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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紅樓

少女紅樓

作者:田雙伶
回去的一晚上我們開始自省,是啊,大半個學期的時間都沉迷在了《紅樓夢》里,功課一落千丈,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第二天,我們自覺地把翻爛了的《紅樓夢》交給了班主任,埋頭苦學。一次次的月考、模擬考試,我們都沒留心到春天的花落花開,轉眼就中招考試畢業了。結局是,劉歆考了師範,孔令梅去了實驗中學,我上了一中,張玉蘭進了中專。
班主任語氣緩和了,嘆了口氣對我說:好吧好吧,林妹妹,你回去吧。我眼裡噙著淚,站著沒動。
劉歆搖搖頭,這麼多年了,我們還是沒把《紅樓夢》讀懂呢。說著,我們四個人仍像那一年在宿舍掏出《紅樓夢》一樣,互相驚訝地對視了一下,然後都沉了臉,彼此發出高一聲低一聲的長嘆。
夜自習時,我悄然開始寫《紅樓夢續》。在我的筆下,林黛玉吃了一棵還魂草,重返瀟湘館,夜夜一襲白衣游九九藏書于竹林中。那薛寶釵被她嚇出了重病,我又狠心讓她神魂錯亂瘋瘋癲癲……文中還用《如夢令》《西江月》等詞牌文縐縐地填了幾首詞。我把書稿拿給她們看,設想等書稿完工,就拍成電影,我瘦弱演黛玉,擅作詩的孔令梅扮湘雲,性情溫柔的劉歆演寶釵,平日潑辣大胆愛張牙舞爪的陳青草演王熙鳳。我們把全班同學的名單列了長長的幾排開始物色演員,女生多,好選,探春、惜春、妙玉、晴雯,連劉姥姥都有了,只是寶玉最難物色,挑來挑去,全班男生怎麼一個個都俗不可耐?
轉臉又對劉歆說:薛寶釵,你也不走?劉歆看了看我們三個,說:走吧。
在班上我們公開宣稱是「四姐妹」,但我們比大觀園裡的女兒們性情還要清高不群,還要小心眼兒,我們互相猜疑、嘲笑、打鬧、暗中爭鬥,不快樂的小是非像空氣里的塵埃瀰漫九九藏書在我們身邊。比如寫的作文填的詞吧,誰比誰差多少?同樣去做的事情,為什麼班主任表揚你不表揚我?一包零食,憑什麼給她吃沒給我吃?收到男生寫的紙條,為什麼不和我說悄悄話?
然後他厲聲對陳青草說:王熙鳳,回吧。陳青草抬頭把臉仰起,眼睛翻向天花板。
中秋節的時候我們四個人又聚到了一起,見面時都深深吃了一驚,不知不覺中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都變老了,每個人都發生了各式各樣的悲歡離合。孔令梅在一個文化單位,說他們單位的領導是個花心王,幾個女同事天天如蜂似蝶地撒嬌賣嗲,就她冷眼以對,所以進修評獎升職什麼好事都沾不著邊兒,乾脆辭了職在家做全職太太。陳青草的老公有了外遇,她充分發揮出她的潑辣把那女人鬧得揮淚遠走,接著開始鬧離婚。我和劉歆挑來挑去成了沒嫁出去的老姑娘。在歲月催老的https://read.99csw•com狼狽中,我們突然感到沒有理由風花雪月多愁善感了。
孔令梅說:寶姐姐,林妹妹,你們倆可怎麼辦呢?現代男人理想的婚戀觀是與林黛玉談戀愛,和薛寶釵結婚……正說著,陳青草打斷她的話問:那你說,黛玉樣的該和誰結婚,寶釵般的又該和誰去談戀愛呢?
他問孔令梅:湘雲姑娘,你呢?孔令梅抿起了嘴唇。
我理所當然被班主任帶到了辦公室,同時被傳喚的,還有她們三個。班主任氣得拍桌子,狠狠地批著我們:「眼看就中招考試了,誰讓你們去拍《紅樓夢》啊,都照照自己……」接著一番苦口婆心,我們低著頭撅著嘴腳尖划著地,淚珠兒吧嗒吧嗒往下掉。
一次突然的摸底考試后,我被抽到了鎮中學的重點班。我們彼此陌生的六個女生被分到一間宿舍里,收拾床鋪的時候,竟然有四個人從包里掏出了厚厚的《紅樓夢》,我們九*九*藏*書驚訝地互相對視著,這一對視讓我們忽然心有靈犀。
這幾聲長嘆,讓許許多多的心事,才下眉頭,卻上了心頭。
我,陳青草,孔令梅,劉歆,很快在生疏的同學中成為密友。能考到這個重點班的人以前都是班上的尖子生,所以我們一個個自認為冰雪聰明,對課程都不怎麼上心。晚自習后,我們躺在「閨帳」里,讀著各自帶來的《紅樓夢》,痴痴地做著風花雪月的女兒夢。午休時,我們坐在操場邊的草地上,沐浴著秋日午後的溫暖陽光,各自起了雅名,組起了「青草」詩社,憑著一點文字功底,學著對起詩來。
很快就到了新年,適逢電視劇《紅樓夢》熱播,郵局又發行一套《金陵十二釵》的賀年片,班上一個男生下課時送了我一張,我接過一看,竟然是薛寶釵。他結結巴巴地說,她,和你,長得挺像的。這對於我來說,是個不小的侮辱。寶釵圓滑世故,我怎能像她九九藏書?不過礙於情面,只有對著賀卡心裏隱隱地生恨。那一陣子,似乎全班的人都在看「紅樓」,說「紅樓」,女生吟詩作畫,男生吹笛子,整個班上被搞得烏煙瘴氣的。一次自習課上,班主任突然現身,沒收了兩支笛子當場折斷,又搜走了正在傳閱的《紅樓夢續》的演員名單,他狠狠地瞪著我,我垂下頭,可仍感覺到周圍射來幾束幸災樂禍的目光。
上大學,畢業,工作,我們還是經常聯繫,偶爾聚在一起說說話。彼此性子里依然保持著紅樓女兒們的性情,清高不群不容於世。有一年我因為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心頭一恨將多年寫的詩賦、發表的文章焚燒成灰,望著心血所凝的文字在火苗中化為翩翩黑蝶還落了淚。如今想起來悔得牙根兒疼,痛罵自己:黛玉焚稿是為了斷痴心,你痴的什麼?生錯朝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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