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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四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那位愛奉承的六品官一時不解:「太夫人,這,您還可惜什麼?」
桑格接著說:「十四阿哥允禵,跟兒子被明令圈禁在景山壽皇殿旁邊,咱們家的老姑老爺傅鼐,好好的御前侍衛,也被革職,發往黑龍江軍台效力。」
李鼎辭別店主,拉著馬來到江邊,只見江水濤濤一望無際。李鼎望著大江心裏在想,六年過去了,沒想到又到江南了,物去人非果然是人生如夢啊!……
清兵馬上包圍了江寧織造署。范大人手持聖旨率隊步入署門。
四太太吳氏把曹沾拉到自己身邊:「好好聽戲,不許吵別人。」然後指了指玉瑩,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曹沾眨巴眨巴眼睛,臉上呈現出幾分愧意。
「你覺得這個人如何?」
曹家的老夫人正陪著堂客、夫人們在聽戲。玉瑩與紫雨、墨雲走入戲樓,將插有梅花的花瓶放在老太太的茶几上,玉瑩說:「老祖宗,這是沾哥兒為您折的梅花。」
「好,好,太好了!我就說么,福晉比我強!」納爾蘇樂得直拍巴掌。
這時像黑紗似的一片烏雲遊了過來,掩住了朦朧的月光,月色頓覺迷離。翠萍兩眼獃獃地望著窗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這話要從好早好早說起了。想當年我奶奶就在你們家當傭工,長年在老太太屋裡值更上夜。管吃管住還管衣服穿,一個月能拿到一兩五錢銀子的工錢。真是挺不錯的,可惜呀,媽媽生下我之後,得了產後風,沒有幾天就死啦。沒有辦法,奶奶只好辭了府里的活計,回到鄉下照看我。我記得清清楚楚是六年前的八月十五。你們家老太太到我們鄉下慈悲庵去做道場。我奶奶帶著我到廟裡給老太太磕頭,意思是讓我也能進得府來,當個使喚丫頭,像她那樣有吃有穿還能有工錢。因為我奶奶在老太太屋裡值更上夜,所以老太太認識她,說她人品好,也安穩,再看看我,也挺喜歡,還說府里正缺少一個伺候哥兒的人,所以說定轉天就讓我跟老太太回府。誰知道要伺候的哥兒原來就是你!」翠萍說著在曹沾的腦門兒上戳了一手指頭。
三太太登上天香樓,卿卿迎到樓梯口。二人互相請安見禮之後,三太太拉著卿卿的手,坐在床沿上說:「我先給格格道喜,您的終身大事總算有了妥善的安置。當然說不上門當戶對,可我們這個五兄弟是個好人,論文論武都不含糊,新升的旗鼓佐領,而且品貌雙全,將來小兩口兒恩恩愛愛,比什麼都強,我看總比嫁什麼哥兒,爺們的,三妻四妾、花天酒地的強勝百倍,您說呢?」
「我以三李為上乘。」
「我表弟,安懷遠。」然後轉向懷遠:「表弟,快站起來給三太太磕頭。」
「牲口也喝了?」
兩匹馬一前一後狂奔在官道上,驛站的馬膘肥體健,跑起來四蹄騰空真跟飛差不多,騎馬的驛卒也是年輕力壯體魄過人,可李鼎呢?連日來疲於奔波人困馬乏,儘管他竭盡全力揚鞭打馬。可是距離越來越大。李鼎幾乎喪失信心之際,真是上天不負有心人,前邊的驛馬放慢了速度。因為到了該吃午飯的時間啦。
「咦,瞪我幹什麼?」曹沾把堂客們的訕笑移怒在玉瑩身上:「你懂,講給我聽聽。」
「你人不大,知道的還不少。」翠萍停了會兒接著說:「是啊,我們倆一塊兒長大,又是親戚,他教我認字,寫字,常來常往,家裡的大人並不干涉。有一回我盛了一碗粥給他吃,他沒接好,灑了一點兒在我手上,燙了我一下,他連忙說:『我給你吹!』他說是吹,其實他是藉此機會吃了我手上的粥,還親了我的手,這件事兒被奶奶看在眼裡,老太太就說:『鍋里有的是粥,你何苦吃她手上的那一點點。』當時懷遠鬧了個大紅臉,可我心裏明白,奶奶的玩笑是一種允諾的暗示。我真傻,後來我把這份意思告訴了他,他的膽子就更大了,教我寫字的時候,專教我寫什麼夫啊、妻啊、恩啊、愛啊的……」
卿卿讓她說得心裏豁亮多了:「三太太的嘴呀!死人都能說活嘍!」
曹沾只好就在後台換好衣服,在老夫人的率領下,來到萱瑞堂。
曹顒「啊」了一聲,一陣頭暈眼花,幾乎跌倒,幸被老丁就勢一把扶住,讓他坐在游廊的橫板上。當曹顒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只見他豆大的汗珠已是滿頭滿臉。其實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但是,一旦真的事到臨頭,那將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丁漢臣一字一句的說:「老爺……您要鎮定,凡事都往開處想,赴湯蹈火,老奴萬死不辭。」丁漢臣一陣激動,曲膝跪在曹顒面前,曹顒一把抱住:「快起來,別讓人家看見……老管家,要拜的應該是我。」曹顒強自鎮靜,強自站了起來,然後踉踉蹌蹌地走進大廳,他環視了一下這鮮花著錦、張燈結綵的場面,把心一橫,斷然地一揚手,喊了一聲:「止樂!」
「嗻,是我。」曹沾趕緊請安。
「……」翠萍沒有回答。只是把曹沾抱得更緊些。
「惡夢。」翠萍忽然發現,曹沾穿著單衣短褲、赤著腳站在地上:「我的天,你也不怕凍死!快進來。」說著撩開自己的被子,把曹沾拉了進來,又用自己的棉襖,給曹沾披在肩上。
聖旨讀完,眾清兵「唰」地一聲拔出腰刀,俱在懷中抱定,兩名戈什哈立即除去曹顒的頂戴。
「正是。格格昨天晚飯後,已然下榻小寺,無人發覺。」
翠萍一驚:「你怎麼知道?」
「那……她表弟怎麼辦?」
曹顒向身邊的丁漢臣使了個眼色。丁漢臣點頭會意,尾隨范大人走出二門。
萱瑞堂大廳的院子里,有一株百年的老紅梅,正自傲雪吐艷。十四歲的曹沾爬在樹上攀折花枝。玉瑩雙手捧了一支青底藍花的瓷瓶,瓶內已有數枝梅花,站在樹下。她的身後是紫雨和墨雲。她們三個人嬉笑著、雀躍著,指著樹上的梅花:「這枝、這枝,還有這枝……」
「您不用管,我自有安排,一路保重。」他們走到門口福彭抓住李鼎的手:「千千萬萬,不能讓人發現,倘有泄露,連我也在其內呀!和碩寶親王也保不了我!」
福彭搖了搖頭:「查封倒沒查封,可是明哨暗卡的,把個王爺府圍得水泄不通。」
「哦!人在何處?」
「阿彌陀佛。」慧山合十相拜:「我是花市鷲峰寺的尼僧,她是我的徒弟。每年上元佳節之前,我們都要給這府里的福晉,送來十冊手抄本的《金剛經》。福晉再贈給高親貴友以結善緣。」慧山轉對徒弟:「月朗,我們也奉贈給這位官長一本,祝願這位官長早日升遷,官運亨通。」
曹顒站在紫檀條案跟前,喊了一聲:「來人哪!」
曹顒等人急忙捶砸撧叫:
「嗻嗻,侄子明白。」
三太太走近一步,意欲看個究竟。翠萍從地下站了起來:「是我……翠萍。」
「當年聖祖仁皇帝六巡江南,江南百官之中獨有曹老爺家接駕四次,這也是曠世天恩哪!」
屋裡張老師和曹沾正對坐在方桌邊,講解八股文,張老師說:「仕宦之途必須學會做八股文。」他停了停,嘆了口氣:「其實學八股文除去為了應試之外,別無所用,令尊望你走科舉之路,所以只好學了。下面咱們就開講:所謂八股,是說一篇文章,由八個部分組成。一破題,二承題,三起講,四入手,五起股,六中股,七后股,八束股。現在先講『破題』:破者說破題之旨。」張老師指了指桌上一個福建漆的盒子:「這個盒子看上去渾然一體,但一破為二,說它上有蓋覆,下有底承,不就等於說它是一個盒子嗎?」
戈什哈趕緊請安:「小人是平郡王府差來的,剛才王爺吩咐請您過府,十萬火急,十分機密。還請您騎我的馬去。」
「你跟他親嘴兒來著,是不是?」
大門外。一位醉眼惺忪的客人,邊上馬邊對另一位客人說:「想來是兩江總督范大人跟曹老爺透了信兒啦,真夠朋友。」
翠萍拉過曹沾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你幫我按著點兒。」
安懷遠從地上爬起來,往那兒一站,三太太故作驚訝:「哎喲!這麼一個大男人,會是你表弟?三更半夜,一男一女,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呢?」
「怎麼,我不好嗎?」
「嗯,說吧。」
小姑娘喊聲很大,驚動了村裡的老爺爺,他手持拐杖,跌跌撞撞地從村裡走了出來:「小妞子,你喊什麼哪?」
大病初愈的李鼎氣色非常難看,人也瘦了一圈,平郡王府的馬是累死了,老闆還是把它送進了湯鍋,李鼎只好托老闆給自己買了一匹新馬。
「是,師父,月朗記住了。再有記不準的,回到廟裡我記在紙上。」
福晉會意,吩咐室內僅有的兩名使女:「你們兩個陪月朗把經書送到佛堂。然後等我去上香。」
「我去起誓。」曹沾說著就要下床去跪。被翠萍一把抓住:「好!我跟你說,我把什麼都告訴你,這件事兒反正我也再沒有第二個人可說啦。」
老夫人一言未了,一夥清兵活像凶神惡煞,手持利刃闖進院中,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直鬧得天昏地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一片大亂。
百姓們從四面八方湧來,爭相圍觀,你言我語相互詢問,然而盡皆莫明所以。
「你阿瑪沒跟你說過什麼?」
掌柜的又是一愣,心想,這位客官是不是氣迷心:「好,換,換。」
「嗻嗻。」桑格與三太太應聲離去。
卿卿淚盈于睫游目四顧,她不願意讓眼淚流下來,便緩緩地把頭抬起來,思索良久,終於把紅布包拉到自己身邊,輕輕地叫了聲:「奶奶,老平郡王說的好,都怨我生不逢時啊!」滴滴熱淚灑在紅布包上,從紅布包上滾下來的,不知是血是淚。
那一位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算了吧,這無非是官場中的慣技,故意賣個人情而已。」
「這二百兩銀子是路費,讓我舅舅表面上不要動聲色,只能轉移細軟,還得可靠,要查一查家裡有沒有犯忌的東西,記住五個蘇州大腳丫頭的教訓。花園後門馬已備好,您可得快,要趕在聖旨之前。」
曹桑格接著說:「經查核虧欠帑銀四十五萬兩,籍沒家資折銀十五萬兩,揚州鹽商代還三十萬兩……」
曹沾要等翠萍回來,哪裡能睡得著覺,可越等越不見翠萍歸來,他有點沉不住氣了,翻身坐起自己穿上衣服,點上燈籠正走在去花園的路上,就聽見三太太喊「抓賊」的聲音,事情經過曹沾心裏一清二楚,他想一定是三太太誤會了,把懷遠當成壞人啦,我得去替他做個證明。他三步兩腳來到花園門外,放聲大叫:「翠萍!翠萍!翠萍哪?」
「不不不,還是等王爺回來再說吧。」
「那是相中了你啦,對不對?」
「唉——」側福晉嘆了口氣,忍住悲聲:「寶貝,在江南這些年過的怎麼樣?」
「哈……這個老師……」
李鼎離開北京已然三天了,夜裡投宿只睡三個時辰,他不擔心自己頂不住,更擔心的是馬頂不住。驛站的加急文書是按站換人換馬。他是一人一馬一氣到底。換馬談何容易。買匹馬少說也得耽誤半天,再說公子哥兒出身的李鼎,對馬的腳力更是一竅不通。因此只能走一步,說一步了。這一天李鼎來到山東地面,在一個小鎮的鎮口,有一家小飯鋪,掌柜的端出一屜熱包子。李鼎又渴又餓,他勒住韁繩跳下馬來:「掌柜的,給我二十個包子。」說著掏了一塊銀子,扔到桌上:「不用找了。」
曹沾急了:「救啊,快救人!」曹沾叫不上諶勇的名字,他用手指著:「你!還站在那幹什麼,快救翠萍啊!」
曹顒馬上想到丁家父子,三世家奴,忠心耿耿,非常難得。一旦這個家被抄沒,他父子也難脫干係:「唉……」曹顒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跟少臣說:「咱們家往後要是日子安穩了,我一準給你薦份差使,補一份錢糧,別一輩子總伺候人哪。」
「好了,好了,是他臉上長的花。」老太太只好這樣解釋。
此刻正逢丁漢臣走了過來,一眼看見:「哎喲!我的沾哥兒,這要是摔下來,還得了嗎!」邊說邊把曹沾從樹上抱下來:「再說,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啊,江南百官都來慶賀上元佳節,給皇上恭請聖安,您這一上樹,讓人家瞧見了,成何體統?要是再讓老爺瞧見嘍……」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站在村口的井台上打水。李鼎飛馬而至,一路跑來又飢又渴,一見井台上有人打水,真是喜出望外,他勒住韁繩跳下馬來,拉著馬走到井邊:「小姑娘,行行好,給口水喝行嗎?」
「自然要你去,不過不能從江寧動身。要先到杭州,以圓老親南遊蘇杭之謊,然後從杭州買舟北上。」
「寫信去是絕對不行的,只文片紙都不能帶,那要是查出來……」
「咦?大五歲就大五歲唄,你臉紅什麼?臉紅什麼?」
老夫人也是淚眼撲簌,她環視了一下大廳,只見案上紅燭已熄,一股燃過的線香,倒插在香爐里,梁間彩燈墜地多被踏破,桌翻椅倒杯盤破碎,什物零亂,一片狼藉。此時此刻老太太心如刀絞,痛心疾首,雙手合十拜了拜「萱瑞堂」橫幅匾額:「聖祖仁皇帝!康熙老佛爺!我曹家在您老人家的提攜之下,三代四人已是百年旺族,不想今日毀於一旦,萱瑞堂啊萱瑞堂!老奴從此訣別啦!」
「見過,他們家只有父子倆,一日三餐我們都要見面的。」
「好好好!我的乖寶貝,只要你肯上進,就是太太再高興不過的事了!」老太太把曹沾摟在懷裡,親了又親。
「回說出迎!」曹顒急忙起身,率先迎出大廳,其餘官員眾皆尾隨其後。
「豈敢!豈敢!老伯大人折殺小侄了,快請屋裡坐,大雪紛飛,進去取取暖。」曹顒陪著白准泰走進大廳,給大家引薦。白准泰照例與眾官員見禮、讓座、客套、寒暄……
曹顒向大家拱手施禮:「各位大人、各位老爺,今日前來本署給聖上叩節,恭請聖安九九藏書,禮成開宴,本該開懷暢飲,盡醉方休。無奈,無奈下官不才,有忤當今。只怕……只怕一時動作起來,與各位大人、各位老爺多有不便,故此,還請諸位斟酌,時光有限,刻不容緩,請各位大人、各位老爺原諒,恕下官不能遠送啦!」曹顒說完頗有含意地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老太太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兒:「好在他們都不姓曹,再說說咱們家的事兒吧。」
老太太的話已然說到這個份上,曹沾也不能違拗了。只好答應聲:「嗻。」
「我告訴你,府里正在辭人,明天就走一批,收留你是不可能的,我存了十幾兩銀子,你先拿去做個小本生意……」
曹頫端了一杯茶坐在老夫人的上房裡,四太太在下手相陪。老太太半靠在短榻上,問曹頫:「今天是初幾了?」
福晉趕緊說:「這件事不怨王爺,王爺沒有錯。當初王爺出的主意極是,只是十四阿哥今天沒到八、九阿哥那一步,八阿哥死後他福晉遣回娘家終身禁錮,孩子們還在話下嗎?」福晉喝了口茶,思索了片刻,接著說:「長久妥善的安置卿卿,我倒有個想法。」
「還是講八股文怎麼個做法。張老師說八股文的題目都出自《四書》、《五經》。《四書》當中出三個題目,《論語》、《孟子》是一定有的,另一題或《大學》,或《中庸》。所以《四書》非讀不可,《五經》則各佔一經,分經取中,在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中,士子可專攻一經,名為本經,闈中雖有五經的題,而士子只就本經的題目做文章,其他可以不管。」
「孩子,如今可不是害羞的時候,中意不中意你都得告訴奶奶。」側福晉邊說邊站起來,脫去外面的大衣服,從兩支手臂上摘下許許多多手鐲,金的、銀的、珠的、翠的,以及各種鑲嵌,又從兩手之上脫下許多價值連城的戒指,最後從懷裡拿出一個紅布包遞給卿卿:「這裏邊是一顆東珠,是你的親太太德妃娘娘賞給你阿瑪的,在宮裡也是極為珍貴的東西。如今福晉給了你做陪嫁。你中意這門親事就留下,不中意就退給福晉,千萬不要勉強自個兒,這東珠早晚都是你的,聽明白了嗎?」
眾官員搶前一步請安、見禮,然後同聲說道:「給太夫人拜節,祝太夫人福壽康寧!」
「唉,我有急事,得趕路!」
掌柜的一愣:「客官……」
「行,算咱們失盜了。還有嗎?」
身材高大、體魄魁梧,一臉絡腮鬍子的白馬將軍已經走到院中。曹顒迎上互請抱安:「哈……今逢上元佳節,恰巧途經貴省,一來恭請聖安,二來給曹大人拜節。」
「為我?」老太太有些不解。
「你……?」
「一個大小夥子,哪兒不能掙口飯吃,我記著這件事,等過了這一陣子咱們再想主意,好吧。」
「我……我要是跟你說了,你不單不許告訴第二個人,還當真得幫我。」
「王爺先別誇我,我是這麼想的,既然卿卿暫住在我堂叔曹宜家裡,倒讓我想起來曹宜有個獨生子,叫曹頎。眼下是旗鼓佐領,比卿卿大個四五歲,人品好,性情也好,要是讓他娶了卿卿,豈不是既長久又妥善的一件好事。」
「奶奶問你,曹宜的兒子,你見過嗎?」
「四太太,不用驚慌,咱們不犯死罪,只是我沒有想到會趕在今天。好好的上元佳節。」
「那好,咱們走吧。」李鼎回身關好門,心裏馬上想到,八成是江寧出事啦!否則的話找我不會十萬火急,還十分機密。老平郡王納爾蘇削爵、停俸、圈禁之後,就由他的大阿哥福彭承襲平郡王位,這位新王爺從小跟和碩寶親王弘曆——即後來的乾隆皇帝——過從甚密。和碩寶親王自刻的詩集《樂善堂集》,小平郡王福彭曾為之做序。和碩寶親王主持軍機之時,小平郡王福彭便在軍機處行走。有這層關係,江寧遇禍自然福彭會知道得又快又准。連自己和侄女阿梅被分到庄親王府為奴,還是小平郡王跟庄親王說了好話,託了人情,才讓自己當上了王府的茶上人,讓阿梅隨侍和碩格格。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李鼎尋思了一遍,也就到了平郡王府的府門前了,他剛一下馬,管家便從回事處迎了出來:「給表舅老爺請安,請您跟我來。」
「啊,我……」張先生一時不便作答,因為在這樣達官顯貴的家庭里,怎麼好說「伴君如伴虎」之類的話呢?可窗外的卿卿哪裡懂得這麼許多,她以為是老師被學生給問住了,一定窘態百出,因而不覺失笑:「嘻……」
「他……」
「豈敢,豈敢,法師請講。」側福晉急於想聽到內容。
「卿卿姑娘,我說的都是真的。」
「不不不,不敢叨擾!」
遠處的李鼎看得真切,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他真想在此時衝過去,抱住自己的親姑姑,大哭一場,可是耳邊突然響起了小平郡王的囑託:「千千萬萬,不能讓人發現!千千萬萬!千千萬萬!」他只好蹲下身去,掩面而泣。
「咦,我又沒有死?」
李鼎舉目,果然鬼臉城隱約可見。
小當差隔著窗子喊了一聲:「李大爺,有人找您。」然後向戈什哈指了指,回身走了。
李鼎出了籤押房,原來管家還在門外等候,他再次引著李鼎來到花園後門,李鼎從馬夫手裡接過馬鞭,飛身上馬離開王府。馬在城裡自然不能放開了跑,好不容易出了東直門,穿過關廂,已是空曠的官道,李鼎狠狠地打了馬一鞭子,那馬一聲長嘶,風馳電掣狂奔而去。
轎夫們戛然止步,跟班的戈什哈急忙策馬來到轎簾旁邊:「請王爺的示下?」
眾官員恭列廳門兩側,給范大人讓出一條通道,同時齊聲高唱:「請范大人安!」
「你喝酒啦!」安懷遠並不回答,一把抱住翠萍又親又吻。翠萍跟他扭扯了半天,好容易才掙脫開:「你如今學壞了,怎麼總惦記著那種事兒?」
「老夫人所言極是,我等皆願洗耳恭聽。」白馬將軍代表了大家的意思。
翠萍也聽出來是三太太的聲音:「您是三太太……」
納爾蘇想了想說:「若論長遠、妥善,只有送回十四阿哥府,可如今……」
「大人如此吩咐,恭敬不如從命。」曹顒說完,環視了一下周圍。此時眾官員皆已進入大廳,立時按品級站好,整飾衣冠。
老太太大為驚訝,她一把抓住卿卿的雙手:「我萬萬沒有想到,格格平素喜于遊樂,可在關鍵之際方顯出金枝玉葉的遠見卓識。請恕老身行動不便,沾兒,替我給格格磕頭,謝格格的金玉之言。」
「是翠萍……」三太太大出意料。
「哎喲!痛死我啦!」傻丫頭哭了:「我天天老老實實地幹活兒,我又沒犯錯,你打我幹什麼?……」
「先別說了,快來拜見卿卿姑娘。」翠萍從假山後邊把表弟拉了出來。再找卿卿已經不見了。翠萍埋怨表弟:「都是你,冒失鬼,讓她到內宅跟這個那個的一說,傳到三太太耳朵里,可怎麼得了……噢,對了,你是怎麼進來的?」
「嗻嗻,我說,我說。」曹頫吭吭哧哧地接著說:「還得回稟您一個壞消息,我大舅老爺已然判決啦。」
「不錯。」
李鼎皺了皺眉:「知道是什麼事兒嗎?」
吃過晚飯之後,老太太讓玉瑩、曹沾跟卿卿都各自回屋去,說大人們要說點事兒。玉瑩帶著紫雨、墨雲請了安先回了西廂房。翠萍陪著曹沾也請了安離開上房,在走廊上翠萍說:「怎麼樣,這回碰釘子了吧?」
「你別管了。你先上玉瑩姑娘她們屋裡玩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接你。」翠萍說完扭身就走,但被曹沾一把拉住:「你上哪兒?」
老者搖搖頭:「說不清啊。這不,剛剛給圍上,不準出入,不到一盞茶的工夫。」
這時翠萍覺得很奇怪:這個諶勇怎麼來得這麼快呀,半夜三更三太太來花園不是找他,又會是找誰呢?那年沾哥兒從三太太家追到這兒的男人……對!肯定是他!想到這裏她也豁出去了:「我倒要請問一問,這半夜三更的三太太上花園幹什麼來了?而且連個燈籠也沒打?」
「嗯,那也算你有眼力。好,咱們走吧。」三太太跟著明珠上了天香樓。
早有家人通報慧山,慧山率眾尼僧站在山門外等候,大轎落地,一使女攙扶側福晉下轎,慧山上前請安。二人四目相識,慧山先是一愣,那人使了個眼色,聰明的主持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奧秘。
老者不高興了:「你以為我老的都聾了,我明明聽見你說話了嘛。」
曹沾下了學,翠萍陪著來給老太太請安。一路上翠萍殷切的叮囑:「你可得好好的跟老太太說說,千萬求老太太開開恩收下懷遠,也了結我一樁心事,下輩子變貓變狗也報答你的恩德。不然的話,他總纏著我,讓我怎麼做人哪!」說著說著又要哭了。
「今天是正月初六,用不了十天就是上元佳節了。恭請聖安還是得在織造署辦,這筆開支得個千八百兩銀子。本來眼下錢就緊。」
「喳!」轎夫齊聲答應之後,開始小跑。但是沒跑出去多遠,轎里的人喊了一聲:「停轎!」
「他!就是他!」三太太指著安懷遠,「既奸又盜!」
方丈室內,卿卿聽見鐘聲佛號,知道是母親已經到了,她徐徐站起憑窗眺望,兩行熱淚沿腮滴下,等待著闊別五年的親人,突然房門開處,慧山陪同一名使女走了進來,卿卿一陣遲疑之際,那使女撲上來一把將卿卿抱在懷裡:「我的寶貝,連奶奶都不認得了嗎?……」一言未盡淚已分行。卿卿這才知道是奶奶改裝而來,用心良苦呀!她叫聲:「奶奶!」母女二人便已抱頭痛哭啦。
「我懂,我懂。」
「好,我給你領個頭兒,拿筆來。」
「沾哥兒!」玉瑩想制止他。
就在這個時候,李鼎飛馬趕到織造署門前,見此光景他心裏涼了一半,為盼一線希望,他還是下了馬,向一位老者打問:「老伯,織造署怎麼啦?」
一輛轎車停在曹宜家門前,曹桑格先下了車,房門的家人看見,連忙跑進去通稟。當曹桑格扶著三太太下車的時候,曹頎已然迎了出來,三人互相請安見禮,然後走入內宅。
「明燭,升香,起樂。」
曹顒轉身直奔後堂,他抬頭看看,天空依然雪花飛舞,想找把傘吧,又得耽誤工夫,只好冒雪而行。站在大廳門邊的丁少臣看在眼裡,他趕忙張開一把油傘,追了上去。曹顒心裏忐忑不安,偏巧腳下一滑,幾乎跌倒,丁少臣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扶住:「老爺,您留神。」
「行行,怎麼不行,客官,我剛打上來的一桶,快喝吧!俺們村的水可甜了。」小姑娘挺和氣,挺愛說話兒。她一邊說著,一邊提了水桶,遞給李鼎。
「容我們商議妥當,兩三天內必來寶剎。香火之資屆時帶去。」福晉說完略欠了欠身子,以示相送。
「老太太!」桑格急忙辯解:「這年頭兒在外邊除了喊:萬歲!萬歲!萬萬歲!誰還敢說話呀!」
「唉——」李鼎也覺得自己有失常態:「掌柜的,給我喂喂馬吧,它也累壞啦!」
三太太還要說什麼:「回稟老太太……」老太太搖搖手:「不用再說了,我最聽不得這些事,何況人已經不在了,叫老丁好生髮送了她們也就是了。切記不可張揚,即便是投井自盡的。」
曹桑格插了一句:「他是犯傻!你可別忘嘍,人還是我們給你送來的哪。」
「回老爺,是銀子,不只千金!」
「唉,既然府里不能收留懷遠,我這兒還有十幾兩銀子,給他先做個小本生意,混口飯吃,以後的事情,只好以後再說啦。剛才我就是關照他姑媽——也就是在後門上夜的于奶奶,讓她這個時候在花園門口八角井旁邊等我,我把銀子給了他馬上回來。」
「你別哭了,看看自己的臉色吧,灰白灰白的,就兩天,人都瘦了一圈兒。你放心吧,我求老太太的事兒,大概還沒駁回過哪!」
「這個……」側福晉欲言又止。
三太太邊走邊說:「五兄弟,先給你道喜呀!」
太監在前引著慧山師徒走向內宅,慧山跟月朗邊走邊說:「這幾家王府,還有那幾位大人家的路徑你可得記住了,我是一年比一年老了,將來請安、送經、化緣就全靠你了,沒有這些家的施捨,咱們廟的香火之資,從何而來呀!啊。」
「表姐!我想你,想你我都要想瘋啦!」懷遠不顧一切地抱住翠萍狂吻。
「咱們倆什麼事兒?」
眾人一齊跪倒,齊聲高頌:「謝老夫人恩典,願老夫人福壽綿長。」欷噓哽咽聞之有聲。
翠萍立時用手捂住曹沾的嘴:「我的小祖宗,這個時候你還忍心折磨我。」過了一會兒,翠萍忍住了悲音接著說:「你還聽不聽了,不聽就回你床上睡覺去。」
「我聽,我聽,當然聽。」
「多謝,公公。」慧山師徒雙雙合十,望著太監走了進去。太監進去沒有多大的工夫,仍然走了出來,給慧山請了個安:「王爺久不在府,福晉不願意在大廳起居。法師請進吧。」慧山點點頭:「福晉心境欠佳,老衲自然小心。」太監知道慧山善解人意,告辭而去。
福晉皺了皺眉:「准不是什麼好事兒。」
「懷遠!」
老太太微微一笑:「說吧,不是天還沒塌下來嘛。」
「嗻。」
「半夜三更的,你上花園去幹什麼?」
「不跟我說,誰幫你?」
「庄親王府那邊?……」
戈什哈來到庄親王府,下了馬直奔角門,跟回事處的人說明來意,回事處知道是平郡王府的人,不能怠慢,他點手叫過一個小當差的,跟那孩子說了兩句什麼,然後跟戈什哈說:「您跟他去吧,准能找到。」戈什哈抱了抱拳,跟著小當差的走進府內。他們走過一層院落又是一層院落,所過之處俱是雕樑畫棟,赤柱綠瓦,斗拱額枋,翹角重檐。他們來到一個小跨院,瓦舍三楹,院中有一張石案,兩尊石鼓,一樹海棠雖已落葉,叢叢枝條卻很茁壯。李鼎正九九藏書在臨窗伏案,打著算盤。
「嚄,都快二十啦,大人了。」
隨著「兩江總督,范大人駕到」的通稟聲,兩江總督范時繹神采飛揚地走進二門。
丁漢臣從二門外一路小跑,進入大廳,一安到地:「回稟各位大人、各位老爺,兩江總督范大人駕到!」
范時繹頗有兔死狐悲之感,嘆了口氣:「剛才還如花似錦,可眼下……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曹老爺,准許少帶家人,出署去吧!」言罷與四名戈什哈轉身離去。
范時繹興奮地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著啊!就請太夫人出堂宣講如何?我等也可一飽耳福啊。」
作為主人的曹顒,緊隨其後跟進大廳,一安到地:「總督大人,請上座。」
曹沾原想為翠萍辯白幾句,可是看了這綉了鴛鴦的紅布肚|兜,也只有啞口無言了。翠萍跟懷遠的那一層關係,自然更是不能透露啊。
醉眼惺忪的客人意欲反駁,另一位官員從轎子里探出頭來:「二位,二位,聽我一句,明哲保身,還是少說為佳吧!」
「我的傻妹妹,等王爺回來……唉!不過這是孩子的終身大事,草率不得,容我好好想想,我們姐兒倆再好好的商量商量。」
十三齡剛從前台下來,曹沾就已然跑進後台了。十三齡蹲下身去給曹沾請安。曹沾藉此機會順手摘下他的髯口,給自己戴上,又拿過他手裡的方便鏟一頓亂舞,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有個人跟他伸了伸大拇指說:「沾哥兒,真不賴,敢明兒讓十三齡教您一出,您也走走票,就唱這出《山門》。」
「糟啦!」
懷遠和翠萍被這聲「啊!」給驚散了,二人一時不知所措。倒是卿卿善解人意,一把拉住翠萍的手:「我回來就為告訴你,我不會跟誰說的,只是你得勸勸這位表弟,以後不能這樣,這要是讓你們府里的人看見嘍……」
曹宜的客廳里完全是北京老旗人的陳設,堂屋靠山牆是條案,上面擺著座鐘,帽筒,條案前面是硬木八仙桌,桌子的兩旁邊是兩把太師椅。其餘兩側是兩張椅子,當中一個茶几,如稱一組,共為四組。
屋裡的氣氛自然非常沉悶、非常緊張,此時此刻連能說會道的三太太也不敢插嘴,四太太一向是個沒嘴的葫蘆,她不吭聲誰也不奇怪。只有曹桑格直跟曹頫使眼色、做手勢。沒想到老太太眼尖,看見了:「你們哥兒倆幹什麼哪?有話就說,是福不是禍。」
驛站的人在一家飯館停下,看來他是經常途經此處,在此用飯,飯館的夥計都認識他:「張爺,您來了,裡邊請。把馬交給我吧。」
「噢——這麼說是我多管閑事啦!好好好您請回。」
「沒幹什麼,你們不好好站著,躺在地下幹什麼,大男人夜入內宅非奸即盜。」三太太一眼看見翠萍手裡的包袱:「這是什麼?」說著劈手奪了過來,打開一看,有銀子,還有綉了鴛鴦的紅布肚|兜:「好啊,既奸又盜,人贓俱在!」三太太可著嗓子高喊:「來人哪!快來人哪!抓賊呀!……」
側福晉一陣激動,說話的聲音都有點發抖了:「卿卿下榻寶剎,難道有意皈依佛門嗎?」
就在這個時候,丁漢臣掩飾著內心的驚恐,慌慌張張地走進大廳,他悄悄來到曹顒的身後,拉了拉他的衣襟,二人一同來到門外。
「他怎麼你啦?」
「奶奶,您怎麼啦?」
「我把你拉來是怕他拿你撒氣,怕他罵你。我是為你好,傻丫頭。」
「看後門的于奶奶是我姑媽,她說你在西堂伺候少爺讀書,西堂不是內宅,我可以進來找你說話。」
福晉接著說:「慧山法師,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說吧?」
「真的?」
「好好。但不知『楊花萬里丹山路』這句詩,出自何人之手?」
「你表弟怎麼辦?」
「你看著辦吧。」老太太向三太太揮揮手,三太太答應了聲「嗻」,請了安趕快走了。
二人相視良久,默默無言,淚滴腮下。
桑格接著說:「刑部原擬『監斬候』,今上改判為『徙流』。李鼐表弟死在山東途中。大表哥帶著阿梅,撥給內務府大臣庄親王允祿府內為奴。」
翠萍也小聲地說:「自然是講書啊。」
「好!」老太太挺高興:「這真是個好主意,不過你們夫妻要速去速歸,江寧還有一大攤子的事兒等著桑格呢。我看最好明天一早就動身。」
誰曾說:「一朝樹倒猢猻散」啊!
三太太作賊心虛十分警覺,沒等翠萍再說什麼,便搶先發問:「他是誰?!」
內宅大廳的院子里,站著四五十個男女僕人,院子雖然相當大,可是站了這麼多人也顯得滿滿堂堂的。
翠萍沒敢打燈籠,懷裡抱著一個小包袱,奓著膽子,摸著黑來到花園的前門八角井旁邊。她定了定神兒,向四下里巡視了一遍,但是周圍都是黑乎乎的一片,翠萍只好小聲兒地叫:「懷遠,懷遠,表……」弟字尚未出口,雙腳差點兒被井角絆倒,翠萍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再定了定神,心想要麼到花園裡去找找,當她去推花園門的時候,不料門自己開了,安懷遠人未進門,一股酒氣先自沖了過來。
又過來一個夥計:「老闆,這牲口送哪兒啊?」
「可不是,我年老體弱,失禮啦!」
「奶奶給我找了份活計挺高興,而且明天就要走,所以殺雞煮蛋的既是慶賀,又是送行,有好吃的,哪回也少不了懷遠,讓我去叫他,誰知道他聽了這個信兒,把臉拉得比驢臉還長。他說:『你明天就走,咱們先上村外小河邊坐一會兒。』一路上他問我多少日子回來一趟,是一個月?三個月?還是半年?我說:我都不知道。他急了!他說:『咱們的事兒,你奶奶不是認可了嗎?到大宅門裡,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戴好的,戀繁華、愛虛榮,你又長得好看,再加上老爺、少爺的一勾引,你這輩子還能回來嗎?你走吧!讓你看著我跳下河去,一了百了。』這個犟人,要不是我手快,他真的就跳下去了。我也急了,我問他:『你怎麼樣才能信得過我呢?』他說:『我要你的身子,你不答應,現在我跳不了河,你走之後我一定跳,你就在曹家等著報喪吧。我安懷遠說了不算,讓我死後上刀山,下火海,入割舌地獄!』我哭了,他就撲上來扒開我的衣服……」說到這兒,翠萍真的痛哭失聲了,她抱緊曹沾,哽哽咽咽地說:「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說句真心話,我不是打心眼兒里願意……」
曹頫說:「八阿哥、九阿哥先後被削爵禁錮……」
「正是,正是!那就請范大人引領。」
「你要記住,她叫慧山,此人堪當大任。」
「他是挺和氣的。」
「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這兒的少爺待你好,從不難為你,從沒跟你發過脾氣……你還臉紅來著呢!」
「老太太,您慎言哪,常言道:『隔牆有耳!』」
「好!真的很好,比西寧強多了,江南秀色氣韻宜人,果然名不虛傳。曹府上的人待我也好,尤其是那位老太太。」
「你知道什麼啊,哥兒票戲的多了。當年蘇州織造李老爺的大公子李鼎,在蘇州票一場戲,四堂守舊,紅、黃、白、綠,就花了四萬兩銀子。」
「我們是日夜三班圍著皇城轉,回到家累得人困馬乏,只要萬歲爺福壽康寧,大內平安無事,就是我們的造化。其他的是是非非,我從來不聞不問。尤其是江南一枝的事情……」
桑格站了起來:「恐怕不行,要快的話,今天夜裡我就得動身去杭州,先把船隻備妥,長途跋涉,這船家必須安全可靠,我到杭州得托朋友定船,也免得耽擱日子。」
「要四千錢才行。」
「江寧已然感到風聲鶴唳,免蹈蘇州織造李老爺的覆轍,故而將格格送回北京,惟時已越五載,格格也已長大成人,故而請二位福晉要做個長遠、妥善的安排。」
「嗯,這話倒也說得過去。」
「我又不該你的,不欠你的,又沒給你寫下賣身契,我認什麼賬?」
在曹顒的引領下,眾官員面對香案上「萬歲牌」紛紛跪倒,齊聲高唱:「今逢上元佳節,普天同慶,臣等職守江南,不能赴京面聖朝賀,遙望北闕,恭請皇上萬安!」
「嗻。我馬上就去。」三太太請了個安,出門而去。
可是曹沾假裝沒看見,接著說:「雖不敢說一目十行,也堪稱過目成誦,能詩善賦、妙筆丹青,今逢上元佳節,昨夜我玉瑩姐還制了一盞八角紗燈,上面畫的都是詩女、才女、俠女的故事。」
安懷遠只好站住:「你說什麼?」
老夫人聽完之後搖了搖頭:「寶貝!你讓太太為難了。今天早上咱們家剛剛辭退了四十八名男女傭工,現在他們都在前院吃餞行酒哪,不信你自己去看看,而且這僅只是第一批,緊接著就是二批、三批。在這個時候你讓太太發話添人,不是讓我自個兒打自個兒的嘴嗎?這件事怕是如不了你的願啦。」
慧山將房門關好,用托盤送過兩碗茶來,放在小炕桌上,然後說:「啟稟側福晉,母女久別重逢該是喜事,過於傷感有損福體,況且時間有限,還請您先說正事吧。」說完退出門去。
「奶奶,您老人家,老了老了還受此連累,讓當兒子的,何以對阿瑪的在天之靈啊!」曹顒狠狠地一跺腳,失聲落淚號啕大哭。
這時,二門外傳來家人的通報聲:「藩台大人到……」
「可不是。」
「先生,您對八股這麼通達,為什麼不走仕宦之路,而要設帳教讀呢?」
「別問了……」側福晉搖了搖頭:「一點音信也打聽不著,吃的東西不準送,只准送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是有準日子的。」側福晉停了停,雙手捧起女兒的面頰:「讓奶奶好好看看你……真是大姑娘了,長大成人啦。」
曹沾點了點頭:「這倒像是在打燈謎。」
「福晉才智過人,比我強多了,我好不容易粗中有細一回,還把事兒辦糟啦。」
「大五歲……怎麼啦?」
「好啊!」納爾蘇喜形於色:「快說,快說。」
「不要錢,不要錢,這水是天賜的!」
玉瑩瞪了他一眼。
「這!……你敢放肆!」三太太仗勢欺人,揚手一掌打在翠萍的臉上。翠萍腳下不穩,晃了兩晃幾乎跌倒,不料這時諶勇用肩頭就勢一靠,翠萍驚叫一聲跌入井內。
「哦?!」福彭的目光中閃出了幾多驚奇。
「站住!你再往前走,我就喊人啦!我有話跟你說!」
「喝了。」
曹顒欠了欠身:「可惜當時下官極其年幼,也多是傳聞,不過,家慈倒是親身經歷過來的。」
曹顒向她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大廳里頃刻之間人已散盡,曹沾茫然不解:「阿瑪,這是怎麼了,剛才還那麼熱鬧?……」曹沾一言未盡,四太太吳氏帶著丫環、僕婦匆匆忙忙跑進大廳。她神色驚慌地撲向曹顒:「老爺,老爺,聽老丁說,皇上要抄咱們的家?」
「哎喲!嚇死我啦!」翠萍總算醒啦。
「那當然,您乃將軍一流的人物,騎馬射箭,哪能離得了扳指。」
「好,怎麼不好,知疼知熱知人心,我……我知道我命里欠你的。」翠萍一陣悲從中來,滴滴熱淚灑在曹沾的臉上。
「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老太太轉向三太太:「上回說家裡減人,結果又放下了。這件事兒馬上就辦,讓丁漢臣跟老陳媽,分別告訴家裡的男女僕從,自願辭退的,月例發到年底,外加二十兩銀子的路費。」
月淡星疏,如籠輕紗,到處都是靜悄悄的。搭了板鋪睡在曹沾床前的翠萍,在睡夢中突然大聲驚叫:「懷遠!表弟!你別這樣,你不能這樣!」
「別出聲兒,讓我聽聽。」卿卿躡手躡腳地走到廊下,坐在小板凳上隔窗諦聽。她聽見曹沾說:「依我說,八個字就可以破得:『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老夫人的預見還算是有道理的,她讓曹頫上的摺子,三年還清欠款,如蒙恩准可保三年平安。果然從雍正二年到雍正五年,曹家算是平安無事,到了雍正五年的冬天,京里的壞消息不斷地傳來。有一天,三太太、四太太正在上房陪著老太太聊天,曹頫跟桑格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哥兒倆給老太太請過安之後,被三太太、四太太安排好座位,桑格搶先說:「老太太,您可得沉住氣,我們哥兒倆有幾件事兒,得跟您回稟。」
曹沾低下頭去認真的思索。就在這個時候,卿卿獨自一人,信步向西堂的書齋走來。翠萍看見她急忙站了起來,迎了過去。卿卿小聲地問:「他們幹什麼哪?」
「這件事我來辦。」桑格恭手請命。
「非也。格格避居小寺是為了與福晉便於相見。初一、十五福晉到寺廟燒香拜佛,可以掩人耳目。」
「且慢,今逢上元佳節,咱們還是先給萬歲爺叩節,恭請聖安吧。」
小明珠一笑:「我是聽卿卿姑娘說的。」
小明珠先到樓上:「回稟卿卿姑娘,三太太到了。」
范時繹並未止步,只是抱了抱拳,說了聲「還禮!還禮」便走進大廳。
老夫人點點頭:「好,好。我也願意跟大家見個面,跟大家話別話別,」說完之後,老夫人長嘆了一聲:「唉……想我曹家三代四人在江寧為官,聖祖六巡江南,我家也曾接駕四次,當年的顯赫……就不用說了。如今呢,入不敷出,日見蕭條。凡在我家的老人兒大概也都有所察覺吧。其實,本不該出此下策……都怨我,不善治家,不善理財,上愧對先人,下愧對你們眾位啦。三太太。」
曹沾尋聲望去,只見紫雨和墨雲,拿著曹沾要換的衣服,走了過來:「快換衣服吧,老夫人要帶你跟我們姑娘,去前堂謝客哪,還要講述什麼巡,什麼典的哪。」
「嗻。」曹沾單腿打扦,右手垂地:「謝格格金玉之言,賜此良策,我曹家滿門感激莫名!」
等老丁帶了人來救,兩個人都氣絕身亡了。可憐曹沾跪在地上,抱著翠萍冰水浸透的屍體「姐姐!姐姐九九藏書!」的叫著,哭了個死去活來。
三太太和四太太從屋裡攙扶著老夫人來到走廊上,早有人給拿過來一把圈椅,老夫人剛剛坐下,眾僕人一齊給老夫人請安:「請老夫人安,老夫人吉祥。」
這一天是雍正六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佳節,例年如此,江南省文武百官,上至兩江總督,都要到江寧織造署欽差曹大人官邸,為皇上慶賀上元,恭請聖安。這也就是曹老夫人說的,幾十年的舊制,是不能變的。
「也挺好的。奶奶放心吧,我自從離開您之後,一直沒災沒病的。我阿瑪跟大哥……」
「雛鳳清于老鳳聲。」
「誰?」曹顒覺得奇怪。
「呸!做了兩句詩就能反叛朝廷,送幾個丫頭也能反叛朝廷,這個朝廷怎麼這麼不結實,是紙糊的?還是泥兒捏的?分明是這個朝廷疑神疑鬼,作賊心虛!他自己偷過東西,看誰都像賊!」
「這件事說不上什麼好壞,不過能說明外祖母真是機智過人,她老人家已然預感到查抄在即,所以把卿卿格格送回北京來了。」
「這是你的好朋友,十三齡唱的《醉打山門》。」
「沒看準,好像是白馬將軍。」老丁說著用手去摸包裹。
「您還是姑娘哪!」翠萍佯怒,轉身便走,但是她走了沒有幾步,突然從假山後面鑽出一個小夥子來,朝著翠萍叫了一聲:「表姐!」
此時,惡雪狂舞,風伯助虐,一片凄涼慘敗,令人觸目驚心。老夫人見此光景,五內如焚,她以拐杖觸地,力竭聲嘶地高呼:「這織造署的大門,六十年來從未鎖過,不料今日竟然封門落鎖,一敗塗地。可嘆我曹家三代忠孝,今日落得如此慘痛,老天爺呀老天爺,天公地道,理義何存哪!」老太太一言未了,昏厥于地。
「你可別忘了,那種事兒咱們已然做過了,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你夢見誰啦?」曹沾問。
「……你比他大幾歲?」
「福晉說得極是,除此以外,平郡王福晉還有一份意思,讓我來跟二位福晉回稟。」
翠萍一言未答,「撲通」一聲跪在地下,納頭便拜。
「幸好卿卿不在屋裡,她阿瑪的事,由我來慢慢地告訴她。你們哥兒倆跟四太太都回去吧,這麼多的事情,得讓我靜下來,好好的想一想。」老太太說完了擺擺手。曹頫等三人請安告退。
「誰?」曹沾以為一定是翠萍,如此竊笑對老師太不恭敬,因此問話聲中含有一定申斥的意味。
曹宜坐在太師椅上搭拉著臉子,跟曹桑格說:「這件婚事既然由福晉做主,我也不敢駁回,然而一旦東窗事發,這可是個大婁子!到了那個時候,福晉怕也得吃不了兜著走吧。所以為了防患於未然,你得想辦法給卿卿弄一份戶籍,當然是越遠越好。」
老平郡王說:「李鼎也不是毛頭小夥子了,兩千多里地,他未必趕得過驛站的專人快馬吧。」
「喲!寶貝孫子今天有事求太太,我想大概沒有不行的,說吧。」
衣冠楚楚、頂戴堂堂的官員,已然到了不少。曹顒居於主位,正與藩台大人寒暄。
少臣搖搖頭:「沒有啊。」
「是啊,如今明目張胆的往回送人,豈不是不打自招嗎!再一說,到宗人府入冊可怎麼說呢,十四阿哥從西寧回來已經五年了……」福彭伸出來四個手指頭:「要是讓他知道嘍,咱們家跟江寧可誰也脫不了干係呀!」
轎子出了西安門,轎里的人又喊了一聲:「快!」轎夫們仍不答話,只有加快速度。
「怎麼樣?」老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
廚房裡,特請了十幾位廚藝高超的師傅,殺雞宰鵝、煎炒烹炸。備辦下幾十桌山珍海味、水陸雜陳的宴席。
「你馬上到庄親王府,請李鼎李舅老爺過府,讓他騎你的馬來,十萬火急,十分機密!」
福晉說:「側福晉乃是卿卿的生母,大主意原該側福晉來拿。」
「有件事兒,您可得管。」
還是老太太顫顫巍巍地走過去,雙手扶起曹顒:「孩子,走吧。」
三太太插嘴說:「一男一女,千里迢迢多有不便,莫如我也跟了去。」
「孩子,你一輩子都得記住,凡是這麼風是風,火是火的人跟牲口來討水喝,都不能馬上給他們喝,頂少也得歇一袋煙的工夫。」
「什麼叫花和尚?是他臉上長的花嗎?」曹沾的話引得坐在附近的堂客們都笑了。
「我要的就是你這一句!老夫人、曹大人,這可當真是『雛鳳清于老鳳聲』啊,將來沾哥兒前程似錦,是定而無疑的嘍!」
織造署的原址是明朝的王府,故稱漢府,漢府內舊有戲樓,而且規模宏大十分壯觀。康熙六巡江南,四次以織造署為行宮,四台大戲不分晝夜隨時能夠演唱,戲樓自然更要加工修建,描金繪彩,畫棟雕梁,越發顯得超凡脫俗,皇家氣派。
這回老太太可是真急了:「你們兄弟二人在外邊都說了些什麼?尤其是你。」一指桑格:「經常在外邊吃花酒,喝醉了就信口開河!……」
「平郡王福晉娘家的堂叔,名喚曹宜,現任正白旗三品護軍參領,他有個兒子叫曹頎,現任正白旗旗鼓佐領,此人品貌俱佳,長格格四五歲,不知二位福晉能否屈就?」
曹顒聽了一愣,心想:兩江地區沒聽說過有個白馬將軍啊?丁漢臣看出來曹顒的意思,趕緊走到曹顒的身邊,小聲說:「福建將軍白准泰,愛騎白馬,人送雅號白馬將軍。如今擢升山東巡撫,正好今天途經江寧,故而也來恭請聖安。從前他跟老太爺有舊,過從不薄啊,老爺忘啦?」
一家人站在萱瑞堂大廳門口,朝裏面高聲喊道:「回稟各位大人,各位老爺,我家老夫人出堂謝客啦——」
師徒二人走上王府台階,不意被千總伸手攔住:「站住!」他惡聲惡氣地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渴是肺里的急火,拿冰涼的水一澆,鬧不好,能炸了肺!唉——」老爺爺望著官道的盡頭,自言自語地說:「連人帶馬,非病倒不可,嘿!」
誰曾說:「一江春|水東流去」啊!
「嗻嗻。」曹頫欠了欠身,有點兒不好意思的說:「去年因緞面落色,孩兒被罰俸一年。」
「這個老四,他得不了善終!」
慧山師徒走進小院,院內只有三間北房,院中花凋草枯一片殘冬景色。她們師徒剛剛來到門邊,已有使女將棉布門帘掀起,月朗攙著師父走進室內。這是三個明間,並無間隔,室內陳設極為簡單,但卻窗明几淨,屏風前面正中一把太師椅,坐的是十四阿哥的福晉,側面則是卿卿的生母,與十四阿哥在西寧共度春秋的側福晉。
這時,曹沾也來到祖母的跟前:「為您祝壽!後天不是您的七十大壽嗎!」
「沒,沒有。」
戈什哈搖搖頭:「不知道。」
「懷遠,你小聲點兒!」
十四阿哥的側福晉到鷲峰寺降香,照舊是八抬大轎,「肅靜」、「迴避」的儀仗一件不少,前有頂馬,後有跟班、丫環僕婦乘的轎車,緊隨大轎之後。前呼後擁好不氣派。這主意是福晉出的,如果改為一乘小轎,沒有儀仗反而使人生疑。這樣順理成章反能掩人耳目。
這一場大呼小叫的驚吵聲,也傳到老太太的屋裡,老太太和卿卿都披衣坐了起來,丫環來回說是翠萍跟他表弟,投井自盡了。人命關天的大事,老太太怎麼能不聞不問,傳下話去,讓三太太來回話。
「咦?你怎麼知道?」三太太覺得奇怪。
五開間的恂郡王府,朱門綠瓦牙檐高挑,結構宏偉威儀煊赫,府門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府門內靜靜悄悄。四名清兵挎著腰刀,站立在府門兩側,一名千總領班,在府門前來回踱步,奉命盤查進府出府的來往之人。
「嘿!這件事都怨我,出了個餿主意,如今鬧得進退維谷,騎虎難下啦!」納爾蘇追悔莫及,恨不得自己打自己。
「那更好了,客官請上船吧。」船家搭了跳板,李鼎拉著馬上了船。船家用竹篙將船撐離江岸,揚起布帆,順風順水直奔對岸。
「姐姐,你怎麼了?」
這一鞭子如同打在老太太的心上,老太太只覺心頭一陣巨痛,再也站立不穩,只好就勢坐在上馬石上。她聽見鐵鏈的響動,抬頭見到織造署大門落鎖,貼上交叉的十字封條。
曹顒緊走幾步送到二門,還要再送,被范時繹攔住:「一屋子的客人,請留步吧。」說完揚長而去。
「你在夢裡叫出來的,表弟!表弟!」
「嘿……不是說,不要聲張嘛。」
晨曦初現曙色臨窗,卯時過了不久,有兩名尼僧從遠處向府門走來,這兩名尼僧一老一小,老的便是平郡王福晉提到的,那位鷲峰寺主持慧山,小的是她的徒弟月朗。
「可,人家渴呀。」
「我也住不了一兩天了,不說,只怕沒有機會了。眼下當務之急還得辦一件事,就是置辦基地,再蓋些實而不華的房子,我聽人家說:即便是藉沒了所有的家資、墳地,祖基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子孫後代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耕種鋤刨自食其力,衣食也能自給。」
「快起來,快起來。」老夫人也誠懇地欠了欠身子。
曹沾看了一眼翠萍,翠萍會意找了個因由躲開了。曹沾這才跟老太太說:「翠萍有個表弟叫安懷遠,自幼喪父,新近又沒了娘,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難以為生,想在咱們家謀份差事,他跟翠萍同歲,讀過些年書,能寫能算的,不過,幹什麼都行。」
「嗻嗻,嗻嗻。」曹顒一個頭磕在地下,久久沒有站起身來。
「這是真的!……」吳氏不知所措,只有掩面痛哭。
「我也贊成福晉的這份意思,可是如今的恂郡王府並不是好出好入的……」福彭話沒說完,就被納爾蘇打斷了:「怎麼,查封了嗎?」
以禮拘人,反使無禮之人不能無禮。千總認為送經是真,只好揚手放行:「請吧,法師。」
老者莫名其妙:「什麼晚了?」
「這是沾哥兒吧?」一位六品的官員,跑過來拉著曹沾的手問。
「……」
「老夫人!……」
大廳里酒過三巡,氣氛頓時活躍了起來。兩江總督范時繹舉杯在手,跟白准泰說:「白馬將軍途經江寧,只怕還是初次見到聖祖仁皇帝這幅御筆吧!」
「回老爺,我十九了。」
翠萍急忙用手捂住曹沾的嘴:「噢……」
「爺爺,有位客官騎著馬,喝了桶水還給錢,您老看,一個小元寶。」小妞子說著把元寶遞給爺爺。
「我藏在屏風後邊,全聽見了。」
由翠萍服侍著曹沾上學下學,更談不到受什麼影響。每天如此,翠萍伺候完他們師生的茶水,就拿個小板凳,坐在走廊上,不是曬太陽,就是做些女紅針黹。
三太太回答:「她跳井啦。」
眾官員有的是奉承,有的是讚賞。
慧山、月朗一見二位福晉急忙跪倒在地:「請福晉、側福晉金安。」
「請福晉不要傷心,咱們也估量到了,這本來是件遲早要發生的事情。不過如今真的發生了而已。還有件事,孩兒要回稟福晉。」
范時繹一愣:「嚄!加急聖諭……」他看了一眼曹顒:「那……我就只好先行一步啦!」說完之後,向大家恭恭手,隨戈什哈快步離去。
李鼎不敢再跟老者爭辯什麼,他只好拉著馬離開老者,找了個地方先把馬拴好,再找個圍觀的位置。
玉瑩只好裝作看戲不去理他。
曹沾和玉瑩嚇得面色鐵青、渾身發抖,老夫人強作鎮定,把兩個哭叫著的孩子緊緊地摟在懷裡,權為庇護。紫雨、墨雲都蹲在老夫人的太師椅後面,藏躲起來。
「就是您常去進香的那個鷲峰寺?」
管家引著李鼎進入王府,直奔小平郡王的籤押房。管家來到房門口,剛喊了一聲:「回事。」房門已被小平郡王拉開,李鼎剛要請安,卻被福彭一把拉入屋內,同時說:「不拘俗禮了,表舅,您快進來。」
「起來吧,看座。」福晉吩咐,使女們備了兩個矮凳。慧山說了聲:「謝福晉。」然後坐下,月朗則侍立於側。
哭聲哀,淚滂沱,血淚融融匯江河。
諶勇抓住安懷遠就是正反幾個嘴巴,打得懷遠鼻口躥血,跌倒在地:「哎喲,打死人嘍!打死人嘍!」
「上個月的請安折下發后,上邊有一段硃批。」曹頫說著從懷裡掏出來一份奏摺,念道:「你是奉旨交與怡親王傳奏你的事的,諸事聽王子教導而行,你若自己不為非,諸事王子照看得你來,主意拿定,少亂一點,壞朕名聲……」
「喳!」戈什哈答應一聲,策馬而去。
老夫人在曹顒和吳氏的攙扶下,走出江寧織造署的大門,只見僕婦、丫環以及男女傭工被清兵抽著趕著編成一隊,哭哭啼啼沿街而去。其中有一個年紀最小的丫環,平時有些憨實,人們都叫她傻丫頭的,竟然在編排中,高聲叫喊:「老夫人,您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吧!他們打我!」狠心的清兵在她背後抽了一鞭子,厲聲喝道:「不許說話!」
「請王爺放心!請王爺放心!」李鼎要給福彭請安告別,反被福彭一把抱住:「千千萬萬哪!」
「懷遠,你胡說什麼哪?」
「哎哎。」曹顒在少臣的攙扶下,繼續往內宅走,他看了少臣一眼,覺得這孩子又長高了:「少臣,你今年十幾啦?」
「好吧,格格在小寺一切均好,請二位福晉放心。我也來了多時啦,速去為宜,老衲隨時在小寺恭候二位福晉降貴紆尊。」
翠萍搖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今說到你我就是想哭。」
「那麼下句呢?」
「哎,我去。」曹沾信以為真,磨頭就跑。
曹沾和玉瑩等四人走進月亮門兒,回身向大廳張望,只見曹顒及其他幾位官員走出大廳,將藩台大人迎入。
曹沾接著說:「我家老祖宗說得極是,我不過死記硬背而已,比起我玉瑩姐來可就差遠嘍!」
曹桑格從懷裡掏出來一紙文書,同時也拿出來一隻翡翠扳指,一塊兒放在曹宜面前:「您好好瞧瞧,這可是上好的菠菜綠九*九*藏*書,翠中的極品,非同一般哪!」
「玉瑩姑娘,快跟沾哥兒回內宅聽戲去吧。」老丁看著他們跑進月亮門兒,然後自己走到大廳門外,接著通報:「藩台大人到!」
丁漢臣在曹顒的耳邊小聲的說:「我買通了范大人的親隨,得到了准信兒,剛才的加急聖諭,就是抄沒咱家的聖諭,范大人已然下令,在總督衙門門前點兵啦!」
一句話把個小姑娘樂得前仰後合,李鼎看著這孩子天真爛漫、無憂無慮,感觸良多。曹、李兩家倒是鐘鳴鼎食,富貴堂皇,如今又如何?只落得抄的抄、發的發,自己七十高齡的阿瑪死在打牲烏拉……李鼎實在不敢再想下去了,往懷裡一掏,正好掏出一錠五兩銀子的小元寶,他心裏懷著敬重的心情,將元寶放在井台上:「小姑娘,多謝了,請收下吧。」
「嗻嗻,我這就去請,這就去請。」曹顒站起身來,正待欲走,只見范時繹的一名戈什哈匆匆走入,他來到范大人眼前,單腿打扦:「回大人,京里傳來加急聖諭,已到總督衙門,請大人火急回衙接旨。」
醉眼惺忪的客人,立時酒意全消,說了聲:「快跑!」第一個策馬而去。
「福建!四百里加急,一天兩站,一百四十里。」
恰在此時,三太太披了斗篷從花園門外走了進來,聽見動靜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問了一聲:「誰?!」
「唉……」
此時正好有一條漁船,船家搖著櫓飄然而至。李鼎點點手:「船家,渡我和這匹馬過江,去不去?」
「諶勇!」三太太趕到花園門口,嘴上說:「搬梯子,找繩子怎麼來得及,得另想辦法。」可她抓住諶勇的手,做了個推的動作。諶勇心領神會,答應聲「嗻」便走了回來,他跟安懷遠說:「三太太說搬梯子怕來不及了,這樣吧,你抓住我的手先下去救她,也算情意一場。」剛才糾纏翠萍的安懷遠,可謂色膽包天,眼下的安懷遠已然嚇得魂不附體了,何須諶勇費力,他僅用手輕輕一推,安懷遠也只「啊!啊!」了兩聲,便跌進井內。
掌柜的樂了,心想三天也掙不來這麼些錢哪,今天算是遇見財神爺啦。趕緊找了個大盤子,揀了三十個包子。又去盛熱粥,拿鹹菜。沒想到李鼎火了:「你想燙死我嗎?我都要涼的!」
「我……」卿卿低下頭去。
曹顒小聲的問:「裡頭是什麼?」
「是,師父。」月朗將手提的竹籃放在地上,打開藍布包皮取出一冊經書,雙手舉過頭頂,態度十分恭敬十分虔誠,弄得千總不得不雙手去接。
「你們沾哥兒真壞,他把老師給問得膈膈兒的,答不上話來,我憋不住笑出聲來。他在屋裡惡聲惡氣地問:『誰?』我還不跑?」
福晉點點頭:「這一定是老平郡王福晉的意思,虧她想得周到。」
「久聞沾哥兒頗善詩詞,不知在令祖刊印的全唐詩當中,最喜歡哪一家的手筆?」
曹沾躺在被窩裡,翠萍為他一邊掖好被子一邊說:「我上花園的前門去一趟,你自個兒先睡,我去去就回來。」
「不行,他看見夜裡咱們倆人在一塊兒,還不得氣死。」
「那,咱們倆的事呢?」
江風陣陣寒氣襲人。虛弱的李鼎打了個寒噤,仰望長空昏昏沉沉,他猛然想到:「船家,今天是十幾了?」
側福晉馬上明白了:「是為卿卿的事兒,對嗎?」
「別跟他說了,我告訴你,你心裏還別不暄翻,這可是金枝玉葉,皇親貴胄,眼下十四爺是走著背運哪,可有朝一日,咱先不說翻身不翻身,就是走出景山,復了王位,再派了差使,我的五爺,您可是王爺府的乘龍快婿呀!到了那一天,五老爺,別忘了你這窮哥哥跟窮嫂子就行啦!」
「嗻嗻。下官久有所聞,只是不得其詳,能否請曹老爺給講述講述,躬歷『舜巡盛典』之經過呢?」
「我回來一準告訴你。」翠萍說完走了。
「這叫什麼話,說,說。」
「老夫人,我有幾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盡人事而後聽天命吧。』如今人事已然盡足了,只求蒼天保佑吧。」福彭的一番話引得福晉一陣傷心,潸然淚下。
「還是桑格常出門,想得周到,那你就馬上動身吧。」
李鼎雖然沒趕上驛站的人,但從遠處也看見他走進了飯館,李鼎自然窮追不捨。把馬交給堂倌,自己走進店堂,一眼就看見了驛站的人,故意上前搭訕:「您這匹馬好腳力,我還想跟您賽賽呢,敢情跟上就不錯了。我認輸,這頓飯我請客。堂倌多上幾個好菜。」
「一個賜名阿其那,一個賜名賽思黑,說他們豬狗不如,這不是去年的事了嗎?我都知道啦。」
老太太把水煙袋往茶几上一頓:「這是怎麼啦,說翻臉就翻臉。噢,我明白了,先晉爵,后削爵,先甜后苦,如今他的江山坐穩了,就下毒手啦!」
突然,從遠處跑來一騎快馬,四蹄騰空飛馳而過,馬上一人將一個藍布包裹「噹啷」一聲,擲于老丁身邊。
「謝啦!謝啦!」船家奮力一邊搖櫓,一邊問李鼎:「客官,你到過江寧嗎?你看,已然可以望得見鬼臉城啦。」
「正是,正是。聖祖御筆蒼勁挺拔,雄健渾厚,尤其是『萱瑞堂』這三個大字,更是神韻天成,好!真是極好。」
「我的傻孩子……」側福晉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你的終身該有個依靠啊。奶奶問你,要讓你跟曹宜的兒子成親,你願意不願意?」
李鼎倒吸了一口涼氣,一跺腳:「船家,快!我再給你一塊銀子。」
在那哽咽欷歔哀聲一片之中,老夫人左手拉著曹沾,右手拉著玉瑩緩緩地走出大廳。後跟曹顒、吳氏、紫雨、墨雲和丁家父子。一家老小走出道道重門,身後的門上立時被清兵塗上漿糊,貼上「×」字封條。
「阿彌陀佛!」月朗攙扶著師傅,跨過府門口一尺多高的門檻。
「你再打岔我就不說啦!」
「好好好,我不言語啦。」
織造署內,幾日前俱已洒掃庭除,張燈結綵,處處都收拾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
「可惜如今不考女狀元啦!」
三太太喊聲未落,花園的門開了,護院的諶勇出現在三人面前:「三太太,賊在哪兒?」
「真機靈!真機靈!」
「噢!」福晉聽後為之一震:「怎麼,她回來啦?」
「表姐,我可不能沒有你呀!」安懷遠撲通一聲跪在地下。
大廳內華筵高張,威儀煊赫。大廳的梁間懸挂著聖祖仁皇帝御筆欽賜的三字匾額「萱瑞堂」,打掃擦拭之後尤其顯得金碧輝煌,光彩照人。匾下一張紫檀雕螭的大條案上,一對巨大的紅燭高燒,香爐內焚點著線香,香煙裊裊,時逢上元各式各樣新穎別緻的彩燈成串,懸于梁間,只待入夜點燃,以邀眾賞。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沒辦法,幾十年了,年年如此,老章程是改不了的,錢花的再多點兒也得花,比往年還要更紅火些,別讓人家以為曹家慌了神兒啦,有的人眼可尖啦。」
在一把椅子前,福彭強按李鼎坐下:「江寧出事啦!」
「嗻嗻,我去搬梯子,找繩子。」諶勇答應著轉身欲走。
頓時,鼓樂之聲大作,眾官員驟然而立,分為兩行,恭列相迎。稍頃,只見小曹沾頭戴紫緞帽,身穿大緞子綉團花的箭袖棉袍,外罩絲絨琵琶襟坎肩兒,足蹬小朝靴,一身錦繡的走來,以為前導。老夫人左手拉著玉瑩,右手拄著拐杖步入大廳。曹顒、紫雨、墨雲尾隨於后。
「咦?你不認賬啦!」
「這個主持,您跟她很熟?」
「辛苦!辛苦!」可李鼎的心裏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啦。
「啊!」事出意外,把翠萍嚇了一跳:「懷遠!怎麼是你?……你怎麼來啦?」
「是。昨天早上平郡王府差人,將老衲傳喚入府。」
「好是好,只是這大主意還得請十四阿哥的福晉拿,咱們可不能越俎代庖。」
曹顒點點頭:「你阿瑪真是個義僕,是個好人哪。」
小姑娘抓起銀子,跳下井台,追著李鼎喊:「不要錢!不要錢!水是天賜的!天賜的!」
灑向人間盡悲歌,苦楚向誰說,苦楚滿腔向誰說?
「應該說原有些像,但又非全像。有本書叫《雲麓漫抄》,其中有個故事,當年國子監有位彭祭酒,善於破題,誰也難不倒他,有人開玩笑,拿『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請他破題,他想了想說:『運于上者無遠近之殊,形於下者有悲歡之異』,你以為如何?」
減人的事並沒有大張旗鼓的去做,但是人心不定,私下裡議論紛紛是必然的。表面上依舊波水如鏡、上下有序。
「你快睡吧。」翠萍看了一眼座鐘:「都亥時了,我得走啦。」說完匆匆離去。
「多謝老爺恩典。可眼下咱們不是過的挺安穩的。」
「嘿嘿,還真看不出來是他!」
三太太跟曹沾說:「他一個人不行,你快去前頭找老丁,讓他多找幾個人來。」
盛席華宴終散場,舉目向何方,舉目蒼茫向何方?
李鼎單人獨騎仍然賓士在古老的官道上,路面坑坑窪窪年久失修,時而遇到積水,時而又是一片泥濘,李鼎只好一面選擇路徑,一面放慢速度。就在這個時候,從李鼎的身後跑上來一人一馬。那人穿著驛站的號衣,身背後斜背著用油布包裹的聖旨。如風馳電掣一般從李鼎後面飛身而過。李鼎看到這一切,不禁心中在想:他難道是去江寧送加急聖諭的嗎?不行,我得追上他問個清楚。
李鼎從屋裡走了出來,看了看來人,並不認識:「您是……」
曹宜警覺的看了一眼曹桑格:「什麼事我得管?」
慧山及時吟道:「我佛慈悲,保佑這位官長闔府平安,吉祥如意,越級高遷,永結善緣。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向千總微微下拜,不卑不亢。
「又查出來,大舅老爺曾經送給八阿哥五個蘇州的大腳丫頭,被定為附逆之罪。」
「唉……」老太太無可奈何地一聲長嘆。
「我們分別六年,我想你都快想瘋啦!」說著又撲了過來。
「當然是送湯鍋!啊,不不不,當然是請獸醫啊!」
「三嫂,我有什麼喜呀?」
卿卿從床上跳了下來,跪在地下一把抱住曹沾:「你這不是折我的陽壽嗎?」
「我,我們沒幹什麼。」翠萍回答。
「行。」
翠萍的表弟冷不防一把抓住表姐的手:「表姐!你忘了我啦,你進了這深宅大院,看上人家有錢有勢的少爺啦?」
李鼎接過水桶先喝了一氣,啊!——真是如飲甘泉沁人心脾。他把剩下的水倒在石頭槽子里,由馬吸飲。長出了一口氣:「真涼啊!」
「嗻,福晉。」二名使女陪著月朗,提著竹籃出門去了。
三太太說:「回稟老太太,這是自願辭退的男女傭工,共計四十八人,他們要在臨走之前,給老夫人磕個頭,辭個行。」
一言提醒,曹顒頓時恍然:「噢噢,想起來啦!想起來啦!請,說我出迎!」他一邊說著,站起身來向藩台恭恭手,迎出大廳。
「是你表弟,對不對?」
曹頎跟她說:「你送三太太上天香樓。」然後跟三太太說:「這是新買來的丫環,叫明珠,她是專門伺候卿卿的。」
「這……可得容我三思。」
太監帶著她們來到一個院落的門口:「請您稍等片刻,我去回稟一聲。」
「太太,孫兒今天有件事想求您。」
小姑娘這功夫又打上來一桶:「客官,喝吧,多的是。」
一句話提醒了李鼎:「換,換熱包子!」
卿卿聽出來了,也感覺到自己的失禮,嚇得她拔腿就走。曹沾出門來看,只見卿卿拉著翠萍已經跑遠了。曹沾心裏明白,這聲竊笑一定是那位格格所為,這匹無拘無束的小野馬,有家不能歸,也怪可憐的。
曹顒揚聲司儀:「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禮成。」
突然,四名戈什哈簇擁著兩江總督范時繹,手捧聖旨走進大廳,高聲說道:「傳內務府員外郎、江寧織造曹顒接旨。」
「奶奶!奶奶!」
「太太!太太!」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果不其然,李鼎連人帶馬沒逃出老爺爺的預料,他在馬上就覺得一陣陣胸悶氣滿,頭痛欲裂,李鼎心想:不好,我怕是要病倒,可是不能,在這緊關節要的時候,如果病倒了,豈不前功盡棄!再一說,病倒也不能病倒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曠野荒郊啊!李鼎咬緊牙關堅持趕路,揚鞭打馬,那馬也跑不出腳力,而且陣陣長嘶。時近黃昏,好不容易趕到一個鎮子上,恰好鎮口不遠的地方有一家旅店,李鼎急忙勒住韁繩,豈料馬腿一軟失了前蹄,將李鼎跌下馬來,連人帶馬倒在地上,俱都昏厥過去。
「哈……」眾人大笑。
曹顒端過一碗茶來,遞給母親:「老太太,白馬將軍遠路而來,還等著您宣講『舜巡盛典』哪。」
李鼎接過來倒在石槽里:「我沒有馬的肚子大,給它喝吧。」
曹沾一愣:「你怎麼知道?」
「你做了個什麼夢?」
翠萍點點頭,立時轉悲為喜,拉著曹沾的手,兩個人來到上房,給老太太請了安之後,老太太問:「今天學了些什麼呀?」
四名家人迅速的動作起來,重新點燃一對四斤重的明燭大蜡和一股線香。早已備好的八人絲竹樂班,頓時檀板輕敲,絲竹揚韻,琴聲琤琮、笛音悠揚。
「暫住在護軍參領曹宜的家裡,要請王爺跟福晉的示下,得有個妥善而長遠的安排方為上策。」
「是啊,跑得了和尚還跑得了廟,等他們兩口子回來再說。」
「要不我跟你去。」
「我也是這麼想,至親手足,怎麼著也不會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吧?」四太太插嘴說。
「哦!有這種事兒,不會吧?」
「哎……豈有此理,曹老爺乃朝廷欽差大臣,自然是由曹老爺引領,況且年年如此,久有先例啊!」
「我的這兩個寶貝,太太的心尖子,讓我看看,把小手都凍紅了,快暖和暖和。」老太太把手爐遞給玉瑩。吳氏read.99csw.com趕緊把手爐遞給曹沾。曹沾依偎在祖母的懷裡,他指著戲台上問:「老祖宗,這是出什麼戲文?」
這時,背後傳來紫雨和墨雲的喊聲:「沾哥兒!沾哥兒!」
「奴才曹顒謝萬歲不殺之恩。」曹顒眼含熱淚叩頭禮拜。
「沾哥兒從來沒跟我發過脾氣,我也沒挨過他的罵,更別說拿我撒氣啦。」
「讓老丁下揚州找鹽商兌銀子,可鹽商說我三哥已然提走了五萬兩。」
福晉樂了:「我還沒說內容,王爺就先叫了好。」
另一個戲子說:「那能行嗎,人家可是哥兒。」
「發往黑龍江打牲烏拉軍台效力。」
「……是那位格格,她答應我跟誰都不說的,我還給她磕了頭。」
「我給你一塊銀子。」
慧山陪同側福晉走進大殿,殿中央供奉的是一尊卧佛,只是體積略小於香山十方普覺寺的卧佛,佛龕上懸著一塊匾額,上書四個大字「德大自在」。側福晉焚香禱告,雙手合十頂禮膜拜,四個尼僧吟誦經文,伴之以佛鼓低回磬音繞樑。
「是啊,他還說『真涼啊!』」
「王爺?」福晉母子向納爾蘇示意——隔牆有耳。
「豈敢!豈敢!多謝!多謝!」老夫人謙恭地向大家還禮。
范時繹雙眉緊皺,面色陰沉宣讀聖旨:「江寧織造曹顒行為不端,虧空款項至今未清,如此有違朕恩,甚屬可惡,著行文兩江總督范時繹,將曹家中財物固封看守,俟新任織造官員綏赫德到彼之後辦理,並諭曹顒立即按站還京,聽候發落,不得怠忽。」
頓時,鼓樂之聲戛然而止,眾官員未明究竟,大廳里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一片死寂。
納爾蘇一拍桌子,差點兒把茶碗震掉地下:「這隻狼!這就叫一乳同胞,我恨不得闖進大內,親手宰了他!不就是個死嗎!」
「啊!七十多歲的人,發往打牲烏拉,我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聽說過……」老太太不由自主地閉上了二目,因為她聽人家說過,黑龍江的打牲烏拉是最寒冷的地方,滴水成冰、點水成凌已然不在話下,冬天刮的一種白毛風,自己伸出去胳膊自己都看不見,鼻子耳朵凍掉了一點都不新鮮,六月里都能凍死人哪!想到這些,手足情深的老夫人已是老淚縱橫了。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漫天飛舞,江寧織造署的大門前懸燈結綵,車輛馬匹來來往往川流不息,這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十分熱鬧。
孩子們都走了,上房屋裡只留下曹頫、桑格兩對夫妻。老夫人居中高坐,看了看大伙兒:「自從那天說了那麼多事情之後,這兩天我一直在想,眼下可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昨天跟卿卿說了半宿的話,她也哭了半宿。如今的當務之急是兩件事,第一催揚州快把銀子兌齊,在他們動手之前,能做到不虧帑銀,或者少虧帑銀為上策,第二就是火速把卿卿格格送回北京,這件事比頭一件事還要緊,『附逆』之罪可比虧錢重得多。你們的大舅老爺就是咱們的前車之鑒。」
「好好好,換換換。」掌柜的馬上給換了涼包子、涼粥。他一邊看著李鼎狼吞虎咽的往下吃,一邊跟李鼎搭拉話:「客官,再急也得吃好飯,您看看,這馬這身汗,也得讓它歇口氣啊,您可別忘了那句話:望山跑死馬啊!」
三太太拉著曹沾來到上房,在路上她早已想好了一套說詞,見了老太太請完安說:「回稟老太太,今天是咱們家頭一批辭人,我已然睡下了,猛然想到這些人當中會不會有存壞心的、幹壞事的?就又起來去到花園,告訴諶勇讓他多查兩遍夜,等我回來進了花園的門,就見一男一女在地下滾哪,我問了聲『誰』,把她們驚散了,再細看敢情是翠萍,我問她那個大男人是誰?她說是她表弟,我奪過她手裡的包袱正要打開,她拉上那男人就先後跳了井啦,老丁帶人來救,等到把人打撈上來,已然斷了氣啦。」說完之後把包袱打開放在老太太床上:「這是十幾兩銀子,還有一個綉了鴛鴦的紅布肚|兜,您說能是表弟嗎?」
李鼎自悔失言:「呃,呃,我沒說話呀。老伯伯。」
「行了,你們跟宜老爺商量正事去吧,我先去瞧瞧就要過門的五弟妹。」
「回稟福晉,入秋以來就忙著給各家王府、各大宅門抄寫《金剛經》,故而短來拜謁。如今《金剛經》已然抄完,裝訂成冊,故而給福晉送來十冊。除此以外……」慧山不往下說了。
少臣聽得糊裡糊塗,莫明其妙。
「可如今不同了,這二位都死在監獄里,尤其是九阿哥,頭天解到保定監獄,第二天就死了。這不分明是……」曹頫把下邊的話咽下去了。
「故而只能去人,得是親信,可靠,又是極熟的人,表舅,除去您之外再無人選了。」
「別客氣,我這個人好交朋友,這位差官,您這是上哪兒啊?」
「你懂了,你懂了!」張先生輕敲桌面:「沒想到,這麼容易你就開竅了,真是聰明過人!哈……」
雍正五年的臘月二十四,西北風裹著碎雪,飄灑在北京城裡的大街小巷。一乘八抬大轎被抬出大內的西華門。轎子剛過護城河的石橋,就聽見轎里的人說了一聲:「快!」轎夫們並不答話,腿底下卻加快了腳步。
丁漢臣連忙答應:「嗻!」
戲樓的後台,有不少戲子忙著扮戲,也有的人整理刀槍把子,整頓衣箱。忙而不亂,井井有條。
「聰明過人哪!聰明過人!」
風愈緊,雪愈狂,狂風惡雪助凄涼,
李鼎一跺腳:「還是晚啦!」
一言提醒,三人相識一笑,正欲各自走散之際,只見兩江總督范時繹一馬當先,率領一隊清兵跑步而至。
「你們就那麼好?……」
「我知道。這銀子和肚|兜……」
轎子拐過丁字街,轎里的人厲聲喝道:「還得快!」
「唉……」老太太看了一眼卿卿:「卿卿格格,依我看這都是不祥之兆啊,好端端的,一死就是兩個人,還都是橫死。」
「好,好。」曹頎向里院喊:「明珠!明珠!」
「懷遠!你還是先想想怎麼吃飯的事吧!我告訴你,我不是那朝三暮四的人,你要信得過我,咱們的事兒得正正經經的辦,不能總是這麼偷雞摸狗的……」翠萍一言未了,安懷遠又撲上來了,由於用力過猛竟將翠萍撲倒在地,安懷遠就勢騎在翠萍的身上,扒她的衣服。翠萍用盡全身的力氣來反抗,就這樣二人氣喘吁吁地廝扯在一起。
「不相信我?」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緩和了一下氣氛,福晉點點手,把福彭叫到身邊:「你明天打發個人,到花市小卧佛寺把他們的主持慧山請來。」
這時老夫人漸漸地蘇醒過來了,她滿臉是淚,斷斷續續地說:「咱們這一枝兒,只有曹沾這條根,你們夫妻要想方設法帶好他,將來還要靠他光宗耀祖、重振家聲。再有這兩個苦命的孩子,長大成人以後,就讓他們成親吧!……這件事,能辦到……我也就含笑九、九……」老夫人一言未盡,溘然長逝。
回事處的太監看見慧山師徒被允許入府,才敢迎接出來,見了慧山請了個安:「法師吉祥,您可總沒來了。」
「今天晚上讓廚房準備幾桌像樣的酒席,給大家餞行。每人再加二兩銀子。明日清晨眾位就可以上路了,願眾位一路平安,前程遠大……」老夫人說到這裏,離傷之情溢於言表,游目四顧淚盈于睫。
「嗻嗻,兒子明白,除此以外還有件事回稟老太太。」
「嗻嗻。我也想到啦。」
「你在曹宜家這幾天,過的又如何呢?」
這時戲台上的魯智深正在喝酒,曹沾奇怪了:「哎?和尚不是不準吃酒嗎?」
在曹顒等人的哭叫聲中,只聽見曹沾一聲撕肝裂膽的尖叫:「老祖宗,您再看我們一眼吧!」其聲悲慘、凄惻刺人心脾。有人感懷成詞,遂寫道:
李鼎並不回頭,飛身上馬揚長而去。
「芷園的老宅子能不能報為祖產?如果能的話,江寧有什麼風吹草動,芷園都可以不入官,我這兒辦了份文書,想請各位長輩給簽個押,證個明,您是咱們曹家的族長,只要您能領先簽了這份文書,別處自然順水推舟。宜老爺,求您大筆一揮了。」
「嗻嗻。」曹顒緊走幾步,跪在范時繹腳下,老夫人及吳氏等人,在曹顒身後三三五五跪倒一片。
翠萍和懷遠被這問聲嚇住了。
「哈……」老夫人笑了笑:「小孩子家的懂得什麼……」
「這不是已然清賬了嗎?怎麼還……」老太太責問道。
眾官員彼此相慶,互相恭賀。
曹沾的頭依偎在翠萍的懷裡:「你的心還跳得挺厲害!」
當天的晚上。華燈初上,玉兔東升之際。陳設古樸明燭高燒的平郡王府內宅大廳里,小平郡王福彭正跟老王爺和福晉回稟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查抄江寧織造署的硃諭經過軍機處下發,我當時沒露任何聲色,下朝之後,一路上想來想去,只有辛苦表舅李鼎一趟啦。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我囑咐表舅,讓江寧只能轉移細軟,不能輕舉妄動。」
「怎麼了,爺爺?」
「唉——」老福晉嘆了口氣:「只怕也沒有什麼細軟嘍,一虧空就是幾百萬兩,幾百萬兩的銀子,縱然有也是鳳毛麟角了。」
小明珠挺機靈:「給三太太請安。」請完安之後,她打量了一下曹桑格,趕緊請安:「這位爺想必是三老爺吧?」
「沒錯兒,年羹堯如何,他親舅舅隆克多又如何,一個打內,一個打外,可是他搶天下的兩大台柱子,到而今怎麼樣,不是也難免一死!」三太太也憤然不平。
這叫聲將曹沾驚醒,他欠起半截身子想叫醒翠萍,但是喊了幾聲,翠萍尤自發著囈語,曹沾只好下地去推醒她:「翠萍!翠萍!翠萍姐!」
「唉……」老夫人佯為長嘆:「可惜呀可惜!」
店裡的夥計連忙稟報給老闆,老闆跑出來摸了摸,李鼎的鼻息尚存。他順手摸了摸李鼎的腰間,都是硬邦邦的銀子。老闆放心了,招呼夥計:「快快,卸門板,把這位客官抬到上房去。小三子,你去請醫生,要快!我看好像是急火攻心。」
爺爺接過來掂了掂:「嚄!這是五兩銀子的小元寶啊,真有錢,準是個闊財主……哎呀!小妞子,那客官是不是讓馬跑得挺快。下了馬就喝你剛打上來的水?」
卿卿拉著翠萍,倆人跑出去老遠老遠,跑得都上氣不接下氣了才停下。翠萍莫明其妙:「卿卿姑娘,你拉著我跑什麼?氣兒都喘不上來啦!」
「翠萍姐姐,別哭了,別哭了。」曹沾用枕邊的手帕為翠萍拭淚,不料翠萍哭得更痛了,她猛地一把抓住曹沾的手,抽抽搭搭地說:「要是沒有懷遠,沾哥兒!我真心愿意服侍你一輩子!」說完之後一頭扎在曹沾的懷裡。
「他叫安懷遠,說是我表弟,其實才比我小三天,從小讀過幾年書,能寫能算的,家裡有十來畝水田,並無三兄四弟,只有一個媽媽,而且年紀不大,既能管家又能下田。在鄉下女孩子要能嫁到這樣一個家裡,那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托媒人求親的何止三四處,但是懷遠的母親都沒有答應。」
「自然是李商隱。」
「哎!來了。」隨著聲音跑來了一個挺俊秀的小丫環。
「到了北京先把卿卿安置在你們堂叔曹宜家裡,近年來他混得不錯,擢升護軍參領,又賞房子,又賞福壽字什麼的,然後去平郡王府請示老福晉,如何長久妥善的安置卿卿,當然,大主意還得十四阿哥的福晉拿。路上要格外小心,一言一行都不能有半點破綻。」
眾官員聽罷恍然大悟,誰心裏都明白,一旦官兵封了門,再想出去可就麻煩了。因此再也顧不上什麼禮法、謙恭了,像一窩蜂似的擁出大廳,你推我搡亂作一團。有的沖向戲樓尋找家眷,有的奔向大門尋馬覓轎。
卿卿沒走了多遠她又停住了腳步,心想我這麼一走,翠萍一定認為我去稟告老太太去了。以後因為這事鬧出什麼是非來,翠萍豈不要恨死我了嗎?我怎麼那麼倒霉!不行,我得回去跟她說明白。我如今身居客位,絕不會尖嘴薄舌的去搬弄是非,想到這兒她又轉身走了回來。懷遠抱著翠萍熱烈親吻的情形,讓卿卿看了個真真切切,卿卿雖然性情豪爽,動作敏捷,可這男歡女愛、擁抱親吻的事兒從沒見過,嚇得她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
「面貌人品都挺好的,性格也很溫良。不像那些紈絝子弟、富家公子……咦?奶奶,您問這個幹什麼?」
「嗻嗻,您望安。卿卿一到江寧就給她辦妥戶籍了。將來轉過來就行了。而且也不用再花錢了,唉……」曹桑格嘆了口氣,接著說:「可惜我不能回江寧了,否則我可以親自給您跑一趟。說真格的,江寧有什麼動靜沒有?宜老爺?」
「傻兄弟,這件事可以瞞外人,你怎麼瞞你三哥和我呀?你知道我們今天是幹什麼來的嗎?是老平郡王的福晉吩咐你三哥跟我,來幫忙料理你的喜事的。」
「啊,是我老糊塗了。」老夫人喝了口茶,把茶碗還給曹顒,然後說:「白將軍,要說這『舜巡盛典』,只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請想想,聖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寒舍四次接駕,可以敘述的事,豈不多不勝多。今天時間所限,咱們就先從這『萱瑞堂』三字御筆匾額談起如何?」
「有人都看見啦。」
「哈……你小子就知道我喜歡扳指。」
「我明白。」
「嗻!」丁漢臣轉對家人高喊:「明燭!升香!起樂!」
「我,我母親故去了,在家鄉就我一個人,種那幾畝薄田,有什麼意思,所以我想還不如求你,給我在府里找份差事,咱們還能時常見面……」
「慧山法師很久沒來走走了,今日怎麼得閑?」福晉發問。
「他是花和尚。」老太太給他解釋。
曹頎是個老實人,不會說不會道的,此時此刻也只有傻笑:「嘿……瞧您說的,瞧您說的……」
翠萍樂了:「你跑你的,拉上我幹什麼?」
這時又有家人通報:「白馬將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