到,五年過去,七年過去,所有被他揭發批判並表白自己早已與之劃清了界限的人也都陸續解放出來了。其中不但包括老坎與老二坎,也包括五十年代便揪出來了的歷史反革命分子、胡風分子。有人認為老噴會有些尷尬,更多的人認為不會。
「小順」一天到晚地揀石子,普通的與色彩鮮艷的。他的床下堆起了一個石子的小山。
「小順」受到了處分,小石則調離了。

於是悟到,感情常常是需要有所依託。依託于錐子、針、麻繩乎?依託於十指與指甲乎?錐子麻繩皆有愛,十指連心更關情!
按照加工后的構思,這個老「坎」不應該是遊離于主題之外的召之即來的人。小說寫作過程中隨隨便便地上人、隨隨便便地改換與確立他們的稱謂,這實在是一種「花式子」。只有多寫「天是高啊,地是厚啊,冬天多麼冷啊,大海是無邊的呀」什麼的,才是返樸歸真。
而本篇作品的噴嚏我九*九*藏*書只有靠想象來寫。而且,誰知道那老中醫說的是真是假呢?誰知道他判斷「風度」的價值取向是什麼呢?
我們究竟理解了多少人和事,又被多少人理解了呢?

十九

而如果他去買菜,他大概會說:親愛的賣菜姑娘可以賣給我一斤紅潤的西紅柿嗎只是虛構,因為他至少在有了女秘書以後沒有再去買過菜。小田買完了菜。他付錢的時候喉嚨里會發出一聲低啞的無字的咕噥,一種神秘的空氣震動。然後臉上是寬恕的上帝才發得出來的微笑。一個冷冷的微笑,使秘書幾乎當場暈死過去。
指導員下令讓我們班召開了批評大會。我第一個發言。
就是在這第三次落淚之後,前女秘書發作了精神病,她想挖掉他的眼睛,後來卻變成了想挖掉自己的眼睛。
老坎面紅耳赤,尷尬萬狀。他從沒有贏得過這樣長時間的握手。他從來沒有贏得過這樣的半不看之外的「半看」。他從來沒有聽到過斯兄這樣親切的充滿人情味兒的問候。他感動得支持不住,活像是自己而不是孫子屁|眼內外長滿了痱子,長成了痱毒紅疙瘩。他張口結舌。竟喪失了發音功能,聲帶振動不起空氣來。
1979年88年8月
這裏,最重要的是意味而不是形式,與只要形式不要意味的上海友人的意見相反。如果你真正地全身心地獲得了老子天下第一的自我意味,那麼,請放心,您打一個噴嚏就像當選十年任期的總統一樣地因為成功而無限舒適。
這樣,我轉而選擇另一種安排,老「坎」是著名的精神病醫生的妻兄,叫作大舅子。醫生一次與大舅子談起病例,注意,由於醫德的要求,他並沒有透露病人的姓名。
視角的問題並不是一個新問題。許多年前已經有相當有水平的理論家開始研究「視角學」了。例如,據說契訶夫的一個名篇就是一個孩子從鎖孔中所看到的(侵犯了隱私權)故事,這種視角是多麼誘人,特別是誘中國人!中國人好奇心重,見面先問「到哪兒去了」,尤其喜歡抓姦,包括名作《芙蓉鎮》里的姜文與劉曉慶扮演的男女主人公也是樂此不疲的。
我曾經構思過一篇寓言,寫一個清高偉大的人,就像從來不必為吃飯而操心的學者名流作家,他一貫只住最高一層樓房。有一幢——不算太高——17層樓,他住入17層1——15號以後,下令把16層以下的房屋完全拆掉。

魯迅的小說《離婚》里用了不少的篇幅描寫七大人打噴嚏的情形。農女愛姑本來是很潑辣有幾分造反精神的,一上來還「小畜生、小畜生」地罵,大有「捨得一身剮,敢把老爺拉下馬」的氣概。但是,當七大人打了一個噴嚏又大叫了一聲「來兮」之後,愛姑不由地懾服了。雖然小說里對七大人的嚏噴描寫得不夠生動細密,但是情節本身起了烘雲托月的作用——一個能夠立即制服粗獷的農女的噴嚏,何等地威嚴,何等地有益於治安與秩序!
缺乏源於生活的栩栩感覺,如作家鄧友梅所說,需要張開想象的翅膀。威嚴的噴嚏、強大的噴嚏、滑稽的小丑式的噴嚏,總算有前例可參閱。風度翩翩的噴嚏該是什麼樣的呢?
再如讀者君可能正與您的配偶,先生或者太太小有齟齬或者大有矛盾,難以平緩。我建議你們二位各以對方的視角寫一篇虛構小說或紀實文學。只要二位確有幾個文學細胞,寫完后一定心舒意暖,摟在一起。
導演導到這裏、作者寫到這裏,味有津津,溢於銀幕。據說還有許多名篇佳作,是以一條狗、一隻貓、一顆跳蚤的視角來寫人生的。萬物有靈犀,人蝎何不通?
有一位多坎多坷而又生性古板的老者與我想象的這個人或這種典型的人是好友。曾經是,戰場上曾經互相救援。生活上不分彼此。學問上應酬切磋。他告訴我一件事,使我縈縈與心,耿耿於中。
結束后,我的翻譯和陪同,一位女士對我說:你的表演很好。
後來,在《讀者文摘》中,我看到一篇一位美國心理學家寫的文章。他建議當你不愉快時,就要愈加有意識地表演自己的愉快達觀,要特別在有公眾的場合表現自己對命運的打擊毫不在乎,要表示自己是這樣地善於解脫,善於自我愉悅,是樂觀地如此「不可救藥」。也許第一次您是帶有表演成份的,然而,一兩次以後,你就會發現,你真的跨過了心理危機,你已重新完全振奮起來,快樂起來。

十六

他說得動情,痛哭無聲。確實,他老了,他的哭使另一位幫助者落淚。

二十六

換一個視角呢?
這裏,便接觸到了風度的秘訣與實質。風度就是自信。風度就是自我欣賞。風度就是永遠良好永遠優秀的自我感覺。哪怕你是殘疾人,只要你當真自信自己是國王你也就具有了王者的風度。何況他有那樣好的條件。這裏,動作的排練乃至肌肉控制的排練是毫無意義的。
比如說人們聚在那裡是在開會、在座談、在聽音樂、在等候發獎金……或者別的。他遲到了,他的到來使眾人不安。終於,二十分鐘以後一切照常進行,人們不再斤斤計較與他共處一室的困難。就在這時候,他突然站起來了。
否。如有這種看法則只是一種思維定勢,一種板塊結構。為此,假想的一位讀者與同樣假想的女主人公老田進行了一次交談。用這種文體寫作當是受了希臘的蘇格拉底與我國的評論俊秀吳亮的啟發。
即使不夠理解,我也要向他表示最良好的祝願。
女病人甚至一度感謝這樣一些例如寫揭發的形式,使她從夢遊狀態進入了實活狀態。於是她結了婚,生了子,增加了體重,不再發作過去怎麼治也治不好的失眠症與胃痙攣。著名的精神病醫生完全信服她的陳述,他並且發揮說,十年文化大革命在誘發激發迫發了一些人的精神癥狀的同時確實治愈了不少人的心理疾患。他說他做過臨床統計,堅信後者比前者多。大致比例1∶3。這樣說,當然不表示他不贊成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他只是說,「左」與精神健康,這樣一個很好的課題,還沒被足夠的心理學家醫學科學家所注意所研究,就這個課題研究下去,說不定可以像拍攝黃土高原拍攝往酒里尿尿拍攝在坍方的井底做|愛一樣地走向世界。他希望如果有人讀了這篇小說果真受到啟發並且堅持下去得到了成功,他只需要成功者將獎金提成百分之十五贈送給他,他還準備將獎金的15%×15%贈送給爬格子者。
老噴照例遲到。他進場的時候照例面孔上出現著矜持的笑容,這笑容沒等你捕捉住業已消失,似真似偽,亦有亦無。全場的人沒有起立,但是老坎坐不住了,他不敢不站起來,又不敢站起來,他弓著腰伏著案在那裡受罪,活像一個大蝦米,活像在診療室等待抽脊髓檢驗腦膜炎或流行性乙型腦炎。老噴從容不迫地不看任何人地脫掉了自己的大衣,他看也不看、完全在意識流的引導下走到眾人中最重要、級別與職務最靠前的幾個人面前,與他們握手寒暄……最後,他才走到自己的桌邊,用眼角的餘光瞅了瞅老坎。老坎趕緊站了起來,差點打一個立正。
讀者:可是老「噴」講得太細太苛刻太冷酷了。
換一個視角是對於智力與胸懷、對於自己的道德力量與意志力量的大考驗。當然也是大發展。換一個視角會不會引動古往今來建起的文學大廈頹然崩坍?契訶夫寫了那麼多庸人,庸人們愛吃蠔和醋栗。如果蠔與醋栗的嗜好者也有一支得心應手的筆,焉知他們不能把契訶夫寫成一個軟弱的、缺乏男子氣的、磨磨叨叨的、腸胃功能衰退(所以對別人吃蠔與醋栗反感)的自命清高的庸人呢?劉賓雁把王守信寫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蠢物。如果王守信也拿起一支生花妙筆或如椽巨筆呢?也許這正是筆者王蒙往往做不到板起煞有介事面孔痛快淋漓、大義凜然地批判他的反面人物的主要原因?多麼沒有出息、多麼不夠偉大、多麼無益的手下留情噢!而被你諷刺的人物將會怎諷刺你,這又將是一個多麼引人入勝的問題!總有一天,那些被自作多情而又自以為是的作家(包括筆者)們不公正地描寫過的人們會聯合起來,他們將撕下作家的假面,割斷作家的毒舌,把作家們肚子里的那點狗雜碎全抖露出來!
讀者和評論家大概很容易做出這樣的判斷,認為筆者寫老「噴」是為了揶揄鞭撻(按,筆者一慣不喜歡「鞭撻」這個詞,批評就批評吧,何必以鞭撻之,多不文明!)一個「左」爺。
田:然而你焉知道他不是誠心誠意地幫助你。他是大人物,大人物對於幫助的想法和你我不一樣。我買不到20英寸彩電,你幫我找到一張「票兒」,這當然是幫助。但嚴厲的批評為什麼就不是幫助呢?
這樣提出問題倒顯得有點打高級噴嚏的派頭來了。
也計我們可以進一步虛構,他的第二次流淚是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在工作組進駐的時候。也許下面的虛構太直露也太過分。認識上的不全面必然會導致藝術上的不含蓄。姑且說他那時候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衣冠楚楚,文質彬彬,既和藹又矜持地腆著微微挺起的肚子,直挺著腰頸,邁著大步。說一些精鍊完整隻要記錄下來就是準確的書面語言的話。
她當然絕無嘲弄之意。她與我是兩代世交。然而我好像被輕輕刺了一下,怎麼,我是在表演么?我的友好,我的才情,我的坦率、機智與不亢不卑,難道都是演出來的「戲」嗎?
他分析說,他說,要耐心。他要耐心做什麼?他的耐心是針對誰的?是耐心做學問嗎?
一位在文化大革命中「管理」過老坎也「管理」過老噴的夥計卻對我說起老坎的一件趣事。
一旦把它們消滅乾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據說弗洛依德把自卑感是作為性心理來研究和論證的,這使我這個心理學門外漢怎麼想也想不通。
嘲笑阿Q的比趙太爺更趙太爺!
最初萌發寫「這一個」的念頭是十年以前。那次我有機會與一位可敬的著名中醫打交道。老中醫給父親看病,後來就認識了我,而且說什麼他愛讀小說。有一次,毫無道理地我們說起一位常在報紙消息中顯露姓名的雖不算太大但確實很不小的人物。老中醫說:「我給他治過流行感冒。他這個人,連打一個噴嚏都打得那麼有風度。」
視角尤其影響傾向。雖然傾向一詞已為新英諸君所羞用。您從一個賊的視角來寫警察和從一個警察的視角寫賊。寫出來傾向絕對不同。儘管作者可能確是不偏不倚無傾向無愛憎,儘管作者是既可以幹得出掏人腰包也可以幹得出打告密電話。
一個人,與強者在一起,與弱者在一起,與上司在一起,與部下在一起,與同性在一起,與異性在一起,與父母在一起,與子女在一起,與外國人在一起,與同胞在一起,你難道不是隨時在調整自己的音容笑貌舉止嗎?這種調整能不能算表演呢?如果是表演,又能不能算不真誠呢?難道真誠就必須粗魯么?吃西餐的時候,你不是也常常為自己的同脆(甚至是有資歷的外交官)喝湯渴得翻江倒海、一室的潮漲潮落音響而局促不安么?而你和自己的爸爸一起渴湯的時候,不也是暢快的嘆吮,滋溜滋溜、稀溜稀溜嗎?那麼,你又有什麼權利,有什麼根據說誰誰真誠,說誰誰虛偽呢?特別是對那些一味地炫露叫賣自己真誠,一味地諷刺打擊別人虛偽的人,萬萬不可輕信!

而我國有兩億以上的文盲半文盲。所以胡適是寂寞的。所以王明是寂寞的,而且,王國維、魯迅、直至瞿秋白,又何嘗沒有感到過寂寞呢?魯迅詩云:「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
他說:吾老矣,汝亦老矣!發已蒼蒼,目已茫茫,余年可憫,前面就是終結,我們是生死與共、患難相知的友人。從個人來說,我何嘗不願意與你握手言歡,共飲茅台,敘舊懷友,賞花悅木!挑你的毛病於我何益?於人何益?我何嘗不知道在這關鍵的時刻,人們你盯著我,我盯著你,如果我明批暗保,陽揭陰包,我一定能贏得你的感激,贏得你的友誼,贏得好人、厚道、開明的美名……然而,我能這樣做嗎?這樣做還是我么?吾愛吾友吾更愛真理,真理如磬,不講價錢!他又說:指出你的毛病,又能給我增添多少光彩?我並不認為我就多麼好多麼正確。撫今思昔,但覺自己多有不當,真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寢啊!
而他說的是,應該去掉她!
就拿「老坎」與九*九*藏*書「老噴」的關係來說吧,難道只有單方面的問題嗎?按照規律,作者與讀者的同情心當然在「老坎」方面。「老坎」瘦而「老噴」胖。「老坎」一介書生而「老噴」頭銜充實,退下來以後還當了這委員那顧問。「老噴」早就有了專車坐而「老坎」費半天勁頂多要來一輛「上海」,連交通警遇到這樣的車都皺起眉頭。
這位打噴嚏的朋友的眼淚就完全是政治性的。他的最著名的眼淚有三次,雖然實際上可能要多得多。

二十二

經過了許多次藥物治療心理治療包括催眠治療,我們的女病人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轉,或者可以說,她本來也沒有什麼大病。
從此,買菜再不來報賬。他也無暇問及這些瑣事。
老中醫的話使我失眠。「一個善於打噴嚏的人」,「有風度的噴嚏,」「風度翩翩話噴嚏」,「高雅的噴嚏」,一系列的小說題目雜文題目科研題目抒情朦朧詩題目在我的腦海中翻滾。很可能,這就是那個「煙士皮里純」——靈感。很可能,這就是一個重要的啟迪,又是一個契機。我不知道當年牛頓(或譯奈端)看到蘋果自枝頭落下、瓦特注視水蒸汽頂開了壺蓋、托爾斯泰從報紙的一條女人自殺的社會新聞上得到了寫作《安娜·卡列尼娜》的啟示的時候是否度過這樣的激動人心的失眠之夜。
而且他光明磊落,指名道姓,毫不含糊。絕不搞陰陽怪氣的無頭公案,絕不搞什麼「有的人竟然如何如何」的假靶子。說到誰,就是誰,有情有理,義正詞嚴而又滿腔熱烈。
老噴握住了早已向他伸來的老坎的枯瘦的手,半看半不看地回老坎:「是么?聽說你的孫子的屁|眼邊,長了許多痱子?」
顯然他並不冷漠,有時候是相當親切的。
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不論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還是賈寶玉與林黛玉,不論是梁山伯與祝英台還是安娜·卡列尼娜與渥倫斯基,大概都會從書本里跳出來與這位學者爭辯。
訓練班是不允許戀愛的。然而老「坎」也許當時應該叫作「小坎」或者「小順」吧,因為他從小嬌生慣養,一切順利,並沒有遇到過什麼坎坷。他之所以革命不是由於活不下去而是由於活得膩味——他需要浪漫的理想。

二十五

冷笑,這是他的面部表情的基調。正像「無物」,是他的眼神的基調。尤其是,愈是當他說一些熱烈的富有情感的話語的時候,他的冷笑的表情就愈加突出。
弗洛依德式的人道主義。真是又新派又傳統。
在閱讀外國作家的作品的時候也出現過同樣的問題。例如在閱讀英國著名女作家朵麗絲·萊辛的愛情小說時,我甚至感到其中關於工黨、關於內閣、關於議會的文字是外加的、可有可無的。不寫這些而只寫飲食男女、只寫神經和眼淚,豈不更好?

十一

那是60年代中期,文化革命前夕,全國的階級鬥爭氣氛日益緊張,而且醞釀著更緊張的事件。可敬的老「噴」有一次在講話的時候犯了暈眩症,幾乎躺倒在地。醫生建議他休息一段時期,他採納了。時值盛夏,他帶著妻子、女兒、秘書到了北方的一個風景勝地。休息得很好,也受到了地方官員和地方人士的很好的招待。許多在大城市難以見到的東西,猴頭、香菇、山雉、野狸、燕窩、飛龍、直至人蔘鹿茸皆入口腹。「噴」公休息得很不錯,令隨行人員也高興。秘書同志則又有些不安,以為用公費吃山珍,以招待「噴」公為由引來諸多食客,頗與報紙上的宣傳口徑不符,但又想,只要「噴」公康復,精力充沛,那就會為大眾為國家做出新的貢獻,與那貢獻相比,區區幾個猴頭算什麼。

十四

尤其與過去不同的是,被幫助的老「坎」居然因被助而增了值。他收到慰問來信,收到慰問電話,收到慰問禮品——從毛線背心、西洋參蜂王精一直到治療便秘的糖衣藥片。而樂於助人的老「噴」受到了許多嘲笑責難——從下流的匿名信、老友的「忠告」直到老婆的抱怨——就你愛多管這些閑事,瞧,多不好意思?你硬氣又有什麼用?別人說軟就軟了,說縮就縮了回去,結果,把你暴露在第一線!
隨著這堂而皇之的噴嚏,老坎一哆嗦,把面前的飲料杯碰翻,水灑了一桌子,杯子落地乒乓當。老坎當時暈厥了過去。
當然,所有的記者與作家死後都要進割舌地獄。

十八

然後把受難改成難受怎麼樣?漢字漢語真妙。光陰似箭,大家都老了。老噴得了骨質增生症,血糖與血脂的檢查結果都屬陽性。老坎的心臟病日益嚴重。女秘書老田雖然沒有吃蚶子也沒去上海,但醫院認為她的肝功能有問題。連精神病醫生也在吃安眠藥,他申請提前退休。他害怕精神疾患的暗示性。確有不止一起這樣的事,精神病醫生終於「傳染」上了精神病。就像寫多了小說,必然會給自己的生活與事業帶來小說式的虛妄。總之,有一句北京俚語是這樣表述的:·誰·難·受·誰·知·道。
換一個視角呢,故事將是這樣的:一位熱心於為民請命和絕對平等的仁人志士,他始終反對最高一層。17層樓根據他的意思拆去了第17層。16層變成了最高層,又拆去。十五十四,等而下之。最後,樓與房蕩然無存。
他喜歡講一些熱烈深情的語言,發言之始就先說明:我很激動,我覺得有一股深深的烈火在我的胸中深處熊熊燃燒。我想談一談我們的偉大的時代,偉大的國家,偉大的生活,偉大的普通人。由我來談這樣一個偉大的題目是不合適的,因為我是太渺小了。當我想起那些為了偉大的事業而獻出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的偉大的英雄的時候,我常常一夜一夜地不能安睡。是的,我們沒有權利入睡,我們不能高枕無憂,我們沒有權利貪圖安逸,我們不能醉生夢死……(沉默一分鐘)我們應該對得起東方的朝陽,我們應該對得起錦繡的大地,我們應該對是起每個嬰兒的微笑,我們應該對得起老人們的額頭的皺紋……現在不是享受的時候,現在不是談名譽和地位的時候,現在不是伸出手來要求報酬的時候,現在更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啊,讓那在我的胸腔深處熊熊燃燒的烈火也在眾人的胸腔淺處燃燒起來吧,讓它發出熱,讓它發出光,讓它成為耀眼的啟示……在他講得最動情的時候,也是冷笑的表情最凸現的時候。這顯然不是有意為之,更不是造作。很可能只是由於高尚的激|情,他的眼角他的眉毛他的鼻子特別是他的嘴撇了起來,他確實是想哭了,他其實是個愛哭的人。就是他的這種罕有的表情,加上他的語言他的聲調,迷住了他的女秘書,我們已經提到過的後來的女病人小田——老田。有了這樣的女病人,本小說也就有了「可讀性」。

我開始夢見這個人,像夢見周公、孔丘、諸葛亮、我的小學老師與《列寧在十月》《列寧在一九一八》兩部電影里的可愛的人物瓦西里。我夢見的這個人有著瓦西里式的個頭兒,鬍鬚颳得精光精光。由於是夢所以有一個細節的明晰性與凸現性顯然欠缺,即他的面孔的光潔究竟系得益於他的細心、勤勉、一絲不苟並擁有上好的剃鬚器具,抑或只是由於不長鬍子。他的頭髮不疏不密不黑不白不燥不濕恰到好處。請注意,頭髮過密顯得不拘小節和神經質。頭髮過稀則似是暗示心機太過或房事無度。頭髮太乾燥當然是卑微低賤的表徵,是歷次運動中表現得不夠理想的表徵。而頭髮太油太潤無疑會降低像他那樣一位一直頗有地位而且拳拳之心中肯地認為自己有地位的人的威嚴。
他先檢討自己太軟弱,太溫情,覺悟太低。他說,他對周圍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言語,某些說法是早就有意見的,他早就嗅出了氣味的不對頭,依他的脾氣,他不能和這些人和平相處。但是,五十年代後期的那次政治運動以後,一些人對他對於史學泰斗(按,雙目基本失明的史學家在他幫助后不久謝世)的幫助頗有微詞,散布了許多流言蜚語,有些人還當面向他進言——錯誤的言,用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博愛之類的破爛貨色的來壓他、軟化他……反正他終於沒有率先打響反擊資產階級的炮火。
讀者:這倒奇了。不是老「噴」對別人的幫助可以致人于死地嗎?
1985年,筆者在西柏林參加一次國際文學座談活動,兩個小時,筆者與各國學者專家記者交談,有問有答,有來有往,有說有笑,煞是快意。
作家張辛欣曾經勸告過我,不要寫那些中國特有的政治術語和政治事件背景。類似的意見我在1988年第一期的《文學評論》的一篇文章中也看到了。文章說那些流行一時的政治套語翻譯起來十分困難,而且翻譯得再好也無法贏得世界讀者的關注與理解。像什麼「鬥批改」呀,「一打三反」呀,「活學活用急用先學立竿見影」呀,實在只能是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絆腳石,叫作「不可逾越」的鴻溝。而評論家季紅真在評論拙作《冬天的話題》的時候指出筆者的一大特長是善於立即吸收並組合運用時髦的政治套話(大意可能如此)。看來拙作不會有大出息。
筆者還說過多次,才能即精力的集中,感情亦如彼。故中華有「才情」一詞,優於泰西。才情需寄託,更需集中注意力,絕對無疑!君不見有一位面如老鴰、耳輪后翻、塌背哈腰之登徒子乎?平日囁囁嚅嚅,舌頭裡含著熱洋芋,而在異性中頻頻得手。無他;才情在彼,精力集中在彼耳。一旦與異性相處,他的才情調動起來,風流瀟洒,對答如流,機伶乖覺,換了一副皮囊。
當乾冰——固態二氧化碳製造的無害人體的煙霧散去,紫紅絲絨窗帘飄搖起舞,一聲無字的合唱「啊……」于無聲處漸漸激蕩起來的時候,他出現了。
老坎火了,喊叫起來:「你為什麼哆嗦?你欺負人!你勢利眼!數一數看,我這碗菜里還有幾塊肉?」
筆者還有一個積蓄多年的雜文題材,大意是說聰明的人對生活發表見解。更聰明的人從不對生活發表見解,而只挑各種見解的毛病,只對見解發表見解。如此這般,隨著智商的遞增,人們都靜待別人先發表見解,再發表自己的見解指出前一種見解的偏頗不足。終於,世界上不再有任何見解了——除去一個大智慧大無用的共識:沉默是最好的話語。

十二

他的頭髮應該是完美的。他的面孔偏大,方形,與他的瓦西里式的身材配合(撮合?契合)得很適宜。他的眼睛,呵,我甚至要說那是一雙迷人的、女性化的、永遠像星像月像湖光一樣地朦朧著閃爍著眨摩著愛憐著的眼睛。如果這一雙眼睛長在一個少女的臉上,你或許以為她時時在等待或者在尋找一個甜蜜的吻。但這到底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呢?只能說是雙眼皮大眼睛。最後竟用這樣鄙俗的語言形容我的夢中人,使我甚至懷疑地思考起現實主義是否真的有點不再行時起來。

十三

在「五·七」幹校時,老坎有一次去打菜。一位同病相憐的「老二坎」擔任炊事員。老二坎盛起一勺子菜,看看太多了,便搖顫了一下勺子,俗話叫作一哆嗦。一哆嗦,正好一塊精華物質——瘦肉塊抖了下來。老坎痛苦地下意識地磨叨道:「哆嗦什麼,就一塊肉嘛……」
吁戲!有斯事便有斯人,有斯人斯處便有斯表演。所以說,理解比愛更高,理解萬歲。
從青年時代,我已經投身於獻身於造福人民的偉大事業。我和老「坎」是在一個革命幹部的訓練班裡相識的。當時我們都懷著救國救民的理想,奔向革命事業。正像《國際歌》所唱的:一切歸勞動者所有,哪能容得寄生蟲!
尤其動人的是眼睛,就在你接受他伸過來的軟手或竟至主動去握手的時候,就在你的手些微地碰到了一種冷冰冰的柔軟的時候,他的眼光頃刻轉向了別處。握手與問安的習慣常常給小人物帶來尷尬。小人物偏偏最容易養成見人先握手問安的惡習。在過往的年代,筆者曾多次為這種尷尬而痛苦。但不要神經過敏,不要以為這裏面有什麼輕侮。避開目光,可能是一種羞怯,可能是一種獨特的禮節,可能是一種潔癖。目光與目光之間可能會傳染某種東西。呼吸器官的交流會傳染上呼吸道感染、肺結核、肺鼠疫。消化器官的接觸會傳染肝炎、細菌性與阿米巴性痢疾。生殖器官是艾滋病四通八達的橋樑,活該!那麼目光呢,醫學科學家https://read.99csw.com為什麼不研究一下目光的碰撞、洞穿、契合將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比如說,放射線病、憂鬱症與躁狂症、男女道德敗壞症與小道消息傳播症以及察顏觀色見風使舵投其所好的病症肯定就是通過目光渠道而感染各處的。
讀者:小說寫得還湊和。當然,精雕細刻還不夠,而且,還沒有形成成熟的風格。就是說,愈寫愈缺少節制。揭示一下老「噴」的虛偽性倒還是不錯的。其實這也是迎合,反正現在群眾不喜歡這種人。
我堅信這是一個佳美的小說開頭,完全可以這樣寫下去。可嘆的是這樣一個精彩的路子竟使早已不能代表新潮的筆者不好意思。羞怯是人類成功的大敵。
你知道,中國人民正在與民族的與階級的敵人奮戰,每天都有人流血犧牲。我們是抱著必死的信念來參加鬥爭的。如果說我們至今仍然健在,那只是僥倖,只是偶然,我覺得每天與我生活在一起,與我談話,與我交流,與我同在的不是別人,甚至不是妻子兒女而是那些已經捐軀的烈士。他們有權利要求我們。他們有權利責備我們——看我們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對於當事人來說,政治既具體又生動,既越不過也擇不開,除非你想完全把人物的現實性沖洗乾淨。而對於一個嚴格的批評來說,沖洗現實性的本身便是政治性的。
女病人很有教養,很清醒。出身、教育、工作經歷、生活經歷、心理素質、愛情生活與性的方面,都無懈可擊。她是一個比許多自以為健康的人更健康的人。她之所以來看病是因為近日來,她時不時在睡夢沉沉之際突然從床上坐起,隨便抄起一管鉛筆或一把剪刀就往自己眼睛上扎,她有一種弄瞎自己的眼睛的衝動。只是由於她的深愛著她並對她體貼入微的丈夫(這樣的丈夫在生活中太罕見了所以要著力寫好)的諸多努力,才保住了她的晶瑩的黑眼珠。最近,情況更加嚴重,發作更加頻繁,本人也終於自覺到自己睡後有點什麼不那麼對頭。於是,他們來看醫生。「看醫生」實際是英語硬譯。
第一次眼淚流在50年代後期的那一次政治運動中,他發言揭發與批評一位年老的雙目近乎失明的史學家。那位聲名顯赫的史學泰斗似乎除了考證各種事實史料史證的細節以外對於任何大道理也聽不進去。當決定了要「幫助」這位史學家之後,老「噴」似乎是並沒有急於跳出來打先鋒。他並不是那樣幼稚淺薄的人。他的穩重含蓄,特別是此前他對於倒霉的史學泰斗的彬彬有禮使政治上一竅不通的史學泰斗昏了心。「泰斗」去找老「噴」發牢騷去了。「泰斗」希望從他那裡得到同情乃至支援。於是,兩天以後,他要求發言。
這樣,視角的意義便超出了文學敘述技巧與文學結構的範疇。它關係到哲學——認識論與方法論。關係到倫理道德人際關係,也關係到政治。我們是要認真思考一個問題,坎與噴,他們的相互作用到底是怎麼回事。其次,坎與噴,到底哪種類型更對國家和社會有益,有用。該不該推崇一個鬧菜勺的知識分子呢?雖然他一生坎坷,令人淚下。
田:因為他也是書生。他真誠地接受了一種高尚的幫助觀念並這樣去做。做就做得認真,一絲不苟。他不是市井小人,他不是「那五」也不是《茶館》里的王掌柜,他不懂湊合應付。能湊合的人比不能湊合的人更容易生存。而「噴」老,太缺少這種世俗的計較。他生活在自己的原則與理想的硬體里,他是可敬的。
「噴」公的才情則全在於助人。近年來,他是多麼地寂寞了呵!世事常有所變,故雖有可逆料者,更多意外的變動。已經許多年,許多年沒有機會幫助別人了。
狼狽如喪家之犬的「坎」在進入里弄之後忽聽腦後有汽車輪之沙沙聲。他回頭望,認識,是「噴」的車。他看到了紗簾後面「噴」的高大優美的輪廓。「坎」喜出望外,一直想找好友談談,一直無顏去攪擾。今日碰巧在門口相遇。「坎」至少可以說一句:「老『噴』,我心裏難過,我想不通啊!」「噴」呢,或回答:「我還是了解你的嘛,不要想得太多嘛!」或回答:「真對不起,我一直沒過問這件事,我們找個時間細談談好不好?」或者哪怕回答:「想不通也要好好想!你的問題很嚴重,你讓我太失望了!」也算是一份心意,「坎」素來只喜諍友,不喜佞人的。
她回憶說,老「噴」的第二次眼淚曾經引起她的失望和疑惑,至少在內心深處,他的神聖完整似乎突然露出了一個缺口。至少,她已隱隱地不滿意於他的落淚。一個那樣偉大那樣堅強那樣崇高的大男人,哭什麼?不寒傖么?為什麼一個人要破壞自己的風度自己的形象呢?
我曾設想老「坎」是女精神病人的叔叔。但是這樣做有暗示他的或她的精神癥狀家族史的嫌疑。而老「坎」談起往事時是面含微笑的。他的冷靜、客觀、沉著甚至使我懷疑是否確有其事。也許是受了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現實與幻覺分不清。誰越是聲明自己忘了自己姓什麼,忘了住在什麼地方,忘了哪些是實有發生的哪些是幻想中發生的誰就愈有可能成為走向世界的文豪。
不論讀者印象如何,我們的男主人公——風度翩翩的打噴嚏的他,似乎有幾分鮮明性和主動性了。然而任何小說的鮮明性都是以犧牲非鮮明性為代價的。而非鮮明性正是現實的一個特徵。現實主義要求鮮明而現實未必鮮明。也許這並不是一個令理論家勞神的認真的悖論。檢點一下,有些對於老「噴」的描寫有失誇張。筆者最近在夢裡見過一次虛構的人物老「噴」,他笑容可掬,甚至露出了保護得很清潔的牙齒。劉心武在近作小說《白牙》中已經斷言,白牙是文明的象徵。
「小順」去了一個星期就開始戀愛了。都是久遠的事了,我已經記不起細節。好像那位女孩子姓石,梳著兩個小辮子,愛唱蘇聯革命歌曲。那時候我們的關係是多麼純潔!
拙著《活動變人形》里曾經描寫過一位重要人物(女)靜珍的噴嚏,花了不少筆墨,仍然覺得不理想,還是自己的功力太差。如果有巴爾扎克或者托爾斯泰那樣的素養,看能不能把靜珍的噴嚏寫深寫細寫活,寫出神韻風骨意境來!
奇怪的是,汽車在離他還有十步左右的距離停下了,不再開過來。車門緊閉,車窗緊關,車簾緊拉滿嚴,像死物一樣地定在那裡。老「坎」說,他當時還以為車突然出了毛病,他當時還想三步並兩步跑過去幫助推車。忽然……忽然他明白了,莫非是老「噴」在躲他,不肯見他!如果汽車拋了錨,總會有司機或乘者下來呀!
出題做文,下面就試試看。我請「噴」公訴一訴衷曲。「噴」公微微一笑,他覺得許多說法不值得理會,許多話也不應該訴說出來。人可以流露,人不該傾吐。

二十八

物以稀為貴。類似「這一個」對於「耐心」的分析在當時完全不是稀罕之物,因此上一段記述或者虛構對於創造獨特的性格特異的功能並沒有補益。對於小說來說,個性就像彩票中的頭彩,而共性就像落空了的無彩的「彩票」。二者的數量比例例如可能是一比一百五十萬。二者的價值比例則是一百萬人民幣比零。從微積分的原理來看,亦即無限大比零。每一張彩票都喚起虛假的希望,就像每一段性格描寫似乎都有點特色……實際上離真正的頭彩特徵還差一百五十萬米。
他的長方形的面孔上出現了矜持的笑容,這笑容沒等你捕捉住業已消失。似真似偽。亦有亦無。全場的人已經起立。他遲到了。他從容不迫地不看任何人地脫掉了自己的大衣。他看也不看地完全在意識流的引導下走到在場眾人中最重要、級別與職務最靠前的幾個人面前,與他們握手寒暄。他走路的時候略略欠一欠前身,似有幾許老態,更有許多尊嚴。他走路的時候略略扭動已經積累了一定的脂肪的屁股。腰板則是挺直與強硬的,似乎被一個保護脊椎的不鏽鋼柱所固定。他走過來,兩眼閃爍著含意不明的光。他開始與普通人握手。他伸出來的手冰涼,而且根本沒有任何曲攏或近似曲攏手指的動作。他只是漫不經心地把四個手指伸給你,任憑你攥一下碰一下或者不攥也不碰一下。第五個指頭亦即在從猿到人的變化中起了決定性的辯證飛躍作用的拇指離另外四指很遠。使你不敢發生與保存接觸這可望而不可即的大拇指的渴望。他的手那樣頎長那樣巨厚那樣豐|滿而又那樣軟弱無力,碰到這樣的軟囊囊虛飄飄肉乎乎的物體,你的心會驟然緊縮起來。你的手會拒絕並實在不敢對這樣的高高在上的手認同。手的感覺與思維已經判定那手與自己不是同類物體,不具備交流達意有所表示互相觸摸互相鬥毆或哪怕是攥在一起掰手腕的任何可能性。手的感覺與思維相結合甚至已經確定了一種危險。即如果你認真地去握他的手,握過以後你的手一定不復存在——大概會變成一隻下垂的空手套。
當然,雙向關係並不意味著同質、同等、同步。更不意味著承認「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絕對化的相對主義。這篇小說不是哲學論文。而作為一篇小說,捅一捅各類煞有介事的面孔,是頗有些幽默的。例如我們知道的名言:人民大眾開心之日,便是反動派受難之時。這是絲毫沒有疑問的。

就是他,在工作組召開的第一次會議上痛哭了。
以膾炙人口的李白的《靜夜思》為例。原文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是從詩人——遊子的視角寫的。如果以月亮的視角為視角呢?請看,它該是:不知寒與熱莫問白與黑(讀賀,王注)悲喜憑君意與我無干涉再如早已家喻戶曉而且已經被人擺弄過多次的唐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是從詩人——行人的視角寫的。如果是從一個毫無詩意、惟利是圖的酒家的視角寫來呢?
傳統現實主義是不是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本篇小說作者本來是努力于製造間離效果的。筆者無意集中寫幾個活生生的人物。寧可去寫一些群體的片斷,搞一些拼帖,連綴一些鱗鱗爪爪,喚起內心的自由馳騁。筆者試驗的是傘式結構性現實主義。寫著寫著,起碼兩個人物和他們的思想感情直至政治的瓜葛特別是他們各自的性格似乎正依照自己的不依作者意志為轉移的規律而形成起來,正像九年以前筆者觀賞黃佐臨大師導演、杜澎主演、布萊希特的名著《加利略傳》。看著看著,觀眾還是進了戲,欷歔不已,完全忘記了關於間離的美學定律。倒是看京劇的時候,一再提醒要「間離」,免得跑上台去把《拾玉鐲》中的媒婆趕走。至於本篇虛構文學之作,一部分讀者自然會覺得不過癮,覺得作者不該故弄玄虛,乾脆一個愛情加政治的故事,兩至四人活靈活現的人物,一段悲歡離合既開放又封閉的情節,像劉紹棠一樣地寫,有何不可?何必添加那些花哨俏皮的筆墨?說不定幽默多了會有失身份!
老二坎也是這樣一位命途多蹇的老幹部、老知識分子,在幹校就學,頗有些力比都的壓抑性,脾氣便有些倔。一聽老坎發牢騷,深感不齒,便再一猛哆嗦,又落下了最後兩塊精華。如青年文化史學專家何新論述我國用人史上有過的「精英淘汰制」與「擇劣選拔制」一般。
即使再精細地寫下去也仍然會有許多不精細的疑問,例如,女主人公穿的鞋是多少碼的?文學自愧無能甘拜下風。於是一些新進文士已經開始在自己的小說里創造一些符號、一些圖表、一些插圖。祖慰、張辛欣、馮驥才的小說中都有此類。因此,據說有聲小說(即錄了音的文學朗讀磁帶)正在取代老式的小說。是的,早晚有一天,小說會變得更加真實和豐富。到那時,《紅樓夢》出售的時候不但配有磁帶、配有錄像,而且配有榮國府蔬食膳果軟包裝高保鮮罐頭,而且配有同仁堂代制的「冷香丸」中藥,配有首飾店代制的「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不棄不離、芳齡永繼」的玉與釵。最後總有一天,買一部《紅樓夢》配一座仿大觀園別墅,丫環小子全套人馬,提供象徵性(為法律所允許者)晝夜服務。而這些人物中,估計最昂貴的是秦可卿。見一面外匯券五千元。談話一分鐘外匯券兩萬七千六。
又有誰妨礙過你耐心治學呢?耐心就是不舒服,不舒服就需要耐心。如果你歡欣鼓舞,如果你興高采烈,如果你如坐春風,你要耐心這勞什子做什麼呢?那麼顯然,你不舒服了你不高興了你難受了。那麼請問你為什麼難受呢?是什麼人在今天,在人民大眾勝利之日如此如煎如熬加入煉獄因而提出耐心這樣一個綱領呢?耐心所期待九_九_藏_書所祈盼的又是什麼呢?你盼不來又怎麼樣呢?你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嗎?你的耐心是無限度嗎?超過了限度你怎麼辦?
這是故事應該是這樣的:一位著名的精神疾患醫生——需要設計他的肖像、經歷、性格、口頭語和他的家人、友與敵,這些,都是小說家的慣技。一位著名的醫生接待一位女病人——有門兒了吧?你想不想讀下去?
我絞盡腦汁,不知道怎樣把流露寫好。便越俎代庖,替他大聲疾呼了一通。而讀者諸君應該知道大聲疾呼不是他的風格。
女主人公終於挖空心思想起了他的一件涉嫌言行不盡一致的事。這件事她曾經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寫到她的一份「揭發材料」上,因此,這回憶,對於女主人也是不光彩的。
另一部分讀者也會覺得不過癮,乾脆超越時空、超越人物、超越國籍、超越社會背景寫永恆寫神秘寫不可解的人生,最好寫出來就像發生在美國或者發生在火星,最好讓讀者越看越不懂越不懂越想看,怎麼寫來寫去終於落入人物——性格——情節——故事的巢臼呢?

二十七

他喜歡擺弄邏輯及修辭。他喜歡用「歸謬法」闡述自己的觀點。即他先提出種種為他所幫助的對象辯護為之開脫為之美化為之塗脂抹粉的假設,這些假設說得如此美妙如此富有華麗的詞藻,以至與當時的遍及每個角落的尖利、潑辣、「白刀子入紅刀子出」的氣氛絕不協調,與每一個與會者以及被他幫助的本人的心情全不協調,以至聽來是如此帶有諷刺意味,以至連本人都想搶著聲明:「我絕對沒有那樣美妙和華麗,」那麼,愛莫能助,他含著淚不得不難分難捨地親切含蓄地把你幫助到一個正在形成的政治地獄里去。
有一位外國記者與他邂逅不超過七分鐘。外國記者說,他實在像一位戲劇明星。
也許青春期的自卑感與弗老的學術體系大有瓜葛,那麼優越感呢?精神的優越感難道來自器官與內分泌嗎?還有,老了以後呢?例如,終止了性生活五年以後呢?

二十四

你們開始做鬼臉了,呵!而當時的「小順」呢。他寫了一萬字長的日記給我看,他感謝我對他的幫助,對他的情誼。我幫助他,把那些實際上並無任何迷人之處的石子,全扔掉了。全扔到了河裡。是的,前方正在流血。訓練班三個月就結束,所有接受訓練的學員將分赴四面八方。我們當中只有百分之十的人經歷了戰爭活了下來。其他百分之九十的同志已經捐軀,我們沒有權利在火與血的鬥爭中搞小資產階級的卿卿我我。比起那些犧牲了青春和生命的同齡人,犧牲了初戀又算什麼!沒有我們的犧牲哪有你們今天的花前月下,海濱山頂的愛情,蜜月旅行還有種種的享受與放縱!我難道就沒犧牲過什麼嗎?我難道就沒有對哪個女同志包括後來的小田有過好感嗎?然而,我沒有權利。你們卻認為有權利嘲笑我們?你們有什麼資格來評說我們。我的第一個妻子是在戰爭中犧牲的。當然,不是在戰場上。是1948年,全國解放前夕,突然,傅作義將軍準備偷襲石家莊。我們連夜轉移,急行軍,用腳板與卡車輪子賽跑。她跌到山谷下,長眠在那裡。我的現在的妻子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紅衛兵打折了腰。目前仍然是半癱瘓的狀態。我處處還要照顧她……而你們這些坐享革命果實的人,你們究竟懂得什麼?你們究竟在吵吵什麼?「小順」變成了「小坎」。「小坎」變成了「老坎」。在每一個關頭,他都是動搖的。在1947年土改期間。他被批鬥地主的場面嚇出了神經病,他跑到醫院里去當休養員,一當就是半年!連最小的紀律他也遵守不好,下鄉十天沒吃上肉,他甚至去偷老鄉的雞,還說是用手錶換的……這些小事情,何必去說它!
他從來不看任何凡人。
老噴微微一笑,揚起了頭,用鼻頭皺摺的伸展變幻表達了親切友好。他掏出並滿懷深情地甩了一下手帕。他把鼻頭鼻樑面部肌肉的皺摺運動熟練地轉變成一種府就的愛憐慈祥寬宏,他給了老坎以特殊的禮遇——他打出了一個不漏氣的、相當明快的噴嚏來。
催眠云云,對於古典的、浪漫的、純情的、唯美的、感情至上的戀人來說,是何等卑劣的一種褻瀆!難道真誠熱烈無私的愛,竟是一種催眠的障眼法!能把古往今來的愛情詩篇愛情歌曲看作一種催眠的符咒嗎?
小田手腳胸背冰涼。在聽到他終於講到她的名字的時候,她是多麼興奮呀,渾身像火燒一樣。十年來,她這是第一次聽到他的溫文爾雅的嗓音中出現了她的姓氏和名字。十年來他與她說話從來只是稱「喂」「嘿」「這個這個你」「我說來來來」還有「唔」「嗯」之類的鼻音,甚至有時候只用一聲乾咳。她知道,這是叫她,可能是叫她去發一封信,也可能是讓她給自己倒一杯茶水。雖然開水與茶葉與茶杯都在他的近旁,秘書還是以為之倒茶作為自己的職守、作為自己的光榮與歡愉。
視角的調整變化,會為詩文開拓全新的、豐富得多的可能性。
只要不過分絕對化這種觀點然後再與這種絕對化觀點抬杠,像我們的一些報屁股文章作者慣做的那樣,就會發現這位醫師的觀念的理論意義與方法論意義。愛、怨、恨、關心、幫助、認同、疏離、親切、冷漠、爭鬥、滿意、失望、安慰、清醒……這種種種種,常常不是單方面的事情。所以中國自古就講「反求諸己」。
像這樣一種具有國際新聞價值的噴嚏在我國實屬罕見!不但月亮是外國的圓廁所是外國的香而且噴嚏也是外國的神氣!你不服,你打個噴嚏看看,能不能造成早產?!
愈到後來,秘書愈不認為這本身是多麼了不起的大事。因為秘書親眼看見,包括那被群眾視為聖人烈士一樣的專門抨擊不正之風揭露黑暗的大作家大勇士,住在自有人代付房租的大賓館,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邀來高朋男女,在小餐廳酒足飯飽抨擊時弊義憤凜然以後,帳單也是向接待單位一塞了事。吃飽之後,抨擊不正之風的文章才能寫得更悲壯犀利,力透紙背,氣壯山川。
田:這個……精神病醫生:(忍不住插言)我相信老田講的更正確。我想老「噴」其實是一個寂寞的人物。他有各種好的條件,他有無限風光,但他最終還是寂寞的。可能他還是太書生氣了。
在乎他們還行?被他們嚇唬住拉攏住軟化住還行?靠他們難道能夠執掌政權?我們是鋼錘,他們是毛刺沙眼兒!我們是鋼鋸,他們是鋸末粉塵!我們是軋路機,他們是石子兒和石子兒縫裡的枯草!我們是中流砥柱,他們是隨風而起的浪花上的泡沫!等我們把一切鬧好了,有他們飯吃還不行嗎?有他們湯喝還不行嗎?對他們,絕對不能手軟,絕對不能心軟!如果那一次我從汽車上走下來接受他的攔截,聽取他的嘮嘮叨叨,向他表示點老交情,說一些好聽的安慰的話,我還能不能再主持工作,我還能不能支撐運動!至於說20年後,30后,說那次運動搞錯了,我也沒有話說,我向他賠禮道歉……我們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呀,不承認這一步步走過來的道路,還能算是唯物主義者嗎?
在國產的描寫老區生活的電影片中,我們常常看到妻子(或未婚妻)為丈夫(或未婚夫)納鞋底的場面。我已記不太清,似乎在孫犁師的名作《荷花澱》中亦有此類描寫。我非常感動。
然而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一眼。他和她說話從來都是把聲音含在兩眉間,不但聲音吐不到鼻子而且吐不到嘴。她要費許多力氣許多時間來根據他的不完整的聲音與表情猜測他的意圖。她摸不準。這使她更嘆服他的高大。她常常有一種感覺,在他面前,她只是一隻蟲豸,而他是天神。
女秘書在他身邊處於被催眠的狀態幾乎整十年。他的身材,他的外表,他的舉止,他的面容,他的聲音,他的語言,他的一切深沉而又高雅的方式使她陷於一種晝夜醉迷的狀態中。除了他,再沒有別的世界。向他請求或報告工作的時候,她感到了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右手時而有之的輕微的顫抖。聽到他的富理富情的發言的時候,由於崇拜,由於讚歎,由於感動,她拚命咬緊嘴唇憋紅臉但仍然忍不住淚如雨下。她只為自己的情感的狹小卑瑣而慚愧,而他的感情卻是那樣無可企及的博大、崇高、宏偉!她羞得無地自容。她知道自己不配、沒有資格愛他,甚至不配、沒有資格去崇拜他。全世界全中國誰能不崇拜他呢?誰能不需要認識他、不需要傾聽他的發言呢?如果不見到他並與他交談接觸,誰能想到人間有這樣的高尚與堅決呢?史學泰斗聽了他的發言怎麼會不匍伏在地、大哭作一攤爛泥呢?史學泰斗怎麼會對他的發言囁囁嚅嚅躲躲閃閃呢?她真想衝過去扼住史學泰斗的喉嚨啊!
他披上大衣,走進了男廁。

十五

十七

他論述說,幾十年過去了,老「坎」仍然是站在人民的對立面。
作家張賢亮的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發表后議論紛紛。有一篇評論堪稱別開生面——或曰:別開生視角。該文發表在一本醫學雜誌上,作者是一個醫院的著名皮膚、泌尿科主任,有副高級職稱。

在一次茶話會上,老「噴」與老「坎」被會議組織人、名單學座次學專門家安排在同一桌上。按西洋外交慣例觀察,老坎的座位比老噴的座位要顯赫若干若干。一些對老噴不抱善意的人懷著興災樂禍的心情,等待著看老噴見到被自己幫助后反而升值了的老坎時的狼狽樣子。一位年輕的記者預言:有個地縫,老噴恐怕也要鑽進去!

二十三

然後他差不多分析了周圍與他有接觸有來往的所有的人,用詞與當時流行的「猖狂進攻」「猙獰面目」「白骨精」「披著羊皮的豺狼」「露出了尾巴的狐狸」「畫皮的惡鬼」等頗富典故性文學性象徵性震懾性的詞語相比,那是非常穩重,甚至是非常「親善」的。他含笑問:「讓我們大家來嗅一嗅,想一想,也請本人想一想,××同志的言行,他身上的氣味,究竟對誰有利?究竟對哪個集團哪個階級哪一種政治勢力有利?××同志代表的是誰的利益呢?是代表人民的還是代表敵人的?那麼,在不可阻擋的歷史大潮當中,能夠說××同志是乘風破浪的弄潮兒嗎?能夠說他是一根隨波逐流的木片草莖嗎?能夠……嗎?既然都不能,那麼,他豈不是至少在客觀上站到人民的對立面那邊去了嗎?他的屁股不是坐到了另一邊了嗎?不解決這個屁股的問題,一切又從何談起?而我們……」
我立即報告給了指導員——且慢,你們不可能了解我們的情操,神聖、嚴峻、鐵面無私。請收起你們的庸夫俗子的評論!不要用你們的心腸度我的胸懷。
這裡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心理效應。人的心理活動,被一些人稱為「內宇宙」的,我倒覺得更像一個深井。這裏,層次的深淺,對於價值判斷,並沒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或許人們可以說,蓋在井的表面上的木蓋,井的水面以上的空氣和井牆並不重要;但同樣不能斷言沉積到水底的泥沙才有價值。意志和理性統治著、卻也協調著、平衡著每一個人。意志和理性可能成為一種壓抑,製造出種種的虛偽和變態。但意志和理性也可以成為一種安排,成為一種光照,一種合情合理合乎智慧的聰明而又快樂的引導,製造出種種美和善的果實。因此,面對著失去了或暫時失去了光照的混亂衝突無以自解的人的意識的無底的潛流的時候,正像從山頂俯視深不可測的黑谷,我覺得恐怖,覺得頭暈目眩,覺得會隨時跌落下去不知伊于胡底。覺得燃燒的、衝突的、充滿了一己的慾望並從而產生嫉妒、恐懼、兇狠、糾纏的深層意識實在令人不敢正視,覺得人的精神生活真是無限地痛苦。只有佛教的「悲」的觀念,而且是先驗的「原悲」觀念,才能表達人面臨失去了意志與理性的人的精神世界時的充滿同情的、兔死狐悲式的痛苦感受。還有鄉村的牛群,當牛群放牧歸來,走過早晨宰殺過牛的地方的時候,它們會那樣悲愴地鳴叫起來,抖頭跺蹄,顫抖不已。當然這是一種絕對的「原悲」。不是受到後天的薰陶、影響的結果。
我玩丟手絹,他好像在追我,我好像在追他!我要向他獻花,我要擁抱他,我要和他親一親。我要喂他吃飯,我給他系鞋帶,我給他點煙。他噘起嘴角。那狗一樣的嘴!狼一樣的嘴!豬一樣的嘴!他要咬我,嚼我的四肢和軀體!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我一輩子只愛他一個人……可是他騙了我,九_九_藏_書他是狼!他是狼外婆!他吃人!吃完了讓我給他洗手,讓我給他洗澡,讓我給他洗腳!他讓我給他幹什麼我都願意干,我就是他的,我早就是他的了。可是他從來沒看過我一眼!他從來沒看過任何人一眼!他只看自己,看自己的手指甲、看自己的袖口、看腳丫子看脖子看屁股他老是看自己的屁股哈哈哈!你為什麼就不看我一眼!我給他墊過錢!我什麼都沒有求過他。我死了我死了我是死人你們知道嗎?就是那個人把我害死的他說他要幫助我就用一把刀子把我割了好幾塊還說這塊怎麼不好那一塊怎麼不好嚼了一下又吐出來還吐出好多痰我用手絹擦乾淨我只求他看我一眼後來他還說他為我很難過呢還為我哭了呢可他的眼淚不是從眼睛里流出來的他沒有眼睛只有兩個槍管槍孔呀……我不知道這一段是否有點擬殘雪的味兒。
作者充分肯定了小說的醫學、臨床、病史價值。肯定了小說在反映男性性疾患方面堪稱樣板,具有無懈可擊的真實性與準確性。正如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具有經濟學價值,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具有戰術學——城市攻堅學價值一樣。
唉!像「老坎」這樣的酸溜溜庸人,這樣的永遠生不逢時的嘟囔鬼,我一生中遇到的何止一百一千!他們太嬌嫩,太神經,太空洞清高又太無能!他們空談革命、正義、民主是可以的,實際上他們究竟能做成些什麼呢?他們一會兒含著淚歌頌你向你謝恩,一會兒皺著眉煞有介事地向你進言。一會兒口液四濺指手劃腳博取一陣又一陣的掌聲,一會兒又東張西望哆嗦發抖甚至自打嘴巴請求寬恕檢舉別人。一會兒感激涕零熱淚盈眶奔走相告彈冠相慶如坐春風如沐春雨,一會兒哭哭啼啼委委屈屈牢牢騷騷擺出一副自己是一貫被迫害的模樣。一會兒咋咋唬唬拍胸脯說大話活像是救世主,一會兒又跳樓吃安眠藥抹脖子……聽他們的還行?
就在這一次的無聲痛哭的演說中,他點到了他的女秘書,我們的後來的女病人。他並不是針對她說的,他並沒有說什麼挑剔她分析她幫助她的話。他只是檢討自己的「右傾」,檢討自己的放不下情面優柔寡斷。他說他的秘書不是貧下中農出身,也沒有經過很好的鍛煉與改造,沒有經歷一個「感情變化」的過程,以至氣質情調性格諸方面,都不適宜擔任機要工作。他早就考慮了將她調離的問題……然而由於種種情面考慮、溫情主義的考慮……他終於沒有張開口。
那時坎坷者與噴嚏者住在一個大門之內。「坎」住前院三間屋,「噴」住後面一個院。
唯一的缺點是有一點舞台腔。有一點古老的話劇味兒,有一點朗誦的調子。而這種朗誦是真誠的。他是詩人,雖然他一輩子沒有寫過詩也沒有寫過文學作品。他真誠地感受著詩情的激蕩。每天早晨醒來,即使室內空無一人,他也會說:啊,多麼美好的一天開始了!
泡泡糖嚼了個六夠以後,他略略有一些疲勞。嗓子略略有些沙啞。他動情了,他來情緒了,他說:您是我所景仰的學者,您是前輩。我曾經非常尊重您。我們非常需要學者。需要真正的高尚的謙虛的光明正大的坦坦蕩蕩的學者。我們絕對不希望毀損您作為學者的崇高聲譽。我們希望毀損的只是您脖子上您袖口您膝蓋上的污點。我們不能容忍您的靈魂里的細菌、病毒、癌變細胞。如果我們容忍您的細菌病毒癌細胞就是對您殘酷而且不負責任。您為什麼不接受我們的幫助徹底洗刷一下自己的靈魂呢?您為什麼要保護自己的癬疥呢?請您下一個決心,把一切骯髒的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拿出來甩出來吹吹風。您會成為一個新人,您會為我們增加一個寶貴的力量……我說這話絲毫不證明我是完美無缺的。不,世界上哪裡有完美無缺的人呢?我也需要洗澡、洗臉、洗腳、理髮……把灰塵和別的多餘的東西去掉,一想到我自己身上的缺點我就覺得慚愧,我對不起師長,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他哭了,哭得幾乎出了聲,他掏出了手絹擦眼淚。確實也有幾個人感動得流出了眼淚。
至於女主人公(暫用這個「非偽現代派」不能接受的陳舊概念,也許正確的叫法應該是開放結構中的次主要信息載體系統),現在的主要困難在於她的容貌。載體系統也是有容貌的,不但有容貌而且有奇異誘人的容貌。不論是美國電影里的「大白鯊」、「外星人」,還是蘇聯的能在外層空間對接的飛行器還是日本產的機器人,不是都有自己的容貌嗎?一般地說,依照我寫的某些經歷與個性與身份云云,女載體應該有一雙執著的、動人的眼睛。應該有一種內在的美。有不少這樣的女系統,平常看去實在是沒有一點點光彩,她們質樸到了接近呆板直至僵死的程度。與西方的一些每一秒鐘都在賣弄風情的使男人大悅使女人大妒使生活變得有滋有味的女性結構相比較,她們根本不能算是活的女性。她們的美主要表現在愛當中。美是沉睡的存在而愛是催活的春風,是美的本質所系。「存在先於本質」,讓·保羅的命題在這裏也得到了證明。只有當她們愛的時候,只要她們陷入情網,立刻,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一含嗔一弄發,全都那般動人,那般光彩奪目。她們的美是紅高粱而愛是酒麴。故而,古語曰女為悅己者容。女為悅己者容。這就是神秘的東方模式。而女為使所有的人悅己而容,則是現代意識現代感現代模式。東西方的文化就是這樣相對立而又相通融。
一隔離就是許多年!女秘書被迫一次又一次地寫揭發材料,雖然實際上她並沒有「揭發」任何東西並因此而受到恫嚇和侮辱,直至出大字報說她是老「噴」的「姘頭」。但是僅僅寫揭發材料這樣一種形式已經產生了極大的心理效應。寫一次、做一次樣子,老「噴」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淡化一次、衰減一次。最後她終於不再崇拜不再思念不再夢到他。形式在人生、在藝術、在宗教中的作用問題確實是一個不那麼簡單的問題。輕視形式往往就是輕視內容。斷言形式就是形式,形式就是一切,其實也未必意味著能夠排斥內容。生命、上帝、愛情,是一種存在形式嗎?是一種實質內容嗎?是可變的還是不可變的呢?
事後,年輕的記者用非語法的語言發表感想說:「像老『坎』這樣的人居然娶過十九歲的大姑娘,佔用了人家一生,真是奢侈浪費!」
現在,讓我們把對這個核心人物的噴嚏的描寫再向前推進一步。他打出來的噴嚏不是噴嚏,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卻又是十分溫文爾雅的冷笑。一個既像在做|愛又像在下令殺人的溫柔的冷笑。
他等了三分鐘四十一秒。這是他一生中受到教訓最大收穫最大的三分四十一秒。只是在這三分四十一秒之後,他才認識到自己是何等幼稚、脆弱、耽於空想清談、於國於民於己無益……他回了家,又過了一分半鍾——好大的耐心——老「噴」嚴肅而優美地回了家。
「噴」公終能有很好的發揮。與過去相比,他說得更富有人情味兒。他回憶了50年來老「坎」的言行,包括近年來一次老「坎」走在大街上與他匆匆握手時所說的話的潛台詞。
向我敘述鬧菜勺一類故事的是一位記者,貧下中農出身,青年時代討過飯,後來參了軍。屬於根正葉紅之屬。他說,這一類的人和事他見得太多了,文化革命撕掉了許多個大人物的面紗,所以,不論老坎還是老噴,再講一些大話的時候,我的這位友人說:他不信。
清明時節雨嘩嘩生意清淡效益差我欲酒中摻雨水又恐記者報上罵或者從另一個毫無詩意的行人的視角來寫:清明時節雨霏霏路上跌跤欲斷腿借問醫家何處有的士要你付外匯比原詩如何?
女病人老田說:眼睛,眼睛,他為什麼永遠匿藏著眼睛!他騙走了我的崇拜,騙走了我的熱情,騙走了我的夢!我夢見他了,我看見他了!我與他一起跳舞,他唱著歌,他的嗓子就是管風琴!他在波浪上行走,他在天上飛,他在雲端里向著我笑。我跑過去,我追過去,我圍著他奔跑。
他分析旁人的錯誤,確實能分析出花兒來。
可惜現在,人們已經越來越不理解我們了。誰還講原則,誰還講事業?圈子,利益,商品化,全都是這等庸俗,難道是大勢已去了嗎?辦什麼事都是打折扣,虎頭蛇尾,你糊弄我,我糊弄你,你們聽到這俚語了嗎?「工農兵學商,一齊坑中央!」現在,連幼兒園的孩子做鑒定都是只有優點沒有缺點了。我的孫女對我說,我才不給同學提意見呢,我才不得罪人呢!一位人事科長對我說,一個幹部每十句話里有一句真話,就算良好!十句話里有兩句真話,就算優秀,應該提拔!十句話里有三句真話呢,真話太多,不能開拓新局面,調離!
他走到衣架邊,似乎不用伸手去取,大衣已經趨飛而下披在他的肩上。他的肩一抖,大衣一跳又落在他的身上。空大衣跳上與落下時都保持著原有的挺括與充實,只有位移卻毫釐不差地保持著優美的造型,這似乎應該叫作「剛體」運動。僅僅抖這一下大衣就令小人物愧死,羡死妒死跟死學死你也學不會這一下。這裏,風度的概念是遠遠不夠的。這是一種氣魄,一種天賦,一種快|感,一種自信,一種清醒的醉意。全場都被這優美的舉止驚呆了。
大姐的話缺少邏輯也缺少形象思維,更缺少詩的意境與哲學的深邃。據說這叫直覺思維感悟思維模糊思維,這種思維如果和特異功能,和氣功及針灸結合起來,將創造人類文明的新階段。未免可疑。最重要的是,我沒有弄清她的貴族與我的夢中人之間是否具有同一性可轉換性可比擬性。夢與真實,這是哲學、美學、文學、心理學與神學的永遠的秘密。
讓我們設想他先是漫不經心地視萬物如草芥地微微一笑,笑當中下意識地覺察到有什麼不對頭的東西,他的鼻腔內部偏上與眼眶相靠近的地區出現了一些小小的信號,一些小小的擾亂。他本來立刻可以把噴嚏打出來的,換任何人都會立即打一個噴嚏。然而不,他有驚人的自我控制能力。用美國式的說法,他感到了挑戰,更感到了機會。他必須用鐵腕回答挑戰而用靈活的即席排演來利用——最大限度地利用機會。於是他揚起了頭,用鼻頭的皺摺的伸展變幻來表達自己的不屑,同時掏出一張手帕。手帕掏出來卻並不使用,只是作為道具來顯示自己的清潔高尚與裝備齊全。他期待他的手帕立刻成為全場的中心,成為所有的人的目光的聚焦點,期待人們立即忘記會議的主題,忘記所有的與會者,忘記每個人心頭的宏圖大略、一孔之見與私心雜念,忘掉一切的庸俗與高尚,他期待這一瞬間人們只知有此手帕而不知有世界。他滿懷信心地甩了一下手帕,並把鼻頭鼻樑面部肌肉的皺摺運動轉變成一種得意洋洋的自我欣賞。只在這個時候,他才打出了噴嚏。這個噴嚏並沒有聲音,或者只有類似漏了氣的管樂器發出的聲音。然而有形象,一種形而上的自我欣賞的形象。
醫師給女病人實行了催眠。
憤慨是理所當然的。但如果在從書頁跳入現實的同時也能跳出把催眠當作一種伎倆、一種手段的貶意的框框,既不要習慣地將催眠與真誠、與熱情、與對生活的最美好的感覺和最美好的追求截然對立起來,而只是客觀地把催眠當作某種精神現象的代表符號,那麼,會不會得到一點什麼新的啟發呢?會不會獲得某種哪怕是極片面極有限卻又是極深刻極清醒的穿透性眼光呢?文學評論家黃子平在他發表在《讀書》上的一篇論文中,就表達了這種對於「片面的深刻性」(注意,不是深刻的片面性)的偏愛至少是保護之情。

到那時候,小說就真的成了精了。
田:不,我不這樣認為。我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他虛偽。他一貫都是這樣的,對誰都如此。我寧願認為,他是真誠的。我甚至懷疑,作家的某些筆法反映了作家自己的羡慕,為了禮貌,我沒有說嫉妒。作家都是一些善於把自己的卑微波動寫成玫瑰花的人。作家多是一些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的狐狸。重要的是,「噴」老的風度和身材和經歷是這位作家以及許多批評家所望塵莫及的。
有一位女同志,論年齡我應該稱她大姐。她從小嘗盡了生活的苦難,她從六歲就當童工,十五歲就成了地下黨員。她在國民黨的監獄里受過電刑,堅貞不屈,大義凜然,可是解放以後,她因為愛說實話愛提意見又吃了半輩子苦頭。那一年讓她上石灰窯燒灰去。她推車推石灰石從窯頂摔到了窯下,居然囫圇著活了過來。我覺得沒有必要描繪她的肖像,雖然詳述長相有利於稿費——經濟效益。有一次我們談起一個人來,一個永遠在報紙上紅紅亮亮的人來。大姐說:「過去報上發文章批評『精神貴族』,我一直鬧不懂啥叫精神貴族。只見了他一面,我就知道什麼叫精神貴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