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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

第九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

月朗安靜了一段時間之後,繼續說:「我走了大半夜,終於走到了這使我安身立命的地方——鷲峰寺。我跪在山門外,又冷又餓,實在走不動啦,可又不敢大聲地喊,只能小聲地叫,救命啊!救命啊!……可是夜已很深了,誰能聽得見呢,就在這個時候,遠處來了兩個打更的,一梆一鑼還提著一盞紙燈籠。他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當時想到:完啦!前功盡棄啦!抓回去不死也得扒層皮。可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山門開了一條縫隙,我用手又推大了一點兒,一頭就扎了進去,隨手把山門推緊。開門的就是我的恩師,我的重生父母、救命的恩人,鷲峰寺的老主持,她老人家頭一句話說的是:『怎麼這麼臭啊?』」
「讓他們接如蒨回娘家坐月子?」
盼重逢,怕重逢,
這時老鴇子也已趕到:「是你表哥吧?」
衙門一見知府大人對來人如此恭維,自然也就停下手。這樣嫣梅才得以跑過去,抱住清泉連聲呼叫:「清泉!清泉!」
曹佩之滿臉堆歡、脅肩諂笑著又走近清泉一點兒,恭恭手:「施先生,我想每把古扇贈你一千兩紋銀,請轉讓給我如何?」
歲月悠悠白駒過隙,轉瞬之間到了曹顒夫妻十周年的祭日。墨雲前腳進了鷲峰寺雪芹和如蒨住的東耳房,丁漢臣拿著一隻竹籃子,後腳也到了,他進了屋門先給如蒨請安:「給新少奶奶請安。喲!墨雲先到了,好,好。」
「進來,唱吧!」
「不用,不用。你跟那位大嫂打聽打聽,再往前是什麼地方?」
「跟不解人事的人,說人話你能聽得懂嗎?」
「這個李鰲抓不得。」
「去賣唱?」嫣梅遲疑不定。
雪芹邊請安邊問:「如蒨呢,好像離開很久了。」
「噢——」曹佩之又看了一眼張吉貴,似乎放下心來。
「是遇人相救,還是自己脫身的呢?」雪芹關切地發問。
「我交給清泉了。他不是在家裡等送扇子的人嗎?」
「你說吧,不必客氣。」窗內有人答話。
豪門千金被摧殘。
雪芹、陳輔仁及李鼎伯侄來到外屋,小惠獻茶。
平安淡泊度今生。
曹佩之走進籤押房單腿打千:「卑職江寧知府曹佩之給大人請安。」
「我們找人。」雪芹推開堂倌,一間一間的撩開門帘查看,一間沒有又找一間……
「你走之前她就懷孕了。給你道喜。」
「她怕跟你說了,你就不下這趟江南了。所以你走之後沒有兩天,丁大爺就去回稟了陳太太,陳太太就把她接回娘家去了。你快去吧,我算計著也就要臨盆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祝你喜得貴子。」
老婆婆勸他們試一試,行就干,不行就散。在這走投無路之際,還顧得上什麼侯門千金、富室名媛。伯侄二人商議停當,李鼎用剩下的碎銀子買了把二胡,決心去旅店賣唱。
「如——蒨!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如蒨想了想:「照說是應該,不必等雪芹回來拿主意了,我去跟月朗主持說說看,估摸著能行。」說完走出門去。
「如蒨姑娘。」
「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李家表大爺、這是他的侄女兒嫣梅。」
「孩子,福是人享的,飯也是人要的。要活命你就跟我走。」
雪芹看著這四盤點心好像很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吃過,他順手抓了一個青菜包放在嘴裏,包子很小,做工又極精緻,三口兩口就吃下去了。覺得味道並不一般,他又抓了一個香菇包扔在嘴裏,這回他在細嚼慢咽,留心品嘗,他低下頭尋思,揚起頭來冥想,然後以試探的口吻問月朗法師:「這油糕如果不在廟裡做,是不是應該用豬油製成?」
「,家信,家信。」
如蒨吃力地將身邊嬰兒抱起:「幸喜曹門有后,得續香煙!我替他取名松兒,願他康健長壽如松如柏!」說時,手指櫃櫥,只見內有一個睟盤,放著小孩抓周兒所用的各項小物件:「你看,我已然把抓周兒的東西都準備好了,盼他自幼愛惜筆硯,長大以後,攻讀詩文,得繼父傳!」
「啊,又是南巡,又是座行宮!」
「唱一段兒要多少錢?」
回事房的人一手拿著訴狀,一手托著元寶,嘴裏哼嘰著:「這就叫,天上丟下個餡餅來!」然後把元寶揣在懷裡。把訴狀呈給尹大人。
「是是,上回您不是說府里有消息,乾隆爺要南巡讓咱準備接駕嗎?咱們就以訓練歌姬為名,普選民間美女,將李鰲的兩個女兒登記入冊,等人集中之後,您不是愛留誰就留誰,愛送誰就送誰嗎?」
李鼎抬起頭來,眼含熱淚游目四顧,欷噓聲聲。
李鼎對雪芹悄聲地說:「我看也不像你五叔!咱們還得趕路哪。」
嫣梅、李鼎也都圍到炕邊齊呼:「表嫂!表嫂!」
毗廬寺初一、十五全天舍齋。求施捨的人自然不少。討到齋的人,三群五伙端著碗在吃飯。李鼎伯侄也討了齋,跟那位早上給粥吃的老婆婆在一起用飯。
雪芹手捧粥碗,望著路邊一座牙檐高挑、寶頂鎏金的宏大庭宇,問掌柜的:「請問,這座金碧輝煌的府第,油飾一新,怎麼大門緊閉,沒人出入呢?
「那地方……」李鼎欲言又止。
施清泉怕當鋪來送古扇,家裡沒人白跑一趟,故而沒去教書,在家裡坐等,他聽見敲門聲心裏還挺高興,認為當鋪老闆還真言而有信。及至開門一看便覺大不對勁了。一抬八人大轎堵在門前。抬轎的、跟班兒的、衙役班頭一大幫,這是來送扇子的嗎?分明不是,因此,施清泉心中十分疑惑。在自己面前又站著一個尖嘴猴腮,還留著幾根狗蠅鬍子的東西,真叫人看著膩歪。
我也曾雪夜圍氈噎酸。
「好,好,我唱我唱。」
李鼎伯侄仍然來到旅店,仍然在昏暗的燈光下,拉著二胡走在甬道里招攬賣唱。但是沒人點唱,當他們離開旅店的時候,看門的夥計問了一句:「又沒有人點唱?」
房門開處月朗站在雪芹面前:「啊!是芹哥兒,快請進來。」
墨雲也說:「一帆風順!一路平安!祖宗保佑,菩薩保佑!」
突然,從樹上跳下一個人來,阻住去路。
陳輔仁跟顧氏頓足捶胸,直哭得死去活來。
如蒨跟墨雲急忙站了起來,如蒨說:「我可不敢當,都十年的媳婦了,您還叫我新少奶奶,多不好意思,我給丁大爺請安。」
雪芹謝過月朗主持,慨然長嘆:「二次遇禍到如今已經整整十年了,阿瑪、奶奶在天有靈,可知道您兒子過的什麼日子嗎?捫心自問,我行我素無愧於心,可招來的卻是惡意的攻擊和無端的誹謗。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一言未盡淚已分行。
丁漢臣趕緊還禮:「這可不成,主是主,奴是奴,到什麼時候也不能變。」
轉眼乞丐人皆謗;
「這……」
老鴇子挺客氣:「那就請到鳳梅的屋裡等吧,別在街上站著。」
「哎。」李鼎坐起吃面。
「哈哈,哈哈……」丁漢臣發自內心的大笑。近十年來他還真沒這麼笑過。
嫣梅一頭撲在雪芹懷裡:「表哥,我沒臉再見親人啦!」
月朗主持擊了一下磬,然後說道:「法輪常轉,否極泰來,人生在世哪有一帆風順的,坎坷過後,自然百福並臻!」
月朗法師說完這段經歷,緊閉二目,雙手合十,不知道是又沉浸在那恍如隔世的痛苦之中,還是進入到廣闊無邊的大千世界。
「倘負重託,神鬼不容!」雪芹曲膝地下,雙手接香。
「誰人、何物可以證明不是張老漢的指紋?」
張吉貴折了一夜的餅,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他怎麼想也不明白,曹雪芹怎麼會知道在江邊打死施清泉,又放火燒了他的房子……難道沒有燒死李家伯侄?不能啊,沒見他們往外逃啊!如果他們逃出來了,一不見在江寧地面活動,二不見到兩江總督衙門告狀,唉!都怨我當時為了避嫌,放完火之後就跑,沒敢到火場去看看。也怪曹佩之這隻老狗,一怒之下把我給押起來了,當真押了我七天七夜,沒有牢頭可憐,給我口吃的還真把我餓死了呢!出獄之後只顧養身體,哪還顧得上火場不火場啊……嘿!張吉貴越想越懊惱,越想越不安,殺人放火,主意是我出的,又是我領著頭乾的,三條人命啊!張吉貴想到這兒再也躺不住了。一個鯉魚打挺兒就蹦起來了,不行,我得找曹雪芹去,把這事兒問個明白。他抬頭看看窗戶,窗戶紙已然泛出了灰白色。
「不認識啊,想必是找錯人了。」
翌日絕早,曉風殘月,天色微明。
這樣一來就耽誤了時間,遠遠望去花船已經靠岸。嫖客、歌妓們魚貫上岸走進一個小門,自有傭人將門關閉。
墨雲走到雪芹面前:「芹哥兒,此次下江南祝你一帆風順,一路平安。找到李家老爺跟嫣梅姑娘一定替我請安問好,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件事要拜託芹哥兒。」
「不不不,我不會。」那小子嚇得面色如土。
老鴇子推開一間屋門:「二位請吧,這就是鳳梅的房間。」
「好了,好了。」顧氏說著從小惠手裡取過一封信來遞給雪芹:「如蒨的表叔曹佩之新升任江寧知府,請您岳父舉薦個可靠的人去給他做刑房師爺,你岳父就舉薦了你,從陳家論(讀吝)是你表叔,從曹家算,是你們連過宗的叔叔。這總算得上是可靠的人了吧。」
嫣梅看著大爺的情形,真想大哭一場。
雪芹喜形於色:「事成之後,一定重謝。」
「在妓院里?」
嫣梅將雪芹帶到自己棲身的下等妓院,老鴇子以為是嫖客,急忙迎上殷勤相待:「姑娘,這是你帶回來的客人吧?快請,請到屋裡坐。我去招呼他們泡茶。」
「可真是位奇人。」
老丁異常興奮:「好啊!他們成親十年啦!曹門有后,這是大喜事兒,你剛才怎麼不說,我好給他們二位道喜呀!」
「,你回來了,好好,正是時候。如蒨病得可不輕啊!這二位是……」
「半年來你們用了也有二百兩銀子了,老先生又得了重病,長此以往……嫣梅姑娘,你也得替我想想啊。」
「哎哎。」李鼎站起身來恭手為禮。
「只怕大爺不會答應的。」
「一個也沒買到?」曹佩之笑眯眯地問。
「找我?……」墨雲剛要說什麼,雪芹和如蒨他們拿著行李出來了。
雪芹凝視良久,深有所感,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說給月朗法師聽:「佛門德重,不涉榮辱,神寄空空,身植凈土,令人敬慕不已。」
「唉,李家伯侄沒有下落且不說,蘇州織造也不肯幫我們採辦歌女。因為都知道聖上要南巡,都要採辦歌女,蘇州織造自然應接不暇,這也難怪人家。話雖如此,可咱們回去怎麼向曹大人交差呢?」
「對啊!你想想每月有固定的收入,書成之後找個書商把書印出來,了結一件大事。閑暇之時可以舊地重遊,江寧織造署已經改為行宮了,別人不能進去,你能啊。」
哪知自己歸來喪?
伏乞神靈佑表兄,
「這倒是個解法。」雪芹欣然允諾。
雪芹一拍李鰲那寬厚的肩頭:「水上人家,游來游去,你們為什麼不走。打魚為業,有水便有魚,太湖豈不更好。」
「乾隆一怒,降旨殺了房大哥,白准泰也被革職解京。」
「他家裡有房有田,衣食不愁,去年喪了妻室,膝下並無子女,人是很文雅很老實的,這你也是知道的。他跟我說過多次了,想請你留宿,處得好,他樂意接你從良。進門就當家,這還在其次,主要是你這後半生有靠了。不然,在我這裏也終非長久之計呀。你說呢?,如果是那亂七八糟的人,打我這兒就不答應。」
過了兩天,雪芹果然來到漢府街原織造署的舊址,他給看門人看了證明,又給了一塊銀子。看門人點頭哈腰地請雪芹走入行宮。
李鼎與嫣梅過來細看,只見紙上寫著:「家遭水災,房田淹毀。兒子救我,自身死亡。只我一人,孤苦無援。懇求仁人君子,惜老憐貧。」
曹佩之跟張吉貴互相看了一眼,然後曹佩之假裝關切地問:「尹大人怎麼說?」
李鼎關切地問:「他是怎麼審的這個案子呢?」
「咦!如蒨會到哪兒去了呢?你們伯侄稍候,我去問問方丈。」雪芹說完轉身跑向後院,來到方丈院輕敲房門:「月朗法師,我是雪芹哪,我回來啦。」
「賣身契呀。」
一個丫環用托盤端來兩碗薑湯水。
「好好好,二斤就二斤。」
「老天爺呀,你睜睜眼吧!」嫣梅大叫一聲衝出門去。
「北京口音?」
媒婆和兩個使喚小子果然都上了船。
眾人七手八腳將李鼎抬進一間小南屋。
「曹師爺,有句話您一定聽說過:『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請問,這十萬雪花銀,難道會從天而降嗎?」
雪芹轉回身來問:「大人想出落案的辦法來啦?」
「我想找我表妹嫣梅,我看見她剛進了後門。」
月朗說到這兒自己先笑了,雪芹也笑了。可是在他們的眼睛里都飽含著熱淚,隱含著辛酸。這無邊的苦楚,只能同是天涯淪落人才能理解,才能體會,才能解得其中味。
衙役一擁而上,將清泉圍在當中,打翻在地,拳打腳踢,猛下毒手。
「一千二三百兩吧。」
嫣梅問:「大爺,您要幹什麼?」
「要不,咱爺兒倆手拉著手去跳秦淮河!」
李鼎還了筆硯,拿了那張紙,與嫣梅離開麵攤。他們來到另一處鬧市街心。李鼎把侄女安置在一家店鋪門口:「你就坐在陰涼地里,千萬別過來,我這紙上寫的是孤苦一人。」
雪芹一揚手攔住了李鰲的話:「提親是提親,選歌姬是選歌姬,這是兩件事,其中並無淵源可尋,況且選歌姬是為皇上選歌姬,誰敢說個不字?」
翌日黎明天將破曉。嫣梅來砸老鴇子的房門:「老闆娘!老闆娘!我大爺一夜沒回來,他會不會出事啦?」
「『你們喊什麼,這些個只能嚇唬小孩子!』房大哥說罷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雪芹撲上去跪在地下:「表大爺,我是曹沾。十年生死兩茫茫,沒想到咱們又見面了。」
「鬧不好把你掐監入獄、杖責流徙。兩個女兒呢,入選入圍,結局如何誰能預料?」
雪芹與李家伯侄一行回到小卧佛寺的東跨院,但見房門落鎖,而且鎖上已有銹痕。
此時,小惠一步闖了進來,大聲呼叫:「太太,姑娘,這真是喜從天降啊!姑老爺回來了!姑老爺回來啦!」
雪芹和嫣梅勸解了許久,李鼎方自止住悲聲。他慢慢地說:「我已經是界外之人了,回不回北京無關緊要,只要你能照顧好嫣梅,我也就放心了,死也可以瞑目啦!」
陳輔仁一挑門帘走了進來,雪芹急忙上前請安:「岳父您吉祥!」
「什麼三七開?」
嫣梅站在河邊態度從容:「大爺,人生在世,生有處,死有地,我看這裏很好,很清靜,也很幽雅,咱爺兒倆名為伯侄,情同父女。手挽著手,親親近近的走吧。」
「大爺,老方丈怎麼說?」
「欠下多少?」雪芹問。
那師爺並不後退,反而往前湊了湊:「李老大,你不要傻,自古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替你這兩位千金保個媒總可以吧。」他用手向下游指了指:「剛才過去的那隻花船,你看見了吧?那上邊坐的就是咱們江寧縣的正堂杜大老爺,你要跟他結了親,下半輩子還用打魚嗎?受苦受累的。」
老闆自去安排停當。
關山路斷離人夢,
賴婆子跟那兩個使喚小子,回到縣衙門真成了三隻落湯雞,站在縣太爺跟前告狀,縣太爺勃然大怒,把桌子敲得山響:「反了!反了!給臉不要的東西。捕快把那大胆的李鰲給我抓來!」
這時雪芹一步闖入,他撲跪在炕邊,用手去推妻子:「如蒨!如蒨!」可惜如蒨一動不動,只是瞪著一對眼睛,眼皮一眨不眨,雪芹用手去探她的鼻息,如蒨已經氣絕身亡了,雪芹立時感到失去了一切,他瘋了似的用額頭碰擊著炕沿,哭喊道:「如蒨!如蒨!你不能丟下我不管哪!」幸好小惠伸手墊在炕沿的條木上,才使雪芹不致重傷。
幻夢乍醒,蔣山猶青。
張吉貴在旁邊說:「你也是一樣,什麼拿手就唱什麼吧。」
鴇母邊為嫣梅打扮邊說:「嫣梅姑娘,咱娘兒倆聊聊天。你大爺的病怎麼樣了?」
「也由你派人查找,要快!」
「好消息呀,您怎麼不跟大夥說說?」
「哈哈,哈哈……」曹佩之一陣狂笑:「尹大人說了,出壞主意的人也難脫干係,來人哪!」
「我的苦命的孩子們啊!」顧氏的哭聲引動了屋內所有的人無不聲淚俱下。這真是:
嫣梅回到自己屋裡,坐在李鼎床邊,背述前情之後說:「咱們負債纍纍,怎麼還呢?人家並沒有強迫誰,話又說得入情入理,咱們又無處投奔。這條路不走也得走啊。」
「大爺,稻草挺乾的,您先躺會兒,我去買半升米,在阿婆家煮碗粥咱們喝。」
「就是掙了錢他們要七成。」
「哎。您說吧。」嫣梅先讓鴇兒娘坐下。
雪芹心裏也明白,這案子怎麼不了杜知縣,但是,既有狀子告他就不能不了了之啊?因此他問曹佩之:「曹大人,照您的意思,該如何落案呢?」
江影風帆,細雨蒙蒙中鬼臉城隱約可見。
雪芹像遊魂似的沿街而行,經過夫子廟,來到秦淮河邊上二友軒小酒館。
撲通一聲,雪芹被驚醒,將包袱拿到窗前解開,藉著月光看到內有現銀、銀票,還有一張字箋,上面寫著:「速離江寧,知名不具。」
隨花飛到天盡頭。
張老漢悲痛欲絕:「你們逼死人命連屍身都不讓收啊!」
「那是特為乾隆皇上南巡修建的古泮池行宮!」
「好是好多了,還是下不了地,積勞成疾,又窩了一口氣,我看好像是挾氣傷寒。」
舊事凄涼不可聽。
「唉——僅只是上個月沒來,也許是我盼子心切,所以我沒告訴他,如今就更不能告訴他了。」
再往裡走便被兩個小和尚攔住:「二位女施主請留步,大殿上有佛事,蘇州織造李家的大公子李鼎先生,正在祝髮皈依佛門。」
「她是真真正正的臭婊子!你們給我滾,都給我滾蛋!」
「這是人家在狀子上這麼寫的。」雪芹頂了一句。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
卯時未終,張吉貴匆匆忙忙來到曹佩之的卧室。說了聲:「大人起來了嗎?我有急事回稟。」
秋已經很深了。
「哎喲!」張吉貴自劈一掌:「我怎麼把這個碴兒給忘啦,那一定是都燒到裡頭啦!」
「一千錢一段兒,怎麼樣?」
李鰲一看,就明白了,敢情上回那檔子事兒沒完,他也站在船上喊:「你是幹什麼的?我又不認識你?」
「我想了一夜,三十六計以走為上,我還是回北京的好,我實在無法跟這些祿蠹為伍,曹知府又讓我管宗卷、管檔案……」
「毗廬寺,去找我表大爺。」
把清泉和嫣梅成親時的那套新衣服,給清泉穿上權當壽衣了。屍體停放在堂屋,靈前擺上香案、香爐、素蠟、線香,嫣梅拜倒靈前痛不欲生,哭聲嚎啕。鄉親們好歹勸住了嫣梅,李鼎跟她說:「孩子,你在家裡守靈,我進城告狀去。」
過了一會兒聽見茶樓上的妓|女調動琴弦,然後唱道:
「何以見得?」
「能行吧?」
「唉——你當我就吃得下嗎,從昨天到現在,你水米沒打牙,為了死的,為了活的,你好歹也得吃兩口。」
老鴇子也在驚叫:「鳳梅呀!是從京城來的,說是什麼親戚……」
「曹師爺,你幹什麼去?」
雪芹也跪下給清泉磕了三個頭。
雪芹又走了一家,在後台先遇見一個半大小子,看年紀極似當年在江邊跟自己撮土為盟的十三齡。半大小子問明雪芹的來意之後,上上下下打量了雪芹一個夠,然後說了一句:「您等著。」轉身而去。
正嘆他人命不長,
「醫生來了,醫生來了。」小三子引著醫生為李鼎診脈。
沿途歌聲不斷:
「如今聖上要下江南,誰不奉駕承歡,蘇州織造署既然忙不過來,莫如咱們自己動手,大街小巷貼出告示,找家酒樓,由歌女自己來投,由您親自來選,如何?」
那媒婆站在岸上喊:「李老大,你上岸來,我有喜事跟你說。」
何處有香丘?
「唉!」李鼎的眼淚刷地一下子就流出來了,真像斷了線的珍珠,灑落胸前:「嫣梅,伯伯一把年紀死不足惜,可我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你葬身河底?」
「好好好,一千就一千,三天後我帶錢來還債。」雪芹說完與嫣梅欲走。
「眾衙役喝喊堂威:『威——武!』
張吉貴來到內宅門口,門已關閉,他用手推了推,裡邊已然落鎖了。他小聲喊了兩聲:「大人!大人!曹大人!府台公!」可惜無人應聲。
「此人法號大空,壬午年進士出身。金榜題名之後也便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啦。」
「還好哪?」
室內的雪芹一口氣將燈吹滅。
有的客人惡聲唾罵:「精神病!什麼東西!」
嫣梅已然跑到衚衕口。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你可別犯瘋病!」如蒨一言出口,引得哄堂大笑。
紅梅傲雪添嬌媚,
「此人名叫白准泰,案子是由他親自審問的!」
蘇醒過來的李鼎聽見這話,好不感慨;「唉,縣衙門是告不倒他的,他是江寧府知府。」
「你可不許胡思亂想的。」
老婆婆讓李鼎給拉一段。陳老爹懂得老婆婆的意思,急忙放下飯碗遞過二胡。
「那就多謝了!」雪芹為張書吏斟酒。
嫣梅接過那碗粥,淚眼撲簌心如刀絞,她恭恭敬敬跪祭在香案上:「清泉啊清泉,我是不吉之人,從小父母雙亡,祖父入獄、流徙邊關家敗人亡,你不該和我成親,是我害了你啦!」言罷大叫一聲,哭倒于地。
「是啊,老闆說得對,轉了大病你一個人可怎麼辦呀!我想想都替你擔心。」老鴇子說著還真掉了幾滴眼淚。
上回跟十三齡說,李家伯侄不辭而別的那個老頭出來了。看了半天才認出來:「哎呀,真是李師爺!」他用手指了指李鼎這身破衣服:「您這是怎麼啦?」
常言說得好:「沒有君子不養藝人,什麼是君子,依我說就是有錢的,住店的可不都是有錢的。有辦事的,探親訪友的,求財謀事的,做生意的,晚上不住店怎麼辦,所以有錢住店,未必有錢點唱。」
「好了,好了。」如蒨轉對雪芹:「再喝碗豆汁嗎?到了江寧想喝可是喝不著了。」
「不敢當!不敢當,點支香也就是了。」雪芹話沒說完,顧氏已然跪下了,雪芹、如蒨、老丁、墨雲急忙跪下賠禮。
「奶奶,應該是真的,應該是……」如蒨驚喜過望,一陣暈眩。
「誰?」雪芹一愣。
「你這是給我吃開心丸哪!但願能如此就再好沒有啦!」雪芹一言未了,就聽見院子里有人喊:「鳳梅姑娘回來了!鳳梅姑娘回來了,你屋裡有人等你,等了很久了。」
「北京。」
「五十七。」
就這樣他們伯侄二人,幾乎天天出去在旅店賣唱,過著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時光飛逝,日月如流,轉眼之間到了秋天。再住門洞已經不可能了。李鼎伯侄求那老婆婆給找個遮風蔽雨的所在,熱心助人的老婆婆滿口答應,沒過了兩三天,老婆婆開門掃街的時候,跟李鼎說:「前面有一家,有一間草棚子,房主人是善人,不計較房租,我去看過,棚里有很多稻草,可以打地鋪,家中用具我可以給你們借,只是這被褥得你們自己想辦法,左近的鄰居誰家也沒有富裕的,走,咱們去看看。」
李鼎引著雪芹來到溫劍臣的墓前:「這就是溫老夫子的墓地。」
嘆祖母八旬高齡絕淚街頭號天低!
雪芹只管聽,沒有答話。
李鰲聽說這位是知府衙門來的刑房師爺,心裏挺高興。九九藏書「走吧,曹師爺,到我家去談,我剛打上來一條五斤重的桂魚,還有白鱔,咱們正好下酒。離這兒不遠,不過五里多地。」
「啊!著。」雪芹大受啟發。
「你們二位上哪兒?」男女老闆攔住去路。
煎熬再盡不悔初衷,
其餘眾人俱都哽哽咽咽,欷歔有聲。
「不,二斤黃酒。」
「我要問明知府大人。」
李鼎並沒有責怪嫣梅,也沒有流淚,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侄女兒的頭頂:「不怪你孩子,你沒有錯!怪大爺無能,我保護不了你。起來吧。」
「白准泰一笑:『哼!原來是個瘋漢!押下去吧。』」
地方看出來了,這傢伙是個外行。他過來劈手把李鼎手裡的幾十個銅錢搶了過去:「噢,你原來是個棒槌。告訴你,從今以後不許你冒充門裡的人,在街上告地狀,再讓我撞上,留神你的狗腿!滾!」地方說完揚長而去。
「不要緊的,我再去請一位好醫生給老先生看看。」
雪芹急忙到門邊,關上房門插上門栓。
「齡哥,這次江寧重逢我覺乎著你要干一件什麼事兒。」
「怎麼?」李鰲眨眨眼睛。
「一千有餘,咱就算一千兩吧。」
墨雲剛要再說什麼,雪芹和如蒨已經到了跟前。
「當然沒有。從昨天晚上我該班兒,就沒有離開過這一畝三分地。」
曹佩之一看喊住手的人原來是李鼎,他的慾念又生,以為通過老熟人可以拿到扇子,因此緊走幾步迎了上去,雙手抱拳:「哎呀!原來是李老爺,久違!久違!」
妓院里最安靜的時間是早上,他便利用這個時候去散步,也為的是避開院中的老闆、夥計……
「北京回不去,江寧待不下。要唱戲,恐怕只有在沒人聽的地方唱嘍。」
雪芹從懷裡拿出來一塊碎銀子給了老者,老者千恩萬謝,繼續拉著纖繩遠遠地走去。
「他兩次派人來提親……」
「我看你們爺兒倆也去賣唱吧,積攢幾個錢好租一間房子,不然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怎麼辦。」
「什麼叫三七開?」
老者看了看左右幸好沒人聽見:「李師爺,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您跟我來。」
曹佩之抓了抓腦瓜皮:「你先把宗卷放下,讓我再琢磨琢磨,你先去歇歇吧。」
他們默對良久,月朗法師猛然想起:「芹哥兒,你這一天是不是水米未進呀?」
「『世味年來薄似紗』!姑娘,我勸你們爺兒倆打掉了門牙帶血吞。忍了這口氣吧!大忙我也幫不上,我這兒有點碎銀子,你們爺兒倆先拿去,自謀生路吧。」
「什麼呀?」張吉貴沒有明白。
「怎麼?」
「嫣梅呢?讓她去住旅店?」雪芹問。
「哈哈,非也。佛家說你塵緣未了,壯志未遂,芹哥兒,我知道你在著書立說,斥淫妄,刺豪族,為女子訴哀怨。這樣一部警世駭俗的宏篇巨著,千萬不能放棄,你自然也不會放棄。剛才說:『未嘗不能考慮』,我知道是一句戲言。現在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告訴我,下一步做如何打算?」
月朗與顧氏見禮。顧氏問道:「這是在做什麼佛事啊?」
「別說啦,大爺,咱們走。」嫣梅拉上李鼎,離開了白鷺洲。
尹繼善看了看扇子,頻頻點頭:「回衙聽參吧。」說完站起身來走了。走到門口止步回身說了一句:「給你出壞主意的人,理應難脫干係呀!」言罷離去。
「你當初也是跟你媽一塊嫁的一個男人嗎?」
幾句話問得李鰲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曹知府沒有過問嗎?」
「喳!」跟著張吉貴來領賞的兩名衙役,一擁而上,左邊的給了他一個脖兒拐,右邊的給了他一個掃堂腿,把張吉貴摔了個狗吃屎。「哎喲,媽呀,摔死我啦!」兩個衙役上來,這個說:「讓你放火!」那個說:「讓你殺人!」一人拉著一條腿,像拽死狗似的把張吉貴給拽走了。
雪芹聽見他們在裡屋嘁嘁喳喳說了一陣,青年人出來,向雪芹請了個安,一言未發揚長而去。
張吉貴藉此機會大吼一聲:「你敢暴打江寧府正堂,衙役們,給我上!」
「嫣梅!嫣梅!」李鼎隨後追出。
沒過了多大工夫,張吉貴把轎車領過來了,他請雪芹上了車,自己跨在車沿上,趕車的揚鞭打馬往城內而去。
「不行啊,為了被褥和過冬的棉衣也得去呀。」
浪打石頭城。
藕香也說:「讓那兩個東西也上來。咱們好收拾他們。」
雪芹一行三人登上航船,船家撤去跳板,船身徐徐離岸,就在這個時候,張吉貴一步趕到:「曹先生!曹師爺!知府大人請您回去!船家回來!回來!」
雪芹與李鼎伯侄抵達山東省長清縣境內,夕陽古道,樹木陰森。三人愁眉緊鎖,默然無語地正由一座茂密的叢林中穿行而過。
如蒨湊近車沿,從身背後拿出一葫蘆酒和一包花生:「是不是這個?」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綉簾,
正當他看得入神的時候,張吉貴在門外咳嗽了一聲,然後推門走入室內,他將一本宗卷放在雪芹面前:「曹先生,有位老者叫孫福,狀告他們上元縣的首富張永茂張老爺。府台公請您核實落案。我倒是提醒您先跟張老爺接個頭,聽聽他是怎麼個說法為好。」
李鼎驚嘆:「這可是千刀萬剮,滅門九族之罪呀!」
師爺在岸上,走到離李鰲漁船很近的地方停住腳步,他先向李鰲恭恭手:「借問老大,可有鮮魚嗎?」
「今天就別去賣唱了,大爺。」
嬰兒「哇」地一聲哭叫刺人心脾、驚魂攝魄。
「好極了,拜託!拜託!」雪芹與其恭手作別。
如蒨口不能言,一隻手指著門口。
「唉——好了,好了,你把宗卷交給張書吏,我讓他來了結此案吧。」
「好,走,我已然收拾好了。」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
「他知道了,還能下這趟江南嗎?」
重逢猶如隔世生,
雪芹跑過去將她扶起:「表妹,我是曹沾啊!」
「啊呀,真好,這麼密的針線。」墨雲又去拿另一雙,無意間帶出一件嬰兒的上衣:「啊!少奶奶……我給您道喜!」
「不讓。」二字出口,誠可謂斬釘截鐵。
「我阿瑪怎麼沒來當面交代幾句?」如蒨問。
「那就再來半碗。」
「這位先生,我不叫嫣梅,先生您放我走吧!」妓|女言罷推開雪芹,步履蹣跚走下橋去。
「就算你加到十萬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
「哎,我去。」
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杜知縣問:「怎麼回事?」
「對,多謝齡哥提醒,我應該借傅恆家娘娘省親之舉寫康熙南巡。」
「你胡說!」李鼎轉對嫣梅:「我說什麼來著,這種地方不能來,走!」李鼎猛地一起身,一陣暈眩栽倒在地。
張吉貴上前一步與曹佩之耳語半晌,曹佩之頻頻地點頭,最後他說了一句:「好,都交給你啦。」然後一頭鑽進轎子,在裡邊說了聲:「走。」轎夫們會意抬起來就跑。
雪芹二次登舟,小船向對岸搖去。
雪芹回到自己的房中怨氣難消,他抓過紙筆揮毫寫道:「胡塗官亂判胡塗案。」他看看這幾個字靈感突發,心裏想:「嘿!這不是一回書的回目嗎,《金陵十二釵》中為什麼不能有貪官、污吏、冤獄、豪俠?對,如蒨不是也讓我搜集軼聞軼事為寫小說。」
「白准泰,我聽說過這個人,人送美號白馬將軍。當年在江南遇禍之時,他還周濟過我們千兩白銀呢?」
雪芹來到鳳官家中的小院落,看見張吉貴的僕人和兩名衙役,正強逼鳳官母女在契約上畫押。
嚇得張吉貴磨頭就跑,直奔內宅。他心裏在想:「姓曹的是怎麼知道的呢?那件事要是翻出來……殺人放火,這還了得!」
灰塵遍落幾與案,
嫣梅繼續告訴他,為這,我們伯侄只好離開了兩江總督衙門,因為不能向尹大人說明其中的隱情,我伯侄只好不辭而別了。
李鼎想了想,橫下一條心,一跺腳:「好吧,走!」
……
伯侄相視,兩雙淚眼,沒有語言,沒有聲音……最後終於抱頭痛哭了。
「唉——」嫣梅十分感嘆。
「這又為什麼?」
回事房的人心裏一驚:「喲!敢情不是給我的,狗咬尿泡——空歡喜。」他只好把銀子掏出來放在桌上。
「二十三年前,江南遇禍,我阿瑪就是在這兒,一下船就讓慎刑司的番役給逮走啦!」
「嘿!什麼樣的轎車你沒見過?」
果然音韻悠揚,字正腔圓,聽得雪芹滿心喜悅拍手稱快。
張吉貴跟兩個衙役回到知府衙門已然天光大亮了。張吉貴連喘口氣兒都沒顧上,帶著兩個衙役來見曹佩之,他的意思是,知府大人必有一番獎賞,所以笑嘻嘻地給曹佩之請安之後,樂呵呵地說:「回稟大人,燒啦!我們三個人從四面放的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不到兩袋煙的工夫,就燒了它個片瓦無存!活的死的咱都給它個一勺燴啦。嘻嘻,嘻嘻……」
「賣唱的,賣唱的。」
「哎——真要是挾氣傷寒可是大病,不治怎麼行,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好嘞。」堂倌自去備辦。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死要面子活受罪,眼看著天就冷了,你們爺兒倆這身單衣……唉,可怎麼過冬啊?」
熏香爐內蘭麝熄。
雪芹又接了一個案子,原告叫李鰲,就在這秦淮河上以捕魚為業,他有一對孿生女兒荷香、藕香。今年正好十八歲,生得十分姣好,雖屬小家碧玉,卻顯得風姿綽約月貌花容,更兼青春妙齡豆蔻年華,在這秦淮河上是有名的一對出水芙蓉。
老鴇子拉著嫣梅的手滿面堆歡地說:「你還記得常來聽你唱曲子的那位張秀才嗎?」
「啊!」賴媒婆大驚,手扶船板想站起來,不料正按在黃鱔的身上:「我的媽呀!」藕香就勢用力一踩船舷,小船左右顛簸,賴婆子和一個家人跌下河去。
老者將李家伯侄引到一個小巷深處,跟李鼎說:「李師爺,我先告訴您一件別人還都不知道的機密大事。尹大人已被革職留任了,皇上說他是什麼『……好色無恥之徒』。你說他能不煩嗎?脾氣大得厲害,說翻兒就翻兒。這不,上個月奉調進京,吉凶禍福都在兩可之間,在這個節骨眼上,您找他告曹知府,合適嗎?李師爺,您也是老公事了,難道會忘了『官官相護』這四個字。如今的曹佩之可是尹大人的左膀右臂。今上南巡誰不知道,孝敬皇上幾把古扇,沒準還是尹大人的意思哪。」
盼君莫關情。
陳輔仁急忙站起:「我請了太醫院的大夫,想必已經到了。」及至他到門口,原來是衙門裡的一名差人:「給陳老爺請安!您剛走就從驛站轉來一封信,上面寫著『急』字,我就給您送來了。」
李鼎停住腳步:「孩子!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再來一個。」張吉貴朝樓下喊了一聲。
二友軒的隔壁是一家茶樓,樓上有三四個流氓地痞,圍著一個妓|女你抱抱、他親親。
他沿著河邊追趕那隻花船,追了一段路前面便都是住房,不能通行,正當他焦急萬狀之際,正好來了一艘小船,雪芹急切地在岸邊呼叫:「船家,船家!渡我追上前面的花船,多少錢都行,快過來!」
一壞凈土掩風流。
雪芹的哭聲,嫣梅的哭聲,激起江濤翻卷,白浪滔天。是淚雨,是雷霆,吞波吐浪盡傾哀聲。
「十拿十穩,板上釘釘。」
「也好,也好。」李鰲搭了跳板,雪芹上得船來,二人坐定,雪芹聽李鰲講述以上那段往事。
「這先不管,你跟我說說,怎麼會淪落至此呢?初到江寧在兩江總督衙門尹大人那裡不是挺好嗎?可為什麼又離開兩江總督衙門,跟尹大人不辭而別了呢?」
「——原來如此!」
曹佩之覺得有機可乘,忙說:「聽說令親存有十把古扇,今上要南巡,我想以千兩紋銀一把徵購,獻給皇上,誰料令親不賣也就罷了,他不該無端動武。李老爺……」曹佩之下邊的話還是想說買扇子的事,但是卻被李鼎攔住:「不會的,他是個文弱的教書先生,絕不會如此無理……」
「姑娘,你什麼也不用說,說得再好聽也是一句空話,我們兩口子雖然是開妓院的,也是出於無奈,做點善事,不修今生修來世吧!快起來,快起來!」
「怎麼個幫法?」
「二香的外婆家?……」
一言提醒了雪芹:「對對,年紀二十多歲,中等身材,有一雙很好看的大眼睛,能彈能唱……」
曹佩之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用手把後窗戶猛地推開,雪芹看到十名歌女站在院中,鳳官和那個像紫雨的女孩均在其中。
曹佩之一聽大喜過望,立刻傳轎,帶上張吉貴、當鋪老闆和四名衙役直奔江岸,施清泉的住處很好找,在江邊上孤零零的三間茅舍,遠遠便能望見。曹佩之一行人等來到清泉家的門前,知府下了轎,張吉貴先去叫門。
「偏偏遇上個奇怪的山東巡撫!」
嫣梅二目飽含著熱淚,把尹繼善怎麼託人來要買碧玉麒麟,嫣梅怎麼隔簾向伯父搖手表示拒售,之後怎麼向伯父說明,不能用表哥的深情厚意,換取尹大人的高官厚祿,不能用表哥的血跡換取帝王的歡心,倘若他年相見,有何面目向表哥表白一切,說明原委呢?把這一切都詳盡地講了一遍。
嫣梅將伯父送到門口,看著他蹣跚遠去的背影,淚流腮下。
那妓|女深感意外、驚詫,她只「啊!」一聲,沒做任何反應。
雪芹一聲長號:「老祖宗,二十二年啦!您孫子來看望您來了,您知道嗎?」一陣悲從中來哭倒于地:「老祖宗……」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做強梁,
幸好嫣梅驚醒。從焰焰烈火之中把李鼎背了出來,背到江邊上,一捧一捧的捧了江水,把李鼎身上的火焰熄滅。李鼎方才得以生還。
「好像是六朝居。」
紅梅傲雪添嬌媚,雪映紅梅透春扉。一枝梅,顫巍巍,千金待嫁在香閨。
「哎,謝法師了,借您吉言,借您吉言。」雪芹大喜過望,請了個安磨頭就跑。
鴇兒娘一步闖了進來:「嫣梅姑娘,我讓她們在浴室里生了四個炭盆,大家都洗洗澡,我怕你嫌她們不潔凈,你頭一個洗。」
挨不明的更漏。
圍觀的漁民們哈哈大笑。
「卑職帶來了。」曹佩之站起來,將扇子呈上。
十三齡一樂:「不錯,正是我,我偷了曹佩之的銀子,才讓你速離江寧,我估計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我就一直在暗中保護著你們,如今已經進入山東地界了,不會有什麼事了。前邊有個小廟,可以過夜,你們跟我來。」十三齡說完前行引路。走不多遠果然有一座小廟,但已破舊不堪,門窗不整,牆皮脫落,神像已經倒塌,地上放著酒和食物,雪芹等四人席地而坐,飲酒敘話。他們一路上,聽到的,看到的,都與南巡有關,話題自然圍繞著南巡。
他們一路上走的都是田間小路,田畝乾裂一片荒蕪。走到中午只好在路間田頭吃點乾糧,他們找到一棵大樹下,倒是濃蔭匝地。正好有一家四口也在吃飯,但彼此推讓的只是一塊紅薯,最後把那塊紅薯還是給了老奶奶。老奶奶也沒捨得吃,背過身去抹了一把眼淚,把紅薯揣在懷裡,站起來下地幹活去了。看來是老奶奶的兒子,雙手捧起一隻瓦罐,喝了一氣涼水,拍拍肚子,笑了笑:「飽啦!」
十三齡繼續說:「我的朋友弄不明白他是何意,故而在當天夜晚,偷偷地到了巡府衙門後堂,探聽虛實。只見白准泰正在親自修本,說房大哥乃一瘋癲之人,並非真正刺客。」
嫣梅聞言一陣暈眩幾乎跌倒,幸被老鴇子扶住。她急切地跟小和尚說:「煩勞小師父通報一起,我就是李先生的侄女兒,特來尋他,我們就在這裏等他。」
雪芹抓住十三齡的手仍然不放:「齡哥兒,江邊上打倒張吉貴的是你吧?」
「孩子呢?」
江邊的吵嚷聲、呼叫聲、哭喊聲,引來了村裡的一些鄉親,一見清泉的屍體,俱都不勝悲戚,有的勸解嫣梅節哀,有的呼叫李鼎,還有幾個小夥子吵嚷著:「什麼人竟敢打死人就跑啦,上縣衙告他去!」
雪芹連躥帶蹦地來到東跨院:「大喜事兒!大喜事兒!如蒨懷孕了,要臨盆了,快給我道喜吧!我要得兒子啦!又逢團圓節,雙喜臨門啊!」
雪芹和李家伯侄一行三人風塵僕僕,跋涉千里終於在通州張家灣碼頭下了船。雪芹停住腳步四下張望,碼頭上仍然非常熱鬧。嫣梅不解地問雪芹:「你找什麼?」
雪芹讀罷,曹佩之搖頭晃腦,似乎頗有同感的說:「中肯哪中肯。金石之言,墜地有聲啊!」
「江寧縣獻歌獻舞,咱們呢,獻戲。聽說在這方面你很內行,蘇州織造署不是代管培育戲子嗎,你跟張書吏跑一趟,採買十名女戲子回來,咱們找人教她們幾齣戲,還來得及。帶上點銀子,明日就起程如何?」
張吉貴以試探的口吻說:「曹先生,聽說午後您到兩江總督衙門拜見尹大人去了,可曾會唔?」
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
萬事空空空。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一間房間亮著燈火,嫣梅朝著那間房門走去。將到門邊她又停住了腳步,仍然回到自己住的南屋窗下,雙手合十屈膝跪拜,心裏默默自語:「大爺!幾多無奈,幾多感傷,日月可鑒,神鬼能察!」嫣梅言罷磕了一個頭,起身來朝著亮了燈光的房間走去。
他們正吃著,就見老婆婆喊:「陳老爹、阿英,到這兒來吃。」
「曹沾初涉仕途,只求府台公不吝賜教。」
張吉貴一樂:「曹師爺,別著急,您上街去逛逛,我自有辦法。」
「找好地方了沒有?」月朗問。
夥計看著這倆人的樣子就知道是幹什麼的:「是賣唱的吧?」
大殿的東側擺了一張供桌,供桌上安放著曹顒夫妻的靈位,以及香燭、供品之類的東西,彌勒佛佛龕前,也同樣設擺了供品,點上了一對素蠟,燃上三支線香,在長明燈的光照之下,整個大殿中香煙繚繞,薄霧瀰漫,月朗主持領著四個小尼姑擊磬誦經,佛號低回悠揚宛轉。令人聞罷欲脫塵俗,醒世超凡。
「我怕你們伯侄太辛苦了。」
「好好,你拿吧。」
第二天一大早,十三齡帶著雪芹在串妓院。
家奴上下打量了雪芹一番,酸不溜丟的問:「能說說為什麼事兒嗎?我好回稟啊。」
「噢!原來如此,來巧了,我也要給親家磕個頭,祭奠祭奠。」
鴇母跟老闆一笑:「怎麼樣,機會來了。快,上啊!」
墨云為送雪芹上路,當天沒回香山,只好與如蒨同榻睡在外屋。雪芹睡在裡間屋。
「好吧,就這麼辦。」雪芹安頓好嫣梅,自己回到知府衙門,在燈下寫狀子,他正聚精會神地寫著,不料張吉貴推門而入。雪芹急忙將狀子翻過來不讓他看見。
可是雪芹猛然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說『倘若睹物可以思人的話,你想我的時候……』」
荷香問另一個家人:「管家大人,你會不會水呀?」
「如蒨姑娘,你醒醒啊!」
「可是啊,我表哥在來信中也是一再的託付……怎麼處置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呢?真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啦。」
二友軒內雪芹聽了幾句,心中暗想:「這不是我在書里曾經寫過的歌詞嗎?別人是不會知道,肯定是表妹!」
「噢。那個傢伙不是好人。」
「沿河的房子幾乎家家都有後門,沒有後門的很少。」
他們與李鼎就這麼約定了。雪芹帶著嫣梅來到十三齡的家裡,向十三齡盡述前情。
乾隆十四年的春夏之交,雪芹乘船由大運河入江南下。
「啊!」曹知府差點兒沒跳起來:「這麼說前後共為十把,對否?」
雪芹、如蒨、老丁和墨雲跪在桌前,雙手合十頂禮膜拜。月朗主持與小尼姑誦畢經文,磬擊三敲以為結束。
「對對,正是今天。」
「不不不,這位大爺,你認錯人啦!」
墨雲也說:「我也給丁大爺請安,看您的氣色可真不錯。」
雪芹在船上望著李家伯侄:「是十……」
老丁上前一步:「沾哥兒,等您在江寧安頓下來,趁著我這腿腳還能行,我送新少奶奶下趟江南。」
「賣唱啊,你原來不也是賣唱嗎,不過,也可以接一接茶客,這也是賣藝不賣身嘛!你說呢?」
車輪滾滾向前移動,剛剛轉過街口,如蒨馬上收斂了剛才勉強做出的笑容。一陣激動,悲從中來,墨雲早已估計到了這種情形,她一把抱住如蒨:「少奶奶,不哭,雙喜臨門的事兒,不該落淚,親人遠行,更不許哭。」
幸好江邊長大的小夥子沒有不會水的。三四個人跳入江中,沒費什麼力氣就把嫣梅抬出水面。放在岸邊。李鼎跑過來抱住自己的侄女淚如泉湧。
「怕是只有投河一條路。開妓院的自然沒有好人,可截止至今,人家並沒有傷害咱們。至於將來……」嫣梅說不下去了。
約摸著有一頓飯的工夫,一身僧人打扮的李鼎從寺內走了出來。嫣梅一見悲從中來:「大爺!您這是何苦啊!」
「啞巴?」雪芹一愣。
憶六朝幾番興廢,
這師爺一面和李鰲搭著話,一面用兩隻眼睛死盯著二香,李鰲的心裏就老大的不高興。沒想到那師爺又問道:「船上的兩位姑娘是你什麼人啊?」
李鼎和嫣梅毫無目的地沿著街往南走,兩個人像遊魂似的,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就這樣不知不覺的走到了白鷺洲。一片碧波層疊細浪,汩汩流淌淙淙如琴。岸邊是垂柳迎風搖曳,水中也有幾株垂柳,更是枝長葉嫩,夏季這裏本來是個納涼的好地方,到了秋天自然無人前來,故而備顯蒼涼。傳說三更過後能聽到鬼哭的聲音,凄凄慘慘數數叨叨,有時內容真切姓名不苟。這些鬼絕大多數都是女鬼,前來投水而亡者,不是活不下去的妓|女,就是被人拋棄的女子。當然也有為情而終、為節而死的烈性巾幗。
「好,就這麼辦。」雪芹心裏明白,人家並不是一百個放心自己,所以說完之後,轉身出了後台,到前門買了張票,找好了座位坐下聽戲,茶房沏茶、擺水果一應如舊,雪芹照常付賬。折子戲一出接一出,沒有什麼動靜。大軸開場了,名角初次出台亮相,看客們全神貫注,齊聲喝彩之際,雪芹覺得自己的肩頭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雪芹急忙回頭,但見有個漢子正從座位的夾道中,向門口走去。雪芹沉住氣,看準了那漢子的身高、體形極似十三齡,雪芹才起身跟了出去。那人在前,雪芹在後,跟到一條黑乎乎極為僻靜的小巷口,那人猛地站住,迅速地一回身,一安到地:「請沾哥安!」
十三齡未加可否。
掌柜的愛說話兒:「可不,光我們山東界內,就有德州、晏子祠、靈嚴、岱頂、四賢祠、古泮池……九處行宮。」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把個曹雪芹氣得臉都白了。十三齡怕他一時氣憤而動武,先把雪芹的胳膊抓住:「張永茂是皇商,歷任的兩江總督無不讓他三分。咱鬥不過他,那女孩兒咱也救不了。你萬不能輕舉妄動,拿著雞蛋碰石頭。」
「也三七開嗎?」李鼎問。
「靠賣唱能掙幾個錢,不如讓大姐下海算了,豐衣足食……」
「啊!我想起來啦!」雪芹一聲大叫,把月朗嚇了一跳:「你想起什麼來啦?」
張吉貴一安到地:「嗻嗻!捉拿曹雪芹!」
突然一隻較大的花船駛來,船上的嫖客、歌妓交杯換盞打情罵俏,獨有一個歌妓懷抱瑟琶,自彈自唱江南小曲《三枝梅》。
嫣梅急了:「可這人命關天,就罷了不成嗎?」
雪芹鋪紙提筆正要寫下什麼,房門被推開,張吉貴走了進來,遞給雪芹一份宗卷:「這個案子比較簡單,大人還是請九九藏書您先訪一訪,將來也好落案。」他說完之後從懷裡掏出來一個五十兩的大寶放在桌上:「這是大人給您的。」
「你不是說曹雪芹沒去告狀嗎?」
「『我和雄獅猛虎為群,豈肯跪你這豬羊犬馬之徒!』
「唉——這真是孽緣未了,不過,我還是做不得主,要聽老方丈的安排,三日後你們再來聽消息吧!」
「哎,不成,不成,您這不是折我的壽嗎!」丁漢臣說完,往裡屋瞧了瞧:「咦,沾哥兒呢?」
「曹佩之?您說的是江寧府的現任知府?」
張吉貴帶著兩名從人下了轎車,來到兩江總督衙門大門口。
嫣梅借來一個琵琶,守著李鼎獨自彈撥。
李鼎的話也沒有說完,就聽見嫣梅大聲的呼叫:「大爺!大爺!清泉被他們打死啦!」
李鼎也點了點頭:「是啊,上千年了,詩人的描寫毫無改變,百姓塗炭民不聊生。」
「啊!難道說曹雪芹是大案賊?」曹佩之自言自語。
「好!只是人家願不願去江寧呢?!」
結果沒有找到,雪芹和十三齡站在六朝居門口,急得雪芹瞪著兩眼,滿頭大汗。十三齡勸他:「別著急,大不了咱們回妓館再等好了,她總歸會回來的。」
恍如一局棋枰。
「旅店、妓院我們都去。」
「不敢當,不敢當!」
雪芹搖搖頭:「還沒來得及。」
「蠻好,蠻好。被褥我們自己去備辦。」
雪芹跑過去扶住老人:「張老爹,這是怎麼回事?」
忽然,後窗戶被撬開,探進一個人的上半身,他看準了位置,將一個包袱扔到雪芹身邊。
雪芹一愣,他心裏說:「這不就是紫雨嗎?」
「哎——今天精神精神,女人嘛,別總像開敗了的牡丹。」
「那就再來一段兒。」十三齡還欲再唱,卻被李鼎攔住:「別唱了,夜深人靜的。」
「孩子,我也說句真心話,不是為了你,我也早就離開這可悲的人世了。嫣梅,你雖然是個女孩子,可總是咱李家的一條根哪,我沒有把你保護好,下到地獄之後,怎麼向李家的祖先交待,怎麼跟你瑪發交待呀?」李鼎言罷哽哽咽咽泣不成聲。
「北京?北京人怎麼會做蘇式的點心呢?」
妝台寶鏡影迷迷。
這時小惠一步跑出大門:「姑老爺!姑老爺!快回來吧,姑娘不好!」
「著啊!——」李鼎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們伯侄只好上樓,繼續招攬。
「託福,託福,馬馬虎虎吧。」
雪芹擠進人群,見有一男一女兩具溺水而死的屍身橫陳岸邊,張福老漢呼天搶地哭叫著女兒的名字:「阿江!阿江!」
雪芹大為驚訝:「是你們家的丫環,有何為憑?」
李鼎無意插話,嘆了口氣,揚聲誦道:「阿彌陀佛!」率先離去。
雪芹氣得一跺腳:「黑虎馮三要在江寧,取張永茂的狗頭,能似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雪芹和嫣梅在毗廬寺內尋到李鼎的時候,他正在殿前洒掃。
「把這個出壞主意的東西抓起來,打入死牢!」
晚上十三齡上戲園子去唱戲,雪芹獨自一人喝了一頓悶酒。回到知府衙門自己的住處。
月朗沒有馬上回答,然後低下頭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唉——這段舊事埋在我的心裏已經快三十年啦,除去我師傅知道以外,我沒跟任何人說過。」她看了一眼雪芹,然後接著說:「按我們佛門弟子來說,就是緣分,我跟芹哥兒你,有這份緣分。」
當天的晚上,在曹知府的外書房,張吉貴正與曹佩之在燈下小酌。
雪芹被拒一時語塞,但他突然悟到拒認是假,雪芹緊走幾步追上歌妓:「請你告訴我你剛才在茶樓上所唱的那支曲子,它的曲詞從何而來?」
「老先生上哪兒啦?」老鴇子在屋裡發問。
「由爺賞。」
張吉貴想威脅施清泉:「施清泉,你一個村野山民可不要狗坐轎子——不識抬舉!」
有的客人莫名其妙。
「是嗎?!」雪芹把十三齡送到門外,雙手抓住他的胳膊:「齡哥,今日一別何時再見啊?」
曹佩之茫然不解:「讓他自己怎麼個走法兒?」
「嗐,我也是聽朋友說的。」十三齡又喝了口酒,接著說:「房大哥被拿之後的第二天,白准泰升坐大堂。把戴著沉重鐐銬的房大哥,押了上來。他昂首屹立,站在堂上。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雪芹、如蒨趕緊迎了過去:二人齊稱:「給奶奶請安!」老丁、墨雲也給顧氏請安:「請老太太安。」
嫣梅點點頭。
月朗搖搖頭:「也是活受罪。」她停頓了一刻,接著說:「到了雍正元年,李大人家被抄、主僕三百余口掐監入獄,蘇州知府衙門的大牢,押不下這麼多犯人,又把我們百十人解送到吳縣縣衙寄押,到了年底說把我們這些奴才打官賣,讓我們都跪在大街上,插標售首。但則是跪了一年多,蘇州人知道是旗人,沒人敢買,可我們跪得雙膝是血、是傷,夏天日晒,冬天風雪交加……當時人人都有尋死的心,可惜沒有機會,蘇州官賣不成,又把我們解回北京,交崇文門監督變價出售,後來聽說大將軍年羹堯家人少,讓揀取一部分人到年府,也有撥給各大王府的,最後餘下我們二十多人,被圈禁在一個大院子里,一天三頓粥,早晚兩回上茅廁,我就是從這個大院子里逃出來的。」
雪芹不覺脫口而出:「《三枝梅》?」
拜祭之後如蒨才問:「奶奶,您怎麼來了?」
就在此刻,雪芹意外地發現當年贈給表妹的碧玉麒麟仍然戴在她的項間,雪芹一把抓住嫣梅:「表妹,天不為公,地不為憑,這碧玉麒麟就是千年的憑證,你是我的表妹嫣梅啊!」
「車轔轔,馬蕭蕭……」
「唉——也是一言難盡,晚上沒事兒我跟您詳細回稟。」
願儂此日生雙翼,
沒過了兩天,雪芹走馬上任了。他在刑房的籤押房裡,翻閱著以往審理過的宗卷,想從中得些知識。
陳輔仁跟小惠喊道:「把那個畜牲給我追回來!」
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看看窗外,天空寒月如洗,一團慘白。
「老大,我是為我失散多年的表妹,請你快開船吧!」
沒容雪芹說清楚,那漢子又問:您是從京里來的吧?就您一位嗎?住在什麼地方……等等等等,提出一連串的問題。
「啊?……」問得李鼎目瞪口呆,無言答對。
朱漆彩繪已剝離。
「嚄?」雪芹殊為不解。
月朗一笑,搖了搖頭:「不對,咱們相處這麼些年了,你聽我有南方口音嗎?」
他們正說著老鴇子出來了:「什麼事啊?」
「對。」這次清泉的回答更簡單了,兩字改成一個字啦。
「尹大人言語支吾,說他們伯侄數年之前就不辭而別,下落不明了。」
「對啊。」
「奶奶,我怕是不行啦。」
「呸!剛剛曹知府說買,你又說丟了,你們把瞎話編圓了再來說!」
「快上路吧!在船上可別喝得跟醉八仙似的。一帆風順,一路平安!」
雪芹頻頻頷首。
「當然嘍,『飽暖思淫慾,饑寒起盜心』,他們要是沒倆糟錢,能去逛窯子嗎?那是花大錢的地方!像我這樣的窮孫,逛得起那地方。」
「嘿!你這叫人話嗎?」
嫣梅拿起掃把替老婆婆打掃門洞和街道。
「那怎麼行,請稍等片刻。」月朗法師言罷轉身離去。
「也好。」雪芹答應著與十三齡跟著鴇母走進妓館。
村裡的一位老阿婆在家裡給煮了一鍋粥,用瓦罐盛了給嫣梅送來。她顫顫巍巍地盛了一碗告訴嫣梅:「這一碗先敬施老師,剩下的你們爺兒倆用吧,別的忙我也幫不上。多包涵吧。」老阿婆的話雖然簡單,可她能代表村裡鄉親的一片心意。
「是!」捕快答應一聲轉身要走,但是被師爺攔住:「且慢!且慢!」
「哎啊,夫子廟上有十幾家大館子,也許又到別家去了呢。」
「干我們這行的眼裡不揉沙子,好人壞人一瞧一個準。您這份投訴必有要事,曹先生您放心,我馬上就給你呈上去。」
如蒨看看李家伯侄問雪芹:「這二位是誰呀?我沒見過。」
「贖身,她們一定要很多銀子,可這銀子從何處而來呢?」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哎呀!多謝先生一言提醒。」李鰲又要跪下……
「我心裏也明白,可是欠人家吃的、住的、穿的、戴的,又是醫又是葯,咱拿什麼還呢?您看看,今天夜裡雷雨交加,咱們走,走到哪兒去?
屋內正好有兩張板床,被褥齊全,桌椅俱備,老鴇子拉著嫣梅的手說:「別著急,已經去請醫生了。吃兩劑葯就會好的。你們在哪裡住啊?」
「你拿來,我看看。」
「怎麼叫不明事理?」
「這,可也是。」
嫣梅離開張秀才的客房,當她轉過身來的時候,發現伯父拄了一根竹杖,一個人站在院子當中,嫣梅驚呆了,她撲過去跪在李鼎的腳下:「大爺,我錯啦!」
「還請府台公多多指教。」雪芹恭恭手。
夜深了,嫣梅回到與伯父同住的小南屋,放下琵琶坐在自己的床上,藉著月光看著李鼎。她覺得伯父呼吸勻稱微有鼾聲,便輕輕地站了起來,站了一會兒又重新坐下。如此反覆了兩三次,最終只有橫下一條心,眼含熱淚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房間。
「不敢,不敢,還求曹先生再見到尹大人之時,多為府台公美言美言,他日府台公越級高遷,小的也跟著沾光不是。」
「不不,雪芹,你坐下。」
「啊!妙,妙。師爺真我智囊也,勝過卧龍不讓鳳雛。好,馬上照計而行,就這麼辦啦!」
「大爺,咱們伯侄生死與共,您不能不走,您不走,我也不走。」嫣梅語氣堅定,態度莊嚴。
「只是此刻她不在,被客人叫條子陪花酒去了。」
幾多苦澀,幾多無奈,雪芹只能付之一聲長嘆:「唉——」
「曹、尹兩家三代世交,豈能不見,我去總督衙門一為拜謁尹大人,二來為了尋找我表大爺李鼎跟表妹的下落。」
老鴇子三句話不離本行:「二位爺,叫兩個姑娘陪陪吧?」
第二天一大清早,村裡的鄉親們給李家伯侄做了頓飯吃,還湊錢給雇了輛車。他們一直來到兩江總督衙門的旁邊,爺兒倆下了車,李鼎來到回事處的窗戶外頭:「回事處哪位該班兒啊,我是李鼎。」
嫣梅並沒有馬上回答,她從項間取下了碧玉麒麟鎖放在桌上,然後跟雪芹說:「表哥,就是因為它。」
「我也不能嚷嚷啊,你上岸來。」
李鰲的狀子放在曹佩之籤押房的書案上。曹佩之信手翻閱了一下。然後聽雪芹陳述核實調查的經過,這回雪芹多了個心眼兒,他把出主意放走李家父女的事兒沒說。只說杜知縣假公濟私,要強佔人家兩個女兒為妾的經過,最後提出要制裁杜知縣,起碼也要嚴加訓斥。並且要把二香的名子在入選的花名冊中除掉。
「大人,」張吉貴說:「此時此刻,曹雪芹不是大案賊,也是大案賊!」
曹佩之邀功心切,對於施清泉的態度並不介意,所以他也走近清泉幾步:「敢問先生,像以前所當的古扇,府上還有幾把?」
「沒有。」
墨雲走過去幫著丁大爺拿東西,卻轉過頭來跟如蒨說:「少奶奶,今年是十周年的祭日,能不能在大殿上祭奠祭奠?」
嫣梅摸他是額頭:「好燙!」
雪芹想了想:「也罷。」他從身上取出在知府衙門當師爺的證明文書,拍在桌上:「我在江寧知府衙門當差,這是證明,三天我不來,你上去知府衙門去告我。」
村裡的鄉親們見到火光,提了水桶、臉盆趕到江邊,打上水再去救火,已經來不及了。不單三間茅舍只燒得片瓦無存,就連清泉的屍體也都被烈火焚化。
「……」
聽完了之後雪芹搖搖頭,嘆了口氣:「船老大,你這場官司贏不了啊。」
「妙!坐冷板凳,不接觸外界,不惹是生非。好,好,好主意。刑房師爺一職就由你來繼任。」
半為憐春半惱春。
雪芹把十三齡邀到二友軒小酒館里。二人對坐桌邊喝著酒,雪芹唉聲嘆氣滿面愁雲。
雪芹驚叫:「齡哥!」顧不得請安,衝過去二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給的錢少,沒人干,我是家裡有病人。」
有幾個小夥子起鬨:「下水撈元寶去,想發財的跟我來!」紛紛跳下河去。
李鼎無可奈地搖了搖頭:「沒想到啊,要飯也這麼難,還得有師傅有徒弟。唉——」
一石激起千重浪!嫣梅立時氣沖牛斗,怒火滿腔:「我恨不得活剝了曹佩之的皮!」
曹佩之喝了一口酒,吃了一粒花生米,滿臉的不高興,嘆了口氣說:「真煩死我了,我真想打發他馬上回北京。」
「老先生,我看你們父女不是幹這一行的,對吧?」
「大爺,我想問一句大伙兒都沒敢問的事兒。」
雪芹知道是十三齡所為,他急忙收拾了書稿、狀紙,趁著拂曉天色未明便離開了江寧知府衙門。
「不用了,不用了。」
「醉不了,在北京我有個外號,人家叫我燕市酒徒。」
李鼎抽打著自己的面頰。含冤飲恨,痛心疾首。
雪芹搖搖頭:「吃不下,吃不下。」
嫣梅哭倒在廢墟前:「清泉,清泉,你死得好屈好慘,像你這樣的大好人,竟落得個屍骨難收,死無葬身之地呀!」
「啊!……」偌大的一條漢子,不但一時語塞,面色煞白,連汗都下來了。須臾之後,李鰲說:「曹師爺,我們這些粗人不懂啊!多虧您給我講解。看得出來您是個好人,您還得救救我們父女三人哪!」李鰲說著就要跪下磕頭,雪芹手快一把拽住:「你們家,就你們父女三人嗎?」
「哎,哎。」一個小和尚應聲離去。
「啊!」李鼎顧不得跟曹佩之辯理,回身撲向清泉,只見清泉躺在地上,面目青紫,衣衫破處傷痕纍纍,李鼎用手去觸摸他的鼻息,呼吸已斷,李鼎不覺失聲大哭:「清泉啊!清泉啊!你死得好冤,好慘,好不明白,我拼出這條老命,也要到兩江總督衙門,找尹繼善尹大人給你討個公道啊!——」
老僧神情木然,一語不發。
「哎,大人,大人!……」張吉貴像只小雞似的被抓走了。
十三齡一伸手捂住雪芹的嘴。
「李師爺,還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難道這是尹大人自個兒寫的嗎?」曹佩之把雪芹的訴狀摔在張吉貴的臉上:「這回踏實了,讓我回衙聽參啦!」曹佩之氣沖牛斗,拿起茶杯摔在地上。
十三齡跟雪芹兩個人找了一張靠近河邊的座位坐下,邊喝酒邊敘舊。雪芹從紫雨慘死,嫣梅南逃,玉瑩、墨雲被逐,以及二次抄家之後的事都細說了一遍,再說到這次下江南,在江寧知府衙門當差,受氣不說還得同流合污。自己是真想離開這黑暗的官場。
一曲終了陳老爹說:「拉得好!比我強多了。」
此時張吉貴也已趕到,悄聲跟雪芹說:「若不如此,只怕是買不到歌女的。」
「可也是啊。」嫣梅點了點頭,「苦海冤河,切膚之痛,痛心疾首啊!」
「這姑娘叫鳳梅。」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們連說帶喝已然東方破曉了。一個人又吃了一碗面,十三齡跟雪芹便離開了二友軒,這麼早大街上還沒有什麼人,只有賣菜的,挑著菜擔子,「嘿呀!嘿」的沿街而過,十三齡跟雪芹說:「走,咱們倆洗個澡,再睡一覺,晚上聽我唱戲去。」
李鼎雙手合十,面色憂傷:「孩子,大爺不能保護你,也無力救你出水火,既不忍撒手人寰撇你而去,更不忍苟安妓院,眼見你日被蹂躪遭受摧殘,思來想去我只有遁入空門這一條路可走,我只能在晨鐘暮鼓聲中乞求神佛保佑你早日脫離苦海,孩子,回去吧,盼你能常到寺廟拜佛焚香,求佛祖佑護!阿彌陀佛……」
剎時天邊烏雲疾走,電閃雷鳴。
「如蒨不讓說。」
老婆婆端了兩大碗粥遞給他們:「吃吧,今天是初一,毗廬寺舍齋,你們爺兒倆去吧。廟裡舍齋可以吃個飽,不怕你們笑話,待會兒我也去,吃齋是其次,主要是拜佛。吃吧,吃吧,我再去拿點兒鹹菜來。」老婆婆說完又走了。
雪芹大喜過望,拉著十三齡跑到六朝居的樓上,堂倌迎上:「幾位?先生。」
「年關在即,官面上、地面上,黑的、白的都得打點,這錢可就太緊了,你們爺兒倆的吃穿用度咱們先不提,我只想讓你幫幫我,也是幫你自己。」
「哎呀!真是出水芙蓉,好標緻呀!快坐到梳妝台前邊,我幫你梳梳頭。」鴇兒娘把嫣梅按在妝台前,在頭髮上灑了桂花油。
雪芹將其攔住:「你等等,我問你,我要為表妹贖身,你們要多少銀子?」
江寧知府曹佩之對雪芹的到來很歡迎,當天的晚上,在秦淮河邊上的六朝居酒樓,給雪芹接風,作陪的仍然是書吏張吉貴。
嫣梅一聲長嘆:「這要耗盡多少民脂民膏啊!」
真是「往事凄涼不可聽」,把個雪芹聽得淚如雨下,痛徹心脾。他一把拉住嫣梅:「表妹,走!你馬上帶我去見表大爺。」說完拉上表妹便走,可是房門開處|男女老闆同時走了進來,男老闆說:「這位先生,嫣梅姑娘是自渾的,本可以想走就走,不過她跟李先生三年來欠下我們的債得還。」
「界外人四海為家,江寧、北京對您說來沒有區別呀!親人相聚苦也是樂。」雪芹極力勸說。
「我有個表弟叫鄂拜,頭些年才找著他,接上頭。他隻身一人在健銳營當筆帖式,就住在軍營里,他在香山腳下的黃葉村有三間房子一個小院,一直空著,你去不是正合適嗎。」
曹佩之聽完之後,開始也挺生氣,他覺得這個杜知縣一定是要擁二美共入羅帷,想必是色鬼無疑的了,這種酒色之徒自然難當重任。可是他猛然想起,杜知縣到任之初,曾經給自己送過一份厚禮,其中還暗藏了四隻金錠!「這……豈能制裁?再一說人家納妾又不犯法?」曹佩之想到這兒,瞪了一眼雪芹,他搭拉著臉子說:「江寧縣要娶小老婆,這並不犯法,兩次求聘未成也就算了,又何必非跟選歌姬拉扯上呢?」
「嗯,是這麼回事,可是從何入手呢?」
「這……」張老漢一時語塞。
張吉貴馬上過來代為解釋:「這位老夫子,是令侄婿拿鐵鍬砍傷我們知府大人,衙役們護法有責,焉能不管呢?」
冷月凄清,浮雲飄蕩。伯侄倆又到另一家旅店去招攬生意……
「這……」
雪芹看到月朗法師這樣一位界外之人,目光嚴肅、態度虔誠地詢問自己,內心非常感激,可這一天下來從喜變憂,大起大落,真是心亂如麻,他定了定神兒,認真地思考了很久之後才說:「我想遷到鄉下去住,遠避塵囂專心致志寫我的小說,好在一個月有一兩半銀子,三個月有一擔七斗五老米,一個人怎麼也過得去了。」
嫣梅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嗯,識時務者為俊傑,甘為人下也是美德,好,很好。閑下來咱們喝兩盅,我好好的開導開導你,事在人為嘛,啊。」言罷昂然離去。
那姑娘說:「我唱《三枝梅》。」
天漸漸地暗下來了,李鼎伯侄無處安身,他們只好找了個有門洞的街門過夜。夜深了,冷風陣陣嗖嗖吹過,使人遍體生寒。伯侄倆瑟縮著身子,依偎到黎明時分。
張吉貴的轎車剛走不久。曹雪芹他們轎車就到了。
一句話就把雪芹給問住了。「幹什麼?這,這怎麼說呢?」
雪芹披衣而起,點燃蠟燭坐在書案前,仍覺百無聊賴。他抓過紙筆,飽蘸濃墨可又不知道該寫什麼,賭氣把筆扔在紙上,白紙被濺得一片墨跡斑斑。
「這訴狀上明明寫著有曹知府給他的贓銀五十兩啊。」
雪芹三人來到江邊,李鼎、嫣梅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三間茅舍已成一片廢墟,有些雜草叢生,春綠秋枯更顯得凄涼破敗,令人觸目驚心。
「勞駕,把這份訴狀呈給尹大人。」雪芹說著在訴狀上押了五十兩的大寶遞給窗內的人,那人見錢眼開,眉飛色舞:「這位先生您可姓曹,大號雪芹?」
張福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了一陣子,然後說:「一年多之前,我女兒阿江在門前做針線,正遇見張永茂從門前經過,他故意誇我女兒繡的花兒好,葉兒好的。阿江害怕急忙回來了。可是沒過了三天,就有個范師爺來下聘,說張永茂要討阿江做小妾,阿江才十七歲,張永茂一個老不死的已經六十多歲了,再一說,我女兒已經許了人家了,年底就要過門。我怎麼能一女許兩家。當然回絕了范師爺。可是沒想到當天夜裡他們就來抓人,說我去年就賣了阿江,阿江私自逃回來,故而來抓人,還拿了一張賣身契約為憑。我何曾賣過女兒,又哪裡在賣身契上按過手印,分明是張永茂仗勢欺人,霸佔民女……」
十三齡一陣激動一把抓住雪芹的手,向他頻頻頷首。
月朗報以慘然一笑:「芹哥兒,言重啦!」她喝了口茶,原想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豈料事與願違,一陣心情激動,往事如潮歷歷在目,不由得雙頰泛紅,二目濕潤。她說:「芹哥兒,其實咱們一樣,都是包衣。當然,包衣也有貧富貴賤之分。我阿瑪是你舅爺李煦李大人家的包衣下人。原來我阿瑪給李大人看守暢春園左近的空房。那個時候我只有七八歲,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們一家三口到了蘇州,阿瑪經常在外邊收購蠶繭。奶奶帶著我在內廚房幫廚,無非是洗米、洗菜、劈柴、擔水之類的粗活,那些年當中,我見過幾次丁漢臣丁大爺,這回他來養病,我還怕他認出我來。可是後來想想,是我多慮了。幾十年前的我,還是個小丫頭,如今我又出了家,自然難以辨認。我奶奶又懷了一胎,因為難產,母子雙亡了。」
雪芹一愣:「驚天動地?」
「老賢侄,你坐下。」曹佩之一揮手,自有僕人關上窗戶:「請問當年聖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府上接駕四次,每日有四台戲文日夜演唱,那麼眾多的戲子都是自願來投的么?一個強迫的也沒有?」
另一個說:「所以我介紹你們找她,物美價廉!不信,把門關上,當場試驗。」
雪芹還在靠近河邊的老地方坐下,霎時酒菜已到,他自斟自飲借酒澆愁。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為何兩鬢又成霜。
「三七開。」
李鼎照著那老人的字紙也寫了一張,只把水災改為火災。
雪芹一聲長嘯:「唉!——又是南巡!」
憐春忽至惱忽去,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
「好好,好好,很好,很好!」曹佩之也樂得頻頻地點頭,然後向張吉貴一伸手:「拿來吧。」
見時更比別時難,
「表哥!表哥!」隨著一聲呼叫,房門被推開,鳳梅沖了進來,她與雪芹四目相視,彼此大失所望。
尹繼善把雪芹的訴狀扔給他,曹佩之看了一遍,急忙回稟:「這都是曹雪芹捏造事實,一派胡言。」
老者見此光景強把銀包塞在李鼎手裡:「大主意還是你們爺兒倆自個兒拿。」然後恭恭手:「後會有期。」轉身去了。
一個婆子送來了兩碗熱氣騰騰的湯麵。
雪芹心裏挺高興,心想八成是找著啦!等的工夫不大,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跟雪芹恭恭手:「這位爺,是您找陳三善嗎?」
「我有。我還有。」
「有道理。」雪芹點頭。
「哎呀!我不要這個……」
「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銀子?」
曹佩之一提到蘇州,雪芹馬上想到李家伯侄也許回了蘇州了,因為李煦在蘇州幾十年有許多友好,總能幫他們伯侄一把,對,機會難得,得去這趟蘇州買戲子。於是,他馬上站起來,一安到地:「嗻嗻,我馬上通知張書吏,支銀子,明早動身。」
「住我這兒安全,鄰居都是老鄰居。你一個孤身女子,住店會讓人起疑心。」
尹繼善怒氣沖沖:「把曹知府傳來。」
「大爺,您上哪兒去?」
嫣梅抱著大爺:「讓我死吧!讓我死吧!九*九*藏*書我的親大爺!」
雪芹藉此機會,追下樓去。
「方丈慈悲放我回京城,還給我寫了一封薦函,讓我到北京的海淀剛丙寺掛搭,剛丙寺的主持是如今安徽巡撫白馬將軍白准泰的大公子。」
嫣梅也不哭了,李鼎也不哭了,鄉親也不嘆惜了。是啊,全完了,絕地絕情、絕命人走上絕路。此時此刻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只有江風,時而呼嘯,時而哀息,時而蕭蕭,時而裊裊……
曹佩之舉箸相讓:「來來,涼了就沒意思了,魚鱗,吃魚鱗。」
滿徑荒草慘凄凄。
雪芹遷住在宗卷庫的外屋,房舍狹窄陰暗潮濕,而且三面都是齊房高的宗卷櫃。跟監牢獄好像沒什麼區別。
「唉——」雪芹只好跟上十三齡重回妓館。
「這件事兒大主意得你自個兒拿,就是將來給老先生養老送終也有個依賴呀,只要你樂意,可以先瞞過他。」
嫣梅答應了一聲,跑到田裡去向大嫂問路,不大的工夫回來告訴雪芹和李鼎:「再往前走十幾里,就到曲阜了。」
突然,嫣梅一聲呼號:「我活不了啦!」縱身一躍跳入江中!
「嚄,又是一言難盡,好,好……」陳輔仁一言未了,門外有人喊了聲:「回事。」
手把花鋤出綉簾,忍踏落花來複去。
「嘿!天下烏鴉一般黑啊!……」張老漢一言未盡,擁來一夥官兵將兩具屍體墜上巨石,意欲重新投入江中。
「你先等等,我問一聲,你們老爺多大年紀了?」
雪芹十分感嘆:「真是不幸啊!如今要還健在……」
如蒨蘇醒過來,看見雪芹,悲喜交集,反射地挺身坐起,淚水盈眶:「雪芹,沒想到你真回來了。沒想到我想見你一面,你就在我面前了。可是我萬萬也沒想到,咱們年紀輕輕,半途就要分手啦!」
十三齡一樂:「好吧。」他從腰裡取出一些碎銀子:「我這兒還有點兒散碎銀子,拿著做盤纏吧!」
十三齡沉思半晌:「這件事莽撞不得,沾哥兒你不能跟曹知府翻臉,反目成仇吃眼前虧的是咱們。你今天夜裡寫一張狀紙,走的那天遞呈尹大人,也夠曹佩之喝一壺的。至於銀子的事……我來想辦法籌措。」
「那……」嫣梅覺得過意不去。
雪芹屈膝跪倒,拜而又拜:「溫老伯,墨雲說是她沒伺候好玉瑩姑娘,我聽了這話,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救了玉瑩的是曹家,害了玉瑩的也是曹家,這真是『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溫老伯,您要懲罰就罰我吧,我甘願領罪,甘心受罰。」他一頭撞在石碑上,嚎啕大慟。
「今天是初一,我上毗廬寺去燒香拜佛,求菩薩保佑你。你放心吧,只要有你在,我是不會尋短見的。」
「如蒨!如蒨!你不能丟下我們,就這麼走啊!你就是奶奶的命|根|子!」
雪芹、嫣梅、李鼎他們終於離開了江岸,一行三人手提包裹行囊,來到下關碼頭,雪芹正與船家議價,忽然聽到一陣哭聲傳來。他們循聲望去,只見江邊圍著一夥百姓,七嘴八舌紛紛議論,從中傳出的哭聲慘不忍聞。
李鼎覺得卻之不恭,接了二胡定了定弦,拉了一段,琴音凄惻哀怨蒼涼。很多吃飯的人都停下來,回過頭來聽琴、嘆惜。
張吉貴看看屋內有丫環、婆婆在侍候大人、太太洗漱,只好上前與其耳語。
「您忘了他跟兩江總督尹大人是什麼關係了嗎?」
「小人願盡綿薄之力。」張書吏嘴裏雖然這麼說,但二目之中已有妒意。
「嚄!你敢出口傷人。」清泉揚手就是一個嘴巴,打在張吉貴的臉上。「你才是狗,你是曹知府的走狗,我施某人專打萬惡的走狗!」施清泉說著順手抓起來一把鐵鍬,照定張吉貴就打,張吉貴一擋,鐵鍬落在曹佩之的肩上。
「糟了!他家跟尹大人是世交啊!快!快!快!你去把他追回來,只要他回到知府衙門,哼哼,可就由不得他啦。」
張吉貴趕緊接著說:「卑職一定立即派人四處查訪,只要李老爺伯侄還在江寧,不難找到,一定不難找到。」
雪芹一行三人怕張吉貴他們追上來,所以盡量走鄉間的小道,走荒僻的山路,可是走來走去前面是一條河,還有纖道。李鼎看了看跟雪芹說:「看來咱們還沒有離開江南地界,還不能改走水路,水路盤查比陸路更容易,快過了河,抄近路走。」說完之後三個人直奔石橋。他們看見在這烈日炎炎之下,纖道上只有一名年老體弱、骨瘦如柴的縴夫拉著一隻貨船逆流而上。那縴夫幾乎是在地下爬著走。雪芹實在看不下去,把自己的包袱放在地上,幫那老纖工拉過一段淺灘。雪芹問那老者:「怎麼就你老一個人拉呀?」
船家把船搖靠了岸,雪芹不等搭跳一躍躥上船去,經此一振,船身左右顛簸不定,船家很不高興:「什麼事這麼急,不就是為個婊子嗎,跌下河去不值得。」
「不不,愛聽,愛聽,唱吧。」
「可不,孩子她媽三年前就過世啦。」
老鴇子親自送來了嫣梅及李鼎的棉衣。
「嗐,剛才來了個兩腮沒有四兩肉,還長著幾根狗蠅鬍子的東西,說他是江寧府的刑房師爺,打聽您來沒來投過訴狀。」
「好好。」李鼎往起一站,自覺頭重腳輕,幾乎暈倒。
眾人大笑。
「噢,這卻不凡。」
狂風卷著冷雨,敲打窗欞,陣陣有聲。
恰在這時走進來一個青年人。見雪芹在座,他只點了點頭便進到裡屋。張老漢緊跟著也追了進去。
老鴇子說:「姑娘們誰也不用真名實姓,都有花名,你們知道她的花名嗎?」
留得春潮急,
李鼎靈機一動,拉了嫣梅回到飯攤兒上:「老闆,有紙筆嗎?借我用一用。」
「其二,聰明人不言自明。」如蒨以目示意。
「齡哥,今後你還唱戲嗎?」嫣梅有意發問。
「!那一定是我表哥!」
「有人告他,霸佔民女。」
「什麼主是主、奴是奴,兩位老家兒走了,您就是我們的長輩。」
雪芹抓起大寶奪門欲出,但被張吉貴急忙攔住。
張吉貴向回事房的窗口請了個安:「列位辛苦,在下是江寧知府衙門的刑房師爺,這兒有幾兩銀子,請買包茶葉喝,我再跟您打聽一件事兒。」
就在這個時候李鼎與嫣梅恰好歸來。嫣梅見狀撲向清泉。李鼎大喊一聲:「住手!」
「唉——又快過年了,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兒,可我又……」
雪芹與十三齡走了進去。雪芹四處察看之後跟十三齡說:「布置得倒也不俗,像是嫣梅住的地方。」
由於早產,性命垂危的如蒨輾轉病榻,疊聲呻|吟,地下點著火盆,火光熒熒。
有的客人不依,追出來準備動武,十三齡給人家作揖、請安、賠禮道歉。
十三齡搖了搖頭:「我不認為嫣梅姑娘會落得如此下場。」
「後來呢?」嫣梅問。
嫣梅拉住李鼎:「大爺,你從家裡走到邑江門,城門也就關了,只好明天了,明天我跟您一塊兒去。」
雪芹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張家。他想張福狀子上寫的明明是強佔民女,會是誣告嗎?而且憑白誣告江寧的首富、鉅賈,他有這份膽量嗎?既然讓核實落案,就一定找一趟張福老漢。在一條骯髒破舊的小巷深處,找到了張福,張福是個小老頭,衣衫襤褸,滿面愁容,鬍子拉碴,一看就是個老實人,窮苦的貧民百姓。張福知道雪芹是知府衙門的師爺之後,「撲通」一聲雙膝跪倒:「曹師爺,我看您面善,一定是個好人,您可得給我們做主啊!」
稍頃,一陣琵琶聲傳來,李鼎聽見嫣梅唱道:
「他睡得可好了,別動他。」
雪芹嘆道:「真是個奇人!」
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
李鼎擦乾了侄女的眼淚,一字一句地說:「孩子,如今咱還不能死,等給清泉報了仇,大爺跟你手拉手一塊兒來投江!」
「也好,也好。」陳輔仁轉對雪芹:「你怎麼回來了?還去不去啦?」
「什麼,是我嫉賢妒能……」
曹佩之一步躥到張吉貴的跟前,掄圓了胳膊,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啪地一聲打得張吉貴鼻口躥血:「我肏|你個媽!」抬腿又給了張吉貴一個窩心腳:「來人哪!把這個王八蛋給我押起來,餓他七天七夜!餓死他個兔崽子!」
「是,張師爺。」雪芹有意諷刺他。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
張吉貴不知內情:「怎麼,您不愛聽?」
「這是什麼錢?」雪芹問張吉貴,張吉貴笑而不答。
雪芹來到前街,妓館是有兩三家,但是跟那個後門又對不上號。
鴇兒娘拉著嫣梅的手走了。
十三齡聽完雪芹的敘述之後,對京里發生的事無限感慨,還不時地陪著掉眼淚,說到今後,十三齡搖了搖頭說:「給你湊筆路費回北京我能辦得到,可是你不能走,咱們倆從小一塊兒長大,我太明白你了。可是別人不明白你,平郡王府的老福晉可不是不疼你的人,結果如何,這誤會到你表哥臨終都解不開,你說說……如今有一個人,你可千萬不能讓她再傷心、再誤解啦。」
李鼎看了半天才認出來了:「噢,原來是曹大人。請問曹大人為什麼讓你的衙役,毒打我的侄婿呢?」
雪芹給堂倌扔下一塊銀子衝出門去。
夕陽垂暮的時候,嫣梅給李鼎端來一碗素麵:「大爺,趁熱吃了這碗面,趕點汗。」
曲阜城裡也是行人稀少,蕭條冷落。
不堪回首嘆凋零。
「你們在這兒歇到天亮再走,我還有事,恕不奉陪。」說罷欲待離去,復又轉過身來:「芹哥兒,令叔曹頎在靈岩寺出家了,你順路應該去看他一眼。」
張吉貴一愣,面色略顯難堪。
曹佩之問雪芹:「這件案子,你打算如何落案呢?」
瓶花枯萎似哀泣,
「唉!我們家也是一樣,往事如煙,別想它了。今天是八月中秋,你跟如蒨正好團圓。」
雪芹與嫣梅來到毗廬寺的寮房見到李鼎,二人上前請安。
「不不不,這是我表哥,從北京來的。」
「你還年輕,很氣盛,要好好的磨練哪!落筆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那是書痴。好了好了,一路勞乏,你下去歇著去吧。」
「第一,師出無名,他犯了什麼法,縣衙門抓人。第二,這些漁民不好對付,成幫結夥一擁而上,杜老爺,眼前的這三個人不就是前車之鑒嗎?」
「這一天的工錢也不夠請醫買葯的呀?」
張吉貴披上衣服,三步兩腳來到了雪芹住的小屋,門是半掩著的,張吉貴走進屋裡,屋中空無一人。他磨頭跑到大門口,問回事處的人,看見曹師爺沒有?回答說早就出去了,怎麼也有一頓飯的工夫了吧。嘿!張吉貴一跺腳,心裏涼了半截。
張吉貴二次又把雪芹攔住:「曹師爺,咱們二位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請聽我進一句忠言,你把銀子給知府大人退回去,就等於打他的臉,常言道得好:『醬缸里拉不出白布來』,如果您非退這一錠大寶不可,莫如再加上一份辭職書,如果不想辭職……望君三思吧。天下的烏鴉您見過哪個是白的。」言罷向房門走去,可到了門口他又回來了:「曹師爺,您剛才說這錠官寶是贓銀,請問有何為憑?這大元寶上刻有贓銀二字嗎?不要憑空給人家捏造罪名,這是知府大人對屬下的賞賜,光明正大,無可厚非。」張吉貴這回說完了走到門口又回來了:「前天我曾經給您提過醒兒,請您到張家去看看。是什麼意思?您得明白,張家住的是小皇宮啊。一個窮小子狀告敵國之富的張永茂……誰輸誰贏還用判嗎?」這回說完張吉貴真走了。
「不能,就罰酒三大碗,我們哥兒幾個跟你車輪大戰。」
月老結下紅絲墜,姑娘雙頰彩雲堆。二枝梅,將春催,對鏡理妝笑彎眉。
「就是把你一天掙的錢給我七成,你落三成,這七成我也不能獨吞,還得給黑道上的朋友們上供,不然的話,我可保不了你。」
旅店的甬道中燈光昏暗影色朦朧。李鼎拉著二胡,後面跟著嫣梅在招攬賣唱。串來走去,沒人招呼。
「有一位叫張福的老漢狀告你們老爺強佔他女兒,是怎麼回事?」
妓院的老鴇子說:「有的時候客人請吃花酒,被請的客人帶來許多姑娘,是張三還是李四我們也不知道,你找的這個姑娘,反正我們這裏沒這麼個人。」
杯成雙,人成對,擁肩牽手笑相偎,聲低低說一句閨中戲語,羞答答,儂先醉。
李鰲心裏罵了一句:「狗娘養的!這小子決不是個好人。」再開口時話就不好聽了:「告訴你,我們賣魚不賣人,你要敢再啰嗦,把你網下河來可別怪我。」
「哈哈,哈哈……」十三齡說得雪芹開懷大笑;「齡哥,經你這麼一開導,我這心裏可是豁亮多了。我就跟曹佩之、張吉貴這兩個狗官再糗一程子。」
嫣梅端了水碗仍然坐下,兩行熱淚滴入碗中。
嫣梅看著奇怪:「這位老伯伯偌大的年紀了,做什麼生意啊?」
「——表哥,好好。那也得請屋裡坐呀。」老鴇子把門推開,讓雪芹跟嫣梅進去,她自己也跟了進來。「那就更得泡茶啦。」拿了茶壺回身欲走。
雪芹連連點頭:「請法師望安,我以身家性命向您擔保……」當他說完了這句話之後,自己慘然一笑:「其實我哪裡有什麼家呀,好!我以性命擔保。」
當鋪老闆搭訕著湊過來,嬉皮笑臉地說:「如果說扇子丟了,我們賠錢如何?」
「我?……憑什麼?」
「什麼?搶來的,她們都在賣身契上畫過押。不要嫉賢妒能吧。」
鳳官母女見狀,跪在地上,連連給雪芹磕頭:「這位老爺,救命的恩人哪!」
黑影用一把短劍撥開房門,潛身而入……
顧氏驚喜萬狀:「真的?!」
高天月圓人難圓。
鴇兒娘看著李鼎走了一會兒,便悄悄地溜進嫣梅住的小南屋:「嫣梅姑娘,我有話想跟你說說。」
雪芹走到一家妓館門前打聽:「請問你們這家妓館有後門嗎?」
張吉貴將一疊宗卷放在桌上:「把這份宗卷編號存檔。」
「唉——寫條幅沒有用,你得把它的內容寫到書里去,讓眾多的人看,讓眾多的人知道。」
老闆跟鴇母跑了過來:「怎麼了,怎麼了,老先生病倒了?」她用手一摸李鼎的額頭:「天哪!發高燒。」
尹繼善看完雪芹的訴狀,問回事房的人:「還有呢?」
「阿彌陀佛!嫣梅總算災除難滿了。」
「哎呀!知我者夫人也。」
「對!沒錯!」雪芹異常興奮。
他們又找了一家。
「這……」老闆也有三分懼意。
沿著秦淮河邊,妓|女在前邊跑,雪芹在後邊追:「表妹!表妹!你站住……」
「忍字是心上一把刀,刀扎在心上能好受嗎?可是為了你惟一的親人,你得忍哪,何況李家伯侄還沒有下落,溫大人的墓地……」十三齡說著說著停了下來,他看了半天雪芹:「你的小說,只為女子昭傳,我覺乎著好像還缺了點什麼。官府的黑暗,皇權稱霸,這不也是可以大書而特書的內容嗎?」
「哈哈,老先生你真傻,自然是在妓院里啊。」
河水中只有兩三隻來往的花船駛過。
「不!不知道。」
從人答應了聲:「是。」調轉馬頭迅速而去。
抬頭見萱瑞御筆尤懸立,
「哎呀,你就快說吧!」
獨步故園聲寂寂,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從人群中鑽出一個農民打扮的漢子,他把帽子壓得很低,手裡拿著一塊磚頭,照定張吉貴的後腦勺就是一磚,張吉貴應聲倒地,那人向船家一揚手,船家會意,一篙下去船入江中飄然而去。
「大爺,十三齡讓速離江寧必有所謂,咱們還要到兩江投狀,表哥還要祭奠溫老伯。」
兩個人站在門外,誰也沒再說什麼,默然良久,最後還是十三齡跟雪芹說了一句:「夜深了,風大,後會有期。」
張吉貴馬上趴在地上給曹佩之磕了個頭:「大人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的爹娘!」
「我還得告訴你,無憑無據誣告官長,可也是有罪的,而且罪責還不輕,這在大清律上是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這就叫作『刁民』,無憑無據,信口開河,任意攀扯,調詞駕訟。你讓我訓斥江寧縣,人家必然矢口否認,難道讓我跟他三頭六面的對證不成?不對證可怎麼讓我下這個台?你要懂得無端訓斥下屬,也有礙於同僚之間的和睦,此其一。其二,從選歌姬的花名冊中除去李家二香的名字,這話誰敢說?伺候皇上的人我不敢擅自刪減,再一說,李家二香既然號稱一對出水芙蓉,定然是真美。真美的女子定會受到皇上的寵幸,將來也許是貴妃、是娘娘,亦未可知啊!這不是大好事嗎?」
張吉貴邊上轎車,邊對從人說:「你馬上回知府衙門,稟告知府大人,曹雪芹沒上這兒來過,我如今上江岸碼頭,再去找找。」
「承蒙指教,承蒙指教。」李鼎恭恭手與看門人告別,他們伯侄走在大街上。嫣梅突然停住腳:「依我說,去就去,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被褥、棉衣……能從天上掉下來嗎?」
曹佩之聽后大驚失色:「他跑了?能上哪兒去呢?」
「不不,真要把你抓回去就麻煩了,走累了,還可以再搭船。」嫣梅說完率先向著前方走去。雪芹和李鼎回到船上,去取隨身攜帶的行囊包裹。
地痞們有些心虛膽怯:「……嘿嘿,是真的還是假的?……」
雪芹抱起松兒親了又親,然後走向顧氏:「岳母,事到如今我別無所求,只求您看在如蒨的分上,把這一落草兒就沒了奶奶的苦孩子,替我拉拔幾年吧!」言罷,撲通一聲,雙膝脆倒,將孩子高高舉起。
「啊,是情書,哈……」張吉貴並沒有在意,回身走了。
嫣梅親切地叫了一聲:「表嫂,我給您道喜!」
「可也是……不過,您的產期又不能身邊沒人,我是能來,可我什麼也不懂啊。」
「謝謝,老闆娘。」
就在這個時候,誰料地方又回來了:「嘿!老傢伙,我剛才還忘了問你啦,做這苦門兒的買賣,是有師傅有徒的,說真的,請教尊師是哪位?高姓大名啊?」
「有有。」老闆遞過紙筆。
「扇子呀!」
「閑人散開,不走的就拿鞭子抽!」當官的一聲令下,皮鞭像雨點兒似的打在眾人身上、頭上、臉上。李鼎拉上雪芹擠出人群。
「剛才說到一日三頓粥,早晚去茅廁,所謂的茅廁,只是在牆邊兒挖了一道溝,溝上搭了幾塊木板,溝通牆外,是一條小河,茅廁中的污物排入河中,流也罷,積也罷,就無人過問了。我每次到茅廁都想,木板極易移動,移開木板就可以從糞溝中逃到牆外,就可以脫身,可以逃命,不再為奴,不再受人擺布。可是污濁之物一定會沾滿全身,怎麼受得了?左思右想夜不成眠,就是下不了決心,可有一天送粥的人跟我們大夥說:『這回好了,再過兩天你們就不必受罪了,就都有婆家了。送你們到花街柳巷,學一學吹拉彈唱,黃昏后打扮梳妝,夜夜都能換新郎。』姐妹們聽了,哭的哭,鬧的鬧。我則下定決心非跑不可,晚上一次上茅廁,我故意留在後邊,等最後一個人走出茅廁,我順手掀動木板,仰面朝天溜入溝內,拼死拼活爬出牆外,那時也顧不得什麼叫臟,什麼叫臭,在小河裡把能脫的衣服都脫了。洗了洗身上的污穢之物,當爬上對岸的時候,我傻了。天地混沌一片蒼茫,月亮被行雲遮掩,時明時暗,還能看得見的幾個星星像是眨著眼睛在譏笑我,傻丫頭,逃是逃出來了,上哪兒去?去找誰?今後怎麼辦?是啊!這些事兒在沒逃出來之前,怎麼就連想都沒有想過呢?我當時的腦袋裡像空了一樣,失去了一切知覺。忽然一陣冷風吹了我一個透心涼,我好像也清醒過來了。投奔何方啊?反正已經逃出來了,絕沒有回去的道理了,走吧!迎著月亮升起的方向走,無非走到天盡頭……」月朗法師克制了多時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她哭的聲音很低,哽哽咽咽,斷斷續續,而感染力卻極大,讓人動情,讓人心碎,讓人迴腸九轉,讓人肝脾欲裂。這一天,已然哭幹了眼淚的雪芹,也不能不灑一把同情之淚。
「因為你們不明事理!」
曹佩之有所察覺:「刑房中原來是張書吏支撐著,雪芹初到,今後張書吏還要多多提醒他喲!」
「江寧縣選歌姬之舉倒給我提了個醒兒,他們在準備接駕,難道咱們府就不接駕嗎?」
「什麼良言?」
沒過了多大的工夫,雪芹也回來了,如蒨也回來了,她跟大夥說:「月朗主持一口應承,還說要為二位老人家誦經哪,她已然吩咐小師傅們收拾大殿哪。」
到了黃昏以後。李鼎眼看著自己的侄女恬淡梳妝之後,懷抱琵琶走到門口,轉過頭來眼裡閃著淚花,說了聲:「大爺,我去了。」然後離開了自己的身邊。
在長清縣郊外,靈岩寺的菜圃里,有一個老和尚手持鋤頭,在菜園裡侍弄菜蔬。
他很懊喪,低著頭沿街漫步,忽然他停住腳:「對呀!這種事應該找齡哥!」
陳輔仁進入裡屋:「如蒨!如蒨!我的孩子!」
「對不起,我們高攀不上。」李鰲一揚手,荷香搖櫓,藕香一篙點水,漁船轉向離岸而去。
烹油沸鼎被水息。
「請講,請講。」
李鼎伯侄去毗廬寺的途中正好經過大行宮。李鼎指給嫣梅看:「這就是當年的江寧織造署,你表哥曹沾的家,富貴真是過眼雲煙哪,要是當初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進去,如今不行了,改為行宮啦。」
那醉漢掏出一千錢,扔在桌上:「行了,行了,別唱了,什麼咕啊咕的,我一句也聽不懂。」李鼎伯侄謝了賞,走出屋外。
雪芹他們三個人一路走來,俱都是倦體勞乏飢腸轆轆,他們在路邊找了個飯攤,要了些新出鍋的炊餅、粥之類的廉價食物。
「我說的是後邊:『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您找他幹什麼?」
「我馬上給你寫封信,你去找他,料無阻礙。」
陳輔仁懷著好奇心問:「李老爺怎麼會皈依佛門了呢?」
「可我……」
「鳳姑娘你先下樓歇會兒吧!」鳳官去后張吉貴笑問雪芹:「怎麼樣?」
雪芹跟十三齡互相看了一眼,雪芹站起身來要去開門。
大江橫,吳頭楚尾波平。
「哎哎!哎……」張吉貴攔阻不及。雪芹早已衝下樓去。
「我親自去退。」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好好,我去安排。」老闆轉身走去,到了門口他又轉回身來:「讓她們爺兒倆就住在這間屋吧,反正也是空著,等老先生病好了再說,可不能再受夜寒了,會轉大病的。」說完走去。
「沒有了。」
李鼎掂了掂剩下的錢,並不怨恨,他跟嫣梅說:「不管怎麼說這也是錢哪,幹上一天下來,吃碗面,趴小店也能夠了。」
「不錯。」
「對不起,我們只賣藝不賣身。」
「老大爺你可真古板,如今這年月笑貧不笑娼啊。」
雪芹撲到炕前:「如蒨!如蒨!」
李鼎一跺腳:「完了,一定是燒啦。」
雪芹看在眼裡十分感嘆,跟李鼎說:「表大爺,您還記得杜甫寫的《兵車行》嗎?」
「三叉河口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雪芹說。
「是。」那姑娘坐在雪芹對面,懷抱琵琶按動宮商,調準絲弦,然後唱道:
「啊!還有個梅字。」十三齡也很高興。
墨雲回身從供桌上取來三支線香:「芹哥兒,求你務必設法找到我家老爺的墓地,在他老人家的墳前替我燒上這三支香,求老爺九泉之下的亡靈,寬恕我沒有侍奉好我家玉瑩姑娘!」言罷雙膝跪倒,舉手過頂。
「唱什麼拿手,你就唱吧。」張吉貴說完也坐了下來。呷了一口酒。挾了一隻油爆蝦扔在嘴裏。
百褶羅裙壓玉佩,落馬髻邊鳳釵飛。三枝梅,綻春蕾,鼓樂聲中紅巾圍。https://read.99csw•com
「侯門千金啊,說句不好聽的話,哪怕就是……也不會落到這一步,如果當年蘇州遇禍要是打了官賣,尚且情有可說。至於為什麼離開兩江總督衙門……又不辭而別,一是有了好去處,二是對尹大人有難言之隱。」
「當然好,管宗卷很清閑,你有足夠的時間寫書,又能多聽聽、多看看官府的黑暗,用他們那些驚人的醜聞,在你的書里,再寫這麼一兩個貪官、祿蠹,要知道帝王昏庸無道,不是他一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他手下得有一批爪牙,就拿眼下皇上要下江南來說,一路之上到處都在建行宮,大興土木。錢從何處來,還不是民脂民膏,咱哥兒倆無話不談,也能推心置腹,你想想,當年康熙南巡的時候留下了兩句話……」
堂倌迎上來:「曹先生,今天就您一位?」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當年清泉去當扇子的時候,當鋪老闆懷疑是贓物。便向知府曹佩之報了案,曹佩之聽說確實是古扇,名人真跡,便決意扣下扇子,將來獻給皇上邀功請賞加官晉爵。可惜當時不知道清泉的下落,曹佩之雖然也曾派過衙役去查訪,但是既無線索,又無蹤跡可尋,大海里撈針,查了多日並無結果,如今好了,清泉去贖當,正是他們一個可乘之機,當鋪老闆問清了清泉的住處,謊說扇子是寶物,放在一個更保險的地方,讓清泉先回去,三天之內必定送到府上。就這樣前腳打發走了施清泉,後腳他就到了知府衙門,向曹佩之說明原委。
「找尋李家伯侄……如蒨姑娘,我又要給你下拜啦!」
「丁大爺,您真老了!」
「有何為憑?」
十三齡搖了搖頭:「我也說不準……」
「哎喲!」曹佩之被打個趔趄。
來人一揖到地:「沾哥兒,您居然認不出我來啦,妙!妙!」
冬天已經到了,窗外飄著碎雪。
一樹皓潔晶瑩雪,雪兒下偷綻三枝小紅梅。
曹佩之站在尹繼善籤押房的門外說了聲:「回事。」屋裡有人回答:「進來。」
李鼎跪向佛殿,雙手合十頂禮膜拜:「神佛有靈,菩薩保佑。嫣梅脫離苦海也是蒼天有眼哪!孩子們還不快來拜謝佛祖。」李鼎一個頭磕在地下,放聲大哭久久未能起身。
未若錦囊收艷骨,
他們又找了一家,遇見一個好心的夥計,他說:「你們二位說說這姑娘的年紀、面貌,我認識的人很多。」
有一天天氣很熱,女孩子都光了腳,穿了短褲,露著雙臂在船上捕魚,過了一會兒飄飄蕩蕩地過來一隻花船。船上的遊客原來是江寧縣的縣太爺,在秦淮河上乘風涼,他身邊還有兩名歌妓陪著,一個彈著琵琶,一個品著玉簫,縣太爺納涼賞樂極盡風雅。可是當他看到二香姐妹之後,立刻一陣淫念突起,欲|火中燒,他讓停了船,把陪行的師爺叫過來耳語了幾句,師爺點頭棄舟上了岸,花船慢慢地搖走了。
夥計說:「這二位先生要找鳳梅。聽口音像是從京里來的。」
雪芹頷首深有所感。
「大人請息怒,請息怒,不要緊的,我有主意。第一,給尹大人送一份厚禮,四筐桔子,內裝十萬兩銀票,聽參一節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第二,給您表兄陳輔仁送去一封信,就說曹雪芹偷了您一千五百兩銀子,給一個婊子贖了身,讓他岳父還您錢。如何?」
「好好。」范世鐸走到書案前,拉開抽屜馬上就拿出來一紙文書,遞給雪芹。
果然,沒過了多久紙上就有了不少的銅錢,但是烈日炎炎,李鼎被曬得衣衫濕透汗如雨下。
張吉貴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哼!扇子呢?」
妓|女跑上石橋,由於緊張,失足從橋上滾跌下去,一隻琵琶摔成兩斷。
月朗法師雙手合十,連誦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然後她寬慰雪芹說:「芹哥兒,事到如今只能自己開導自己了,只能往寬處想,常言說得好:『死生由命,富貴在天。』這都是命,有道是:『君子人不跟命爭。』你是明理的人,一說就透。」
「這……你阿瑪今天該班兒,宮裡要來取東西,他上緞庫了。他沒多說,只說了四個字。」
月朗法師睜開了雙眼,微然一笑:「難道說,芹哥兒也想皈依佛門嗎?」
我也曾玉堂置馬棲高第,
「來來來,先在院里唱一段兒,兜兜生意,這時辰正是上客人的時候。」
「可不是,請多照應。」李鼎恭手。
「對,對,是這麼個理兒。那麼,這有錢的都住在哪裡?」
「兩江總督衙門去告狀啊!」
「讓他單管宗卷、檔案。」
戲園子正在演出,雪芹找到後台跟戲班裡的人打聽:「勞駕,我找陳三善。」
冷葷熱炒擺滿了席面,知府曹佩之舉杯在手,滿面堆歡地說道:「久聞雪芹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此番令泰山陳大人薦你來江寧作幕,可真幫了我的大忙了!從曹家論,咱們是同宗叔侄,從我表兄陳大人那邊論,你是姑老爺——嬌客,親上加親,怎麼都不是外人!」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一千兩!我還給你們掙錢了呢?」嫣梅反問。
她們來到浴室門前,鴇兒娘推開一道門縫讓嫣梅著:「你看暖不暖,冷熱水都有,你快去洗,把門在裡邊扣上,洗過之後到我屋裡來說一聲兒,我好讓別人去洗。」
「嗻。」雪芹請了個安,轉身離去。可是他剛走到門口,忽然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
「贓銀我不能收,請予退回。」
「不不。我們等鳳梅。」雪芹急忙回絕。
「他為什麼要砍傷你們知府呢?」
「當年我從北京逃出來,流落在山東,結識了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他叫房。乾隆已然出京了。前些天他在濟南官道上埋伏,準備刺殺乾隆,可惜未能得手反被拿獲。」
十三齡酒已半酣:「南巡!南巡!坑害了多少人!哎!真是可惜呀!」
「奇怪的巡撫?!」
李鼎高誦佛號:「阿彌陀佛!老天爺睜睜眼吧!」
「給人,給誰呀?」
「這種買法,曹某誓死不為!」
十三齡一樂:「兄弟,你真機靈,是要干一件大事。不過,眼下不能說,跟你也不能說。如果辦成了,你一定會知道!」
「睡在街上!那一定是受了夜寒啦。」老鴇子告訴老闆:「當家的,你先讓她們沏兩碗熱薑糖水來,讓她們爺兒倆壓壓寒氣,再讓廚房下兩碗肉絲湯麵。在面里卧兩個雞蛋。」
李鼎說完,自己到街對面太陽光下,跪在地上,鋪好那張紙壓上石頭。靜待過往行人給錢。
「可張家說阿江又逃了,如今她人在何處呢?」
「你會水,還不下去救人啊!」藕香用身子一靠把那家人也扛下水去。
嫣梅說:「表哥給了妓院老闆千兩紋銀。咱們再不欠他的了。」
一樹皓潔晶瑩雪,
「什麼事您說吧,只要我……」
「不敢當,不敢當。」
荷香小聲地說:「讓她上船來。」
「不,讓她住我這兒,我找地方尋宿去。」
窗外,一道電光閃過,一聲炸雷突響,緊接著大雨滂沱,如傾如瀉。像是讓天下深有此感的人,同聲一哭。
「對,有道理。」
雪芹滿面怒容上前劈手奪過賣身契,三把兩把扯得粉碎。
「先別急,你聽我說,你告杜知縣假公濟私霸佔民女,你有憑據嗎?」
如蒨去給雪芹盛豆汁。墨雲推了一把丁漢臣:「丁大爺,跟我去看看這輛轎車。」
「嫣梅姑娘想聽嗎?我就侍候您一段。」十三齡說著,站起身來邊歌邊舞:
張老漢也從裡屋出來,跟雪芹說:「這就是阿江的女婿,是他把阿江藏起來了。藏在哪裡連我都沒告訴。」
「好好。」李鼎點點頭:「咱們快點走,能趕到曲阜吃頓熱乎飯啦,走。」
翌日清晨,雪芹、如蒨、墨雲正在早餐,老丁一步闖了進來:「去南省的船已然定好了,下半晌開航,轎車我也雇來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吧?」
「真讓他走了,您跟在北京的親戚怎麼說呢?人家必定是翁婿之情。」
事隔多年,歷經磨難的雪芹,對這段記憶確實有些恍惚了,雪芹說:「我是說:它能解一時之困?」
嫣梅也跪了下來:「大爺,表哥可以接咱們回北京。」
「採辦歌女啊!」張吉貴訥訥地說。
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
「咦!她沒跟我說呀!」
「你要多疼他,多愛他,只要他能夠無災無病,長大成人,我在泉下,也就無牽無掛啦!」
恰在這時過來一個人,用腳尖踢了踢李鼎:「我是本地面的地方。」
金滿箱,銀滿箱,
嫣梅坐在對面看著李鼎的樣子,心如刀絞,她站起來找店鋪的夥計借了一個大碗,要了一碗涼水,要端給伯父,李鼎發現向她搖頭擺手不讓過去。
「因為它?」雪芹看了一眼碧玉麒麟,茫然不解。
雪芹他們繼續往前走,幾天之後是越走越旱,天氣也是越來越熱,可田地里仍然有人幹活兒,這一家只有一個年輕的媳婦把著犁鋤,她的老婆婆和一個五歲的孩子,艱難地拉著繩套,翻地耕田。
「五叔,我是曹沾呀!您不認識我啦!」
「怎麼?」
「唉——」李鼎嘆了口氣,把他們走後如何投奔施清泉、嫣梅與清泉成親、當扇子的往事,直到昨天發生的一切跟老者說了一遍。
曹佩之回到自己的籤押房唉聲嘆氣:「傳張吉貴!」
媒婆自我介紹:「我是縣衙門裡的官媒,我姓賴,他們都叫我賴媽媽,李老大,我是來給你道喜的,咱們江寧縣的縣太爺久慕你家兩個姑娘的芳名,想討她們姐妹為妾。今天讓我送來了花紅彩禮四百兩,還有衣料、首飾,光是鐲子每人就是……」
「光有道理不行,你得跟他們糗在一起,看透了他們的黑心有多黑。」
通過這歌聲,雪芹完全沉浸在對紫雨的追憶之中,紫雨被逐,紫雨墜樓,紫雨臨終時對自己的囑託……所以歌聲已然結束,他卻毫無知覺。倒是從樓下傳來的一陣哭喊之聲,驚醒了雪芹,他猛地站起來衝到樓道口,向下俯視。
施清泉對於這些當官的一向很反感,因此態度也極其冷淡,根本就沒想讓曹知府進屋。他站在門口只說了兩個字:「請講。」
「姑娘,我說了你可別笑話,我們祖孫倆是賣唱的,下等人。」
將近三更天了,十三齡帶著雪芹來到秦淮河邊上的一家小酒店,店名叫作「二友軒」,這家小酒店除去賣酒,還賣湯麵。十三齡晚上散了戲,幾乎天天來這兒宵夜,白天也是經常的來碗湯麵充饑。所以他跟店老闆不但很熟,可以說是知遇之交。
雪芹點頭稱是。
雪芹端詳半晌,急步上前:「五叔!」
「這件事很是應該;不過,雪芹,犯官死囚之墓從無記載,這種事也不便聲張。張書吏。」
「嗻!嗻!」張吉貴欠身應承。
「好自為之。」
雪芹把酒葫蘆存在酒店,轉身直奔秦淮河,因為妓院、酒樓、戲館子多半集中在秦淮河、夫子廟一帶。雪芹找了兩家,人家都說沒有陳三善這個人,雪芹又不敢說他原來叫十三齡,萬一江寧也在緝拿逃犯呢?
「表妹跟表大爺甭下車了,我去遞了狀子咱們就走。」雪芹說完直奔回事房而來。
「呸!」雪芹又好氣,又好笑:「小人得志,恬不知恥。」
顧氏守護在一邊,輕聲地呼喚:「如蒨,如蒨!給你請名醫去啦!」
「對對,好自為之。雪芹,還不謝謝阿瑪、謝謝奶奶。」
「噢——也是個理兒。」
雪芹先是一愣,他自言自語地說:「這聲音好熟啊!」
留香院的鴇母和老闆聞聲走出房間,鴇母跟老闆說:「老闆,你上眼,這小媳婦可是長得又好,唱得又好,要是把她拖下水,可是棵搖錢的樹啊!」
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哎,好。」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嗻!嗻!嗻嗻!」
「啊!——」小夥子們聽了,有的吐吐舌頭,全都默不做聲啦。剩下的事情是把清泉的屍體抬進屋裡,嫣梅為他清洗傷痕,真是一處傷一把淚,引得鄉親們悲戚、憤恨,泣聲陣陣,這其中還夾雜著老百姓的那種敢怒而不敢言的心情。
雪芹突然停住哭聲,挺身而起解下腰間的包袱,從中取出書稿:「如蒨,我料你靈魂離去不遠,就把我這半部書稿,半生的心血,權當紙錢為你燒化了吧。」說罷投入火盆,頓時火光大作,熊熊烈烈煙霧瀰漫。
那師爺還在後邊追著喊:「哎,老大,李老大!……」
「對,這回咱哥兒倆得好好的盤桓幾天。」雪芹的話音未落,就見從一條小巷子里湧出一伙人來,這伙惡豪奴抓住一個女孩子,用布堵住嘴,推推搡搡從雪芹、十三齡面前經過,後面跟著的是張永茂家的師爺范世鐸,他看見雪芹不但面無懼色,反而走過來嬉皮笑臉地說:「那丫頭便是阿江,跑不掉的,抓住了。嘻嘻,曹師爺,再會,再會。」轉身走了。
「那,您是什麼地方的人?」
陳家大門外。
「哪家館子?」雪芹急切地問。
上門栓的聲音使張吉貴反而起了疑心,他在想:「怪呀?寫家信何必神秘呢?」他又走了回來,將窗戶紙用舌頭舔破,眇一目向內窺視,但見雪芹提筆寫下,「茅舍被焚無存片瓦,施清泉屍焚火海,滅口滅證,致使表妹嫣梅淪為娼妓。伯父李鼎被迫出家……」
「大爺,您累了吧?歇會兒再走。」嫣梅過來想扶李鼎坐下。
「可……你真能忘得了嗎?」
母死兒孤淚怎干?
雪兒下偷綻三枝小紅梅。
「哼!」
老丁迎上去接過行李:「行了,沾哥兒,請上車吧。」
「所以,送走了芹哥兒之後,您得去一趟陳家。」
雪芹在燈下喝著悶酒。張吉貴不打招呼破門而入:「曹書吏,此案已結,宗卷編號歸檔不要搞亂嘍。」
「你們如果不回來了呢?我們豈不落個人財兩空。」
雪芹一怒之下自己單獨回到江寧,向知府大人曹佩之稟告去蘇州採辦歌女的情形:「蘇州有些女孩子的確聰明靈秀,能歌善舞,只是大都不願賣身充當戲子。這件差事,小的實在是礙難辦到!」
「哎呀!原來是令親!」曹佩之故作驚訝之態。
「哈哈,哈哈……」曹佩之滿意的大笑:「雪芹哪!府衙之中刑房是為中樞,不是那個,那個……啊,我想請你幫我料理刑房案牘,你看如何?」
雪芹搶上一步:「你們要幹什麼?!」
「來啦。」應聲之後,從樓下走上來另一個姑娘,她身材苗條,體態風流,圓圓的一雙大眼睛,厚厚的朱唇,手裡拿著一隻琵琶,看了雪芹一眼,道了個萬福。
「老主持佛心善念,慈悲為懷,聽了我的身世之後,先給我燒水洗澡,換衣服,做吃的。這一切都辦完了之後,她問我今後的打算,我跪在地下給老主持磕了三個頭:『收我當徒弟吧?』老主持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我想也只有這一條出路啦!為了不生枝節,我們馬上落髮。』旭日初升滿天的朝霞。我當時跪在大殿上、佛祖龕下,真覺得霞光萬道,瑞彩千條,佛號鐘聲,使我超凡脫俗……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真如跨入了另一個世界。」
那個漢子聽到這兒,微微一笑:「陳三善這個人,我們好像聽說過……」他想了想,接著說:「這麼著吧,這位爺,您先買張票上前台聽戲去,我設法給您找找,找著了更好,找不著您也算沒白來一趟,如何?」
「非也,非也。不然,不然。」
「護衛龍舟的頭一批金甲武士就要到了!岸上留著這玩藝兒能行嗎?!扔!」隨著話聲,兩具屍體被拋入江中。
「我小的時候吃過,在我舅爺家吃過!……」他突然停住下邊的話。直勾勾兩眼望著月朗:「法師,你一定是蘇州人。」
「著啊!我們爺兒倆溺水而死,誰給清泉報仇呢?常言說得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哪。大爺已然是來日無多的人啦,難道我還怕死嗎?」
展不開的眉頭,
「不!孩子!」李鼎生怕嫣梅跳下去,一把抓住她:「你告訴我,就不想為清泉報仇了嗎?」
「這是我表大爺李鼎,這是表妹嫣梅。」
船家向雪芹點手:「不要急,這一定是那個妓館的後門,沒有人支應著,我渡你過河,到妓館的前門去找找,一定可以找到。」
當天的晚上雪芹無處安身,出於無奈他只有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小卧佛寺,坐在方丈室內抹著眼淚,向月朗法師盡述前情。
雪芹獨立船頭,望著鬼臉城離自己越來越近,可是他的思緒卻越想越遠,萬萬沒有想到,經雍正六年江南遇禍到眼下,二十二年過去了,今天自己又回到了江寧,真是彈指一揮間啊!二十二年來蹉跎復蹉跎,半生潦倒一事無成,我今年已經是三十五的人了。歲月滄桑催人老,才三十多歲的人,鬚髮間已見白毫了。一時間往事如潮湧上心頭,江寧舊事歷歷在目。翠萍沉冤井下,卿卿避禍江南,玉瑩、紫雨、墨雲三姐妹死裡逃生,籍沒、抄家、封門、上元佳節,晴天霹靂,多麼仁慈寬厚的老祖母慘死街頭……想到這裏,雪芹的眼淚奪眶而出,想止也止不住,他伸手摘下腰間的葫蘆,猛猛地喝了一氣,激|情滿懷,不禁高聲朗誦道:
引路的小和尚笑嘻嘻地說:「他是個啞巴。」
「岳父,可她是我的表妹呀!」
雪芹失手酒杯落地,他不顧這一切陡然而立衝出酒店,奔向茶樓。
「江寧一行,故地重遊,尋些軼聞軼事好寫你的小說啊!」如蒨怕他拒絕,急忙為他尋找理由。
「嗻——」回事房的人趕緊退下。
「我不敢,我只管送,不管退。」
船停在江岸,下關碼頭。雪芹提著行李、箱籠下得船來,他正四處張望,想雇輛車進城,不料從對面走過來一個人,此人四十上下,五短身材,兩腮無肉,八字鬍須尖下頦,一身書吏打扮。這人向雪芹深深一安:「敢問先生可是姓曹?」
「卑職在,卑職在。」張吉貴頭上裹了一條白布,猶有血跡滲出。
「這……」張吉貴想了想:「讓他自己走,怎麼樣?」
「立了。您放心吧。」雪芹回答。
雪芹看了看確是一紙賣身契,只是張福名下的手紋有些模糊不清。
「哎哎,來了。」陳老爹身後背著一把二胡,拉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端著碗走了過來。
老婆婆引著他們走進那間草棚子,門窗倒還齊備,地上堆了不少乾草。
老闆也喊:「再來兩個人,把老先生抬到南屋去,小三子,你去請醫生。」
李鼎伯侄只顧呼天搶地撫屍大慟之際。張吉貴悄悄地把曹佩之引到一邊:「曹大人,怎麼說也是一條人命啊,萬一是老東西真到兩江衙門告咱一狀,這人命關天的事兒可是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啊,不管怎麼說,對您的官職總歸不利吧。」
過了兩天之後,張吉貴包下了一座酒樓,把雪芹安置在樓上,還備辦了幾樣下酒的冷盤,一罈子遠年陳酒。緊接著張吉貴帶上來一個女孩兒:「曹師爺,這姑娘名叫鳳官,嗓子不錯,怎麼樣,讓她唱一段,您先聽聽?」
「嘿!玩的就是醉美人!」
有人感懷成詞,歌詞如下:
雪芹一驚:「這位好漢,我們是窮人……」
「噢,就為這件事,我知道,張福老漢到上元縣告過一狀了,官司打輸了,他又告到府里了,那也贏不了。他女兒是這府里買的丫環,這孩子跑了,張老漢反來告我們老爺,這不是豈有此理嗎?」
范師爺引著雪芹來到客廳,這個客廳比當初江寧織造署的萱瑞堂只大不小。門窗之上都是極細鏤空花雕,多次打了蠟,而且還拋了光,木紋明顯,光韻如脂,廳內全部紅木傢具,螺鈿鑲嵌,大理石鑲心兒,多寶閣中一件件陳設,無不價值連城,寶氣珠光奪人二目。雪芹心中暗自想道:「官商,官商,真有鉅賈敵國者!」
雪芹聽后萬分激動,他對嫣梅表妹璞玉渾金一片丹心的高尚情操,肅然起敬。同時他也更急切地想知道以後的一切,於是便問了一句:「那麼以後呢?」
「分明是張永茂仗勢欺人,應該治他個強佔民女的罪。」
「沾哥兒,又怎麼了?」
正好嫣梅一曲終了,夥計走過來說:「唱得真好,詞也雅,曲也幽,大姐人也長得美。老大爺我奉勸你老一句良言。」
她們往裡走,就聽見從大殿中傳出佛號之聲。
「好好,我正愁找不到地方呢。」
顧氏大聲驚叫:「如蒨!如蒨!」
「賣唱,在什麼地方?」
「好,我們去找。」雪芹扔給夥計一塊碎銀子,拉上十三齡扭頭就跑。
「贖身,這可是件大事,你先等等,我去跟老闆商量商量。」老鴇子說完抱著茶壺笑嘻嘻地走了。
「可惜什麼?」雪芹關切地問。
「我是知府衙門的刑房師爺!再敢糾纏,把你們都抓起來!」
「什麼表妹,是婊子!」
曹佩之心領神會:「著!那就捉拿曹雪芹!」
「好,好。」李鼎說著倒在稻草堆上。昏睡過去。
嫣梅跳下床來一頭撲在李鼎懷裡:「大爺,鬼使神差,聽天由命吧。」
「霸佔民女,好嘞,請稍候。」家奴扔下這句話,哼哼唧唧地唱著小曲走啦。倒是工夫不大,來了一個穿長袍馬褂的老頭,六十上下胖的留著小鬍子,眼睛雖然不大,但很精神,常言道:「眼是心中苗。」一看就讓人覺得這是個很精明強幹的人。這個人倒挺和氣,見到雪芹先請了個安,然後雙手一抱拳,自我介紹道:「在下賤姓范、范世鐸,我們老爺上杭州游春去了,一時半會兒的回不來,我是本宅的師爺,有什麼事兒大小也能拿個主意。請吧,有什麼事兒請到客廳里說。」范師爺說完之後肅手相讓。
從裡屋傳來顧氏的喊聲:「老爺!你別嚷嚷了!如蒨不好啦!」
李鼎和嫣梅在街上找了個飯攤,要了兩碗陽春麵。嫣梅推給李鼎:「我實在吃不下去。您吃了吧。」
「不妨,不妨,請教老大尊姓啊?」
雪芹一陣怒火中燒,搶上一步:「曹大人,張吉貴不是買人,這些人都是搶來的!」
「曹沾號雪芹。」
……
鳳官懷抱三弦,調動宮商唱道:
「少臣的事吧?……他託人帶過一個口信兒來,說再有個兩年三年就能回來了。」
這時荷香拿了一條黃鱔放在賴婆子的身後,然後故意驚呼:「哎呀!蛇!一條大蛇怎麼上船啦!」
李鼎攔住雪芹:「你回去照看如蒨要緊,我帶嫣梅去剛丙寺了。多少苦難,多少污辱都過來了,今天的事不算什麼,你放心吧,阿彌陀佛!」
「技藝精湛,不減當年啊!」雪芹深有感慨地說。
雪芹在二友軒聽得真真切切,他覺得真是污穢、下流,不堪入耳,只好換了座位背過身去。但是無濟於事,茶樓上的話音依然傳來:「這樣沒意思,你給我們唱支小曲兒吧。」
船家一時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看著雪芹。
至又無言去不聞。
兩三天後的一個夜晚,雷霆震撼,大雨滂沱。伯侄都沒有入睡,李鼎半坐在床上跟嫣梅說:「咱們得設法走啊,這不是好地方,你聽老鴇子那天說的那話,『說得再好聽也是一句空話』,這話裡有話呀!我總覺乎著他們這是不懷好意。」
中秋佳節團圓日,
「我會喝醉的。」
那時討,煙蓑雨笠卷單行,
幸好知府衙門的訟案不是一個接一個,因為江寧府下還有上元、江寧兩個縣,所以雪芹也就不那麼太忙,忙雖不忙可是他的心境卻很煩很悶。這一天他悶來思飲,自己拿了從北京帶來的酒葫蘆去沽酒,他在酒店的牆上意外地看到了一張「戲報子」。這下觸發了他的記憶:「哎呀!我怎麼會忘了齡哥又回江寧了呢!找李家伯侄、溫老伯的墓穴如大海撈針,可找齡哥並不難啊,全江寧也不過三五個戲班兒,七八九*九*藏*書家戲館子,找啊!」
那人一指:「那不,正勾著臉兒哪。」
江寧縣選歌姬的告示普遍下發了,管秦淮河一帶的地方,正式通知李鰲他的兩個女兒,李荷香、李藕香均被選中,已然登記入冊,三日後集中學歌習舞。
「他去買供品去了,您瞧靈位都寫好了。」如蒨說著給老丁倒茶。
「你是說今天嗎?」
「女兒!」李鰲故意把魚網撒向岸邊師爺的腳下,河水一濺,濺了師爺一臉一身,豈料這東西滿不在乎,掏出手帕來擦了擦臉,他還問:「好漂亮啊,請問可曾許下婆家啦?我想一定沒有,一定沒有。」
月朗繼續說:「此時此刻這方丈之內,只有你我兩個人,我跟你說了之後,你千萬不要外傳,免得惹是生非,招災惹禍!」
他們伯侄彼此沉默了很久,嫣梅接著說:「大爺,我說句真心話,如果不是為了您老人家,清泉家失火的那天夜裡,我投江被救也沒有用,只要想死,辦法有的是。」
「表哥,也許你已經忘了,當年你給我這碧玉麒麟的時候,因為一時急火攻心,一口鮮血噴洒在這鎖片之上,你仔細看看,到如今這鎖片之上的紋理之間,還能找得出一些血跡,深浸在刻痕之內。表哥,你還記得嗎?你給我這碧玉麒麟的時候,還跟我說了一句話……」
「這……」
「請恕我不能還禮,雪芹你先替我招待客人吧,把孩子給我。」
「雪芹哪,你坐下。你是初涉仕途不解其中的奧妙,尤其是地方上的事。有句話你一定聽說過,叫『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張老漢一方所訟不實,證據不足,張永茂上元首富,況且他在京里有靠山,連兩江總督尹大人都讓他三分,何況我這小小的四品知府呢?這種事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明白了嗎?再一說,女子總是要出嫁的,是嫁一個窮小子為妻,還是嫁給一個富商為妾,到底哪樣算好呢?我看這種事兒誰心裏都明白。」
「沒有?」
李鼎一抬頭正好看見曹佩之逃跑了,他大聲地喊道:「曹佩之,你休想逃跑,你得跟我上兩江總督衙門打官司去。」說著一躍而起,邊喊邊追。因為他心急如焚,跑得特快,看看就要追上大轎,不意卻被兩名衙役攔住,李鼎強行要過,衙役不肯,而且順手一推竟將李鼎推倒!後腦著地立時昏厥過去。衙役人等藉機逃走。
看著叫人膩歪的這個東西,正是張吉貴,他見施清泉開了門,便上前了一步,恭了恭手:「敝人張吉貴,江寧知府衙門的刑房師爺,這位是我們知府衙門的正堂曹大人。今日特來拜訪,有幾句話想跟施先生談談。」
「咱先點點她。」鴇母抬手把夥計叫過來與其耳語。夥計點點頭走了。
如蒨急忙捂住她的嘴:「小聲點兒!」
「不知是哪四個字?」雪芹問。
「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好好,多謝多謝!」張吉貴向回事房的人恭恭手,轉身離開了。
街門慢慢地被拉開了,走出來一位拿著掃把的老婆婆。看見李鼎伯侄,不由得一聲驚叫:「哎呀,你們這父女倆就在這兒過了一夜,後半夜天氣冷吧?你們等一等,我去給你端碗熱粥來。」老婆婆說完放下掃把轉身就走。
「好好。」李鼎調好琴弦,嫣梅唱道:
「啊,來半隻鹹水鴨子、一斤黃酒。」
「老夥計,知道這告地狀的規矩嗎?」
「沒事,沒事,起猛了。」
「沒事,走吧。」
「嗻。」雪芹找了把椅子坐下。
轉過年來,又是桃紅柳綠春灑人間的時候,李鼎的病也好多了。
「請講。」
「我的親大爺,怎麼一會兒明白,一會兒胡塗的。」
花開易見落難尋,
雪芹氣沖牛斗,把元寶抓起來往桌面上「啪」地一砸,愣把木頭砸了一個坑。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鋪上一張紙,抓過一支筆來蘸了點兒墨,在紙上憤然揮毫寫下了「辭職書」三個字,他還想往下寫,可是突然停住了。他在想:我這就辭職回北京嗎?可我到江寧今天才五天哪!我回去之後跟如蒨怎麼說呢?她是多麼盼著我有份差事,有份正經營生啊!可是我跟她說人家容不下我,親戚朋友容不下我,這個世道兒容不下我!來江寧才五天,回去連路費都沒有,李家伯侄還沒有找,溫老伯的墓穴還沒有找到,辭職離開知府衙門,吃什麼?住在哪裡,何以為生呢?「啊!——」雪芹一聲長嘯把筆扔在桌上,寫有辭職書三個字的紙上,濺滿了斑駁墨跡。
妓|女這時反應過來了,趁此機會抱起琵琶下樓而去。
夜已經很深了,墨雲剛要吹滅蠟燭,如蒨說:「先等等,我還給你做了兩雙襪子,忙了一天忘了給你看。」說著從枕頭底下拿出來一個包袱,解開之後拿出襪子:「你試試合不合腳?襪底是雙層的,我還納了襪底兒。你住在山上一定很費鞋襪。」
李鰲接到通知也傻眼了,幸好水上人家自古以來就是成幫成伙,和睦團結都講義氣。大夥給他出主意,求人寫狀子,上知府衙門去告江寧縣知縣:假公濟私,霸佔民女。可也有人說,他們官官相護告不倒他,但是另外有人說,還有兩江總督衙門哪。尹大人四督江南總不能說不是個清官吧?不管怎麼樣,先爭個原告決沒虧吃。於是求人寫了狀子遞到知府衙門。
「契約上的手紋只是墨跡不清,並非張老漢的指紋。」
「怎麼樣,生意還好嗎?」老婆婆問。
雪芹他們隨著大傢俱都棄舟登岸,李鼎說:「張吉貴追來必定不懷好意,咱們不坐船了,走一段旱路如何?」
「總比日不進分文強啊。」
陳輔仁淚流滿面:「如蒨!如蒨!阿瑪的親閨女!」
雪芹當時在想,月朗法師的身世一定很沉痛,也很憂傷。他不想打亂她的思緒,只是默默地向月朗法師頻頻頷首。
李鰲藉此機會,和兩個女兒搖著船也走了。
「哎,法師,法師……」雪芹呼之不迭,月朗法師早已去遠了。幸好時間不大,她用托盤托來了四小碟點心、一碗小米粥和一小碟鹹菜、一雙竹筷。她邊往桌上擺點心邊說:「今天是八月節,這是敬佛的供尖兒,已經熱過了,你快吃吧,兩咸兩甜,包子是青菜包兒、香菇包兒、豆沙包兒,這油糕是香油、冰糖、五仁夾層而成,涼了就不對味啦。」
雪芹無奈,嘆了口氣,只得跟著李鼎和嫣梅尋舊路而歸,當他們走到山坡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撕肝裂膽的哭聲,雪芹回身望去,只見那個啞巴和尚扔掉鋤頭,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雪芹回身上山:「五叔!五叔!」啞巴和尚拔腿就跑,轉眼之間潛入樹叢渺無蹤跡。雪芹停下腳步,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他的心上像讓誰戳了一刀,語音低沉地叫了一聲:「五叔!」屈膝跪倒,一個頭磕在地下……
「八把。」
「對!」嫣梅立時顯得一陣興奮:「表哥,有你的物在,有你的話在,有你碧玉麒麟上的血跡在,你說,這鎖片我能給人嗎?」
「不……」嫣梅搖了搖頭:「事到如今,已如隔世,不說也罷。」
「好好,你回喀吧。」陳輔仁拆了信細看:「江寧知府衙門來的?」他看了雪芹一眼,繼續看信,待到看完勃然大怒!「好啊!這個說一言難盡,那個也說一言難盡,果然是一言難盡!」他把信往桌上用力一拍!「你偷了人家曹知府一千五百兩銀子,給一個臭婊子贖身,你們真可謂是男盜女娼,你玩婊子,替婊子贖身,還要我來出錢,我女兒為你生孩子,病得死去活來,你卻有心思在外頭花天酒地,胡濫爛賭,姓曹的,你還是人嗎?還有點良心嗎?你這畜牲!」
「李老爺見過見過,產房不便,請外屋坐。」
正唱到這一句時,雪芹跑上茶樓,他猛撲過去,大喊一聲:「表妹!我是你表哥曹沾哪!」
「我……未嘗不能考慮。」雪芹語態略顯輕率。
就在這個時候,陳輔仁家的丫環小惠,突然闖進大殿:「姑娘,姑娘,老太太來啦。」
「好好。」雪芹頻頻點頭。
「好,好,」雪芹放下松兒正欲待客,就聽見小惠在門外喊了一聲:「老爺回來了。」
雪芹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行宮。
「您怎麼知道?」
「您如今二反投唐,又找人家告曹知府為供奉當今犯了律條,您讓尹大人可怎麼斷您這個案呢?」
李鰲點點頭把船搖到岸邊跟媒婆說:「你上船來吧,咱們坐下慢慢說,船上有茶。」說著搭上跳板。
雪芹接過松兒:「如蒨,你可千萬不能胡思亂想,你的病是積勞成疾,經過診治細心調養准能好,准能好……」
曹佩之追到門口喊:「把這狗日的押起來之後,再去買四筐上好的桔子!」
當天的晚上,月黑風高夜色沉沉,三更天前後。李鼎伯侄剛剛眯瞪著。張吉貴帶著兩個衙役就來到了江邊,他們身上都帶了焰硝火種,藉著江風從四面縱起火來,火借風勢,風助火威,又是竹木茅屋,那火自然越燒越旺,三間茅舍頃刻之間化為灰燼。
「對,對。可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嫣梅碰了他一下。雪芹沒再往下說。
「是啊,所以在北京我才寫了張條幅:『苦海冤河。』」
雪映紅梅透春扉……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雪芹頻頻的點頭。
「你有什麼辦法?」
來人又請了一個安:「那就是嘍。在下張吉貴,江寧府衙門的書吏,奉曹大人之命我已經來江岸接您三天了。您別動窩兒,我去讓他們把車趕過來。」說完之後一溜兒小跑地走了。
伯侄抱在一起,痛哭失聲。大雨如注擊打著窗欞,驚雷炸響,炸不盡蒼生的苦難。
毗廬寺內,古柏參天綠茵覆地,鐘樓經閣瑰偉嵯峨。
「大爺,除去這條路,您還有什麼路可走呢?」嫣梅停了停,繼續說:「無非是凍餓而亡!」
李鼎點了點頭:「可不是嘛。」
「兩三年啊!誰知道有什麼變化,說了反而讓大伙兒不高興。反正我跟街坊們留下話了,少臣回來那天兒,有我便罷,要是沒有我了,一讓他上新少奶奶的娘家陳大人家去打聽沾哥兒的住處,二讓他上香山毓皇頂去找你。」
「我,會,會一點兒。」
剛才那個夥計還在門口,雪芹迎上去問:「六朝居沒有啊,我們剛剛去找過。」
雪芹聽這話音兒,看這意思他心裏明白了,十三齡是在逃犯,戲班裡的人又以「義」字為重,人家的詢問,或者說是盤查,是有道理的,雪芹想到這兒,索性把自己合盤托出,他跟那個漢子說:「我姓曹,名沾,犯官江寧織造曹顒便是家嚴,我跟齡哥兒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盟兄弟,如今我重返江寧,故此特來尋他。」
「怎麼,您沒告訴他?」
「不不不……我們有。嫣梅,贖扇子那五百兩銀票呢?」
「就憑你是知府衙門的師爺,你有證明身份的文書,再給看門的幾千錢。」
這個說:「別看這娘兒們大了幾歲,長得可是夠標緻。」
月朗一陣苦笑:「說出來也悲也痛,也許能引人發笑,傳為怪談。」
老婆婆問李鼎:「老先生你會拉二胡嗎?」
核實只能到此,但是兩造所說完全相反,怎麼落案。雪芹只好來到曹佩之的籤押房裡,向知府大人稟報經過。
「正是。」
十三齡更是熱淚滾滾,他跪下一條腿,緊緊抱住雪芹,除去為他擦拭淚水,竟找不出一句安慰或者是解勸的話來。
張吉貴走了不久,一條黑影把薰香吹進曹佩之的卧室。室內很快傳出兩個人的噴嚏聲。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不不不,他們歡迎,因為我們去了,能為他們兜攬生意呀。」
「真的,好好。」船家搖櫓起航。
月朗說:「不是做佛事,今日是雪芹父母十周年的祭日。」
「怎見得?」
雪芹請了個安轉身欲走,不料又被曹佩之叫住:「哎,你等等,差點兒忘了,你們老泰山託人給你帶了封信來。你拿去看看吧。」曹佩之說著從桌上取了一封信,遞給雪芹。
「行行。」
十三齡把雪芹帶到這裏,找老闆要了幾個澆頭當酒菜,三斤黃酒,還要了兩碗長魚面。
門帘忽被挑起,堂倌上菜:「清蒸鰣魚到。」
「天旱水淺,我們剛剛出來,還沒有魚上網呢。」李鰲在船上,手裡一邊整理著魚網,一邊回答。
雪芹心煩意亂,沿街閒蕩。信步又來到秦淮河邊上二友軒小酒店。因為他經常來,堂倌已經認識他了:「曹先生您來了,還是半隻鹹水鴨子、一斤黃酒?」
李鼎合十稽首:「阿彌陀佛,如蒨姑娘,菩薩會保佑你早日康復,更祝你喜得貴子,母子平安。」
十三齡頻頻點頭。最後說了句:「明天一早。」
「她怕芹哥兒知道嘍,就不下這趟江南了。」
「好好。」嫣梅走進浴室。浴罷的嫣梅來到老鴇子的屋裡。
「,。」丁漢臣恍然自語:「真老了,真老了。」老人家跟著墨雲出了東耳房,來到小卧佛寺山門外。
「好,好。」雪芹頻頻地點頭。
「喳!」二衙役應聲而入。
地方果然拿了七成的錢走了。所剩自然無幾。
「多虧了十三齡。」雪芹把包袱解開拿出字箋給李鼎看:「還有百十兩的富裕,足夠咱們的路費了。」
曹佩之衣冠不整地迎了出來:「什麼事這麼風風火火的?」
又過了半天,嫣梅實在忍無可忍,她不顧伯父的阻攔,衝過街頭跪在地下將碗遞給李鼎,李鼎無奈一飲而盡。
李鼎淚流滿面無言答對。
嫣梅雙手接過棉衣已是熱淚盈眶,不由自主地屈膝跪倒:「老闆娘,你讓我說什麼好啊!」
「不可,不可。」張吉貴正顏厲色地說。
痛徹心脾哭聲慘,
琴已斷,弦卻連,
「噢——多謝一言提醒。」
「您一個人……」
曹佩之一聽人命關天的話,也是遇事則迷:「那……你說該如何處置?」
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卧鴛鴦?
李鼎伯侄跟著進屋,李鼎調好絲弦,嫣梅唱道:
老鴇子笑了:「可也是,免得梅姑娘吃醋,是我老胡塗了。我讓夥計先泡茶來。」老鴇子說完轉身走了。雪芹和十三齡各自尋了坐處,雪芹仍然煩躁不安:「我真想不明白,表妹怎麼會淪為娼妓了呢?李家伯侄在兩江總督衙門待得好好的,為什麼會不辭而別了呢?唉!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好好,上車,上車。」雪芹上了車,放好行李,老丁剛跨上車沿兒,雪芹說:「壞了,我忘了東西啦!」
小船趕到,雪芹棄舟上岸,捶叫小門:「開門!開門!」可惜無人應聲。
墨雲跟老丁說:「大爺,如蒨有身孕啦!」
「一討小老婆就是倆倆的討?」
「嫣梅!」
天盡頭!
嫣梅急忙扶住:「大爺,您怎麼啦?」
張吉貴嘆了口氣:「唉——想是大人跟太太已然睡上了,只好明天再說吧。」他只好轉身離去了。
十三齡看見了雪芹向他點手,雪芹湊了過去。但因前面的鑼鼓聲、演唱聲十分嘈雜,雪芹只好和十三齡耳語。
李鼎扶起嫣梅,自己卻向大門走去。
畫棟雕梁蛛絲系,
雪芹在自己的屋裡合衣而卧,微作鼾聲。
「有個叫曹雪芹的北京人,可來投過什麼訴狀沒有?」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那個說:「高等的價太貴,咱們玩不起。」
「台甫怎麼稱呼?」
「這事鬧大了!咱們也快去幫一把,拿上東西快走。」雪芹搶先拿上靈位,頭一個衝出門去。
「府台公!」雪芹給曹佩之也斟上一杯酒:「還有件事想請您相助。」
第二天一早雪芹按著地址,找到了張永茂的家,但見大門口掛著四個巨大的氣死風的燈籠,上邊都貼著張字,這要是夜裡准能照亮半條街。門外邊有四個家奴站班,一個個怒目橫眉,活像凶神惡煞。雪芹看到這一切,心裏明白,這張永茂不單是本地的首富,肯定還是個土豪劣紳,想到這兒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撩衣邁步上了台階,直奔大門而去,沒料到有兩個家奴比自己動作來得快,二人同時伸手把雪芹攔住:「請問,有何貴幹?」
只見一個小院落中,張吉貴的僕人和兩個衙役正在搶擄鳳官。雪芹一見勃然變色:「這是幹什麼?」
在此呼叫聲中,雪芹及李氏伯侄走進室內,見狀大驚。
「在無錫,外公、外婆、姨舅都有。」
「她真是我的表妹!」
果然行宮正在準備油飾裝修,有的地方已經搭上了腳手架。再往裡走便是一座空園,荒草滿徑秋色凄然,此刻天不作美竟是細雨霏霏,雪芹獨步其中脈衝血涌百感交集,他口中喃喃的吟道:「人非物換流光逝,歸燕來尋舊時巢!」他從身邊取出綉春特製的毛筆和幾張白紙遂寫道:
言罷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是啊,我去問過兩江總督衙門的回事房,還給了五兩銀子。追到江邊親眼得見曹雪芹上船逃跑了,不知道是誰給了我一磚頭,您瞧……」
「丟了多少?」曹佩之急切地問。
范師爺請雪芹坐下,馬上就有兩個僕人獻上時鮮的水果四盤,各種乾果小吃四種,香茶一碗。范師爺伸手讓了讓,然後說:「請曹師爺賜教。」
雪芹搖頭。
「重賞之下嘛,必有勇夫。只要多出錢,沒有辦不成的!」張吉貴說完對一個僕人使了個眼色:「你去辦吧。」僕人會意應聲轉身下樓。
「你慢一點兒跳,先生!」
雪芹他們所乘的航船行至中午停靠岸邊,船家喊道:「眾位客人,船停一個時辰,眾人可以下船打尖用飯了!」
「白准泰用手一拍驚堂木:『嘟!大胆狂徒見了本撫為何不跪?』
「對呀!兄弟,府上是受害者,你呢?你為什麼如今算是犯官後裔?你犯了誰家的王法啦?你說?」
嫣梅含著眼淚吃了幾口湯麵。伯侄二人站起身來想去找個住處。可是就在這轉身之際,李鼎看見街對面有個老頭,衣衫襤褸、鬚髮灰白,跪在地上,他面前用石頭子壓了一張字紙,過往行人看過之後俱都向紙上扔錢。
嫣梅驚呼:「大爺!大爺!」
花船緩緩而過,船上彈唱的歌妓酷似嫣梅。雪芹憑空眺望,不由得大吼一聲:「是表妹嫣梅!」
「如蒨哪如蒨!我明白了,如今我全明白啦!不公不允,以強迫弱,污泥濁水,殘暴酷虐等等等等,都是因為氣數將盡,末世將臨,以前你問過我,為什麼寫書?我告訴你是宣色空、斥淫妄,為閨閣昭傳而補青天。可今天我要告訴你,不!不止是宣色空、斥淫妄,為閨閣昭傳,我還要拆天、拆了這個欺人的天!害人的天!元兇巨惡的天!」雪芹似乎已經處在一種瘋狂的狀態之下,抓住如蒨的手,用頭碰在炕沿上,殷紅的血跡沿著他的前額滴滴流下。
引頸北望眼欲穿,
「唉——」李鼎嘆了口氣:「還是好人多呀!」
「別客氣了!」說著把銀子塞在雪芹手中。
稍頃,十三齡才顧得上給李家伯侄請安:「給李老爺跟嫣梅姑娘請安!」
雪芹又去問了兩家,回答都是一樣。
「我這兒有賬,有出有入,可以查對。」
雪芹正欲衝上去相認,卻被兩個地痞攔住:「哎哎哎,你是幹什麼,掃你爺爺的興!」
片紙聖諭如霹靂,
「唉——這可真是一言難盡,將來找個機會咱們長談。」
「他說上毗廬寺燒香拜佛去了。」
雪芹扶起老漢:「張老漢請起,有話你慢慢說。」
李鼎向她使了個眼色,阻止她再說些什麼。
「嗻!一個也沒買到。」
李鼎伯侄走進一家比較低級的妓院——留香院。
雪芹接過信來一看,信封並沒有封口,想必曹佩之是看過了的,那也就沒有背著他的必要了,雪芹取出信來展讀,信紙上只寫了兩句話,其實是一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
「這……」
「當年尹大人擔著袒護您逃旗的罪名,把您跟姑娘留在府中,供養一切,結果怎麼樣呢?您給他老人家來了個不辭而別。您自己個兒想想,要是調個個兒,您的心裏能舒服嗎?」
「我女兒三次逃出張永茂家,自知沒有好結果,就跟她沒過門的女婿雙雙投江自盡了!」
「不讓……是嫌錢少,我可以再加。」
「就是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牲。」
「你寫什麼哪?還怕人看。」
李鼎看看天色確實已晚,只能依了嫣梅。
「沒有,我們這裏沒有剛回來姑娘。也沒叫這個名字的。」
「唉,真假尚且未定,船到橋頭自然直,再說吧。」如蒨吹滅了蠟燭。
十三齡一拍桌子。「好啊!」
蘇州葑門內,葑溪碧水粼粼,波平如鏡,船隻往來,川流不息。寬大的河埠上便是蘇州織造署。雪芹垂頭喪氣地走出織造署大門,張書吏迎了上去:「李老爺下落如何?」
「表妹!表大爺!」雪芹最後追出。
李鼎淚眼撲簌無言以對。
雪芹懷裡揣著李鰲的狀子,沿著秦淮河由東往西找李鰲,見了漁船便問,見了花船也打聽,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原來李鰲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濃眉闊目,很重的絡腮鬍子,不聽他的口音,一定讓你以為他是山東大漢。
「嗻嗻,我馬上就去。」張吉貴剛剛要走,曹佩之的太太大呼小叫地跑了出來:「糟了,糟了,大人,咱們丟了銀子啦!」
「啊!」雪芹大驚,返身往回就跑。
他們爺兒倆找了幾家小客棧、小旅店,一打聽房價雖然不算貴,可是他們住不起,如果住上兩天,人家給的那點碎銀子就所剩無幾啦。那種更低級的小店又多在偏遠的地方,一時難於找到,而且李鼎這位富家子弟,只聽人家說過有雞毛小店,可他從來沒見過,更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這……」
這件事兒也就這麼過去了,誰也沒往心裏去。可是沒過了幾天,突然岸上來了一個媒婆子,還坐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轎,後頭跟著兩個使喚小子,手裡都捧著彩禮。
護玉鎖,一片情,
「什麼事,你自管說?」
李鼎問:「立了個字據沒有?」
「好,我馬上陪你去找。」老鴇子說完,立即起身。雇了輛轎車,帶上嫣梅直奔毗廬寺而來,老鴇子扶著嫣梅下了車,走進寺內。
雪芹連連擺手:「算了吧,我跑了不下兩個五里多地了,咱們還是船上談談吧。太累了!」
「清明在即,我急於想找到玉瑩之父溫老伯的墳墓,祭掃祭掃。只是這墓地……」
蒼天不見憐。
「你,你……」
忽然一間房門開了,站出來一個醉漢:「你們是幹什麼的?」
雪芹聽到這從小就聽熟的語聲,真像一聲春雷從天而降,他不顧一切地躥過去,抱住那人,雙膝跪倒,大聲地喊了一句:「我的哥哥呀!」接著便是淚雨橫飛痛哭失聲了,他真想把這些年來的痛苦、愁悶、積怨和傷感,一股腦兒地都順著眼淚哭出來,哭個痛快,哭個乾淨。
雪芹告訴他們自己是江寧知府衙門的刑房師爺,找他們家的主人張永茂。
接下去嫣梅告訴他,伯父怎麼認識的施清泉,離開兩江總督衙門無處投奔,只有暫且住在施先生家裡,施先生設帳教讀,生活極其清苦,因此我伯侄街頭設案,伯父為人代寫書信,我為人家縫縫補補。粗茶淡飯我們過得倒也安生,施先生為人忠厚耿直、老成持重,伯父主婚將我嫁給清泉。清泉家傳有十把價值連城的古扇。為了成親他當了兩把,好在用去的錢不多,事隔經年總算把本利湊齊,清泉去贖扇子,沒想到贖出來一場殺身大禍。
嫣梅面帶羞色:「不瞞您說,我們沒有家。」
「嗐!我晚了一步兒,您瞧,我全都帶來啦。」老丁邊說邊從籃子里往外拿供品。
數代笙歌,銅琶咽斷,
月朗點點頭:「不錯。」
「我叫李鰲,在秦淮河上打魚有年了,這兩岸的住戶,水上人家都認得我。」
嫣梅哭倒于李鼎腳下:「大爺!……都是我不好!」
「依你這麼一說,本官只能落個人財兩空,吹燈拔蠟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