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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寒山失翠

第五章 寒山失翠

玉瑩也迎了上來,拉住嫣梅的手:「那年過中秋,為你不能來,人家冒了一回傻氣,讓老爺這頓好訓,想不到,事隔有年他這股傻氣還要接著冒。」
「別信口開河,你就不怕缺德。」
「我跟您打聽,曹桑格曹老爺是在這兒住嗎?」
「快讓她們進來。」老福晉略顯焦思。
這一腔悲音,使曹沾竟然哭出聲來。
「自然是……求取功名。」
紫雨噙著眼淚,回答說:「今日是我們老爺的生辰,雖說忌死不忌生,可我們姑娘思念老爺,父女情深,一定要祭一祭,昨天你沒回來,她在南屋寫祭詞,就哭了半宿……」
「看怎麼了……哎!這話可不是我先說的。」
曹顒一揚手,止住老丁:「我怎麼就沒想到啊,對呀!人財兩進,必能化險為夷!」他一時興奮,揮手擊案,十三齡供的小紅橘又被震落地上。
「不是,您上天壇邊上,找那沒人去的地方唱去。」
「不用了,我已然吃過啦。」
「好吧,如今留你們母子住在府里多有不便,等他阿瑪的事兒完了,再接你們來住些日子。記住,咱們是至親骨肉,往後有難處自管來找我。去吧。」
「不知道啊,昨天我去送鐲子,齡哥氣得直哆嗦,他說首飾樓都上門兒了,賣鐲子可也得等到今天一早啦。這會子託人來找你,不知道有什麼說詞,你快去瞧瞧去吧。」
「真想啦?」
「再一說,李煦可不是沒名沒姓的人物,他如今是走了背字啦,可他在朝廷里認識的人多了去啦,不論跟哪位捏個窩窩兒,頭兒,你可就吃不了兜著走啦!」
吳氏從小到大既沒有遇到過,也沒有看見過親人被押走的情形,她頓時感到六神無主,兩腿一軟撲倒船頭,放聲大哭。
陳千總派人找了幾個農夫來挖坑,李鼎在其中找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來詢問:「老大爺,能買口棺材嗎?」
他們正說話的工夫,幾個酒菜已然備齊了,吳氏也來助興:「老爺這個時候不回來,肯定是宜老爺家留飯了,咱們就不等了,快入座,都來坐。老爺說過:『咱們都是共過患難的,不分上下,都是一家人。』」
曹沾拉開屋門,老丁站在門外,喜形於色:「回太太,表舅老爺來啦!」
曹沾說:「你想想自從江南遇禍之後,咱們還沒有這麼高高興興的樂過一回呢。」
「他是這一帶的老街坊,有個妹妹賣給宜老爺家當丫頭……」
曹顒一言未了,李鼎飄然而入:「說有喜,定然有喜!」
「我一直在她屋裡待著。她到底還是把這碧玉麒麟給了我啦。」曹沾說著從項下摘了鎖片遞給玉瑩。紫雨、墨雲都圍上來看。墨雲欣喜地驚叫:「哎呀!雕工太精細啦!跟活的一樣,真好看。在江寧這些年,我怎麼就沒見她戴過?」
「這個家,就全靠你了!沾兒,快給丁大爺磕個頭,算是咱們母子的一點謝意吧!」
這時少臣把茶沏來了,還引來了紫雨、墨雲和玉瑩。大家久別重逢,還包涵了點劫後餘生的意思,所以分外欣喜,大家「齡哥!齡哥!」的叫著。十三齡給大家引薦:「這是我妹妹,叫明珠,如今在宜老爺家伺候卿卿格格。」眾人互相見禮。
「啊!」曹沾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曹家的官船攏岸搭跳。老丁和曹顒先後上岸,豈料岸邊早有四名內務府慎刑司的番役迎面走來,其中一個年長的說:「這位是江寧織造曹老爺吧?」
「照規矩,這屍身該怎麼安置?」
「大叔,給點兒吧,每天發的飯里都是砂子跟耗子屎。」
曹頎面有難色:「這……」
「誰?你又不認識他。」
李鼎屈膝跪在魏大夫面前:「大恩大德口不言謝,魏大夫我給您磕頭啦。」
「嗻嗻。王爺憐念下情,謝王爺恩典還來不及呢,奴才哪敢著急呢。」曹顒笑逐顏開,一安到地,給福彭道謝。
「把她贖回來,媽就給你們成親,過了年兒添個大孫子,媽就掉在蜜罐里嘍!」
「你還笑哪!」玉瑩佯怒:「她專會欺負老實人。」
「得,駟馬難追。您請進。」小順子讓開一條路,曹沾進了大門,可惜迎面是一座大照壁,擋得嚴嚴實實,院里的情形什麼也看不見。小順子拿了個小板凳給自己,讓曹沾坐在春凳上:「侄少爺,我也甭給您沏茶了,門房裡沒開水。」
玉瑩藉此機會,跪起身來正好湊到吳氏的耳邊,低聲而簡要的說明要鐲子、救明珠的要求。
「這點兒小錢,人家王府的大總管,壓根兒就沒往眼裡夾,讓紫雨給我炒口飯吃,晚上我得找三哥去。」
「有理由嗎?」
自己花錢求獄卒給買點吃食。不單價高十倍,還得向獄卒行賄。李煦僅有的一點銀子,總想以備不時之需,除非饑寒難忍,迫於疲命之時,是不肯動用分厘的。
福彭用手一指:「哎,表弟,你怎麼不坐啊,是不是也讓我陪你站著?」
「他那叫『躺著說話——不腰疼』,如今不動真格的,能行嗎?天天聽候發落而不發落,又為什麼?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嘛!快去,讓紫雨炒飯!」
「嗐!」陳姥姥一拍大腿:「敢情是沾哥兒,我眼拙!我眼拙!我琢磨了半天啦,瞧您這身打扮,也不像溜門子的小偷啊。」
「你給二兩銀子。」
「吃完了飯,我們離開了魏家,魏爺爺跟老奶奶把我們送了一程又一程,送了一程又一程,魏奶奶不是大腳,直送得她老人家再也走不動,坐在買賣家門口的台階上,我們才算分了手。你們懂什麼叫淚濕衣襟嗎?」
曹沾的話把卿卿給逗樂了:「所以你就不去盡心地學,沒去認真地考?」
玉瑩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別說了,別說了,我的心都要跳出來啦。她這是怎麼啦?正大光明的告訴你,正好五叔沒挨家,上天香樓……不可思議,我簡直不可思議……不會吧?啊?——」
雍正五年的秋天。
「是啊,我們四個人誰也沒離開過這兒。」曹沾站在原處幫著證明,並不給兩個公差請安施禮。
曹沾來到十三齡家門口,但見兩扇街門上,在貼門神爺的地方,貼著兩張白紙,他就是一愣,心裏覺乎著往下一沉,撒腿往裡就跑,讓北屋的門檻絆了個趔趄,幾乎摔倒,當他站穩以後,定睛再看時,北屋已然布置成了靈堂。在一張破舊的方桌上,點著一對素蠟,黑乎乎的香爐里插著三根香,桌子上還供著一杯酒、一盅茶、一碗倒頭飯,飯上扦著一雙筷子。
吳氏趁機向曹沾使了個眼色,曹沾會意,走到曹顒跟前:「阿瑪,這回您放心,白天我去敦敏家上學,晚上在懸香閣複習,來年一定赴試,奪個五魁回來。」
「啊,這是點心,叫『自來紅』。給你一塊。」
「一個月一兩五錢銀子,三個月一石七斗五老米?嘿……又慘了點兒。」
李煦想了想,問李鼎:「咱們還有多少銀子?」
玉瑩發現曹沾在上下打量自己,覺得奇怪:「你看什麼?」
李煦看了一眼魏大夫,魏大夫向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李煦明白他是不讓自己把「收屍」兩個字說出來,刺傷孩子幼稚怯弱的心靈。李煦心裏異常感激,為了不便說破,他只有正面回答魏大夫的提問:「李鼎也是犯人,哪有犯人送犯人的道理,親情是親情、律條是律條啊!唉——」李煦搌搌眼淚。
陳千總跳到岸上,走到墳前攙扶起李鼎:「李大爺,上船吧,咱們還得趕路哪。」
曹顒帶著大家又來到另一處地方,這裡是一圈白牆黑瓦圍著一座院落。極具蘇州園林的特色,院門上有一塊磚雕,中心雕有「榭園」二字。
曹沾跟在後邊,覺著挺彆扭,便急著向看門房的家人伸手、點頭,表示請起和還禮的意思。
「哎呀!真真是如入仙境!」玉瑩不覺脫口而出。
眾人進入大廳,小平郡王福彭並不就座,他站在香案前,只說了一句:「接旨吧。」
「我們爺兒倆是僕人,見到宜老爺可怎麼說呢?說他跟兒媳婦如何如何,又要跟明珠如何如何,那還了得嗎?」
「好了!好了!」玉瑩從中解圍。
「因為,不能及早的給兒子娶媳婦,可她又怕……」
丁少臣一邊包著點心,一邊嘟囔:「今晚上回家,我得告訴太太,怎麼著也得讓您吃頓正經飯哪。」
「怕沾上逆黨的邊兒,明白嗎?故而為曹顒求情的事兒,你甭打我的主意。我也怕沾上逆黨的邊兒。」
曹沾下了車走回家門。進了院兒之後,覺得今天比往日顯得特別安靜。他知道自己的書房裡肯定沒有人,便直奔玉瑩她們住的西廂房,推門進去一看,這屋裡也是空無一人,曹沾出了西屋站在門口想,難道她們都上北屋了。一般的不可能啊。他正想往北屋走,忽然聽到從後院小花園裡傳來了一陣飲泣之聲,曹沾挺納悶,緊走幾步來到後園,一進園門先是一驚,只見玉瑩一身縞素,正伏在石案的古琴上低聲哭泣,案上設有一尊古鼎,鼎內燃著線香。
曹沾一笑,「說有就有。」轉身進了街門。
「哼!」墨雲放下菜也走了。
曹頎代為引薦:「這就是您叔公。」
「你們知道雍正是怎麼死的嗎?」丁少臣一言未盡,十三齡接著說:「其實也不算是什麼新聞了,都臭了街啦,只不過你們都不上街,沒聽說過而已。人家說雍正這位老佛爺駕崩之後,鄂爾泰揭開龍榻上的帳子,往裡一看,嚇得『啊』了一聲,臉上都沒了血色(shǎi)啦。恭親王跟果親王也過來瞧了一眼,嚇得連個『啊』字都沒說出來。」
「……」
「太太,您知道我們姑娘多大了嗎?過了年兒,就二十一啦。」
老先生先拿起放大鏡照了照小夥子,然後一聲長嘆:「唉——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也是強出頭啊……」他說完了,一步三搖地走進城門去了。
母子二人回到家。吳氏推了一把曹沾:「你先上她們屋去,我想一個人想想事兒。」
「天天看?」
吳氏哭了,幾天來憋在心裏的話,只好說出來了:「我的傻孩子,咱們家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倆人也好有個投奔,有個依靠啊!玉瑩,你比他大,將來你得多照應他,奶奶就把他交給你啦!」
曹顒說:「你們看,這書齋布置得不錯吧?當然比不上江寧織造署的西堂,可與尋常百姓家相比,那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曹顒說完在窗前的書案后坐了下來:「啊,環境幽然,窗明几淨,真是個讀書的好地方,沾兒,你說呢?」
「哦,還有一件事得跟你說。」曹顒接著說:「你怎麼能跟十三齡,一個戲子,稱兄道弟呢?」
「哇」的一聲,明珠放聲大哭了。
「快跟我上天香樓吧。您五嬸總念道您,她多想能看見您哪。」
紫雨瞟了一眼曹沾,發出一陣冷笑:「這回該他走了,耳朵沒在屋裡。」
玉瑩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桌子底下用腳碰了他一下。不料曹沾誤以為跟玉瑩坐得太近,讓她不好意思,所以往遠處挪了挪。玉瑩心裏生氣,又不能顯示出來,所以只好以目示意,誰知不示意還好,這一示意曹沾反而有了談話的機會了:「我是說,今天的團圓節也不算團圓……」
「五叔,這些日子總沒見著您,您挺好的吧?」
「嗻嗻。」曹顒一邊答應著,一邊追了幾步:「請管家大人留步。」
吳氏向玉瑩點點頭:「去吧,你們去玩玩,我們在這兒歇歇腳。」
有的人還跟他點點頭。
刑部大牢有固定的日子探監,一般都定在初二和十六。每逢探監的日子,魏大夫准帶阿梅來,讓他們祖孫相會、伯侄相見,還總帶來許多吃食。
一輛雇來的轎車走在大街上。
跟牢頭一塊兒喝酒的那個禁婆子,本來拿起鞭子也想助陣,可聽李煦這麼一喊,當時就是一愣。她扔下鞭子衝進牢房:「別打啦!別打啦!」拼死拼活地把牢頭拉了出去。
老丁接著說:「到了宜老爺家門口,明珠已然醒過來了,看門房的人問這是怎麼了。我們跟他說,明珠上芷園了,在四老爺面前撞的,你們快請個大夫給瞧瞧吧。看著他們把門板抬進去,我們爺兒倆就回來了。」
吳氏樂了,也在玉瑩耳邊小聲地說:「那兩副鐲子的事兒,我正好沒告訴老爺,你們都拿去吧,剩多剩少也都是你們的。」說完之後,在被槅子的小抽屜里找到了那兩副鐲子,遞給了玉瑩。玉瑩接過之後藏在袖子里,下了地,邊出門邊說:「我再去找點線來。」其實這是說給曹顒聽的。
「煩不煩哪你?」噹啷一聲,碗被打碎的響聲,傳出室外。
「見到卿卿格格了?」
幸好趕車的把式眼明手快:「吁!——」將馬勒住:「你這個丫頭,不要命啦!」
「嘿!……」
「既然當官要虧空銀子去犯罪,我為什麼放著老百姓不當,非要當官不可呢?」
「是啊,書名我都想好了,叫作《風月寶鑒》。」
「三老爺眼下幹什麼哪?」
「這門功夫可是有師傅、有徒弟的。從四歲就得練。」
「腿,我的腿,站不住啦!」
院中擺了兩桌酒菜,曹、李鼎、吳氏、曹沾和玉瑩一桌。丁家父子和墨雲、紫雨一桌。
「好吧,不過還是躲兩天的好。」
「府上在江寧幾十年,從來沒有一次以強壓弱、仗勢欺人的事,而且樂善好施,愛惜染織工匠,這樣的官我佩服,這樣的好人我不幫,難道去幫那些欺壓百姓、為害一方的人嗎?我江四不敢說俠肝義膽,可好歹我還分得清楚、看得明白。」
「你說是憑命中注定?」
玉瑩瞪了他一眼。
這時,紫雨站在瓜棚後面,酸溜溜地說了一句:「聽見也沒用了,人家說的是十歲之前。」說完扔下雨傘走了。
玉瑩放下筆沉思良久反問曹沾:「你對齡哥的說法,以為如何?」
「自然是一個你們娘兒倆誰都沒去過的地方啊。」
「哎,謝謝五嬸。」曹沾接了茶碗,喝了一口:「好,西湖龍井。」
那時討,煙蓑雨笠卷單行,
曹沾剛要回答卻被卿卿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說真話,不許糊弄我!」
「有!」
「自然是令尊大人。」
紫雨問她:「你笑什麼?」
「為了明珠這個有骨氣的姑娘,為了她說的那句話:『我就是一頭碰死,也不讓老天爺安排我的命』,我去。」
李鼎的情緒來了,他放下笛子,挺胸而立,豪情滿懷的接唱道:
「那……」
其實曹沾心裏一清二楚,可他只能跟明珠說:「你回去替我謝謝五嬸,得了空兒,我給她老人家請安去。」
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曹顒,你站在這兒幹什麼哪?」
「我看可以先遷回芷園去住了。有什麼阻礙,自管來找我。」
曹沾藉此機會說:「叔祖,我有個想法,想跟您說說。」
「哎呀,你快吃吧,我的小爺,我好收拾碗筷。」
「表大爺。」曹沾上前請安。被李鼎扶住,然後回身尋找:「咦,人哪?」
「哈哈,哈哈……」卿卿一陣縱聲大笑。「可惜呀可惜!」
「玉瑩,你還記得嗎,去年的春天,齡哥帶明珠來咱家,大家歡聚一堂。當天晚上我就跟你說,想寫一部野史小說,如今看來可真的是時候了;近的卿卿淫喪,曹宜通姦、殺人,遠的:你們主僕逢難,大舅老爺一家,家破人亡,我們家江南遇禍,家嚴被枷號示眾,那份慘狀……還有表大爺的夫人,咱們家的三太太,這都是為什麼?為什麼?」曹沾激動萬分。他停了停,長出了一口氣:「唉——似是一夢終非夢。可夢裡乾坤分外清啊!玉瑩,以前,我苦於不知從何入手,如今,有啦!我連這部書的名字都想好了……」
「償命?論打,你打不過他,罵,他是你的叔祖,與理不通。大清律上寫的明白,主人殺害自己的家奴,跟宰一條狗、摔死一隻貓沒什麼不一樣,誰讓咱給人家寫下賣身文書了呢,咱是奴才!這就叫奴才!」
曹沾跑到門口一看,以宜老爺為首已然跪倒一片,三大爺曹桑格也在其中,他不敢怠慢,趕緊跪在曹顒身後,曹顒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罵了一句:「渾帳東西!」
「心怎麼浮上來了?」玉瑩似懂非懂。
「叫明珠,對不對?」
墨雲想藉機溜走,笑著跑向園門,但剛到門口,發現曹顒迎面走來,她只好止步請安:「老爺。」
「那是當年九阿哥鑄的,鑄成之後他嫌鑄的不好,就不要了,就讓你瑪發埋在芷園,屈指算來也有二十幾年了。」
小順子接著說:「我的活兒是白天看大門兒,晚上刷元寶,元寶上有屎,那是必然的,可有好些個元寶上頭,還帶著血筋兒、血片兒、血塊哪!」
「噢,十三齡,長成男子漢啦。你終於還是回來了,怎麼樣,打算在北京搭班兒唱戲?好,好。」
「明珠妹妹,你回家了嗎?昨天夜裡的事兒,你告訴齡哥了嗎?」
剩下曹沾一個人在花園裡,他脫下長衣服,穿了一身的短打,緊了緊腰帶,拿起弓來,搭上箭,一箭一箭地向靶子射去,一箭囊的箭都射完了,絕大部分不中箭靶,有一兩支箭射中,也不在紅心上。
「墨雲叫了一聲:『大哥哥!』下邊的話,當著我的面,自然沒法出口嘍。我一看這陣勢,還是得三十六計——以走為上,趕緊說:『對對,墨雲妹妹的針線活兒,做的又細又好,應該求她幫你。』說完之後我下了炕,就出來了。你們給評個理兒,這倆人一個也沒說一句『你再待會兒吧』,這這這……」
老丁答應聲:「嗻。」走了。
月老結下紅絲墜。
「怎麼個練法?」
玉瑩嘆了口氣:「唉,你真是一陣明白、一陣糊塗,家裡的日子這麼緊,我揣著兩副金鐲子幹什麼呀?早還給奶奶啦。」
「可也是啊……」
「咱旗人講究一馬三箭,是說在馬跑的時候,騎在馬上射箭,對吧?」
卿卿點了點頭。
「噢!」
「你要想了,就把埋金獅子的准地方告訴我,你就甭管了,庄親王那頭我自有辦法去買通,自然,錢少了不行。」
「什麼!?」吳氏幾乎驚呆了。
「您是該常去請請安、聊聊天,您五嬸跟我可時常念道您,在江寧如何如何,您病了她又如何如何……」
曹沾一言未了,房門猛的被推開,紫雨像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當她看到玉瑩也在屋裡的時候,大吼一聲:「我的天哪!我上哪兒去呀?難死我了,還是得走!」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轉身便走。
船艙里,曹顒手上托著一隻小紅橘,感慨萬千的跟大夥說:「真是讓人料想不到,我曹家三代四人深受皇恩,百年旺族的一位堂堂誥命夫人臨終之奠,竟然只有一個唱戲的小娃娃,用四隻小紅橘來弔祭,唉——這真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言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們又來到「鵲玉軒」。一進院門就看見有幾個家人正往外搬行李、抬箱子。
曹沾一言出口,立時這屋裡就像結了冰一樣,連屋裡的空氣都凍住了,這個時候如果掉在地上一根繡花針,都會成為巨大聲響,凝滯、死寂、停頓……過了好半天好半天,人們像是聽見有滴物入水的聲音,原來是紫雨一對一對的眼淚滴入盆中。曹沾瞪了一眼玉瑩,因為他發現玉瑩也是眼淚圍著眼圈轉,嚇得墨雲偷偷地又把被子蒙在頭上,可是她實在忍受不住這重大的悲傷,人們可以聽到她在被子里嗚嗚咽咽的哭聲。
「頎哥兒接完覃恩就走了,至今沒有回來,家裡出了這樣見不得人的事,他還能回來嗎?還有臉見人嗎?可憐卿卿格格,金枝玉葉啊!她的屍身,如今還鎖在天香樓上,這樣的天氣……卿卿格格呀!」明珠痛哭失聲。
玉瑩又用筆在馬字上圈了個圈兒。
「你也跟著起鬨?」十三齡佯責明珠。
「哎喲!我的姑娘啊!你可冤枉死我嘍!我跟墨雲在咱們屋裡待得好好的,誰能料得到,他來找她來啦!」
「嘿嘿。」曹沾一笑,聊以解嘲:「真是看事容易做事難哪!」他剛要去把箭拾回來,就聽見背後有人說話:「哎!敢情是沾哥兒啊,我還當是老爺哪!」
曹顒倒吸了一口冷氣:「這……」
曹顒滿面春風,洋洋得意,率領全家走進芷園。首先來到大廳,大廳內莊嚴肅穆,威儀煊赫,梁間又是一塊聖祖仁皇帝御賜的匾額,上書「敬慎」兩個大字。紅漆抱柱上一副金漆鏤青的楹聯:上聯是「座上珠璣昭日月」,下聯配「堂前黼黻煥煙霞」。迎面是一張紫檀雕螭的大條案。案上設有三尺高的青綠古銅鼎、鏨金彝、玻璃盒。
「您哪兒來的那麼些銀子?」
「我吃完了。」
曹沾雙膝跪在父親面前,聽候垂訓。
老福晉吩咐:「傳我的話出去,讓小平郡王入見。」
「唉——」曹沾低下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實在的,我真不喜歡那八股文。您還記得在江寧,教我讀書的張老師嗎?」
紫雨、墨雲上了炕,幫吳氏做棉衣。
「阿瑪!」曹頎想攔住父親,豈料曹宜連理都沒理。
「你坐在我身邊,得分是什麼時候、什麼場合。這會兒那倆丫頭一步闖了進來,尤其是那個大的,那可就有古可說啦!三天三夜我都別想踏實。」
「說呀?」曹顒站了起來:「你這麼吞吞吐吐,難道還有什麼……」
官船在風雨中顛簸而進。
紫雨一個人在屋裡,坐在炕上,懷抱琵琶低吟著曹沾教她的蘇州小曲《三枝梅》:
曹沾、玉瑩二人跪倒靈前,虔誠地合十膜拜。紫雨、墨雲以及丁家父子也都依次默默祈禱。
吳氏忙問:「這孩子是誰呀?」
「他說:『我想求墨雲妹妹,幫我補塊補丁。』」
「您能停會兒車嗎?犯人當中有孩子他爺爺,今日一面……唉!」
「好,八股文咱們姑且不論,你再說說這拉弓射箭又為什麼?」
「多好啊,咱們兩個人,又多了一個共同的愛好。」卿卿說著隨手拿了一塊點心,送到曹沾的嘴邊:「吃吧。」
「當然,昨天夜裡我給明珠守了一夜的靈!唉——」
玉瑩一言提醒了紫雨:「罪過!罪過!我又驚擾了一對……」紫雨沒把鴛鴦兩個字說出來,轉身便走。
曹顒聽著這種釅兒咕話,不由得不氣往上撞,他轉回身來,怒視著曹桑格:「三哥……」
「好,我先上香,然後祭酒。」十三齡言罷抓了一把香,在素蠟上點燃,插於爐內,然後舉酒過頂以示奠祭,祭完之後把酒灑在地上:「好了,三位請坐,有酒有肉,有乾糧,用多用少悉聽尊便。謝謝三位能陪我守妹妹一夜,明天她就走啦,入土為安,了此一生。可惜她才只有十六歲……」十三齡給三人倒滿了酒,舉碗相讓:「請!」
曹沾和玉瑩先是一驚,繼而相視大笑。
「哎!老四,你吃了沒有?讓廚房給你做點兒可口兒的。」
「這,好像也不能全這麼說……」
幸好犯人當中也不全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有些好心人見阿梅可憐,不是給她半個饅頭,就是一塊烙餅,偶爾也有一把花生、幾個栗子、一兩塊糖果……
「那怎麼辦?」曹沾問。
「老東西,沒完沒了?……五嬸,您說什麼哪,沒頭沒腦的,我聽不明白。」
「使不得!使不得!李老爺。」
李煦老淚縱橫仰天長嘯:「鼐兒啊鼐兒,是阿瑪連累了你啦!」
「噢,聽說過,聽說過,當年康熙老佛爺南巡的時候,你們家接過駕,對吧?」
「那……」
「誰?」卿卿聞言陡然而立。
「阿瑪,咱們可也窮過,江南遇禍要是沒有白馬將軍那一千兩銀子……」
「不懂,你告訴我嘛。」
車輪滾動走在回家的路上,吳氏在車中一直痛哭不止。
曹沾看了紫雨一眼,想出來一句話,然後裝作一本正經的說:「新書,今天只怕是學不下去了。」
「我五叔?」
「唉,可惜你讀了那麼多的書,就不懂什麼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入夜之後,曹桑格兩口子上了床,準備入睡之際,曹桑格跟三太太說:「我可提醒你,那老東西沒安著什麼好心,我看他跟你眉來眼去的那個勁頭兒,我就知道,那卿卿怎麼好好的就死了呢?老五為什麼一去不歸,這裏頭准他娘的有事!」
曹顒帶著全家回到蒜市口,曹沾心裏一直不踏實,他站在街門口等丁家父子,等了不久終於看見他們爺兒倆回來了,曹沾迎上去,急切地問:「丁大爺,怎麼樣?」
李鼎喝乾了門杯,吃了一口蒸魚。然後頻頻頷首:「這丫頭的手藝是真不賴,確是江南船菜的味道!」
曹顒離座扶起曹沾,按著他的肩頭,讓他坐在書案后的椅子上:「沾兒,如今是雍正六年的秋天,你十四歲,咱們旗人十六歲成丁,你還有兩年,不要以為這兩年的時間很長,其實,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哪!」
「你是奉旨籍沒的欽犯。結果除去江寧那些房屋地畝之外,還抄出來一百多張當票,銀不到三兩銀子的現錢,萬歲的這個台階不好下呀,所以就得等等。」
小平郡王離開香案,閃在一邊,讓曹宜等人朝香案行三拜九叩之大禮。禮畢之後福彭首先恭手:「給宜老爺、三位舅父道喜!還有你表弟。」
「怎麼啦?」曹沾直瞪瞪地雙眼看著玉瑩,莫明其妙。
「交給少臣去辦,從頭到尾他都在場。」玉瑩說完出門而去。
「因為咱們是旗人,人家漢人都不敢買。」
「什麼新聞?」最感興趣的是曹沾。
「唉!這個王八犢子,讓我白忙活兒了半天!」
千金待嫁在香閨。
曹沾也覺得有點尷尬,為了面子也只能自說自話了:「我的意思是說,嫣梅表妹沒能來,豈不……」
阿梅再一次想站起來,但是又跌倒了:「大爺,我疼,疼死我啦!我站不起來啦!」
「哈哈,哈哈。」曹顒一陣暢笑:「少臣,把後門打開。」
紫雨和墨雲兩個人出了西廂房,無處可去。她們猛然想到老爺不在家,便悄悄地來到吳氏的屋裡。
老丁邀集紫雨、墨雲和少臣一同請安:「我們幾個給老爺、太太、表舅老爺、沾哥兒、玉瑩姑娘拜節道喜。」
……
小平郡王宣讀覃恩:「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德厚流光,溯淵源之自始;功多延賞,褒寵以攸宜。應沛殊施,用揚前烈。爾曹振彥,護軍參領兼佐領加一級曹宜之祖父,性資醇茂,行誼恪純。啟門祚之繁昌,華簪衍慶;廓韜鈐之緒業,奕葉揚休。巨典式逢,榮階宜陟。茲以覃恩,追封爾為資政大夫,鐋之誥命。於戲!三世聲華,實人倫之盛事;五章服采,洵天寶之隆恩。顯命其承,令名永著。
室內靠北牆上掛著一塊綠色雙勾小匾,上邊刻著「克勤」二字。這屋裡除去靠牆角的樓梯、書案、單人卧榻和一張圓桌、四隻圓凳之外,全是紅木書架。琳琅四壁,插架萬千。儼然一座書庫。
「哎呀,這可得好好的琢磨琢磨,配的不對勁兒,可就怯啦!」吳氏說著欠起了上半身選配綵線。
「我說,我叫阿梅。」
「我,我還年輕,今生今世就這樣被糟蹋了不成嗎?……」
明珠這時才發現燈籠還在自己手上:「哎喲!燈籠!燈籠!」當她想回去給曹沾照亮時,曹沾已然站在她的身後了。
「不許跟我撒謊。這園子里就咱們倆,跟我說了實話,我一定守口如瓶。」
曹顒放下酒杯,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
「你們真是膽大包天哪!」氣得曹宜有些失態:「那對金獅子的來歷,我想你不能不知道吧?如今九阿哥死了,這件事沒人揭舉也就罷了,怎麼著,還要挖出來變銀子……嘿!你們非讓曹家滅了九族才甘心嗎?」
「『其視殺人,若艾草菅』這就叫草菅人命!明珠妹妹,你年紀輕輕……死得也太慘啦!」玉瑩極度感傷,潸然淚下。
「哎喲!哎喲!真可惜,真可惜!像我們這種翻過筋斗的人,心裏都明白,人生在世,什麼名啊利呀……全是假的,只有一個『情』字是真的。不知道你們如今能不能領悟?」
丁少臣站在父親身邊,低聲地問:「這可怎麼好啊?」
「讓你在家聽候發落。」
船到江心,李鼎站在船尾,向鬼臉城恭手作別,他心裏在想:「絕別吧!鬼臉城,我李鼎發誓,再也不過長江啦!」往事如潮,思緒奔涌。傷心慘目,潸然淚下。
「誰來啦?」
「來的人沒說。」
百褶羅裙壓玉佩,
「告他!殺人償命!」紫雨拍著石案縱聲大叫。
曹顒哭了一陣停了下來,他的腦子裡先是一片空白,然後他就從頭想起,十幾歲上來到江寧,伯父曹寅如何讓他下到機房,學著選蠶、繅絲、機織、造圖等等,當然不是讓他親手操作,而是讓他成為一個內行,一個有經驗的管理人員。大伯死後,他又輔佐兄長曹顒。曹顒死後,康熙老佛爺欽命自己入嗣,襲職江寧織造,沒想到五代織造轟轟烈烈,竟在我手上毀於一旦啊!不行,不行。我要復官!復官!一定要再當上江寧織造!
從卿卿的眼神里,曹沾看到了企盼、哀憐、愛與恨的交融、血和淚的凝結,嚇得曹沾出了一身冷汗,他連連卻步:「不,不,我,還是不去吧。」
「哎喲!」阿梅意欲站立起來,但因小腿骨折,復又跌倒:「瑪發!大爺!我怎麼站不起來啦?」
「當真嗎?」
「嗻,阿瑪說的極是。」
「找我幹什麼?」
這時小平郡王福彭引著李鼎走了進來,他們先給老福晉請安,然後與吳氏彼此見禮。福彭跟吳氏說:「請舅母放心,四舅的事交給我了,咱們先解除了枷號,再辦下一步。」
「別說了,說得我都糊塗了。不過,有人纏著她是什麼意思?幸虧齡哥聽得仔細,我也忽略了這一層……」
「這……」對於曹桑格這樣的熱情和語氣,曹頫一時無言以對。
「泄露倒是沒泄露,不過,也是她的事。」
「怎麼辦,我不能不去啊,就算隔兩天、三天、五天還是得去呀,還是得見面啊?」
曹顒搖搖頭:「不……不行!」
「嗻嗻。」李煦說:「可如今這孩子別無去處,而且吃的也不堪下咽。」
明珠端來了點心和茯苓霜:「沾哥兒,趁熱兒吃吧。」
費大爺到底上了幾歲年紀,又當地方多年,經得事兒多,他看出來公差的窘態,得趕緊給他們個台階下,於是從旁邊湊過來,深深一安:「給二位班頭請安!我姓費,是這地面上的地方,您說曹老爺告十三齡放火,不知道是有人證啊,還是有物證?如果有,您鎖您的人,誰也不敢攔著,如果沒有,我們三個人倒是願意為十三齡立一份乾結,保他昨天一夜,沒離開過這間屋子一步兒,您看如何?」
「還好哪?」紫雨接著說:「我們在屋裡待著,窗戶外頭忽然有個又粗又頇的聲音叫了一聲」——紫雨學著那又粗又頇的聲音——「『墨雲妹妹,你在屋裡嗎?』你們說可怕不可怕,把我嚇得一機靈。」
「蒜市口。」
「瑪發!」阿梅又一次抱住自己的祖父。
阿梅在獄里已然習慣於討飯了。她放下點心,轉身又走了。
「你是一介書生,幫不上這種忙。先別說了,你看,我們戲班裡弔祭的人來了。」
曹沾止步回身,但見明珠向他扔過來一件東西,「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曹沾伏身去拾,明珠藉此機會跑了。
「您什麼時候跟我說過會射箭來著?」
玉瑩、紫雨、墨雲無不以淚洗面。
二解差接了銀子,請安道謝。
曹沾從桌上拿起祭詞來讀:
「對,冤!」
「宜老爺說三爺比誰都鬼,沒準兒那東西他早挖出來了呢。」
「您再唱,別在這種場合唱。」
「這又是為什麼?」曹沾又問。
「當然有啊!您想想,您害死他妹妹明珠,他能不放火報仇嗎?」
「上哪兒?」
「我沒來得及說話,格格說:『謝什麼,這又算得什麼,萬歲爺給人家改名字,一個字賜一萬兩銀子,我可沒有。』格格說完又囑咐碧雲:『嫣梅在自己家裡也是千金小姐,何況她又小,你要多加照看她才是。』」
老福晉居中高坐,錦袍眩目,頭上宮花翹顫,花開富貴。地上還設有短燭,裙底皆照。
魏大夫也跪下一條腿,雙手相扶。
「你……」李煦抹了一把眼淚:「能,能,等你再長的大一點兒……讓大爺帶你去,給瑪發收……」
「先放在這兒。你再去拿兩付金鐲子來,要那重的。」
夜闌人靜,客人們俱已散盡。
「織女的哭聲。」
「不不不,襲職江寧織造這條路,我是想明白了。我親阿瑪襲職二十三個月的江寧織造,虧空了二十多萬兩帑銀,最終落得個抄家治罪……」
「嗯,沒準兒。」先生想了想:「這麼著吧,你想個法子驚動驚動他,他知趣,走了就散了。於他于柜上都好,報了官,也沒咱們什麼好處,起碼是煙、茶、酒、飯九-九-藏-書的招待……嘿!」賬房先生說完走了。
「媽!……」
吳氏聞言拉上曹沾緊走幾步,來到老福晉面前屈膝跪倒:「叩見福晉,福晉吉祥……」一言未盡淚已泉涌。
三太太趕緊又給曹宜倒上一杯酒。曹宜接過來一飲而盡:「可嘆我中年喪妻,寂寞呀,寂寞呀——以後你們就在我這兒長住吧,一筆寫不出兩個曹字來,都是一家人嘛。」曹宜乜斜著醉眼,看著三太太:「啊——」
「庄親王等人奏請,將允祉父子正法,其餘親屬削去宗籍,更名改姓披甲當差。家產籍沒。」
「哪十大罪狀?」
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
「哈……妙論,妙論。」十三齡跟明珠說:「你聽聽,跟沾哥兒聊天,就是長見識。」
曹沾覺得這是個機會,就往前湊了湊,小聲的問曹顒:「阿瑪,丁大爺說的,芷園的那對金獅子,是從哪兒來的?」
「傻丫頭!」紫雨瞪了她一眼。
「怎麼個報法,要不要我幫你?」
院中一株梅樹枝柯姿怪,引人情趣。紫雨不覺驚叫了一聲:「哎呀!北方也有紅梅!」
福彭並不居大,急忙雙手相攙,然後跟大夥說:「你們三位官運亨通,自會升遷有日。我今天就多關照四舅家的事了。」
「為跟宜老爺學武藝,我們旗人講究能文能武。」
李鼎想從中解勸:「牢頭老爺,牢頭老爺,我給您賠不是了,家父年邁,老糊塗了,您都瞧著我啦!」
「正好一百兩。」
吳氏從中打圓場:「表哥說得對,是喜事兒,是好消息,明天是中秋節,晚上表哥把嫣梅也帶來,咱們一塊兒吃頓團圓飯,您說好不好?」
「可我趕到江寧的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范時繹帶兵圍了織造署。」
小平郡王福彭將第一道覃恩交給僕人,供在香案上。
「行了,人家的事兒咱們管不著,還甭打聽。咱如今是寄人籬下,總得奉承著點兒,就盼著你有個正兒八經的營生,咱自個兒也好有個窩!」
「那敢情好,是『聚寶盆』吧?可惜我還沒傻到這份兒上。」
可曹顒的脾氣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白天在押簽房只能俯首帖耳、低聲下氣。回到家裡經常是暴跳如雷、大發雷霆、焦急煩躁,茶飯懶進、坐立不安、神態凝滯、若有所失……
曹沾回到船上。船家執篙點岸,將船撐到江心,揚起風帆,大小兩隻官船在風雨長江中,沿江而下。
「這……」
這時從遠處跑來一驥頂馬,騎馬的是一名戈什哈,馬到門前,戈什哈翻身下馬,單腿打扦:「回稟宜老爺,平郡王奉旨來降覃恩,大轎已到。」
「你瞧,說著說著又拐到我這兒來了。睡覺!睡覺!」曹桑格躺下,拿被子蒙上了頭。
「你爺爺也是做官的吧?」
曹顒徑自走到石案邊坐下,拿起詞曲來默讀,讀完之後皺著眉頭說:「是啊,劍臣大哥已經過世十三年啦,真是光陰荏苒、日月如梭啊,百善孝為先嘛,祭奠祭奠自然是應該的,但則是,玉瑩姑娘,我有幾句話,不知道你愛聽不愛聽?」
「你呀,也不顧個人前人後。」
玉瑩正色:「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紫雨自覺失言,也退到外間屋去了。
擁肩牽手笑相偎。
「怹是怎麼死的,年紀輕輕,沒災沒病,她,她……」
曹桑格從芷園被趕出來之後,無處安身,就寄住在曹宜家裡,曹宜為他們夫妻的到來,讓廚房做了一桌酒席,表示歡迎。他們都喝乾了自己的門杯,曹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我的命好苦啊,好好的一個家,完啦!兒媳婦死了,兒子走了,幾天來下落不明。剩下個丫頭片子明珠,我賞她的臉,想讓她陪陪我,她不但不願意,還跑到曹家去告我的狀,哼!他能怎麼樣,一個待罪之人,我如今是曹家的族長,堂堂護軍參領,皇上的御林軍,三品大員……」
「什麼都有借的,借監獄押犯人,聞所未聞,豈不可笑。」
「我讓你睡覺啊。」
吳氏看得痛心疾首,撲伏于地,大聲呼道:「給老爺道喜!」
「這話怎麼講?」
「噢!——」曹沾自劈一掌:「我真是一陣兒一陣兒地犯糊塗。」
「……」
曹沾用力:「你敢再說沒有?」
「天香樓?」墨雲驚問:「那不是你五嬸住的地方嗎?」
「護軍參領曹老爺,告你給他們家放火。」
「表哥!」吳氏還禮,「一晃五年沒見了,您還好吧?沾兒,快叫表大爺。」
孟班主過來先請了個安:「二位班頭,誤會了吧。我們四個人在這兒守靈,守了一夜,十三齡是寸步沒離,怎麼能去放火呢?」
「……」
李煦站在船頭也是泣不成聲,他斷斷續續喊:「阿梅……李鼎……回來吧,人家要開船啦!」
曹桑格的一個小當差的叫小順子的,手提一隻四方玻璃罩燈,給曹顒照著亮兒,來到鵲玉軒。
「噢,原來如此。好,紫雨接著說。」
李鼎忍住眼淚,抱住孩子:「阿梅,別叫了,你阿瑪已然死啦。」
吳氏急忙拾起供好:「沾兒、玉瑩,你們快過來磕頭,求太太在天之靈,保佑阿瑪平安無事,咱們全家吉祥。」
二人落座之後,曹桑格以很親切的語氣說:「老四啊,這屋裡沒有第三個人,咱哥兒倆說句悄悄話,我打江寧一回來,聽見要抄家的信兒之後,就把這芷園報了祖產啦,你想啊,充公也是白充公,白便宜了人家,還不如利不外溢,你說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行了,行了。」卿卿打斷了他的話,然後接著說:「百步穿楊、百發百中之後,又怎麼樣呢?」
「哎,請洗臉吧,水不算熱。」
「可錢呢?」丁少臣搶著問。
吳氏蒙住了:「表舅老爺?」
曹沾伸了伸大拇指:「你是在收拾殘局。」
「唉——慚愧,慚愧。一世無成,就是這舌頭還管點事兒。吃喝玩樂幾十年,就說票戲吧,我在蘇州做了白、黃、紅、綠四台守舊。每台一萬兩銀子,一共四萬兩啊,如今咱們要是有這四萬兩銀子,哈哈!大財主嘍!」
「居家過日子,有什麼解不開的,問吧。」
「是。」紫雨應聲欲走。
曹頎站在旁邊沒走:「今兒個說沒挨家,她們娘倆明兒個還得來不是。這是火燒眉毛的事,又不是通常的人情往來。」
卿卿瞪了他一眼,解開自己的衣領,從懷裡掏出來一隻錦盒。遞給曹沾:「你打開,仔細的瞧瞧。我看你識貨不識貨?」
一個年紀略長的僕婦緊走了幾步,進入中廳,跪倒在老福晉腳下:「回稟老福晉,表少奶奶到啦。」
這個時候吳氏聽見曹顒在岸上說話,她急忙拉上曹沾出了船艙,抬頭正見慎刑司的番役,掏出鎖鏈鎖上曹顒,拉了就走。
一樹皓潔晶瑩雪,
「『蘇州?你是誰家的孩子?』」
「什麼話不明不白?」
「制曰:臣能宣力愛勞,固賴於嚴親,子克承家令善,多由於慈母。爾護軍參領兼佐領加一級曹宜之母徐氏,柔順為儀,賢明著范,當弧矢懸門之日,瑞應虎臣;迨干城報國之年,恩沾鸞誥。茲以覃恩,追封爾為夫人。於戲!賁翟東而煥采,寵命祗承,摛摛彤管而揚徽,遺型益永。乾隆元年九月初三日。」
「都替我打點官司啦?」
就這樣,過了四五天曹沾才去練箭。他練了有一頓飯的工夫,又聽見天香樓側面的樓窗「叭」的一聲打開了,卿卿笑吟吟地站在窗前。曹沾急忙給五嬸請安。卿卿做了個讓他免禮的手式,然後關上樓窗。
小阿梅搖搖頭:「不知道。」
「唉,就是早到了也沒有什麼用處。當時賬房只有二兩多銀子,我手裡倒是有一百多張當票。」
「為什麼我就說不清了。」
牢頭把酒杯往桌上一頓:「呸!放你媽的狗臭屁!那是大清國從祿米倉撥來的老米,會有砂子,還有耗子屎,你說這話是犯律條的,這叫『誣栽』。誣賴祿米倉,就是誣賴朝廷,栽贓陷害刑部大牢,你,你個小丫頭片子,該當何罪?」
老福晉看著曹沾點點手:「這是沾兒吧,快過來,咱們娘兒倆還沒見過面哪。」
玉瑩頻頻地點頭,表示贊同。
「怎麼著,你以為就憑小平郡王一句話,就解除枷號啦?」
「京中的故居我還沒來過,我想進去逛逛,再給三大爺跟三太太請個安。」
「這些事情,為什麼不告訴你們頎哥兒呢?他應該管哪?」
曹沾急切地問:「上哪兒去啦?」
「我叫墨雲。」
「四嫂,您這是哪兒的話,遇事得往開處想,不能一條道兒走到黑。明天我一準來。」
「幹什麼?」
曹桑格追出門外:「老四!老四!」但曹頫已然去遠,曹桑格奸計未遂怒氣衝天,掄圓了給小順子一個嘴巴:「混蛋!」
「撥到庄親王府為奴!阿梅才七歲,她能幹什麼?」
「玉瑩,走,咱們上後門外邊看看去。」曹沾興緻勃勃,率先跑了出去。
卿卿哭了,哭得很痛。她用雙手捂住臉,但十指之間仍有淚珠滴下。曹沾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給自己這麼貴重的東西,更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哭得這麼痛切,這麼傷心。哭成這樣要勸是一時勸不好的。倘若這個時候讓宜老爺,還是五叔看見。我以何言答對呢?於是他只有收拾起弓箭,在卿卿的耳邊說了一句:「五嬸,我告退啦。」便離開了宜老爺家。
「她說讀過《大清會典》,連王府都不準私設獅、龜、鶴。否則便是逾制,逾制則包含叛……」
「我……噢,這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來北京之前,收到了揚州鹽商兌過來的這筆銀子,還沒容我交賬,老太太不就讓我跟你三嫂,送卿卿回北京了嗎?」
小平郡王喝了口茶,笑吟吟地說:「如今好了,乾隆爺初登大寶,廣布恩澤,普降覃恩,原來在監的、圈禁的……開釋的開釋,解除的解除。該晉爵的晉爵,該復官的復官。四舅委屈了這些年,這回得見天日了,往事如煙嘛,別往心裏去。」
「您有那麼些好吃的,也吃不了……」
「什麼事?你別想跑。」
「你……你胡說!」
「你是說要報仇?」
玉瑩抓住他的手,用力推開曹沾:「請坐回原處。」
「生性執拗,狂傲不羈。就會做出越禮之事、不軌之行。」
玉瑩索性坐了起來,邊披衣服邊說:「你到底還是問她了,是不是?」
「我叫小順子,是三老爺家的聽差。」
「嗻!人家說我這是謬論。」
曹顒問:「什麼不足?」
「啊!是明珠,認識,認識。」
這時,小船上的兩名解差也來到跟前:「我們是江寧府上元縣的解差,這兒是公文。」
曹顒心裏一亂,手一軟沒接住,銀包落地被摔破,小元寶在地上亂滾。
「好,好,咱先不說這個,可這『重振家聲』四個字的重擔,沾兒……就只有落在你一個人的肩上啦!」
「想啦。」
「你是什麼人?」
玉瑩有點累了。曹沾把短榻上的小炕桌放在地上。讓玉瑩斜靠在短榻上,他自己仍然坐在自己書案后的圈椅上。二人品茶閑話。
曹顒面呈慈顏,拉著曹沾的手,率領眾人離開了懸香閣。
十三齡說:「剛才老爺提起降覃恩的事,我聽說了。說乾隆爺初登大寶,普降覃恩,為了挽回雍正朝的暴政,籠絡籠絡人心,復官的復官,晉爵的晉爵。咱們老爺沒準還能官複原職哪!」
「哈哈,哈哈……」遇見這麼一位老年人,又這麼會打哈哈,曹沾發自內心的大笑。笑過之後他問:「陳姥姥,我齡哥呢?」
「俠肝義膽四個字我不敢當,可我們在江湖上靠賣藝為生的人,不講義氣可不行,一步走錯了,同行們會罵你沒人味兒,往後人家就不跟你共事啦!」
「……」
「阿梅!回來!」李鼎也喊。
二枝梅,將春催,
十三齡挑起帘子,向外邊說了一句:「進來吧。」應聲而入者,原來是宜老爺家侍候卿卿的明珠。
「我瘋了,連家醜不可外揚都不懂了?」
三太太又給曹宜倒上一杯酒,嗲聲嗲氣地說:「我一定儘快的為您物色一名小妾,既要年輕,又要漂亮,她沒進門之前,我來為您操持家務,保管讓叔公過得舒舒服服、高高興興的。」
「哼!出來我雖然是出來了,可是我並不死心,我在窗戶紙上舔了個小窟窿,你們猜怎麼樣,好戲果然在後頭。墨雲的小臉兒像初綻的桃花,跟少臣說:『大哥哥,自然是我來給你補,剛才我咳嗽一聲的意思,是告訴你讓讓紫雨姐姐,意思意思。』少臣說:『哎,都怨我笨,不明白事理,墨雲妹妹,你別生氣,我沒有你心細,以後還求你,多,多……哦!會說了,多多指教。』墨雲又喜又羞:『大哥哥,我可不敢當。』丁少臣突然從小褂兒的口袋裡掏出一大把糖塊,遞給墨雲:『墨雲妹妹,你吃糖。』墨雲拿了一塊先遞給少臣。然後自己也吃了一塊。傻小子問:『甜嗎?』墨雲一隻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點了點頭。那意思是說,不單嘴裏甜,連心裏都是甜的,可惜呀可惜。」
掌柜的五十多歲,留著黑鬍子,開書店的自然都是文墨人,他接過書單子來一看,就知道這是一樁大買賣。趕緊叫夥計沏茶、裝煙。然後跟老丁說:「您要的這些書,小店都有,尤其是《制藝選粹》,比您單子上開的還全哪,要不要多帶幾套回去?」
「我,我睡著了,不知道啊。」
從今一別也許再難一見。在這個時候曹沾想跟自己說句話,當然不能拒絕。可十三齡的跑,僅只是怕自己的眼淚引來大家的悲傷。他停住了腳步,曹沾也追到了跟前,他一把抓住十三齡的胳膊:「我問你,如今的我還是富家子弟嗎?」
曹沾用手指點著小順子,倆人會心的都樂了。
曹沾幫著大家給明珠收殮了屍體,陳姥姥又哭死過去一回。十三齡勸曹沾快回家吧,都出來一天一夜了,怕家裡人不放心,也怕四老爺怪罪。他把曹沾送到大街上,還給他雇了輛轎車,送回蒜市口。
「嗻嗻。您這位三大爺自打南邊回來,花了大錢啦!活動了一個九品官。」
「照你這麼說,就罷了不成嗎?」
「就是這兒,就是這兒,隋家的房子。問准了。太太,您下車吧。」老丁說完,帶著兒子先進了街門。
曹沾只聽說陳姥姥如何如何的熱心腸,疼人,爽快,性子也開朗,今日一見果不其然。老太太是個大高個兒,精瘦精瘦的。腿腳還挺靈活。身上的衣服雖然很舊但洗的乾淨,雖有破處但補的整齊。
小平郡王的八抬大轎平穩落地,跟班兒的家人掀起轎簾,把王爺扶下轎來。福彭一手托著聖旨,一手向前一伸,曹宜明白這是讓他引路的意思。曹宜急忙挺身而起,彎著腰走到王爺前面以為引導。曹顒等人見福彭已進大門,才站起來,依次尾隨於后,魚貫而行。
星回日轉歲月飄忽。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就到了乾隆元年的春天。
玉瑩進了上房,經過曹顒面前時,故意說了句:「又找來幾種顏色的線,您再給配配。」說著挑起門帘進了裡間屋。一眼就看見吳氏坐在炕上,神情獃滯,二目垂淚。玉瑩嚇了一跳,走到吳氏跟前,壓低了聲音問:「您這是怎麼啦?」
「我來了老半天啦,看你射了一囊的箭,我不單今天看,而是天天看你……射箭。」
「那是自然。」
大街上傳來了更夫打更報點的梆鑼之聲。三更一點,曹顒就起身下了炕。匆匆忙忙地漱洗完畢,紫雨端來了早點:「老爺,請用早點吧,京米粥,還有咱們在江寧常吃的素菜包子。」
陳姥姥聽見院里有人說話,覺乎著奇怪,她趕忙回來,一看眼前站著個小夥子,可又不認識,老太太有點生氣:「咦?你找誰啊?」
「那是因為她窮啊。」
明珠給曹沾請過安之後,遞過來兩盒芝麻酥糖:「她說這兩盒糖不是五嬸給的,是格格賞的,讓您吃了,甜甜嘴,苦苦心。」
曹沾抹了一把眼淚:「是個啞謎。」
「可惜你還是個堂堂七尺之軀的男子漢!哼!」卿卿言罷轉身離去之際用衣袖一掃石桌,杯盤茶具盡落於地。摔碎瓷器的聲音刺人心脾。
曹頎抬起頭來,眼含熱淚,遲遲地說:「今兒個接覃恩,不能辦喪事。」
日子還得照舊過,黎明破曉,無論風霜雨雪,仍然得到內務府籤押房門前,給人家賠著笑臉,請安搭恭。落日西垂還得把各位送走。得到一句連耳朵都能磨出繭子的話來,就是「明日再來,聽候發落」。
「什麼?!」曹顒也是一驚:「什麼時候?」
稍頃片刻,一隻燈籠的亮光出現,明珠在樓上問:「瞧得見了吧?」
小平郡王樂了:「剛才大表舅還誇你聰明,敢情這小子嘴是真能說。」說著他伸手攙起曹沾,學著戲文里念白的腔調說:「表弟請起,小王定然不負重託!」
「憑屁股?」
「這算什麼喜!」曹顒不以為然。
玉瑩拿著花樣子和綵線來到上房。曹顒正在看書,看見玉瑩點點頭。
「明珠!」曹沾看了一眼玉瑩。
「吁——」趕車的勒住韁繩,轎車停在曹宜家的門口。
吳氏和紫雨、墨雲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屋裡,書齋中只有曹沾和玉瑩兩個人。
曹顒說完,再向佛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兩名縣衙里的公差被打發走了。曹沾終於明白了守靈一夜的用意,他暗自佩服十三齡,別看他沒念過書,沒上過學,可他膽大心細,遇事不慌,誠可謂智勇雙全。甭問了,放火的人一定是他們戲班裡的那些講義氣的朋友。十三齡說過,戲班裡是以義字為重的,別看他們是戲子、下九流,比那些達官貴人,爾虞我詐,落井投石者流,豈不更加令人肅然起敬。
內宅的中廳里,燒巨燭如晝。室內陳設壘壘,器皿疊疊,五光十色奪人二目。
「說!」
「這是我阿瑪的意思,父命難違呀。再一說,我兩榜落第,阿瑪說咱們旗人……」
陳千總搖搖頭:「咱們的行程是有定期的。等那麼長的時候,趕不出來的,李大爺。」
曹沾的回答,把卿卿給氣樂了:「廢話!誰不知道是珍珠。看見過嗎?」
「啊!……」
李鼎點點頭,又問那位老者:「能給刻塊碑嗎?」
曹顒喝了口茶,鎮定了一下才問明珠:「即便你說的是事實,可你來芷園找曹沾,又意欲何為呢?」
惹得李鼎更是悲從中來。
就在這同一個時間里,曹宜家正在舉行小宴。
「不錯,不錯,這樣算來疾風苦雨已然十多年了。故而今日之舉真讓我感觸良多。」
曹沾真是愣住了,不過還是伸出雙手相攙:「不敢!不敢!您是……?」
「可我小啊。」
「交給玉瑩?……」
「哎,表哥!」曹顒上前與李鼎互請抱安。曹沾、玉瑩也給李鼎請安。吳氏聽見語聲兒,也從屋裡出來和李鼎見禮:「沒帶嫣梅來?」
「幹什麼呼天喚地,我只說是一般常理,又沒說卿卿必定如何如何。」
「不敢,在下正是犯官曹顒。」
「好,君子一言。」
玉瑩把正喝到嘴裏的一口茶,全都噴了出來,而且笑得雙肩抖顫,樂不可支。
「這話是什麼意思?」十三齡自然不解其意。
「嗻嗻。」曹沾只好坐下。
「你小,你是小壞蛋,你小,你為什麼知道夜裡往我懷裡扎?」
「都是因為你讀的書太少,懂嗎?說話才不得大體,沒有分寸。從明天起少臣你們幾個把外院南屋打掃出來,給曹沾當書房。我讓老丁再給你買一批書,你要刻苦攻讀,課業勤操啊!」
「天知道你是真睡著了,還是假睡著了。少廢話,這塊點心,你非在我手裡吃了不可!我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金枝玉葉皇親貴胄,我要怎麼樣,就得怎麼樣。」
「明珠,你起來,聽我慢慢說。」曹顒坐回原處,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我們能夠遷回芷園,全憑平郡王一句話而已,有無變化要看我能否復官?復官一節尚在未卜,況且,況且曹氏南北兩枝歷來貌合神離,宜老爺如今是我們曹家的族長,我是他一個有待罪之身的子侄,又怎麼敢冒犯長輩呢?」
「唉!」玉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曹沾沒看見,他接著說:「她要是能來,大家就更高興了,她昨天給我們說她的遭遇,把我們大夥都說哭啦!」
「吁——」趕車的把式勒住韁繩,轎車停在宜老爺家的大門外,曹沾先自跳下車來,然後扶著曹顒也下了車。
曹沾聽完了這句話,像天上猛然間打了一個炸雷,正擊中在自己頭頂上,眼前金星亂閃,一時站立不穩,他不得不馬上扶住牆,定了定神兒,然後緊走幾步來到樓門口,只見一把大鎖鎖住樓門,明珠坐在蒲團上哀哀哭泣。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明白的。」吳氏接著說:「就是想借上點兒喜氣,比方說,萬歲爺降覃恩,也有咱們曹家江南一支,或者是老爺有個好的發落。再往好了想是能復官,可如今這局面。老爺是待罪的犯人,給兒子娶媳婦,辦喜事兒。這喜事兒辦大了吧,重則能招一場禍,輕則招人非議。要是臊眉搭撒眼的辦,寒磣不寒磣啊,何況我們做老家兒的,也對不起他們倆啊……」這件事不提也就算了,今天提起來,正觸了吳氏的心病、痛處。由不得吳氏不泣然淚下,嗚咽有聲。
「有,有。」吳氏回頭欲叫,老丁已經把銅壺遞到曹顒口邊,曹顒狠命地喝了一氣,然後說:「找宜老爺,我在大牢里打聽了,宜老爺如今官運亨通,怎麼著一筆也寫不出兩個曹字來!」
「難道指的是……」
「我以為三炷香祭亡靈,足以盡孝,撰寫詩文,借題發揮,很容易惹是生非,招災引禍,令尊大人不就是前車之鑒嗎?女孩兒家還是以習學針黹為重,不要舞文弄墨,言不及義,不知你以為如何?」
曹顒回到家中,頭一件事就是把枷劈開,敢情這件事還真不好辦,原來兩扇木枷之間,是用兩個棗核形的鐵釘子連起來的,上枷的時候,犯人得躺下,以便把木枷砸緊。開的時候人得跪下,把枷擱在相應高度的凳子上,才好用斧子按著枷縫劈,輕了劈不開,重了人受不住。多虧丁家父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大冬天的,鬧得滿頭大汗。用了半個時辰,木枷終於被打開了。曹顒就勢跌坐在地上:「哎喲——天哪!」
「冤!」
「啊。」曹顒很得意,微微一笑:「沾兒,這樓上是魁星閣。樓下就是你瑪發的書齋,『懸香閣』和『克勤』橫額都是你瑪發親手所題。陸放翁家中藏書不足萬卷,稱其室為『書巢』,這裏的書只怕早破萬卷嘍。以後你就住在這裏,也好克勤課業。」停了停,曹顒滿懷深情,略顯激動地接著說:「孩子,你兩次赴試,兩次落榜,讓你習武吧,也不見什麼長進,我如今雖然復官有望,但也終非事實,即便是事實,可我是我、你是你呀!別的你不想,你自己的一生你總不能不想吧?」說到這裏曹顒鼻子一酸,他背過身去,以衣襟拭淚。
曹沾叫了一聲:「阿瑪!」衝上岸去。老丁怕他年幼無知,對番役有所冒犯,上前一把抱住,但是曹沾一邊掙脫著,一邊不停地呼叫著:「阿瑪!阿瑪!」
趕巧李鼎這會兒沒睡著,先生跟夥計說的話他全聽見了。翻身坐起,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國家欽犯,又改了江洋大盜了。嘿!」連他自個兒都樂了:「唉,走吧。」
「給和碩格格當丫頭。」
「妙!真是一條錦囊妙計!」曹沾站起來,一把將玉瑩抱在懷裡,一陣熱烈的親吻。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
阿梅用自己的小手去撫摸父親的屍體:「呀!阿瑪太冷了,我去拿被子給你蓋上。」
十載沉冤,此恨何時滅?!
「哈……」十三齡看著玉瑩:「沾哥兒如今學會說笑話了,您這一天得樂多少回呀!」
曹沾思緒混亂了,他自己理不出個頭緒來。可卻身不由己的調回頭來,又往東走了。他圍著天香樓繞了一圈。此時此刻他那麼盼著樓窗能「叭」地一聲被打開,跟自己廝守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卿卿,站在窗前。可是「唉……」他猛然想起李煜的名作《烏夜啼》:「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求取功名,襲職江寧織造,重振家聲,揚名天下。還是想官高一品,權霸一方?」
曹頫被氣得面色如土,一躍而起:「三哥,謝謝您的美意,這場官司還是先別了的好。」
江班頭託人在江寧的近郊買了一塊穴地,他勸曹顒別買上好的棺木,免得使人生疑,夕陽西下之際,四個人抬著棺材出了城。曹顒一家及丁家父子都藏在兩輛轎車裡送葬,只為掩人耳目。
「你這個人可真是的,這不比你起五更,爬半夜的上內務府請安去強嗎?」
「為什麼?」曹沾問。
「人家當初對咱們的情義可不薄啊,在江邊上,沒有一位高親貴戚來送行,只有一個小戲子十三齡,拿著四個小紅橘,來祭奠老祖宗,如今卻不可稱兄道弟……」
更鼓三敲,夜已經很深了。
「噢——」
「嘿嘿。」墨雲原是偷著樂,沒想到樂出了聲來。
「到途經的知縣衙門,申請驗屍,確系病故,出具證明然後可以掩埋。」
「可惜大傻瓜未必懂得這份意思。」
李鼎從帷幔後邊拉出來一個極清秀的小姑娘,右耳上配戴了一隻不小的金耳環:「別害羞,快叫表嬸兒、表哥。」
在江四爺的安排下,先把老夫人的屍身送入附近的一座小廟惠通寺停放好,還從廟裡選了五個真會念經的和尚,圍著老夫人念了半天《倒頭經》。曹顒、吳氏帶著四個孩子,和丁家父子都跪在靈前痛哭不已。
曹沾趕緊屈膝請安:「請五嬸安。您是什麼時候來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您說窮人就不是人嗎?」
「老丁……」
魏奶奶只哭得滿臉是淚:「我們,我們不去不行嗎?」
「可這一等就是半年多。」
「好小子!」曹宜在曹沾的肩頭拍了一掌:「有志氣。有馬嗎?」
曹顒也看出來明珠還有話說,自然是當著女孩子們不便出口,他便向吳氏揮揮手。
「再一說,如今曹桑格住在芷園,那所宅子原是你們江南一支的,本該一併籍沒,桑格回到北京,他還找……」曹宜差點說走了嘴,他急忙改口:「找庄王府的總管,報了個祖產,算是沒有充公,你如今想進芷園挖東西……就憑那比猴兒還鬼的曹桑格,嘿嘿,嘿嘿……」曹宜一陣冷笑之後,接著說:「沒準兒他早就挖出來了哪!」
紅梅傲雪添嬌媚,
魏大夫急忙跑過來,先把一塊碎銀子塞在車把式手裡,然後抱拳恭手:「這位大哥,請多多包涵,小孩子不懂事,讓您受驚了,我給您賠罪啦!賠罪啦!」
「沾哥兒,你可真成了書獃子啦。光誇詞寫得好,也不勸勸我們姑娘,哼!」墨雲說著劈手奪過曹沾手中的詞曲,啪的一聲拍在石桌上。
曹沾回頭望去,只見從門外走進來二三十個人,其中也有幾個女人,估計她們是男戲子的妻女之屬。怪的是他(她)們並不哭泣,都是滿臉的怒容,滿眼的仇恨,滿心的積怨,像一座座即將燃燒的火山,像一座座即將爆炸的火藥庫。
「著啊,故而庄親王……」李鼎看看屋裡沒有別的人,才說:「自然是在今上的暗示之下,跟內務府大臣佛倫這幫給十三爺辦喪事的人,聯名上摺子糾參誠親王三阿哥允祉十大罪狀。」
有個不識字的小夥子,問一位脖子上掛著放大鏡的老先生:「大爺,告示上寫的是什麼呀?」
「嘿嘿,嘿嘿……」卿卿一陣冷笑:「不敢恭維。」
曹沾踏著燈影往樓上走,明珠沒有見過曹沾,有些驚詫地問:「您是誰呀?」
「我得上趟慎刑司的大牢,打聽打聽老爺的消息,還得準備鋪的蓋的吃的用的,給牢頭們打點打點,別讓老爺受了委屈。」老丁說完又請了一個安,轉身欲走。
曹宜跟吳氏說:「以後記住,重要的話不能讓小孩子聽,嘴上無毛,能闖大禍的!」
「解開衣領,讓我親手給你戴上。」
「什麼好了、好了,你們倆合夥欺負老實人!」
牢頭一揮手:「去去去,滾蛋!」
「唉,告訴他有什麼用啊,是為發喪我媽,我才把自個兒賣給宜老爺的,使了人家三十兩銀子,給人家立下了賣身文書。如今找我哥,他怎麼辦,為我贖身?他哪來的這三十兩銀子?所以,早上我逃出來之後,在泡子河邊上思來想去,要麼投河一死,可我又想,憑什麼呀?我招誰惹誰啦,左思右想只有一條活路,那就是求四老爺救我。」明珠轉向曹顒搶上一步:「四老爺,留下我吧!窮人家長大的丫頭,我什麼都能幹,只要您賞我一口飯吃,累死累活我都心甘情願。沾哥兒說您心眼好,好說話兒,您就開開恩吧,您就值當多養一隻小貓小狗吧,四老爺,收下我吧!」明珠聲淚俱下,「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曹顒面前,頻頻叩首,擊地有聲。
當天的晚上,曹沾正在書房練習書法。玉瑩猛地推開門,興匆匆地一步闖了進來:「沾哥兒,有啦!」
玉瑩向她點點頭。
「嗻。」僕婦轉身而去。
卿卿猛然又用雙手捧住曹沾的臉,拉向自己的唇邊,但當雙唇將要接觸時,卿卿終於還是放開了雙手,兩顆晶瑩的淚珠,滾落腮下,她幾乎是在大聲地喊:「什麼叫禮?什麼叫情?我恨死了我比你大五歲!我想得的今生今世都得不到……」
「借您吉言吧。但則是,再虧空了帑銀,人家揚州的鹽商可就不管補啦。」
曹沾仍然坐在南屋書齋的書案前讀書。不過讀的不是《制藝選粹》,讀的是《聊齋志異》
她聽了一笑,『誰給你起的名兒啊?』
「哎,我這就去,這就去。」
小平郡王福彭宣讀完第二道覃恩,交給僕人供在香案上。
「唉——她懂,你不懂……」吳氏又哭了。
「我,我找沾哥兒,求老爺救我。」
「嗻嗻!」曹宜答應一聲,率先跪倒。曹顒、桑格、曹頎和曹沾,依次跪在曹宜的身後。曹宜率眾叩頭,口稱:「萬歲!萬歲!萬萬歲!」
「說是訪友。可他哪兒也不去,連店門都沒出過,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像是很乏很累。先生,我怕是江洋大盜,在外地作了案,到咱們江寧來……」
「其實也沒什麼,只要您豁得出去!」曹顒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明珠一聞此言,跌坐在地上。
「想了,怎麼說?不想了,又怎麼說?」
掌柜的略一遲疑:「啊,有。」說著從書架的底層找了一本《金瓶梅》遞給曹沾,曹沾翻看了幾頁,不覺「啊!」了一聲:「掌柜的,這書……」
「說什麼呀,小墨雲大哥哥,大哥哥的叫著,把大哥哥迎了進來,我這麼大的一個人坐在炕上,他愣會沒看見,只跟墨雲說,『你有工夫嗎?我想求你一件事兒』,墨雲往他身後指指,意思是讓他跟我說句話,可這個傻小子,只在自己上身找來找去。結果當然是什麼也沒找著。墨雲還是往他身後指,這個大傻瓜仍然還是在自己的身上找,差點兒沒把鞋脫下來。我是個慈心人,實在不忍再看他耍狗熊了,就假裝著咳嗽了一聲,他一回身,才算看見,臉漲得跟茄子似的,叫了聲『紫雨妹妹,你也在屋裡?』我心裏說廢話,我不在我們屋裡,能上哪兒去。」
「呦!」
宣武門外,曹顒仍在枷號示眾。
二番役換了一副嘴臉:「給曹老爺道喜,解除了枷號比什麼都強,這幾十斤重的傢伙,枷的日子長了,真能枷出個好歹的來。好了,請打道回府吧。」
「這孩子,傻裡傻氣的。」吳氏此刻方得破涕為笑,然後跟老福晉說:「天可不早了,我們娘兒倆也該跟福晉、王爺告退了。」
「那得規規矩矩的。」
曹沾突然吼了一句:「哭!你們還哭!」說完一甩袖子走啦!
「沒有,沒有。純粹是誤打誤撞。我剛才圍著天香樓轉磨,腦子裡一亂,先撞到芷園,才找到你這兒,還真……」
「所以才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之說。」
卿卿把弓箭放在石桌上,然後自己坐下,她指著對面的石鼓:「你也給我坐下,聽我問你話。」
「明明飯里有耗子屎,吃的人倒有罪啦?」阿梅嘟囔著往回走。不料這句話沖了牢頭的肺管子:「別看大清國管不了你,大爺我可管得了你!」說著猛然站了起來,飛起一腳把個弱小的阿梅,踢出去老遠老遠。
玉瑩滿面含嗔的問墨雲:「這可樂嗎?」
「什麼小曲?」紫雨搭拉著臉子問。
這場大火是從兩三處引發的,所以一時無法熄滅九-九-藏-書。頃刻之間曹宜的這所宅院,完整的房子已然所余無幾了。
吳氏看了一眼:「交給玉瑩吧。」
「魏大夫,這樣行不行?您把阿梅帶走,我手邊這一百兩銀子,您也帶上,不夠用,我再想辦法,孩子的傷調養好,您再把她送回來。我李煦在難處,別無良策,只求魏大夫濟世活人吧。」李煦言罷深深一揖,表示自己的一片虔誠。
「唉——」禁婆子長出了一口氣兒:「要是剛才給她點兒雞爪子、雞腦袋什麼的,也就沒有這場氣啦!」
曹沾放下酒杯嘆了一口氣:「唉——」
有一天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正在吃一塊點心,小阿梅站在牢外看著,饞涎欲滴,而且還問老人:「老爺爺,您吃的是什麼呀?」
「上弔!」紫雨正準備去潑水,一聽這話差點把手上的洗腳盆掉在地上,她就勢又坐在小板凳上。
冷月光中唯有唏噓之聲聞之令人凄惻。
墨雲樂了:「嘻……」
少臣的一句話,扎了曹顒的心窩子,他抬起頭來,一雙淚眼看著少臣:「傻孩子,今兒晚上,我,我還回得了家嗎?」
棧道是明修完了,下面要看這陳倉是否能渡了?玉瑩挑起門帘走進裡間屋,看見吳氏歪在炕上閉目養神,她輕輕地脫鞋上炕,盤上腿兒,坐得離吳氏近近的,小聲的叫了一聲「奶奶。」
這個時候一個牢頭正跟一個女監的禁婆子在喝酒,兩人眉來眼去,摸摸蹭蹭地在調情,桌上擺著香腸、小肚、肥雞、嫩鴨都是好吃的。阿梅拿了個碗,湊到他們桌前:「大叔,給我點兒吃的吧。」
「不是我不願意,是因為老太太今天哭了一鼻子。」
「我的天哪!你是傻了還是瘋了?這種事能當面鑼對面鼓地問嗎?」
「你比她大,你懂事。」玉瑩目不轉睛的看著曹沾。看得曹沾一陣尷尬。
「有大夫嗎?孩子腿折了!請大夫,我們要請大夫!」李鼎眼裡噙著熱淚,大聲地喊叫,可惜無人應聲,也無人理睬。
自從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吳氏求宜老爺救曹顒不成之後,她深感絕望,當夜把曹沾託付給玉瑩之時,玉瑩激動之下,抱住吳氏叫了一聲「奶奶」,從此之後還一直叫嬸嬸。今天吳氏聽見玉瑩叫奶奶,真跟喝了蜜似的,從心眼裡往外甜,她睜開眼睛看見玉瑩就坐在自己對面,便急於翻身坐起,不料卻被玉瑩一把扶住:「您歪著您的,我來說點兒無關緊要的事。」說著她把花樣子鋪在炕上,把彩色絲線也散了開來:「您看,要綉這張花樣子,線可怎麼個配法呢?」
雨絲在寒風中顫抖。長江岸邊停泊著大小兩隻官船,上元縣的江班頭帶著兩名解差向曹顒和老丁交代:「這兩名解差都是我的自家兄弟,絕不會為難府上。曹老爺有什麼要讓他們辦的事情,自管吩咐,不要客氣。曹老爺帶著家眷用大船,他們哥兒倆坐小船。府上有堂客,方便一點……曹老爺、丁管家,多多保重,一路順風。恕在下職務在身,不能遠送啦!」言罷一安到地。
「嚄!這也夠缺德的!」
「我叫曹沾,我是……」
紫雨和墨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不約而同的下了地,溜之大吉了。
她們的對話,逗得曹沾跟玉瑩也隨之大笑起來。
「怎麼樣?這裏不錯吧?啊,哈哈,哈哈……」曹顒笑得很爽朗,然後他跟丁漢臣說:「老丁,讓他們送茶來,咱們在這兒坐坐,坐,坐……」他伸手讓了讓大家。
「有啊!」
「說點兒別的吧,大爺,富貴雲煙。」嫣梅突然想到:「對了,齡哥,給我們唱一段吧,助助酒興。我先敬你一杯。」
禁婆可更惡:「吃不了喂狗,也不給你吃!滾!」
「你呢?」
「沾哥兒,這些年來你就沒去投考?」
老丁帶曹沾來到琉璃廠里的一家書店。
羞答答,儂先醉。
小姑娘看了一眼曹沾,一笑,邊請安邊叫了聲「表哥」,然後也給吳氏請了安,叫了聲:「表嬸兒。」
官道上顛顛簸簸,轎車裡搖搖晃晃。曹沾歪在轎車裡一陣迷糊,他忽然看見卿卿穿了一件袒胸露臂的紗衫,衫內大紅貼身的肚|兜隱約可見,她向曹宜放蕩的一笑,原地轉了一個圈兒,讓曹沾看得真切,卿卿的下身未著裙褲,只是用珠花編串成的珠裙,轉身、擺動,粉腿畢露毫無遮掩。然後向曹宜招招手,轉身走入卧室。曹宜也追了進去,這時的卿卿已然脫去紗衫,讓曹宜在她的手上喝下去一大杯酒。最後把酒杯一扔,舒展雙臂將曹宜摟在懷裡。
李煦祖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給魏大夫磕了三個頭。
「什麼!你要撰寫野史小說?」曹顒頓時沉下臉來。
「你少插嘴!」
「救你?」
「倘若人情不足,芷園老宅還埋著那對金獅子……」
曹沾無奈,只好在卿卿的手上,吃了那塊點心:「那天招您傷心啦,今天還賞點心吃,我謝謝五嬸。您還生氣嗎?」
曹宜說:「你不用再說了,你的來意我全明白,只是愛莫能助啊!今上視曹家江南一支,跟逆黨是一夥的。李煦已然死在打牲烏拉,連他兒子李鼎都不敢去收屍,為什麼?」
曹沾從宜老爺家回來,一頭就扎進西廂房玉瑩她們三個人的卧室。把玉瑩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啦,這麼變顏變色的?」
紫雨迎上來接過曹沾身上的斗篷。玉瑩趕緊把自己的手爐遞給他:「見到叔祖了?」
「哎——是嚇白啦。」曹沾依照常理為其更正。
「該!誰讓你沒眼力見來著哪!」玉瑩故意氣紫雨。
明珠的供桌前又添了一張矮方桌,桌上擺著大盤兒的醬牛肉、醬豬肉、煮雞蛋跟一大摞烙餅,還有幾壺酒跟幾個飯碗、一把筷子。
聽到這兒吳氏已是眼淚撲簌:「我在佛前上炷香,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阿梅長命百歲。」吳氏說著焚香敬佛。
「嗐,我們倆人是發孩兒,差點兒沒訂了娃娃親。」
「憑什麼,一時我還說不清楚,反正不是全憑什麼命啊、天啊的。與其說是憑命,不如說是憑『政』!」
「這……」
李鼎說:「小平郡王讓我給你們往江寧送過信兒,讓你們轉移細軟。」
紫雨只見玉瑩嘴動,可聽不見說什麼,她以為是倆人在說悄悄話,就碰了一下墨雲,墨雲不明就裡:「幹什麼?」
曹沾看著玉瑩一陣壞笑:「你承認這是你的家啦?」
「嗻。」
曹顒站了起來,紫雨已經將粥碗遞在面前了:「老爺,喝碗粥吧。」
玉瑩陡然而立:「難道明珠就白死了嗎?」
吳氏趕緊站起來,問了一聲:「吃口飯吧?」
「他是朝廷欽犯,你要是把他打死打傷,你可怎麼交待?」
「對半撅。」
「誰去賣?」
「真想啦。」
兩江總督衙門是省一級的地方辦事機構,不直接管理押解犯人的事,而是往下交,交給江寧府知府衙門。江寧府管轄上元、江寧兩縣,這要看案件發生在哪一縣了。織造署地處上元,只能由上元縣派差役押解欽犯進京,押欽犯的活兒誰都不願意干,第一,責任重大,半路上跑了,死了,傷了,病了,犯了哪一條都跟解差的腦袋有密切的關聯。第二,尤其是抄了家的欽犯,別說銀子、錢,什麼油水都沒有,抄家時要搜身,連塊多餘的布拉條都帶不出來,還有什麼油水可言。可這次曹家被抄有點例外,搜身自然不能免,手鐲、戒指、簪環首飾之類的當然都沒收了,可是有白馬將軍義贈的千兩白銀,更可喜的是上元縣三班衙役的總班長,正是救玉瑩出春香院的江四爺。
曹沾只有解開衣領,任卿卿擺布。
「頭兒,你只顧出氣啦,就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三太太想來打圓場:「叔公,您先……」
老太太一火兒,曹沾醒過味兒來了,趕緊請安:「嗻嗻,我找齡哥,啊,就是十三齡。我叫曹沾。」
「走,上哪兒啊?」
今天也是如此,李鼎為跟曹顒談話,就先把嫣梅送到了西廂房,此時的嫣梅像個大人似的,盤著腿坐在炕頭上,興高采烈給大夥述說著家中的舊事,她猛地一拍大腿,兩眼放著光:「啊!對了,告訴你們還有新鮮的哪,我們家是雍正元年冬天抄的,瑪發的姨娘們和我,還有全家的男女僕人,一共是三百多口子,住不下蘇州知府衙門的監牢獄。」
「我叫曹沾。」
雖然只有一天一夜的工夫,可曹顒已然變了人樣啦,他不單是蓬首垢面,而且二目失神,神情獃滯。兩名慎刑司的番役,身佩腰刀立於左右。
「啊……噢,噢。」
「什麼時候?」
這時婆子又喊:「沾哥兒!沾哥兒!」
何時手刃仇人頭!
吳氏聽完宣讀的公文,一陣癱軟跌坐在地,嚎啕大慟。
曹顒點了點頭:「是啊,已經幾十年了,難得年年都開花。」說完率眾走進室內。
一枝梅,顫巍巍,
「老爺!」吳氏急忙攔阻。
「剛才在吟詞奠祭,又哭了。」墨雲搶著說。
「『梅樹開花多在南方啊?』」
墨雲在被窩裡聽不到曹沾的聲音,偷偷地把蒙在頭上的被子拿下來,看著曹沾那難看的臉色,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姑娘!」
「不行,不行。」
「我懂,所以除去死了的翠萍知道,我沒跟任何人說過,你是頭一個人。你可別跟那倆丫頭說。」
「怎麼不能說呢?明珠。」
「謝福晉。」吳氏平身站了起來,早有丫環搬過來兩把椅子。吳氏拉著曹沾坐下。
「侄女願聞叔叔教誨。」
「我看你剛才憤然而立,再加上這一身縞素,可越發顯得……」
「阿瑪,我一定刻苦攻讀,不失厚望!」
「慎刑司的人,一個個腦滿腸肥,一家家肥狗胖丫頭的,難道都是喝西北風喝出來的嗎?嗐,就說你脖子上的枷吧!朝廷欽犯,枷號示眾,得戴七十斤重的枷,可憑什麼你戴五十斤的?銀子啊!」
「嘿嘿……」
「唉!這,這怎麼行!」
「你真不懂?」
嫣梅用眼睛瞪著玉瑩:「當著這麼些人的面兒,你可別招我還嘴呀,表嫂!」
「嗻嗻。謝王爺恩典。」曹顒看了一眼曹桑格。
「你去賬房支一千兩銀子,讓她們娘兒倆走的時候帶走。」
玉瑩示意他坐在自己身邊,小聲的說:「有件事,我想了一整天啦,覺著還是應該說,《大清會典》上寫的明白,王府里都不準私設獅、龜、鶴。否則便是逾制,那對金獅子怎麼會落在芷園老宅?」
明珠取來了鐲子,卿卿用自己的絹帕包了,遞給曹沾:「你們那邊今不如昔了,把它帶回去交給奶奶,也好預備個方便。」
卿卿也看出來了:「看來你還不服,是不是?」說著她接過曹沾手上的弓箭,認扣填弦揚手一箭正中靶心。
「老爺!——」少臣「哇」地一聲哭了。
「唉,老人家哭死過去兩回啦,剛安穩著,別驚動怹了,上了年紀的人了,不經折騰啦!」
「要是添個孫女呢?」
曹顒嘆了口氣,伸手把曹沾拉到自己懷裡:「風雨飄搖,前途莫測呀!」
「哎,哎,我去!我去!」
「嘿嘿,嘿嘿……」明珠一陣狂傲的冷笑:「我就是一頭碰死,也不讓老天爺安排我的命!」言罷向室內略一尋視,然後猛一轉身,出人意料地向門邊立柱一頭撞去,就聽見「咚」的一聲,明珠頭破血流,身子晃了兩晃,「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哦,原來是他,好,好。」
這句話,差點兒把街門外的曹沾給逗噴了!他趕緊捂住嘴,想聽聽老太太以何言答對。
「使不得!使不得!」魏大夫扶起李鼎:「我還帶來點兒吃食,你們爺兒倆搭配著吃吧。孩子我還得帶回去。」說到這兒他向李煦父子使了個眼色:「因為她的病還沒有全好。」
「明珠。」
這一天,魏大夫領著又白又胖、蹦跳活潑的阿梅來探監。李煦看見孫女,真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一把抱住,悲喜交加、老淚縱橫。
「明珠妹妹!」曹沾急步向前,屈一膝跪在地上,扶住明珠:「你怎麼來啦?」
魏大夫回到外屋,把自己剛寫好的斗大的冤字拿進來給阿梅看:「認識這個字嗎?」
衣冠不整的曹宜,被燒得焦頭爛額,從火場里逃出大門。曹桑格背著半口袋元寶,拉著三太太也從院內逃了出來。
「那怎麼辦?」
魏大夫一個人伴著孤燈獨坐在書案前,他想著白天的送別,又理會著李煦臨別時跟孫女說的話,是啊,送給八阿哥幾個丫環,怎麼會成了附逆謀反了呢?這不是驢唇不對馬嘴,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嗎,他一陣義憤填膺,拔筆鋪紙,寫下了一個斗大的冤字!
丁漢臣把一個布包遞給曹顒,曹顒雙手捧向江班頭:「恕我攀大了,江老弟,這是二百兩銀子,請千萬收下,愧於囊中羞澀,我只能略表寸心了,如果沒有白馬將軍的千金義贈,我想辦也辦不到呀!請收下!請收下!」
曹沾追出艙外,十三齡已然跑遠了。
嘆梅花:玉骨冰姿,虯枝似鐵。
「你先別著急,讓我好好地想一想。」
對鏡理妝笑彎眉。
李鼎握杯在手,問十三齡:「我的孩子,你怎麼也上北京來啦?」
「咳,你還別這呀那的,等將來事情平息之後,你想搬回來住也可以呀,我撥給你倆個小院,總可以了吧?」
為了禮貌,自己又是長輩,曹宜只好站起來,慢慢騰騰整了整衣服,從頭上抽出一根別辮子用的銀簪子,放在桌上,然後放下辮子,拉了把圈椅坐下。
「時至今日什麼都不用說了。」魏大夫說著,從懷裡掏出來兩錠元寶:「李老爺,這是當年您給我的為給阿梅治腿的一百兩銀子,如今原數奉還。」
大家高興地分食著酥糖,少臣走到十三齡身邊:「齡哥,你把那件新聞,再跟他們說說,她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胡說!」曹顒怒形於色,復又坐回原處:「你兩試不第,習武又無端終止,真是文不成、武不就。如今又花樣翻新,寫什麼野史小說,讀書人須知:『野物不為犧牲,雜學不為通儒。』我曹門仕宦之家,相傳數代,怎麼可以出個寫野史小說的呢?豈有此理。」曹顒手擊石案:「簡直是渾帳!」
「請叔公安。」
「什麼意思?」
「當官兒吧,不好好的做文章,吃錢糧吧,你又嫌少。這可怎麼好呢?」
「哎喲!你個兔崽子怎麼還打人哪!」
「您先等等。」十三齡把手裡的東西交給陳姥姥,跟曹沾都坐在小板凳上:「您圍著天香樓轉磨是怎麼個意思?難道說……格格的事兒,有所泄露?」
「快!曹沾,把你丁大爺扶起來!」曹顒說著,自己舉起杯來。
「有。」
王府總管看了那封銀子一眼,冷冷地一樂:「嘿……人嘛,有幾個不愛財的?不過,這財可得看是怎麼個愛法兒,像您吧,是奉旨抄家的朝廷欽犯,案情重大!要是您,也敢冒著風險貪這份財嗎?」他說著把那封銀子拿起來掂了掂,仍然扔給曹顒,轉身走了。
曹沾明白阿瑪把事情想偏了,反正是紙里包不住火的事,只有實話實說了:「阿瑪,我五嬸,卿卿格格死啦!您知道嗎?」
「你也快點吃吧。太太一定在屋裡……」玉瑩跟曹沾說。
曹頎依然不理。
「我要是胡說了半個字,讓我死後進割舌地獄!」
「好好好,請請請!」
「九阿哥鑄金獅子,取其何意呢?難道他不怕逾制嗎?」
「你在做夢!」魏奶奶抱起阿梅:「可憐的孩子。」
曹頎領著曹沾順游廊走出二門,經過一個花園,轉過樓角才看到了樓門:「就在這兒。」曹頎上了幾層樓梯,朝上喊:「明珠,拿個亮兒來。」
「這倆人一天到晚的也是鬥嘴磨牙。」吳氏舉箸讓客:「來,大家嘗嘗,清蒸雙白。表哥,您可是吃主兒!」
玉瑩一把將阿梅摟在懷裡:「天哪!我的親妹妹!你比我們誰都苦!」
車輪子在坎坷不平的街道上繼續嘰里咕嚕的行進著……
另一張小圓桌上供著兔兒爺、香燭、水果和四盤月餅。
「至於復官一節嘛。」福彭接著說:「我一定會找機會,跟萬歲爺奏明原委,估計沒什麼不準的。但則是您可別著急。」
「你指的是朝廷?」
到了北京之後,李煦祖孫三人被押在刑部的大牢里。阿梅是個孩子,又不是犯人,所以她可以不被關在牢房,還能晒晒太陽、跑跑跳跳。大牢里的飯菜難以下咽。菜根上是泥土,菜葉中有爛葉,無非白水一煮加點鹽而已,米飯就更慘了,除了砂子就是老鼠屎,就這樣還有定量,一日兩餐根本不飽,有的犯人有人探監,都給帶來許多食物,起碼是饅頭、烙餅、窩頭、鹹菜,總可以充饑下咽。而李煦呢,在京中有親有友,內務府不乏往日的同僚。可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那些人如今避之猶恐不及,誰還肯來探監贈物。連李煦的親家、也在內務府當差的佛寶,也僅只來過一趟,無非應應景兒而已。
「三老爺吩咐過,不許四老爺跟四老爺家裡的人,進芷園一步。」
「聽說是上弔自盡的。不說人家,咱們家的三太太就不守婦道,跟護院的通姦,我就撞見過,半夜三更的從三太太院里出來一個男人,直奔了花園。」
「什麼事兒都得讓你知道,去,倒茶去。」紫雨把墨雲轟開,她自己好看得仔細些。
「卿卿和明珠這倆孩子可真夠可憐的!」吳氏哽哽咽咽的回答。
「窮又怎麼了,就有了理啦?」
小阿梅抱不動一床棉被,但是她連拉帶拽總算把棉被弄到艙外。李鼎看見趕忙幫她抱起被子來給李鼐蓋上,然後他坐在弟弟的屍體旁低聲飲泣。
有的人假裝沒瞧見。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曹老爺,請上船吧,咱們後會有期。」江四說完,恭手為別,轉身而去。
「侄女兒還有一言相勸。」
曹沾搖搖頭。
吳氏焦急地問:「得的是什麼病呢?」
「真的?」玉瑩驚問。
「好像亦不全是……」
「啊!」這種事對於曹沾來說,真是聞所未聞,他立時驚呆了。
站在旁邊的曹頎叫了聲:「阿瑪!」
朱雀橋邊有一家興隆客店。上元佳節那天,曹家被抄之後,李鼎就下榻在這家客店。他也想到惠通寺去跟曹顒見一面,給姑爸爸磕個頭,祭奠、祭奠。可是又一想,抄也抄了,人也死了,見與不見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倘若被人察覺,牽連了自己事小,牽連了小平郡王一家,事情可就大了。他思來想去,還是以不去為宜。想在店裡歇兩天就回北京。可是從北京到江寧一路趕來,真是人困馬乏,何況又累病了一場。住在店裡一躺下就不想起來,夜裡還有點兒發熱,結果只能是吃飽了睡,睡醒了吃。這種狀態引起了店中夥計的懷疑。他便去告訴老闆,可巧老闆不在,他只好把管賬先生請到李鼎住的房間門口。把門輕輕地開了一條縫,先生向裡邊看了看,李鼎果然臉朝牆躺在床上,好像是睡著了。
曹沾和母親坐在車內,心情忐忑悲喜交加,吳氏像是問兒子,又像是自言自語:「快到了吧?」
就在這個時候,聽李煦在院子里喊:「你趕快給我孫女找大夫來,治好我孫女的腿,不然的話,過堂時候,我就說你找我要一千兩銀子,你就能賣放朝廷欽犯。狗奴才,你別忘了:『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我要不把你弄進大牢里來,我這七十歲就算白活啦,治死你個小小的牢頭,就碾死一個臭蟲!」
曹沾轉身:「啊,原來是明珠。」
「她也嚇了一跳……把臉都嚇紅啦!」
曹顒看了一眼李鼎,報以一聲長嘆:「唉——」
「被抄沒的家裡還敢隱匿東珠一顆,知罪嗎?」
老丁坐在臨窗的方凳上:「我是不懂,還是讓我們家沾哥兒挑吧。」
「噢噢,你瞧我……」少臣說著走了。
玉瑩掙脫開曹沾:「你先別瘋,讓我告訴你一件事。」
「是這樣……」
曹宜將銀簪拿起來,順手揣在懷裡:「曹頎,你帶他去拜見嬸娘。她們在江寧原是很熟悉的。」
墨雲已然察覺到曹顒的不快,急忙解釋:「今天是我家老爺十三年的生祭,所以我家姑娘剛祭奠了祭奠。」
曹沾和少臣輕輕地推開兩扇大門,從門道里一股陰冷發霉的氣味撲面而來,由於開門的震動,一縷灰塵紛紛灑落,刺人口鼻。他們倆不約而同的,又退出門外。
「我……」曹沾有些遲疑。
「嗻。福晉有什麼吩咐?」另有僕婦應聲。
「那也可以說說嘛!」
曹沾想繞到桌子後頭,去看看停的屍體是誰?就在這時十三齡從東裡間迎了出來:「沾哥兒,您來啦?」聲音是那麼平靜、那麼安詳。
曹沾心裏盤算已定,跟著曹顒也已走進大廳,他們給曹宜請安之後,彼此見禮,大家坐定,曹沾跟曹頎說:「五叔,您帶我去給五嬸請個安吧。有些日子沒給怹請安啦。」
小順子回過頭去,朝裡邊瞧了瞧,沒什麼動靜:「侄少爺,咱們在門道里聊聊,這還可以,您可別往裡邊溜達。三太太可挨家哪。您別砸了我的飯碗子。」
「蘇州織造、李煦。」
吳氏跟李鼎說:「咱們一家人要是都能住在一塊兒,夠多好啊,沒事兒聽她們小姐妹鬥鬥嘴,你一言我一語的多熱鬧。」
「我阿瑪讓我天天上城外,練一馬三箭去,挺有意思的。當初,您也練過吧?」
「沾哥兒,您怎麼上這兒射箭來了?」
「在脖子上邊,臉蛋兒後頭。」紫雨故意氣他。
許多老百姓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紛紛議論。有些認字的人看完告示,搖頭晃腦表現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有的還念念有詞,就是讓你不知道說些什麼。
曹顒不便發作,氣哼哼地一個人走在前面,曹沾也只好跟在後頭。
曹沾發現了,只有佯為不知:「可不是,到現在我也是只用綠茶。」
曹沾看了玉瑩一眼:「太好了!咱們待會兒,為這事得干一杯!」
「再練會兒,我上天香樓給五嬸請安去,要不又該挨呲兒啦。」
「哥,我還沒聽你唱過呢。」
曹沾跑進大廳,廳內空無一人,他正在納悶,進來一個小聽差的,懷裡抱著一個檀香爐,爐內冒著裊裊香煙,香氣很濃。他看見曹沾一愣:「喲!侄少爺,您怎麼還在這兒哪?」
雪兒下,偷綻三枝小紅梅。
曹頎趕忙來到客廳,曹宜正斜靠在硬木短榻上抽水煙袋哪,他聽完兒子的話之後,搭拉著臉子說了句:「就說我沒挨家,不就全齊了嘛。」
「他沒給我講做八股文之前,就說這八股文除了考試之外,沒有任何用處,什麼破題、承題、起講、入手……全是死規矩,明明是一個盒子,偏要說什麼『上有蓋覆,下為底承』,這不是廢話嗎?」
「對,對,不過,您是?……」
「嗻。沾兒,跟我來。」曹頎拉著曹沾的手走出客廳。
船艙內只有一張小炕桌,桌上供著用紙寫的「曹太夫人之靈位」的牌位,還有一隻粗瓦香爐。十三齡雙膝跪在靈位前,從懷裡掏出來四個小紅橘,供在桌上。伏地叩首,陣陣有聲,誰也不知道他磕了幾個頭,震得桌上的紅橘滾滾落地。
大家正在推讓,丁少臣邊挑起門帘兒來,邊喊:「表舅老爺,表姑娘到!」隨著喊聲李鼎帶著嫣梅走了進來。眾人彼此見禮已畢,曹沾迎上去問候:「表妹,好久不見,真是惦念著你,還伺候和碩格格哪?唉!何時是了啊?」
曹沾看出她的意思,進一步為她解釋:「我要在書里安排一面鏡子,正照是紅粉,反照是骷髏,喚醒世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以此上補青天,下警世俗!」
沒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李鼎忽然來到魏大夫家。魏大夫迎了上去:「喲!您怎麼……」
「哎——曹老爺,山不轉水可轉,誰這一輩子沒點閃失,也許到不了年底,您又官複原職了哪!」
「哎呀!姑娘,你看他!」紫雨一跳老高。
魏大夫遞過來一隻竹籃子:「這裏邊是幾斤點心,還有酒和冷葷。到了客棧,請解差們吃一頓,也許能少受點委屈。」魏大夫又遞過來一個包袱:「這裏邊是一件皮坎肩,您也帶上它,越走越冷啦。」
曹沾聞言竟然一陣揚聲大笑:「哈哈,哈哈……可以託人去賣,又托誰?宜老爺?」
紫雨在另一桌上說:「這也是蘇州菜,我做的松鼠魚。」
卿卿嫣然一笑:「自從我到了江寧,在你們府上吃的都是綠茶,幾年過來也解得了綠茶的妙處,所以雖然回了北京,我也依然吃綠茶。唉——這也算不忘故舊吧。」說完之後她有意地瞟了曹沾一眼。
公差們心裏挺不舒服,斜著眼兒問:「你是什麼人?」
條案前,兩排十六把楠木圈椅,兩椅之間都有茶几。
逗得在場的人更加發笑。
大家坐定,十三齡給李鼎斟酒,給大家斟酒。
老丁抹了一把眼淚:「你去雇兩輛轎車來。」
曹沾一個人背著手,在書架前瀏覽,他隨手選了《三國演義》、《東周列國演義》、《水滸》、《聊齋志異》之類的名家小說。這時掌柜的正好迎了過來。曹沾問:「掌柜的,您有《金瓶梅》這部小說嗎?」
紫雨挺高興的回答:「這是我們老爺給我們姑娘留下的珍貴遺物,我們姑娘讓取來一支贈給沾哥兒,為他撰寫野史小說,相助一臂之力。」
「老爺,沾兒長大了,懂事啦,您盡可放心。」吳氏轉身拉住玉瑩的手:「玉瑩,我們都知道你是好孩子,盼著你對沾兒要時進箴規,相助他勤操課業,一心向上。」
魏大夫沒等解差張嘴,一塊銀子又捅過去了:「大哥,行個方便,讓他們祖孫說上兩句話吧。」
「噢,對了。」曹沾從腰間掏出那兩副金鐲子,遞給玉瑩:「這也是卿卿給的,奶奶說讓我交給你,奶奶說:『你懂。』」
「行啦,媽。放我走吧,哪回回來您都是這一套兒。我走啦!」陳姥姥的兒子說完,奪門而去。
墨雲說:「原來是一隻石頭船,划不動的,嘻……」
「您賞給我吧。」老丁接過鑰匙。
銀子到手了,語氣也就變了:「我倒沒什麼,車要是碰了她,這麼點兒的孩子……」
曹沾也急了:「阿瑪!只有三十兩銀子,咱出這錢,給明珠妹妹贖身不行嗎?」
「奴才豈敢,豈敢。」曹顒欠身回話。
「等等。」老人叫住了阿梅:「你們是旗人,對吧?」
「好!」玉瑩心潮澎湃,滿懷激越:「家父留給我三枝上好的牙管湖筆,我一直視若珍寶,不肯使用,今天先送給你一枝,如果你能言而有信,有始有終,寫的又好,我定然全部奉送。紫雨,取筆來。」
「她,嘿,我還真不好意思張嘴。」
酒杯摔在地上「咯噔」一聲,原來是轎車停止了行進,曹沾也醒了,啊!竟是南柯一夢。雖說是夢,可曹沾憑藉著以往卿卿對自己的舉止言談,眉目傳情,特別是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你五叔沒在家,跟我上天香樓去……曹沾相信這夢是真的,卿卿是禍水、是盪|婦,淫邪放縱,敗壞人倫!
又過了很久,從街上傳來了更鼓之聲,正好是三更天。十三齡噙著淚花,低聲吟道:
曹沾抬頭往上看,只見樓門上懸著一塊橫額,上書「天香樓」三字柳體楷書。
「魏大夫,您可讓我說什麼是好啊!」
「什麼事兒?」
曹沾猛地站了起來:「是十三齡!」他正要下船去迎,可是十三齡已然站在船艙門口了。他向艙內的人們請了一個安,然後說:「曹老爺,四太太,沾哥兒,……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讓我給老祖宗磕幾個響頭吧!」
「這是我妹妹明珠。」
「啊!」墨雲反射地一聲驚叫,像個孩子似的哭啦。
丁漢臣攙扶著曹顒上了大船,席地坐定。丁少臣跑進船艙:「回稟老爺,兩位解差請您的示下,還等不等送行的人了。如果不等,他們就招呼船家開船了。」
曹顒上前急忙扶起:「別叫我老爺了,如今我是國家欽犯。」
「哎。」紫雨又拿了幾縷綵線,遞給玉瑩。玉瑩接在手裡轉身便走。但是她剛走出屋門,又趕緊跑了回來,一把抓住曹沾:「沾哥兒,你可不能去送鐲子,待會兒吃飯,老爺找不著你,追究起來,咱可就前功盡棄啦。」
「感冒了,不舒服。這麼大的屋裡越躺越冷,回娘家了。來來來,坐、坐。」
「那個時候咱們不是都小嘛。」
李鼎點點頭:「多少錢?」
旭日初升,彩霞絢麗。
「找他幹什麼?」
「我一心是火,一點兒都不餓。」
「曹老爺家的丫頭明珠,是你妹妹嗎?」
曹沾點了點頭,然後說:「我們之間無話不談。他們不單揮霍無度,而且在倫常上也頗不尊重,舅老爺不單三房四妾,跟大兒媳婦還不清不白的。」
「你我被打官賣的時候,我怎麼沒看見你笑過,沒心沒肝的東西!」
「能!……你要不放心,咱們倆人一塊寫。」
「行,瞧見了。」曹頎轉過臉來對曹沾說:「你自己上去吧,反正你們也認識,我再去客廳看看,給你奶奶幫幫腔。」說完拍拍曹沾的肩頭,轉身走了。
玉瑩想了半天。慢慢地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初衷,有的確有其人,甚至見過面、談過話,有的只是幻想,當事與願違的時候,有的人服從了命運的安排,有的人雖然不悔初衷但只有幾多無奈,或者化情思為友愛,當然這很難,最可怕的就是……」
曹沾、玉瑩躬身側立,紫雨、墨雲嚇得趕緊跪下。此情此景有人感懷成詩一首:
李鼎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給老者磕了一個頭:「我謝謝啦。」
曹顒一愣:「逾制!你聽誰說的?」
「我也求菩薩保佑表妹長命百歲!」曹沾說著跪下就磕頭,態度極盡虔誠。
「什麼?」曹沾覺得阿瑪在掩蓋家醜,而委屈了明珠。
曹顒好像也有些興奮:「是啊,『事大如天醉亦休』嘛!」
「好!」曹顒半真半假的鼓掌喝彩。
曹沾一把抓住曹頎:「五叔,這是怎麼回事啊?」
吳氏一聞此言,立時停下手裡的活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我跟老爺也合計過,老爺半天沒言語,最後說了一句:『得有個節骨眼兒啊。』」
「你真是一陣明白、一陣糊塗、一陣陣的懵懂不堪!我問你,你見過誰家的女孩子、大姑娘寫過這種驕奢淫逸的野史小說來著?」
「你看真切了?這種事可不能亂說。」
李鼎吃了一塊:「好,真好,這麼多年沒吃過這麼好的蘇州菜了,真是味道絕佳。」
「真明白了才好。練吧!」曹宜跟曹顒抬抬手:「咱們上前頭喝茶去。」說完兩個人一齊走了。
一樹皓潔晶瑩雪,
「那……下一步呢?」
紫雨和墨雲趕緊請安:「謝謝老爺,謝謝太太。」
「得!哪條都活不了。」
「昨天夜裡三更天前後吧。」
兩個人說著,進了鵲玉軒,曹頫不見三太太,問了一句:「三嫂呢?」
剛才來弔祭的客人們都走了,只留下兩個人,曹沾並未見過。大家坐在矮桌邊,十三齡代為引薦:「這位是我們街面上的地方費大爺,看著我跟明珠長大的,不是外人。這位是我們戲班裡的班主孟老師,是我的親師叔,也不是外人。這位就是咱們前街芷園的主人、江寧織造曹老爺家的大公子曹沾曹少爺。跟我雖說不是一類人,但則是,我從七歲在江寧上堂會,頭一家就是曹老爺家,從此我跟沾哥兒相識,十幾年來,敢說情同手足,也不是外人。今天請你們三位來,一為祭奠舍妹的亡靈,二為求你們三位給做個證明,證明我十三齡陪你們三位喝了一夜的酒,寸步沒離開這間靈堂!行不行?」
「行行,您瞧著辦吧。乾媽。」
夕陽西下,籤押房裡的人們陸續走出屋門,曹顒仍然站在門口,給每一個人賠著笑臉,請安作揖。最後人已散盡,曹顒茫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是該走還是該留,就在為難的時候,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當差的,他用手指了指曹顒:「你是曹顒嗎?」
曹顒也愣了半天,才問道:「為,為……為什麼?」
不容明珠回答,曹顒厲聲問道:「你們之間有什麼勾搭?她哭哭啼啼的,找你幹什麼?」
囚船離岸,徐徐北上。江風凜凜,孤雁獨飛。突然,一個立閃引來了一聲炸雷,霎時滂沱大雨勢如傾盆。李鼎衝出船艙,站在船頭瘋了似的大叫:「老天爺呀!你不公平!」
真是寒暑更迭,春秋易換。轉眼之間已然臨近八月中秋了。黃昏之前曹顒回到家,掌燈之後一家人圍坐桌邊用飯,曹顒只喝兩杯酒,把杯筷一推離席而去。
小阿梅掙脫了魏大夫的手,向囚車衝去:「瑪發!瑪——發!」
吳氏、玉瑩https://read.99csw.com和紫雨、墨雲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欷歔有聲。
中秋節的晚上果然一輪明月,天街如洗。
「你笑什麼?」玉瑩不解的問曹沾。
「哎——您不偷,您也沒練過那種功夫啊,是庫工偷。一年四季,不論春夏秋冬,庫工們進銀庫搬銀子、運銀子,都得光著眼子進庫,光著眼子出庫。」
「你想聽明白嗎?」
過了一會兒,紫雨問吳氏:「太太,我有件事解不開,不知道能問不能問?」
曹顒急於想知道下文:「後來呢?」
曹沾探頭向廊外看了一眼,星斗光中,但見處處赤柱綠瓦,描金彩繪,斗拱額枋,樓台亭榭,翹角垂檐,俱都結架宏偉,果然是王家府第,氣度不凡。
曹沾以為今天就這樣過去了,安下心來繼續射箭,可是沒過了多久,卿卿帶著明珠到花園裡來了。明珠手裡提著一個小食籃,她把食籃放在石桌上,從中取出一盤點心,還有一壺茶,然後自己先走了。卿卿拿了一隻茶碗,倒了一碗茶,遞給曹沾:「喝口茶吧。」
「好了。」曹沾在十三齡的耳邊,把卿卿的所言所行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曹顒搖搖頭:「我先拜佛!先拜佛!」
丁少臣插了一句:「又是一個啞謎。」
「快吃你這半碗飯吧。」
「我?……」明珠哭倒在蒲團上:「我沒法兒跟您說啊,侄少爺!」
「有人看(kān)著嗎?」
接過覃恩之後,曹顒的心裏特別高興,這回不單可以解除待罪,而且復官也大有盼望了。遷回芷園是平郡王的鈞諭,而且還當著曹桑格的面說過「有什麼阻礙,自管來找我」。這話分明是說給他聽的,量他也不敢違背。故而沒過了兩天,早早的用罷了午飯,讓丁少臣雇了兩輛轎車,帶上妻子吳氏、曹沾、玉瑩和兩個丫頭,以及丁家父子來到芷園。先看看房子以便搬遷。
「死啦,什麼叫死啦?」
「剩下的……對呀,都替你打點官司啦!沒錯啊。」
「奶奶!」玉瑩一頭撲在吳氏懷裡:「山長水也長。您可不能往窄處想。」
曹沾用手去接,卿卿把手閃開:「你的手太臟!」
明珠低聲回答:「接覃恩的頭一天。」
「碧雲答應得挺好聽,可她見格格教我念書、寫字、畫畫、彈琵琶就把她氣死了。格格不在的時候,就讓我干粗活兒、干重活兒,跪在地下擦樓板,蹬到高處擦窗戶格子。有一回她讓我提了一桶水,我根本提不動,結果,我連人帶桶一塊從樓上滾了下來,摔得我鼻青臉腫的,哈哈,那樣子可好看了,你們要是看見了,准得都笑彎了腰!」
曹顒帶著曹沾坐在車內,他跟兒子說:「你這些年兩榜落第,當然還可以再考,也應該再考。可咱們旗人講的是神武開基,文的武的都得拿的起來,你瑪發給康熙老佛爺當過一等帶刀侍衛,沒有武功行嗎?一馬三箭是起碼的工夫,今日帶你去跟宜老爺學射箭,你一定得下工夫,認認真真地練,練武功一不能怕苦,二不能惜力。這道理你不會不懂。」曹沾答應了聲:「嗻。」
丁少臣站在一旁說:「齡哥兒,我說的沒錯吧,沾哥兒見了你,非樂哭了不可。沾哥兒,再告訴你件事兒,齡哥兒還帶了個人來,你也認識。」
但是平郡王府的內宅里,依然燈光通明。兩名僕婦手提明角宮燈,引著曹沾母子走在曲折的長廊上。
老丁點點頭:「好吧。」
屋裡的人聽了阿梅悲慘的身世,痛苦的遭遇,坎坷的命運,人人痛徹心脾,雙眼噙著熱淚。阿梅看看大伙兒,停止了敘述:「咦?你們怎麼都哭啦?」
曹沾怕明珠再提卿卿的事,趕緊問十三齡:「老伯母的身子骨兒,還挺硬朗吧?」
「咱們村裡沒有石匠,刻碑得到鎮上,那東西也不能馬上就刻成啊。」
「……」
老丁打聽好了宜老爺到家的時辰,雇了輛轎車送太太跟曹沾來到宜老爺家門口,門房兒照例先來回稟曹頎。
曹沾恭恭敬敬一安到地:「請阿瑪望安,孩兒懂得。」
「不信嗎?」曹沾從懷裡掏出曹宜的銀簪,扔在玉瑩跟前:「這是明珠給我的物證。淫喪天香樓!」
「哎。」明珠答應著去了。
「補個大頭兵的名額……」卿卿二次逼視著曹沾:「你是想當馬甲?還是想當兵甲?跟五嬸兒說,雖然我阿瑪被軟禁,不得自由,可是我阿瑪的部下,忠心耿耿於恂郡王的大有人在,只要我寫張三寸的紙條,在京師、在邊陲補個大頭兵,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如何?」
「這就是曹沾嗎?」曹宜看了一眼之後,面無表情地發問。
張家灣是大運河北端的終點碼頭,不論官商,漕運大小船隻都得在此靠岸,商品、糧食一應物品然後再設法轉運北京和其他各地。所以這兒是個水旱的大碼頭。河中帆檣林立、岸上店鋪林林總總,酒樓、妓館、書場、戲園子、大旅店應有盡有,終日里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好不熱鬧。
「不許說,懂了也不許說!」
「那好,你先說,我來洗耳恭聽。」曹沾說著站起來,他想坐在短榻邊上,靠近玉瑩顯得親熱些。
吳氏會意,向玉瑩她們使了個眼色,自己率先離開了榭園。玉瑩、紫雨、墨雲也相繼尾隨而去。
「我想借匹馬不難。」
曹顒豈會過問這種事,點了點頭:「去吧,去吧。」
公差們一抖鎖鏈要鎖十三齡,沒想到十三齡早有準備,將頭一低躲過鎖鏈,一伸手反將鎖鏈抓住:「哎,二位,這是幹什麼?」
「你聽見了沒有?」禁婆子說:「狗急跳牆,兔子急了可也咬人。那孫女是老頭子的命|根|子,他說得出來,未必辦不出來。他可是多年的老公事了,出哪門,進哪門,比你我門兒清得多。怎麼樣?請大夫吧?」
「好!好!」曹宜開懷大笑,他拍打著三太太的肩膀:「就是新人進了門,我也讓你管這個家。哈哈,哈哈……」
「……沒有病。」
三人異口同聲:「行!」
明珠站在一邊,卿卿也有點不好意思,她鬆開了曹沾,拉著他的手走進屋裡:「什麼屁嬸娘,我不是你姐姐嗎!先定的算數,我永遠是你姐姐。」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前街的東方起了大火,火勢兇猛,燒紅了半邊天際。十三齡剛要站起來,陳姥姥瘋了似的一步闖了進來,撲倒在明珠的屍體上,力竭聲嘶地高聲大叫:「報仇啦!報仇啦!孩子,我的心肝、我的閨女,總算給你報了仇啦!」
「借呀。只好借蘇州縣和吳縣的監牢獄一用嘍。」
老福晉卻一把將曹沾拉到懷裡:「我的寶貝!」親了又親。然後用雙手捧起曹沾的面頰,仔細端詳了半天:「可真像你瑪發……」老福晉一陣心酸悲從中來,不覺潸然淚下:「你瑪發在世的時候,總愛說『樹倒猢猻散,樹倒猢猻散。』聖祖仁皇帝駕崩了,這棵大樹倒了,果然猢猻都散了……」她停了一會兒,似有感觸地接著說:「不過常言說得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來人哪。」
「來,再給你兩塊自來紅,給爺爺吃去吧。其實這不算什麼,值不了幾個大錢,可在這裏邊就金貴啦。」
「哼,那當然。」
「那我現在就算練得百步穿楊、百發百中,等將來一騎到馬上,可就是兩回事啦,何況我還不會騎馬。練了射箭,再學騎馬,最後練騎馬射箭,這不是脫了褲子……」
曹沾拾起那件東西一看,是一枝銀簪,簪子的背面鐫刻著一枝桃花,花紋之下是一個小篆體的「宜」字,曹沾頭一回來叔祖家,就見過這東西,這是宜老爺的銀簪。曹沾不覺「啊!」了一聲,他心裏在想:原來卿卿跟叔祖通姦!他急忙向四下里看看,幸喜無人。
明珠忍住哭聲,斷斷續續的說:「……懸樑自……盡。」
「哎,哎。我去,我去!」曹沾說著撒腿就跑。
曹沾稍一遲疑,曹顒上前一把拉上曹沾就走。
「什麼事兒?」
「宜老爺是我的叔祖,我叫曹沾,二位不信咱們可以找宜老爺去對證。二位再不信,我還可以陪你們走趟平郡王府,小平郡王福彭是我表哥,怎麼樣?去嗎?」
「誰?」
「你再等一會兒,我還有件大事跟你說。」
就這樣,小阿梅被安置在魏大夫家,跟魏老太太在裡間屋炕上同宿。魏大夫自己在外間屋搭了板鋪。
「哎!你……」
曹沾急忙賠不是:「今天不上新書,我教你一段小曲如何?你不是愛彈愛唱的嗎?」
李鼎已將兩錠官銀放在了魏大夫面前。
曹沾只好繼續搭訕:「聽說您的差使還挺忙的?」
「我們爺兒倆找了一塊門板,把明珠抬回宜老爺家,在路上我就盤算好了,我們爺兒倆不能見宜老爺的面。」
「那可使不得,江上也有盤查的官船,要是查到船上的屍體,死因不明那麻煩可就多了。除此以外能通融的一定通融。」
「哈哈,哈哈……」十三齡一陣大笑,一把抓住曹沾的手:「沾哥兒,你記住,我十三齡雖然是個戲子、下九流,可我也是人,我也是七尺之軀的一條漢子,我能眼睜睜看著自個兒的親妹妹讓人家白白害死嗎?」
「都上大門口接小平郡王去了,您還不快去!」
曹沾急忙將簪子揣在懷裡,迎著婆子的喊聲而去。
老大爺不單沒樂,還把臉板得鐵青:「不用,多一個制錢也不要,我們是庄稼人,從不花那昧良心的錢。」
曹沾追了兩步,就聽見那女人哭著說:「五老爺!卿卿姑娘死得不明不白,您怎麼連一句話都沒有啊?」
「等等兒。」卿卿打斷了他的話:「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沒盡心?」
「好好好,咱先不爭這個,我問你一句話,這場官司你是想了?還是不想了?」
這工夫一名解差已經從車上跳下來了。
「你不要,對不對?」卿卿此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呼吸之間有些急促。
「是啊,乾隆爺初登大寶,廣布恩澤,你這個想法,未必不能成。」李鼎說完,讓大家入座:「來來來,我們爺兒倆是不客氣的,坐,坐。」
曹沾並沒有走,他一直守候在門外,聽到明珠碰柱跌倒的聲音,一步闖了進去,他與曹顒同聲大叫:「快!」然而接下來曹沾說的是:「快請醫生!」
卿卿看了他一會兒,擺了擺手,然後轉過身去,輕輕地把樓窗關上了。
稍頃,曹顒翻過身來,在曹沾耳邊小聲地說:「九阿哥鑄金獅子的事,你不要告訴玉瑩,聽見嗎?」
「阿梅!阿梅!」李鼎叫了兩聲,阿梅已然跑進船艙了。
「一個被抄過家,如今還待罪在家的犯官嗎?」
曹顒眼看著江班頭遠去的背影,不住的讚歎:「好人哪,好人!」
江班頭勸曹顒:「曹老爺,您可別忘了得按站回京啊,陸路一天七十里,水路一天五十里,咱們已然耽誤兩天了。明早一定得上路。今天還能買點路上應用的東西。請老爺節哀。咱們還是回去吧。」
「好好好,我一定去。」曹沾為了轉移話題,便跟少臣說:「少臣哥,也不給客人沏壺茶喝。」
「我……我不要。」
囚車靠到路邊上,魏大夫扶著李煦艱難的下了囚車。阿梅一頭撲過去,抱住李煦:「瑪發!您這是上哪兒啊?」
「我就一個人看(kān)大門兒,要不能把您送了去。」
「誰讓她自個兒賣身為奴的?」
「我二弟李鼐的孩子阿梅呀。二弟死在押解來京的途中,如今阿梅就跟著我在庄親王府里為奴,她伺候和碩格格,和碩格格給她改了個名字,叫嫣梅。」
「好,唱就唱,我還真帶著笛子呢。」說著從腰間取出笛子:「李老爺,這個,您還沒忘了吧?」
一座小小的新墳,孤零零地插著一支引魂幡,在寒風中搖曳。大家哭祭已畢,曹沾想起來一件事,跟曹顒和吳氏說:「就是翠萍死的那天,卿卿跟老祖宗說:應該買些墳地,蓋些房屋,即便藉沒家籍,祖墓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也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耕種鋤刨也能自食其力。太太還讓我給卿卿磕頭,感謝她的金石之言哪。」
「您猜,一回能帶多少?二十兩一個的元寶……」小順子伸了四個手指頭。
吳氏遞過一碗茶來:「人家沒要?」
年長的番役接過來看了看,然後跟曹顒說:「當今有聖諭,命新任織造隋赫德,給你們少留房屋,以茲養贍,這處房子在蒜市口路南嘍,空房好找。這是鑰匙,你們誰拿著?」
就在這個時候,老丁從門外闖了進來:「報喜、報喜,老奴給老爺、太太報喜。」可是老爺、太太並不在堂屋:「咦?老爺、太太都吃完了?」老丁剛要走向裡屋,曹顒一挑門帘已經出來了:「報喜?如今倒霉還倒不完呢,報的什麼喜?」
曹沾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腦子裡真的思緒萬千,再加上徹夜未眠,只覺得昏昏沉沉,他好像有滿肚子的話要跟玉瑩說說,可一時又理不出頭緒來。
玉瑩點手叫過來紫雨:「你去煮一小鍋海米粥,煨在灶台上,也許待會兒老爺會餓的。噢,可別咸嘍。」
「我不……」
「魏爺爺,我瑪發說他冤,他是冤嗎?」
「呸!」曹宜掄圓了胳膊打了曹桑格一個嘴巴:「放你媽的狗臭屁!你才害死他妹妹了呢!滾!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從此別來見我!」
「她比你想的慘多了。丁大爺爺兒倆把她送回宜老爺家之後,宜老爺不但沒給她請大夫看傷,反而用燒紅了的烙鐵烙她的前胸,把個人活活地給燙死啦!」
好不容易熬到了正午,該班的人都吃飯去了。這屋裡空無一人時,曹顒才敢在門口的一條板凳上坐下。丁少臣拿著一包點心,還端著一茶甌子茶走了進來,反把曹顒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
「天哪!」曹沾自劈一掌:「三天後,小平郡王去宜老爺家降覃恩,我必然要去,這回我一定得問個清楚。」
牢頭余怒未息,猶自不依不饒:「幹什麼?幹什麼?」
「你有你的錢糧啊?」
「老實人……」玉瑩一聲訕笑。
來人與少臣故不作答,只是相視而笑,笑得曹沾好不尷尬:「少臣哥!」來人止住了笑聲:「要是換在大街上,我也認不出您來,我是十三齡啊!」
「我的天!好姐姐,我天膽也不敢!」曹沾說著又湊了過來。
「上哪兒啊?……」吳氏很茫然。
吳氏帶著玉瑩、紫雨、墨雲睡在內艙里。晚飯之後,只有曹沾能來內艙坐坐。
「清遠縣,離這兒三四十里水路吧。」
曹沾被拉進屋裡,但見屋內是一色的紅木傢具,螺鈿雕花,桌圍椅帔都是大紅緞子繡花的精品,曹沾頗有置身於溫柔富貴鄉之中的感覺,他忽然想到了江寧的家,上元佳節鮮花著錦……范世繹奉旨抄家,祖母氣絕街頭……
「好好好,我怕了你啦,還不行嗎?」
「喳!」曹沾請了個軍安:「那,我就跟您告退啦。」言罷轉身離去。
「叫作《風月寶鑒》。」
「那三老爺能得多少?」
「嗻嗻,正是犯官。」
「我問你,什麼叫『民為貴、君為輕』?君王要尊重的是民意,而非一意孤行。民意者,老百姓自己主宰自己。她們誰願意給人家當丫環,誰不是爹娘的心肝寶貝。你、我像是主子,其實什麼也主不了!……」
「老爺,是我。」
曹沾一愣:「咦?芷園,這不是我們的京中故居嘛?」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決心上前去敲門。大門被打開了,出來的是小順子:「您找誰?」
「沾哥兒。」老丁覺得奇怪:「你哪兒來的三十兩銀子啊?」
他們走進一個月亮門兒的小院。院子不大,院內只有兩樓兩底一座小樓。門楣上懸著三字小額:「懸香閣。」
玉瑩馬上明白了李鼎的用意,便跟曹沾說:「走,咱們去瞧瞧嫣梅去。」說完之後兩個人一齊走了。
「你!……」曹顒想追上去再與理論,但被吳氏一把抓住:「算啦!算啦!老爺,息事寧人吧!」
突然,驚聞阿梅在夢中大叫:「瑪發!瑪發!」
「見了你三大爺先磕頭,記住,說:『三大爺救救我阿瑪吧』,他要不肯答應……你就……」吳氏實在羞於出口,抹了一把眼淚,拉上曹沾就走,當她們來到房門時,就聽見老丁在門外說了一聲:「回事。」
「嗻嗻,嗻嗻。」老丁過去攙起曹顒:「老爺,咱回家啦。」曹顒此時真是如痴如夢,一言未發,被老丁攙扶著,爬上轎車。
「欸。」墨雲答應了一聲去了。
曹沾也爬起來,倒了一杯水遞給阿瑪。曹顒欣慰地看了孩子一眼,覺得出事之後,只有幾天的時間,曹沾似乎長大了許多。
「哎。」曹沾答應著下炕欲走。被玉瑩一把抓住:「這件事兒,你可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說。傳出去,真能鬧出人命來。」
「此一時我們是奴才,彼一時我們也是奴才。」
曹顒笑容滿面,指點著康熙御筆:「你們看,我家南北兩處宅第,都有聖祖仁皇帝御賜的匾額,真可謂皇恩浩蕩啊!所遺憾者……」
銀子到手了,什麼都好說了。「好好,可得快著點兒,讓誰撞見都不行。」
曹宜等人高喝:「謝萬歲,萬歲,萬萬歲天高地厚,洪恩浩蕩。」
「啊……」李鼎一時沒明白嫣梅的意思。
小平郡王宣讀第二道覃恩:「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臣子靖共之誼,勇戰即為敬官;皇朝敷癚之恩,作忠乃以教孝。爾曹爾正;護軍參領兼佐領加一級曹宜之父,令德克敦,義方有訓。衍發祥之世緒,蚤大門閭;旌式投之休風,用光閥閱。惟令子能嫻戎略,故懋典宜沛倫章。茲以覃恩追封爾為資政大夫,鐋以誥命。於戲!顯揚既遂,壯猷一本于貽謀,締構方新,殊鐋永綏夫余度;欽予時命,慰爾幽塗。
「呸!——」李鼎嘴裏的一口酒,全噴在嫣梅的身上。
曹顒說:「來來來,今天中秋佳節,咱們不分主僕。主人有過、仆下有功,從今而後咱們就是一家人,我一定懇求小平郡王給少臣補一份差事,給紫雨和墨雲每人備一份好陪嫁。也給老丁續個后老伴兒。來,咱們一塊幹了這杯團圓酒,吃頓團圓飯。」言罷舉杯一飲而盡。眾人也都飲了門杯,彼此敬酒、布菜。
「挖那對金獅子。」
曹沾一連射了三箭,兩箭雖然中了紅圈兒,便畢竟沒在紅心上。曹宜點點頭,認為日子不長練到這份兒上,應該算是不錯的了。
「奶奶,幹嗎上哪兒都帶著我呀?」
卿卿見到曹沾,驚叫一聲:「天哪!當真是你!」撲過去一把將曹沾摟在懷裡,弄得曹沾倒有幾分尷尬:「我還沒給嬸娘請安呢。」
曹沾聞言「撲通!」一聲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給丁漢臣磕頭禮拜。老丁急忙跪下抱住曹沾:「太太,沾哥兒,這不是折殺老奴嗎?」言罷痛哭失聲。
父子倆見了曹宜請安。曹顒賠著笑面:「實在是給您添麻煩了。您整日守護大內,勞力勞心,可又多了這麼個累贅……」
從此以後,曹沾就經常到宜老爺家的花園來練習射箭,總有十來天沒再見到卿卿,雖然見過明珠兩次,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是給他打一盆洗臉水來,讓曹沾洗了臉再走。可有兩回明珠把洗臉水潑了,回頭向曹沾露出一臉的壞笑才走。
曹沾深深地點頭。
李煦給陳千總請了個安,陳偉急忙扶住:「我可不敢當。」
「哦,嗻嗻。」曹沾嘴裏答應著,心裏明白了,為什麼明珠有兩回跟自己壞笑一下才肯走。原來如此。接著曹沾問了一句:「您看我練了這些日子,有點兒長進嗎?」
「那,為什麼?」
小順子拍了拍自己的屁股:「憑的就是這兒啊。」
「有人沒完沒了地纏著她……」
「這裏邊有句話,說得不明不白。」十三齡接著說。
紫雨遞過來斗篷。玉瑩紅著眼圈兒,給曹沾披上。
眾人依次坐下,曹沾站在曹顒的身後,沒敢落座。
「說是從北京來,可他又能說一口挺好的蘇州話。」
「謝謝你了五兄弟,只怕於事無補了。萬一將來有個三長兩短,還求你格外照看一眼你這苦命的侄子吧!」
曹顒有些詫異:「筆,什麼好筆?」
「說吧,小子。」
「事情得慢慢的來,緊箍咒也得一點兒一點兒地松啊,難道你想馬上就官複原職,江寧織造?」
「好啊,買賣來了,沾哥兒,你坐著,我講完了買賣就回來。」言罷兄妹二人出門而去。
「也抄過家、蹲過大牢的李鼎?還是我表哥、小平郡王福彭?」
「就是什麼?」曹沾急想知道。
書買回來了,放在書架上,才是名符其實的書房。書房內陳設古樸,雅緻大方,一張書案臨窗而設,案上文房四寶皆極精緻。靠著後山牆是兩個大書櫥,櫥內函函古笈,累累疊疊,卷帙浩繁,插架萬千。
「你要真想聽明白嘍,就跟我上天香樓。你五叔今天正好沒挨家,咱們倆人可以好好的說說。這件事我也只有跟你一個人說,再沒有第二個人啦!」
萌志著書遭棒喝,一石反激千頃波!嚴父家訓雖難違,時世相煎激勵多。
奈何狂飆虐,難容品高潔,
「嗻,我明白啦。」曹沾回答。
「一條錦囊妙計!」玉瑩說著奪過曹沾手中的毛筆,抓過來一張白紙,在上面寫了四個大字:「一馬三箭。」
李鼎接著說:「還有一件事也把庄親王給纏住了。十三爺薨逝,今上是悲痛已極,喪事自然要辦得隆重。王公大臣們體會聖意,紛紛前往弔祭,有的人還哭得死去活來……可是三爺允祉在舉哀之際,居然面無悲戚之容,這還不算,當宣讀皇帝特賜『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美謚之時,誠親王已然打道回府啦!」
曹頎送嫂子跟侄子在門口上車。
「我什麼時候跟你開過這樣的玩笑?」
「嗻。」年紀大點的僕婦應聲而去。
十三齡並未表示驚訝,他緩慢地站起來,在原地轉了兩圈兒,然後說:「不能,我覺乎著不能夠!」
吳氏也急了:「沒有病,怎麼會死人呢?」
「你說話呀!」曹顒大聲地呵斥。
「……」
吳氏一笑:「缺水呀。」
窗外,風急浪涌,雨打船舷。
李鼎在江岸牽著馬買舟北上。
曹顒向他搖搖手,不讓他再說了。
「她就是你那好朋友,十三齡的親妹妹。」
眾人俱都站了起來。十三齡搶先一步,給曹顒請安:「小人十三齡,給曹老爺請安!」
「這這這……江班頭,你讓我可說什麼好呢?」
曹沾並不去理睬他,趴在地上用雙手撮起來一小堆土,順手拔了一根小草,插在土堆上,他抬起頭來,以一雙淚眼望著十三齡:「犯官後裔,等著跟你這個臭唱戲的下九流,一塊兒磕一個頭,咱們對天盟誓,今生今世,生死與共,禍福同當。你就是我的親哥哥!」
十三齡迎上去請安:「是我,您哪。」
「阿瑪,咱們家怎麼會虧欠那麼多的銀子?幾十萬兩,幾十萬兩的。可從打我記事起,咱們家並沒有什麼大肆揮霍之處啊!」
這時紫雨來上菜:「香糟蒸白魚,又叫白糟蒸白魚,簡稱『清蒸雙白』。」
「『好。一枝會笑的梅花。』我正高興著哪,誰料站在旁邊一個叫碧雲的大丫頭髮話了,她說『你應該說謝格格賜名。』」
「行。你還靠到榻上去。」曹沾自己也回到了原位:「我經常看野史小說,也經常想把曹、李兩家的事,也寫成野史小說,一個鼎食鐘鳴之家,過著驕奢淫逸的日子,終於一敗塗地,抄家問罪,供世人淫卧醉飽之後一讀,豈不發人深省?」
老夫妻倆把阿梅待如親生的孫女一樣。魏大夫給阿梅敷上藥膏,綁上竹子夾板,還親自為孩子煎湯熬藥。
曹沾一陣好笑。
「哎!我還別不告訴你,報祖產你當白報嗎?首先,我擔著多大的風險,你知道不知道?其二,兩萬多兩銀子沒有啦!」
墨雲吃了一口:「嗯,好!絕佳味道。」
吳氏急忙暗示:「老爺!」
曹沾心急嘴快:「說什麼?」
曹顒從懷裡掏出來一封銀子,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求總管大人賞個臉。」
「好了。」陳姥姥樂呵呵地走了。
紫雨、墨雲說了聲:「你們坐著。」也去備飯去了。
「我能找的著。」曹沾說著下了台階兒,順著芷園的院牆走了。
「哎,我去。」曹沾說完拔腿就走。
芷園曹宅在這一帶是數一數二的大戶,曹宅跟平郡王府是親戚,公差們更是都有耳聞,再瞧瞧眼前的這位哥兒,決非凡夫俗子一介草民,可公差不解的是,一位公子哥,怎麼會給戲子的妹妹守了一夜的靈,不管怎麼說,眼下的局面有點讓公差們下不了台。
鼓樂聲中紅巾圍。
「又來了!我還是走吧!」玉瑩站起來欲走,不料卻被曹沾攔腰抱住,一陣親吻。
曹沾先謝了座,然後跨了個椅子邊兒。
紫雨並不回答,脫鞋上了炕,拉開被槅子上的小抽屜,從中取出一張花樣子,和幾縷五顏六色的絲線,放在玉瑩跟前。
「最終是怎麼定的呢?」曹顒問。
「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卿卿的譏諷有點兒刺傷了曹沾的自尊心。
曹沾沒費什麼勁兒就找到了陳姥姥的家。街門大敞四開,曹沾上了三層台階,剛要邁腿進門,就聽見院里有個老太太——想必是陳姥姥——跟誰在說話兒:「孩子,到柜上可得有個眉眼高低,跟誰都要和和氣氣的,誰說什麼都得給人家一個笑臉兒,多委屈的事,都不許跟人家使性子,眼裡得有活兒,常言說:『不打那勤的,不打那懶的,單打那沒眼的!』有活兒多干,搶著干。再熬個三年兩載的,你就出師了。咱們攢點錢,把明珠贖回來,明珠可是個好孩子,跟你從小一個院長大的,知根知底兒,我跟她媽早已說定了這門親事……」
「啊!」曹顒這句話大大的出乎明珠的意料之外,她從地上猛然站了起來:「四老爺是說,不能救我?」
有的人也偷偷地跟他笑一笑。
「噢,噢。」曹顒又重新坐下。
卿卿用自己的絹帕為曹沾擦乾了眼淚。接過茶碗遞給曹沾,然後跟明珠說:「拿些點心來,他一定餓了。」
「名屬情字的範疇,留名是為紀念也,紀念,情也!」
「能說說嗎?」
另一個年紀略輕的僕婦,已然挑起棉帘子,示意吳氏及曹沾進入,她還小聲地囑咐了一句:「上邊坐著的就是老福晉。」
「行了,行了,咱們是一奶同胞,我不計較這個,快進屋,快進屋,站在院里這冰天雪地的。」曹桑格拉著曹頫的手,邊往屋裡走,邊跟小順子說:「小順子,把那上用的楓露茶,釅釅地給我們哥兒倆沏一壺。」
曹宜等人三叩首,口稱:「謝萬歲!萬歲!萬萬歲皇恩浩蕩!」
「那就沒錯兒了,我走啦。」
墨雲一見曹沾,趕緊說:「我睡覺了!我睡覺了!出不去了!」說著把被子蒙在頭上。
「你摸摸,阿瑪的身子都涼啦。」
「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兒,我看得見你,你看不見我。」
曹沾、玉瑩、紫雨、墨雲以及丁家父子,跪倒一片,大家齊呼:「給阿瑪道喜!」「給老爺道喜!」曹顒涕淚橫流,無言以對。
「這……」
老丁幫著曹沾和吳氏下了轎車。剛剛擠進人群,突然,一陣馬蹄聲響,由遠至近而來,圍觀的百姓忙於躲閃,連連後退。
「紫雨!你就不怕我撕了你的嘴!回來,坐下,讓沾哥兒給你上新書。」玉瑩拿出主子的架勢,紫雨只好從命了。
老丁引著吳氏和曹沾擠在看熱鬧的人群里:「勞駕!借借光!勞您駕,我們是本家兒……」圍觀的百姓聽說「本家兒」來了,大家都給讓開一條路。吳氏拉著曹沾擠過人群,撲向曹顒,不意被二番役揚手攔住:「不得前進!」老丁藉著他揚手的機會,把一個小元寶塞在番役的手裡:「這是我家老爺,這是太太跟少爺,讓他們說上兩句話吧。」
「哈……」老福晉跟李鼎都樂了。
阿梅問:「瑪發,您去的那個地方遠嗎?」
「明珠給紫雨、墨雲兩位姐姐請安。」
「你知道她是誰嗎?」卿卿問。
「王爺今天沒來,你明天再來吧。」說完之後一轉身走了。
姑娘雙頰彩雲堆。
明珠上前請安,曹顒做了個扶的手式:「在宜老爺家見過,原來你們是兄妹。好,好。少臣你跟紫雨給她們多做幾個菜,留他們兄妹吃晚飯。你們待著,我上宜老爺家去一趟,為求宜老爺教曹沾習武的事兒,我們旗人講究這個,一馬三箭,再打聽打聽降覃恩的事。少臣,你給我雇輛車去。」說完曹顒點點頭走了。丁少臣跟了出去。
「好。」紫雨也走了。
「唉,咱們是包衣,要說也不小了,都八歲了。我怕這孩子活不長,就給她戴了一隻單耳環,人家說這樣能鎖住,縱然是個女孩兒,可也是我們李家的後人哪。」
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李煦站了起來,親了親自己的孫女:「瑪發走了。魏大夫,請回吧,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嘛,別讓人家等得太久了。」說完,他慢慢地走到囚車旁邊,停了停他又走了回來,拉住阿梅的手一字一句的說:「孩子,瑪發告訴你一句話,你這一輩子都要記住,瑪發沒有反叛朝廷,我冤哪!」
吳氏和紫雨各端一盤燒魚走到桌邊,分別放在席上,吳氏說:「這是我做的五柳魚,表哥您嘗嘗。」
老丁從腰間解下錢袋,從裡邊掏出來一塊銀子給少臣:「頭一趟,你跟墨雲去買掃帚、撣子跟做飯用的鍋碗瓢盆之類,回來之後,讓她跟紫雨先把上房打掃出來,好讓太太跟玉瑩姑娘有個歇著的地方。第二趟,你自己就辦了,買些吃食回來,都要現成的,什麼包子、饅頭、芝麻燒餅、醬肉、小肚等等。今天咱們怕是做不成飯了。第三趟,買爐子、叫煤,想法子把火生上。」老丁說完,來到吳氏跟前,請了個安:「回太太,我得出去一趟。」
「我叫玉瑩。」
夜闌人靜,月冷風凄。
只見曹桑格已在門前等候,曹頫緊走幾步上前請安:「請三哥安。」
「三天後,小平郡王來降覃恩,宜老爺想熱鬧熱鬧,找你商量辦堂會的事兒。」
紫雨把花樣子裹上綵線,塞在玉瑩手裡:「我也想起來沾哥兒教的一句話,叫作『非君莫屬』。」
「哪是憑什麼?憑天?」
「可是人家已然是有人家兒的人啦。」
「我瑪發凍死啦!我看見瑪發在刮著大風、冰天雪地的打牲烏拉,凍死在荒山上!」
大家開懷大笑。那笑聲幾乎要震破了屋頂。
「嘿……」曹沾也樂了。
「明珠她……」玉瑩沒肯把「死」字說出口。
曹頎好像沒聽見,低著頭只顧往前走。
曹顒擺擺手,沒讓明珠說話,自己接著說:「你是宜老爺花銀子買下的丫頭,不是誰想為你贖身,就可以贖的,這要經過宜老爺點頭認可,別人誰都做不了主。再一說,明珠啊,宜老爺已然上了年紀,並無妻室,他身邊應該有個人服侍啊,他想納你為妾,我們做晚輩的忙著去道喜還來不及呢,豈能攔阻啊?」
李鼎聽見這個數,感觸良多,當年在蘇州莫說二兩,二十兩、二百兩又當如何,還不是信手一揮。他猛然想起了四句話:「斟酌最後酒,謹慎喜中言,提防忙中錯,愛惜有時錢。」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老者:「老大爺,我給十兩。」
「最終自然是皇恩浩蕩,免於允祉父子一死,分別監禁在景山永安亭和宗人府。」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這句話正說到曹顒的心眼兒里,他轉向丁漢臣使了個眼色。
「沾兒,快給王爺磕頭謝恩。」吳氏從老福晉懷裡拉過曹沾,向小平郡王跟前推了一把,曹沾就勢搶上一步,雙膝跪倒給福彭磕了個頭:「謝王爺恩典,救我阿瑪一命,我們全家永世不忘王爺的大恩。」
曹桑格余怒未息:「剛才你為什麼不請安?你們爺們兒這叫『乍穿新鞋高抬腳』,行!咱們走著瞧!」言罷拂袖而去。
紫雨、墨雲先後跳下車來,攙扶著吳氏和玉瑩也下了車,然後以曹沾為前導,大家慢慢地走進院內。
吳氏奇怪:「誰呀?」
「沒有啊。」
玉瑩回到西廂房,把鐲子交給曹沾:「行了,拿來啦。」然後轉對紫雨:「你再給我找點絲線。」
「這麼貴重的東西出手,而不露風聲,可能嗎?」
逗得大家都樂了。
曹沾從懷裡掏出曹宜的銀簪遞給曹顒,曹顒接過來一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晌無話。須臾過後,才強打著精神,違背著良心說了句:「這……不會是……真的。」
曹頎仍然不理。
曹顒站起來推開窗戶,眾人望去,只見後門開處,一座九曲竹橋橫跨彼岸,橋下流水翻著細浪,潺潺而下,淙淙有聲。
「不用,不用。我也待不住。剛才您送走的,那是……」
「嘿嘿,嘿嘿……」曹沾只好用一陣傻笑來自我解嘲:「想起來https://read•99csw•com啦!想起來啦!您瞧我這記性兒,我這記性兒……」
「老爺。」吳氏抹了一把眼淚,「此番奉旨進京,您估摸著?……」
「往下說,你這想法挺新鮮。」
「哎呀!這是多好的意境啊,他若不解豈不太可惜了嗎?」曹沾想了想:「不行,我得告訴他去。」說完起身欲走。
曹頎說:「四嫂,晚上我跟阿瑪再說說,明天我上家裡來,給您個准信兒。」
「這是為什麼?」
雪映紅梅透春扉。
「她的心都浮上來了。」
二名解差連連擺手:「我們班頭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這銀子我們更不能要啦。」
「《風月寶鑒》。」玉瑩在玩味、體會著其中的用意。
「還說是個幾十歲的老東西……」
「制曰:天朝行慶,必推本於前徽;家世貽謀,遂承休于再世。彝章宜鐋,寵命載揚。爾護軍參領兼佐領加一級曹宜之祖母歐陽氏:壺范示型,母儀著。惠風肆好,既比德于珩璜;餘慶綿延,自邀恩于翟茀。特頒渥典,用表芳規。茲以覃恩,追封爾為夫人。於戲!緩帶輕裘,挺孫枝之材武;高文典冊,大母之顯榮。祗服寵盛,永胎良軌。乾隆元年九月初三日。」
「對對,為人處世原該如此。官場中沒有什麼真格的,彼此猜疑,互相欺騙,爾虞我詐,落井投石。唉,沒意思。我們家在江寧是什麼樣子?齡哥兒你可是親眼得見,如今又如何?你也是親眼得見……」
孟班主把一錠二兩銀子的小元寶,塞在公差的手裡:「也不能讓您們二位白跑一趟,這個小寶兒您買包茶葉喝。」
曹沾出了曹宜家的大門,像往日一樣奔西走。他此刻的心情很複雜,姑且算是亦喜亦憂吧,喜,自然很明白,可以再不到叔祖家裡來練習射箭了。憂的是卿卿,真正的金枝玉葉、皇親貴胄,竟然無親無故,隻身流落在江寧,縱然老祖母對她極好,可是什麼叫寄人籬下,卿卿一定比自己解釋的清楚,體會的透徹。過了四年多,幾乎是兩千個日日夜夜,終於回到北京,回是回來了,可是,有家不能投,親人難聚首,委委屈屈的嫁給了五叔,五叔確實是個好人,可是他們夫妻之間融洽嗎,像自己和玉瑩一樣知心知己嗎?如果和諧,她為什麼又要向我……
玉瑩叫了聲「叔叔」之後,故意跟他搭訕:「找了個花樣子,想綉個枕頭套。可又不會配線,想去請嬸娘教教我。」
「這是?……」
「怕什麼?」
「能。」
「是啊,咱們可有什麼揮霍之處呢。」曹顒自己斟了杯酒,接著說:「聖祖南巡,你瑪發四次接駕,金子、銀子花的跟淌海水似的。什麼罪過、造孽就都講不起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沒有不積山填海的,四台大戲,晝夜可以演唱,專供聖祖仁皇帝隨時娛樂……當時有人寫詩說:『三叉河口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一虧空就是幾百萬兩的帑銀,幸虧聖祖心裏明白,讓你瑪發跟你大舅爺,一人一年輪流到揚州管理鹽政。十年之後虧欠已然補齊了。到我接任江寧織造之後,可又虧了二十多萬兩銀子,讓我補,我拿什麼補。前兩年算下來,還虧三十萬兩。找揚州的鹽商借了二十萬兩,讓你三大爺又從中剋扣了五萬兩。原說老太太把自個兒的儲蓄拿出來,也能抵上十萬兩,可這一抄家……嘿嘿,嘿嘿。」又是一杯酒,被曹顒一口飲下。
「是啊,我看見老奶奶的前心上,全是濕漉漉的。唉——我終於辭別了魏爺爺跟魏奶奶。大爺帶我進了庄親王府,嚄!好大,好氣派!有人領我上了『望楓樓』,拜見了和碩格格,格格十七歲,長的挺面善,也挺和氣,她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啊?』」
玉瑩點點頭:「是,我記下啦。」
有的人明明四目對視,卻昂然不睬。
「唉!」曹沾一跺腳:「這真是父命難違啊!我說去送一送,可阿瑪他不讓啊!宜老爺沒給她請大夫嗎?」
老太太更是精心調理飲食,干稀搭配、葷素間容,沒到三個月阿梅的腿傷果然復舊如初,而且沒落下任何殘疾。
「請瑪發安。」
「什麼有啦?」
「王爺有諭,讓你明天再來。」總管說完轉身走了。
「練箭哪!你怕什麼,她又不能吃了你。」
誰都明白他的所指,所以無一人答言。
曹沾接在手裡,那錦盒不單帶有卿卿的體溫,還帶有一股溫馨的香氣。他輕輕打開盒蓋,紫紅的絲絨上襯托著一隻光大圓潤、光彩熠熠的大珍珠。
曹沾見此光景,急忙跑回船頭,扶起奶奶坐在船板上,這時玉瑩、紫雨、墨雲也都跑出船艙,呼喚、勸慰,最後是大家哭作一團。
凌寒吐清香,斗霜傲雪。
這時明珠把點心盤子端了過來:「侄少爺,吃塊點心吧。」
剩下來的只有沉悶、懷念、憂傷、憤恨與惆悵……很久很久,這死一般的寂靜,真叫人喘不過氣來。
「唉——」曹顒又是一聲長嘆。
「『聽說生我的那天,我們家有一株梅樹開了花,我瑪發就給我起名叫阿梅。』」
「哎。」少臣答應一聲走出船艙,他站在船頭上喊:「開船吧!——不等什麼人啦。」
「就是嘛!」嫣梅陡然而立:「表哥,你敢挖苦我大爺,說唱的聲音比殺雞的還難聽,其實啊,我大爺唱的比殺雞的好聽多了。對不對,大爺?」
曹沾覺得很奇怪,往日五叔挺和氣,今天這是怎麼啦?而且曹頎越走越快。曹沾只好在後邊追著叫:「五叔!五叔!您怎麼啦?」
「噢噢。丁大爺,這事兒得告訴一聲十三齡吧?」曹沾問。
吳氏也在船頭喊著:「老爺!——」
就這樣曹顒像熱鍋上的螞蟻,熬過了半個月,如何發落仍然沒有下文,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度日如年似地過日子。
曹沾站在地上恭恭敬敬一揖到地:「請吧,玉瑩姑娘,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曹宜引著曹顒、曹沾來到花園,距離箭靶子百步左右的地方,把箭囊交給曹沾拿著,從中抽出來三支箭,依次搭在弦上,嗖!嗖!嗖!依次射出,箭箭皆中靶心。
魏大夫聽到這兒,趕緊插了一句話:「李老爺!阿梅的大爺,沒來送送您?」
「兒子,小名兒叫虎子,小的時候長的虎頭虎腦的。在書局子里學刻書,倒是風吹不著,雨灑不著的,就是費眼睛。」陳姥姥一言未了,十三齡回來了,他一隻手拿著一個鮮荷葉的包兒,裡邊是燒羊肉跟燒羊雜碎,一隻手托著一個小沙鍋,裡邊是燒羊肉的湯。他進門看見曹沾大為意外:「喲!沾哥兒,您怎麼來啦?還真找著了,有事嗎?」
卿卿鬆開了手:「說。」
「讓她去拿吧,也好儘儘父女之情。」李煦說罷以袖拭淚。
日上三竿才開始有人陸陸續續的來辦公。曹顒站在門口,只要有人進來,就給人家請安,同時還齜牙咧嘴的強作笑顏。
吳氏很高興:「這個小院真是太好了。依我看全芷園,只有這裏好,榭園,名字也取得好,獨具江南秀色。不過,提到江南也有些美中不足。」她也坐了下來。
「嗻。」小順子應聲而去。
「暗渡陳倉!」紫雨在墨雲的腦門上戳了一手指頭:「豬腦兒!」
「真的,我說看著這麼面善。」
一官員率四名馬甲賓士而至,當官的並不下馬,坐立鞍頭展讀公文:「奉內務府大臣庄親王鈞諭,犯官曹顒暫免枷號示眾。明日五鼓到內務府籤押房,聽候發落。」讀完之後將公文扔給二番役,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哎。」曹沾應聲走進玉瑩、紫雨和墨雲住的西廂房。
「如今給你是嬸娘給的見面禮兒,當年給你么……」其實玉瑩未必不解,誰料紫雨嘴快:「一定是私訂終身嘍!」
「唉,他是害了一個又一個,人家怎麼他啦?」吳氏也不無感嘆。
「哎呀,買棺材得上縣城,用大車拉,今天走,明天才能回來。」
「啊!」真的把曹沾驚呆啦:「您有這麼好的身手,我,我服,我服……」他一邊說著一邊給卿卿恭手作揖。
「告訴當然應該告訴,可光告訴有什麼用呢?得想辦法救明珠呀。」
「就是表大爺的妻子?」
宣武門外,城門樓子旁邊。在城牆上貼著一張告示,上邊字字行行寫著曹顒的罪行。蓋著內務府慎刑司的官印。曹顒項上帶著木枷,跪在告示下面,這叫枷號示眾。
「別去了,瑪發不吃,你大爺也不吃,我們都不餓!阿梅!阿梅!你吃吧!」
忽然間,丁少臣悄悄地走進書房:「沾哥兒,您猜,誰來啦?」
在曹宜、曹沾說話的時候,天香樓的樓窗輕輕地被打開了,卿卿站在窗前,好像是在聽他們祖孫說些什麼。曹宜背對著窗子,沒有察覺。曹沾瞟了一眼,沒敢正視。片刻曹沾走了,曹宜一轉身兒,正好看見卿卿,他向卿卿微微一笑,剛要張嘴說話,不料樓窗「啪」地一聲,被卿卿緊緊地關上。
「這孩子,都這麼大了,怎麼這麼說你表大爺哪!要是你阿瑪在,准得又是一頓好訓!」吳氏佯怒。
「等我想想……」李鼎掰著手指頭數:「不孝、妄亂、狂悖、黨逆、欺罔不敬、姦邪、惡逆、怨懟不敬、貪黷負恩、背理滅倫。對對對,就這十條。」
「如果僅僅是沒請大夫就好嘍。」
「這麼著,你別瞧著我,衝著我的耳朵說,如何?」
墨雲心直口快:「你找太太去要啊。」
「嗻,太太有什麼吩咐?」
曹沾只有無奈,嘆了口氣走了。
「上街了,買什麼去了唄,我瞧著他還拿了個小沙鍋,八成是買燒羊肉去了,燒羊肉湯拌過水麵,他就愛吃這一口,說話就回來。屋裡熱,您就院里坐吧,樹蔭底下涼快點,我給您沏茶去。」
「沒錯。」
「還湊和,還湊和……」李鼎接過笛子,吹了起來,音量不高,但音韻悠揚,十三齡合著節拍,壓低了聲音唱道:
「水,帶水來沒有?」
「好吧,只有照您說的辦吧。」
曹沾讀罷感慨萬端:「真是情深意切,血淚交融,令人不忍卒讀,好!真是好詞啊!」
吳氏掀開車簾,探出頭來問:「老丁,是這兒嗎?」
「這……」
墨雲一見不覺驚嘆道:「姑娘,這兒比咱們家書庫的書還要多!」
憶當年,臨浩劫,心痛切。
吳氏瞟了她們一眼:「還是幫我來做棉衣吧,傻丫頭!」
「哦!能往外偷銀子?」
「昨天半夜裡,宜老爺敲我的窗戶,讓我開開門,還說了好些我沒法出口的話,我用桌子頂住門,死活沒開,熬到今天天亮,我就逃出來啦!四老爺,您救救我吧!」
突然,丁少臣跑到跟前:「你們還樂哪?老爺發火了,沾哥兒,傳你哪!」
「表弟呀,你也是老公事了,朝廷上的事你能不明白,等上三五個月這就是恩典了。要是讓你等上三年五載的,你又如何?」
「這屋裡怎麼這麼熱鬧?」門帘被挑起,曹顒走了進來,他很意外:「嚄!都在這兒。」
十三齡抱住曹沾,捶砸撧叫,好一陣子他才算蘇醒過來,醒來之後便是呼天搶地嚎啕大慟:「明珠妹妹,你死的好屈!你死的好慘哪!不管是誰害的你,我都跟他拼啦!」言罷一躍而起,奪門欲走。不料被十三齡一把抓住:「你上哪兒?」
「唉——」玉瑩也嘆惜少臣太憨實了。
「別價呀!王爺都傳下口諭來了,我敢不遵嗎?」
「嗻。」曹頎答應了一聲,走出客廳。
這個時候他們正好走到天香樓拐角的地方,曹沾突然聽到,從樓門口傳來一陣女人的哭聲,他一愣,停住了腳。可是曹頎卻繼續向前走去。
聲低低說一句閨中戲語,
曹顒仰天長嘆:「唉!——家門不幸啊!」
曹顒回頭看了一眼妻兒,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沒容他說句什麼,已被番役押上大車,把式揚鞭打馬。車輪滾滾揚長而去。
「玉瑩啊。」
魏大夫帶著阿梅,站在東直門的橋頭上,注視著從城裡出來的車輛。過了好長的時間,果然來了一輛刑部的囚車。車上坐著三個人,年紀最長的便是鬚髮全白的李煦,但是他一眼就看見了阿梅,在車上揚著手,大聲地喊:「阿梅!瑪發在這兒哪!魏大夫,我在這兒哪!」
這花園很大,也很空曠,花草樹木不多,只有一座亂石堆砌的假山,遮住天香樓的一側,假山前設有一張石桌和四隻石鼓。這花園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為曹宜練功習武之用,所以花園的一頭有三塊箭靶子,靶心塗有紅圈,一共三環。
「啊!」曹顒大驚失色:「這不是捅漏子嗎!」
這時吳氏也來到曹顒面前曲膝跪下,抓住曹顒腫脹的雙手:「老爺,受苦啦……」一陣哽咽,下邊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杯兒雙,人成對,
曹沾放下碗,突然問道:「哎,我來了一天,怎麼沒看見陳姥姥呢?」
「嗯,你說,你說。」
丁家父子急去攙扶明珠。曹沾自然也去協助。可曹顒對曹沾說:「走!你跟我回蒜市口,這裏沒有你的事。」
曹頎身子靠在牆上,二目失神,面無表情,呆若木雞,全無反應。
少臣一言未盡,從遠處跑來一個半大小夥子,他邊跑邊喊:「先別開船,等一等,沾哥兒,我來了!」
從曹沾在眼睛里突然閃出一股既憤怒又憎恨的光,停了一會兒,他用手指著紫雨、墨雲和玉瑩:「今天告訴你們三個,誰都不準傳出去,此時此刻連老爺都不知道。」他停頓一下:「卿卿死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一夫一妻,年貌相當,美美滿滿的過一輩子,可是女人被人納妾、做偏房的,遍地都是,不勝枚舉呀!這是為什麼?這是命!是老天爺的安排!」
十三齡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曹沾「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他把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淚,像山洪爆發似的一瀉千里。
「可這枷……」老丁話到手到,又是一個小元寶塞在番役的手裡。
就在這個時候,從前院來了一個婆子,她邊往這邊走邊喊著:「侄少爺——侄少爺——宜老爺讓請您上客廳去哪。小平郡王馬上就到啦!」
吳氏又說:「要是從芷園把那對金獅子挖出來,變了銀子,您看……」
曹顒最怕這種場面,因為這能讓他想起江南遇禍的情景,到如今還是個待罪之身。所以他低著頭、皺著眉急匆匆地走進大門。看門房的家人給四老爺請安,曹顒也不加理睬。
「明珠給姑娘請安,早聽我們大奶奶說過您,不單生得美貌過人,而且還很有學問,除此以外,還特別知道疼人。」
番役一推老丁:「上車回家,怎麼弄不開它呀。再說我們也沒帶斧子出來呀。」
外艙。反正都是打地鋪,曹顒父子在一邊,老丁父子在一邊。大家輾轉反側誰都沒有入睡。曹顒咳嗽了幾聲,索性起來坐坐。
眾人聽了都發出欣慰的笑聲。
曹顒未予理睬走進裡屋去了。吳氏盛了一碗湯,端進裡屋。曹沾跟玉瑩他們聽見吳氏說了一句:「老爺,喝口湯吧。」
「幸好沒受什麼罪,明珠賣給了宜老爺,不能常回家,多虧同院有位老街坊陳姥姥照應著,受人點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嘛,故而我們哥兒倆給陳姥姥磕頭,認了乾媽。」
「那你說說。」
「『蘇州織造,李煦。』」
「人家兩人直咬耳朵……」墨雲嘟囔了一句,紫雨接著說:「我們還不出來。」
「這麼嚴重!」曹沾驚異失色:「我得問問阿瑪,那對金獅子是怎麼個來歷?」
「站住!」玉瑩一聲斷喝,紫雨只好站住了。
落馬髻邊鳳釵飛。
「著!」曹宜想了想,問曹桑格:「老三,你說是十三齡放的火,有什麼憑據嗎?」
「墨雲哪?」玉瑩問。
「老爺!……」明珠也大叫一聲,但是,她看到屋裡有那麼多的人,把下邊的話又咽回去啦。
「齡哥!齡哥!——」曹沾跳下船頭:「你站住!我有話跟你說。」
「好,我去回稟大奶奶,她非樂壞了不可。」明珠說完連躥帶蹦地跑了,看來她也非常高興。
牢頭順手抄起來一根皮鞭,打開牢門,劈頭蓋臉狠打李煦。
「……」
「我還想留著它解悶哪!」曹頫說完,一甩袖子衝出門去。正撞上小順子端著茶具剛要進門,結果把一套上好的茶壺、茶碗碰翻在地,小順子大聲驚叫:「哎喲!」
曹沾抹了一把眼淚,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連連地恭手說:「表大爺,實在是不敢恭維,您唱的,但分比殺雞的聲音好一點,我們做晚輩的,也不敢不給您拍巴掌!」
玉瑩好不容易才掙脫開:「你喝醉了,還是瘋啦?」
小阿梅捧在手裡,咬了一小口:「哎呀,真甜,真好吃,我給我瑪發吃去。」
「那……」曹沾話未出口,突然明珠一步闖了進來:「哥!五老爺找你。喲!沾哥兒來啦,給您請安。」
「有!不過,也不是真憑實據。」
「嗻,謝福晉天恩!」吳氏帶著曹沾給福晉、王爺、李鼎請安告退。
「有什麼了,瘋子!」玉瑩嗔怪地瞪了紫雨一眼。
這時,隔著窗戶聽見曹頎在說:「嫂夫人,請跟我來。」話音未落,客廳的房門已被推開。吳氏和曹沾跟在曹頎身後走了進來。
曹沾一個人坐在院里,環境是那麼安靜,可他心裏卻是亂糟糟的,想來想去還是以走為上。他把街門倒扣上,自己回家了。
「不行?」
這所房子很久很久沒有人住了,到處是潮濕、陰冷、霉污的味道,再加上蛛絲結網、灰塵遍布,總使人有幾分凄涼、可怖的感覺。
曹沾看著十三齡,二人良久無語。最後還是十三齡先張了嘴:「沾哥兒,我在江湖上混了這多年,不敢說知人善相,可也有點經驗。你看戲文里的好人都是凈臉黑須,關老爺『忠義兩全』,包老爺『鐵面無私』一個紫面長髯,一個是黑臉,這都是聖人。咱們再看看卿卿格格,一團正氣,天真無邪,她從沒接近過不三不四的人,怎麼會不懂得『發於情,而止於理』呢?」
「沒人看(kān)著還得了,您三大爺就是看著他們的。」
阿梅繼續留在魏大夫家裡,白天沒有病人來看病的時候,魏大夫就教阿梅讀《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三本小書,從描紅練字、直到讀書臨帖,再有空閑的時候,魏大夫就教阿梅做畫。原來魏大夫畫得好一手工筆花鳥和仕女圖。到了晚上,魏奶奶跟阿梅這一老一小,躺在暖乎乎的被窩裡,講故事、說笑話、猜燈謎。有的時候阿梅也給魏奶奶講述自己在蘇州的家,家裡被抄時的可怕情景,一家人跪在街上插標售首的樣子,說得老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淚,竟哭得嗚嗚咽咽,抱著阿梅「心肝寶貝」的叫著,親了又親……
鬼臉城頭。滿臉淚痕的十三齡站在風雨的肆虐中,大聲地呼叫著:「沾哥兒!沾哥兒!我的好兄弟!……」
「為什麼?」
「怎麼?」玉瑩不解。
「唉——」曹顒嘆了口氣:「曹沾哪曹沾『事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今天阿梅沒來,自然是請不下假來,可是誰也不問,誰也不提,是怕惹你表大爺傷心,你要說之前,我就看見玉瑩跟你使眼色,不知道你是真沒看見,還是裝沒看見,非把這點傻氣冒出來不可。你說,這是為什麼?」
「天哪!」
曹宜抬頭望去,只見八抬大轎僅距一箭之遙。他朝身後看了一眼,以為暗示,然後率先高呼:「臣等曹宜恭請平郡王金安!」
曹桑格大聲地喊叫:「宜老爺,快報官,抓住十三齡,一定是他放的火!」
「明珠被贖回來了?」
「好,好,當然好,一晃兒這是多少年了,咱們沒在一塊兒聚一聚了。咱哥兒倆一定喝它個盡醉方休。」
「您這樣可不行啊,枷了好幾天……」
「行了,行了,別說了!這也太慘了,慘無人道嘛。我看我還是走吧,三老爺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曹沾說著站起來走到門口,他忽然停住,問小順子:「這附近有個唱戲的,叫十三齡,你認識不認識?」
老太太說了:「孫子是寶貝蛋,孫女也是寶貝疙瘩!當你媽會偏心眼兒嗎?」
「哪一步啊?」
大夫被請來了。他姓魏,五十上下,文縐縐的,一望而知是個很有經驗的醫生,他摸了摸阿梅的腿,又轉動了轉動踝骨和膝蓋。然後跟李煦父子說:「孩子是小腿骨折。這病對於小孩來說,沒什麼大的關礙,養的好也不會落下殘疾。不過,常言說得好:『傷筋動骨一百天。』在這種地方,就不太合適啦。」
「這麼著吧。我給你一件東西,有了它你也不用做官,也不用當兵,更不用指著那一兩五錢銀子、一石七斗五老米的錢糧,你說好不好?」
「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哪。可你也得拍著良心想一想,當初要是沒有我,把這所宅子報了祖產,如今你想回來就回來,呸!你想的可倒美!」
「玉瑩姑娘。」曹顒說:「我想安頓你住在這榭園,你看如何啊?」
「可惜,說不清楚啦。我還得靜下來,好好的想一想。」
眾人舉碗,一飲而盡。
父子倆邊往外走,曹顒邊數落兒子:「我真奇怪,你跟這下九流怎麼這麼有緣,一個丫頭、戲子的妹妹。她要是真讓宜老爺收了房,不是她的造化嗎?」
「江寧的事兒聽你五叔說了,咱們真是同命相憐哪……」此時他們兩個真是抱頭痛哭了。明珠站在一邊深受感動,她忙去端了一碗茶來:「姑娘,沾哥兒,別哭了,喝碗茶吧。」
「我?……」
吳氏意欲為其焚香,曹顒急忙接過來:「我自己來,自己來。心誠才靈啊!」曹顒點燃線香,插在香爐當中,然後跪在地下,雙手合十頂禮膜拜,口中說道:「觀世音菩薩在上,信士弟子曹顒在下,求菩薩保佑弟子不判重刑,得以從輕發落,弟子初一、十五吃齋,還到廟裡為大士再塑金身!」
「我……」
十三齡磕完頭站起來時,額頭已有血跡。他強忍悲痛,咬緊牙關沒讓眼淚流出來,只說了一句:「曹老爺,遇事多往開處想吧。沾哥兒,一路順風,後會有期。」言罷,一安到地,磨頭就走。
「嗻嗻,請王爺吩咐。」曹沾站了起來,以示恭敬。
「去吧。」曹宜的回答很果斷:「百善孝當先嘛,應該帶他去給嬸娘行個禮。」他板著臉說得正顏厲色,可好像話裡有話。
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有理由嗎?」
「哎。」樓上有人答應了一聲。
「幹什麼?」
「您得給我道喜。我們的案子了啦。我跟阿梅被撥到庄親王府為奴。」
今天的宜老爺家可非同往昔,大門上搭了架子,架子上懸燈結綵,還請了一夥八個人的吹鼓手,在門外擺了方桌,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阿瑪,收下明珠吧,如今咱們正要遷回芷園,也正缺人手啊。」
「說來說去,總得有個吃飯的辦法啊!」
曹沾看見紫雨和墨雲倆人都在屋裡,只好脫了鞋爬到炕上,跪在玉瑩身邊跟她咬耳朵。
「珍珠。」
「豈有此理!她還是個孩子啊,她還要人伺候哪!」
從江寧到北京是兩千一百里,水路一天走五十里,應該在路上走四十二天。正月十五抄的家,到北京的准日子該是二月二十七。船家的日子算得挺准。二月二十八中晌船到通縣的張家灣碼頭。
李煦勃然大怒,他這一生好像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的脾氣,著過這麼大的急,他不顧一切破口大罵:「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就憑你個狗奴才,敢踢我的孫女!你不就是個小小的牢頭嗎,呸!你是王八蛋!三孫子!兔崽子!我肏|你媽!肏|你們家八代祖宗!」
兩輛轎車一前一後,緩緩地進入蒜市口大街,在一座大門前停下。丁家父子和曹沾從前一輛車上下來。老丁掏鑰匙來對鎖,鎖果然開了。
魏大夫放下筆,來到裡間屋:「孩子,你怎麼啦?」
「拿著,如今咱們是一家子,我又是你的嬸娘。」
「嗯,嗯。」曹顒點頭稱是。
曹顒眼裡噙著淚花,語重心長地接著說:「孩子,你可要爭口氣啊!好好讀書,咱們也爭個金榜題名、蟾宮折桂、光宗耀祖、重振家聲!」
「嬸娘,你安靜點兒……」
西風掃著黃葉,黃葉被一陣一陣地吹得很遠很遠,所以天邊上風捲殘雲,竟如一團迷霧。
「哦。你替我謝謝五嬸。今天我就不上天香樓請安啦。」
曹顒在自己屋裡洋洋洒洒地把要買的書目,寫了好幾頁紙,光《制藝選粹》都是一套一套的——按年編印的好八股文。
吳氏在炕上續棉花,為曹沾做棉衣。見她們進來規規矩矩地站在牆邊,便打趣地說:「怎麼,又讓人家給轟出來啦?」
曹沾聽在耳里,看在眼裡,感觸良多,他自言自語的說:「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哪。娶個兒媳婦,生個孩子,老太太就知足了。就掉進蜜罐子里了。真是『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曹沾搖搖頭:「不知道,回來的路上,奶奶在車裡哭得很傷心。」
「因為什麼?」
「沾哥兒,別愣著了,快攙起太太來上車吧!」
父子倆走向大廳。這時曹沾心裏在想:玉瑩和齡哥都對有人纏著卿卿產生疑問,這件事她既然能夠跟我說,我為什麼就不能問呢?她如果改主意不願意說了,另當別論。倘若說了,也落個明白。再一說我們今後見面的機會也不會很多了。對,非問問清楚不可。
「可也是……」墨雲自愧失言,低下頭去。四個人,八目相對,一籌莫展。
「她怎麼會知道?」
「嘿!官不大,財可進的不少。」
「啊!聽說過,聽說過,您是侄少爺,有什麼事兒嗎?」
「是啊。」曹沾思索片刻:「讓十三齡給妹妹贖身。」
「別說話。當年在藏書樓給你是一番意思,如今給你,又是一番意思。你是個聰明人,我想你能明白。」
「蘇州李鼎,李大爺,這麼熟的人……」
「沒有什麼,誰讓一筆寫不出兩個曹字來呢。先學射箭,不用教的人總在旁邊看著。走,說干就干。」曹宜站起來,從牆上取一張弓和箭囊,帶著曹顒父子來到後花園。
明珠應聲而去。卿卿把茯苓霜端給曹沾:「都吃了它,這是宮裡賞的,你吃完了還得磕頭謝恩哪。」
「好,好,記住就好。」曹顒略有喜色,站起來欲走,恰在這時紫雨拿著一支上好的牙管湖筆,興匆匆地跑了進來:「沾哥兒!沾哥兒!給你筆。」一見曹顒趕緊請安:「給老爺請安。」
寒月高懸映照著枯枝古木。偌大個芷園只住著三五個人,尤其是在晚上,到處都顯得陰冷可怖,鬼氣森森。
「告訴你,記住。這叫『東珠』,出產在關東故此得名。它比普通的大珠子也大得多,光潤無比,光彩照人,不單平常人家沒有,就是達官顯宦之家,也很少見。在宮廷里也是很珍貴的東西。它是德妃娘娘賞給我阿瑪的,保存在福晉手裡,這次我下嫁給你五叔,福晉把東珠給了我當作陪嫁。這東西准值多少銀子,我不知道,但則是不會少於一百萬兩。今天我把它給了你,你的後半生靠它,尋求大富貴自然不可能,吃口舒心飯,跟玉瑩結親生子,可保無慮。拿去吧,也算……」下邊的話,沒有說出口。
李鼎滿懷悲痛,屈膝跪在弟弟的屍體旁:「弟弟,你放心的升天吧,上有蒼天,下對大江,從今以後我待阿梅就像親生女兒,只要我還有三寸氣在,一定把孩子養大成人,哥哥如果負心食言,讓老天爺打雷劈了我……劈成碎屍萬段!」言罷一個頭磕在船上,嚎啕大慟。
豈料牢頭仗勢欺人,照著李鼎臉上就是一鞭子:「瞧著你?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還沒等十三齡回答,曹沾先說話了:「我就不懂,這『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又當做何解釋呢?」
曹顒打了個機靈兒,從幻覺中驚醒,見是庄王府的總管,趕緊請安:「嗻嗻,回總管大人,犯官在等候發落。」
先生點了點頭,示意夥計把門關上:「這個人是哪兒來的?」
玉瑩急忙捂住他的嘴:「無憑無據,有的話是不能出口的!」
江班頭用手推開曹顒遞過來的布包:「曹老爺,人們只聽說『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可還有兩句話說得好:『衙門口,好修行,為非作歹莫胡行,俠肝義膽走得正,子孫後代保太平。』我江四一介武夫,又是個直腸子,您要是非給我銀子不可,可就跟罵我祖宗三代一樣。」
「不服氣,你來做。」紫雨說完,瞟了一眼墨雲,一轉身像風擺楊柳似的走了。
「我要是生氣還賞你點心吃,我傷心傷在你不懂我的心,也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裝蒜,揣著明白裝糊塗。當年大五歲就不行了,你如今不也是七尺漢子了嗎。眼下可倒好,弄個幾十歲的老東西,沒完沒了的纏著我……」
玉瑩品了一口茶:「咱們倆人又想到一塊兒去啦。」
「你說起丫頭來,這就是我想說的話題。」曹沾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看看,今天有多少個丫頭。紫雨、墨雲是丫頭,明珠是丫頭,表妹嫣梅,她老祖可是廣東巡撫、封疆大吏,如今也是丫頭。所以我說尊卑貴賤沒有定準……貴則未必貴,賤則未必賤。」
「不明白。」
自從那年李鼎帶嫣梅來了曹家之後,只要李鼎再來,幾乎總是帶上嫣梅,除非和碩格格不準假。其實李鼎是有意這樣做的,一為不斷曹、李兩家的關係,再為自己百年之後,孩子也好有個依靠,他品得出來,曹沾沒過門兒的媳婦玉瑩姑娘,是個品德高尚且又賢惠的人,將來嫣梅遇到什麼自個兒解不開的事,也好有個妥靠的人商量商量,幫著出出主意。因此嫣梅對姑太太家是常來常往,所以跟紫雨、墨雲、玉瑩,還有表哥曹沾都挺熟悉。大家待她也特別好,尤其是玉瑩真把嫣梅當作自己的親妹妹,平日里總把一些好吃的、好玩的留起來,等嫣梅來的時候給她。除此以外還陸陸續續為她寫了三千多個字型大小,背面還註上幾個同音字,為了辨認、記憶。
「好好好,能跟明白人打頓架,都不能跟你這渾人說句話。」一提到那五萬兩銀子,曹桑格就理屈詞窮了,只好溜之乎也:「我走還不行嗎?」他轉對家人,大聲的呵斥:「走!」當曹桑格走過曹沾身邊的時候,曹沾趕緊請安:「請三大爺安!」
雪兒下,偷綻三枝小紅梅。
吳氏將曹沾推到老福晉跟前:「快叫姑爸爸。」
車把式往後一指:「車上有解差,您得跟他們說去。」
「你的意思是……」
弄得小夥子莫名其妙:「咦?誰多開口了?是我嗎?」
「我到底來遲了一步,過世啦。」
「噢,上票房唱去。」
「這……」
「是一支你們蘇州的民間小調,叫《三枝梅》。我先唱一遍,你聽一聽。」曹沾說著從牆上摘下琵琶,調動宮商,低聲吟道:
「好,接著往下說……」
「我沒猜錯,跟公公通姦。」
十三齡說著解開明珠的衣襟,只見明珠頭上,凝結著紫紅色的血污,胸前青紫、灰褐伴之污血模糊、焦黑一片。
李煦父子會意,魏大夫是怕阿梅再回大牢來受委屈,因而頻頻點頭,恭手稱謝。
一座新墳孤零零的立在江邊,李鼎帶著阿梅跪在墳前哭祭:「二弟,你安心的走吧,你走了也好,今後咱們家的日子,就是人間地獄,你拖著個病身子,可以免遭其苦了。哥哥在你的墳前再次發誓,我為阿梅不再論婚,我們伯侄相依為命,我絕不讓孩子受到半點委屈。」李鼎言罷與阿梅抱頭痛哭。
曹家就要遷往芷園,人人都忙著收拾東西,曹沾也不例外,他正在書房捆紮那些圖書。丁少臣一步闖了進來:「沾哥兒,別捆了。十三齡打發人來請你去。」
滴盡平生淚如流,
恰在此時,吳氏披著斗篷一步闖了進來:「沾兒,走。咱們還得求你三大爺去,跟你阿瑪,他們畢竟是一奶同胞啊。」
「阿瑪!——」曹沾一頭撞在曹顒懷裡,放聲大哭。
「您能替我代辦嗎?」
「唉。」玉瑩樂了:「我們這位紫雨姐姐說話呀,向來都是反著說,要不就是轉著彎兒抹著角兒的說。她的意思是說『羞紅』啦。」
第二天仍然是夕陽垂暮,籤押房的人陸陸續續走出房間,曹顒還是給大夥請安。他聽見有人暗笑、有人竊議,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說:「都半個月了,我看怎麼著也得判個『流徙』。」
魏奶奶把啼哭不已的阿梅終於哄著睡了,自己也陪了許多的眼淚。
「明珠姐姐,我不餓,你們……你們待我真好。」
李煦聽見牢頭的吵嚷聲,趕緊就喊:「阿梅!回來!」
曹宜也說:「這是王爺的鈞諭,讓你坐,你就坐吧。九-九-藏-書
紫雨覺得他與往日大不相同:「怎麼了,誰給你氣受啦?」
「宜老爺還說,那東西是能招禍的呀!」
「誰找誰來了?」曹沾又犯糊塗了。
吳氏坐在曹宜面前,聽叔公的訓斥。
墨雲摸著石頭的船舷哈哈大笑。
「瞧你這張小嘴,可真會說話兒。」玉瑩樂了:「一定是格格教的。」
吳氏首先抽出手絹,掩面拭淚。
卿卿用雙手捧住曹沾的臉:「告訴我,我離開江南,想我了沒有?」
一進家門還是直奔西廂房的裡間屋。挑起門帘來一看,只有紫雨和墨雲在做針線活兒。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
囚船總算到了清遠縣,陳千總親到縣衙門申報驗屍,知縣見是朝廷欽犯不敢怠慢,急忙派了仵作來檢驗。李鼎怕仵作找麻煩,捅給了他十兩銀子。這個仵作倒好,連屍首都沒看一眼,就給開了驗單:「醫藥罔效,自身死亡。」
丁少臣插話說:「可我們也不能什麼都不說,留給明珠自個兒說。」
「紫雨,你先別走,聽我接著說:我已然有了一回書的回目了。」曹沾略顯幾分得意,拉長了聲音說:「這一回,就叫作《秦可卿淫喪天香樓》。」
曹沾搖頭。
「滾!你們倆個都給我滾!」曹宜說完沖向逃出來的家人:「救火!你們還不救火!再等會兒就片瓦無存啦!」
「來了,來了,讓紫雨帶到西屋玩去了。也好,有些話還是不讓她們聽的好。」
「渾帳!一口一個明珠妹妹,聽著真叫人刺耳!你出去!這件事你跟著攙和,只能是越攙和越亂。」曹顒正顏厲色,一拍桌子:「你給我出去!」
「好好!」曹顒臉上又綻笑容:「果然如此就再好沒有了。『望子成龍』這四個字的意思,你不會不懂吧?」
「啊!」嚇得吳氏大聲驚叫。
曹顒理屈詞窮,「哼」了一聲,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走了。
「怎麼樣,表弟,比您的事兒大多了吧?」
「孩子們!我們曹家百年顯赫,四代為官,不料在我手上,竟然毀於一旦,如今我又待罪在家,聽候發落,怎麼個發落法兒吉凶難料啊,往好了說,落個削職為民,也就是當今萬歲爺的天高地厚之恩了!往壞里說……」
兄妹今夕絕別後,
「那還怎麼往外偷啊?」
通往天香樓的路上,曹頎走得很快,曹沾得在後邊快步緊跟。
曹顒滿腔憂怨百感交集,他親手拉著曹沾,吳氏帶著玉瑩,四個人走進書房。態度極為嚴肅,氣氛也非常莊重。
陳姥姥更火了:「嘿,跟我這兒耍滑頭是怎麼著,你瞧著我樂什麼呀?我問你找誰哪?聽見沒有?」
果然,第二天少臣跟紫雨、墨雲把外院三間南屋打掃得乾乾淨淨,找來了糊棚的棚匠,把棚頂重新糊過,牆上刷得四白落地。
「嗯。」
卿卿沒管這些,仍舊跟明珠說:「再沖一碗厚厚的茯苓霜來。」
「還有可笑的哪,沒過了多久,我們被判定打官賣。人人頭上插了草標,在大街上跪了一年多,居然沒有人買。」
「哎喲!我的傻爺,屁股上不是還有個眼兒嗎?」
「什麼?!」曹宜一躍而起:「那對金獅子還在芷園?曹顒當年跟我說,早就扔在永定河裡啦。」
「嗻嗻,您放心。」老丁回手拉上曹沾,奔到曹顒跟前,雙膝跪倒:「老爺!……」
三枝梅,綻春蕾,
「傳我,我又怎麼啦?」
「是啊,沒人給買糖吃啊!」
明珠發現了曹沾先是一驚:「沾哥兒,您怎麼上這兒來啦?……」
「可惜什麼?」
「老爺。」老丁往前挪動了一下身子:「我可聽說沾哥兒的表哥小平郡王跟和碩寶親王自小過從甚密,幾乎無話不談,和碩寶親王不單立為東宮,而且眼下還執掌著軍機處,要是求和碩寶親王,在當今面前說句好話,准能逢凶化吉。」
卿卿問曹沾:「這叫什麼?」
天將破曉,眾人在明珠的靈前忙乎著為她入殮,突然闖進來兩個縣衙門的公差,進門就問:「誰是戲子十三齡?」
「你說什麼哪?風是風、火是火的,咱們屋裡怎麼不能待了,讓你跑到這兒來兒犯瘋魔,說胡話?」
「我也是北京人哪,總想著落葉歸根嘛,再一說,我在北京有媽、有妹妹沒人照應。但則是,我來遲了一步,老人家先走了。」
玉瑩抬起頭來看著曹沾:「你也胸有所感、心有所怨嗎?」
「不能,那地方只有我跟老丁知道,他找不著。」
「站住!你個沒良心的。你忘了,雍正元年李煦回京領罪,你們去江邊送別,回來你就病了,從白天到黑夜,你吃的、喝的,連湯藥,哪一樣不是我親手一口一口喂的,夜裡我跟你就睡在一張床上……」
李煦也把阿梅緊緊地摟在懷裡:「寶貝,瑪發的案子判了。發往打牲烏拉軍前效力!嘿嘿,嘿嘿!哈哈,哈哈!」李煦一陣狂笑:「我走道兒都得別人攙著啦,還要軍前效力!哈……」李煦笑出了兩行熱淚。
「瞧見了沒有,就這麼准!」曹宜自鳴得意地跟曹沾說:「常言道:『百步穿楊』嘛!古有詩云:『已驚百步穿楊彩,會看雙鵰落塞雲。』其實沒有什麼奧妙可言。前腿弓,後腿綳,前把穩,后把准。下苦功夫,一個字『練』!沒有近道兒,明白了沒有?」
「行啦,別說了!這孩子知道的也太多了,這不符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好了,好了,睡覺吧。」曹顒面色含嗔重新躺下。
「聽見什麼?」
掌柜的微微一笑:「我們是買賣人,一看您就知道並非浮蕩子弟,一般的浮蕩紈絝子弟,買這種書,只取其淫邪的一面,其實完全違背了著書人藍陵笑笑生的本意。書是明朝寫的,內容是罵嚴嵩的,當然不敢指明,指明了就沒了腦袋啦,如果這部書能用另一種方法寫,指的是嚴嵩,可又讓他抓不到把柄,找不到證據,那就是天衣無縫的傳世之作了。可惜呀可惜,藍陵笑笑生沒有這份才華,留給後人的是淫邪,是遺憾。不過文筆還是不錯的。少爺,您年紀還小,不能讀,要買我也不賣。」掌柜的說完把書收了回來,放回原處,抱歉地向曹沾恭恭手。
「那讓我說。」玉瑩索性坐了起來以示鄭重:「聽表大爺說,做了四堂守舊,就花了四萬兩銀子。嚇了我一大跳,要票戲光守舊不行啊,還得有文武場面,行頭戲裝,前後台的執事,陪著唱的戲子……兩個四萬兩夠了就算不錯。如此的奢侈靡費,實在是太不應該了。怪不得老太太活著的時候,總說蘇州的舅老爺大手大腳、揮金如土。」
「你瘋了,宜老爺家的真事兒,你寫到書里去還了得,家醜不可外揚,要是讓老爺知道嘍……」墨雲好意勸阻。
尚未入門,曹顒先說:「這裏叫『榭園』,是個好地方,你們都進來瞧瞧。」大家跟著曹顒走進院門,但見幾根細竹迎風搖曳,青翠欲滴,給人一種清心脫俗之感。三樓三底上下都有畫廊環抱,花窗扇扇,雕工精細。室內,綉幔低垂,蘭麝幽香,傢具陳設,古樸端莊。
「遠,很遠很遠,在東省的邊上,還很冷很冷!」
「叫什麼?」玉瑩也很興奮。
「我去洗。」曹沾欲走。
「奶奶,您別哭了。」曹沾實在不會用其他的語言來安慰母親了。他突然想起鐲子,忙從腰裡拿出來,解開絹帕托在手裡:「奶奶,這是卿卿給咱的。」
「……」
玉瑩非常高興:「謝謝叔叔,謝謝嬸娘。」
曹顒急忙捂住他的嘴,向左右看看,幸喜室內無人。
老丁引路,吳氏拉著曹沾走進北屋。李鼎迎上來請安:「表弟妹,受驚啦!」
吳氏也站了起來:「叔公,照您這麼說,不是山窮水盡了嗎?不管怎麼說,您也得救救您侄子啊!」言罷屈膝跪倒,嗚咽乞求。
「『是,在蘇州。』」
「哦!我明白啦!」墨雲從炕上跳起來,大聲地說:「這就是沾哥兒教我們的那句,明修棧道,暗渡……什麼倉!」
有的人則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還「哼!」地一聲,拂袖而過。
「唉——我的大公子,咱們這院里住的還有誰啊?自然是你們那位少臣哥了。」
「噢?!」吳氏和曹沾俱顯驚愕。
「不,不知道。」吳氏搖頭。
「那,我能去嗎?」
「可惜你聰明過人,這話是能說的嗎?」
「齡哥還是一片俠肝義膽。」
老者跟另外幾個人商議了一會兒,回來說:「這麼著吧,挖坑的工錢,兩張蘆席錢,刻碑、運碑回來,埋上。圓滿了吧?」
「才九品?」
好像曹顒跟曹沾還從來沒發過這麼大的脾氣,曹沾違拗不得,只好走出房門。
「這倒真的是件大好事,目前還只是一個想法,真要寫起來,還得建提綱,立回目,決非三朝兩夕的事,你能持之以恆嗎?」
「這……」卿卿的一番話,真讓曹沾無言以對。
第二天一清早,曹沾就來到了宜老爺家。他請叔祖到花園看他射箭。
「她才幾歲呀,就給格格當使喚丫頭?」
曹沾低頭不語。
幸虧玉瑩手快,一把抓住:「天哪!你就做做好事吧!何苦驚擾一對鴛鴦!」
丁少臣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那是因為讓人家把吃飯的傢伙兒,給挪了窩啦!沾哥兒,您說解氣不解氣?」
玉瑩接了鐲子,又是一聲長嘆:「唉——可千萬別到了那一步啊!」
「東珠雖然極為珍貴,可它一不能吃,二不能穿,是不是得把它賣了,換錢?」
月淡星稀,天將破曉。曹顒已然站在內務府籤押房的門口了。俯首低眉,極盡謙恭之態。
「芷園這麼一大片宅子,幾百間房子,您就撥給我倆小院?……」
曹顒頻頻地點頭:「果然是金石之言,可惜事情來得讓你措手不及呀!」
「對呀。」
「怎麼,是我?……」
「是,侄女記下了。」
曹沾只顧打量陳姥姥,忘了及時回答問話,只是看著老太太傻笑。
「您別小瞧了這九品,可是內務府管銀庫的。」
阿梅仍然坐在西廂房的炕上,跟玉瑩、曹沾他們述說自己的身世:「大爺帶我離開了魏爺爺、魏奶奶家,老兩口兒都哭得跟淚人似的,拼死拼活也得讓我們爺兒倆吃頓飯再走。魏爺爺讓飯館子送來四個炒菜,還有一個大個的盒子菜,魏奶奶一邊掉著眼淚,一邊給我們和面,剁餡包餃子,我親眼得見,奶奶的眼淚掉在面盆里,她總是用手擦眼淚,可是怎麼也擦不幹。
曹沾喝乾了玉瑩茶甌里的涼茶,跨在炕沿上,滿臉嚴肅一言不發。
曹沾腦子裡亂,身子也乏,再說也不認識回家的道兒了,索性雇了輛轎車。
只唱得力竭聲嘶,滿頭大汗,刺人耳鼓,除十三齡一人鼓掌之外,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後合,按著肚子,抬不起頭來。
「這話是……」
吳氏默然禱告之後,請李鼎落座。
一句話把十三齡問得一愣。頃刻間無言以對。
「哎喲!聽見了,聽見了。」
「太太,您先別下車,等我打聽准嘍。」老丁說著走了。
牢頭在這刑部大牢里就是土皇上,對犯人說一不二,何曾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他立時火冒三丈:「好啊,你個老東西,你是活膩歪了,今天我要不教訓教訓你,你也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
虎子邊走邊喊:「茶雞蛋留著您自個兒吃吧,柜上吃的挺好的。」
玉瑩嫵媚的一笑,轉身跑了。
「沾哥兒來了!」
吳氏生性怯懦,怕他們哥兒倆翻了臉打起來,所以趕緊解圍:「三哥,您甭著急,這麼大個宅子……」
「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曹顒接過碗來喝了兩口。紫雨說:「還有素菜包子,老爺。」曹顒放下粥碗:「不吃了,我怕晚了,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幫我換衣服吧。噢,讓太太幫我換,你去看看少臣昨天訂的車來了沒有?我怕晚嘍!怕晚嘍!」
曹沾跟玉瑩說:「卿卿還說:『當年給你是一番意思,如今給你又是一番意思了。』」
「我問你,你一天到晚的練這玩藝兒幹什麼。」卿卿用下頜指了指弓箭:「弄得一身的臭汗。」
「嗻嗻,那又有什麼喜呢?」
「上弔死的!」
曹顒讓李鼎落座之後問:「有什麼喜事?」
福彭接著說:「表弟,下邊該說到你的事啦。」
曹沾回到家裡,在南屋書房門口正巧遇上玉瑩,他把她拉進書房,一五一十的告訴她剛才所發生的事情。
「嗻,阿瑪。」
小阿梅捧著點心,跑到李煦的牢房:「瑪發!大爺!你們吃吧,這叫自來紅,可好吃了。你們一人一塊半。」
看得出來曹頎十分無奈,答應了聲「嗻」,只好帶著曹沾走了。
「快!去看看。」玉瑩推了一把曹沾,她(他)們一夥兒三步兩腳回到榭園。
卿卿果然安靜了。兩個人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卿卿解開衣領,從項間取下自己的碧玉麒麟欲給曹沾戴上。
「不錯。秦可卿是假託之名,『秦』者是『情』字之諧音,又是含義。卿字嘛,不說咱們大家都知道。」
曹顒見此光景磨頭就走。不料曹桑格從屋裡追了出來:「曹老爺,您別著急,我是說話就走。」
明珠一見曹沾納頭便拜:「沾哥兒!」
「那自然,那自然。」曹宜隨聲附和。
十三齡剛要說話,陳姥姥端著茶壺茶碗來了:「你跟沾哥兒先喝著茶,我去打點兒酒去,待會兒咱們是燒羊肉湯、抻麵條,行不?」
「阿瑪說咱旗人文的武的都得拿得起來,這一馬三箭,必須嫻熟。百步穿楊百發百中……」
「近來我才知道,她母親是船娘,自然學得一手好船菜,表哥不愧是走過大江南北的人,您的嘴可真尖。」
「那我讓賬房先生給您算賬,讓夥計打捆裝箱,您二位再瞧瞧,還要什麼書隨意挑選。就是小店一時缺貨的,我們也能為您去找。」
這句話勾惹起曹沾剛才的聯想,面對故人,他把近日來的積怨、憂悶、失落、憤懣……一股腦的傾瀉出來,伸手抱住卿卿,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他喃喃地說:「家,咱們住過的家……沒有了,夢!真是一場惡夢……」
「哼!」卿卿逼視著曹沾:「在江寧……我說咱們明天騎馬玩去,你說,你還沒學過騎馬哪。我告訴你,我在邊陲天天騎馬,還時常跟著阿瑪、老平郡王去打獵。騎馬打獵拿什麼打?赤手空拳嗎?你就不會想一想?」卿卿說著用手指戳了一下曹沾的腦門兒:「你個沒有記性的東西!」卿卿佯怒。
「……」
「她小嘛,不懂事……」曹沾想為墨雲開脫。
「總共是五萬兩,那麼,剩下的呢?」
玉瑩大驚失色:「她,她……」
「因為你管爺爺叫瑪發,這是你們旗人的稱呼。」
「謝王爺栽培!」曹沾走到福彭跟前,一安到地。
「行行,甭客氣,你說吧。」
「哈哈,哈哈……」曹沾沒說全的俏皮話兒,把曹宜給逗樂了:「你小子的意思,是連騎馬帶射箭一塊練?」
「嗻。」丁少臣應聲跑去。
曹桑格也緊走了幾步,下了一台階,一把抱住曹頫:「老四啊!不是哥哥埋怨你,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弟妹怎麼就不來找我呢?我又不知道你們的住處,都快把我給急死啦!這可真是的、真是的。」
「去你媽的吧!剛才你還讓她滾哪,這會兒說你娘的風涼話兒來啦!」牢頭揚手「啪」的一聲,一個嘴巴打在禁婆子的臉上。
「李老爺,您聽我說:這一百兩銀子我沒動,託人放了印子得些利息,孩子的衣食、醫藥等項費用足夠了,至於今後,我行醫有年、衣食不愁,添個小孩,粗茶淡飯的足能維持。這銀子您就帶上它,天寒地凍的總可以添些衣食。我一生篤信神、佛。這也是咱們前世積下的緣分。」魏大夫強行把元寶塞在李煦的懷裡。
曹沾挑起車簾向外張望:「到了,就要到啦!」
「哪……怎麼辦?」
「何只是江南遇禍之後,自從我們三個人被救到府上以來,好像就沒有過,蘇州禍事在先,老祖宗就整日提心弔膽,揚州借錢……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日無寧日。」
曹顒點了點頭走入園內,曹沾、玉瑩趕緊請安。曹顒看見玉瑩一身縞素,先皺了皺眉,然後又見石案上的香爐、線香:「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哪,我聽見又哭又笑又說又叫的?」
跟在後邊的墨雲也來上菜,嘟囔了一句:「就你話多。」
「打牲烏拉可是能凍死人哪!」言罷二人離去。
「唉,常言說得好:『顧己不為私』啊,就算舍了我的身家性命,也救不了他。沒法子,聽天由命吧。」曹宜說完,一甩袖子走了。
「還有……」老丁接著說:「咱們家如今的族長宜老爺很得當今萬歲爺的賞識,又陞官兒,又賞房子,過年過節還賜福壽字兒,咱們到京之後,求求怹給講個人情……」
「行了,我算想開了,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過去的事咱就不提了,說眼下的,車在門口等著哪,咱們走吧。」
「我,我看不準,『發於情,止於理』故是一說,如果她不止於理呢?像你說的,生性執拗,狂傲不羈,就會做出越禮之事、不軌之行。那天她喂我點心吃的時候,也曾說過,自己是金枝玉葉、皇親貴胄,要怎麼樣就得怎麼樣,她看我的眼色,真所謂柔情似水,還要趁五叔不在家的時候,讓我上天香樓……」
「唉——好好好,見!見!」
「我沒見她們給你盛飯?」
「什麼話?」
牢房裡,李煦並不示弱,拼了老命跟牢頭扭打在一起。而且還邊打邊喊:「你小子要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就打死我,我李煦是朝廷欽犯!萬歲爺跟你要人,我看你王八蛋小子怎麼交待!」
「除非你不承認我。」
福彭點點頭,意思是讓他坐下,然後說:「我已然跟阿濟格親王的王世孫瑚玐說好了。你到他家去上家塾,他們請的老師是黃去非黃老夫子,當年還教過我哪。老夫子學問淵博,在他的教導下考中了許多進士,還有兩名狀元,瑚玐家只有長子敦敏一個人讀書,他弟弟敦誠還小,故而很想邀集二三同窗,共同奮進,表弟,憑你的天賦,再加上刻苦攻讀,何愁蟾宮折桂。」
卿卿坦然一笑,馬上又有一種憂怨之情湧上雙頰:「我跟你說過的話,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咱們是誰跟誰呀?你說你的。」
「好好好,可得快著點兒。把式,把車往街邊上靠靠。」
「……」
「我!……」曹沾嘆了口氣:「你個死丫頭,想讓老爺吃了我嗎?」
「好吧。」魏大夫為人很爽快,「幸喜寒舍只有我們老兩口兒,只要不怕姑娘受委屈,倒有一席安身之地。」
曹沾搖頭。
紅顏千古真薄命,苦海冤河假演說。刀鋒劍影頻交錯,無悔坎坷復坎坷。
突然,紫雨一聲驚叫:「有啦!」把大夥嚇了一跳。
「也算我一個。」明珠也舉起杯來。
牢頭舉起鞭子:「滾,請大夫去。要不我抽爛了你!」
「對對對,展歌喉,助酒興,我也敬你一杯!」曹沾舉杯相敬。
玉瑩接著說:「逾制包含叛逆朝廷,比虧欠帑銀重的多,倘若……二罪合一,可真不堪設想啦。」
「是啊,舅老爺在蘇州人稱李佛,這一個『佛』字,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銀子買來的。致使才有今日的下場,細想想也不足怪。也不為冤。」
當天的晚上曹沾回到家之後,先到北屋給吳氏請過安,便溜到玉瑩的屋裡,玉瑩跟墨雲已經躺下了,紫雨正在洗腳。
李鼎這時顧不上李煦,顧不上鞭傷疼痛,衝出牢房,抱起阿梅:「孩子,你怎麼啦?」
「那麼,最近的縣城是……」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吵了。」嫣梅接著說:「最慘的事還在後頭哪!」嫣梅向大家細述了在她幼小的心靈深處永遠記憶的傷痛……
「得有個節骨眼兒?」墨雲看著紫雨問:「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哎呀!行了,行了,這點繁縟的禮節都讓你們學來啦!大家都快坐下,我發糖了,一人一塊。」曹沾打開酥糖的盒子,給大伙兒發糖。
曹沾討了個沒趣,也只好躺下。
小阿梅湊到李鼎身邊:「大爺,我阿瑪睡覺了。你為什麼哭啊?」她用小手為李鼎拭淚,李鼎痛心疾首,抱住阿梅失聲嚎啕大哭。
「你……」
「唉!我爹去沏茶,回來的時候,就把明珠帶來了,她哭的跟淚人似的,老爺問她什麼她都不說,只說找你。」
少臣笑而不答,他把門帘子挑了起來,向外邊點點頭。曹沾注目而視,只見一位漢子從門外走了進來,細腰乍背,高挑身材,寬腦門兒,大眼睛,背後梳著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沾哥兒,您好啊,給您請安啦!」言罷後退幾步,又緊走兩步,一安到地!
曹沾的腦子裡時而一片空白,時而都是往昔的回憶。腳底下也就更沒有了主宰,信馬由韁地在衚衕里瞎走,越走越糊塗,越走越不認識路,走著走著他發現眼前有一座廣亮大門。門上都是磚雕的花紋,中間鐫刻著兩個大字「芷園」。
「沒錯兒。」
「你……」曹沾剛要說什麼,卻被玉瑩攔住:「你聽聽我說什麼,多日不見表妹,不單出落成個大姑娘,還長成個好體面的、好俊俏的大美人啦!」
「行,我給你找匹馬。明天早晨亮寅時,咱們爺兒倆德勝門門臉兒見。」
「對對對,叫明珠。」
「那是?……」曹沾欲問。
「怕你人大心大,不學好。」
捧獻心香,花前泣血。
一句話問得曹顒差點沒掉下眼淚來:「唉——傻孩子,『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如今咱們家到了這步田地,哪兒會有人來給咱們送行啊!」曹顒揚揚手:「開船吧,開船吧。」
他回到自己的書房,原來玉瑩在這兒練小楷,曹沾喝了口涼茶,不等玉瑩發問,便將十三齡的說法,如實地告訴了她。
「是啊,醫外傷飲食也很重要,將養的好,才能調治得快。」
「唉!——大媽,就是火坑,咱也得跳啊,這就叫聖命難違啊!」
曹沾望著樓窗愣磕磕地看了半天。不能明白卿卿的意思。忽然明珠來了,雙手端著一隻銅臉盆,盆內水中泡著手巾,明珠把銅盆放在石桌上:「沾哥兒,大奶奶說了,這兩天身子不方便,讓您不必上樓請安了,來習武想非三朝兩夕的事兒,日後自有相遇的日子。讓您洗把臉,可以歇歇啦。」
黃昏時分,曹顒回到家裡,坐在炕沿上從懷裡往外掏元寶。
「哎呀!我的齡哥兒!」曹沾驚喜若狂。上前一把抱住,「都快十年啦,您怎麼才來呀?」禁不住喜淚盈盈,滴滴腮下。
「考了兩回,都沒考取,我一是心灰意冷,二是有件事兒我想不明白。我瑪發為接駕虧空了帑銀,已然補齊了。可我親阿瑪當了三年的織造,又虧空了二十幾萬兩銀子,是他貪贓了嗎?沒有。我們家買房子買地了嗎?也沒有。錢都哪兒去了呢?我想是都打點了關節啦。」
「宜老爺他們呢?」
曹沾把東珠的盒蓋蓋好,雙手放在石桌上,然後恭恭敬敬地給卿卿請了個安:「我先謝謝五嬸這番美意,再謝謝卿卿格格這份盛情。我說句話,您可千萬別生氣。」
一言提醒了曹沾,他看著玉瑩頻頻地點頭。
曹顒心裏盤算,是說我哪嗎?……當然是說我哪。打牲烏拉給披甲人為奴……冰天雪地……大舅老爺可就是死在那兒的……江河永固,窮山積雪,惡雪狂風……
「我可不敢,趕緊讓座:『快請坐,快請坐,有什麼事嗎?』他說:『我的小褂破了,實在是不能穿了,我想自己補……可我又不會。再說也沒有布頭兒,故爾,我想求……』這時候墨雲趕緊咳嗽了一聲兒。誰知道這個傻小子,傻到那頭又傻回來了,你們猜他說什麼?」
「嗻。我不要。」
眾人急忙給王爺請安,曹宜親自扶著小平郡王居中高坐:「王爺辛苦啦!勞您的大駕來降覃恩,實在愧不敢當!有罪,有罪。」曹宜轉向僕人:「茶沏好了嗎?快給王爺上茶。」
「這件事兒是丁漢臣辦的呀。」
「二十年前我如果能認識您,一定能免此殺身之禍。好吧,阿梅就拜託您照應了,大恩不言謝。讓我給您磕個頭,一絕今生之謝,阿梅,你也來。」
停了一會兒,玉瑩主動地投入曹沾的懷抱,兩個人親熱了一會兒,玉瑩推開他:「天不早了,放我走吧。」
「是啊!難道說這幫當爺的醜事,就不該給他們抖摟抖摟!」紫雨說完,轉身而去。
「你憑什麼能報祖產,不是坑了我的五萬兩銀子嗎?」
曹顒端起茶甌子來一飲而盡,然後把點心包推了推:「你拿去吃吧。再給我口茶喝。」
「別哭了,四弟妹。我都知道了,遇事不慌,才是大家風範,快起來,坐吧。」
「找曹宜。」
曹顒恭手,謝謝班頭的提醒,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墳墓。
「我讓他償命!」
江四真是個直腸子的硬漢子,他從曹顒手裡拿過來一個五十兩的元寶:「這個給他們,餘下的您收好。」他把元寶遞給二解差:「你們倆還不謝過曹老爺。」
曹顒無奈,從布包里取出兩個五十兩的元寶:「這一百兩銀子,給這二位弟兄路上買杯酒吃總可以吧?」
「嘿!你……」曹沾瞪著眼睛問玉瑩:「如今,怎麼辦?」
「我叫紫雨。這是我們家姑娘……」
曹顒說的是:「快把她送回宜老爺家去!」
十三齡兄妹點點頭。
又過了些天,曹沾仍然在宜老爺家裡練射箭。當他把一箭囊的箭射完,去拾箭回來的時候,猛然發現卿卿坐在石鼓上,向他微微一笑,但在微笑中略有幾分譏諷。
「姑爸爸。」曹沾靦靦腆腆地叫了一聲。
「可……」
「昨天你讓少臣送來鐲子,我本想等今天早晨首飾樓開了門,我把鐲子換成銀子,再去贖明珠,可陳姥姥說自己心驚肉跳,坐立不安,一定讓我去看看,我去了之後……你看!」十三齡把曹沾拉到供桌後邊,靈床旁邊,掀起屍身上的一床舊棉被:「曹宜不但沒給請大夫,反而用燒紅了的烙鐵烙她前胸,活活把個明珠給燙死啦。」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噢,蘇州織造李熙,聽說過。但則是阿字在南省發陰平聲,咱們旗人發去聲,阿梅阿梅的多難聽,我給你改為嫣梅吧,嫣然一笑的嫣,一枝會笑的梅花,好不好?』」
「哎,來啦。」曹沾答應完婆子,轉對明珠說:「明珠,我先上前頭去,待會兒再來找你。」他說完之後轉身而去,但是沒走了兩步,就聽見明珠叫了一聲:「沾哥兒!」
墨雲看見曹沾,打趣地說:「得,又來咬耳朵來了,紫雨,咱們還是走吧。」
曹沾繼續練習射箭。過了不大的工夫,就聽見天香樓側面的樓窗「叭」的一聲拉開了。卿卿站在窗前。她的臉色變化很大也很快,看見曹沾先是笑吟吟地,繼而又顯嗔怒,忽而似憂如怨。感情極為複雜,曹沾放下弓箭急忙請安:「給五嬸請安。」
「嗻。是我。」曹沾答應完了,一低頭看見桌上放著一支精緻的銀簪,銀簪上一端鐫刻著一枝梅花,花下還有一個篆體的「宜」字。
吳氏明白紫雨的意思,但也只能是不加可否。
「阿梅,瑪發還沒到東省哪,打牲烏拉離咱們這裏遠得很哪。」
「如果到北京……」
曹沾站了起來,意欲進到裡屋,卻被玉瑩一把抓住,小聲地在曹沾的耳邊說:「不要火上澆油。」然後她跟墨雲說:「悄悄地把碎碗撿出來,不要多話。」
雍正元年的冬天,押解李煦的囚船,辭拜曹老夫人沿江北上。沒有幾天,囚船到了山東地面。李鼐一病無醫嗚呼而亡。人們把他的屍體停放在船板上,小阿梅不解其故,抱著父親的屍體在叫:「阿瑪,阿瑪,你快醒醒啊,我們都吃過飯了,就差你啦……」
卿卿恰在此時突然問了一句:「你怎麼來啦?」
「好姐姐,憑良心,你願意不願?」
「對呀。就因為我們是旗人,在蘇州打官賣的時候,一年多沒人敢買……咦,老爺爺,你怎麼知道?」
一直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十三齡,又在香爐里上了一股香,跪倒靈前嚎啕大哭:「明珠!我的好妹妹,天不怨,地不怨,都怨哥哥無能,窮得養不起你,把你給賣了!竟讓你落了這麼一個慘死的下場!明珠啊,哥哥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十三齡頓足捶胸,只哭得滿臉是淚,悲痛欲絕。
「我說的都是實話,于情于理無不相合,你說呢?」
玉瑩瞪了她一眼:「墨雲!」
吳氏勸他再去求求小平郡王,只是曹顒不肯,他認為自己如今羞於見人,二來小平郡王日理萬機忙於國家大事,只怕無暇照顧,其三拖了這麼久,還沒個定準,怕是王爺也有王爺的難處,自己的事,還是自己辦吧,所以決心明天去內務府押簽房帶上二百兩銀子,想先走走庄親王府總管的門路,打點打點這個關節。
他(她)們先向死者肅立默哀,然後跪倒禮拜,按人三鬼四的舊例,磕了四個頭。很久很久沒有一個人站起來,這種悄無聲息的祭禮,越發顯得凝重、莊嚴,屋裡的空氣好像都凝結了,像一塊巨大的石塊,壓在曹沾的心上,讓他透不過氣來,他終於承受不住這愴痛的哀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你們姑娘跟我一樣,胸有所感、心有所怨,勸是勸不好的。」
「有道理,一筆寫不出兩個曹字。」
「可惜什麼?」曹沾也不明白。
明珠跑進新房:「姑娘!姑娘!沾哥兒來了,沾哥兒……」
「是。他是比早幾年活泛多了。」
曹沾、玉瑩、紫雨、墨雲四個人跑出後門,但見水清見底,游魚尾尾。竹橋的盡頭有一株粗大的合歡樹,枝柯叢密,下流一片湖面,碧水粼粼,波平如鏡。曹沾興奮地用手一指:「你們看,還有一隻大船。」眾人欣喜地跑到船邊,原來是一座石木結構的樓船。船檐下也有一塊橫額,上書「矮舫」三個古樸蒼勁的漢隸。
「嘿嘿,嘿嘿……」小順子把曹沾送出大門,用手指著:「他們家就在芷園的後身兒,她媽死的時候,我還跟著忙乎了兩天哪。芷園后牆的東頭,對過兒頭一個門兒。那院里住著一位陳姥姥,是她乾媽。」
「我吃得了吃不了與你何干?」
「小什麼小,那年我都十四啦!」
「來江寧幹什麼?」
「十三齡?」小順子搖頭:「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兒嗎?」
玉瑩緊鎖雙眉,深深地嘆了口氣:「唉——那就是說,沒辦成。」
「回來?……回來?……不不不,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福彭恭恭手:「覃恩接完,咱們就敘家常了,大家都請坐,請坐。」
「嗐!侄少爺,我要是胡說,今兒晚上,燈滅我就滅,行了吧。」
曹沾犯壞,藉機偷偷地溜進院內。
丁少臣把點心跟茶甌子放在板凳上,打開點心包,原來是一包綠豆糕:「老爺,您吃兩塊點心吧,敗敗心火、壓壓飢。紫雨說您早晨就喝了兩口粥……」
「該接覃恩了,誤不得的。」曹頎說完,抹了一把眼淚,走啦。
曹沾轉向明珠:「明珠,這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
「哎呀!是沾哥兒,我知道,我知道,卿卿姑娘常跟我念道您……」明珠大喜過望,跑回去稟報卿卿去了。曹沾只好摸著黑兒走上樓梯。
「哎,我這就去。」紫雨答應著轉身而去。
「虎子!虎子!把這幾個茶雞蛋帶上!」老太太追出大門,仍在呼叫。
「這是怎麼啦?」曹沾一聲驚問。
「哎……」吳氏用絹帕捂住嘴,在大街上,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嘿嘿,嘿嘿……」卿卿一反剛才默然無語的態度,竟又發出一陣訕笑:「曹沾,你欺我是女流之輩,足不出戶,就不懂世態、不明事理了嗎?我問你,難道只有曹顒賣東珠,珠寶商人才肯買,換了別人,人家就不要嘛?」
「……」
「你問我,我問誰去?那不是你剛才說的嗎?」
思悠悠、恨悠悠。
曹顒的腦子裡浮現出了打牲烏拉種種險惡的景觀,自覺不寒而慄……
一輛轎車賓士在京城裡的街道上。
曹沾扶起老丁,請大家歸座。
一路小跑兒,曹沾來到玉瑩的屋裡,先告訴她們明珠被送回去的情形,然後問玉瑩:「那年卿卿給了我兩副金鐲子,奶奶讓交給你,快拿出來好給明珠贖身哪!」
不知不覺下起雨來了。雨聲淅瀝驚動了紫雨:「喲!下雨了。」說著她下了地,拿起一把雨傘來到曹沾的書房,推開門進屋一看,屋裡是空空的:「咦?人呢,下著雨……」紫雨稍一思索,馬上明白了:「噢!今天是七月初七。」她急忙來到後院兒,隔著瓜藤瓜葉看見曹沾和玉瑩並肩坐在瓜棚下面。紫雨躡手躡腳走到他們的背後,但見曹沾抓住玉瑩的雙手,強迫中含有調笑地問:「聽見沒有?聽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