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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採訪 施叔青 香港作家

訪談

採訪 施叔青 香港作家

施:卡夫卡的《審判》《變形記》絕不是憑直覺即興寫的。
韓:她完全創造另一個世界,和我們所看的現實世界不一樣——

知道殘雪有個上小學的兒子,我在路上驚叫起來。
殘:主要是內心升華的過程。寫實主義的寫法不過癮,有些東西說不出來,非得用現代主義的手法才說得出來,寫第一稿時,沒看外國現代派的作品,就知道只有那麼一種寫法。
施:有沒有感到不被理解的寂寞?

回到我原來的樣子

施:你不以為他是在演繹一套理念?
施:為什麼在作品里要求達到絕對的非理性?
「天井裡傳來『呼呼』的悶響,是外婆手持木棒在那裡趕鬼,月光照出她那蒼老而剛毅的臉部,很迷人。她躬著駝背,作出奇怪的手勢,叫我跟隨她。」
殘:我是不想。但隔一段時間回去寫,就自然有所不同。可能我特別敏感,不斷在變。
殘雪家門口一排抽拔高挺、但樹齡並不很大的桐樹,跨入高高的圍牆,便有走入深宅大院的感覺。
殘:(不加考慮地)當然算好的!
不過,一個人性格有很多方面,我是想與現實作對,回到我原來的樣子,字裡行間後面,可能就是兒童的形象,沒有觀念,愈是恐怖、奇異,愈受吸引。
「外婆年輕時一定是個眉清目秀的美女,她的牙齒很白,很結實,能咬斷細鐵絲。她是異常剛毅的,但周身總是繚繞著一種神秘的氣氛。她會在睡下之後突然驚醒,貓著腰去監聽一種不明原因的騷響,還用手中的棍子撥出嘩嘩的聲音。」
殘:文學上最接近的,是寫評論的那個哥哥,十六歲被打成反革命,一直想搞創作,長篇沒寫成,索性搞評論。
她笑得很神經質,鏡片后的眼睛不斷眨著,然後我碰觸到她的手——冰冷冷的、不屬於血肉之軀似的手。

現代主義都是即興的

「這是前湖南副省長的官邸。」
施:所以蝎子、蚯蚓、蜈蚣等經常在你小說里出現,評論者藉此發揮……
施:程德培的《折磨著殘雪的夢》將你的小說稱之為夢,寫作時,是否有如在夢境中的感覺?
施:據評論者的分析,你心裏的「東西」就是現代人基本的焦慮感,從而窺測到人類生存的困境和人性的弱點……
施:有一天枯竭了,怎麼辦?
韓:她是對整個人類生存方式感到不合理,到哪裡都是不合理,並不是只限於現實社會的不公平,她的憤怒不同於傷痕文學的憤怒,而是對整個人類生存方式的憤怒。
我不同意你說我的作品零碎。
年底長沙之行,終於見到了殘雪。這位創業初期,有本事將一百多個顧客的尺寸牢記在心九_九_藏_書的裁縫個體戶,立在火宮殿的樹影下,卻是牛仔褲、白色太空裝的一身成衣。
「她老說有個父親和她住一起,每次去她家,老沒見到。」
難怪沙發上的我自覺渺小。
施:想說的和借口結合起來……
問起她在現實世界里與母親的關係,殘雪很平淡地回答。
殘:剛開始沒看現代主義的作品,家裡沒這些書。從前讀了些魯迅、托爾斯泰、果戈理的小說。一九八三年寫《黃泥街》,邊寫邊看翻譯的現代主義作品,喜歡卡夫卡、懷特,美國女作家——寫《傷心咖啡館之歌》的,記不得作者的名字。
只是外邊那個凋蔽灰濛、很冬天的院子,卻使人想到種種可能……
殘:那點哲理!(嗤之以鼻)那麼大一個文章,說明一個那麼簡單的哲理,人人都能說得出來。
殘: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跑五千米,一年四季不斷,下雨就撐著雨傘跑。晚上舉一個小時的啞鈴。
施:短篇是零碎的意象組合……
來之前,從未想過殘雪居住的環境,她小說里的那個世界已足夠令人精疲力竭,再也勻不出氣力去關心殘雪的身外之物了。
殘:那是屬於我個人的世界。
也許是天冷,那時我們立在長沙的夜裡。
「而且她還是個正常的媽媽。」
殘:我說不清,人家可能分辨不出來,字眼跳出來,非改掉不可,有時人家打斷,或是自己急於求成,就會出現理性的痕迹。
施:卡夫卡的文學為人類打開了一個窗口。比較起來,你的意象跳躍、零碎,卡夫卡的卻扣得很緊,如果說你是點,卡夫卡是線。
殘:成功的時候就是這樣,找不到只好放棄,重要的不是寫什麼東西,而是在一種什麼樣的狀況去寫。
《美麗南方之夏日》一文中,殘雪深情地描繪與她相依為命的外婆。
殘:那是看起來很痛快。
她從小跟外祖母,一九五九年,全家九口人從報社遷至兩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平房,自然災害時,殘雪和她的兄弟靠著外婆上山採的野菜和菌類保住性命,外婆因絕食和勞累死於水腫。
「外祖母特別神經質,又特別堅強,她生了十一個小孩,生一個死一個,最後只剩下我母親一個。」
殘:(肯定地)不是做夢,就是高度集中來創造,有時還故意跟常理、現實相對,來弄一個新東西,就好像到達一個無人的曠野,自己赤手空拳,亂搞一通,得到那種快|感。
隔天到殘雪家的途中,口裡銜著小攤上買的檳榔,聽韓少功形容她的兩個裁縫徒弟:
殘:每一個短篇都是一股小一點的情緒,都很貫通。稍微一偏,能看出來,有時想偷懶,沒提那麼高,寫出幾千字全部刪掉。
「也就是一般,一家九口人才幾十塊錢,她沒時間管我們。」
施:不止是單純的健身吧?九*九*藏*書
韓:一般的感覺關閉了。
殘:我在塑造自己的世界,人家進去不了,完全進入我的作品也不可能,就要變成我自己。
走廊右邊小屋,從剪刀、量尺、木台後走出殘雪的丈夫,橫條高領毛衣,使他上身顯得很短,有稜有角的方形臉,沉默篤定,相比之下,瘦高的殘雪便影子似的飄搖不定了。
殘:不要求。我還是比較實際,注重一般意義上的感情。
殘:那是現實主義,我不是那麼一回事。
又說:
殘:有一股情緒,但是不能很清楚說出來,那股情緒要用很強的理智把自己控制住,控制在非理性的狀態中去創作,如不控制很可能出現理性的東西,我的作品要完全排除理性。
韓:她最早寫《黃泥街》捕捉一些荒誕的感覺,寫法比較寫實,她自己不滿意,第一稿沒寫完。
1987.12.16 長沙賜閑湖
殘:那時創作還很模糊,不知道要不要,能不能搞,後來感覺要搞,一種說不出來的衝動。

她有兩個靈魂

殘:假如我能很清楚地說出來的話,那可能就不能寫這些東西。
一九五七年,殘雪的父親作為「《新湖南報》反黨集團」頭目被列為「極右」下放,她的母親被遣送至衡山勞改。
韓:就是寫《真的惡聲》的唐俟,他評《蒼老的浮雲》,結語說:「六十多年前,魯迅先生悲憤于中國文壇的寂寞,曾經熱切期望過能發『真的惡聲』的『怪鴟』」,現在他的妹妹殘雪使他聽到一種真的惡聲。
殘:暫時是這樣。以後會淘盡,我的創作一定在四十歲以前,精力最旺盛的時候。
殘雪說:當然有一點,我還是理性很強,以後可能不會惡化,中國人的韌性是不可想象的。外面看起來好像沒什麼,情感的經歷跟一般人不同一些,複雜一點。
韓:前一陣子,幾個編輯搶著要她的長篇,都住到家裡來了……
施:寫的時候,主觀狀態……
殘:時間。
殘:(輕鬆平常地)沒什麼,總有點事做,學外文,做裁縫,虛榮心也有,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一個懂得看手相的人,斷言殘雪有兩個靈魂,呈現在文學世界里那個鬼氣的靈魂,與世俗中與常人無異的靈魂兩者是截然撕離開來的。
殘:我寫這種小說完全是人類的一種計較,非常念念不忘報仇,情感上的復讎,特別是剛開始寫的時候,計較得特別有味,復讎的情緒特別厲害,另一方面對人類又特別感興趣,地獄里滾來滾去的興趣。
我寫些人在黑暗九九藏書中摸索,相互之間貼近的感覺,沒有情節,情節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情緒的貫通,從《蒼老的浮雲》《黃泥街》《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還有最近這個長篇,情緒上都是一貫的,劉××讀了長篇《突圍表演》,說像讀論文一樣,二十三萬字,寫了整整一年,情緒從頭到尾貫通。
早上跑步回來,精神最好的時候,坐下來,規定自己寫一個小時,寫五百到一千字,再搞下去也不行了,受不了。
韓:還練氣功。
施:文學的敏感或許勉強可找到一點聯繫,思維上完全不同。
殘:剛完成的長篇《突圍表演》,所有的人都在突圍,包括我自己,寫這二十三萬字也是突圍,老要和銅牆鐵壁較量一下,老突不出去,每個人都要表演一番。現在我愈搞愈怪,內心更走極端,很少有人能進去。愈抽象,在語言上卻愈來愈平易。我跟那些人說愈來愈明朗,那是騙他們的。
施:感覺呢?很朦朧的感覺總可講講吧!
韓:她在這個方面比卡夫卡更前衛。
當時是冬天,氣溫為零度左右,我們那套陰暗的舊住宅同大家一樣,都沒有取暖設備,僅有一個800W的暖風機放在施叔青女士的腳邊,而她,穿的裙子和絲|襪。她一定凍壞了。幸虧談話很熱烈。她是一位逗人喜歡的、熱情的女士。後來我一直擔心她有沒有生病。
殘:把我弄到馬路邊,也一樣能寫。
在日常生活里,她稱職地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問起她與曾為「有名氣的木匠」、現在打理裁縫店的丈夫感情生活如何?
韓:她寫這種小說,在心理上是有傷害的,心理轉為生理的傷害,非得在生理上不斷補充不可。
殘:川端康成對我影響也很大,但我的東西跟他沒一點接近。
施:有誰比較可能理解你?或者一個都沒有?
殘:我本來就不同。現在拚命把這種不同誇張表現,原來沒機會,現在機會來了,就趕快表現。
這是個屋頂很高、很高的家,除了公共建築,在大陸我去過極有限的私人住宅,從沒見過天花板離地這麼高的客廳。
殘:有醞釀,但不能說出來。
韓:耳朵長出桂花樹,枯樹長著人的頭髮……這些意象怕不怕有枯竭的時候?
殘:沒有感覺,那種緊張、集中不是屬於關上門的。
施:時間?你自己承認不是時時刻刻把創作放在心上。
施:當然也不知道想表現什麼……
韓:感覺到一種充分的自由,無拘無束,有人開玩笑,稱它是巫術。
韓:第一稿《黃泥街》和第二稿發生九九藏書什麼變化?
施:每天寫一個小時,剩下的時間,比如說你去買菜、吃飯時腦子裡想不想?
殘:現代主義文學與技巧無關,反正到了這個程度,有很多話要說,隨便找個借口把它發揮,最重要的是心裏有沒有這個東西。
施:要求他懂得你嗎?
韓:——當中有很多現實的因子,她將它打碎。
韓:創作中如何能知道什麼是理性,什麼是非理性?
「一直就是這樣。」她說。
殘:《蒼老的浮雲》《黃泥街》兩個中篇有一些重複。我力圖要求自己每一「批」作品不重複,實際上還是免不了。我是以更高的層次來重複自己(指形式上、感覺上的),每一次得到一次新生。
韓:她好像一口井,總是淘不盡。
施:卡森・麥卡勒斯。
一轉身,她坐在撤下碗盤的飯桌旁,拿起本子,趴上去寫起小說,走進她的另一個世界。
「牙齒黃黃的,長手長腳,一看殘雪的碗空了,搶著過來盛飯。」
殘:無所謂,反正就是這個樣子。
施:你這種獨樹一幟的慾望很強,與眾不同對你這麼重要嗎?
施:怎麼會受不了?你不是覺得很痛快嗎?

作品完全排除理性

施:從理性控制來達到一種非理性,心理上需要做什麼樣的準備?
殘雪對遺傳深信不疑,她的神經質是天生的,得自外婆:
殘:坐在客廳寫,人家走來走去,電視機的聲音、兒子來吵都無所謂,被打斷了,回來坐下來繼續寫。
殘:我喜歡挪威畫家蒙克,我覺得很美,有些氣質跟我接近。寫這些動物是表現一種意境,寫的時候無所謂美醜,用小孩的眼光,覺得奇特、有意思。
施:受哪個作家影響最大?卡夫卡?懷特?
殘:現代主義都是即興的。卡夫卡的《城堡》就是即興,寫完了還不知道搞什麼東西,幾十萬字。
殘:絕不是,雖然我很怕死,想活到一百歲。不跑步根本不可能寫東西,有一年沒寫,就是身體不行,吃不消。
走出屋頂很高的殘雪的家,想起她的《曠野里》,一對夫婦住在又大又黑、有著數不清的空房間的大宅里,夜裡像兩個鬼魂游來游去,顯然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事情。
卡夫卡非常隨意,《城堡》一下扯到這裏,一下扯到那裡,結尾續了三次,結不了,就算了。
殘:從來不去想。坐在桌子前,寫出上一句,還不知下一句在哪兒。完全沒有構思,也沒有提綱,積累久了,可寫長一點;有時只有小的意象,就寫短的。
殘:暫時還不會。九*九*藏*書
殘:肯定沒有共鳴。至少讀了能體驗我個人的氣質,慢慢會有些人欣賞,現在太少了。
幾乎殘雪所有的小說里,母親的形象總是扭曲、醜化的,與敘述者的「我」永遠水火不容。
施:突破、新生的準備功夫是——
殘:他的窗口主要來自非理性的力量。
香港作家施叔青女士作為友好交流使者來到大陸作家中間,和許多作家進行了對談。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她和作家韓少功來到我在長沙賜閑湖的住宅,我同他們進行了愉快的對談。施叔青女士個子小,活潑,才思敏捷。
兩個靈魂有時是否會交叉,相互干擾?
施:聽說你對健身很熱衷?
殘:(急急插嘴)實際上又是一樣。
去年秋天,和北京作家們初試獨一居的山東蓬萊廚藝,吃了一種叫不出名的魚,吐出來的骨頭是綠色的,史鐵生和我合稱它為「殘雪魚」。
施:你覺得可能在作品中重複自己嗎?
這棟寬敞氣派的舊官邸,就是殘雪的家?她圓跟皮鞋在地板上踩出很實在的跺響。她為我削梨、遞茶,一副家居主婦的架勢。
施:有人認為文學是一種發泄,將內心的陰暗嘔吐出來,達到驅魔的功效。
殘:住了幾天,就睡在客廳里,別家出版社打電話來,他站在旁邊「監聽」,寫完了,看也沒看就拿去發,怕別人捷足先登。
原以為晚上的聚會與縫紉機無緣,用不著殘雪穿上自己裁剪的衣裳當活招牌,後來才聽說她丈夫早已一手接管裁縫鋪,讓殘雪沉潛她的另一特長,專心寫起小說來。
殘雪最早的小說《污水上的肥皂泡》,邪惡、不潔的母親,在敘述者「我」的幻覺中變成一盆發黑的肥皂水。另一個短篇《阿梅在一個太陽天里的愁思》,阿梅(我)的母親和丈夫關在廚房裡剝蒜子,「兩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婚後第二天丈夫在屋角搭一個閣樓「跟你一起睡我總害怕」,後來丈夫不回家,母親「彷彿就因為這件事對我更加怨恨」。
韓:有些編輯趕時髦,爭著登殘雪的小說,也有模仿殘雪的,可惜發表不出去。
施:和讀者取得共鳴、交流是不可能的。
韓:反邏輯、反理性走到極端的例子。
殘:這是後來評論家硬套進去解釋的,他的作品可以上升到哲理的高度,並不是由於思索,而是來自內心情緒的積累。
殘:有的時候他們說我在浪費紙張。
「月光下,她的全身毛茸茸的,有細細的幾縷白煙從她頭髮里飄出,我認定這煙是從她肚子鑽出來的。『泥土很清涼』。她嗡嗡地出聲,『只要屏住氣細細地聽,就有一種聲音。』她又說。
韓:就你理解,什麼是現代派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