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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觀點 究竟什麼是純文學?

文學觀點

究竟什麼是純文學?

中國文化傳統勢力是太強大了,它那日益變得瘠薄的土壤中如今孕育的,是普遍的萎靡與蒼白,它早已失去了獨自擔負起深入探索人性的工作的力量,但它仍能彙集起世紀的陰雲,擋住有可能到來的理性之光。我認為我們的文學急需的,不是那種庸俗的關於「民族性」和「世界性」的討論(這種討論令人顯得猥瑣),而是一種博大的胸懷和氣魄,一種對於生命的執著,和對於文學自身的信心。只有建立起這樣的自信,才不會局限在日益狹小的觀念中,才有可能突破傳統的束縛,逐步達到為藝術而藝術的境界,從而刷新傳統。
對於人類精神的深入探討不斷揭示了精神王國的面貌,在世人眼前展示出一個嶄新的、陌生的、難以用世俗語言表達的、與我們用肉眼看到的小世界相對稱的廣大無邊的世界。自古以來,對於這個「虛無飄渺」的世界的描繪,是一代又一代的藝術家、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的共同的工作。
一些別有所圖的大人物由於自己所處的高位,也由於知識結構的陳舊過時,在文壇上不斷發表言論,企圖將純文學的概念限制在狹小的範圍內,讓其自行消亡。他們口口聲聲強調作家要關懷他人,理解他人,對大眾的疾苦不能熟視無睹等等。試想一個人,如果他連自己的內心read.99csw•com都不關懷,也不去認識,任其渾渾噩噩,那麼他那種對「他人」的關懷,對於被關懷的對象,又有多大的作用呢?即使當下「贏得」很多讀者,他的作品又能否給讀者帶來精神上的福音?恐怕更多的是暫時的麻醉吧。還有的人將「自我」限定為表面層次的世俗觀念,缺乏起碼的文學常識,以自己的半桶子水來矇混讀者,以掩蓋自己創造力的消失……這些觀念之所以能流行一時,說明讀者對於究竟什麼是純文學這個問題的認識還是非常模糊的。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純文學在中國這個古老守舊的國度中還屬於新生事物,它的生長,有賴於作家們和批評家們的共同努力。
當純文學的探索開始之際,寫作者立刻會發現自己站在了已經存在的自我的對立面,這個自我是由文化、社會、教育等一系列因素的作用構成的表層的自我。這些因素堅不可摧,聚成銅牆鐵壁。如果人要進行純度很高的創造,他就必須調動深度的潛力,戰勝舊的自我,到達空無所有的極境。因為只有在那種地方,精神的好戲才會開始。那一次又一次對於已有的傳統、文化等等的突破,其實也就是精神對於肉體桎梏的掙脫。每一位寫作者,他的肉身都是由過去的傳統滋養著的,九_九_藏_書而如今他所進行的發明創造,卻使得他必須決絕地向肉體挑戰,將這種自戕的戰爭在體內展開,僅憑著一腔熱血和自發的律動進行那種野蠻而高超的運動,並且絕對不能停下來,因為停止即死亡。這便是純文學作家的危險的困境,也是自古以來純文學作家的命運。
「純」的文學用義無返顧地向內轉的筆觸將精神的層次一層又一層地描繪,牽引著人的感覺進入那玲瓏剔透的結構,永不停息地向那古老混沌的人性的內核突進。凡認識過了的,均呈現出精緻與對稱,但這隻是為了再一次地向混沌發起衝擊。精神不死,這個過程也沒有終結。于寫作,于閱讀均如此,所需的,是解放了的生命力。可以想見,這樣的文學必然短期效應的讀者不會很多,如果又碰上文學氛圍不好的話,作者很可能連生存都困難。
既然藝術就是生命的形式,那麼純文學作者便一刻也離不開世俗,離不開肉體的慾望,否則創造就失去了源泉。純文學作者的世俗關懷是最深層次的、抵達人性之根的關懷,也許一般的讀者看不到這種關懷,但作者本人必定是那種在內心深深地卷人世俗糾葛,迷戀世俗的個體。他同普通人之間惟一的區別只在於他在捲入、迷戀世俗的同時又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這種自我意識九-九-藏-書帶來折磨,帶來內耗,而作品,就在其間誕生。這樣的作品,帶給人類的是認識自我的可能性。我們平時所鼓吹的「世俗關懷」同純文學裡頭隱藏的世俗關懷其實並不矛盾,只不過一個是淺層次的,一個是深層次的而已。(當然那種出於意識形態的歪曲論調除外。)
在文學家中有一小批人,他們不滿足於停留在精神的表面層次,他們的目光總是看到人類視界的極限處,然後從那裡開始無限止的深入。寫作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不斷地擊敗常套「現實」向著虛無的突進,對於那謎一般的永恆,他們永遠抱著一種戀人似的痛苦與虔誠。表層的記憶是他們要排除的,社會功利(短期效應的)更不是他們的出發點,就連對於文學的基本要素——讀者,他們也抱著一種矛盾態度。自始至終,他們尋找著那種不變的、基本的東西(像天空,像糧食,也像海洋一樣的東西),為著人性(首先是自我)的完善默默地努力。這樣的文學家寫出的作品,我們稱之為純文學。
我在我的文學生涯中碰見過不少使我眼前為之一亮的純文學,那種遇見同道的喜悅真是無法形容。但我在這裏不得不指出,我們所屬的那種文化的確具有致命的弱點,使得一些純文學的追求者不能將事業進行到底,半途而廢的例https://read.99csw.com子到處都是。但時至今日,整個文壇對於這個明顯的事實並沒有產生應有的認識,魚目混珠,似是而非,矇混過關的言論滿天飛,就是看不到真誠。純文學是小眾文學,這個小眾文學需要一批具有獻身精神的、朝氣蓬勃的批評家來對讀者加以引導。因為純文學所涉及的問題是有關靈魂的大問題,對純文學的冷淡就是對心靈的漠視,如此下去必然導致精神的潰敗和滅亡。
作為一名生長在中國的寫作者,血液裡頭天生沒有宗教的成分,那麼,當他要與強大的傳統世俗對抗之際,是什麼在支撐他,使他立於不敗之地呢?這是我長久以來在體驗的問題。現在答案是一天天清楚了。藝術本身便是生命的藝術,一個人如能執著于純粹的藝術衝動,那便是執著于生命,執著于那博大精深的人性。在十幾年不懈的追求中,我在體驗到純藝術的終極意境的同時,也深深地感到,這種純美之境是同宗教意境並列的,也許還更為博大,並且二者之間是如此的相通。不知從哪一天起,作為寫作者的我便不知不覺地皈依了這種生命的哲學,只要我還在寫,我便信。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只能在行動中實現的信仰。誰又能說得清生命到底是什麼?人只能做,讓一個又一個的創造物閃耀著奇迹般的光輝,這一過程,大約就是將https://read•99csw•com物質變精神的過程吧。即使有一天,我因年老體衰無法再寫作了,恐怕也只能生活在那種奇境的回光之中,因為那是我作為「人」的一切。
藝術的境界是一種自找痛苦的境界,當然也是惟一不會枯竭的幸福的源泉。人的承受力一天天隨著痛苦的加深而增強,時常為了進一步的突破,人不得不分裂自己的肉身,於是鮮血四濺的場面反覆出現,然而還必須凝視這種場面,因為那是生命邁向高級階段的前奏。既然已與傳統決裂,現在寫作者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體內自力更生似的運動了。不斷為自己設障礙,讓主體處於狗急跳牆的境地,是每個純文學寫作者日日要做的操練。衡量一名作者是否合格就要看他是否具有「拚命」的素質,因為畏縮和頹廢是這種創作的大敵。那種把寫作僅僅當作自娛,不思進取的文學並不是真正的純文學,而是變相翻新的傳統士大夫的舊貨。純文學作者必須是理想主義的,歌頌生命,高揚精神的旗幟是他的宗旨。而這種理想,又是通過對自我的解剖與分裂來實現的。即使作者主觀上是要在痛苦中自娛,這種創作也必定會教育讀者,提高讀者的境界。閱讀了這樣的作品的讀者,決不會是眼前黑蒙蒙一片,反而會振奮起精神,以各自的方式向命運挑戰,並在追求中摸索出自我分析與治療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