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先生沉默。

失眠先生坐在院子里，看著空無一人的廣場，感覺有點冷。他緊了緊衣領。

人們試圖找出蛛絲馬跡，但所有的監控里都缺少了凌晨至天明的錄像。

他們的轉頭和安靜是傳染式的。由張大嬸為原點，像是一粒石子投進水裡，圓形波浪迅速擴散，擴散到小區外，擴散到街道盡頭，擴散到城市邊緣，擴散到國家界限，擴散到整個黑夜籠罩的土地。

失眠先生驚慌地退了一步，險些摔倒。不不不，他胡亂擺手，想說什麼，卻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

呵呵，身體比語言更誠實。夜店小姐輕笑起來，精緻的五官在夜色中逐漸清晰，她開始脫衣，華貴的裙子從肩滑到腰再到腳。

一時間，網上喧嘩盈天。

他知道夜店小姐會穿新衣服。哦，忘了說了，失眠先生的職業就是快遞員，夜店小姐每一次代購來的衣服和寶寶，都是他去送的。他就是在一次次的開門和關門間，愛上了夜店小姐。

夜店小姐覺得哪裡變化了，或者說，整個世界都變了。現在她能早上六點準時醒過來，精氣十足，晚上十二點睡著，酣暢沉穩。

不。

失眠先生最先發現異狀。

網上一片喧鬧，微博用戶在凌晨時達到頂峰，伺服器差點崩潰。她掃了一眼，大都是歡欣鼓舞，滿屏的感嘆號。她感到一陣睡意，按下鎖屏鍵，閉上眼睛。

要是平常這麼晚來送件，她都會拒絕，但她突然想起這個快遞應該是托香港的姐妹們代購來的新裙子。於是她點點頭，讓快遞員儘快。

失眠先生腳步踉蹌了一下，繼續向前，沒有回頭。

怎麼可能？她笑著搖頭，轉身走向小區門口的車。

彷彿人類四分之一的時間，悄悄蒸發，無痕無跡。

是啊！他們歡樂地回答。

你可以把我當成她。她說，現在，全無保留，隨心所欲。你想對她做什麼都可以。

她腦袋裡突然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每一幅的背景都是夜晚，自己的手被一個男人牽著，走過人影幢幢的街道……

十二點的時候，夜店小姐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等待那股涼意籠罩身體。但滴答滴答的鍾錶聲響個不停，她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睜開眼睛，看到凌晨的夜幕。

嗨，晚上——他拘謹地想著措辭。

於是傳言就起來了，有說空間錯位的，有說是傳染病的，也有人提到了外星人——最後這個猜測遭到了人們的恥笑，哪有外星人這麼溫吞吞地入侵地球的吶？

人類消失的四分之一時間回來了。一切恢復如初，但似https://read.99csw.com乎一切都不同了。

那麼，自己昨晚是怎麼回來的呢？

滴答滴答。

每次都要用厚厚的化妝品才能遮住的憔悴，竟然消失了，似乎身體正在重新煥發著青春。她突然想起，自己其實才二十六歲。

失眠先生一時有些瘮得慌，月亮升高，像是照亮一場全民參与的默劇。恰好隔壁大嬸走過來，錯身而過時，他忍不住問：「張大嬸，您跟這兒幹嗎呢？」

你做什麼？

他牽著夜店小姐的手，在黑暗的街道上行走。路燈全滅，一片幽深，但他不怕。有時候月亮升起，夜店小姐的臉在夜裡幽幽發亮，他從側面看過去，恍惚間又見到了她的臉在門后綻放又隕落。他會忘了夜店小姐的身體住了一個外星人，他怔怔地出神，他伸手去撫摸，但又不敢碰到她的臉。

你肯定想象過外星人入侵是什麼樣子。

她閉著眼睛，不想理會手機。但心裏似乎有一隻貓，在撓，一分鐘后她伸出手，按亮了屏幕。

她站了起來，閉著眼向門外走去。

全世界的人都奇怪這一點。不止東半球，其他地方在黑夜時也陷入了沉寂，彷彿一個黑洞在這顆星球上遊盪，走到哪裡，吞噬哪裡。

整個夜晚，人群就在四周漫遊著，失眠先生試圖跟他們多說會兒話，但一來他本身在交際上就是白痴，二來外星人似乎更想多看看這新鮮的世界。於是，他乾脆坐在小區籃球架下，獃獃看著這些遊魂一樣的人。

但在這個故事里，它們真正來臨的時候，卻無聲無息。

於是，他知道了她沒有父母呵護的童年，在那些風聲呼號的夜晚，她咬著被子熬過。他知道了她的男友將她拋棄，她一個人在走過漫長黑暗的道路回到學校。他知道了她對黑夜的深惡痛絕，因此她才流連夜場，在狂歡和宿醉中度過，也憔悴了身體。

她歡快地洗漱，來到公司，看到同事們都精神奕奕的。

他感到害怕嗎？

他不再惶恐失眠，反而迫切地希望深夜快點兒到來，因為到了夜裡，外星人會把夜店小姐送到他身邊。

巨艦籠罩城市？四百光年的漫長征途？從蟲洞穿越而來？從地底破土而出？

失眠先生站起來，向她走去。外星人說過，愛已經萌發，愛需要爭取。

他知道這其實是外星人說的話，但他拒絕不了這個誘惑——他能把赤|裸的肉體推開，但當心上人說會一直在夜裡陪伴九*九*藏*書，他便無法搖頭。他在黑夜裡煎熬太久。

失眠先生開始喘氣，很劇烈，彷彿肺里有一個風箱在呼啦啦運轉。喘了很久，他終於抬起頭，正視眼前的裸身女人，說了一個字。

察覺到失眠先生臉色僵硬以後，人群頓了頓，安慰說，不過你們是新生的物種，才進化區區百萬年，我相信接下來你們會慢慢將這些缺陷改掉的。

夜空中星辰閃爍，渺遠浩瀚。被佔取了身體的人們抬起頭，長久地注視天空，輕聲說，該啟程去下一站了。

愛？外星人說，這是我現在唯一無法理解的事情了。

一次下班回來，天有點冷，他們迎面碰上，笑著打了個招呼。還有一次在超市碰到，兩人一起排隊，邊排隊邊聊天。快遞員推薦了一部最近上映的電影，她原本不感興趣，但路過電影院時腳不自覺地慢了下來，拐進去買了票。兩個小時后，她哭得稀里嘩啦地出來。

樓道里果然擠滿了人。這一層樓的住戶都走出來了，閉著眼睛，在黑暗裡漫無目的行走。步調緩慢，無人交談，這場景像是一場詭異的集體夢遊。

叮……

不對勁不對勁。他心裏想著，翻了個身，心跳和肌肉立刻活躍起來。之前的默數都沒用了，他懊惱地起床。看來今晚是沒得睡了。

最後，夜店小姐關了網頁，心不在焉地處理幾下策劃，再一看表，下班時間到了。

我要離開這顆星球了。

她愛……愛上我了？失眠先生喃喃自語。

不過這些夜店小姐都沒有怎麼理會。不再夜夜笙歌，她的精神一天天好起來，有一天早上她化妝，發現不用抹腮紅臉色都是紅潤的。她撫摸臉頰，長久地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

今晚有大場，很好玩。我來接你吧，夜場小公舉？

以後每一個夜晚，我都會陪著你。夜店小姐說。

五、四、三、二——

尤其，是失眠先生在人群里發現了夜店小姐的時候。

成年以來第一次，她沒有化妝就出門了。

我可以告訴你……夜店小姐開口，語氣帶著某種魅惑，湊近了失眠先生，氣息幽幽地掠過他的臉頰，說，她的一切秘密我都知道——銀行卡密碼，工資多少，談過幾次戀愛，自|慰頻率，與多少人發生過關係……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全部告訴你。

但到了中午，這件事慢慢從網上發酵，大家才開始意識九*九*藏*書到不對勁的地方。

第一縷陽光透窗而進時，夜店小姐醒了過來。

倒是夜店小姐走了幾步，突然想起剛才這個男人似乎是在跟自己打招呼。她轉過頭，看著那人的背影，覺得有點兒熟悉。

可是你並不了解她，是嗎？她的身份，年齡，甚至連名字你都不知道。

最初是簽收完貨物，快遞員離開時突然說，你臉色好了很多，可是鼻子好像有點堵，天快涼了，有空塗一點蔥白汁。

真好，她心想，身體變好了，又遇到了有意思的人。生活像是突然對她露出了溫柔的一面。

失眠先生的生活也變化了。

這時，夜店小姐從門口走出來。路燈打在她臉上，在地上投出一個消瘦的剪影，他看到她臉上的脂粉，像是提前有大雪飄下覆蓋在了她臉上。

失眠先生等在門口，看到夜店小姐出門時，心裏有微微的顫抖。

那時，整個東半球的人都靜止著。他們在黑暗中彷彿雕像，又像觀眾，失眠先生和夜店小姐行走在人群中間，輕聲細語地聊天，講很多故事。大多數時候是夜店小姐在說話，或者說，是外星人挖掘出了夜店小姐記憶里的秘密，講給失眠先生聽。

午夜過後，世界將會變成外星人的世界。這是他昨晚知道的。整個黑夜籠罩的土地都被外星人佔領，它們侵佔人類的神經系統，汲取記憶，在黑暗裡遊盪，享受這個世界。

她心裏一動。她一直有輕微的鼻竇炎，天氣冷時非常難受。但他是怎麼知道的？她納悶著，還是去塗了蔥白汁，果然鼻子通暢許多。於是，下次見到這個快遞員時，她就和他多說了幾句話。

現在，夜店小姐穿著名貴的裙子，緩步而來，像一個未經觸碰的夢。

那種涼意再次襲來。

離凌晨只有五秒鐘。

一。

失眠先生嚇了一跳。

微信響了。

有一天，外星人來了。

周一綜合征呢？她跟同事們打招呼，難道今天所有人都治好了？

她伸了個懶腰，豐|滿的胸部在晨光下蠢蠢欲動，皮膚細緻地展開。好舒服，她心想，好久沒有在早上這麼有精神了。

我本來就是流浪者，在一顆又一顆星球間遊歷，探索未知才是種群生存下去的動力。侵略不是。我一直滯留，是想弄清你們所說的「愛」——原理上它只是一系列激素分泌交叉影響的結果，但實際複雜程度又遠甚於此，我為之困惑，又著迷不已。但現在我弄清楚了，我看到了她愛上你的過程，我該離開了。

read.99csw.com哦，或許吧。

外星人笑起來，所有周圍的人都笑起來了。這些天你夜裡跟她聊天，了解她的一切，白天碰見她，慢慢熟悉，這不就是愛的開始嗎？

「我們是集群生物，共用一個思維體。有時候我們是無數個體，有時候又成了單一生物——很難理解嗎？其實這才是宇宙中最常見的生命形態，利於種族進化。但也因此，我們沒有愛這個概念。說回來，你為什麼會愛上她呢？」

你們沒有愛嗎？

夜店小姐看到小區門口停著的車，連忙揮手，喊道，這裏這裏。她加快了腳步，與身邊的男人錯身而過。

她盤算著應該在哪個場合用這條裙子，牆上時鐘滴答滴答。回過神來時，已經快十二點了，夜店小姐正準備換下裙子休息，卻突然想起網上的那一句話。

這並不難，不是嗎？人群對他說，你們這顆星球上的生物，神經系統極其簡陋，簡直就像粗糙的塑料下包裹著幾根電線，要借用根本不費功夫。至於儲存在海馬體的記憶，更加清晰直白。

收了快遞之後，拆開，果然是裙子。質地輕柔，面料華貴，耀眼卻低調的logo藏在後領——果然值這個價。

她回到家，接到快遞電話，對面結結巴巴地說是待會兒會送件。

夜店小姐突然覺得那個快遞員挺不錯的。

整個喧囂的網路上，只有這句話印在了她心裏。

正如外星人悄無聲息地來臨，它的離開也無聲無息。

紛亂的腳步聲驟停，一片安靜，所有人都看著失眠先生。

他已經不適應這樣空蕩蕩的夜晚。

倒是以前相約去夜場的姐妹們聯繫少了。她打電話去問，每個人都很不解：凌晨到天亮的時間去哪兒了呢？

現在好了，他對夜店小姐說，我來守衛你的夜晚。

無論昨晚發生了什麼，都一定會再次發生。

夜店小姐說出這句話時，失眠先生有點發愣，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是夜店小姐身體里的外星人要離開了。為什麼呢？他問道，然後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聲音里竟然充滿了不舍。

不過無所謂了，再糟糕的情況，也不過是自己被灌醉了跟某個或某些人發生了關係。何況她檢查了一下身體，並沒有發現那種情況所遺留下的痕迹。

街坊們走了一會兒，就開始往樓下走，有的乘電梯，有的走樓道。雖然閉著眼睛，卻交錯有序，絲毫不亂。失眠先生才愣了一下，走道里就空了，他連忙跟下去。

你好，人類。他們說，聲音不大，但因著成千上萬張嘴同時發聲的緣故，這四個字有驚濤駭浪的威勢。頂樓九*九*藏*書上棲息的鴿群被驚醒，成群起飛，呼啦呼啦，在月下結成了一大片烏雲。

今晚沒有局，她穿著裙子，長久地站在鏡子前。這樣的軀體，配上這樣的裙子，簡直令她自己都沉迷。

他照常躺在床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響著，心臟緩慢跳動著。他把手按在胸膛，一邊數心跳，一邊聽秒擺。這是他治療失眠的方式，四肢放鬆，心跳平緩，早幾年很有效，但現在越睡越晚。不出意外，今晚他要數到凌晨三點半才能睡著。

為什麼？失眠先生也想過這個問題。每次遇到夜店小姐，都是在開門時看到她的臉在門后一點點拉開，或是關門時看到她的臉在門后一點點隱去。不化妝的時候，她的臉色其實有些蒼白，藏在門后，像被水浸泡的蓮花。他就這麼愛上了她。

她記得自己剛到場子不久，酒吧里燈光迷離，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走過來。然後她渾身一顫，像是風吹了進來，或是水濺在身上……反正記憶出現了大片空白，再醒過來時，就是在家裡。

她的觀影口味很怪，這部電影更加小眾，剛好戳中她。快遞員竟然也與自己有相同的口味，真難得。

所有凌晨以後還在過夜生活的人，統統失去了記憶，而早上在家裡醒過來。無論是通宵泡吧，還是熬夜加班，擼串兒，夜間跑步，試圖與周圍的人約炮，連夜開車，網吧開黑，在家裡看電視，在床上做|愛……所有人都感覺渾身一涼，然後再睜眼就看到了黎明。

不不不，失眠先生心裏一點害怕也沒有。要是你漫長的一生都在與孤寂黑暗的失眠抗爭，並且屢戰屢敗，那當你看到黑夜突然變得熱鬧，所有你白天想見而見不到的人都在你面前走動時，你也不會感到害怕。

夜店小姐坐在床邊，心裏默數著。

但就像前面說的，出了意外。外星人來了。

夜店小姐卻不在意。網上么，都是這樣的，什麼事都要大驚小怪一陣。這裏打一架，全民關注，但過幾天他們就忘了；那裡出個明星醜聞，全民譴責，但過幾天他們也忘了；一會兒又出個弱勢群體，全民支援，但過幾天他們仍會忘記。

廣場上，人影幢幢，是剛才樓道里場景的放大版。小區外、街道上走滿了遊魂一樣的人，有的穿著睡衣，有的僅穿內褲，有的躶體行走。

他聽到了腳步聲。樓道里有人在走動，不快，但是很雜，似乎整層樓里的人走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