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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採訪 林丹婭 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

訪談

採訪 林丹婭 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

問:有識人也看出這一路晦澀恰恰是殘雪憑藉傑出的也可以說是獨一份的藝術想象力構築起的超現實場景。進入這個場景觀看的人,未免首先會產生了一種摻和了邪惡味的荒誕感。它最可能是由變形引起的,它令所處者眩暈。眩暈讓人如此難過,人本能的反應就是推開它或閉上眼睛。但奇怪的是,倘若人能再堅持一下,接著便會在這個令人眩暈的超現實場景中,看到現實的真實產物,而且是絕對可以讓人設身處地地、經驗式地感受到它們。它們漂浮其間,超常地密集,因為失去習慣性的語言修辭,而顯得特別赤|裸、精確,而顯得比在司空見慣的現實場景里駭人得多。這些東西的確像有人指出的那樣,是具有夢魘性質的東西。因為它們明顯是在理性的世界里被壓抑了的那部分內容與形式,是在人的意識失去效能時鑽出意識監房活動的那些無經整理(!)的對真實事物的最原始印象。它的內容常常是讓人羞於啟齒的那部分感受。比方說一個回憶起自己做過的一場噩夢:一個語言含混面容模糊的人一直是使自己感到身體非常疼痛心理非常恐懼精神非常緊張的魁手,當自己終於看清這個人的面目時,它竟赫然是自己最親愛的母親的面容。在現實場景中恢復理智的當事者,無疑會為自己出現這種不受控制的心理景象而感到迷惑,同時還因為潛在的道德感而感到不安甚至羞愧、內疚與自責。於是為了掩飾與彌補,一些抹去與虛構的意識與行為產生了,它填充與聯綴著人在「意識/現實場景」與「潛意識/超現實場景」之間出現的巨大反差與空匱。於是,人們可以在現實場景中,或刻意或無意地繞開一些雖然存在但令人無法正視的真實矛盾。它們變成一些被集體刻意或無意遺忘的真實,或者是被人們一起刻意或無意緘口不語的事情(至今有多少描述這種現象的詞語出現?充耳不聞、視而無睹、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眼不見為凈、精神勝利法……也算「非無稽之談」了)。塗抹與虛構所組成的真實世界,像有毒的空氣一樣適合人們的感知與情感需要,並成為合理存在。人的生命危機與精神危機部分地通過這個渠道在向人類逼近。你是如此強烈地感知到它們,不厭其煩的文本表層描述與傾訴,無不出沒著你極為焦慮的影子。外在的宣洩固然是達到緩解自我緊張的一種方法,但殘雪文本的特異之處也正在於此,你是能夠、並敢於從現實中看見、剔撥、圍攏這種陰暗的、散落的、無形的真實的高手。現在,你的小說文本既是一種提供閱讀者「能夠並且敢於」的機會,同時又是一種考驗閱讀者「能夠並且敢於」的設置。老實說,閱讀旅行到了這個份上,本身就已經夠讓人痛苦了,並且讓害怕痛苦的人感到緊張與煩躁。
問:其五,我發現以你成熟的女性作家身份,卻常常給小說第一人稱「我」設置了男性身份的觀照與發言,這是一種不自覺的性別倒錯,還是有意識的?這裏面有什麼講究嗎?
並且,最讓人疑惑的還是你在文本中所表現出來的你對如此形態的表述「津津樂道」的姿態。要知道,對同一種文本形式來說,「津津樂道」和「不堪卒讀」是兩個反差多麼懸殊的反應。因此,這裏面有許多看似普通的問題會在文本的閱讀中很強烈地浮現:殘雪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何她會如此「熱衷」「津津樂道」于描述那些令人心寒的物象?她為什麼要如此悖性與悖理?為了文本的標新立異?為了在繁複而轉瞬即逝的文本世界上,以令人避之而達到記之?如果說,小說文本原來就是為被閱讀而創造出來的,那麼殘雪難道不顧忌它的「不堪卒讀」將會喪失文本寫作與存在的基本意義?
問:其二,在殘雪文本中,同一口吻的人物自話布滿了敘事的同一空間。這裏沒有表徵故事情節發展的線型時間。這是否意味著,傳統小說的故事性在殘雪文本中也同樣是不重要的?
問:看起來殘雪的文本寫作活動的確是自然產生的,不是光有理性就能做到的。但人們閱讀殘雪文本則需要超強的理性。打個比方,嗜食只要本能,服藥則需要理性。殘雪文本具有藥性——我曾經這樣表達我對這種藥性功能的認識——她們正以敘述黑暗存在的方式突破黑暗:以揭示殘缺而期待健全真實的世界,以顯示污穢而明凈人的內部與外部,以敘述無聲的恐懼以消除恐懼,以破壞性的書寫呈現自己的創造。
答:談到無意識寫作,也與上面那個問題有聯繫。無意識寫作確實是對傳統男性文化顛覆的最好、最徹底的方式。生長在中國,人不可能不受傳統的浸染,只要你開口說話,開始想事,就要遵循令你厭惡的文化模式。在創作的初期,我嘗試過現實主義的模式,但我寫下的東西令我討厭。也許是潛意識裡的自我漸漸強大起來,我開始了擺脫一切束縛,踏上漫長的靈魂探索之路的歷程。也許作為女性,靈魂上的那一層硬殼相對薄一點,所以更容易達到內部深層的無意識吧。從個人來說,我探索的是自己的靈魂,但對讀者來說,那會是誰的靈魂呢?
答:在作為作家的殘雪身上,「病」和「強健」大概也是一對矛盾,病得越深,自我意識越清晰,理智越健全,健全的理智又似乎是為了促進疾病的泛濫。由於中國文化的饋贈,我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將分裂的靈魂鉗制在統一體之內,讓各個部分不斷碰撞,對話。這一點是我對西方作家的優勢。我常想,我會比較健康地活到八十歲,著作等身。
問:因此,閱讀你的小說,的確需要相當的勇氣。你敗壞而且破壞讀者早已養成的(甚至還有一些得自遺傳的)嗜食語言文本的胃口。除了那些讓人要頻頻避開的醜陋意象外,誰都能感受到殘雪文本的另一個異常,那就是描述那些醜陋意象的形式——那些奇怪的句子組合。它表現得令人不可捉摸。人們幾乎不能借鑒以往的閱讀經驗https://read.99csw.com來閱讀它,幾乎不能通過它來找到預料中的(約定俗成中的?)人物或事件的前綴,也無法推理人物或事件的后延。在文本構成的語詞與語詞之間、句子與句子之間、層次與層次之間的中斷、孤立、無聯繫,似乎就在所指著文本構成的人物與人物之間、想法與想法之間、事件與事件之間、行為與行為之間、時間與時間之間、空間與空間之間的中斷、孤立與無聯繫。與其說一些我們習以為常的聯繫順序被敘述者在敘述時抽取掉了,莫如說敘述者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事物的語言順序,這是我們非常陌生並不習慣的一種語言順序。人們的習慣性思維在這形式面前受阻,無法順利流暢輕鬆愉快地完成原有的演繹推理,它破壞了人們通過約定俗成的語言順序對這個世界的事物順理成章的認識規則。但我們的確也只是陌生而已——人們通常更熟悉的不就是「變得認不出自己」的這個自己?閱讀此類性質的文本,我覺得人們應該會體會到一種特別的功能伴隨其間:一些隨著被指認為不可言傳的事物而失落或沉睡的思維語言,伴隨著人們對殘雪言傳的閱讀會被逐漸喚醒和復甦。不是也有人在不斷地證實這一點:從讀不懂,到很難懂,到其實很好懂。只要有足夠的耐心(病去如抽絲啊),人們盡可憑藉自己的某些經驗與悟性,溝通去往無疑囊括了諸多先鋒因素而形成的殘雪文本先期到達思維境地。而那些通過文本顯現出來的令人無可迴避的句子與意象本身,則在提醒某種被壓抑了的潛意識的存在。在它的比照之下,那些被人們在文本中勉力聯繫並建塑起來的理性世界,倒實在地顯出了它理智的虛構。
答:雖然由作家自己來解作品中的謎似乎不太妥當,但我想,文學發展到今天,有一類作家同他自己的作品距離是越來越遠了,也許我就屬於這類作家。寫作時排除理性,讓潛伏在最底層的無意識直接展露;寫完作品后也很少去讀,而是拋之腦後,過了很久遇到某個契機時再去讀。於是就出現了這樣一種情況:我本人成了自己作品的讀者。這就使得我有可能作為讀者之一(不一定是權威的)來解讀自己的作品,同時也給其他讀者一些啟發。但談到驗證,很遺憾,唯一能驗證感受的只能是閱讀本身。於是讀者只好再一次去闖進那個世界,去儘可能獲得那種苦刑般的快|感。這樣,驗證便成了一個過程,結論永遠得不到,因為它就在你的渴望當中。當然,我願我的解讀能同讀者溝通,使其他讀者的感受得到某種佐證。
問:嘿,我也這麼想。自從那一天我知道了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風霜雨雪以及大年初一都擋不住殘雪的長跑、外語學習與中文寫作時,我就這麼想。在想中隱約看到從古至今並不多的一些中國女性,比如在最苦的長跑項目中能拿奧運會金牌的王軍霞……她們的創造與閱讀這種創造,似乎都被註定了是永不會輕鬆的,甚至是痛苦的。但這痛苦卻是詩意的。何謂詩意的痛苦?打個確切的比方:猶如女人生產人類生命的感覺。遺憾這也是一個不是一切人都能同時同程度地理解並明了的比方。
答:我很同意你的看法,我也一貫認為殘雪似的書寫只能出自女性之手。只有處於文化邊緣的女性,才會有充足的底氣運用原始之力來與整個龐大、深重的文化體系分庭抗禮,這件工作還需要非同尋常的耐力,中國婦女恐怕是世界上最有耐力的婦女了。當然這裏也要突出提到採用西方文化和思維方式作為破壞的工具。我不懂我們文學界為什麼一談到西方文化的滲透就談虎色變,並且要打入另冊。我認為這種態度根本不是愛國,而是打著愛國的幌子死抱住舊的傳統不放,骨子裡頭還是天朝心理的二十世紀修訂版。我認為明智的態度是對異域的文化持歡迎態度,讓它們滲透我們的觀念。這樣,我們自己垂危的傳統才有新生的希望,或者說新的傳統才會產生。反之,西方對東方也應是同樣的態度吧。死死地去維護是維護不了的,看看社會現狀就明白了。我的作品令一些高層次的外國同行也感到很服氣,感到為他們的文學傳統輸了血。因為我的寫作產生在中國,因為他們本國的作家很難達到殘雪的高度。我認為殘雪的作品就是移栽成功的例子,它沒有狹隘的地域性的根,它的根是一個藏在靈魂深處的謎。
1998.8 書面訪談
特殊的文本結構自會形成一種特殊的文本氛圍。你設置的超現實場景中最具現實感的情景敘述,奇異地使每一處細節的存在似乎都在指向哲學層面上的問題:人是什麼,什麼是人,人怎麼活,怎樣活。反過來則使殘雪文本氛圍倒具有一種可謂具體的象徵意味。我想,如果一個人在講述,那麼還有什麼比怎樣講述更能顯示講述者的智慧與願望呢。殘雪在以她的形式講述,這正是一種與往常那種我們因習慣而成自然的「易接近的形式」絕然不一樣的形式。因為那種形式「正是不能表達我們所渴望表達的形式」(伊麗莎白・白恩斯)。殘雪的確已形成具有自我個性特徵的敘事模式。關注殘雪文本的人,幾乎都能一眼認定這就是「殘雪式」,同時人們也由此擔憂由於文本模式獨特性在寫作中必要的強調而形成自我模式的囿限。但我想知道的是,你本人對一些特別的「殘雪」敘式的運用有何用意上的解釋。
答:前面已經談到,殘雪小說中的人物是靈魂的各個部分。在小說中,以女性身份出現的人物往往是靈魂里最有詩意的那個部分,靈動又飄逸;而以男性身份出現的人物則帶有強烈的自審傾向,二者總是相互補充又相互促進,推動著文本向前發展。但有時這種劃分也不是絕對的,如後期作品《新生活》等,主角就是女性,她集詩意與自審於一身。到底如何選擇性別,只能是無意識的,服從文本需要的,當然也是非常有講究的。實際上,自審與詩意不可分。再比如《read•99csw•com歷程》中的皮普准先生,有很深的自審意識,同時他的境界又非常富有詩意,充滿了激|情。總之殘雪的靈魂是非常複雜的,很多東西還未完全嶄露出來,很難有定論。問:其六,我曾經說過你小說文本所特有的(針對既成的閱讀審美習慣來說它就是怪異的)敘述話語(包括什麼敘述對象進入書寫及用何種形式進入書寫),不管你是有意為之或無意為之,它的客觀效果皆顯示出它對在男性文化中心的歷史下所形成的男性閱讀模式所訓練出來的良好胃口的破壞。那些在既成識讀規則下顯得無章可循、毫無邏輯、醜陋、噁心的特徵敘述使固有的閱讀期待落空,我以為這是具有與男性敘述分庭抗禮的女性敘述,體現出書寫意義上的反叛特徵。但有批評家朋友指出,為什麼這樣的句子必須來自女性,是因為寫這樣句子的人是作家殘雪,而殘雪恰好是一個女性嗎?我意識到這是一個我必須有深入與充足的女性文本研究來完善的命題。很想直接地從你這兒聽聽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談到殘雪文本,同古典文本又有所不同。同近代世界純藝術潮流一致,殘雪做的是向人性內部探索的工作,所以作品中的人物與現實主義文本有所不同,他們所體現的是本質性的靈魂的東西,不能與公認的現實和社會挂鉤,因為這種創作另有所圖。打個比方,這就像看三維畫一樣,人首先看到的只是表面雜亂的色彩、形狀,只有當你似看非看地「凝視」良久,當你排除了習慣的干擾,才會發現內部的真正結構,那亮麗而深遠的意境。十多年來,一直有種信念支持著我,那就是殘雪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存在的,我每天同它晤面,只要我堅持自己的狀態,冰山就會露出海面。所以當有人問及我是否改變了創作的風格時(大概他們認為殘雪的把戲不可久玩,久玩必定令人生厭,要不斷變花招才有「看頭」),我鄭重地回答說:「沒有。原來就是好的東西幹嗎要變?!」或許正是由於這種徹底顛覆性的方法,這種由外向內的轉向,作品反而更能觸及每個人的靈魂,因為事實上,每個人的靈魂的結構都是相似的,只不過人在社會上忙忙碌碌,有意或無意地不去注視它罷了。
作為人類一員的和此刻訪問你的我,謝謝您。
問:讀你的小說,很多人會有一種共同的「不堪卒讀」的感覺。記得當初我們系兒位關注當代文學寫作狀況的師生在一起議論剛剛露世的「殘雪文本」,當然最先受刺|激的是你採用來描述這個世界上的一些物象及其關係的詞彙,它們正常地引起人們生理上的不適反應以及心理上的憎厭情緒。前不久雁心先生髮表一篇給你的獨白(《那單純而樸素的笑容》《廈門文學》1998.6)不知你看到了沒有,她說「殘雪,你那麼敏銳地感受現實中那些無可奈何的,曖昧難明的骯髒和醜惡的形象呈現在作品中時,它們所喚起的無可迴避的厭惡真使人害怕。你真有本事使人在閱讀時厭惡得擲卷而走,而這厭惡又像無法逃避的頭痛……」這種感覺從接觸到你的小說就一直伴隨著你的小說,幾成你小說文本的屬性。由此相信會有許多文學鑒賞人會說殘雪是自己「很不懂得欣賞的一個作家」。我想這裏的「很不懂」其實更多的是指很不願。因為閱讀你的小說文本會變成一種強迫性行為。一般來說,那些令人起雞皮疙瘩的醜陋詞彙/物象在傳統文本寫作中,好像總會被有所節制地表現,甚而是被本能地節制。就像人們會本能地避開那些讓自己感到難受的不良物象一樣,如陰冷、黏濕、滑膩、腐臭、污毒、糜爛、痴獃、滯阻、鬼祟等諸如此類。它們擁擠在你的小說中,使你的小說成為它們自身的氛圍。閱讀者一旦進入這個文本氛圍內,感覺好像是在接受自虐。
答:我的小說具有與傳統小說完全不同的故事性,可惜就如同很少有人讀懂卡夫卡、博爾赫斯的故事一樣,殘雪的文本同樣費解。這是關於靈魂的故事,如能拚命闖入迷宮,會發現那裡面的故事比傳統的故事更為有趣,結構更為奇巧,甚至會有天衣無縫的感覺。總之決不是像某些人評述的那樣,是一盤散沙。最近我寫了一本書解讀卡夫卡的《城堡》《審判》《美國》等,我相信讀者看了我的評論會覺得卡氏妙不可言,比傳統的偵探故事更引人入勝,而且產生巨大的靈魂震撼。
其一,在你的小說文本中出現的小說人物,幾乎都在用同一種口吻訴說,訴說內容與訴說風格與男女老少無關,與身份職業無關,與文化修養無關,更與個性無關,這明顯有異於傳統小說對人物語言特徵刻畫的要求與重視,這是否意味著在你的小說文本中,人物的個性特徵是否被體現並不重要?
至今猶記得第一次讀到你的小說時的情景,「很奇怪」的感覺是那樣強烈,它一直延續至今。這種很奇怪的感覺與其說是針對你多少具有特立獨行風格的小說文本來說,莫如說是針對你這個作家與這樣一種小說文本之間的寫作關係而發生的。這裏面存在一些令人原來難以思及的謎。因為對象是一種謎的性質,所以,這次有機會向你訪談,難免會帶上一些對你及你的文本解讀時產生的一些猜想。所有的驗證、修正與反正,相信都是讀解殘雪文本的讀者——當然包括我——所期待的。
問:其四,誰是你在文本中設置的永遠訴說的聆聽者?

答:你的闡述又使討論更加深入了。我願意再重複一句:殘雪文本是向每一個讀者敞開的。作為寫作者本人,這是一個矛盾,因為他的作品既有排斥一切讀者的傾向(他要摒棄一切世俗的因素,向那終極之美——「無」突進),同時又只有獲得世人的認可才能存在(作品只能通過閱讀最後完成),作品就在這個矛盾衝突中誕生。衝突的過程中充滿了對生命本身的厭惡、自虐似的幽默、惡意的報復、為擺脫而發生的扭斗等複雜感受,但這些感受無一例外地得到升華,化為天堂似的幽默。從這個意義上說,也許殘雪https://read.99csw.com文本的讀者既會體驗到強烈的人道理想,同時又會產生那種超出一切道德的空靈感吧。生命離不開臟,最髒的才是最有生命力的,被包含在生命內的人類精神必須同它的載體達成妥協,才有可能向那最美的境界升飛。人在現實中無論多麼痛苦、噁心、發狂,那都是很有意義的,如同孕婦的感覺,她誕生的是美。作為現存社會的女性,在藝術的體驗上當然更有優勢,因為她對生命的體驗更少受到傳統的污染,因而與環境的衝突也會更尖銳,破壞和報復的潛意識也更強烈,建立自己的體系也更容易。
林丹婭是我的好朋友,她在廈門大學中文系當教授,是一位非常有才華的女性文學評論家,她還是有名氣的散文家。所以她寫的東西既有很濃的書卷氣又文筆優美。多年以來,我們在各自的領域里默默耕耘,但又始終相互惦記著。林丹婭長得嬌小漂亮,寫起文章來卻頗有鋒芒,她的學問也做得很紮實,我很佩服她。去年她得了腰椎間盤突出症,度過了一段地獄般的苦日子,但她終於熬過來了。現在她又活躍在文壇上。
答:我想,殘雪文本的產生不會是偶然的吧。追究下去,這件事有它最深的文化根源。它是一種古老悠久的文化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本身處於千瘡百孔的垂危狀態的產物。我們既需要緊急輸血,也需要凌空嫁接,還需要移栽。不過作為文學來說,這都是不刻意為之可以達得到的,它需要才能。我的成功也許就在於我的想象力,我的強健的理性對於這種想象力的引導。另外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我以為是得益於我的性別。作為處在末世文化中的一名女性,我有可能以特殊的方法來進行最徹底的反叛與突圍,有可能進行真正的、全新的創造,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水到渠成吧。
問:妙極。我曾從一些貌似偶合的現象分析中極強烈地感到一種「必然」的作用:某種「女性傳統」並非如我們所知的那樣是在顯性渠道中流傳的,她更有可能是通過一些隱性的渠道(比如說心理遺傳)而傳遞給貌似孤立的女性個體生命內部從而發揮作用的。因之我料到有一種要令通常人更為發怵的或者更為不快的或者說是更為嚴峻的事實必須面對,那就是女性與寫作之間所具有的特別關係。它們是一種源於女性自身內部的隱秘關係。這也是一個在現實中總要被耳聰目明的人有意無意要無視或不提或淡化或滑稽化的事實。而對我本人來說,我看重殘雪的文本實踐是因為我相信她的確是無意識。當這份無意識的自然寫作狀態與女性這個社會性別聯繫在一起的時候,它意味並昭示著什麼?我想她是不是起碼在表明一個事實,由於大氣候的適宜,哪怕是只有那麼一點點適宜,在自古以來就被努力粉飾得光滑漂亮的中國書房裡,嶄露了一種與其格格不入的植物:從頂多在書房裡有一席紅袖添香者位置的女性,騰挪為展卷執筆人的現代女性,好歹不再說書房/男性之說,看書房/男性之看,經驗書房/男性之經驗,感受書房/男性之感受?
一些男作家為什麼做不到這一點呢?我想是他們太留戀自己的「根」了,這也是一種戀母情結。他們總覺得自己家裡的東西千好萬好,別人家裡的東西怎麼也不合用、不順手,這樣左比較右比較的,就把原有的一點反叛心理丟得於乾淨凈了,更談不上顛覆的決心和「拿來」的氣魄。自古憤怒出詩人,沒有了憤怒,沒有了靈魂的分裂,當然只好到靈魂的外部(比如某種文化)去找寄託。談到我自己的根,它就在我的內部,我每天感到它,為了維持對它的這種敏銳感覺,我將不斷寫下去。
面對殘雪小說文本中連篇累牘且層出不窮的醜陋物象,是人(相信只要不是變態者)大都會感到「噁心」。這種對醜陋物象表現出來的在生理上直覺式憎惡與厭棄反應,幾乎與我們對文本根深蒂固的傳統反應——道理的愛憎感毫無關係。也就是說,你對醜陋物象專註而任性的描述,客觀上則使你的文本有了這樣的效果,它混淆了傳統文本所提供的(同時也是閱讀者閱讀期待中的)愛憎界線,閱讀者的道德身份在閱讀你的文本時消失了。你好像是故意在你的文本世界里,造就了一個平等的閱讀人群。於是好像有種文本暗示產生了:無論他是救生者還是殺生者,無論他是施善者還是強盜,無論他是生產者還是寄生蟲……你所描述的東西一樣令他們難受。不知你有否感到這一點,這樣有悖傳統寫作期待的、混淆閱讀對象人格層次的客觀效果有否特別的意義?(因為我懷疑這裡是否有女性這個性別對既定的整個價值體系的破壞潛意識,以及它在起的作用。)
問:有意思。你一開頭就使我擁有了一種佐證:我總感這世界存在二種文本的生產形態。少數作者能夠獲擁進入創造場景中的天賦。處於創造境界中的他們,已不再是置身生活場景中的他們。因而他們的作品不但超凡脫俗,也超自脫我。因而他們的創造能量自我也無法預知,何況他人。舉個小小佐證,這類作者準會讓在生活場景中遇到的讀者感到意外;大多數的作者多是意不過生活場景中的讀者之外的。而我竊以為這裏實際上已有一個創造的「無限」與「有限」之界在顯示給我們。讀你的小說,首先第一感覺的確有如某個「老外」批評者的感覺:不相信中國竟有人會寫出這樣的作品。面對這樣的作品在中國的橫空出世,我們也感到很不相信,覺得它相當「洋化」,是相當地道的具有「現代派」意識與表現的作品。後來,在閱讀了眾多的類似張賢亮賈平凹那樣好讀的當紅男性作家「土生」的小說文本后,我很感興趣為什麼這樣「洋化」的文本,會相當先進地產生在類似劉索拉、張辛欣、殘雪這樣的女性作家筆下。它在她筆下的生成,是屬於自然土生的,就是作家個人意識在本土現階段文化背景下水到渠成的那種,還是屬於望洋而趨凌空嫁接刻意為之的那種,或者是一種心領神會一拍即合的關係。這裏也許可以找到我的一個臆想:在九-九-藏-書中國當下文化狀態中,性別與文本構成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特定關係。我有聽到人們評論你的小說(寫作態度?)「矯情」的說法(這也是一個我覺得相當有趣的生活現象:人們更習慣把這樣一個詞粘貼給一個女性或者一個有「女性化」傾向的男性),但我擔心我們是如此容易忽略掉一種人不能表白的屬於黑暗中的痛苦:人們總把某個人的「真情」當做「矯情」。以我的觀察來說,我覺得與其說這是一個對「情質」認識有差異的問題,莫如說絕大多數是對「情表」認識有差異的問題。也就是說,「矯情」的評定常常更多的是出於對「表情」的誤讀與誤解。由於「矯情」內含眾所領會的「虛情」成份,我擔心我們在以真為假的判定下忽略掉某種真實。你當然會知道你的小說文本如何地與眾不同,所以我很想知道,這一隻讓人不得不追究她母親的「怪蛋」,究竟是怎樣被產到這個與它還明顯格格不入的文本社會上的?它是人們通常最先感覺到的「故意性」寫作行為嗎?如果是的話,這種動機是怎樣產生的?它有預期效果與目的嗎?如果不是的話,你有沒有想過有關於你的小說文本與同時同地的他小說文本和她小說文本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太過明顯的結構差異的原因?
問:在你的小說文本中,最經常的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以家庭親情關係來演繹並指證事物關係的本質特徵,我想這除了因為家庭親情關係所具有典型性與代表性外,與你的女性性別身份一定有某種潛在的關係。就像卡夫卡在《變形記》中表現與演繹的是人物的社會關係一樣,它們絕對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它們通常地反映了作家所擅長的、所敏感的生活區域與意識區域。很想問你在你的小說文本中描述的那些物象及物象關係的印象來源,如充斥在父母子女夫妻婆媳公婿兄弟姐妹鄰里同事之間相互干涉又相互排斥、相互窺視又相互防範、見風使舵又固執自許的嘴臉、言語及行為——順便說一句,它們常常令我驀然一驚,它能立刻觸及我的某種極不愉快的感覺記憶,在那裡面,我隱約地看到了那些親愛者或者高尚者,甚至是我自己的那種可恐怖的面容、表情與身影——我猜想如果不是極其恐懼棲身之所的敗壞,恐怕也無法產生如此深邃的具有批判力的洞察。如果真的是這種恐懼作祟的話,它有沒有具體的發源點?如果不是,那是什麼?
世界總有這樣創造並願意分享這樣創造的人,因之世界總有希望。
我同意你說的殘雪文本對於當今文壇來說是一隻「怪蛋」,我更願意將它說成「異類」。但文壇畢竟接受了這個「異類」,這必定也有其歷史根源吧。性別與文本的構成之間確實有特定的關係。一個敏感的女性,對眾人公認的、陳腐的「現實」無比的憤恨和厭倦,時常如坐針氈,她唯一能做的、讓她自己感到自己在活著的事只能是一頭扎進那靈魂的黑暗深淵,在那裡有著真正的現實,她的工作就是讓這現實凸破堅硬的地殼,逐步地、從容不迫地嶄露出來。這種作品當然會給人無比虛幻的感覺,站在「有」與「無」之間的界限上的感覺。如果人沒有力量拋棄陳腐的「現實」,他也決不會接受殘雪的現實。殘雪不可能「故意」寫作,因為寫作對於她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行為,是她生活的方式。一般人之所以在閱讀時感到彆扭,是由於人總是不習慣於凝視那個陌生的自我,那種感覺就如同見了鬼似的,很麻煩。也許殘雪是一個給人製造麻煩的作家,雖然目前只是少數人願意來惹這個麻煩。
如果把閱讀小說當做一次旅遊需要的話,那麼讀你的小說,絕對不是一次輕鬆愉快的旅程。它既不賞心悅目,更無美色可餐,也談不上有冒險的樂趣,人們究竟有何必要選擇你這樣的文本做為進發並深入的景點呢?
問:現在來看你的「津津樂道」就比較能夠理解了,當然,這也必須是身臨其境者才更易理解的事物。打個比方說,如果說你「津津樂道」的是黑暗,我一點也不會懷疑有人會以為你的喋喋不休是一種「矯情」或者是「危言聳聽」。它和你的如此「津津樂道」一樣正常:不在黑暗中的人永遠無法體會黑暗是什麼;有的人雖身處黑暗之中但卻不覺其黑樂在其中;只有身處明亮與黑暗兩界之中的人,才會明確什麼是黑暗。但事情常常又是這樣,即使知道黑暗是什麼的人,也不一定能夠說出它們。原因是多種多樣的。但我想能夠說出的這些人,起碼是滿足了自己需要傾吐的心理而不是壓抑,所以,說者在心理上應該是非常健康的,而非人們通常在文本層面上感覺到的那種病態感——殘雪為什麼光注意到有病的這些東西呢,是不是她自己也有病?另外一種好心人的為殘雪辯白之詞也反證了這種看法的存在:殘雪並不是只讓人噁心嘔吐,在她的小說里其實也有光明、明白、曉暢、溫暖與人情味(潛台詞:她有時也與正常作家是一樣的呀……)很想知道你對這種看法的看法。
答:涉及到審美,我想,中國傳統審美當然是絕對排除了「臟」的,而在殘雪的文本里,「臟」是最基本、最原始、撲不滅、殺不盡的生命,有潔癖的中國人大都害怕生命的直接嶄露(這同害怕活潑潑的性|交是一致的),所以必然會感到「不堪卒讀」。這都是強大的傳統勢力造成的固定的閱讀習慣所致。我記得一位日本老作家讀到殘雪最「臟」的文本《黃泥街》時,曾發出這樣的感嘆:「那真是美的意境啊。」我不認為我的文本會喪失寫作與存在的意義,總會有那麼一小部分對自身現狀不滿的讀者,他們要叩問靈魂的城堡,要深入探討不可思議的人性,因而會與殘雪的文本產生心靈共鳴,如你前面提到的雁心先生即是一例。什麼是美?美就是生命的形式(也包括其終極形式——死亡)。去掉了一切矯飾的、從「臟」當中誕生本身也很「臟」的生命,不論多麼扭曲、怪誕,甚至恐怖,它始終以自己純凈的形式感體現著人類精神的奇迹。讀殘雪的文本,一定要破除傳統的束縛,用一種辯證的、形而上的眼光來看待美與丑九_九_藏_書的對立與統一。我盼望讀者能看到文本後面那描述者的眼光,那是超凡脫俗的眼光。在這種眼光里,臟與純凈、丑與漂亮的界限消融,從中升華出美的意境,生命的最高意境。只要讀者有願望、有耐心,殘雪的世界是向每個人敞開的。這一點從殘雪寫作了十三年,仍然在國內外維持著一定的影響也可以得到說明吧。
我要說,潛意識決不是一團糟的缺乏邏輯的東西,那個黑暗的世界有其自身的規律,它的結構無比精巧,令人嘆為觀止。我在解讀這類作品時(如《城堡》),將自己看作一名偵探,我的工作就是破案。我的閱讀經驗告訴我,人在黑暗深淵里的探索不會是完全孤獨的,有時他會與另一個孤魂相撞,兩個靈魂會碰出最奇異的火花,這火花本身就是那個世界存在的證明。我們也可以將那個世界看作人類記憶大海的最深處,那裡有無比美妙、透明的海市蜃樓,它們的結構之美超出人類的世俗想象之外。這樣的世界當然不是無緣無故就會產生的,它產生於日常自我的血污的體驗,產生於靈魂的殘暴的撕裂。敢於自戕的勇者,有可能闖進那個王國,殘雪似的超然決不是對現實不感興趣的那種超然,而是直接將產生於對現實的批判,只是這裏頭的奧妙一般人很難覺察罷了,也許有那麼一天,會有人將殘雪的文本如同破案似的作出解讀吧。
其三,失去了個性人物與故事進程兩大要素的小說文本,是什麼樣的一種小說文本?與傳統小說文本相比,你覺得「殘雪式」文本有何優長之處?
答:我們的國人是有病的國人,甚至可以說病入膏肓。我們患的是什麼病?就是魯迅先生所描述過的阿Q病。頭上的癩疤不能說,自我當然更不能看,看了就要做噩夢,出冷汗失去生存的樂趣。學者孫隆基的文章給我的感覺是:要讓國人看見自我,等於是要瞎子看見光。這是我們的文化遺傳病。我不悲觀也不樂觀,我仍然要致力於認識自我的艱苦工作,因為老天賦予了我這份才能,將它發揮到極致是我惟一的樂趣。所有的退路早已全堵死了,我只能向那黑暗的深處不斷開拓,不斷無中生有,這樣做時也給我帶來一種英雄主義式的美感。當然這也是我同國人溝通的特殊方式。既然人人病入膏肓,殘雪當然也不例外,殘雪的不同在於,她要將病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津津樂道地來作形而上的分析,並在說的過程中喚起人對生命,對理想的嚮往。從這個意義上說,病入膏肓不一定是不幸,這樣的靈魂有可能更充分地感受到天堂光芒的照射,但請注意只是「有可能」,如果你放棄自我批判,這種可能性就消失了。
問:殘雪你好。很久以來一直想有機會能夠訪問你。你是非常能夠激發人想親自問問的那一種作家。在讀你的作品時是這樣想的,在想起你的作品時還是這樣想;在讀不懂你的作品時這樣想,在自以為讀懂了你的作品后仍是這樣想。雖然有一個妙喻是眾所同意的:作家之與作品是母雞與蛋的關係,吃蛋真不一定要認識蛋的媽。但有一種情況是這個妙比的例外,這就是當蛋本身存在著人所欲解的謎的時候。你的小說文本總是有本事讓聰明還是不聰明的人都處於一種衝動式的猜想之中,只有理念才可能阻止這種猜想的發生。但你知道,人的有些理念真不比有的本能高尚或者純粹。
答:也許用古典主義的眼光來看殘雪的人物對話,每個人都是「同一口吻」,「人形木偶」,甚至無聊得很。如果要我來闡述自己的理由,仍然是前面說到過的,這是「另一種」文本,讀者必須拋棄傳統的審美觀,什麼也不依賴地重新開始自己創造性的閱讀。於是你可能在某個瞬間眼前一亮,發現殘雪作品中的人物言談充滿了「對話」的語境。這是赤|裸裸的靈魂分裂之後,各個部分之間的對話,每一個人物都是靈魂的一個部分(這在早期作品《黃泥街》中還不十分鮮明),他們的特徵不是不重要,而是很重要,問題是讀者要用一種經過過濾的眼光去看,去細心體會,才會進入那種語境的氛圍,當然那種語境與外部世界無關,你必須挖掘自己的潛意識,調動起自己的非理性之力去「闖入」。
首先靈感的誘因或激發點當然是日常生活,而在中國,日常生活的基本單位當然是家庭,並且家庭高於一切,滲透一切方面,這就可能想見它對個性的壓抑。作家想創作,他的靈感一定是來自壓抑,壓抑得越厲害,靈感越大,越覺得非寫不可,似乎自古以來的創作規律就是如此。
答:這個問題要分兩步來談。
答:誰是殘雪文本中的諸多訴說的聆聽者?或者說誰是殘雪的讀者?前面已經談到殘雪寫作行為是矛盾的產物,它既排斥讀者又向讀者敞開。在這個前提下,我認為聆聽者有兩重身份。一重身份是那永遠無法企及,本身又永遠得不到滿足的「虛無」或超驗者或上帝,這個聆聽者時刻監督著寫作者,在限制他的同時又給予他無限的自由。因為有他的存在,寫作者再也不能偷懶或說題外的話,也不能玩弄技巧沾沾自喜,寫作者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創造,就是無中生有。但即使寫作者寫出了很多「有」,這些「有」射向那無形的對方之後重又歸於「無」,於是唯一能讓寫作者滿意的驗證只能是繼續寫。我的長篇小說《思想彙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1994年11月)以這一點為主題進行了幻想式的、詳盡的闡述。另一重身份是描述者之外的所有的人,不分階層也不分性別,因為這裏說的是靈魂的故事,而靈魂是屬於人的,每個人大致相似的東西。這種聆聽者就在寫作者的周圍,寫作者不停地朝他們發出那種信息,以便各自靈魂的信息在某一點上交叉,誕生出新的意境。這就是我們不熟悉的那種新型閱讀。閱讀者在閱讀時也處在一種矛盾狀態里,就是你談到的詩意的痛苦。在「天人合一」的文化氛圍中成長的中國讀者很多人不習慣閱讀的痛苦和麻煩,哪怕它是詩意的,他們習慣的是固定的審美對他們神經的撫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