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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採訪 近藤直子 日本著名評論家、翻譯家

訪談

採訪 近藤直子 日本著名評論家、翻譯家

問:就這樣任意地扣帽子,某人一旦被以某個語言指名,那麼他的一生將突然完全改變。殘雪女士經歷過的,不只限於扣帽子的問題,也可以說那時是一個將政治性語言的可疑性具有的不尋常的分量壓在人們身上的時代吧。在「文革」后的各種不同的年輕作家中,將此種語言問題作為語言問題來寫的人不一定多吧。殘雪女士是從最初開始就竭盡全力為達到這一目標而寫作的。描寫政治性語言的可疑性、描寫與政治不可分離的日常語言的可疑性、描寫語言本身的不確切性。最近的小說,就「寫作」這一工作本身而寫的東西多起來了。我想,殘雪女士的小說語言從最初起就強烈地具有高級語言的特徵。關於小說的語言問題,你自己是怎樣看的呢?
問:殘雪女士的處|女作是《黃泥街》。在中國有人將它作為一篇社會諷刺小說來評論。不用說這種看法也未嘗不可。但是若僅從那個角度來看的話,太過於表面化了。我看了《蒼老的浮雲》及幾篇中短篇小說之後,好不容易才能夠看懂《黃泥街》的全文。看了它后深切感到,因為中國文學也是文學,所以殘雪女士從處|女作的階段起,就在最深層的地方描寫了(所有文學作品中)不能避開而過的問題。如果說所謂「問題」是什麼?那就是「語言」,即「語言」的可疑性、曖昧性、不確切性。在殘雪的世界中,語言是一個永遠難以摸索得到的「東西」。人們隨隨便便地述說隨隨便便的事情,誰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為止是真實的,到什麼地方為止是謊言。
問:殘雪女士的小說確實徹底否定了當今中國的小說https://read•99csw•com作為當然前提的「現實」的自明性。或許也可以說,是從否認這種公認的「現實」之中產生了殘雪女士的世界。
問:最後我想說的是,這種辛苦的回報是得到了極大的樂趣。這是因為翻譯之後,感到至今還沒有過如此令人激動的有趣的小說。今天與你交談了許多,非常感謝。

答:是的,我是在一種無意識狀態下創作的。但是這不是盲目的,而是在一種強有力的理性的鉗制下進入無意識的領域和白日夢中。的確,我的小說語言與詩的語言極為近似,然而並沒有仔細研究該使用怎樣的語言。正因為是隨意地排列湧現出來的詞彙,所以才會產生那樣的效果吧。如果有意識地組合用詞和句子而寫作的話,恐怕會失敗。而且,我完全不拘泥於一個個的詞彙。如果編輯人員想要改變的話,即使任意地改變也沒關係。在一些被改變的地方,我的作品的能量或者功率完全不受影響。總之,使頭腦一片空白,隨筆寫下去,才能感受到無限的自由和痛快。
答:並沒有什麼原則和標準。一開始從上面就下達了百分比。基本上是在某某單位最少要揪出百分之幾的「右派」。
答:我從小時候起就想要否定社會已有的「現實」觀念。因此,我寫的作品完全屬於我個人的創作行為,並不像「傷痕文學」及大部分「新潮文學」那樣,簡單地從那種「現實」中取材。當然,寫小說時不可能完全脫離現有的觀念。這首先既有語言的問題,又有政治性的、社會性的背景。九_九_藏_書我在創作時,將有政治性的、社會性的,或者歷史性的東西作為極為次要的問題處理。在後期的作品中完全拋棄了。我一直儘可能脫離那種「現實」或者「背景」,可以說是想從空無之中創作出屬於自己的作品。而且,也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愉快的感覺。我覺得,從自己來看,越是從那種「現實」中取材少,便越是成功的作品。用最少的材料,發揮最大限度的想象力,創造自己的世界。
答:大概是那樣的吧。
答:可以。我開始創作是在「文革」后的幾年,即一九八〇年以後。那時是一個基本上保證了「創作自由」,能夠自由發表作品、充滿了解放感的時候。當時,「傷痕文學」佔了文學作品的一大半,當然不久又出現了許多別的作品。對那樣的小說,我常感到不能十分令人滿意。他們的小說模仿那些公認的「現實」的傾向太強,只能通過別人的眼睛,看到別人所看到的東西。我想,如果是我自己,能夠超越他們,寫出完全新穎的東西。
問:無論在什麼時代,什麼場合,語言都不曾作為一種實實在在的東西存在過。即使不樂意承認,語言的可疑性完全暴露之時也是有過的。例如在殘雪女士生活過的那種時代,在一次又一次反覆進行的政治運動中,包括殘雪女士的父母親在內的眾多的人們被扣上「右派」「走資派」「叛徒」的帽子,飽嘗了種種辛酸。所謂扣帽子簡言之就是語言。先有語言,然後再劃分指定對象或是當事人。而且這種劃分實際上最終只能是隨心所欲的東西。「右派」與「非右派」的界線在哪兒?或者某人的「https://read•99csw•com哪一點」是「右派」呢?
答:不用說,我不是為在中國常說的「大眾」而寫作,我想象的讀者是那種即便不曾說出口,但也曾經考慮過超越已有的「現實」的框框,或者至少曾經幻想過的人,或者是原本具有那種氣質乃至情感的人。也可以說是對站立在歷史的先端具有很強感受性的人。那樣的人,如果讀了我的作品,我想有可能受到很大的衝擊,甚至會感受到痛苦吧!我在實際創作時,頭腦里一片空白,幾乎在無意識的狀態中,將湧現出來的語言不加改變地進行排列。所以為讀者而寫的問題一點也沒有考慮。對於不具備像我這樣有與「現實」對抗的品格的人來說,我的作品讀起來會是一個非常難以進入的世界吧。
答:我開始寫小說首先面臨的最大問題恐怕可以說是語言問題。想要與周圍世界對抗的天生的性格也可以說體現在語言的運用方面。之所以感到以往的小說不十分令人滿意,是因為它們依賴了已有的語言表現。中國的古典文學推敲語言,以最少的文字表現了最深廣的意思。其中一個個的文字具有被公認的明確的意思。一旦開始創作,我便想叛逆這樣的語言。為什麼一個個的文字必須具有公認的意思呢?實際上所謂「意思」難道不是可疑的嗎?至少在無意識之中我如此感覺到。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想到設法創造出我自己的語言。我創作的語言中一個個的詞沒必要具備公認的意思,受到這種無意識的支配而創作的語言與其他人的語言完全不同。因此我想人們在閱讀時,會得到一種極為奇妙的沒看習慣的印象。
問:從進行到現在的談read•99csw.com話中也可以這樣說,殘雪女士的小說語言近似於詩的語言,能生動地感受到抗拒所有一切老套路,並想要打開通向無限的突破口的那種無止境的運動和其解放感。一個個的描寫驚人的鮮明強烈,留下了濃郁的餘味。怎麼說呢?有一種直接接觸到生命湍流的感動。同時也產生了一種漂流在比做夢更像夢的不可思議之場所的心境。這種印象與剛才所說的是在「頭腦一片空白」的狀態下所寫有很大的關係吧。能否請就這方面談一談。
問:在殘雪女士的小說中,的確是幾乎看不到老一套的表現方式。所有的與平凡相左(陳腐庸俗)的聯想一一地隱藏在深處,出人意料。對喜愛這種描寫方式的人來說,是一種了不起的魅力。
問:對於那些已經習慣看以往的太過於易懂的小說的讀者來說,的確很難進入殘雪小說的世界。小說中沒有反覆使用的善惡典型人物,沒有已經定型的人物類型,沒有習慣了的且喜愛的因果關係,也沒有完全徹底的通俗性。我剛開始看殘雪女士的小說時,最感吃驚的是,這人到底是面向誰寫這樣的作品的?殘雪女士的語言所面向的對象不知道能否說是讀者。不管他是殘雪女士本人這一他者,還是更模糊不清的他人,語言所持的面向讀者的立場與以往的小說不大相同。
答:我的小說語言的組合既奇妙,詞彙又少,任意地重複、冗長(笑)。這種與傳統性的語言使用方法完全不同的風格,在中國文壇,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被接受。然而,我認為我終於擺脫了原有的語言的束縛,創作出了我自己的語言。之所以沒有被中國的讀者,評論家及其他作家接https://read.99csw.com受,是因為傳統文學的影響太強的緣故吧。
問:翻譯殘雪女士小說中遇到的煩惱,不僅僅限於翻譯成日語。看一下在美國出版的英譯本,也很清楚地知道英文譯者的辛勞。答:另外,我的作品在法國、德國、荷蘭、義大利、丹麥、俄羅斯等國也被翻譯了。我想,各位譯者都為同樣的問題付出了很大的辛勞。
答:是的。所謂語言確實是隨便的東西,可是人只能永遠在其語言中生存下去。
問:剛才說的自由的感受,讀者也能很清楚地體會到。只是要將它翻譯出來確實很難(笑)。這也是由於中文的語言特徵引起的結果吧。在翻譯以往的「現實主義」小說時設法解決了一些問題,但在要翻譯殘雪女士的作品時,卻又有許多新的問題大量湧現出來。中文在某種意義上說,沒有時態,接續詞又少,詞彙的意思很大程度上依附於當時的情景等,還有許多其他的問題。殘雪女士的小說時常變得像夢中的影子,狀況、時間的順序都不確定,若將它譯成日語,不可能將不確定的東西譯成不確定,或者將多義性作為多義性處理。因而硬性而頻繁地強加了狹義的解釋。每次重讀其解釋,理解都不斷地發生變化。
問:殘雪女士在「文化大革命」之後的中國,一直寫著極具特色的小說。她築起了一個與以往的「現實主義」小說完全不同的、宛如離奇夢幻般的世界,這種獨特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產生的?至今還沒人怎麼提到過這個問題。今天我想以此為中心談一談,行嗎?
1990.7.2 東京中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