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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寄居蕭寺

第七章 寄居蕭寺

「嗻。」門外的僕人回身肅手相讓:「大人有請。」
大家仍然無人應聲。
晚上小平郡王回來了,坐在自己的籤押房,聽管家回事。
曹沾站起身來,想去看看如蒨這一夜是怎麼過的,但他沒走了幾步,就發現如蒨瑟縮著身子在殿角假寐。曹沾的腳步聲驚醒了如蒨,她想站起來,可是因為屈膝瑟縮過久,一時又站不起來,如蒨只好把手伸給曹沾,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男人的手,幾多羞澀,幾多信任,幾多依賴,幾多給予,都蘊涵其中。
「姑娘讓我回芷園,好歹再伺候沾哥兒幾年,九泉之下她也好安心。可是誰知道二次遇禍急如迅雷,讓人不及掩耳。這些天來我是前思後想,想我小小年紀竟遇過三次抄家,三劫三難,真讓我心如枯井、萬念俱灰,再也無心留戀這茫茫濁世。如今正好有個機會,我決心回香山,順水推舟祝髮出家,倒可以枕石漱流,寄興山林,六根清凈,一心向善。」墨雲雙手合十,打了個問訊:「阿彌陀佛,神佛憐念,指我迷津。沾哥兒有這樣義骨俠腸的如蒨姑娘相伴,不單我放心,我們姑娘也一定會含笑泉下的。話已說完,我們也該分手啦。」
「阿瑪,從小您就教我要知『三從』,曉『四德』。道德、倫常、氣節、操守上都得一絲不苟。人生在世要以禮為上,以賢為根,以德為本。這許多道理,為什麼您今日都隻字不提了呢?」
清泉拿了一把雨傘追了出去,為李鼎遮住風雨,口中大聲地喊道:「恩師泉下有知,當感鼎老義膽俠腸。」
「你自個兒說吧,我先沏茶去。」如蒨拿了茶壺走啦。
「快吃飯吧,有什麼消息吃了飯再說。」曹沾也來相扶。
孟班主也說:「行,您幫個忙吧,讓他給您說說,一層窗戶紙,一捅就透!」
翌日破曉,雨過天晴。李鼎歸來告訴嫣梅遇見施清泉及找到溫劍臣墓地的經過。嫣梅也很感嘆了一陣子。
「防著犯困,練練字。」
「我絕不!」
悔婚約,擇膏粱。自有溫柔富貴鄉。負心又恐世人謗,輾轉費思量。
「快去,快去。」陳輔仁揮手示意。
曹沾一愣:「冤?」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唉——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香山什麼地方?」
如蒨向她深深地點點頭。
雪芹搖搖頭:「真是大海里撈針。」當他話音未落時,陳輔仁一步走進來。
「激勵我寫好《金陵十二釵》。」
雪芹聽到這兒,差點自個兒沒給自個兒一個嘴巴:「嘿!我怎麼會把這個碴兒給忘了呢?」他給老太太請了個安,回身撒腿就跑。
雪芹走到屋門口,屋門是虛掩著的,他推門進屋,把酒和菜放在桌上:「如蒨,如蒨……」走進裡間屋,屋內空無一人:「咦,人呢?上方丈院啦?」雪芹回身欲往廟內去找,而如蒨這時提著菜籃子走進屋內。
逗得大伙兒又樂了。
「真是得謝謝夫人,也得謝謝銀紅姐。」
曹沾翻身坐了起來,抹了一把眼淚:「有人,有人,施主是來燒香拜佛的吧,我馬上去給您通稟主持。」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
管家見狀故作驚恐,趕快單腿打千跪在地上:「王爺息怒!請王爺息怒!常言說得好啊:『山河易改,秉性難移。』表少爺又不能天天在您身邊兒,偶爾一見,訓上兩句,只怕是無濟於事吧?表少爺不懂規矩,不知禮法,再頂撞您幾句,把您氣出個好歹的來……王爺這一天日理萬機,為了國家大事,忙還忙不過來呢?何苦找這種閑氣生呢?」
「天擦黑兒,溜進來的。」
「新少奶奶挨家哪嗎?」
陳輔仁夫妻走進耳房,怒容滿面。曹沾神情尷尬,不知所措:「岳……不不不,陳、陳大人……」
「你有兇器沒有?」
小惠一進大門就喊:「老太太!老太太!姑老爺來啦!」
「對了,說起接駕,到底花了多少銀子?讓咱們還也還不清,還也還不清,最後還落得個抄家問罪……丁大爺,您大概都趕上了吧?給我說說,小的時候我不懂事,大了沒人跟我說,就更不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不知道啊,當年這些事也不用我知道啊,也怨我粗心。」
如蒨轉過身來,面對著父親,斬釘截鐵一字一句地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句話您何止跟我說過千遍萬遍,今天您為什麼要自食其言了呢?」
雪芹愣住了:「跟我說話哪?」
「罷了,你坐吧。」
如蒨合衣而卧,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出神,繼而是左翻右轉不能入睡。她索性坐了起來,穿鞋下地輕輕地走到妝台前坐下,對鏡凝思苦想,看著鏡中的自己,才只一天的工夫,怎麼會顯得憔悴、蒼老了許多?看著看著不覺淚盈于睫不禁潸潸。
「你不必管她,我來是為了跟你說兩句要緊的話,常言說得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良禽擇木而棲嗎,不能依歪就歪,破罐子破摔,你是個聰明人,我這話里的意思你一定明白。」
過了一會兒,雪芹安靜下來了。如蒨倒了一碗凈水,端到院中放在那眼枯井的井蓋上。然後雙膝跪下,兩手合十,頂禮膜拜:「玉瑩、紫雨兩位姐姐:如蒨別無他物,凈水一杯以示虔誠。懇求你們姐妹在天之靈,保佑保佑他吧,他在昏睡之際仍然呼叫著你們二位的名字,可見總角之交情深意篤……」如蒨一個頭磕在地下,嗚咽有聲。
「得,明天午時三刻,我在東四北邊的牌樓根底下等您,咱不見不散。」
「他是個樂天派,上無父母,下無妻小。一個人吃飽了,一家子都不餓了。」曹沾說著打開酒罈子,斟了一碗酒,聞了聞:「好香啊!」再掀起食盒的蓋,頭一層是切好的燒鴨。曹沾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塊燒鴨,頻頻地點頭:「好,好,知我者敦公也。」
「行。」
「好好,我再來診一診。」大夫坐下診脈。曹沾把新衣服交給如蒨:「先拿熱水燙一燙,這些成衣都沒下過水。」
「好,好……」
「您的禮兒還不少,快請吧。」
丁大爺放下手裡的東西:「這是點兒點心、果子。」
秋雨淅瀝,檐滴如注。曹沾把方桌移至窗邊,正襟危坐在雨窗之下,手握毫管凝神思索。如蒨在小炕桌上,為曹沾煮了點兒花生米,拿黃瓜絲拌了塊豆腐。還備有一壺白酒。
「對,如今的傅尚書傅恆也長你一輩,要迎他女兒貴妃娘娘省親,想把後花園翻建為省親別院,傅大人為討娘娘的歡心,想在北地建一座江南式的園林,目下的旗人不是什麼都崇尚江南,可是設計的人才並不好找。我想你在江南長大,又能畫兩筆,可以給傅大人當個參謀。吃住在尚書府,月俸十兩銀子。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另外,這可是個好的階梯,省親之後,尚書大人給你薦份差事,豈不易如反掌。」
數日之後,曹沾和如蒨正要吃午飯的時候,門被猛的推開,墨雲一步闖了進來,一眼看見如蒨,先是感到一陣茫然,她轉過臉來看著曹沾:「這位是……」
雪芹仰面高卧酣聲如雷,如蒨則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披衣坐起,帶動了雪芹身上蓋的棉袍兒,從衣袋裡掉出一對耳朵帽兒,如蒨抓在手裡,白天雪芹扔紙錢的情景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她哭了。抽抽搭搭著問自己:「他真的喪志了嘛……」
如蒨面壁抽泣,一動不動。
「老福晉!……」
實在閑得無聊,拉開抽屜亂翻,意外的發現有紙有筆,半塊短墨和一個硯台蓋,雪芹十分高興,點水磨墨,用筆蘸飽了墨汁,但又不知道寫點什麼為好。
「這樣說來你們並沒有出家?」曹沾頓時恍然大悟。
「哈哈,哈哈……」墨雲笑得很爽朗:「從前我們姑娘總說你一陣聰明、一陣糊塗,果然如此。沾哥兒,你怎麼不好好想想,我們主僕到毓璜頂之後,她就起不來炕了,我們哪有精力跪拜佛前,祝髮為尼呢?」
一杯苦酒思故人。
「應該,應該,太應該啦!受人點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曹某一旦有了發跡,我一定重重地謝謝這位真正的大媒。」
「怎麼了,新少奶奶,有什麼要思慮的事嗎?」月朗也醒了。
曹沾聞言連忙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接過酒杯放在桌上,然後面向如蒨兩膝跪倒,恭恭敬敬一個頭磕在地下:「如蒨姑娘,臨危受命,大義凜然。請上受曹沾一拜。」
內彥圖非常生氣,突然闖入屋內,當場抓住了三個學生。內彥圖再看書稿上的題目,更是勃然大怒:「你們看的這是什麼?《王熙鳳毒設相思局》、《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這是從哪兒來的?」
如蒨沒言語,可日子長了總覺得有點兒可疑。
如蒨急忙爬起來,打火點著油燈:「你怎麼啦?」
「嗻嗻。」
「哎,找也找不著。今天我是找您來的,我有一事相求。」
「可憐我家懷有菩薩心腸的太太,她的屍身如今還懸挂在鵲玉軒的樑上。沾哥兒身無分文寄居在鷲峰寺小廟裡,這今後……今後如何是了啊?」話到傷心處,墨雲也顧不得規矩、禮法了,她撲倒在地嚎啕大哭,其聲之哀催人淚下,其情之誠感人肺腑。
曹沾轉身走了兩步,又復轉還:「如蒨,你是不是也該去拜一拜姑爸爸,跟平郡王福彭表哥呢?」
「謝如蒨姑娘。」二人舉杯,同時飲盡。
「這意思不是挺好嗎?」
雪芹把梯子靠在牆根兒上:「請吧。」
「回爺的話,王爺雖然沒回來,倒是打發回來一個跟班的。說福建有反情,聖上欽命王爺去鎮守邊關,平息逆匪,您說得多咱回來?」
「全好了。」
「唉——大人聖明,曹、李兩家骨肉至親,這您是知道的。」
「……我去。」
小敦誠趁眾人不備,拿了幾頁書稿,揣在懷裡溜出門去。
「你瞧你,今兒個是怎麼啦!」
「快請吧,姑老爺。」
如蒨竟然不覺自己淚流腮下,湊到雪芹身邊:「你覺乎著,怎麼樣?」
「這……」
夏天把炕桌搬到小跨院的瓜棚之下,坐在小板凳上寫。如蒨見他滿頭大汗,為他擰了一把面巾擦汗,心疼地拿了把芭蕉扇,坐在他旁邊為其扇扇取涼。
文善也說:「陳年舊賬,不提也罷。」
「我忽然想起了李家伯侄,這爺兒倆走了也有三年了,音信全無。二次抄家之後,就是託人捎信去,也不知投到何處啊!」
「嚴訓!」敦敏明白這兩個字對旗人來說的分量,絕非一般性的訓示。
「噢——可起因據說還在你身上。」
如蒨當然聽見了,只是佯為不知,嫣然一笑,端起茶壺續開水去了。
「這……」如蒨問得陳輔仁啞口無言,臉上變顏變色。
雪芹頻頻地點頭,感嘆老人家的幾句至理之言。
「玉瑩開始也認為挺好,她為我謄抄書稿,表妹嫣梅還為小說中的人物畫了繡像,家父認為這是不務正業,他說『野物不為犧牲,雜學不為通儒』。並且認為這一切都是玉瑩的唆使,故而先遣紫雨,后逐玉瑩,可就在她被逐的前後有所體察,幡然省悟,她認為女子不是禍水,不是孽根,而是這世上受苦最深、受壓最重的苦人,所謂:『自古紅顏多薄命!』」曹沾從懷中取出絕筆長詩,遞給如蒨:「你看看吧,她在詩中說得比我透徹。」
「是嗎?還花了點兒哪。」
「唉——我要是賈寶玉該多好啊!我還沒有初試過雲雨情哪。」
「謝大人恩典!」李鼎急忙站起來,一安到地。
雪芹點頭表示明白了。當時也是真明白了,可是一到台上就不明白啦!武松打了兩過合,雪芹就趴下了。
曹沾很高興:「好好,這是件好事。還有呢?」
他突然在一張紙的左半邊寫下「戲文」,右半邊寫下「小說」。「戲文」欄下又寫了生、旦、凈、末、丑……一人一事……金陵十二釵一人一事,難道要寫十二部戲文……
「使不得!使不得!」
陳輔仁夫妻已然離去。如蒨獨坐燈下,桌上擺了飯菜。還有一封薦書。
如蒨不由得想到「天哪,人窮可不能志短哪」!
「打的……」
如蒨自己奪過酒杯,一飲而盡。
雪芹轉過頭去。老先生說「傷的不輕啊!沒上過外敷藥嘛?」
一曲工商弦濺血,
突然,有個男僕人在院里喊:「是這兒,就是這兒,回老爺、太太,大姑奶奶在這兒哪!」
在小卧佛寺主持的引領下,曹沾被墨雲攙扶著走進大殿,大殿中央供奉著卧佛的塑像,上懸橫額,寫著「德大自在」四個大字,墨雲趕快上了香,主持擊磬,磬聲低沉而幽遠,曹沾兩腿一軟,撲倒在蒲團上,淚如雨下嚎啕大哭,他哽哽咽咽地喊叫著:「佛祖啊佛祖,這人世間不公平啊!生沒有生的權利,死沒有死的寧息……我奶奶雖非生身之母,可她對我愛如己出!可嘆我母子臨終未得一見,如今還屍懸樑間,讓我這當兒子的,成為……終身大憾哪!」
「你是什麼人?」
「小惠,大恩不言謝,請受我一拜吧。」如蒨說著屈膝便拜。
「禿大爺,您不過啦?」酒保跟他開玩笑。
當鋪里高大的櫃檯,看貨的人問如蒨:「您想寫多少?」
「怎麼?」
這時管家用托盤端來一壺新沏的釅茶:「表少爺,我又給您換了一壺新沏的,這是上好的雲南普洱,消食化積,您嘗嘗。」說著給雪芹倒了一碗。
如蒨走了進來,解開她手裡的小包袱,取出自己的婚書庚帖,放在桌上。
「行行,您放心吧。」
曹沾把酒喝乾,然後鋪上一張白紙,抓過筆來,飽蘸濃墨,在紙上寫了五個大字《金陵十二釵》。
「我是怕雪芹另有鴻鵠之志,故而未免有點遲疑。其實,也沒什麼;宗學里還缺一位辦文牘的師爺,擬擬文稿,管管宗卷,收收發發來往函件,沒有什麼事情,可得有個專人,未知雪芹兄能否屈就,雖說月俸僅有四兩,可總比死啃那一兩五錢養育兵的錢糧強點兒吧。」
曹沾舉手一抱拳:「剛才我忘了說啦,新近我給自己取了個新號。是雪芹二字……」
「我知道,我知道。這樣吧,京中有人來,我一定替你打聽打聽。」
「唉——」雪芹心裏想,連我都不知道,人家又怎麼會知道呢?沒辦法只好又找了一位老大媽碰碰運氣,老大媽聽完之後,連搖頭帶擺手。雪芹只好走了,可是剛走到街門口,老太太又把雪芹叫回來了:「小夥子,你回來,我告訴你,芷園的后牆外頭,路東口頭一個門兒,住著一個陳姥姥,她在曹家當過老媽子……」
「我去之後自有我弟弟襲王爵,並非一母所生,你不必去求他,求也沒用,自己改惡從善好自為之吧!」福彭說著從腰間摘下一塊玉佩,遞給雪芹:「留個念想兒吧。」揮揮手,他自己閉目養神了。
時序輪轉,韶光流逝,彈指一揮間又是一年過去了。曹沾的書稿也與日俱增!放在案頭高已盈尺。敦氏昆仲及文善時來借閱書稿,他們輪流傳閱,閱畢送還。
韓四爺也急了,跟雪芹說:「多啦!」
「表哥,我有下情……」
敦誠沒有參与他們的議論,只在翻來覆去的看那兩部小說稿。
「唉!都怨我多事。」敦誠深為自責。
「唉,無非是件俗事,法師聽了也許會笑我過於愚痴,我想給丁大爺買支人蔘,補養補養身子,今天去抓藥,順便一打聽,一支真的好參要上百兩的銀子。真是太貴啦!」
今天他們三人相約又來交換書稿。曹沾把他們迎入屋中坐定,如蒨去為客人沏茶。
「好,去就去。」雪芹真是硬著頭皮:「哪個門兒啊?」
如蒨從裡間屋端著一鍋白菜氽丸子出來放在桌上:「你前兩天給的銀子有小五兩哪!今天犒勞犒勞你。」
「丁大爺從來沒出過廟門。」
墨雲也哭了:「老福晉,我家太太經不起這二次抄家,懸樑自盡啦!」
這一天尹繼善坐在自己的外書房,研究棋譜。門外有個僕人輕聲地說:「回大人,李師爺請到。」
「呃,呃……有事嗎?」
月朗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同是天涯淪落人……明天早上我來給丁大爺請安。新少奶奶請到裡間屋下榻。」
「我不理你。丁大爺,您這一年多是怎麼過的,雪芹找啊找,上哪兒找去。」
「十三齡要在就好了,可惜……」雪芹在自言自語。
月朗微然一笑,知道如蒨在用脫身之計。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嗻嗻。」雪芹接過鑰匙。
墨雲笑了:「你真是過胡塗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那當票上寫的不是正對勁兒嗎?」
「好好,真是個讀書人,去吧,去吧。可別喝多嘍。」
「沒錯,沒錯。」文善插嘴說:「像我這樣連通州都沒去過的人,就是看一個月的明月,也不知道思故鄉是什麼滋味的。」
「你是說求小平郡王代為轉車圜?不過案情重大……再一說,我去找他,也多有不便哪。」
「那天我就瞧出來了。她想不開,更受不了。」
如蒨止住哭聲,雙頰泛出一陣喜悅:「謝阿瑪。」然後走到曹沾跟前,向他遞了個眼色:「還不快去謝謝阿瑪。」
「一寸的宿根要在雪中生髮,有激|情,有豪氣!好,為雪芹祝號,當,當……」
「是生是死是福是禍,對我說來,只有這一條路啦!」如蒨語氣溫和,意志堅定。
「不是賊你幹什麼來了?」
「那位文先生呢?」
管家裝作很委屈的樣子說:「表少爺大發雷霆,把奴才罵了個狗血噴頭,還給了我一個嘴巴……臨走的時候,差點沒把桌子拍碎嘍!他說:明天還來,跟您算賬來。」
「隱指玉瑩姑娘被逐,榭園鳳去樓空。后兩句似乎也是隱指玉瑩姑娘皈依佛門,青燈黃卷百無聊賴……」
「聽你說哪。」雪芹也應聲。
「不能全記。」
雪芹接了錢袋磨頭就走。
李鼎看完倒吸了一口涼氣:「天哪!怎麼會出了這麼個大案子!」
王禿子愣住了,他萬萬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場。老頭子一陣義憤填膺:「得!明白啦,我全明白啦!今天晚上您就把您交給老奴我啦。喝,咱有大酒缸,吃,咱有二葷鋪,住,馬棚里咱有一間窩棚。」老王拉上雪芹就走。
敦誠把《風月寶鑒》折成單頁,散發給同學們傳閱。大家讀後極感興趣,課餘之間在走廊上紛紛議論,這個說:「這小說寫得真是太好了,其特點是別開生面。」另一個說:「真實可信!」
「喲!你哪來的這麼些銀子?」如蒨很奇怪。
「嘿,有啦!」雪芹一拍桌子,把大伙兒嚇了一跳:「我找十三齡的班主去,此人姓孟,為了祭奠十三齡的妹妹,我們一塊兒守過一夜的靈。晚上我上他們戲班兒去干點活兒,日久天長,處處留意,再加上多學多問,就會懂得從文字到戲台演出的許多奧妙。」
「唉——真是『世風日下』,做醫生的不能光要錢,不看病啊。這麼重的外傷都不給上點葯……」老先生邊說邊從藥箱內取出剪刀,「得把傷口處的頭髮剪凈,會痛的。」
「讓我再送你一程。」
遠方一聲雄雞高唱,一線熹微的晨光照射在如蒨的臉上,她微微地睜開二目,卻不見曹沾在自己的身邊,她急忙披衣下地走到外屋,只見曹沾猶自伏案疾書,半支殘燭蠟淚滴滴:「怎麼,你一夜沒睡?」
「阿彌陀佛!……這是為什麼?」
顧氏站起身來,從手腕兒上褪下一隻金鐲子放在桌上,跟在陳輔仁的身後走了。
「沾哥兒,你這一番話更見你心懷坦蕩,人品高潔,可是你說的這些,在來之前我都想過了,只是我想,人生在世,難道僅只為的是追名逐利、錦衣玉食?倘若如此,豈不徒存人身而實同豬狗。我想人生在世,當以信義為重,既然已經下了庚帖,定了吉期,你我就是夫妻名分,理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甘苦與共,肝膽相照,若從家父之意,命我與你悔婚,曹家籍沒查抄,陳女另行改嫁,曹沾你入你的地獄,如蒨我升我的天堂,你受你的哀愁凄苦,我享我的榮華富貴,本可以就此罷手,分道揚鑣,可是……沾哥兒,不該呀!臨危逃遁,背信棄義,讓親朋好友,街坊鄰居,人前譏諷,背後唾罵,決非如蒨所為,我寧肯做曹家的犯婦,誓不做陳府的千金!」如蒨言罷以帕遮面大放悲聲。可是她心裏暢快多了,肺腑之言傾瀉千里,這其中有喜有淚、有苦有澀……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如蒨放下竹籃也急忙跪倒:「丁大爺是曹家三代老人,就是我們的長輩,侄婦何敢受此大禮。」
「話雖如此,這條幅還是不掛為妥,免得節外生枝。」敦敏說。
雪芹連連搖手:「不必了,不必了。強扭的瓜——不甜。況且這是不易說明白的事兒,何必驚動老人家呢?」
「嗻嗻,老夫子醫道精深,所言極是,您看,這下一步?」
「哈哈,哈哈……」如蒨笑彎了腰:「為人婦者,妒,觸七出之條,何況玉瑩姐已然作古,先生俗矣。」
如蒨為他吹熄了蠟燭:「雪芹,你可犯了大忌啦。」
過了一天,老師正在上面講書,可有幾個學生卻在下邊偷看小說稿。內彥圖偷偷地溜到窗邊,把窗戶紙捅了個小窟窿,眇一目向內窺視。把偷看小說的同學,看了個一清二楚。
「《金陵十二釵》。」
「哎,恩人哪,還得勞您趟大駕,把街門給我開開。」
「王爺怎麼樣了,這麼急著找你……」
「唉——」小平郡王長出一口氣:「真像人家說的,這曹家竟是一代不如一代。明天他來,給他五百兩銀子,你打發他走算啦!」
內彥圖用戒尺一拍桌子:「是誰?」
雪芹邊吟邊寫:
「你不必辯解,出事之前我就有所耳聞,人家說咱們曹家是一代不如一代,果然讓人家說著了。這話就應在了你的https://read•99csw.com身上。」
「你打聽去。人家戲班兒有名兒、有住處,這還能假嘍。」
「唉,挺好的個孩子,還是少臣買來的哪,唉——」丁大爺長嘆一聲,這其中有多少萬千的感慨。既關乎小紅,又思念兒子。
「姑老爺,我們姑娘對您如何,不用我提什麼醒兒吧?」
「都是什麼人干這行呢?」雪芹問。
年輕的工人搖搖頭:「干一天活兒給一天工錢,他誰愛住誰住。」
如蒨買了松樹枝兒,芝麻尖兒,香蠟紙馬。剛進家門就聽見廟門口有人喊:「勞您駕,曹爺是在這兒住嗎?曹雪芹曹爺?」
「沾哥兒的病好些?」
「你為什麼這身打扮?」
「好啊。我等你回來吃晚飯,咱吃熱湯麵,烤窩頭片。」
投蕭寺,尋曹郎,凄苦饑寒我能否承當?何況地久且天長,輾轉費思量。
如蒨一笑,拉住曹沾:「別耍貧嘴了,快去洗臉漱口,我弄點早點,你吃飽了再去補救吧。」
「嗻嗻……」曹沾自覺好不尷尬,只得跟如蒨走進屋中。月朗肅手相讓,夫妻倆相繼坐下,曹沾剛要接著往下說,卻被月朗伸手攔住了:「沾哥兒不用再說了,丁大爺我認識,就是老人家直接來找我,我也不能拒之門外,新少奶奶在我這兒住些日子,也是我們姐妹的緣分,沾哥兒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更不用過意不去。」
三掌柜很「大度」,假裝沒聽見,接著說:「所以說得查一查。不過已然報官了。不久便可查明。查明之後便有公論。我告辭了。」他說完之後,向兩個學徒揮揮手走了。
「對,別露了餡兒。」
「哼!你還真夠嘴硬的。好,咱先放下這段兒,我問你,『因奸不允,逼死人命』是怎麼回事兒?」
雪芹趕緊站起來請安:「岳父大人吉祥,曹沾給您請安。」
殘燭暗,散微光,紅繩頃刻變飛霜。好似黑夜渡迷航,輾轉費思量。
「不就是酒嗎?我忘了我姓什麼,也忘不了他老人家呀!」
「大胆!身為內務府官員,他竟敢!……」
「可不是,真忘啦。」敦敏話沒說完,敦誠已到門邊,拉開屋門沖外邊喊了一聲:「挑進來吧。」
「奶奶,不完全是為了錢,雪芹瞞著我都去打執事去了,長此以往就把他這個人給毀啦!您替我求求阿瑪,給他找份差事,三兩五兩的我們足以度命,就是不能把他這麼個人給毀啦,再說,以往的事情並不怨他啊!」如蒨言罷嚎啕大慟。
「不妥,驚動平郡王風聲太大。況且這次遇禍原因不明,這,這可難啦!」
「也好,試試看吧,千萬不可勉強。」
「那,你來……」
雪芹先聽見笑聲,又聽見韓四爺的喊聲就更暈了,乾脆趴在台上不動了。
「您走了何以為生啊?」雪芹關心地問。
說得曹沾無言以對,只好支銀子回家。二百兩銀子多半是銀票,要是都給現銀,十好幾斤重還真沒法拿。曹沾在成衣鋪給丁大爺買了兩套裏面三新的衣服和鞋襪,還買了一支舊琵琶,在花市請了一位老大夫,雇了輛車陪著大夫回到小卧佛寺。
身體雖冷,但是他們的神情看上去好像挺高興,雪芹跟他的夥伴兒嬉笑著、蹦跳著……當然不能讓喪主看見。
「什麼大忌?」曹沾一陣茫然。
「這件事兒我倒是問過大掌柜的了,他說,得查一查,歹人打傷更夫,偷盜財物是一回事,歹人串通更夫,做假傷,偷盜財物又是一回事……」
「謝大人。」李鼎站起來又請了一個安。
「我知道您跟十三齡情同手足,我們哪,是師叔、師侄,只要是我能辦得到的,您自管吩咐。」
敦敏說:「家嚴跟內彥圖還算認識,我想請家嚴找找內彥圖,也許能有個迴旋的餘地。」
當天的晚上,天街如洗皓月初升,曹沾寄居的兩間小耳房,被如蒨整飾得乾淨利落。新購置的簡單用具,也都擺設得井井有條。
曹沾順著墨雲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座荒墳,墳前埋著一塊粗糙的石碑。他念著碑上的刻字:「紫雨之墓」,「義父丁漢臣謹立」。
尹繼善伸伸手讓他仍然坐下:「可我有一事不明,貴戚曹老爺我見過,是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哪,又有平郡王的關照,他怎麼也給卷進去了呢?難道跟理密親王有什麼歷史淵源?」
曹沾被引到炕前,見此光景只覺得鼻子一酸,他怕自己流出眼淚來,急忙屈膝跪下:「請姑爸爸安,姑爸爸吉祥。」
「……是……」
如蒨闖入堂屋哭倒于母親膝下:「奶奶,救救我們吧!」
一夜風雨未停,李鼎進不了城。只能留宿施家。
「怎麼樣,還有心思下棋嗎?」
「門上三把大鎖,我又沒鑰匙怎麼打開?」
「嗻嗻……」曹沾想剛見面就提借錢,實在羞於出口,所以只有硬著頭皮說:「是給姑爸爸請安來啦。」
福彭握住雪芹的手:「表弟,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來日無多了。所以我有幾句話一定要跟你當面說說,你可不許外傳。」
「嗻。」
第二天曹沾起了個大早,換了一身雖然是布衣布履,卻非常整潔的衣服,進了崇文門在路邊的小攤上,吃了一套煎餅果子,喝了一碗老豆腐。順著路邊往西,直奔平郡王府。
「我到如今也不明白,那對金獅子怎麼會跑到理密親王的銀安殿上去了呢?」
「沒有。」如蒨代為回答。
月落星沉,晨曦微露,一線曙光霞色射入大殿。
如蒨接詠:「泫然尋故瀆,知我理荒薈。」
曹沾趕緊磕了個頭:「姑爸爸,侄子冤枉,這都是那個弘普仗勢欺人,栽贓誣陷……」
曹沾撫屍大慟:「阿瑪!阿——瑪!」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看貨的人高聲唱票:「寫——蟲吃鼠咬,光板無毛,女皮襖一件。」
這時小惠來送茶:「姑老爺,請茶。」
「新少奶奶,我還法師呢,就叫我惠明吧。」
平郡王府內的一名僕婦,走進老平郡王福晉的卧室,跪在地下:「回稟福晉,府門外來了一個小尼姑,說是從芷園來,要面見福晉回稟今天曹家出的事。」
「再來兩塊臭豆腐。」
雪芹把琵琶放在桌上,問如蒨:「你知道我彈的是什麼曲子嗎?」
「嗻嗻。您請,您請。」曹沾站起身來。
嫣梅連忙迎上去,接過銀紅手裡的雨傘:「銀紅姐,快進來坐。」
如蒨本無心看這場熱鬧,但被人群裹脅無力反抗,她想逆流回家,只好走到人群外面,更接近出殯的隊伍。好容易擠了出來,她意外地聽到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二姑奶奶賞錢二十千!」
墨雲一頭撞過去,抱住石碑:「紫雨姐姐!你看見咱們姑娘了嗎?她的氣色好嗎?她跟你訴委屈了嗎?她都跟你說什麼啦?……唉——她能跟你說什麼哪?恩恩怨怨都了結啦,都了結啦!……我給你磕個頭,你就保佑還活在這苦難人間的親人吧!」墨雲以頭觸碑,幸被曹沾一把抱住,才避去一場新的災禍。
「您等著,我先回一聲兒。」老婆子進了寢宮,工夫不大便把曹沾引了進去。
「消息傳得真快呀,我們是同窗學友,那位敦大爺叫敦敏,是英親王阿濟格的六世孫,他家早被貶為庶民了。很有學問,苦於不得志而已,故而他對我的遭遇必懷同情之心。」
日暮西霞,鴉雀歸林。
大伙兒連說帶拉的把雪芹拉到台上,趁著還沒放人進來,那個演酒保的人給雪芹說戲,他一邊嘴裏念著鑼鼓經,一邊說:「你們倆打的時候,一共就三過合;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您趴下,武松三拳兩腳把老虎打死,就完了,明白了沒有!」
如蒨在為雪芹煎藥。月朗主持走進東耳房,如蒨連忙起身迎上:「月朗法師請坐。」
眾人急呼:「老爺!老爺!……」
如蒨思索著:「思故人?……」
「我不要,您替我回一聲姑爸爸得了。」
「去,我去,我還是能熬夜兒。」
「不餓,不餓。」老丁連連地搖頭。
「不知道啊,我在廚房哪。」
如蒨像受了委屈似的哭了。
雪芹轉過身來,望著月朗:「謝法師慈悲,只要我能起床,一去叩拜佛祖,二去拜謝法師。」
「有,有。當然有。」李鼎重新坐好與尹繼善對弈。
「不是有藥方嗎,我就是頭疼欲裂。」
「怎麼樣?」丁大爺問。
老福晉躺在炕上,面色蠟黃,瘦骨嶙峋。久卧病榻兩把頭是不能梳了,只能把所有的頭髮攏在一起,盤在頭頂上。
「什麼?曹家今天出了什麼事啦?」福晉病體沉重,躺在炕上大為驚訝。
「呸!什麼臨危受命,自來投親?那叫私奔!少調失教,恬不知恥!」
「好嘛,藏龍卧虎,光秀才就有五個,還有一位監生。綢緞店的管賬先生,圖章鋪的大掌柜,當然賣苦力氣的還是居多。」
「嘿,這咱可不能要!」雪芹搖搖手。
尹繼善點點頭:「棋是要下的,不過,你先看看這個。」說著他回手拿過來一張邸報放在李鼎面前,並且用手指著一處:「這兒。」
「怎麼啦,院里拴著老虎哪?」小惠窮追不捨。
「不會。」
「沒聽說過嗎?新婚夫妻,一月之內是不許空床的!」
「我看先生是位誠實的讀書人,故不相瞞,我是去江北驛站,打聽十年前江寧織造曹家,在京中又遭籍沒的消息的。」
「哎——卓文君跟司馬相如可是真私奔,傳為千古佳話,有什麼不好?」
「誰說讓他跟你回家啦?我是說讓你跟我回家,跟他悔婚!」
牛車走在鄉間的土路上。
「沾哥兒為敦敏祝壽,在酒樓上吃酒,庄親王的世子逼死歌女跳樓,沾哥兒勸了幾句,王世子反說是沾哥兒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麼依法治罪,要麼拿金獅子換人,就這樣……」
王禿子說完扭身就走,但被雪芹一把抓住:「王大爺……」他鼻子一酸,抬起頭來游目四顧,沒讓眼淚滴于腮下。
「有了。」李鼎面有喜色:「我明天一早兒往江北驛站跑一趟,也許還有老熟人,能打聽出個准信兒來。」
如蒨隱隱聽到曹沾在低聲抽泣,自己心裏也是一陣酸楚,她正想勸他兩句,就聽見背後有人叫了一聲:「沾哥兒……是我呀……」
「嗻嗻。」雪芹已經預感到什麼,有些茫然:「啊,如蒨哪?」
「又過堂去了。」老丁轉眼看見如蒨:「這位姑娘是誰呀?」
墨雲跪拜靈前,曹沾、如蒨跪在兩側陪靈、還禮。
經過通稟,沒等了多大工夫,出來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子,見到曹沾要行大禮,曹沾急忙攔住。老婆子拉著曹沾的手,邊往裡走邊說:「侄少爺,您是不認得我了,我還是咱們曹家的家生子哪,是跟著老福晉過來的,我們一共四個人,而今只剩下我一個人兒了。不怕侄少爺見怪,我也是見了孫子的人啦。」
雪芹往外走,管家跟在後邊相送,當他走出王府角門兒的時候,角門被破例「咣當」一聲地關上了。雪芹心裏為之一震,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湧上心頭。他嘆了口氣,抬頭看看日已黃昏,為了趕在關城門之前能出城,只好加快了腳步,可是沒走了多遠,後邊有人在喊:「表少爺!表少爺!前邊走的那位爺,是曹老爺家的表少爺嗎?」
翌日絕早,如蒨站在自己家門口,斜對面一棵大槐樹的後面,身弱衣單在刺骨的寒風裡直凍得通身顫抖,上牙打著下牙。
「哎呀!」雪芹如夢方醒,心裏想:「我怎麼忘了陳大人家跟芷園是斜對門兒啊?」
「是嗎?」
曹沾跟墨雲走出了西直門,墨雲將曹沾攔住:「回去吧,沾哥兒。」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不是往日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如今就憑你那一個月一兩五錢銀子,三個月一石七斗五老米度日,你可要處處節省,勤儉於家,再一說,久居鷲峰寺也終非長計,總得想想辦法找個營生啊,口遮身要緊。」
「臨危受命,恩同再造,如蒨姑娘請上受我一拜!」
曹沾莫明其妙:「沒有什麼呀?」
文善點點頭:「《紅樓夢》倒是像一部戲文的名字,湯顯祖不是有四夢嗎?但則是寫戲文跟寫小說可不一樣,戲文是要演的,只能讀而不能演的戲文就沒有意思了。寫能演的戲文就得懂許許多多戲台上的規矩,比如說『套曲』吧。誰跟誰算一套?我就不懂。」
打簧表打了三下,雪芹只好放下筆去巡夜,當他走出門外,看到細雨敲窗觸動了靈感,急忙跑回屋裡,提筆蘸墨寫下了最後一句:
「……」墨雲差點兒沒哭出聲來。
「姑爸爸,侄子已然成親了。」
管家急忙撩衣站起:「別!王爺千萬別賞銀子。治這種浪蕩公子,奴才有一字良方。」
「賊。」
兩江總督尹繼善先後四督江南,人稱「不倒翁」,他的女兒嫁給乾隆皇帝的八皇子永璇。兵權在握,海外天子。
「這……話雖如此,可是如蒨姑娘,曹家被抄家封門,您知道犯的是什麼罪嗎?犯的是附逆謀反的大罪,如此大罪皇帝豈肯輕饒,昨日籍沒家資,我阿瑪陷監入獄,從今而後我這犯官後裔,將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親朋側目,告貸無門。如蒨姑娘,您若一步走錯,就如墜萬丈深淵,衣,不能遮體,食,不能果腹,有苦難伸,有冤難訴,今生今世難見青天,苦難終身,追悔莫及呀!」
「精明也精明不到這份上。走,我請您喝酒去。」
「……我回家。」
這儒生給李鼎盛了一碗熱米湯:「老夫子到這荒涼的江邊,是來散悶的嗎?」
「瘋啦!簡直是瘋了!」陳輔仁暴跳如雷,跟顧氏大聲的吼叫:「你還不把她拉回去!」
他們說著說著進了一座院門,東西配房,北房五大間,兩耳房,俱是抄手游廊。婆子站住了腳:「侄少爺,前邊便是老福晉的寢宮,老福晉近來病得不輕,脾氣也不好,您待會兒回話的時候,可得留點神。」
「廣儲司郎中,陳輔仁。」
「噢,我……」如蒨站起身來,欲言又止。
「可不許告訴新少奶奶。」
月色陰寒尤助凄情。
墨雲想站起來離開,但是,為了想知道丁大爺的回答,還是坐下了。
突然,門外有人輕輕地敲敲窗戶,繼而問道:「勞您駕,有人在屋裡嗎?」
如蒨從曹沾手裡接過金銀錁子:「你剛走,我就想起來了,今天是阿瑪跟奶奶的周年,我還以為你寫書寫糊塗了呢。」
「賊?」
「那當然。怎麼給我也沒接。」
「哎呀!不單聽說過,我們還是老相識啊。當年我每次從蘇州來江寧,我們必有詩酒唱和。」
桌上供著用白紙寫的曹顒及吳氏的靈位。靈位前燃點著線香,兩側是一對素蠟,還有幾件簡單的供品。
更鼓之聲傳進了曹沾的東耳房。與曹沾抵足而眠的丁大爺,坐起來咳嗽了一陣,曹沾急忙披衣下地,給倒了一碗茶。丁大爺喝下去之後好多了。他把茶盅遞給曹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十分感嘆地說:「這要是在早年,連做夢都不會想到,讓沾哥兒您伺候我……」
「去呀。」
「丁大爺有病也有傷,得請大夫看病、抓藥,粗茶淡飯不行,還得補養身子,可這,錢……」
「阿彌陀佛!」墨雲雙手合十。
「嗻嗻,聽我太太說過,是我瑪發的妹妹嫁給了富察氏。當時一家在江寧,一家在北京走動得必然不多,到我這輩兒也就沒有什麼往來了。」
「上回你來的那個四旗多好啊,我給您說說,就三番兒。」
「你為什麼不說話啦?」
「新少奶奶真是老實人,連瞎話都不會說,您在這兒住了好幾天啦,夜夜睡得都很安穩,何來擇席之說?」
曹沾坐了起來:「丁大爺咱們說點別的岔乎岔乎。您要是餓了我給您燙點飯吃。」
這時如蒨正好送來黃酒,雪芹接杯在手一飲而盡,繼續吟道:
「沒有,沒有。」
「原來是一位老先生,六十多了,不留神把腿摔了,只怕今後是不便行動啦。所以就請了您來,每月四兩銀子的錢糧,也算不無小補吧。曹先生以為……」
倒是沒過了多大工夫,如蒨陪著一位老中醫來給雪芹看病。診脈之後,老先生說:「讓我看看傷處。」
「我想取個號。」
「您瞧瞧……」
賊人一安到地:「多謝恩公了。」
曹沾看了一眼,一種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但是敬仰歸敬仰,現實歸現實。豈可同日而語,曹沾想了想,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如蒨跟前:「如蒨姑娘,實在抱歉,我這兒連口熱水喝都沒有,您先坐下歇歇,我去雇輛車,您還是儘早回去吧。」
「你快走吧,讓人瞧見,我的飯碗子就砸了!」雪芹說著把賊人推上梯子。看著他爬上牆頭,「撲通」一聲跳了下去,把賊摔出一句小說上的話來:「這才是訓有方,保不定日沒作強梁!媽呀!可摔死我了!」
「嗻嗻,我一定不外傳。」
「大人說得極是。」
曹沾問了一句:「都是什麼呀,帶這麼多東西?」
「悉聽台命,悉聽台命。」
恰在此時老丁端了酒及酒具,從裡間屋走了出來,正好聽見這段話,他僅只是愣了愣神兒,然後佯裝未聞,把酒具放在桌上:「四位爺台,酒到,螃蟹說話就得。」然後退下。
一輛牛車上拉著一口白皮棺材,車上坐著一身重孝的曹沾和如蒨,還有墨雲。
「少廢話,今兒個有貴客,再讓你媳婦給掂排四個熱炒。」
「不不不,老福晉……」
如蒨也來湊趣兒:「好好,妾身謹記在心。」二人相視而笑,這也是二次抄家以來,夫妻倆頭一次面有悅色。
這時有個人過來跟班主說:「老闆,小七子他媽沒了,今晚上韓四爺的《打虎》是他的虎形,誰替呀?」
「那自然,那自然。」曹沾退了幾步,謙恭的肅手相讓。
「今日你來必有所為。」
「哼!人之將亡,其言也善唄。」
雪芹回到鷲峰寺,把這半天的經過情形都告訴了如蒨,如蒨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雪芹上前抓住了如蒨的手:「你真的不抱怨我?」
如蒨用手捂住曹沾的嘴:「不描了,越描越黑,你要著書立說,可惜我無力為助,我去給你買文房四寶,家裡有南酒、燒鴨,我再給你配兩個冷盤,算是祝君撰寫《金陵十二釵》開工大吉。」如蒨說完拿了竹籃子,轉身欲走。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老福晉問墨雲:「這附逆謀反又是怎麼回事?」
她以為雪芹又在開玩笑:「惠明,你說說你的情形?」
「一說准成,年輕人受歡迎。明兒個我跟頭兒說說。」
雪芹抓住如蒨的手:「寫書我也遇到了障礙,不知道是寫戲文好,還是寫小說好?好像走到了三岔路口……」
曹沾搶上一步,將曹顒扶起,抱在懷裡:「阿瑪!阿瑪!我們看您來啦!」
「回爺的話,四九城奴才都找遍了,可找不著您哪!」
曹沾往後一閃身,差點沒從鋪上掉下來:「五百萬兩!三輩子也還不清!」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
如蒨搖搖頭:「我們家不許。」
「你有一張嘴,世上千張口,同聲指責,你讓我聽誰的?總而言之,我就是不病,也礙難相助啦——」
雪芹聞言跌坐在桌邊,他嘴裏雖說:「沒關係,不礙事的。」可心裏也覺著空落落的。
「大人知道李師爺今天沒回來,夫人就讓我來陪陪姑娘。」
顧氏找出來如蒨的皮襖,拿出來銀子,再為陳輔仁換了便服,夫妻兩個人來到堂屋,曹沾已經不見了。顧氏站在門口喊小惠。小惠應聲跑來。
台下的觀眾哄堂大笑。有的觀眾起鬨大叫:「這老虎真(sóng)嘿!沒打就死啦!」
墨雲站了起來:「不行,小平郡王請准刑部,准許我們今天午後探監。咱們得馬上就走,不能耽擱。」說著,一把拉上曹沾往外就走,如蒨順手抓了一隻竹籃,把桌上的食物裝入籃內,跟了出去。
「哪能呢?」曹沾把米袋放在地下。
來的人正是陳如蒨。當曹沾拉開屋門的時候,如蒨上下打量了一番對方,見他蓬首垢面、雙眼紅腫、服飾不整、神情頹喪,心中料定八九此人就是曹沾,別看他如今是這副模樣,但是能讓人覺得他身上有一種靈秀之氣,脫俗之感,英雄失落之悲,同時暗暗慶幸自己,有一種知己相逢之慰。
「那是?……」
「什麼江南小曲,分明是淫詞濫調!」
雪芹買了半隻燒鴨和兩三樣滷味、一小壇黃酒,高高興興地回到小卧佛寺。還沒進屋就喊:「丁大爺!丁大爺!我回來了,我帶來了南酒,燒鴨,還有滷味,待會兒咱們爺兒倆好好的喝一頓。」說了半天,屋裡無人應聲。
「沒有,沒有。」月朗急忙開開房門:「請,請屋裡坐。」
曹沾和如蒨連攙帶架把丁大爺扶在鋪上躺下,丁漢臣掙扎著仍然想坐起來,但被曹沾按住:「丁大爺,您跟我們還客氣什麼!」
雪芹差點兒沒樂出聲來。把門打開,掏出幾千錢來給了那賊:「你走吧,干點正經營生。」
韓四爺一進後台,就把跟包的遞過來的小茶壺摔了個粉碎,他衝著孟班主喊:「師哥!我跟您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您找個棒槌是成心調理我是不是?」
翌日絕早,如蒨抱了皮襖走到大殿前,正好遇見一個小尼姑掃地:「曹大奶奶,這麼早,您這是上哪兒啊?」
文善和敦氏昆仲都聚在雪芹的小籤押房裡,聽他講述關於近日對寫書的思索。桌上放著《風月寶鑒》和《金陵十二釵》的手稿。
「唉,這個扣兒何年何月才能解開。」
「咦?你今天是怎麼了?」
老福晉一陣怒形於色,順手拍了一下炕桌:「這個不爭氣、沒出息的曹沾,兩試不第,不在家裡好好讀書,出去吃花酒,惹是生非……」
「原因呢?」
「怎麼,你已經感到『四面楚歌』了嗎?不不不,你得往開處想。在宗學一個月是多四兩銀子,可是沒去之前,咱不是也過了嘛,無非就是緊一點兒。再說,不去宗學正好在家裡寫書。」read.99csw•com
又過了半天,雪芹突然大喊:「如蒨!如蒨!……」
「您就拿我當您閨女,不就行了嗎。」如蒨說著接過飯碗。
「我?……好好好,反正都是喜事兒。我說就我說:第一,敦氏昆仲都准入宗學讀書了。這可不光是個讀書的事,這意味著離復籍宗室不遠了!」
「我最愛的是這幾句。」敦敏說:「『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這真是千古絕唱啊!」
「他拿什麼還?就是說真還,您敢要嗎?」
「三姑奶奶賞錢三十千!」
敦誠急不可待,抓起酒壺倒了四杯酒:「來,為咱們同入宗學,先幹了這杯!」
「牽扯在一宗大案之內……」
如蒨在方丈院與月朗主持同榻而眠,窗外一勾新月高掛中天。只是如蒨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得嘞!」文善說著磨頭就走,但被敦誠一把抓住:「四哥,你幹什麼去?」
「我也看出您眼下的處境來了,不知道您願不願意,暫時的委屈委屈?」
「嗻。」僕婦答了一聲,站起來請了安走了。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如蒨急忙轉身攙扶:「如此大禮我豈敢消受,我們同是患難中人,今後必要姐妹相稱,況且姐姐已然皈依佛門,何來主僕之稱。」
顧氏驚疑未定,急切地問:「姑老爺,你可別瞞著我,是不是如蒨有什麼不舒服?」
文善在桌子底下,踢了敦誠一腳,在他耳邊小聲地說:「當著如蒨的面,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可沒有可說的,吃齋,念經,前殿、山門外的清掃歸我管。天天如此,月月如此。」
「這門親是我阿瑪定的,故而陳家的如蒨姑娘,臨危受命自來投親。」
「啊!」曹沾故意取笑:「四哥,您也改姓愛新覺羅啦?」
「往開處想吧,估摸著,還活著哪!」丁大爺只好自我安慰,「晚上一個人喝點酒,一覺睡到大天亮。以往的事真不敢想啊,有的時候一想,就再也睡不著啦……」
淚語紛紛,言詞悲切,就連局外人鷲峰寺的主持,也為之潸然淚下。
「先進屋,先進屋。」三掌柜招呼著把門板抬進東耳房。把雪芹抬到鋪上的時候,他「嗯」了一聲。
「她就是陳大人府上的千金,父女反目自來投親的。」曹沾代為引薦。
文善搶著說了一句:「那叫『雞飛蛋打』白饒一面兒。」
「那,這看病、抓藥的錢哪?」
如蒨一聞之下,二目閃出淚花,她急忙轉過身去,避開所有親人們的視線。
「嚄!你還真夠寬宏大量的。」
看熱鬧的人流堵塞了街道,隨著大殯的行進,人行道上人們也向前蠕動。
「什麼重要的內容?」
「你,你敢!」
老福晉一陣咳嗽氣喘,僕婦、丫環們趕緊圍上來,端痰盂的、遞漱口水的、捶背的……
丁漢臣沒說什麼,他用雙手捂住臉,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許多淚水沿著指縫兒溢於手背。
「你真會強詞奪理。」如蒨笑著把曹沾送出屋門口。
內彥圖又說:「沒事的時候,您可以看看這些公文,熟悉一下格式,今後有些公函還要先生起草。」
「找我,幹什麼?」
「好,好,這幾句我還懂,比喻得好。您可快著點兒寫,我可等著瞧哪!」
主僕三人走進北屋,顧氏讓雪芹坐下,小惠忙著去沏茶。
「放屁!」雪芹沒睜開眼罵了一句。
「大人明鑒,大人明鑒。」
殘陽如血,晚風如泣。四月里本該是綠肥紅瘦,春意闌珊。可是乍暖還寒時候,料峭的春寒仍然使人陣陣抖栗。
演武松的韓四爺,小聲地跟雪芹說:「還有一個過合哪!起來!」
「這熏魚的味道還真不錯。」
那姑娘差點兒沒樂出聲來:「姑老爺,我是小惠啊,伺候我們如蒨姑娘小十年啦。」
如蒨笑了。
「這倒可以去學。」敦敏說。
從此以後曹沾重新構思,另行組合《金陵十二釵》小說的提綱。旨在為世間女子爭公允、鳴不平、訴哀怨。他提出了女子是水做的,讓人見了清爽,男人是泥做的,使人見之污濁。就這樣他日以繼夜地寫他的《金陵十二釵》。
「說實話,我們姑娘臨終之時是有遺言。」
「沒有,沒有……我不過是有擇席之癖而已,打攪法師了。」
「嗻嗻。您看這病情……」
「這回行了,雪芹兄有的是時間寫書啦。自己一個屋,不受外界干擾。」
「啊!……」老福晉這一驚,非同小可。
「放屁!」雪芹「啪」的一聲把桌子拍得山響:「你們府里就沒有人知道陳輔仁是我岳父嗎?你們是存心不告訴我。小王爺呢?你帶我見我表哥去。」
「好啊,不過還有一項重要的內容,你沒說。」
正當此時如蒨用托盤,託了茶壺茶碗走了進來:「我更喜歡最後八句:『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讀完之後讓你心裏酸一陣,澀一陣,我抽抽噎噎地哭了多半宿。」
「啊!……半個月一算賬。」雪芹狼吞虎咽,邊吃邊喝。
如蒨思索已定,憤然擲筆于花箋之上,斑斑墨跡濺滿字裡行間,她陡然而立,去推醒小惠:「小惠!小惠!趁著天沒大亮,你去給我雇輛車來,可千萬不能讓老爺、太太知道。」
如蒨想了想:「依我說,還是應該去一趟,記住一不許頂嘴,二也別辯解,三能認錯的事兒就認錯。譬如,說我是私奔來的,那就算是私奔好了。」
「沒有,沒有。老人家請放心,如蒨挺好的,比頭些日子還胖了點兒哪。」
墨雲一陣勸解,讓曹沾好歹的止住了悲聲。主持帶著他們出了大殿,去往東跨院,主持邊走邊說:「丁管家讓你們二位來找的主持,是我師傅慧山法師。她老人家不幸去年圓寂了,我是怹的徒弟,我叫月朗,就由我接了座。師傅在的時候,時常提起府上,真是『大慈大悲,常無懈倦,恆求善事,利益一切』呀。」
「溫學政是晚生的恩師,我叫施清泉,從五歲就跟恩師讀書,名為師徒,情同父子。恩師升天之後,我也萬念俱灰,決心不涉仕途。在前村設帳教讀,無非口而已。」
可如蒨猶自不解:「既未出家,何以又做如此打扮呢?」
如蒨深受感動,終於按捺不住,撲過去按住琴弦:「雪芹,不彈啦,不彈啦,我實在受不了啦。」
「嘿!我跟您總算碰上心氣兒了,自打我出獄之後,就總想跟您說說這檔子事兒,可又找不著個話頭……唉!咱們冤哪!」
「呸!放你媽的狗臭屁,自打你爹開這個大酒缸那天起,你禿大爺喝酒給過現錢嗎?不都是三節算賬嗎?今天你小子吃錯了葯啦,敢伸手要錢。我把馬圈裡的馬都給你趕來,踏平了你的大酒缸!」
雪芹當夜就住在王禿子的窩棚里。第二天醒過來一看,小炕桌上已然擺好了燒餅果子還有一小鍋豆腐漿。
第二天他們在東四牌樓見了面兒,一塊來到了當鋪。
雪芹拿起來看看:「這是兇器嗎?能殺人嗎?」
如蒨不明白:「這《金陵十二釵》是什麼意思?」
好不容易她看見自己的父親上了轎車走了,便三步兩腳的沖入家門。
曹沾心裏明白,自己跪了半天啦,沒讓起來,這不是好兆頭,所以聽見姑爸爸叫自己名字的時候,也沒敢抬頭,只答應了一聲:「嗻嗻。」
施清泉走到門邊,雙手推開房門,用手一指,但見一座孤墳及溫劍臣的墓碑,在風雨之中埋恨江堤。
如蒨給他掃了掃身上的雪,拉過來一床棉被給他蓋上:「雪芹,你怎麼啦?」
如蒨端著茶壺出來:「好險哪,我都沒敢跟他說:大夫的意思,服藥后三日內病情轉重,就不好辦了,我當時想,萬一那樣,惠明,我就上香山找你去。」
「五臟六腑都不見大礙,體弱氣虛可是相當、相當的……那個,人也上了年紀,像這種情形就得三分治、七分養了。增進飲食,調養氣血再加上藥物調理。」
顧氏見此光景,喊了一聲:「老爺!可不能逼出人命來呀!」
「我……不對!那是誣……」
「唉!王大爺,您可讓我說什麼好呢?」
「又訓你啦?」
「忘啦!忘啦!」文善猛地站起來驚呼。
「您放心吧,不單有,還得列在首位,只是不能用真名實姓,我已然想好了,我還得給她寫一篇祭文哪,其中應該有這麼幾句:『金玉不足喻其貴,冰雪不足喻其潔,星日不足喻其精,花月不足喻其色……』」
「唉,可也是……如蒨姑娘,說句心裡話,我是真的發自內心的敬重您,我雖然是個出家人,可我也是個女人,豈不聞『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這三者能占其一,就是聖人了,如蒨姑娘,你為守信而違嚴命,棄富貴而甘清貧,我也堅信你不會棄他而去,三者俱全,難得呀!太難得啦!」
時序輪轉,韶光流逝。彈指一揮間又是一年多過去了。有一天李鼎從尹大人的書房回來,臉上變顏變色,又驚又憂,剛一進門就抓住嫣梅的手說:「孩子,尹大人給咱打聽著你表哥他們的消息了。先說他們家有位姑娘帶著丫環出家為尼,死在廟裡。接著是你表哥成親那天抄的家,你表嬸懸樑自盡,你表叔死在天牢。抄家的原因,還是為那對金獅子,它怎麼就跑到理密親王府里去了呢?」
「想啊!」文善用手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李鼎緊跑了一陣,躲在茅舍檐下避雨,誰能料得到這雨越下越大,李鼎只好叫開茅舍的門,請求人家讓自己進去避避雨,開門的人是一位布衣儒生。這儒生很有禮貌,把李鼎請了進來,寒暄之後分賓主落座。
雪芹只好站起來,頭也暈了,汗也下來了,根本記不得是幾個過合了,結果又打了兩過合。台下的觀眾已然笑聲一片了。
「是我三大爺帶人來弄走的。」
小惠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一陣茫然:「姑娘,您要上哪兒啊?」
「是啊。二阿哥胤礽在世,已然兩立太子,他雖然也心懷不滿,畢竟還不敢私設內務府,公開的扯旗造反啊!」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午飯後雪芹又來到平郡王府。在客廳里一直等到黃昏以後,也不見表哥下朝回府。急得他在屋裡來回踱步。
「噢——」曹沾恍然大悟,這就是陳輔仁的女兒,給自己聘娶的妻室,可她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找我呢?曹沾未加思索,怎麼想的也就怎麼說了:「如蒨姑娘,您……怎麼來啦?」
「哎。」如蒨接過衣服:「哎,怎麼,還買了支琵琶?」
如蒨抓起籃子便走。曹沾奇怪:「哎,你上哪兒啊?」
「說話呀!」如蒨按住雪芹拿酒杯的手。
這件事說過之後也就過去了。嫣梅、銀紅熄燈入睡。
「請大人恕在下愚昧。」
「夜宵,夜長了還真餓。」
「法師過譽了,我怎當得起,不不不……」如蒨話音未落,從大街上傳來了三更天的梆鑼之聲。如蒨藉此機會忙說:「哎喲!都三更天啦,法師快躺下吧,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哪。」
「沾哥兒,你好就好在這兒了,待人不分高下,從小就懂得疼人,有你這幾句話,我丁漢臣立馬兒閉了眼,也心滿意足啦……」老丁嘴裏說著心裏一陣激動,不覺悲從中來。
雪芹醒過來了:「我做了個惡夢,夢見一隻小船被驚濤駭浪打翻,站在船上的人正是嫣梅表妹。」
「好!好!好!一切聽從夫人安排,不過,請你注意,我這個人可沒長個上人見喜的腦袋。」
雪芹接過梆子、懷錶:「謝謝三掌柜的指教。」
「出去溜彎兒去了?」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噢。請。」
「咦?」如蒨一愣:「阿瑪,您不是說讓我們跟您回家嗎?」
嫣梅自然焦急萬分。偏偏晚飯後尹大人又差家人來請李鼎,過去下棋。嫣梅並不隱瞞伯父去江北驛站,打聽消息的經過。那家人看看窗外:「這雨怕是停不了啦。姑娘一個人過夜只怕欠妥。我回稟一聲,請夫人派個丫頭過來陪陪姑娘吧。」
「做了庄親王的通房丫頭了。去年跟著福晉到我們廟裡燒過兩回香。跟我挺親熱的,還特別打聽沾哥兒的下落。我說了之後,她眼圈兒就紅啦,當時就從手腕兒上摘上一支金鐲子來……」
月朗一笑:「沾哥兒,我這方丈之中養著老虎了嗎?」
「曹家出事兒那天,把陳姥姥也給抓了去啦,可她不是家奴,是傭工,蹲了些日子大牢也就給放了。老太太嫌城裡挑費重,就搬到香山住去了。」
「哈……那就好,那就好。」丁大爺樂了。
「是啊!」敦敏皺著眉思索了片刻:「如今文網森嚴,文字獄一案接著一案,別鬧個書未得傳,而人先受難……」
「《東坡八首》想必是姑娘讀過的?」
「您就甭跟我客氣了。倒退些年,我王禿子要是請表少爺上大酒缸,人家不是說我瘋了,就是說我撒囈症哪。您就聽我的吧。」
「有身孕了吧?」
上哪兒去找呢?雪芹只好來到芷園,找附近的鄰居打聽:「大爺,當年曹家有個管家,叫丁漢臣……」
《紅樓夢》……」敦敏品味著這部戲文的名字。
「您知道江寧織造,一年支多少俸銀嗎?」
這時文善正好走了出來,他把僕人送走,坐回原處。
「可不,『一寸光陰一寸金』哪。」曹沾兩眼充著血絲。
「您的身子骨怎麼樣?」
「牽扯在什麼大案之內?我聽不明白,你說得詳細點兒。」
「唉——我的命孤啊。」
曹顒重新睜開眼睛,喃喃地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曹顒說著,忽然站起來,昂首捋發,胸中似有千言萬語,呼天搶地般悲憤而歌道:
「你們王爺怎麼還沒回來?」
執事打完該分錢了。丁大爺把雪芹的一份拿給他。
那家人未置可否,打著雨傘走了。
「真的?」
依照常規老福晉應該讓他站起來回話,可是今天沒有,老福晉看了一眼曹沾,滿面含嗔,跟身邊的使女丫環們說:「扶我坐起來。」
「……我也不知道……」
如蒨搶上一步,拉住墨雲的手:「你怎麼能說走就走,還是多盤桓幾日,我們也好促膝長談再盤算盤算。」
「可咱說什麼呢?」曹沾低頭想了想:「對了,咱就說燙飯吧,我還記得在江寧的時候,夜裡餓了,翠萍就拿『五更雞』給我燙飯吃,可好吃啦!」
「好,我來上香。」曹沾說著點了三支香插入香爐內,夫妻雙雙跪在靈位前頂禮膜拜。
曹沾頻頻地點頭。
寒風裹著碎雪,飄飄揚揚漫天飛灑。臘月廿三到了。家家戶戶忙著過小年。
「哪兩處?」
「嗻。」管家退去。
曹沾也無處可去,信步來到大殿上,藉著高懸樑間海燈的微光,但見三十九尺長的卧佛,側著身子,一手撐著頭,笑眯眯地看著自己,此時此刻的曹沾真是感到欲哭無淚,欲笑無聲,過了很久很久,他自覺心中一陣酸楚,以低沉的聲音,叫了一聲:「奶奶!——」便撲倒在蒲團之上。
「令人感嘆,你們真是一對患難鴛鴦。其實富貴又何為?不如得一終身知己。」這時從大殿上傳來鐘聲佛號。月朗接著說:「我要去誦經了,明日再來看望你們二位。」
稍頃,鐵鏈聲響,牢門半開,墨雲、曹沾和如蒨側身而入。
「四個熱炒,一個盒子菜。馬上就到。」
大家禮拜完畢站起身來,墨雲一回頭,一聲驚叫:「沾哥兒,你看!」
雪芹讓丁大爺、墨雲坐好,先嘆了口氣:「咱先說件大事,我姑爸爸——老福晉——升天了!」
陳輔仁拍了拍如蒨的肩頭,嘆了口氣:「唉……孩子,別哭了,跟阿瑪回去吧。」
孟班主又是請安,又是作揖,賠不是的話說了六車,韓四爺才算消了點兒氣。
一個字把個福彭給逗樂了:「行,你看著辦吧。」
「頭疼的情形好多了,大夫不讓他起來。」
「我的傻哥兒,挨家也說沒挨家,上哪兒對證去。行了,我報完了信啦,也該回家養濟養濟去了。」老丁說完掙扎著想站起來。
「你別急,去年冬天奶奶沒送皮衣來,不是也過冬了嗎?再說你沒有皮襖,我能穿得住嗎?」
「啊!」完全出乎顧氏的意料之外,從北屋迎了出來:「啊呀!姑老爺,你,你怎麼會來啦?!」
「那,先生一定知道溫老夫子的墓地在什麼地方吧?」
墨雲也放下小竹籃:「裡邊是線香、素蠟。」
如蒨眄視了一眼曹沾:「可惜沾哥兒滿腹經綸,聰慧過人,您就不想想,今天的事決非探親訪友,是那麼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嗎?」
「這……」
「哎,怎麼這麼寫呀?」如蒨急啦。
老福晉坐穩當之後才叫了一聲:「曹沾。」
雪芹跟著丁大爺,一人舉著一塊牌子,走在打執事的隊伍里。
「說!」
「嗻嗻。」秦老師從架子上取下戒尺,遞給內彥圖,內彥圖打學生的手心。頭一個年紀大些,看來是打死也不會說的。第二個卻很小,沒打了幾下就跟殺豬似的,鬼哭狼嚎起來,敦誠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從座位上陡然而立:「內學監,不要再打他們了,書稿是我拿來的。」
「……」
「你舅舅家出了什麼事啦?」
「我叫曹沾,號雪芹。我想寫本戲文,可又不通音律、曲牌等等,求您教我。」說完單腿打千。
「如蒨,你把皮襖當了,還是賣了?」
「因為她……唱了一首江南小曲。」
一個小夥子挑了圓籠走進屋裡:「擱哪兒啊,大爺?」
「好傢夥!十萬兩。後來還了嗎?」
「沙鍋門外頭,小卧佛寺。」
如蒨急忙跪倒相扶,四目相觸百感交集,他們相互擁抱在一起,熱淚沾襟悲不自勝。
「我還給他們幹活兒哪,打水、掃地、幫衣箱疊行頭……總而言之,凡是我能幹的,我什麼都干,就是不來虎形啦。」
頓時室內的氣氛顯得異常緊張,過了一會兒,敦誠羞愧地站了起來:「雪芹兄,是我不好,我不該把小說稿拿去給同學們傳閱,讓內彥圖逮住了,把你給革除啦。」
一葉孤舟煙浩渺,無鎖無枷待罪身。
「行,就這麼辦了。」
「錢花完了,再去王府正遇上小王爺去了福建,錢沒藉著,可遇見認得我的一位馬夫,薦我去當鋪打更。一個月六兩銀子,干到去年冬天讓偷當鋪的賊給了我一悶棍。」
果不其然,二更剛過,嫣梅正在燈下讀書,忽然窗外傳來一陣雨點兒敲擊著雨傘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女孩兒的笑聲:「嘻……姑娘還沒睡吧?」話音未落,房門已被推開,走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丫環,名叫銀紅。
「沒什麼准信兒,聽說在山東搭班兒跑碼頭,唉,干我們這行的,處處無家處處家,怎麼,您找他?」
如蒨白了雪芹一眼:「還真打執事去。」
「如蒨,果是由衷之言嗎?……會不會因為我誇了她兩句……」
「好,我告訴你,學生姓曹名沾字天佑。而今想取號雪芹。」
「您說,您說。」
如蒨聽曹沾說過墨雲如何如何,今日一見料定八九來的就是她了,所以如蒨主動的站起身來,迎了上去:「我叫陳如蒨,廣儲司的陳大人便是家父,曹宅被抄之日,也該是我們成親之時,我誓不二嫁,所以自來投親,為此竟致父女反目,骨肉成仇。」如蒨說到這兒,眼圈一紅,轉過身去。
李鼎耐著性子陪尹繼善下了兩盤棋,尹大人要留飯,李鼎找了個借口,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的住處,把尹大人招他去看邸報,和芷園被抄的事告訴了嫣梅。嫣梅馬上就急了:「這種事兒誰等的起啊?尹大人跟曹家無親無故,他當然沉得住氣。可表哥家……哎!」急得嫣梅在屋裡來回踱步。
敦敏一笑:「還是讓文四哥說吧。」
「姓陳?……」
當天的晚上,如蒨為雪芹備有酒肉和較為豐盛的菜肴。
「請留步。我還有件事要說。」
老馬夫把雪芹送到馬廄門口,把黑豆口袋放在地上:「您等著,我給您雇輛車去。」
「我看的是《毒設相思局》,這其中有表有里,有明有暗,戒淫妄,宣色空,寓意深刻,難於言表。」
「我倒不是怕錢多了咬著我。我是捨不得我那幾匹不會說話的老夥計。那天晚上我給它們添夜料的時候,跟它們說了。我看這些啞巴畜生都眼淚汪汪的,我就沒答應人家。」
如蒨也站在門邊張望。
「哈……」曹沾大笑:「我還有什麼鴻鵠之志,前些日子到平郡王府去借錢,沒想到挨了老福晉一頓嚴訓。」
這時,恰逢內彥圖從此經過,同學們立時就都不言語了。內彥圖本來並未介意,可是這個時候,有一個同學從窗戶里伸出頭來問:「你們說誰初試雲雨情啦?」當他看到內彥圖時,又把頭縮回去了。這一來反而引起了內彥圖的疑心。但是他當時沒有發作,把這件事兒存在心裏。
「不不不……」雪芹站起來撣撣土,打算走開。
陳輔仁氣氣哼哼地坐在椅子上:「這兩個人算是犟到一塊兒啦!」
「我們的丁管家從獄里出來,也在鷲峰寺養病,怕扯(讀chí)累了我,今天不辭而別了。我又不知道他的家住哪兒?故而只好到芷園來找找老街坊們打聽打聽。」
墨雲聽罷只覺得眼前一黑,兩腿一軟便失去了知覺。幸被曹沾一把扶住:「墨雲!墨雲!你醒醒,你醒醒!」
「給姑爸爸請安來啦。」
萬里晴空炸驚雷。曹沾經受如此重大的打擊,怎能入睡,他思前想後反躬自省,翻來覆去也想不出自己錯在哪裡,玉瑩又錯在何處?黎明時分,天已破曉。曹沾猶自面壁飲泣,他想著奶奶也許如今還屍懸樑間吧?慘哪!他如今體會到什麼叫家破人亡……
「我沒哭啊。」如蒨手到腮邊,方知自己淚已成行,她急忙拭去:「我給你請大夫去。」
雪芹來到平郡王府,言明自己要拜見老福晉,等了一會兒來迎接他的不是福晉的陪房,而是https://read.99csw.com王府的管家。管家把他引入客廳,請雪芹坐好,然後單腿打千跪在地下:「回表少爺的話,老福晉上月初八,申正升天了。」
「冷……心裏冷。」
雪芹無精打采,失魂落魄似的,順著芷園的后牆又繞到了前門兒,前門正在修飾。雪芹頗有感觸,自家幾代的祖產,說沒了就沒了,哪兒說理去。於是他走到一個工匠跟前,有意搭訕:「師傅,這房子修好了誰住啊?」
「你攔住我就為問這個?」
果然,香燭靈位俱已設齊,不過,還有雞鴨魚肉四碗菜,一個盒子菜,一小壇南酒。「咦?」曹沾奇怪:「這些鴨酒魚肉是你怎麼變出來的?」
「銀子。」
如蒨端著茶壺進到屋裡:「有什麼高興的事兒,你們這麼樂?」
陳輔仁開始面有悅色,他剛要開口說話,就聽見外面有人喊:「表少爺是住這兒嗎?」
「什麼?」老福晉幾乎勃然大怒:「孝服在身,你居然敢成親!她是誰家的丫頭?」
「我彈的是《十面埋伏》。」
「表弟呀,你坐在我身邊。」
雪芹送走了客人,回到房中找出來琵琶,先是信手彈撥,繼而低回成曲,琴音時而激越,時而凄婉,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日已黃昏,鳥雀歸林。忽然一陣狂風,只吹得亂雲飛渡,江風裹著碎雨飄然而落。李鼎頓覺通體生寒,他舉目四望最近處只有三間茅舍,屋頂上冒出一縷炊煙。
刑部大牢,石壁木柱,鐵鏈環門,鬼影綽綽,陰氣森森,狹小的鐵窗很少射入陽光,因此牢內白天也點著一盞小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可見一幅獄神像懸于壁上,獄神爺綠臉藍睛、猙獰可怖。
雪芹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提著燈籠挾著梆子走了進來,他脫下蓑衣、斗笠,吹滅了燈籠,覺得通身生寒,只好借酒取暖。坐在桌邊構思詩句,然後舉筆寫道:
曹沾立馬聽出語聲來了:「文四爺,請進,快請進。」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夫子請到這邊開方子吧。」
曹沾十分感嘆:「老天爺還算有眼。」
「去年我回家的時候,聽街坊老太太說,少臣倒是託人帶過一封信來,可我沒挨家呀!這封信交給了一位同院的老太太,等我回去之後找她要,她又給弄丟了。」
夜已經很深了,時而烏雲掩月,時而月影迷朦。曹雪芹垂頭喪氣地回到小卧佛寺,走進東跨院,看見屋裡仍有搖曳的燭光。但是寂然無聲、靜得出奇。他以為是如蒨睡著了,便輕手輕腳推開屋門。然而,大出雪芹的意料,敦氏昆仲及文善都呆坐在屋裡,如蒨也在一側相陪。
「我表哥呢?」
「嗻。」引曹沾進來的婆子答應著,指揮其他僕婦丫環,服侍著福晉躺下。
歡歡騰騰向東流。
雪芹匆匆迎出。
「月朗法師,自從去年我來投親以後,還沒有回過一趟娘家。」
雪芹找到了孟班主戲班唱戲的戲館子,進了後台正好碰見孟班主,孟班主一眼就認出了雪芹:「喲!這不是沾哥兒嗎?給您請安了。」
半生辛苦半生愁喲——
消息打聽不著,回去怎麼跟那任性的嫣梅說呢?李鼎垂頭喪氣地沿著江岸往回走。但見灰渾的江水翻騰洶湧,一隻失群的孤雁北飛。掠過低空,灑下聲聲哀怨。
「你先坐著,我去把官衣兒換下來。」陳輔仁說著走進裡間屋。
「叫他進來。」福彭說完向侍女們擺擺手,侍女們退下。
「那您就舉薦舉薦我。」
大家都沉靜下來,尋思解難之策。
文善跟他點點手:「來來來,跟我來。」把他引進裡間屋。
「外帶著還有兩位敦先生。」文善在先與二敦推門而入。曹沾迎上各自請安。老丁也給三位客人請安。
「王大爺,我……咱不說了,可您也不富裕……」
如蒨心亂如麻思緒不寧,她慢慢走到書案前,剪了剪燭花,信手鋪了一張花箋,提筆蘸墨,略一思索揮毫寫道:
「回表少爺的話,幾十兩,幾十兩的我可做不了主,您要想用個三千、五千(讀「吊」)的,我還能跟賬房商量商量。」
「君不聞『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嗎?」
「我的媽呀!這官司我還真審不了。」文善開了句玩笑,找了地方坐下。
「怪啦!」雪芹坐下,心急火燎地想喝口水,一拿茶壺,看見壺底下壓著一張紙條,雪芹拿起來念道:「沾哥兒,新少奶奶,我走了,我能自謀生路了,別找我,我既然走就不能讓您找著我。唉——沒想到找親姑爸爸借點錢,會遭到嚴訓,這真是『勢在人情在』啊。過些日子我再來給您二位請安。老奴丁漢臣。」
墨雲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下,淚眼撲簌地稟告:「墨雲叩見老福晉,求老福晉救救曹家吧!」
如蒨瞪了他一眼:「你還笑。」繼續給客人倒茶。
「佛家人慈悲為本,千萬別來謝我。新少奶奶,寒寺積蓄無多,我帶來了二兩銀子,也算不無小補。」月朗從袍袖裡取出一小錠銀子放在桌上。
酒保沖王禿子一伸手。
「謝謝您關照。」
「在家裡養傷吧。」
談話之間他們來到東跨院,東跨院中有兩間耳房,院里有一眼枯井,房中只有一張舊方桌,幾隻凳子和一付用兩條板凳支著的板鋪。
這一天丁大爺在翻看曹沾的書稿。翻了半天,老人自言自語的說:「咦?怎麼沒有啊?」
淚燭搖搖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小字如蒨。」
曹沾把如蒨扶了起來,如蒨從手臂上褪下顧氏留下的金鐲子遞給曹沾:「把它換了錢,買點糧食和家用的東西吧。」
「四爺,忘什麼啦?」敦誠問。
「嗻嗻。」
眾人急呼:「老爺!老爺!阿瑪!阿瑪!」
「物之所值,我等錢用。」
「攢半個月我給您一回……可您怎麼說呢?」
「照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丁大爺在咱這兒調養,咱們都走了,一時又回不來,沒人照看不說,又怕丁大爺多想,其次,這身打扮進王府,我倒不在乎,只怕老福晉面子上過不去,你說呢?」
「啊!」老福晉大驚失色:「這還了得!你怎麼早不告訴我?……」又是一陣咳嗽氣喘。
「噢,說到取號,我還不知道先生的字是什麼呢?」
打簧表報時三點。雪芹只好提上燈籠,打更去了。
這時墨雲在僕婦的引領下走進屋中,僕婦跟墨雲說:「在炕上坐著的就是老福晉,快去磕頭吧。」
「王爺今天在軍機處該班。一去就是一晝夜,十二個時辰。」
雪芹點了點頭:「你們二位所言極是。可是自從改了『斥淫妄,宣色空,以補青天』的主旨之後,另闢新徑,反其道而行之,說是好說,一到細節就不知所措了。除此之外我還有一種想法,這,只能跟你們二位說,我們家的苦海冤河,使我胸懷不平之氣,我也想把它寫進書里去。書中應該有抄家、入獄……」
「才這麼點兒錢?」
方桌上一對小紅燭被點燃,一壺酒四盤小菜,還有兩碗喜面都放在中央。
這回小惠真的憋不住,笑出聲兒來了:「真是天大的笑話,結親兩年多的姑老爺,愣不認識老丈人家的大門!哈……快跟我來吧!」小惠說完引著雪芹走進陳家的大門。
「這戲班兒你打算去到哪天算一站呢?」
曹沾呢,還是日以繼夜地寫他的《金陵十二釵》。
移時,雪芹返回:「平郡王府來人接我去一趟,我表哥病重!」
大夫給雪芹上完葯,如蒨把老先生送出廟門口,老先生語重心長地說:「曹先生傷得可不輕,不單後腦有擊傷,肝部也有撞傷,要靜養,頭部能不動就不動,這三劑葯服后,沒有變化,半年可望康復,如果病情轉重速來找我。我看府上也不寬裕,錢不錢的不要去管它,醫生嘛,以濟世救人為根本,您趕快去抓藥吧。唉——」老大夫嘆了口氣走了。
雪芹還都被蒙在鼓裡。晚上高高興興地回到家裡,一進屋門就是一愣,陳輔仁跟顧氏像兩尊泥像似的坐在鋪上,還都拉長了臉。
如蒨問:「那麼,以後呢?」
「咦?」如蒨站定循聲望去,只見孝子之前兩個穿著號衣扔紙錢的人,其中之一就是雪芹!看他那被凍得弓著背,抱著肩兒,瑟縮著身子,還戴著兩隻皮耳朵帽兒的樣子,如蒨立時就愣住了,腦子裡頓時變為一片空白,兩行熱淚沿腮涌下。
「是啊,我,想偷東西,可還沒偷著哪。看您的書寫的極好,把我給吸住了。」
「唉——我覺乎著,我的眼淚都流幹了,如今只剩下欲哭而無淚啦。」
雪芹看看自己的身前身後,沒有人哪?喊誰哪?可是這聲音越來越近。那姑娘衝著自個兒跑過來,請了個蹲兒安:「姑老爺,您來了怎麼不叫門哪?」
「犯官後裔,得倒霉一輩子!」
「我不是留了條兒讓你們別找嗎?找也找不著,其實我還住在老地方。」
「什麼?!」雪芹霍然而立,聲淚俱下:「你們這幫混賬東西,為什麼不告訴我?」
「哎——」雪芹大惑不解:「這麼晚了,你們三位怎麼……」
李鼎聞言撩衣走進書房,恭恭敬敬地給尹繼善請了一個安:「請尹大人安。大人吉祥。」
「雪芹,是寫書還是寫戲文可都停下來啦。」
「你如今滿意了,折騰了個父母雙亡,孤身一人自由自在,住在尼姑庵里,嘿嘿,嘿嘿……」老福晉一陣冷笑:「你瞧瞧,你找的這個安身之處,我告訴你,你敢再給我鬧出笑話來……留神我不扒了你的皮!」
過了些天老丁果然來了。他躡手躡腳走進東耳房,雪芹正在檢閱書稿:「丁大爺。」
「沒有什麼,幾個飯菜,喝酒是螃蟹……」敦敏話音未了,敦誠接著說:「今日一聚,有些說詞。」
「那怕什麼?」如蒨把桌上的庚帖婚書往前推了推:「這就是咱們的憑證。」
「快磕頭吧,求阿瑪、奶奶保佑你的夙願早日得償。」
「啊!——」
「啊!」如蒨撲過去大叫:「雪芹!雪芹!」但是雪芹緊閉雙眼,並不應聲:「他這是怎麼啦?」
「這就叫『東風長向北,北風也有轉南時』,快歇著吧。三更天都打過啦。」
「噢!久聞大名,失敬!失敬!敢問李老夫子可曾聽說過,已故江寧學政溫劍臣這位老先生嘛?」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如蒨接著吟詠:「枯茶粘破塊。」
「嗻。」傭人們答應一聲,把老福晉扶著坐起來,用三床棉被靠住后腰。
眾人低頭無語。
「庚帖上沒有嗎?」
「那就好。」
「不不不,我把銀票交給你,這是挨了一頓臭罵掙來的錢。」
雪芹回家跟如蒨說明原委,定更天以前趕回了當鋪。夜靜更深,當鋪的大院一片漆黑,雪芹提著燈籠,敲著梆子四處察看。天寒月冷陰森可怖,令人不寒而慄。
「好好好,這還有塊碎銀子也給你,你走吧。」
「行。」
「您還忘了一樣。」
「得,我給您扛梯子去。」
文善拿出來一個布包兒,打開來遞給曹沾一卷書稿:「老弟,你這首《葬花詞》可是寫絕了。頭兩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就引人哀思,催人淚下。」
「嗻嗻。」福彭在炕邊的杌凳上坐下:「是這麼回事兒,理密親王自以為是舊日東宮嫡子,勾結弘昌、弘皎要反叛朝廷,涉及庄親王的世子弘普,此乃一宗大案,可不知道我四舅為什麼把藏在芷園的一對金獅子獻給了理密親王,問了個附逆謀反。」
如蒨覺得她話裡有話,詭秘的笑顏更加令人難猜難測,她走過去拉住墨雲的手:「姐姐,何出此言哪?」
曹沾肩負一袋老米,手裡提著兩串金銀錁子,走進小卧佛寺的東跨院。
如蒨不解:「此話怎講?」
問得陳輔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悔自責:「程朱理學,又是程朱理學……」
「好好,你們兄弟原是金枝玉葉,理應入宗學深造。那麼這第二呢?」
「一個姑娘長得極像紫雨,舊物出讓,要二兩銀子,我想她一定有難處,可別像紫雨被迫上酒樓賣唱,白白的搭上一條性命,我就給了她五兩銀子……」
雪芹一伸大拇指:「醉鬼文四,名不虛傳。」
更鼓三敲,夜已經很深了。
如蒨一步闖入:「今天是老爺跟太太的祭日,丁大爺跟……我怎麼稱呼法師的貴上下?」
雪芹吃完午飯跟如蒨說:「我想上戲班班主孟師傅那兒去一趟,還是得學學寫戲文的方法。再則我也能散散心。」
「一百零五兩,外加全年心紅紙張銀一百零八兩,月支白米五斗。」
「怎麼了?」
如蒨一見顧氏悲從中來,一頭撲在奶奶懷裡,母女抱頭痛哭。
當天的夜裡,雪芹昏睡在床鋪上,如蒨坐著小板凳,守護在床邊。在如豆的燈光之下也昏昏欲睡。
敦誠漲紅了臉,以歉疚的目光看了一眼曹沾,想說句什麼,但是曹沾一樂,揚揚手,沒讓他張嘴:「沒什麼,沒什麼。因為你是知情人,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如果是局外人,一般的讀者是不可能這麼想的,再說,對詩詞的理解全憑個人的經歷、學識。『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如果沒有客旅生涯的人,又如何體會遠行千里的艱難困苦,如何體會『在家千日好』的溫潤祥和……」
「這比在戲台上打旗容易多了,又沒有鑼鼓點兒踩著。」
如蒨緩緩地說:「我不是來燒香拜佛的,敢問先生,芷園曹宅的大公子沾哥兒,可是寄居在此庵?」
「啊!」老丁、墨雲非常驚訝。
月朗雙手合十,頗為致歉地說:「寺院狹窄,沾哥兒屈尊了。我馬上讓小尼僧來洒掃洒掃。送來被褥用具。」
墨雲站了起來:「新少奶奶,我幫您做飯去。」可是她還沒走進裡屋的時候,聽見雪芹跟丁大爺說:「您瞧瞧,多好的兒媳婦……這真應了那句話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哪!』」
「……好像沒有。」
「哈……」曹沾也笑了:「是我俗,我俗。我是怕……」
他們來到一家大酒缸,老王給雪芹安置好坐位,自己來到櫃檯前:「爺們兒,先給燙二斤遠年的陳紹,你們有什麼酒菜兒,全上。軸兒戲是讓間壁兒二葷鋪送過來四十個包子,一大碗酸辣湯。」
「你先去傳小平郡王,然後再告訴門上,讓那個小尼姑進來。」
「好,我去。」
已教淚灑窗紗濕。
「表少爺,有句話,我掂量了一夜啦,還是想跟您說說。」
敦敏沒等弟弟把話說完,一聲斷喝:「不要說了,簡直是荒謬絕倫!」
雪芹實在憋不住了,居然樂出了聲來,又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餓!」
「是啊,小徒跟我說了,我想你一定是把皮襖當了,不然,這麼天寒地凍的,怎麼會衣著如此單薄?」
小惠從床上滾了下來,跪在地下抱住如蒨:「姑娘,您這不是折我的壽嗎!」兩人互相依偎著,淚水沾濕了對方的面頰。
「嗻嗻。」賊人上了兩節梯子又下來了:「我一定得跟您打聽打聽,您寫的那套書叫個什麼名兒?」
「誰呀?」房門開處,站在對面的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媳婦,「陳姥姥早不在這兒住了,我們搬過來都快二年啦。」
「您聽他的。」
曹沾沉思良久,翻身下了地,找了一張宣紙鋪在桌上,拿起一支筆飽蘸濃墨,寫下了四個大字——「苦海冤河。」
「唉!別說了,要出家何苦上香山,這兒不是更方便嗎?」雪芹故意開個玩笑,想岔開這種氣氛。
如蒨也放下手中的香蠟:「讓賊給打了。」
「丁大爺!」曹沾一躍而起迎了過去,可是丁漢臣一陣眩暈,撒手竹竿跌倒在地。
「小卧佛寺?……」小惠恍然大悟:「您要自己去投親?」
「謝謝這位恩人啦。」賊要給雪芹磕頭,被雪芹抱住:「快走吧,別讓人瞧見!」
顧氏跟小惠說:「告訴廚房,開整桌的席,留姑老爺晚飯。」
他這一跑倒把老太太嚇了一跳:「這小夥子八成是氣迷心了吧?」趕緊把街門關上啦。
「算了吧!你們那點子事兒,我閉著眼睛都知道,你們湊到一塊兒,不是聊誰家的丫頭漂亮,名子起的粉,就是誰家的花園別緻,庭台新穎,不是吃花酒,這其中怎麼又有個唱小曲的妓|女呢?過生日不是正好吃花酒嗎?這花頭沒準兒就正是你出的,你在南省長大,什麼山青水秀啊,吳儂軟語啊,卿卿我我啊,你比他們懂得更多!」
「丁管家我認得,人挺和氣,心眼也好,不像別的大宅門兒的管家,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好人哪,好人!」
「這位爺台,沒您不聖明的,我要有錢買能殺人的刀,我還出來偷東西幹什麼,再一說,我連只雞都不敢宰,我還敢殺人嗎?」
這時門外有人應聲:「我們可也等著瞧哪!」
「小卧佛寺。」
「唉——如蒨,只是苦了你啦。」
「挺好,總管大人挺客氣的,主要是看(kān)著這些宗卷,再擬擬文稿之類,月俸四兩銀子。」
福彭一擺手:「鐵案鑄定;眼下說什麼也沒用啦,我跟你要說的是,你們家二次遇禍我不是沒管,本來這件大案由我審理,我在皇上面前說了四舅幾句好話,後來,借了個因由就不讓我審了。從前我跟今上過從甚密,後來,就漸漸地冷漠。直到如今,讓你無法解釋,所以我心裏非常憂悶。至於你,我也不是不想幫你一把,可是表弟呀,你也太不爭氣了,曹家百年望族不是無名之輩,你可倒好,去戲班兒串戲,那不是走票,那是下九流,在宗學傳播淫詞濫文,讓人家學監給革了除,日不進分文,住在破廟裡還弄了個女人……」
如蒨聞言淚如泉湧,她急忙捂住嘴,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那可就說不上來啦。」
「聽說您念過不少年的書,柜上賬房還缺一位幫賬,只要您幹得好,到年底我跟大掌柜的說說,八成能行。」三掌柜說完走了。
福彭也欠身半坐,用手指了一下管家:「你去取五百兩銀票來。」
逗得酒座兒哈哈大笑。
雪芹看了如蒨一眼,他從如蒨的目光中看到殷切的希望和真摯的企盼。
「哎,哎……」老人家咬了一口饅頭,頓時老淚縱橫:「孩子,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怕你聽了受不了。你少臣哥因為不去捉拿十三齡,反替紫雨收屍,被判了個臨陣脫逃,發往邊陲軍前效力,歸期不定啊!」
宗學里的總管內彥圖,引著雪芹來到一間小南屋。屋內有幾個高大的木櫃,都有櫃門,櫃門上都鎖著銅鎖,辦公用的桌椅俱全,還有一架板鋪。內彥圖說:「曹先生,這兒就是您的籤押房,沒有多少事要做,但是因為有些來往的公文、信件要存檔,所以必須有專人管著。這些柜子都是存宗卷的,分門別類都有標籤。這是鑰匙。」
雪芹的眼淚一對兒一對兒的掉在紙條上:「老人家的病還沒好利索,怎麼能自謀生路呢,不行,我得找他去。」
曹顒眼含熱淚,聲音微弱:「孩子,我好悔呀,好悔呀,當初何必那麼貪心,一定要官復江寧織造,還要那麼顯顯赫赫、威威揚揚,欽差大臣能跟兩江總督,平起平……坐……」曹顒一陣暈眩。
「快吹燈吧,天都亮了。」雪芹披衣坐起:「我該上王府挨訓去啦。」
「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最後還是如蒨先開了口:「沾哥兒,有什麼話……能讓我進去說嗎?」
「唉——她是偷著來的,怕阿瑪不高興。」
在架子上彩繪油飾的一位老師傅搭碴兒了:「反正不是咱們這樣的窮人住,得是個大官兒,我看不是尚書,也得是侍郎。這裏邊可大了,那花園,不是月牙池,是活水的。有進口有出口,這樣的園子,北京城可是找不出幾家兒來!」
墨雲聞言詫異半晌:「真沒想到,臨危受命,知難而進,明知是口陷阱,自願往裡跳的人實屬罕見。真真令人肅然起敬。我家姑娘倘若泉下有知,也一定會感激涕零。」說著屈膝跪拜:「奴婢墨雲,拜見新少奶奶。」
「等等,先別吹燈。你剛才說至親骨肉,又讓我想起姑爸爸來了,上回去王府一是老福晉病得很重,二是讓我氣得不輕。我雖然沒錯,可老人家不能明白。你說得對,畢竟是至親骨肉。我想去再瞧瞧她老人家,但則是……我又怕招怹生氣。」
「……」雪芹一時詞窮,無言相對。
文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在下,也入了宗學啦!」
曹沾喜形於色:「有酒,還有肉,太好啦!」他喝了盅酒,往嘴裏扔了兩粒花生米,見如蒨出去炒菜,他自己跟自己壞笑了一下,把花生、豆腐、酒壺挪到方桌上,照舊寫他的書。過了一會兒,如蒨端著炒好的菜走進門來,看著曹沾喝著酒、吃著花生、寫著書的樣子,她自己被氣樂了,長長的嘆了口氣:「唉——曹先生,你怎麼會像個孩子?」
陳輔仁搖搖手,一言未發。
「得,那我就多送您幾步兒。」老馬夫跟雪芹兩人搶了半天黑豆口袋,還是讓老馬夫搶到了手,扛在肩上。兩個人在大街上,邊走邊談。
「……」
「咳,我一身一口怎麼不好混,先在家門口擺個小攤,賣點兒糖豆大酸棗什麼的,後來有人薦我打執事去,嘿,這個活兒還真不賴,沒本的買賣,娶媳婦、出殯全都用的著,一個月閑不了幾天兒,遇見大宅門辦事兒,十千二十千的也是它,小門小戶也得分個三千五千的。」
「還,還有……」
曹沾也有同感,猛然間他想到:「啊!我猜中了,你想還俗,對吧?」
大江不解漁人苦啊——
「取《東坡八首》中的兩句:『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敦誠一眼就看見牆上貼著的條幅:「『苦海冤河』,雪芹兄,誰欺負你啦?」
「江寧織造曹家……」這儒生聽後有些動容。他上下打量李鼎一陣:「不敢動問,老夫子高姓大名?」
曹沾引著大夫走進東耳房給丁大爺看病:「大夫請坐,這位就是病人,實不相瞞,我們打了一年的掛誤官司,在大牢里過https://read.99csw.com的是什麼日子,咱就甭說了,總而言之,求您好好給瞧瞧,醫卜星相,讀書人也略知一二,昨天我給老人家診診脈,脈相虛得厲害。」
「好,名兒起得也好。」
「有什麼疑難說出來,我能解更好,不能解心裏也會舒服點兒。」月朗索性披了衣服,坐了起來。
兩江總督衙門就在江寧織造署的後街上,佔地數百畝,園中有假山、湖泊和一座石舫,題名「不系舟」。
「好,那就這樣吧。」內彥圖說完走了。
「那就不寂寞嗎,不想我們,不想往事,尤其你們姑娘?」雪芹真心關切地問。
「不提可以,可是不能忘……」敦誠說。
「呸!我岳父在內務府當差,難道也找不著嗎?」
雪芹喜出望外,直奔陳姥姥的家,不問青紅皂白破門而入。院中景色依舊,但是空無一人,雪芹直撲陳姥姥住的小東屋,使勁兒地敲門:「陳姥姥!陳姥姥!」
曹沾看著如蒨一陣微笑。
曹沾也像麻木了似的,站在門邊一動不動,這樣過了很久、很久,屋裡屋外都像凍住了似的,一片冷寂。讓人不寒而慄。
「可不,『小孩沒娘,提起來話長』,我十八歲那年趕上頭一回接駕,就是康熙老佛爺給太老太太賜匾——『萱瑞堂』——那年,四台大戲晝夜不停,隨傳隨唱,山珍海味水陸奇珍,凡是世上能找得到、叫得上名來的,沒有不上進的,雞鴨魚肉那都不在話下了。就皇上一個人用嗎?大舅老爺在蘇州織造署,擴建了東西兩處行宮,一共四百多間,為給皇上的侍從們住,咱們家沒建行宮,是因為離著兩江總督衙門近,侍從們都住在那兒。您問我到底花了多少銀子,不單我說不上來,如果太老爺在世,只怕也說不上個准數來。聖祖二次南巡,太子胤礽跟著,找太老爺借銀子,一張嘴就是十萬兩。佛爺桌子,敢說個不字嗎?」
「四哥,這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要不我說。」敦誠剛要張嘴,被敦敏攔住了:「你可真是年輕氣盛,怎麼這麼沉不住氣,還是聽四哥說。」
漁歌唱晚雁失群,壯志難抒悔素心。
「我的爺,您說什麼哪,您也不瞧瞧老爺兒(指太陽)您就是趕到沙鍋門,也關城門啦!府里不能不留您過夜呀。您甭著急,我給您叫門去。」
「您跟我說這番話的意思是……」
「嗻嗻。往後我夜裡咳嗽,您別管我,咳嗽兩聲兒就過去了。」
「哎——李先生你也是老公事了,這種事別人避之猶嫌不及,你怎麼還……」
「表妹!」雪芹一聲驚叫,從夢中驚醒。
老丁看了一眼窗戶:「喲,天都麻麻亮了,咱再眯瞪一會兒吧。」他翻身躺好,臉衝著牆,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花真銀子,買了一場假熱鬧。」
「功夫不負有心人嘛,好!」敦敏也認為這是個辦法。
「我原想寫封信去,可是讓人家往哪兒去投啊?芷園,肯定已被查封了。不投芷園只有平郡王府……」
月朗看出如蒨有話要跟曹沾說,自己便先合十告退了。
如蒨把曹沾拉到小炕桌邊,按著他坐下:「今天就歇歇吧,你先喝著酒,我去炒倆葷菜,咱好吃飯。」
李鼎百感交加,一陣激動,不顧風狂雨暴直撲墳前,拜倒于地悲聲大放。
墨雲轉身欲走,但是她又回過身來:「沾哥兒,還有一句話我想問你!」
雪芹的傷病好多了。一天午後墨雲和丁大爺雙雙走進東耳房,這使雪芹又驚又喜:「啊呀!你們二位怎麼一塊兒來了!這真是喜從天降呀!」三人互相見禮。
「廢話!我知道得多咱回來。」雪芹站起來往外就走。但是他走到門口又站住了。轉過身來:「我想借幾十兩銀子,嗯,四十兩吧。」
「你明白我讓你看邸報的意思嗎?」
曹沾曲蜷著身子睡卧在蒲團上,當他漸漸醒來時,發現如蒨的一件夾襖覆蓋在自己的身上,他翻身坐起來把夾襖抱在胸前,銘感五內,蕩氣迴腸。
「丁大爺,您要是有老伴兒,我立刻送您回家,可您沒有啊!少臣大哥也不在,我就讓您這麼走了,您讓我還有臉見人嗎?有臉見少臣嗎?對不住了,這就是您的家,有乾的咱吃乾的,沒幹的咱就一塊兒喝稀的,她是您閨女,我就是您兒子!」曹沾言罷按住老人坐下,單腿打千兒,跪在老丁膝下。
文善用手指點了點敦誠:「兄弟,這回你這急性子,算是急得恰到好處。」
雪芹給范四爺請了個安:「別哥兒了,如今是名副其實的舍哥兒啦。」引得大家笑聲一片。
忽然她聽到雪芹一陣呼吸急促,如蒨被驚醒,急忙察看,她聽見雪芹在說:「玉瑩!玉瑩!《風月寶鑒》的主旨之誤我已經改了,近些年來,我更感到女子絕非禍水,應為婦女昭傳,我在《金陵十二釵》中寫了《五美吟》,可是女子個個都好嗎?……不,不見得!」過了一會兒,夢囈之言又起:「齡哥!紫雨!我給你道喜了!千里姻緣牽於一線,你們的大紅媒是誰知道嗎?我一猜你們就不知道……是我阿瑪呀!他不逐紫雨,你們這親從何結起……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雪芹開懷的笑聲,真的發於肺腑。
「這件事提起來話長了,自從我們家江南遇禍之後,直到重入芷園開始復甦,我曾經耳聞目睹過幾個女子,都是因情致禍,因淫致命,這使我有感而發,便寫了一部小說,定名為《風月寶鑒》,旨在『宣色空,戒淫妄,警世人,以補青天』。」
「知道丁大爺的家住哪兒嗎?」如蒨問。
「夫子此言差矣,只同甘不共苦,怎麼能算患難夫妻呢?你等著,家裡還有酒,我陪你喝一杯。」如蒨站起來去取酒。
「什麼話,你說?」
遠處飄蕩著一隻漁船,漁翁舉篙點水,吟哦著凄婉的漁歌:
「他阿瑪是反叛!」
「姑老爺,你先喝著茶,我去伺候老爺換了官衣兒。」
管家丁漢臣衣衫骯髒襤褸,鬢髮蓬鬆散亂,倒卧在一堆亂草之中。
如蒨端過來一碗熱米湯,讓老丁緩緩飲下。「謝謝新少奶奶啦,讓您伺候我,我於心何忍哪。」
「還有紙、筆、墨、硯?」三掌柜看了看。
「怎麼不多待會兒,也讓我給老人家請個安。」
「請夫人記下,敝人最喜食者,南酒燒鴨也。」
「我就說戲班兒給的,如何?」
雪芹一聽,叫得這麼準確,只好站住腳步。回頭一看,原來是個老馬夫。一身襤褸,小辮常年不梳,都擀了氈啦。腰裡系著根褡包,也分不出是什麼色的了,手裡拿著一個酒葫蘆。這人說:「是表少爺吧,別瞧您如今已然長大成人了,這臉模兒可沒怎麼大變,要不我怎麼還認得出來您哪。您不認識我了吧?我是老王,他們都叫我王禿子,哪當兒,您跟小王爺出城騎馬玩去,都是我跟著當差……咦?表少爺,都這麼晚了,您怎麼不在府里留飯哪?」
不待曹沾答話,陳輔仁背過身去:「跟他有什麼相干!」
烏雲遮月,夜色如墨。只有陳家如蒨姑娘卧室的窗戶還亮著燭光。累了一天的小惠,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然入睡,還不時地發出一陣陣細小的鼾聲。
「你給我回去!」陳輔仁伸手去拉如蒨,如蒨一甩袖子,甩脫了陳輔仁的手,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氣得陳輔仁怒不可遏咬牙切齒,他抬手要打如蒨。
「幹什麼來啦?」
「回家,如今您住在?……」
雪芹趕緊請安:「岳父、岳母吉祥。」
羅衾不耐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這件事,完不了。你告訴他明天我還來!」雪芹說完一甩袖子走了。
「打執事去不去?」
「對對,還是你心細,先收起來吧。」
「嚄?」
「那書,你還寫不寫啦?」
如蒨啞然失笑:「我要是會變這種戲法兒,一天就給你變三回。」
曹沾怕月朗拒絕,站在門外說:「我們家老管家的案子也了結啦,又老又病孤苦一人,您說我不留他……」
文善的一番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您十分崇尚程朱理學,克守『棄私慾,而從天理』之說,如今為什麼不讓我嫁給曹家的沾哥兒,您看,」如蒨指指桌上的庚帖、婚書:「這就是天理,悔婚再嫁就是私慾!死生由命,富貴在天,自古皆然。阿瑪,您請回吧!」如蒨說完向父母深深一安,然後轉身面壁而立,嗚咽聲碎。
曹沾看了看牢房裡的這一切,一股凄慘的感覺油然而生;他走近丁漢臣,輕輕地叫了一聲:「丁大爺!」
「你等回信吧。趁著天剛擦黑兒,更方便。」墨雲決斷之後轉身離去。
「不行,不行,我不會呀。」
「帶,帶……還有孩子冬天穿的皮襖。」陳輔仁的語音里略顯哽咽。
曹沾聽得連連點頭:「可也是。」
「男子漢大丈夫,原該有口志氣,咱們雖然窮,你看我回過一趟娘家嗎?人窮志不能短。你如果不溜,回來的時候阿瑪、奶奶一定給你銀子,你說,你是接著還是不接著,所以這一走,確為上策。」
「哎,沒得說,歡迎!歡迎!您稍坐片刻,這齣戲文里有我點活兒,回頭咱再聊。」孟班主恭恭手,勾臉兒去了。
「姑娘,就憑您這番話,我豁出去老爺的這頓毒打,也給您雇車去。」
雪芹手撥琴弦,發出低沉的單音。舉頭望月不禁浮想聯翩,低聲吟道:
「那也使不得!」
雪芹劈頭便問:「丁大爺哪?」
「有理,有理。我先跟姑爸爸回一聲,等過了服期再去拜見,這也是個借口。」
一言提醒了陳輔仁,他慢慢地把手縮了回來,斷斷續續地說:「你,你……可別……別後悔呀!」
「記得,記得。」老丁急回答。
轉眼之間半個月就過去了,晚上回來雪芹將一把碎銀子交給如蒨。
「行,不過,新少奶奶可是個精明的人兒。」
這句問話真叫人難於回答,如蒨站在門邊一語不發,二目低垂,淚水如注。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
「曹——雪——芹!對不對?」
一個年長的僕婦趕緊說:「您別著急,舅老爺剛剛復了官,他為人又謹慎,不會出什麼大事的。」
「戲班兒給的。」
祭奠過後,三個人都站起身來,墨雲向他們詭秘地一笑:「你們二位看我像個尼僧嗎?」
「你走之後奶奶帶著小惠來了,她也想到這幾天是咱家二老的忌日,故而送來這些東西,當然也是來看看我。」
「老爺,孩子剛才說的,可都是您教的呀!老——爺……」顧氏覺得自己站立不穩,只好坐在板鋪上,掏出絹帕掩面而泣。
「那……」
丁漢臣撲伏于地連連叩首:「老奴丁漢臣,拜見新少奶奶,給新少奶奶道喜!好人哪!好人!」
「什麼一字良方?」
西直門外車馬喧囂,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那太好了,我還想勸你還俗呢!」曹沾滿臉的喜色溢於言表。
「你以為是在指什麼?」
曹沾、如蒨感到意外,他們不約而同的回身望去,只見衣裳襤褸,蓬首垢面,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拿著一根竹竿的丁漢臣站在門口。
「用是可以,泡水喝吧。不能過量,虛不受補。等到體魄好轉,才好加量。」
「哎,這就不對了,內務府的官員,誰家沒有上好的人蔘?」
小平郡王福彭站在一邊,眼見如此義僕,也不能不抹了一把眼淚:「四舅是我保舉復官的,如今不到一年就涉及了附逆謀反的大案,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又說不清、道不明……這樣吧,我去走走門路,能先探探監、通通氣再說,你先住在府里,有了准信兒再告訴你。」
雪芹打完更,回到小屋坐下喝點酒取暖,他邊喝邊想,又拿起筆來寫道:「寫小說可自由多了!起、承、轉、合、情、節、穿、插!」他覺得挺興奮,把筆往桌上一拍,墨星四濺,抓起酒瓶猛喝了一氣。然後在紙上寫了許多小說,小說,小說……一個比一個字大。
如蒨拿著琵琶,抱著衣服要進裡屋,曹沾在後邊追了兩步,問如蒨:「這琵琶你會彈不會彈?」
「打得怎麼樣呀?」墨雲很關切地問。
如蒨把錢口袋遞給雪芹:「帶上點兒錢,道遠了好雇輛車。」
「我先開三劑葯,以理氣強心開胃為主,吃下去如果增進飲食,兩便通暢,精神較好,這把鑰匙就算對了鎖啦,但欲康復,少則三月,多則也得半年。」
曹沾略一思忖:「我明天去趟平郡王府,先借點銀子,估計沒什麼難處。」
「我也是讀書人,可是找不著一份正經營生,孩子餓得嗷嗷叫……」
「打聽著了?」
外面傳來停車的聲音,如蒨急忙迎了出去。少頃與雪芹共同回到房中:「還沒吃飯吧?」
曹沾剛要回答,這時大夫在叫他:「曹先生,請過來一下。」
「啊!表——哥!」嫣梅一聲呼號,昏厥于地。
兩個女孩兒說了會子閑話,已是時交三鼓了。於是二人進到裡間屋,脫衣上床準備入睡,嫣梅脫了外衣,露出項間的碧玉麒麟。銀紅一見,一聲驚叫:「哎呀!您這隻碧玉麒麟跟我們姑娘的那隻,竟是一對嘛!」
當鋪的三掌柜把一隻懷錶放在桌上,跟雪芹說:「您今天就來,請您來說是打更,其實只打更不用打刻。我們不為報時,只為防盜,夜裡您打著燈籠多溜達兩趟,比什麼都強,一看您就是個老實人,而且年輕力壯,正合適,好好乾,到年底咱們柜上還分紅哪!」
五更鼓,曙臨窗,千秋信義玉尺量,如蒨誓不喪天良,不必費思量。
曹沾懷裡抱著靈幡如醉如痴。牛車在街心緩緩行進。
曹沾一樂:「康、雍二帝。」
「姑老爺哪?」
「……還沒有。」
「你去學戲,人家怎麼還給你錢呢?」
「唉——」丁漢臣長嘆了一口氣:「我准知道她受不了……而今也好,一個充了軍,一個出了家。罷了!罷了!命啊!別不信命,還有你們……」老人家忘了如蒨在場,自悔失言,把下邊的話咽下去了。
「咳,這都是哪兒跟哪兒?」雪芹說。
「呸!還反了他啦,明天我等著他,不好好訓訓他,他還要翻了天哪!」氣得福彭喝了口茶,把蓋碗兒往桌上一頓:「不好好讀書,不求進取,身雜優伶去當戲子。人家薦他進宗學當份差,也不錯嘛,他居然寫淫|書毒害宗室子弟,革除了,是輕的!有一回我遇見內彥圖了,人家不知道曹沾是我表弟,才說那書寫的讓人不堪入目,說得我這臉上直發燒。他如今是吃喝嫖賭定而無疑!老福晉就是讓他氣死的!我還沒找他算賬呢,他還敢來找我。反啦!真是反啦!你馬上派人去把他給提溜(dīliu)來!」
「有有。」
「何以見得?」
「那怎麼不行,五行八作,哪行不是漢子乾的。」
「寫書的事就更不用著急啦。常言道:『水到渠成』,我雖然不會寫書,但是精雕細刻的事兒,不能拔苗助長的道理我還懂。」
福彭把「啦」字拉了個長音,這使雪芹很反感。
「『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和『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是否均有所指?」
脫了單衣服換上夾衣服,就是乾隆五年的初秋了。丁大爺的身子骨也大為好轉了。早上起來在東跨院里走一走,活動活動四肢,都很自如自在啦。
僕婦一言未了,小平郡王福彭匆匆走了進來:「請福晉安。」
「不許跟我說瞎話。」
「不敢當啊!不敢當!曹家有德性,在這生死關頭,危難之際,來了這麼一位識大體、明大理的新少奶奶,蒼天有眼哪,蒼天有眼!」
「唉——為了我,太苦了你啦……」雪芹轉過身去,抽泣有聲。
「你別哭。」
小惠的一句話也提醒了雪芹:「岳母請上,曹沾給您請安啦。」雪芹恭恭敬敬一安到地。
「在下姓李,單字名鼎……」他發現這讀書人很想知道得更多,便補充了一句:「當年蘇州織造李老爺,便是先君。」
那書生聽到這兒,霍然而立,轉過桌角一揖到地:「老伯在上,容晚生重見一禮。」說著就要跪下磕頭。
「哎呀!你們府上的家人,挑著圓籠還站在院里等信兒哪。」
半生淚水灑江頭。
「可也是。」文善接著說:「老爺子不明雪芹著書的主旨,反而能引出一場誤會。算了,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
「前些日子我們的老管家,跟我說起江南遇禍的原因,是我們把錢用在接駕上,虧空了帑銀,用丁大爺的話說,花了真銀子,買了一場假熱鬧,康熙還算心中有數,可他兒子翻臉就不認賬了。你們說,我們家是不是『苦海冤河』呢?」
李鼎聽罷感慨叢生:「唉——漁歌凄婉,孤雁哀鳴,江濤洶湧,朔風生寒,倒也發人詩興。」他仰望長空,口佔一絕:
這喊聲將二人驚散。
「侄兒已然無話可說了。」
「回姑爸爸,不是吃花酒,是敦敏過生日,請我去吃飯。」
雪芹取出一份宗卷打開,沒看了兩頁。文善、敦敏進來了,兩人異口同聲地問:「怎麼樣?」
見此光景老福晉的心也軟了,畢竟是親骨肉,虎毒而不食子啊,老福晉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唉——回家吧,我也太累了,給他支二百兩銀子帶上。」
「三十輩子也還不清。康熙老佛爺還算心中有數。所以讓太老爺跟您大舅爺到揚州兼管鹽務,一人輪流管一年,共為十年,可是到太老爺升天之後,還欠三十多萬兩銀子。」
那婆子引著曹沾走出寢宮:「侄少爺,您跟我上賬房支銀子去。」
曹沾回到鷲峰寺,已是晚霞流金暝色四合。他走進屋裡,見桌上放著一錠官寶,一壇南酒,還有一個四屜的食盒,便問如蒨:「這是誰送來的?」
「那,我給你雇輛車。」
「我說!我說!寶貝,你別哭了。」
「不能,不能。這位小師父晚間請來方丈院下榻,我這就去讓她們前來洒掃,備奉晚齋,我先告退了。」月朗說完,合十退去。
「香山距此雖不算遠,可也不能說近,扮作尼僧,豈不方便了許多。沾哥兒,這一招兒還是受了卿卿的啟示。」
「少禮,少禮。請坐。」尹繼善略微欠了欠身。指了指棋桌對面的空椅子。
「是啊,定要慎重……」敦敏話音未落,文善又搶著說了一句:「得想一個讓人家抓不住小辮子的辦法。」
如蒨接過長詩,認真地看過,大為感嘆:「真是一代才女,文墨見識皆出我之上!」
墨雲接著說:「是位大賢人,說實在的我們都打心眼裡敬重您。」
丁漢臣睜眼一看便是一驚:「沾哥兒!您怎麼來啦?」
曹沾、如蒨對面而坐,兩人默然相視,如蒨被曹沾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先舉杯在手:「新婚之夜,讓我先敬沾哥兒一杯。」
「我是玉瑩姑娘的丫環,從江寧跟來北京的。」
顧氏轉身進了套間屋,發現陳輔仁並沒有脫下官衣兒,只是呆坐在炕桌旁邊:「老爺,您怎麼啦?」
如蒨舉杯:「來,幹了這杯,一醉解千愁!」
雪芹高高興興地回到家中一看:「嚄!好豐盛啊!今兒個是怎麼了,開了齋啦。」
「走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再晚了遇見查夜的,就更是雪上加霜啦。」文善向敦敏示意早些動身。
「我也去。」如蒨跟著月朗走向大殿。
「你去?」
「我姓陳……」
曹沾恭手還禮:「月朗主持,犯官後裔,能有個遮風擋雨的處所,已然感激不盡了,何敢再勞動小師父呢?還是我自己來吧。」
「這位大奶奶,一看您就沒當過當,當鋪寫當票都這麼寫。」
「我想了一夜啦,是生是死是福是禍,也只有這一條路啦,我如果悔約另嫁,得讓人戳我一輩子脊梁骨。人生在世,富貴無非過眼雲煙,要緊的是守一個『信』字,言而無信,還能算人嗎?」
如蒨坐下來,搖了搖頭。
老福晉把曹沾罵了個狗血噴頭,曹沾覺得自己真是冤沉海底,他向前跪爬了半步:「姑爸爸,我……」
「這!……」老丁的眼圈紅了:「去年不是還挺好嗎?我就是因為您上王府借錢挨了訓,我才走的。」
「唉,都說你什麼了?」
「啊!賊大老爺,您是怎麼進來的?」
「好,好……好!——」陳輔仁眼裡噙著淚花,「程朱理學,斷送了我的親生女兒……」一步一挪地走出房門。
「沒有,她買菜去啦。」
如蒨急忙倒了兩碗酒,遞給雪芹一碗:「來,讓我敬你一大海,預祝你文思泉湧落筆成章,揮灑自如鴻篇傳世!」
大殿上海燈微明香煙繚繞。如蒨一人跪在佛前,雙手合十。月朗率領自己的兩個徒弟在一旁誦經。
「嚄!四千錢!真不少啊。」
老丁說:「還是新少奶奶一看就明白了,沾哥兒,您這是怎麼了?」
「嗻嗻,您望安。」雪芹說完回到自己的小屋,跟往常一樣照著更次打更。三更天的更次打過之後,他挾著梆子,瑟縮著身子,提著燈籠回到更房,可他意外的發現有個穿著一身破棉褲棉襖的人,坐在自己每天寫書坐的地方,好像是在看他寫的文稿。
丁大爺樂了:「哈哈,我的哥兒,那是因為那陣兒您餓了,什麼都好吃,您不餓,慢說雞鴨魚肉,就是接駕做的聖宴,也不好吃。」
「大姑奶奶賞錢四十千!」
「答非所問,你什麼時候又添上個『玩世不恭』的毛病啦。」
這句話傷透了曹沾的心,他默默地低下頭去。
如蒨、曹沾向院中望去,只見陳輔仁和顧氏,先後走進院來,陳輔仁怒斥男僕:「什麼大姑奶奶、大姑奶奶的,胡喊亂叫,混賬!」
嫣梅連說:「不必麻煩夫人了,我一個人能行。」
文善接著說:「現在多是傳記之類,金陵十二釵自然應該各有各的命運,但必須掛在一棵樹上,形成一條線,這便是主旨。」
「小聲點兒,琵琶也別讓丁大爺看見,免得睹物思人,想起紫雨來又得傷心。」
「有人給我薦了份差事,在一家當鋪里打更。一個月四兩銀子,一天兩千錢的夜宵錢。一個月可就是六十九*九*藏*書千啊,也合小二兩銀子哪。比我在王府里多拿著一半兒哪!可……我沒去,沒去。」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好辦法。」文善贊同。
墨雲剛剛蘇醒過來,就見牢門開處,曹顒被推了進來,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一時站立不穩,跌倒于地。
如蒨為雪芹斟酒:「這錢不是一回給的吧?」
不知道是誰碰了一下如蒨,才使如蒨如夢方醒,再看雪芹與另一個撒紙錢的,仍然交替地扔著、喊著:
「我是出家之人,沒有任何妨礙,也不會引人注意,你說呢?」
月朗走後,墨雲走到曹沾跟前:「沾哥兒,在來的路上我就想,今天的事兒,你表哥知不知道?」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
「明天吃完晌午飯,咱們哈德門門臉兒見。」
「這,這不是不講理嗎?」
男僕被訓得莫名其妙:「嗻。」
敦敏倒挺認真:「到底是怎麼回事?」
「昨天夜裡我和兩個徒弟為沾哥兒念了《大悲咒》為求神、佛的保佑,今明兩夜我們還要念,這也是我在佛前許下的心愿。」
雪芹一言未發,走出客廳。
「是……曹……」
曹沾走近如蒨,放低了語聲問:「還有什麼事嗎?」
如蒨真是氣滿胸膛。不當吧,沒錢抓藥。「唉」,只好忍下這口窩囊氣:「當!當!」
曹沾接詠:「昨夜南山雲,雨到一梨外。」
「病得是不輕,可我看訓我的時候精神頭挺足的。」雪芹坐下喝了口酒。
嫣梅摘下來遞給銀紅,銀紅正反兩面仔細看過:「沒錯,這兩件寶貝定然是一對兒,兩個麒麟頭頂著頭,分明是出自一人之手。」
「嗻,謝福晉,謝王爺的天恩。」墨雲伏地叩首虔誠禮拜。
「我贖的時候,真讓蟲吃鼠咬了呢?」
指迷津,求上蒼,上蒼默默意彷徨,不為弱女做主張,輾轉費思量。
雪芹沒敢聲張,輕輕地退出門外,用鎖把屋門給鎖上了。鎖門的時候彈簧咔巴一響,把賊給驚動了。他趕緊來到外屋門口請安:「這位爺台,您放了我吧,我不是賊!」
如蒨回手抓過竹籃。墨雲明白她的意思,忙從其中拿了饅頭和一碗菜,遞給丁漢臣:「大爺,吃口家裡的飯吧,這都是新少奶奶親手做的。」
「丁大爺,您不提,我也不敢問,我少臣哥有消息嗎?」雪芹看了一眼墨雲。
「是啊,他們爺兒倆也如此,捎信來北京又怎麼知道咱們寄居蕭寺呢?」
「誰知道是什麼郎中,不可信。我得去請一位老大夫。」如蒨說著走出門去。
「找誰學去?」文善反問:「難道說找個戲子拜師學藝不成?」
「回表少爺,奴才不知道啊。」
「唉——」雪芹一聲長嘆:「『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文善明白敦敏的意思,他問如蒨:「弟妹,你們這屋裡能見葷的嗎?」
「今天是最少的啦。哪天都比今兒個多。」
「我阿瑪哪?」
雪芹急忙還禮:「孟師傅,我齡哥有消息嗎?」
小卧佛寺東跨院的耳房裡。
如蒨過來給大夫倒了一碗茶:「老夫子,人蔘能用嗎?」
「老福晉,那歌女原是我們姑娘的丫頭,后被老爺逐出芷園……」
老馬夫從門外背進來半口袋糧食。他把口袋擱在草鋪上:「表少爺,老奴別無所贈,我給您半口袋黑豆。您可別生氣,說這不是給牲口吃的嘛,怎麼讓我吃啊?您要是這麼想可就錯了,您得想,大騾子大馬一天出多大的力呀,吃了都管事,何況人呢?有位說評書的老先生,他把黑豆蒸了,再炒幹了。說一段兒書就吃十幾個豆兒,說一段兒再吃十幾個豆兒,六十多的人了,滿面紅光,津液不斷。您把它帶上,就拿它當人蔘果吃吧。喲!豆腐漿都涼了,您快請。我起的早,得喂牲口,早偏了您啦。」
夜闌人靜,舊方桌上點著半支殘燭,桌上擺著一些素齋。曹沾和如蒨對坐桌邊,顯然誰也沒有吃飯。默然良久,還是曹沾先開了口:「如蒨姑娘,令尊大人出於一片愛女之心,決無惡意,而且說的也是實話……您還是再好好想想吧。」曹沾說完慢慢地站起來,走出房門。
「你說的是什麼話,修鍊修鍊,就是要斬七情,斷六欲。我已然萬念俱灰,心如槁木。」墨雲雖然嘴裏這麼說著,但是鼻子一酸淚已盈睫,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淚:「你們別看我這樣,確乎乏善可陳,不過,我看見小紅了。」她發現雪芹和老丁愣愣地看著自己:「怎麼,不記得啦?」
文善自我解嘲:「剛才我給他們耍狗熊來著……」
雪芹回到房中獨坐,獨自一人不堪寂寞,室內雖有短榻,但雪芹躺了躺又站了起來。
「好!我今天要不打出你們的供來,我就辭了這份學監!」內彥圖暴跳如雷,「秦先生把戒尺給我!」
「扔出來!」
「越說越來勁兒,奶奶也給留下了幾十兩銀子,明天去做兩套衣服,尚書府非等閑之處,不能太寒酸嘍。」
「紫雨呀!您這套書里可不能沒有紫雨呀,那是個多好的孩子,忠厚、仁義,長得也好看,不單命苦,死得也冤枉。」
墨雲點點頭:「其實不必,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不過,不讓你送,你是不會安心的。好,走吧。」
雪芹還沒來得及回答,如蒨端著茶具從裡間屋出來為父母獻茶。
「不不不,目前還不缺錢用,今天早上我去把皮……」
第二天一早李鼎就出了兩江總督衙門,雇了輛馬車,出了玄武門直奔江岸。搭船過江到了江北驛站,可惜物換人非,一個熟人都沒有了,李鼎低下頭去暗自思索,可不是嗎,從雍正元年蘇州遇禍到如今,也快二十年了,還上哪兒找老熟人去,只好瞎撞吧,跟驛站的人賠著笑臉打聽消息,弘皙、弘皎私設內務府,反叛朝廷一案誰都知道,可曹家怎麼會附逆謀反的?誰都說不清楚,曹家的人下落如何了,沒人知道底細,本來么,曹家已非當年了,不是欽差大人,能跟兩江總督平起平坐的年代了。內務府廣儲司員外郎,在京都里還算得上官嗎?
如蒨問了一句:「玉瑩姑娘怎麼說?」
「幹嗎?」
「不用了,我意已決,得空再來給新少奶奶請安。」墨雲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願死者的亡靈,保佑您跟沾哥兒沒災沒病,平安度日吧。」
一座新墳上插著靈幡,墳前放著灰瓦的香爐,其中點著三支香,一盤蘋果,一盤點心,還有一碗白酒。
「其中第三首:『自昔有微泉,來從遠嶺背。穿城過聚落,流惡壯逢艾。去為柯氏陂,十畝魚蝦會。歲旱泉亦竭,』」
「是嗎?」曹沾故意做了個怪相,站了起來往裡屋就走,他邊走邊說:「現在再去還能補救吧?」
數月後的晚上,如蒨打開絹帕只有一些銅錢,她打開箱子,取出母親送來的皮襖放在床邊。
「雪芹……其意何在呢?」
曹沾跪在地下,把老丁抱在懷裡,掐住人中,和如蒨齊聲呼叫:「丁大爺!丁大爺!」老丁終於蘇醒過來了。
如蒨接詠:「『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我懂了,雪中之芹,雖只寸許,但因它有宿根,日後必能生髮、成長、壯大!有志氣,有血性,錚錚鐵骨,從今以後我就叫你雪芹如何?」
「嗻嗻。」雪芹答應著退到牆角,走了半天實在太累了。他只好蹲下想歇會兒,心裏空空落落的,想不出找丁大爺的主意。就在這個時候,就聽見有個姑娘在喊:「姑老爺!姑老爺!」
「庄親王父子爺兒倆都卷進去了,他們自顧尚且不暇,還顧得上你們伯侄逃旗不逃旗的事嗎?」
「呸!你要天天在懸香閣念書,不上酒樓去吃花酒,任憑他是活閻王,能把贓栽在你的頭上嗎?」
平郡王福彭躺在炕上,有些喘息。管家來報:「回王爺,表少爺來了。」
「我想給他們帶五十兩銀子去?」顧氏以試探的語氣問陳輔仁。
「沒有!……我僅只是拜見從小就疼我愛我的親姑爸爸,給您請個安。」曹沾又磕了一個頭:「我萬沒想到,劫後餘生見到自己的姑母竟是這樣的結局……」曹沾哭了。他抽抽咽咽地說:「說一千道一萬,侄子問心無愧。」
「雪芹?」敦敏仰頭尋思。
「不用說了,我雖然病重,可並不糊塗,分明是曹沾為續舊情,到酒樓上去吃花酒,偏偏遇上弘普那該天殺的東西,兩個人爭風吃醋,才鬧出人命來,出了人命弘普當然要推卸干係,憑他曹沾怎麼斗得過那畜生!……唉,實指望曹家江南一支東山再起,這可倒好……」老福晉一陣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陳姥姥搬哪?去了,您知道嗎?」
如蒨為他打掃肩上的粉屑,接著說:「香燭家裡都有,靈位我也寫好了,就差這燒化之物了,你卻買來了,真順當。你看供桌我也設好了。」如蒨引著曹沾來到桌前:「你瞧。」
「我……」曹沾還想說句什麼。那婆子站在福晉身後向他搖搖手:「福晉得歇歇了,侄少爺再來吧。」
如蒨買菜做飯,閑下來做些女紅針黹。
「沾哥兒,您如今已然是長大成人了,您也會算賬了,咱家請客送禮,人情份往,一年三節往北京進的貢品,年關是大關;光鰣魚一項五十斤一筐,就是一百筐,五月節得進腌鰣魚一百尾,其餘還有桂花露、玫瑰露、薔薇露、佛手、香圓、荔枝、桂圓、百合、青果、木瓜、水仙、泉酒、開茶……兩節進鮮一大船,過年進鮮三大船,除去進給宮裡的,哪個大府門頭兒磕不到行嗎?……唉——到了,太老爺連個二品官都沒當上。雍正六年還抄了家,如今落到這步田地……嘿,您說冤不冤?」
曹沾、如蒨和墨雲跪在墳前,頂禮膜拜。
一懷愁緒枉斷魂。
曹沾從懷裡取出來,保存完好的玉瑩的絕筆長詩:「我要是不寫,是對得起死的,還是對得起活的?!」
「芷園哪,內務府曹家,早兩年讓皇上給抄啦!」
文善向雪芹使了個眼色:「隔牆有耳!」
「非也,非也。常言說得好:『周而復始,否極泰來』,還望沾哥兒多往開處想。」
顧氏驚恐萬狀,抱起女兒:「慢慢說,慢慢說,奶奶什麼都管,不就是錢嗎?」
「他在哪兒住啊?」
僕婦搖搖頭,表示不知內情。
「嗻。」小惠答應了一聲,退下去了。
「好好好,以後我就叫您賢聖人!」雪芹又開玩笑。
敦誠到底年輕氣盛,不加思索脫口而出:「我有兩處疑慮,未知仁兄可解答否?」
「唉——」曹沾嘆了口氣:「樂善好施,慈悲為懷,反而落得個家敗人亡啊!……」
「我去行嗎?」雪芹顯得很認真。
「我想不會。在北京這些年,我們表兄弟時有往還,從沒聽他提過跟理密親王有什麼瓜葛。這件事也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我寫封信去打聽打聽?」
李鼎急忙起身抱住:「還沒請教先生尊姓大名,怎敢受此大禮。」
如蒨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只覺得這琴聲讓我透不氣來。」
「二十兩吧。」
坐在桌邊還打瞌睡,他用冷水擦了把臉。
陳輔仁怒火中燒直奔如蒨:「你走不走?走不走?!」
「那是我運氣不好。」
「呸!我倒想改哪,人家可得讓啊!我入宗學是去當一名筆帖士,給咱們的老恩師,黃老夫子去非先生當個助手,選選教材、抄抄文稿之類而已。」
小惠看著他這模樣,想笑又不好意思:「姑老爺,您要真不進來,將來讓我們姑娘知道嘍,問起來,看您怎麼交待?」
「誰打的?」
從此以後雪芹跟著丁大爺幾乎天天都打執事,時而扛著「肅敬」、「迴避」的牌子,時而敲鑼、打鼓,時而抬著號筒,時而吹著號筒。有時有丁大爺,有時也沒有丁大爺。有的時候還管扔紙錢,還得大聲地喊著:「大姑奶奶賞錢四十千!二姑奶奶賞錢六十千!」
「唉——也只好如此啦。」嫣梅無可奈何地坐在桌邊嘆氣。
一席話說得曹沾心潮翻卷,激動不已,過了好半天他才吃吃地問了一句:「姑娘此來,陳大人知道嗎?」
「忍著點兒。」如蒨扶住雪芹。
「一位姓敦,一位姓文,你跟墨雲剛走,他們就來了,等了你半天,說了好多安慰咱們的話,你沒回來,他們說改日再來,留下銀子,還有酒食。」
轉眼之間,秋已經很深了。這一天,雪芹提了一隻竹籃子來到當鋪該班兒,在院子里正好遇上三掌柜的:「嚄,這是一籃子什麼呀?」
曹沾接詠:「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
「故而,你們伯侄儘管安下心來,住在衙門裡,不必疑神疑鬼。兩江總督衙門……哈哈,哈哈……」
曹顒言罷目光四散,一腔鮮血,噴在牆上,溘然長逝。
墨雲見曹沾心潮澎湃,激動不已,她趕緊說:「在大街上,你可別哭……」
「以後我教你。」
到了晚上,雪芹跟一夥兒打執事的哥們兒,聚在大酒缸里喝著酒,聊著天兒,眉飛色舞高談闊論,顯得興高采烈異常興奮。
數九隆冬北風呼嘯。如蒨在街上買菜,迎面遇上一起出大殯的人家,高高的棺罩,六十四人的大杠,幾十號人的全套執事,兩個茶房架著呼天搶地、也不知道是真哭還是假哭的披麻戴孝的孝子。
「誰寫的?」
「吩咐可不敢當。我想寫一本戲文,可又不懂得其中的奧妙,就想天天晚上來干點活兒、打打雜兒,討教討教。」
「什麼都甭說。您記住嘍,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這就叫『世態炎涼』。熱的時候別忘了涼,涼的時候也別忘了熱。其實人生百年冷也好、熱也罷,無非一場大夢。」
「知我者如蒨也!」雪芹伸手抱住如蒨,剛要親吻,就聽見小惠在門口外邊喊:「姑娘,姑娘,老太太來啦!」
「是啊,我是走在十字路口了,鬼打牆啦。不過,在主旨上還得多想想。」
「我是酒保,趕得過來嗎?」他一眼看見雪芹:「哎喲!我怎麼把曹二爺給忘了。救場如救火,您給來個虎形吧。」
一庭月色溶溶如水,玉宇無塵萬籟無聲。曹沾提著一隻燈籠,送如蒨到方丈院來借宿。他們來到屋門口輕聲地呼喚:「月朗法師,歇下了嗎?」
「那……我只有感激莫名啦!」
雪芹嚇了一跳,心裏想:這不是賊嗎?
「嗻。」雪芹站起來,坐在炕沿上。
「起來,起來,快請屋裡坐。」顧氏降階來扶。
「沾哥兒,別打哈哈了,新少奶奶不容易。」
「你們家出事兒一年多了,今天才想起來給我請安?說實話!」
曹雪芹言而有信,每天晚上開鑼之前,准到戲館子的後台,打水掃地,擦抹桌椅,幫著管衣箱的疊行頭,幫著管切末的人整理刀槍把子……跟大伙兒混得挺熟,人緣也挺好。孟班主給引薦笛師範四爺:「師兄,我給您引薦一位朋友,是當年內務府曹宅的哥兒,曹二爺。」
「多虧墨雲去求了老福晉跟小平郡王,說明金獅子被弘普勒索去的原委,小平郡王才為咱們多方奔走,儘力疏導,請准刑部讓今天午後能來探監。」
「對!」敦敏點頭表示同意。
「沒有。」雪芹把銀票,玉佩放在桌上。
當鋪的更房,裡外間兩間小屋。
月朗主持用托盤端了一碗素餡的餃子,走了進來,見此狀況頗為感動:「阿彌陀佛,一對患難鴛鴦,劫后相聚,讓我這界外人也要動容,吃了這碗子孫餃子吧,我祝福賢伉儷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可是個什麼辦法呢?」雪芹像在自言自語。
「丁大爺,您別說了,說得我這臉上直發燒。光喝米湯不行,我再給您做碗熱湯麵去,等會兒你們爺兒倆再喝杯喜酒。」如蒨說完站起來要走,不意卻被老丁攔住:「新少奶奶,您先等會兒。」老丁說著坐了起來,嘆了口氣:「唉——我來是為告訴你們二位一聲,我的官司了結啦!江南的舊事人家並不追問,老爺復官之後也沒什麼人情份往,連手交替的事情,只有金獅子一案,老爺已然升天了。我就落個不知道而已,而且三老爺帶人來挖金獅子那天,我正去發喪紫雨去了,真沒挨家。」
「府上有一門貴戚,就是富察氏——傅恆傅尚書家,你知道嗎?」
雪芹說:「我瑪發跟寫《長生殿》的作者洪升老夫子是好朋友,他老人家自己也寫過幾本戲文,像《續琵琶》、《北紅拂》等等,所以我也想把《金陵十二釵》改寫戲文。這樣在結構上必須嚴謹。這部戲文的名字,似乎叫《紅樓夢》較為妥當。」
李鼎以為招他來是要下棋:「大人今天好興緻……」
「造孽呀!造孽呀!……這曹顒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
「小惠看見我哭得跟淚人似的,去年我來投親,是求她給雇的車,阿瑪差點兒沒把她打死。奶奶給帶來了二十兩銀子,我都給了小惠啦,真是無以為報。」
曹沾滿懷離愁萬種,他慢慢地走到墨雲身邊:「讓我送你出西直門吧。」
「什麼事這麼認真?」
「哪?……對了,有梯子沒有?」
曹沾低下頭去,一聲長嘆:「唉——」
「我不給你買紙,你往哪兒寫呀?」如蒨走至門邊,回過頭來向曹沾嫣然一笑。這一笑果真是「回頭一笑百媚生」。
「曹老爺不遵老夫人的遺言,悔婚了,我主僕被迫到香山出家。可惜我們姑娘在香山悲痛而亡啦!」
笛師急忙抱住:「沒得說,沒得說,其實是一層窗戶紙兒,一捅就透。」
曹沾不覺「啊!」了一聲。
曹沾看著大伙兒一樂:「看來你們還都背下來了,別看是我寫的,我還真都背不下來。」曹沾的目光停留在敦誠的臉上:「大家都有所感,不知敦誠賢弟有何指教?」
「唉——夢是心頭想,前兩天你不是思念他們爺兒倆了嗎。故而才夢有所見。至親骨肉在所難免。天也快亮了,再躺會兒吧。」如蒨要去吹燈。
「曹大奶奶,您聽我慢慢說,今天早上學徒起來掃院子,就瞧見曹爺人事不知的躺在雪地里,身上拿繩子捆著,嘴裏還塞著一塊棉花,再一查,了不得啦!庫房裡丟失了不少貴重的東西。柜上請了大夫,救醒了曹爺,他說打三更的時候,腦袋後邊挨了一棒子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這是藥方,包袱里是曹爺的東西,這二兩銀子是他上半個月的工錢。」
「您雖然從小沒花慣錢,可您聽慣了,一張嘴就是成千上萬、十萬八萬的。江寧織造是四品員外郎,太老爺加個通政史的銜,為的是好聽,三品大員了,可兼職不兼俸,四次接駕,我估摸著虧空帑銀,總得在五百萬兩左右。」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如蒨破涕為笑:「大賢人,還大聖人哪!」
「你怎麼樣?」
「還是我請您吧。」老丁拉上雪芹,兩人滿心高興地走了。
「啊,這回訓得狠點兒,故而銀子給得多點兒,五百兩!」
「咦?這是幹什麼?」
「可別!」雪芹攔住老馬夫:「二十幾斤重的東西,我一個大小夥子還扛不動嗎?雇輛車,到了地方我還真給不起人家車錢。」
「是我絕情,還是阿瑪絕情,父女反目,都是我的不是?阿瑪從小教我三從四德,從一而終,女子重信莫大於貞操,我做了,怎麼會又不對了,是我錯了,還是阿瑪言行不一,言不由衷,一年多每逢閑時便思來想去,可總也想不明白,心裏的扣兒,卻越結越大……回趟娘家說什麼呢?我錯了……」如蒨羞澀地一笑:「這是認個錯兒就能了結的事嗎?要說:『我沒錯』,豈不又是一場惡鬥,唉——何苦呢?還是以不去為好。」
「侄少爺,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難道您還沒瞧出來嗎?老福晉都病成什麼樣了,給您銀子您不要,讓我回,我敢嗎?要是把老福晉氣出個好歹的來,還不得剮了我呀,委屈您了侄少爺,您跟我支銀子去吧!」
「那哪兒成啊,您是我們家有功有德的恩人,我就是一夜不合眼,也是應當責份的。」
「不知道啊,我去買菜,怹還在這兒喝茶哪。」
「不是,是,這……」
「這錢你還不能帶回家去。」
「您摘下來,讓我仔細瞧瞧。」
一彎冷月透寒雲,
如蒨一樂:「我們也不天天吃素啊。」
敦敏坐在桌邊的椅子上:「說起寫書,我倒有點看法,雪芹兄,你別過意,只寫女人的愁、苦、哀、樂,詩才沉冤,其覆蓋面不夠寬廣。這樣寫下去,不過是另一種才子佳人而已。」
如蒨舉步又止:「好妹妹,我去辦點事,曹先生還沒醒,你掃完地幫我照看他一眼,千萬別讓他動,我就回來。」
「哎喲!老太太,您說什麼哪?」小惠急忙從中給打圓盤:「姑老爺給您請安來啦!」
秋雨淅瀝,風敲窗欞。更房裡的小桌上又堆了不少的書稿。殘燭光下,一張紙上寫著四句詩:
雪芹匆匆入室:「請王爺安,王爺吉祥!」
「嗻嗻。」賊人扔出一把裁紙的薄鐵刀片。
「大奶奶,您聽說哪個當鋪講過理呀?縣衙門有黑紅棒,打人白打,您瞧瞧。」看貨的人一指門口。原來也有一根黑紅棒靠在牆邊:「當鋪也有,也是打人白打,這是怎麼回事?這叫『官商』,您記住嘍,凡是帶官字的都不講理,從古至今,換湯從來不換藥。怎麼著您哪,當不當?」
曹沾一愣,看了看來人一張清水臉,未施脂粉,年紀大不過二十,衣著樸素但卻落落大方,體態端莊,淑賢凝重,雖然是愁雲遮面,卻遮不住天生的麗質、高雅的情操,真可謂神清骨俊,婉轉幽柔。儘管如此,可是並不認識:「在下正是曹沾,請問姑娘?……」
「是啊。」如蒨答應著迎了出去,只見兩個夥計打扮的人,抬著一塊門板,門板上躺著雪芹,身上落滿雪花,後邊跟著一位先生,其實他就是當鋪的三掌柜。
墨雲回頭看了一眼雪芹,滿目凄情,愛怨難辨。
「姑爸爸訓你了?」
「行,準是你們二位不約而同,碰上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