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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採訪 彭國梁 《創作》主編

訪談

採訪 彭國梁 《創作》主編

問:經你這樣一解釋,也許我再去讀你的作品又會有一些新的收穫。確實,保持好奇心,克服人固有的懶惰和慣性在閱讀時十分重要。我再問你一下,從我同你之間十幾年的交往來看,我覺得你很平易近人,而且你以前當過個體裁縫,因此可以說,你有「俗」的一面,但為什麼你寫的東西無一例外的全是一些看似與大家公認的現實相距甚遠的、特別「雅」的作品呢?你如何處理自己與你周圍的這個世界的關係?

答:我想,我之所以專門寫「雅」的作品,恐怕並不是因為我這個人不太俗,而恰好是我的本性非常俗,對俗事非常關心,有興趣的緣故吧。我剛開始創作那幾年,還擔任著家中的縫紉工作和家務,每天和顧客打交道,處理同徒弟的關係,上街買菜。直到後來生活好了,才把這些工作交給丈夫。我並不覺得自己在本質上與那時有大的不同。當然隨年齡增長,我學會了一些保護自己的技巧。現在我基本上同文學界的人保持距離,以便潛心創作。但我有我的獨特的深入生活的方式,我使自己處在我稱之為「中間地帶」的環境中,這環境有點像個安全島,這樣我可以伸縮自如。我這種封閉同一般人理解的封閉不同,我更願意將它說成「間接聯繫」,因為直接聯繫是我敏感的個性難以承受的。我也設想過,如果自己同外界勤聯繫的話會出現什麼局面。我想那會非常的煩惱,為克服煩惱就拚命寫,到了四十多歲就告別人世。我不想四十多歲就死,我想活八十多歲,到那時候還能寫。至於我是如何與外界「間接聯繫」的,你可以猜想得到。所以我很同意巴金老人說的,要允許作家以自己的方式深入生活。我不認為為了寫一篇作品去下鄉、下廠是最好的方式,當然也有很多人認為那是最好的,各有所愛。我認為作家應寫自己最有感受的東西,沒有感受,或感受枯竭了最好不寫,寫出也不可信。
答:首先談怪與不怪的界限。一般來說大眾公認,約定俗成的東西為不怪,標新立異,走在大眾認識前面的東西為怪。就純藝術來說,最忌諱的恰巧是前者,因為藝術的本質是創read•99csw•com造。每當一種新的藝術出現,必然有一段為大眾適應的過程,這過程或長或短,在大眾沒有適應的時候就會以為怪。但如果是真的藝術,並且有人讀它,又站住腳了,那就會變成新的傳統。藝術有傳統的根源,但決不等於傳統,因為它是個人的超越。別人說我的小說怪,我把這看作對我的肯定,也許部分持這種看法的人並不自覺,但這不要緊,我有耐心,終究會有一部分人認識我的特殊的、超前的創作個性的。再講二者之間的聯繫。我所做的工作,是向內探索人的靈魂的工作,我所達到的深度到目前為止達到的人還不多,所以我一旦將人的靈魂深處(首先是自己)的東西展示出來給人看,很多人就會覺得陌生、不習慣、不舒服,而以為怪。實際上那正是最普遍的人性,每個人都具有的東西。所以我在寫作時的文風是越來越不動聲色,越來越排除了主觀的褒貶了。敏感的讀者也許會感到某種幽默,某種隱秘的激發,那是上帝的眼光,是文中的詩意。我希望我的讀者保持對「怪」的東西的好奇心,不要輕易地就放棄,以此來說明自己還沒有喪失活力,滿足於躺在傳統上睡大覺。
問:相對於一些走紅的作家來說,你的作品的讀者面比他們窄,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答:我認為當代文壇根本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女性寫作,這是我們的悲哀。同國外的女權主義運動和女性寫作相比,我們這裏的所謂「女性寫作」甚至是一種反動。一些作品字裡行間處處透出古代士大夫狎妓的口味,內容上不知不覺地迎合著主流文化意識,要麼就是自戀狂,個人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回憶,哪裡談得上什麼特別意識。人家女權主義運動是為了同男人平起平坐,更好地享受生活,我們這裡是自憐自嘆,搔首弄姿,只想如何迎合男人的口味。穿的是三十年代的旗袍,流的是「香汗」,最好別結婚,結了一定要離,還最好沒孩子,即算有孩子也是她一個人的,與男人無關,這樣才更有味,更有故事,男人也更愛看。就看過的一些這類作品而言,大都是失望,完全沒意思。
問:https://read.99csw.com國內文壇有沒有和你觀點比較一致的作家?你看他們的作品嗎?
彭國梁是我的老朋友。我認識他時,他還在《湖南電視報》當記者,後來他成了《創作》雜誌主編。他是熱心腸,為人風趣,大鬍子的男子漢,寫起文章來卻很秀氣。我也記不得他寫過我多少篇「印象記」了,反正大報小報上都有。這篇對話是惟一的一篇正兒八經談文學的對話。我們在一起時不談文學,我們願意輕鬆聊天。
答:當然可以。我的生活刻板、單調,而且沒有任何愛好。我每天六點多起床,一起來就到外面去慢跑,跑四十分鐘,一邊跑一邊胡思亂想,多半是想家務瑣事。跑完回來洗澡洗頭,清理房間,八點多吃早飯,九點鐘開始工作,一直到中午。這幾個小時的工作包括小說創作、評論和英語作品閱讀。十二點半吃中飯,下午基本是英語作品閱讀。我已經讀完了全部卡夫卡的作品的英文譯本,由此寫出了二十多萬字的評論,可見收穫不小。晚上不工作,聽聽廣播,了解國內外的形勢。還有一項固定的活動,就是下午四點和丈夫到外面散步,不論颳風下雨都要堅持走得遠,自得其樂。一般我不輕易打亂自己的生活秩序,我的寫作就依仗我嚴謹的生活方式。有時也會有個把人來訪,都不是文學界的,是幾個老朋友。可以說,凡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更好地創作,所以我特別不喜歡開會之類的事,沒事也從不外出旅行。我喜歡這種生活方式,我將一直保持到老。
答:《污水上的肥皂泡》於一九八五年寫成,通過作家何立偉、王平等朋友的介紹,得以在《新創作》上露面。這件事對於我本人來說是一個驚喜,一個意想不到的成功。我一貫在創作上很自信,但對於發表一事卻比較悲觀,總認為很難有人真正理解我的作品。使我驚奇的是,當時《新創作》雜誌的負責人之一張新奇在我當時還無人所知,並且又文風特別冷僻的情況下,不拘一格地選發了我的處|女作,這對我後來創作的迅速發展毫無疑問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污水上的肥皂泡》是一個寓言似的故事,講的是一個人如何蓄意https://read.99csw.com殺母,最後將母親變成了一盆污水。小說的整個氛圍十分陰森,透露出一種顛覆的決心。可以說,這篇處|女作是我在中國文壇亮出的姿態。
問:你的第一篇處|女作《污水上的肥皂泡》發表于《新創作》,並立即在文壇產生影響,能否談談你當時的創作狀態?
問:《新創作》的社長楊里昂老師說,他的女兒很喜歡你的小說,她把你的小說當童話來讀。我覺得這件事特別有意思,細細一想也不無道理,比如《污水上的肥皂泡》,同狼外婆的故事不是也有些相似的地方嗎?還有《變遷》中的主人公換皮膚,也使我想起民間故事中的鯉魚精。你怎樣看?
問:謝謝!
答:我非常高興。我一貫認為殘雪的小說屬於未來的年輕一代。我想,也許由於小說里的寓言成分比較重吧,寓言與童話總是很接近的。小讀者們有一顆未被世俗完全污染的童心,他們比較容易走進殘雪的世界。我在國外講學時,日美兩國欣賞殘雪作品的人裡頭有很多二十歲左右的大學生,他們戀戀不捨地追到火車站來送我。當然在那些地方殘雪的讀者也不乏童心未泯的老作家,老教授。例如殘雪每本書問世都寫追蹤評論的日本老作家日野啟三,就已經七十歲了,他的作品這幾年也開始介紹到中國來,我和他「心有靈犀一點通」。他曾對我說,《黃泥街》真是寫得太美了,那是童話的世界啊。而很多成年人則認為《黃泥街》臟、丑、噁心,讀不下去。這都是後天的觀念污染所致吧。我的很多作品都是寫給成年人看的童話,作品裏面都有一個個與我們公認的平面世界不同的立體世界,如果能進入,就會產生那種美感,那種兒童似的感動,那是成年人久違了的感覺,總之是與世俗公認的空間完全不同的空間。
答:當然看,有意思的就挑著看一些。作家余華在文學上的某些主張同我比較一致。他的著名中篇《河邊的錯誤》《現實一種》等走得很遠,達到了世界第一流的水平。那樣的小說,對人性作出了中國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探討,我深為感https://read.99csw•com動。可惜這些作品在文壇上沒有得到中肯的評價,評論家們太不耐煩了。
問:大家都說你神秘,能否談談你每天的生活?除了寫作之外,你還有什麼愛好?
1998.5.15 長沙英才園
問:這幾年你寫作豐收,今後你還有些什麼計劃?
答:我的作品的讀者面確實比很多作家要窄,我把這看作一種很正常的現象。作家的作品分為很多類型,有的暢銷(尤其通俗一點的文學),造成空前的轟動,有的不暢銷,但長銷,即每年銷一點,長期有讀者。我的作品屬於長銷的一類,就我出版的那些書來說,印數都不算少,《黃泥街》印了兩萬,《輝煌的日子》印了一萬五,又加印了。雖然國內讀者不太多,但我相信我的作品已經有了一批固定的讀者,大概因為這個原因,一些雜誌都比較歡迎我的稿子。從開始創作到現在已有十三年,我每年都發表一定數量的作品,都有一定反響,並不是大多數作家都能做到這一點。我比較同意王蒙的看法,他說都要知足,你的作品暢銷了,但在文學圈子裡沒什麼影響,你該知足;你的作品沒有暢銷,但在圈子內得到好評,你也該滿足。現在是多樣化的好時光,就看你寫不寫得出東西,作家的生命就寫在上頭。
再說雅和俗,雅一定產生於俗,有了世俗的體驗,才可能升華與抽象,世俗體驗越多越深,升華得越高級,越不帶雕琢的痕迹。藝術上不管多深奧多怪誕的意象,都是從生活的日常體驗而來。但這並不是說二者可以畫等號,可以將作品中的所指庸俗化。理解某些大雅之作需要一定的修養和才氣,並且往往要讀者一同加入作者的創造,而不是被動地欣賞。
問:有人說你的小說是當今文壇上最為怪誕的小說,我倒認為可以從你的一些小說中讀出一種正常、一種強健的個性來,例如《公牛》《曠野里》《天堂里的對話》《天窗》,包括你的近作《新生活》《美麗的玉林湖》《變遷》等,都非常富有詩意和情感的邏輯。不知你是如何看待怪與不怪之間的界限和聯read.99csw.com繫的?
問:很難得與你這麼文學地聊天,而且聊得這麼通俗。這麼愉快。
除了楊里昂老師的女兒,我最近還收到一個女孩的信,她剛二十,進大學不久,她看了我發表在《新創作》上的小說《變遷》之後,立刻就寫了一篇三千字的評論給我寄來,她說這篇作品非常明快,鼓起了她生活的信心。她的評論也不錯,我很驚訝這麼小年紀的人竟會有如此深的感受,一下子就切中了核心。她將一篇表面看去十分陰鬱甚至黑暗的作品稱之為「澄明」,也令我感嘆不已。看來知殘雪者,青年也。青年人思想框框較少,富於獨創性,敢於挑戰,這都是閱讀的最好的素質。
問:很多評論家將你的創作歸類為女性主義創作,你認為他們說得對嗎?你覺得國內的女性主義創作已達到什麼高度?還要如何努力?
答:我完成手頭的兩本關於卡夫卡的書之後,打算出一部新長篇。這部長篇是講一位叫「痕」的男子的故事,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寫他,虛擬出種種奇境,分開來看似乎是一些中篇,但又有內在的聯繫,手法上有些異想天開。現在已和省作協聯繫好,打算參加他們的長篇精品工程。寫完這個長篇,則打算再寫一本評論集,評所讀過的中外作家。總之要做的事太多了,感到時間不夠。
答:我們是朋友,朋友在一起聊天,當然就沒有什麼拘束了。
問:又有好久沒見面了。你總是那麼忙,不敢打擾你。聽說你的文集要出版了,這是一件大喜事,能否簡單介紹一下這套書呢?答:《殘雪文集》共有四卷,每卷三十多萬字,全部是小說,按年代劃分,後面還附有作品目錄,國內外部分評論,評論目錄。此書面向的讀者為文學愛好者,文學青年,以及文學研究者。文集的出版頗費周折,曾與幾個出版社談過,未能談好,直到去年,終於由獨具慧眼的湖南文藝出版社編輯蕭元要去,經社領導通過發稿,目前正在印刷之中。這套書的出版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我相信它一定能滿足讀者的期望。從最初發表作品到今天,十三年已經過去了,這套文集反映了我走過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