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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嚼過的口香糖:惹不起,討人厭

02 嚼過的口香糖:惹不起,討人厭

王橋回想著雜皮砍人的場景,道:「巴州以前有這麼亂嗎?我怎麼覺得像是電影里的場景。周圍的人完全不分是非,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助被砍的學生。」
籃球撞擊籃板的「砰、砰」聲,彷彿和王橋的心臟一個頻率,讓王橋熱愛籃球的心加速跳動。「砰、砰」聲又彷彿是一條在心臟里爬行的蜈蚣,蜈蚣的每一條腿都讓他心癢難耐,他很想衝進球場上,酣暢淋漓地打一場籃球。
到了終點站,本地人如流水一樣散向各條道路。只留下王橋和冷美女在場鎮口東張西望。王橋見冷美女提著兩個大包,主動介紹道:「我要到舊鄉小學,幫你提個包吧。」
洪平一米七左右,又黑又壯實,站在吳重斌身旁像個鐵塔,悶聲悶氣地道:「我在找王橋。昨天我和包強打架,是王橋將板凳和砍刀一起奪了下來,算是給我解了圍。當時場面混亂,隨後又熄了燈,別人沒有看清楚,我是當事人,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是王橋解圍,說不定會打出事情,真要打出事情,我這書也就沒法讀了。」
劉忠將班幹部訓斥一頓以後,又開始教育看熱鬧的同學:「你們寢室有室長沒有?沒有,明天開會,選一個室長出來。你們都是成年人了,如果不讀復讀班,就要到社會上自食其力。你們要學會自我管理,不能總是依靠老師,老師能管你們多久,也就一年兩年的時間。你們想一想,兩個同學如果打出事,輕則被開除,重則被公安機關抓走,你們這是看著同學到懸崖邊上而不出手相助。」
「嗯。」
一個中年婦女從籃球場大搖大擺地穿過,走進球場不遠處的保衛科。中年婦女長得甚為方正,肩寬腿粗肚子凸,神情兇惡,就如從古代畫像中溜出來的猛將。
晏琳也不是真心要黑影賠瓜子,剛才只是隨口一說。她不願在黑暗處久留,說了句:「不賠就算了,小氣鬼。」然後拉著劉滬離開了樹叢。
金科長走到另一個小房間,對站在窗邊的洪平道:「古話說得好,好人不跟瘋子斗,在復讀班好好讀書,別跟社會混混一般見識。我等會兒跟劉忠打電話,讓他給你換個房間。回到復讀班后,你自己去找劉老師。」
一鍋美味的燒雞公足夠五六人吃,林海和王橋胃口都不錯,甩開膀子大幹。吃飽喝足,王橋抹著油嘴,坐著林海的小車回到復讀班教室。
洪平道:「謝謝金科長,我以後遇到包強就躲著走,絕不會惹事。」
宿舍里空空蕩蕩,同學們皆在教室里上晚自習。
等到王橋走遠,劉忠指著其背影,道:「這個學生是關係生,根本達不到入學基本成績,就是數學考9分的那位。」
王橋被手上的疼痛弄醒,他這才發現,在睡夢中自己的拳頭打在牆壁上。所幸整屋的人每天累得像豬一般,挨著枕頭就進入深睡狀態,沒有人被拳擊聲弄醒。醒來以後,呂琪就停留在王橋腦海中,一顰一笑如在眼前,根本揮之不去。
洪平從保衛科出來,在學校外面吃了碗小面,再回到復讀班。劉忠已經接到了金科長電話,為了避免學生間的激烈衝突,爽快地答應調換宿舍。
王橋在香樟樹和圍牆之間的小壩子擺開架式,壓腿彎腰擺臂,身體活動開以後,開始打青年長拳。他在這套長拳上浸淫多年,打拳時根本不用思考,身體自然而然會做出反應,如行雲流水一般完成整套動作。論實戰,這一套拳沒有太大實戰價值,可是長期練習後身體敏捷程度、反應力都大大提高,這就是套路的價值。
原本兩人想安安靜靜地交談,遇上了這群無法無天的社會青年,聊天心情被破壞了。林海看著地上破碎的碗,道:「社會上有陽光面和陰暗面,誰和陰暗面糾纏不清,誰的人生就會變得灰暗。所以我們做事要選擇行業,趨利避害,盡量少和這些社會底層接觸。只是有時無法選擇,但是能選擇時一定要和陽光在一起。」
王橋沉浸在學到新知識的快樂之中,沒有覺察到張沈語言中的細微變化。
呂琪在此成長,巴州對於王橋便有了特殊意義。由於她,他愛上了這座城市。在戶籍和工作沒有解決的情況下,即使在這個城市短暫停留,他也最終是無根之萍,但是,至少有一年時間他將生活在留著呂琪印跡的城市。
段老師看穿了吳重斌的心思,拍著愛將的肩膀,安慰道:「那我們就到燈光球場,放心,不會影響你學習。」
林海想回家鄉搞中外合資,有意識了解巴州最真實的社會面,就問廖老闆:「剛才那伙人都是世安機械廠的?」
王橋明白當前最重要的任務是什麼,堅定地拒絕了籃球誘惑,在小操場外圍一圈一圈慢跑,沒有到操場上去摸籃球。
劉建廠用手掌拍了包強的臉,道:「明明膽子小,別扯什麼有孝心。你要讓我們覺得你斷了奶,總得做出一兩件提氣的事。」
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卧于迎龍大道的企業會輕易垮掉,幾千為之奮鬥過的工人幹部由自豪的工人老大哥變成衣食困難的失業人員。如此巨變對從小在世安廠長大的青年工人們心理造成了強烈衝擊。
除了王橋和呂琪兩個提行李之人,整個校園內空空蕩蕩。
在寢室的角落裡,小個子學生傅遠方是巴州一中的畢業生,成績很好,高考失誤后,窩窩囊囊地來到復讀班。任課老師大多認識他,因此他被任命為學習委員。以前在巴州一中也有打架的事情,但是從來沒有發展到動刀子的地步,傅遠方被嚇得夠嗆,嘴唇哆嗦著道:「我是理科一班的學習委員。」
包強這時醒悟過來自己是社會青年,不想在保衛科人員面前裝,仗著酒勁兒,梗著脖子道:「你好凶,憑什麼關我?」
酒足飯飽,一分錢未付,順便還拿了幾包煙,劉建廠等人盡興而回。
看著晏琳背影走進小商店,王橋加快腳步,走出小巷。
三個月山南第一看守所生活留給了王橋很深的烙印,其中一個烙印是時間觀念,209室將全天時間劃成幾段,每一段應該做什麼有嚴格規定。按209老大包勝的解釋,要度過看守所漫漫長夜,總得給新賊老賊們找些事情來做,否則大家會覺得度日如年。
激|情之下,他們不懼疼痛,將手指割開一條口子,一滴滴鮮血落進碗里。
那個同學仍然驚魂未定,道:「拐進小巷道了。」
星期天,洗漱、早餐以後,王橋拿著書本離開教室。
沿著中年人所指方向,只用幾分鐘王橋和呂琪就將舊鄉街道走完。站在場鎮邊緣的斷頭路上,呂琪停下腳步,看著延伸出去的泥巴路,有些迷惑:「前面沒有路了,怎麼回事?」
王橋沒有讓劉忠影響自己的情緒,輕手輕腳回到寢室,關上蚊帳后,鑽進被子里用手電筒看書。
酒至三巡,劉建廠將煙屁股彈向空中,道:「胡哥找我談了幾次,讓我們幾個去給看場子,你們說去不去?」
廖老闆捏緊了拳頭,壓抑著胸中怒氣,將這夥人請進雅間以後,胸口鬱氣不斷堆積,似乎馬上就要爆炸。他在大堂轉了幾圈,來到王橋身前,道:「依著我當年的脾氣,早就提刀砍死這些青屁股娃兒,現在做生意了,只能忍氣吞聲。」
王橋到了復讀班,很少主動與人交流,對往事更是絕口不提,因此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此時洪平主動問起,他也沒有隱瞞,道:「我老家在昌東縣柳溪鎮,沒有在昌東讀過高中,才從廣東回來。」
劉忠搖著頭道:「領導也有領導難處,這麼大一個學校,總得有求人的地方,理解萬歲。只要『九分』不惹事,混完一學年,我們就算完成任務。我跟詹老師談過,別跟『九分』計較,也別用言語刺|激他,看他樣子也是凶神惡煞的。」
等到王橋背影消失,他掉轉車頭,駛出東側門。
劉忠直接叫出了傅遠方的名字,憤怒地道:「傅遠方,你身為班幹部,為什麼不制止打架鬥毆?還有沒有班幹部的責任感?」
她置身於昌東縣的車站,相貌、穿著、氣質都與縣城車站的環境格格不入,彷彿是被日軍擊落的飛虎隊隊員突然出現在了一個傳統的封閉小村莊。
冷美女稍有猶豫,將包遞給了王橋,道:「你是中師畢業吧?」
「誰打架?」
上過一節課,張沈這才相信王橋確實沒有半點兒基礎,信心大減。但是他沒有打擊王橋。打擊了王橋的自信心,一是不利於以後的學習,二是如果王橋不再來,他就失去了一筆生意。巴州十二中是差生集中的地方,學校沒有創收項目,教師工資比起一中差了老長一截。他言不由衷地鼓勵道:「你這種思維很好,積跬步而至千里,聚小溪而成江河,每次搞懂一個問題,久而久之就成了專家。詹老師水平高,上課時會講到很多知識點,你要認真聽課,不可偏廢。」
麻臉身邊正躺著一位成熟的少婦,他將頭枕在少婦腿上,手摸著少婦飽滿但是略微鬆弛的胸部,罵道:「包皮你找死啊,打電話來騷擾我。你如果覺得不好玩,去把那天和你打架的學派打一頓,是不是膽子小,不敢打架?」
洪平緊走幾步,道:「昨天謝謝你。上午跟劉老師報告昨天的事,劉老師讓我搬到一樓。好人不跟瘋子斗,我惹不起還躲得起。」
包強道:「二哥,那小子是昌東人,手下聚了一群人,我是好漢難敵雙拳,還得二哥出手幫忙。」他每次打架都是仗著酒勁兒,清醒時就不敢與身體結實的洪平單挑。在幾個結拜兄弟中,他和麻臉是鄰居,關係最好,因此敢於說點兒丟臉的話。
吳重斌馬上醒悟過來,道:「這夥人應該全是世安機械廠的。許瑞也是世安機械廠子弟,他本人不混黑社會,但是親戚朋友中好幾個人都跟著一個叫胡哥的混社會。他和我關係還可以,經常講世安廠破產前和破產後的事情。」
王橋在農村生活多年,對於偏僻鄉鎮的狀況很了解,道:「地上有撕下來的作業紙,土路應該是學校的路。」
包強熱衷於混社會,可是畢竟還是學生,對學校當局還有一些慣性的服從。他離開了洪平的床,坐到自己床前,用仇恨的眼光瞧著洪平。
包強如被點燃的炮仗一樣跳了起來,站在床邊,道:「誰攔我,老子不認人了。」他揮刀亂舞,許大馬棒等人怕被誤傷,紛紛退到一邊。
廖老闆陪著喝了兩杯酒,苦笑著離開了。
謝安芬被捅了三刀后,毫無畏懼,從地上拿起鋼條,如急紅眼的母狼伸出了利爪,向著三個男人劈頭蓋臉抽去。
到了復讀班,王橋嚴格按照作息時間安排自己的生活,盡量做到有條不紊,這樣能有效管理時間。
王橋腦子裡默記晚上看過的歷史書,壓根沒有想到三樓走道上有兩個女生在議論自己,跑回寢室時,被看熱鬧的人群堵在門口。王橋朝裏面擠,問道:「出了什麼事情?」
在昨天的爭鬥中,洪平沒有什麼錯處,準備休息時發現包強睡在自己床上,招呼兩聲后臉上便挨了一九九藏書拳,提起板凳純粹是為了自衛,並非為了攻擊包強。金科長是從農村走出來的退伍兵,對農村同學總是心有憐憫,問清楚事情原委以後,沒有處罰洪平,只是出於公平起見,讓洪平在保衛科里留置一晚。
餐桌上堆滿雞骨頭,啤酒瓶、白酒瓶在地板上東倒西歪。大盆燒雞公冒著熱騰騰的香氣,混合著酒氣和煙氣,形成一种放縱的氣味。
王橋道:「我是在正大光明地鍛煉身體,不能用鬼鬼祟祟這個詞,你們女同學別跑到這麼黑的地方來散步。」
在土路上走了約十分鐘,看見屋頂上飄揚的國旗。在鎮里常年掛國旗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鎮政府,另一個就是學校。鎮政府有可能沒有國旗,學校百分之一百有國旗。
在巴州一中讀復讀班的紅旗廠子弟有八個,但是只有他們五人原本就在巴州一中讀書,算是紅旗廠團體中的小團體。今天是打平伙改善伙食,在大餐館太貴,吃了幾次便感受到壓力,就以南橋頭小巷內的小飯館為改善伙食的主戰場。
進了學校,包強將一個垃圾桶踢翻,又狠狠地踢了鐵欄杆,磕磕絆絆地走上宿舍。他天生缺少解酒酶,酒精進入身體以後反應特彆強烈,此時頭昏得厲害,一頭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至於是誰的床,他壓根不知道。
關掉房門,倒了一碗白酒,然後各自取出刀具。
王橋道:「不打。」
他非常明白自己的任務,絕對不會為了打籃球而分心,目不斜視地在籃球場外跑圈。
按理說謝安芬已經達到了保護工廠設施設備的目的,可是她胸中有著樸素的工人階級感情,工人們偶然順一點廠里的物件回家,那是從左手到右手,內部家務事,大家都認為天經地義。外人來偷就是財產損失,絕對不行。謝安芬如猛虎下山一般撲上去按住了一人,在工廠里長期勞動的娘們兒,力氣大得很,男人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另外兩個逃走的小偷返回來,拿刀就捅。
突然響起的聲音和樹林中閃動的身影嚇了晏琳一跳,她急向後躲,手中瓜子掉了一地。劉滬膽子更小,尖叫一聲,嚇得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王橋知道嚇著兩個女生,忙道:「別怕,我是復讀班同學,在這裏鍛煉。」
王橋沒有回答段老師,將球丟還給吳重斌,道:「我去跑步,不打球。」
林海驚訝地道:「這群人裏面還有人在讀復讀班?」
如今世安機械廠沒落了,可是工人老大哥的驕傲仍然流淌在工廠後代身上,劉建廠、麻臉等人仍然從內心裡瞧不起工農聯盟中的另一半。
王橋下車以後,又轉身走到小車另一邊,從車窗將手伸進去,再次緊緊握著楊璉的手,真誠地道:「楊叔,謝謝你關心。等你回來后,我到家裡來做酸菜尖頭魚。」
王橋微微一愣,道:「你怎麼在樓下宿舍?」
「我沒有權利和義務管你,隨便你。」劉滬將飯菜全部倒給了吳重斌,轉身離去,回頭又說了一句,「我當初做了一件錯事,就是不該給你買籃球。」
包強原本準備向王橋炫耀自己的手機,豈知王橋正眼都沒有瞧自己,就走進了寢室。他於是生氣了,心想:「王橋這個傻兒,在老子面前耍酷,找機會連他一起砍了。」
與吳重斌分手后,洪平回到一樓寢室,坐在床上想道:「如果在昌東,我怕個鎚子。在巴州人生地不熟,幾個昌東同學都不是打架的料,看來只得忍讓。巴州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學校,在這裏讀書最有希望考上大學,我要咬牙堅持住,不到最後關頭不轉學。」
劉建廠戲謔地笑道:「包皮啥都好,就是早就該斷奶,別總是在老媽懷裡嘰嘰歪歪。」
林海道:「這群人是五中的?」
吳重斌站在兩分線外投了幾個球,對沿著操場跑圈的王橋道:「王橋,打籃球嗎?」
晏琳給坐在裏面的同學打了個招呼,轉身走出小餐館。她對神秘的王橋頗為好奇,女孩臉皮薄,心裏越是好奇,態度就越顯得矜持,她略為點頭,沒有再主動說話。
王橋腦中又浮現起第一次與呂琪相見時的情景:
王橋回想著那幾人的相貌和氣質,道:「那伙人身上確實有些工人的氣質。」
洪平提著板凳,怒氣上涌,道:「有種就單挑,找人幫忙算什麼好漢。」
縣車站建於八十年代中期,設施尚新。候車室里散亂坐著些行人,不少人都搖著蒲扇。頭頂的幾把吊扇發著呼呼聲,如無數把旋轉的鋒利大刀片。王橋尋了個位子,從行李中取出《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本書他老早就看過,當時覺得沒有什麼意思,無聊時倒也看得進去。
想起包強發出的威脅,他變得心事重重,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入睡。眼見著到了下午上課時間,洪平翻身起床,暗道:「我也不用自己嚇自己,大不了與包強打一架,即使轉學回昌東,也有考上大學的希望。」
洪平調換好宿舍,已經到了中午課間。他端著飯碗來到食堂,轉了一圈,沒有找到王橋。
看得過癮時,鈴聲大作,部分早就頭昏腦漲的同學蜂擁而出。王橋沒有馬上離開教室,等同學們走得差不多時,他在教室後面做了五十個俯卧撐后,繼續看書。
復讀班從上課形式上與高三相差不大,區別在於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家人的殷切希望、親朋好友在背後的議論、前途命運的渺茫,共同構成如泰山一般的壓力,牢牢地控制了復讀學生的身心,讓他們焦躁、不安、迷茫、惶恐。
冷美女點了點頭,將臉扭向了窗外,明顯不願意繼續交談。
王橋見另一個老師悄悄離開,馬上醒過味來,暗道:「劉老師腦子很好用啊,懂得緩兵之計。」
包強壓著一陣陣的嘔吐衝動,搖頭道:「我回宿舍睡覺。明天一大早,老媽要送鋪蓋過來,發現我不在寢室又得找麻煩。」
他是從山南第一看守所出來的老江湖,幾乎一眼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是他只是猜到了此事的開頭,卻不能猜到此事的結尾。
在酒精作用下,麻臉嘲諷的語氣在腦海里飄來飄去,讓包強火氣更大,在寢室里教訓起學派。
「剛才鍛煉的人是九分。」劉滬眼尖,瞧出來者是誰。
舊鄉學校總體上略顯破敗,圍牆的白灰掉了大半,露出土褐色泥土。十幾步青石梯子多數有殘缺,鐵門銹跡斑駁,鐵條脆弱得用腳能踢開,操場周邊雜草叢生,足有半人高。
一年前,王橋為了愛情無數次徘徊在巴州的大街小巷,每次到巴州與親密愛人相聚后便得離開,是這個城市的匆匆過客。此時總算在巴州長久地停留下來,心愛的呂琪卻離開了巴州,造化如此弄人,讓王橋時常扼腕嘆息。
金科長見包強軟了,又用手電筒照著洪平,道:「你娃也不是省油的燈,半夜打架是不是很光榮?讓同學們休息不好,明天如何學習?你算一算,從熄燈到現在二十來分鐘,這一屋子人有四十四個人,加在一起就是浪費八百分鐘。你要為這八百多分鐘付出代價,跟我走,到保衛科反省。」
冷美女道:「對不起。」
麻臉是一個格外敦實的小夥子,他和劉建廠經歷相似,初中畢業進技校,技校畢業進廠,破產前是正兒八經的車間工人。酒精上腦後,膽子特別肥,道:「呸,什麼胡哥,我不屌他,就是一個進廠當臨時工的土農民,雞腳蛇戴眼鏡還充起正神。要混,我們幾個混,不給別人當小弟。」
吳重斌接近一米八,只比王橋略矮一些,道:「王橋,你這麼高的個子,不打籃球可惜了,過來投幾個球。」說著,他將籃球遠遠地拋了過來。
張沈好奇地打量著老練深沉得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年輕人,道:「你有這種想法,我就放心了,我們從最基礎的知識補起。詹老師有個綽號叫詹圓規,你這種成績在他手裡恐怕不太好過,他只適合在巴州一中尖子生集中的學校教書,如果到了十二中這種差生成堆的地方,他那種方式早就會引起學生集體抗議。」
——這就是王橋和呂琪的初遇。
六個人身上都背著刀,有砍刀、彈簧刀和自製匕首,其中威力最大的是麻臉的自製匕首。麻臉生在車間長在工廠,從小喜歡玩機械,他用上好的鋼條磨製匕首,鋒利無比。
楊璉道:「請家教是小事。平時有空到家裡來,如果有什麼需要也別客氣。這個月兵馬俑二號坑要開放,聽說已清理出地下式建築的頂棚木遺迹超過一千多平方米,在原局部試掘方內清理出陶俑、陶馬七十余件。我要到那邊去住一段時間,好好欣賞祖國的瑰寶。明年我要到美國去住一段時間,走之前將鑰匙留給你。家裡的條件好一些,很安靜,有利於你複習。」
王橋洗漱回來,恰好看到包強打手機。他在廣東混江湖時,也曾經用過這款手機,知道這款手機並不便宜,不是復讀班學生包強所能用,暗自推測道:「沒有人會把這麼貴重的東西借給包強玩,那麼只能是偷來的,包強走到這一步,就不是單純的學生了。」
三個小時的課程分為兩節課,到了十二點才結束。王橋精神高度集中,沒有覺察到時間飛逝。下課以後,王橋拿出兩份試卷,道:「張老師,聽了今天這節課,第一次考試我至少能多做對兩三分。我爭取每一節課聽完能增加兩三分,到高考時成績差不多就提起來了。」
女子面無表情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將行李放在腿上,有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
中午的起床廣播驟然響起,到教室上課的學生陸續從宿舍樓走出來。晏琳拿著英語單詞本下了樓,見到宿舍前又停了一輛小車,放慢腳步,觀察著小車,心想:「昨天有兩輛小車開進校園,都是找王橋的,這一輛小車莫非也是找王橋?王橋到底有什麼特殊的家庭背景,為什麼有這麼多小車來找他?」
晏琳和劉滬在小賣部買了瓜子,沿著圍牆邊的香樟小道,一邊嗑瓜子一邊散步。走到香樟林深處的小空地處,恰好遇到王橋倒立結束,雙腿從牆上落到地面,發出「啪」的一聲響。
王橋深有同感地道:「嘗過看守所滋味,我這輩子再也不想進去,選擇讀書和看守所經歷有直接關係。」
見到王橋基本走出了看守所陰影,精神狀態不錯,楊璉真心替他高興。
三趟套路以後,王橋身體微微出汗,艱苦學習帶來的疲憊一掃而光。最後一個動作是在圍牆邊倒立,血液在倒立時全部流向大腦,滋潤過度消耗的腦神經。
由於現場一片混亂,隨後又突然熄燈,很多人都沒有看清楚是誰奪走了板凳。劉忠用手電筒射了射板凳,見板凳上嵌著砍刀,嚇了一跳,低聲對身邊的老師道:「你把保衛科的人叫來。」
王橋看到同學被校外人員追打,生出同仇敵愾之心,人群散去后,他冷靜下來,叮囑自己:「復讀班的主要任務是迎接高考,實在不宜節外生枝。惹上這些人,會像被嚼過的口香糖一樣討厭。」
王橋https://read.99csw.com見呂琪沒有說話的慾望,也就閉嘴不言,兩人悶頭前行。
如果把看守所當成人生最低谷,在復讀班則是觸底反彈,王橋心無旁騖地享受起學習生活,因為專註而心靈平靜。
麻臉道:「什麼時候讓我們見識一下?」
同學被打,同行人在一旁袖手旁觀,王橋從內心深處看不起眼前這個沒有男人血性的同學,道:「洪平朝哪個方向跑的?」
王橋在山南第一看守所時接觸了很多黑社會人物,對真正的黑社會有深刻了解,評價道:「砍洪平的那一群人看起來應該都在社會上混了一段時間,沒有多少學生味,但是還不算真正的黑社會。前幾天我看見包強和砍人的幾人在一起吃飯,此事應該與包強有關。」
一個胖大婦女站在王橋身邊,她的前胸如巨大的面袋,隨車有節奏地晃悠著。在人群擠壓下,她肥胖的身體靠在王橋身上。王橋承受著壓力,把背挺直,一路下來,費力得緊。
一路顛簸來到了舊鄉境內。舊鄉位於巴岳山深處,峭壁懸崖,淺溪清澈見底,頗似旅遊風景區。風景是遊人對山與水的解讀,生於此間的人們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王橋久聞舊鄉偏僻,到了實地,仍然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此山水背後意味著與縣城的隔絕和封閉。
王橋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中師畢業?」
包強道:「隨時讓你們見識。」
王橋和林海離開巴州多年,兩人都對巴州社會另一面了解不深,今天偶遇巴州版本的古惑仔,覺得新鮮。
王橋不卑不亢地道:「很快就睡覺。」
啰啰嗦嗦地講了一陣,王橋悄悄看了看時間,此時已經距離熄燈有近十分鐘,心道:「保衛科的人應該到了。」
「沒有關係。」王橋沒有想到女子會為了這種碰撞道歉,看了她的行李,好奇地問了一句,「你是到舊鄉中學報到嗎?」
包強和洪平打架以後,幾天都沒有上課。昨天晚上回來后,趾高氣揚地拿了一部手機,在寢室走來走去顯擺。
告別張沈,王橋沿著巴州老街走回一中。
金科長勃然大怒,道:「今天不收拾你,我不信金!」
麻臉道:「學派欺負我兄弟,這事不能完,改天我們來砍他。你二哥什麼時候說過大話,這兩天沒得空,抽周末做這事。包皮,你怎麼不說話,難道怕了?」
張沈倒了杯開水放在王橋面前,溫和地道:「林海說你沒有一點基礎。那我就從高中課程最基礎的講起,我不敢保證高考成績。一中詹老師是巴州很牛的數學老師,說實話,我的教學水平遠遠比不上他。」
王橋道:「是理科班的,和我一個寢室。他在寢室里橫行霸道,除了幾個世安廠的學生,其他同學都不喜歡他。」
即使能得知張沈真實的想法,王橋也不會因為他人的看法而改變初衷。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這是一句老生常談,可是在現實生活中,如果沒有一顆堅強的內心,面對外人紛紛擾擾的評說,很多人會迷失自己,放棄自己的道路。
此時學校食堂已經關門,王橋隨著散去的人群慢慢朝小巷走去。在南橋頭舊城的大街小巷裡分佈著許多飲食店,有燒雞公等大中型餐館,更有大量經營豆花飯、燒白、蒸肉、豬蹄等巴州土菜的小飯館,主要服務對象是巴州一中的學生。
接近凌晨一點鐘,王橋關掉手電筒。在睡覺之前,他特意再看了看包強和洪平的鋪位,仍然空著,沒有人。王橋心道:「包強和社會上的人混在一起,哪裡是復讀的樣子,遲早要成宿舍的害群之馬。」
今天一大早被吵醒,包強起床后就站在寢室門口,給麻臉打電話,「二哥,有什麼好玩的,在學校里太沒有意思。」
從中午吃飯開始,冷美女與王橋數次碰面,這還是她第一次說話。她說的並不是昌東話,而是標準的巴州城裡口音。對於省城南州來說,巴州城裡口音很土氣,對於昌東縣城來說,巴州城裡口音則代表著現代和流行。
喝血酒,拜兄弟,這兩件事情早有想法,但是在今天卻是臨時起意,劉建廠沒有想好什麼儀式,按著電影電視的情節照貓畫虎,喝酒時,念道:「永結兄弟,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果叛變,三刀六洞。」
廖老闆道:「他們這一群都是世安機械廠的,只有那個包強是五中的。不知包強腦子搭錯了哪根弦,跑到一中來讀復讀班。我敢肯定他不出兩個月肯定要被開除。」
車剛駛過,又一個啤酒瓶從二樓靠窗的房間被扔了出來。
他在小賣部買了一對電池,來到圍牆邊。
復讀班大多數同學連BP機都沒有玩過,更別提手機,昂貴的手機離他們的世界太遠。在羡慕的同時,有人在背後說些小話,認為包強是打腫臉來充胖子,借個手機充門面。
王橋要集中精力參加高考,在這種情況下對老鄉會沒有太大興趣,禮貌地點了點頭,道:「到時再說吧。」
洪平以前也曾和同學打過架,經老師批評,同學撮合,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和打架者還能成為朋友,他仍然用老經驗來看待此事,並未有所警醒,也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認為調換宿舍以後也就沒有太大問題。
廖老闆眼睛眉毛都皺成一團,心裏將樓上幾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可是語言和行動上不敢絲毫怠慢,道:「要得,還有幾分鐘就熟了,到時候給你們端上來。」幾分鐘后,他將一鍋燒雞公端上來,一邊走,一邊朝裏面吐口水。進屋時,他團團散煙時,看著牆上被砸破的牆面,心痛得緊,暗道:「我太笨了,應該弄點鼻涕進去。只吃口水,太便宜這幾人。」
正在躊躇時,巴州一中的體育教師段老師拍著球走進籃球場,道:「重斌,別撂挑子,這一屆聯賽你得參加,否則巴州一中的成績就危險了。你放心,不會耽誤太多時間,平時也不訓練,就是比賽前參加一段時間的集訓就行了。」
「好像是包強。」
吳重斌一個人打球沒有什麼勁頭,對跑到近處的王橋道:「王橋,過來打球。」王橋擺了擺手,道:「我已經出汗了,你慢慢玩兒。」他又跑幾圈,才回到寢室。
隔斷復讀班與應屆班的圍牆有三米多高。復讀班這一側有一個小操場,小操場四周種著成片香樟樹。香樟樹和圍牆之間長著繁茂的雜草,還有一塊不知作何用處的水泥壩子,非常隱秘。
王橋接過零錢,走出小店時恰好看見晏琳走進旁邊小商店。
晏琳看著王橋腮邊鼓起一團,笑著插話道:「你說錯了,食堂的菜不是沒有味道,而是有一股豬圈味道。」
王橋接過籃球,一股久違的感覺迅速回到手上,他在球場上適應性地拍了幾下,正欲投球時,球場邊有人招呼:「吳重斌,你果然在打球。」
晏琳和劉滬站在三樓走道上觀察事態發展,只是聽到一陣喧鬧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卻不得而知。幾分鐘后,從圍牆邊的香樟小道里走出一名瘦高男子,跑跑跳跳地上了宿舍樓。
這句話給劉忠的印象就是「頂嘴」,眼前的「九分」長得牛高馬大,所言又有幾分歪理,他一時無法駁斥,就生氣地揮手,道:「走,走,走,快點回寢室,好好學習才是老正經。」
吳重斌道:「以前要稍好,這些年在巴州一中校門口總有吹口哨調戲女學生的小混混,還有約到後門外面打群架的,但是像今天這種明目張胆提刀砍人的並不多見。一中本身還算好,學生們都想著考大學,沒有多少人混社會。在五中就有很多同學覺得混江湖很榮耀,畢業以後也不工作,立馬就變成雜皮,不好惹。」他看了看門口,低聲道:「洪平被砍,肯定與包強有關,那天晚上兩人發生過矛盾。」
「我是今年中師畢業的,分到舊鄉小學,王橋。」王橋好奇地問,「呂老師,你教英語?」
三個男人沒有想到這娘們兒如此強悍,被打得在廠區里狼狽逃竄。聞訊過來的工人將三個倒霉小偷包了湯圓,謝安芬成了英勇保衛工廠財產的英雄,隨後被評為勞動模範。
洪平走出寢室,恰好一輛小車開進校園,停在他的身旁。透過半開的車窗,他看到王橋正在和一位老者交談,便退到寢室門口,等著王橋下車。
圍觀人群聚在小巷議論紛紛,突然嘩啦啦散開,五個年輕人趾高氣揚地將刀扛在肩上,如英雄凱旋一般走過人群,大搖大擺朝商鋪雲集的舊城走去,沿途不時拿砍刀敲打商店櫃檯或者大門。巴州人天生喜歡看熱鬧,看熱鬧時能從別人的故事中找到樂趣,又不必為此付出代價。
吳重斌道:「皮外傷,被拉了一條長口子,不太深。我們出來時,他正要到學校醫務室去包紮。」
楊璉這次從外地回到巴州,第一件事就是來巴州一中復讀班找到王橋,兩人一起在廖氏燒雞公吃了午飯。
想了一會兒雜事,進入夢鄉。
王橋找了一家看上去還算整潔的餐館,坐下以後,打量貼在牆上的價目表,這才發現這個餐館菜價頗高,暗道:「價錢高,客人自然少,難怪這個店最整潔。」
很快,讓他掉眼珠的事情發生了,那女子居然真的走上了開往舊鄉的班車,而且兩人坐在同一排椅子上。
劉忠對只考9分的關係生王橋印象很深,忍不住訓斥道:「你怎麼搞的,熄燈這麼久了,還在這裏啰唆!」
兩個女生走到宿舍前,聽到男生宿舍傳來一陣喧囂聲,不少男生都朝著第一寢室跑去。劉滬在和吳重斌談戀愛,立刻緊張起來,道:「那是吳重斌的第一寢室,裏面能做什麼,肯定是打架了。」晏琳道:「吳重斌他們有三個人,平時都是逗貓惹狗的角色,若是他們打架,絕對不會吃虧,別擔心。」
「包皮居然還要讀復讀班,讓人笑掉大牙。」
最前面的人拿著一根竹掃帚,衣服被撕破,如被獵人圍住的野豬,穿過人群縫隙,奪路狂奔。緊追其後的是一群吊襠褲年輕人,全部拿著刀具,神情猙獰,大呼小叫。
臭蟲在旁邊冷笑,還不懷好意地打屁,屁味比黃鼠狼的臭屁還來得猛烈,呂琪被熏得捂住了鼻子。王橋大怒,轉身就用拳頭朝著臭蟲臉上打去。拳頭打在臭蟲臉上,異常堅硬。
包強在劉建廠控制下,只喝了兩小杯啤酒,不過酒意已經上了頭。他到樓下一陣亂吼,道:「廖老闆,再整一鍋過來,哥幾個喝寡酒了。」
劉建廠頗有大哥風範地拍著廖老闆的肩膀道:「廖老闆耿直,以後遇到啥事給我們哥幾個說一聲,絕對幫你紮起。」
盤旋到半山坡,客車突然向右傾斜,冷美女正在愣神,猝不及防下重重地撞在了王橋身上。王橋正在與胖女人對峙,精氣神都很足,被撞之後穩如磐石。
那女子將頭扭向打開的車窗,迴避著渾濁空氣和擁擠人群。
洪平道:「許瑞能做調解工作當然好,做不了也無所謂。我搬了宿舍,惹不起躲得起,這一段時間盡量不出學校,估計他還沒有九*九*藏*書膽量到學校來打人。」
包強斜著眼道:「許大馬棒,世安廠的人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幫著外人。老子睡了他的床有什麼了不起,還敢來拖我。」
學派,在巴州社會人口中特指學生,是一種輕視的稱呼。
十一點,教室熄燈,王橋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教室。復讀班學習任務非常繁重,沒有好身體絕對吃不消,他對此保持清醒認識,每天早晚都堅持鍛煉。
劉建廠在幾人中出道最早,心思最深,道:「麻臉別用老眼光看人,你以為你是工人子弟就瞧不起農民。胡哥早就混開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再不是當年世安廠的臨時工。我們要在巴州社會上立足,必須得跟著胡哥混,只是不用長期給他看場子。我們要想不被人欺負,就得抱團,抱團不是像現在這樣湊在一起吃吃喝喝,要喝血酒,結拜兄弟,這樣才能形成勢力。大家願不願意?不願意當我沒說,願意就發毒誓。」
相較於廣東來說,巴州的街道不算太寬,少了現代氣派,多了古舊人氣,這種古舊人氣讓他心情放鬆。在思念的情緒中,王橋穿行於巴州街道。十來分鐘后,巴州一中高高飄揚的紅旗出現在眼前。
寢室里另外兩位世安廠子弟站在許瑞身後,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包強收起手中的砍刀。
籃球場上還無人打球,只有兩三人圍著籃球場跑圈。
在宿舍另一角,吳重斌坐在床上觀察王橋。熄燈前,他恰好站在王橋身邊觀戰,清楚地看到王橋喊了一聲以後,上前奪過板凳和刀具,然後扔到巡查老師腳下。這一系列動作乾脆利索,看似隨意,仔細想來卻頗有心機。他越想越覺得驚訝,這位著名的「九分」身上籠著一層濃霧,讓人琢磨不透。
吳重斌終於明白女友憂心忡忡的原因,解釋道:「段老師對我有知遇之恩,他親自來找我,我無法拒絕。」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吳重斌氣得胸口不停起伏,他賭氣地將滿滿一大碗飯菜吃光,打著飽嗝,想起劉滬的種種好處,火氣漸漸消了,腦子裡想著如何哄女友高興。
「他被一輛小車接走了,估計是在外面吃午飯。」吳重斌想起包強隨身帶的砍刀,擔心地道,「包強是世安機械廠的人,跟社會雜皮走得近,你要當心他們報復。世安廠許瑞和我是一中的同班同學,為人不錯,我想讓許瑞在你和包強之間做點調解工作,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楊璉是老教育工作者,對教學頗有研究,道:「你不要盲目樂觀,數學不用點特殊手段,很難在短期拿起來。」
吳重斌最怕女友打冷戰和出啞謎,壓制著不耐煩的心情,道:「到底什麼事,你得說句話啊。」
一天之內接連遇到三次,王橋暗道:「今天還真是怪了,走到哪裡都能看到這個女孩兒。」女孩子專心地看著英文書,根本沒有抬頭觀察周邊的環境。
王橋道:「最適合的老師才是最好的,我的水平等同於一張白紙,詹老師講課太難,不適應我。至於高考,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想認真學習,暫時不會考慮成敗。」
吳重斌道:「你搬寢室了?」
另一位老師追到門口,好奇地看著王橋的背影,道:「他的氣質還不錯,沒有想到是個草包。如果我是學校領導,就要頂住壓力,決不能讓這種草包混到學校來。」
劉忠又道:「今天晚上是怎麼回事?」
這一席話讓王橋深有同感,自我解嘲地道:「我對他的教學方式有不同意見,只是他是復讀班老師,我無法選擇而已。」
晚自習結束,他到小樹林里鍛煉,並不知道寢室打架的原因,「不太清楚」是一句老實話。很多時候,老實話並不是順耳話,劉忠原本就對王橋有偏見,聞言很不高興,道:「你站住,老師問你話,你這是什麼態度?」
包強爭辯道:「誰他媽的還在喝奶,我,我這叫有孝心。」
王橋接過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燃,道:「我走到南橋頭,正好看到洪平奪路而逃,他回學校了嗎?受傷沒有?」
王橋摸黑到衛生間里漱口洗臉,出來時,遇到了劉忠和另一位老師,金科長離開以後,他們並沒有離開,在宿舍轉了一圈,來到衛生間方便。
劉滬從食堂打了飯菜,獨自來到小操場的樹林旁邊。幾分鐘后,吳重斌端著碗走了過來,他見劉滬陰沉著臉,關心地問道:「怎麼,誰惹你不高興了?」
洪平見王橋對昌東老鄉聚會的提議反應冷淡,略為失望。說話間,兩人走到文科班教室門口。王橋提醒道:「包強和社會上的雜皮勾得緊,不是單純的學生,你得留點神,最近別到外面去。」
恰好這時,寢室日光燈滅掉。
王橋身材高大,眼睛里偶爾還閃露凶光,這讓包強自內心有點兒發怵。
包強喝了一小口啤酒,道:「我們寢室有一位奇人,每天晚上拿電筒看書,我以前還以為是一中的落榜生,後來聽說數學考試才考9分,比我還孬。」
吳重斌拿到籃球欣喜異常,一大早就來到球場過癮。
大多數年輕人都有一腔子熱血,這一腔子熱血用在正道上可以攻城拔寨,用在邪道上則禍害四方。所幸如今社會競爭激烈,在學校時通過無數考試消耗了青春熱血,走進社會職場消除了部分過剩能量,只有像劉建廠、麻臉這類失去或是即將失去管束的年輕人,才會變成破壞社會秩序的異類力量。
「我確實不清楚,不能胡編亂造來誤導你。如果要了解情況,可以問其他同學,保衛科也能有真實筆錄。」說到這裏,王橋還是覺得自己話多了,便住口。
她走路時後背挺直,高跟鞋發出歡快的嗒嗒聲。高跟鞋是城市女孩兒特有的裝扮,王曉第一次穿著高跟鞋回家,王橋當時就覺得姐姐變得漂亮了,多了女人味,從此就對穿高跟鞋的女生有著莫名好感。
廖老闆道:「說起來也算是親戚,我們是西北街道的,有一大片都姓廖。以前我也喜歡在社會上跑,那時還講江湖道義。現在這些人只講錢,完全沒有規矩,啥事都做。」
經過六天艱苦學習,大家精力損耗極為嚴重,利用星期天上午時間睡個懶覺,是成本最低的恢復精力方式。王橋長期習慣早上鍛煉,星期天也不例外,一大早起了床,來到小球場慢跑。
旁邊來了一人,挑著兩隻粉紅色的肉嘟嘟的籠子豬,放在王橋的腳邊。兩隻豬眼沒有神采,在竹籠子裏面有氣無力地趴著,不時哼哼兩聲。籠子豬的氣味臭得很是鮮活,王橋趕緊提了行李到另外一排。剛坐下,又見到那個女孩子專心致志地看著英語原著。
在慾望上升時,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在嚴肅地提醒自己:「王橋,當前的任務是一心一意考大學,別在其他事情上分心,一定要忍受住籃球的誘惑,像吳重斌那樣被弄到校隊,肯定要耽誤學業。」另一個聲音道:「打打籃球和跑步沒有什麼區別,沒有必要抵制,復讀班生活緊張,需要用運動來調劑。」一個聲音反駁道:「不許打籃球,到了大學,有大把時間可以混在籃球場上。這一年都忍不住,還能做什麼大事。」
晏琳很快鎮定下來,不滿地道:「在這裏鬼鬼祟祟做什麼?嚇了我一大跳。」
張沈笑道:「言歸正傳,正式開始。」
林海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一路坦途,此時坐在車中揣摩著復讀生的心態,但是他只能理解其皮毛,內心深處的焦躁、絕望、悲傷情緒則難以真正體驗。
沿著籃球場跑了幾圈,才陸續有人出來鍛煉。還有許多勤奮刻苦的學生沒有參加晨練,睡眼矇矓地到教室進行早自習。王橋屢受挫折,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可是他並不贊成時時刻刻陷在學習中,這種學習方法看似勤奮,實質上長時間疲勞戰術會影響效率,每天保持一個小時的體育鍛煉,能讓大腦充分吸氧,精力更加充沛。
包強將一隻胳膊撐在桌上,另一隻手拿著一小杯啤酒慢慢喝。受到同伴們奚落,他原本就黑的臉皮變得更黑,道:「我媽逼著我才來讀復讀班,哪個狗日的想讀書。」
洪平沒有聽明白王橋話中的含義,只以為他是在其他地方讀高中,道:「復讀班有二十來個昌東老鄉,有時會在一起聚餐,改天聚餐時請你參加。」
正吃得過癮,吳重斌、田峰、蔡鉗工、劉滬、晏琳五人出現在門口。吳重斌主動招呼道:「王橋,你也在啊。」王橋筷子不停,邊吃邊道:「改善伙食,食堂飯菜一點味道都沒有。」
一個世安機械廠子弟站在刀鋒以外勸道:「包強,都是同學,把刀收起來,等會兒老師就要來了。」
保衛科幾個幹事一擁而上,將包強牢牢按住,戴上手銬。金科長道:「把兇器拿到保衛科,攜帶管制刀具入校,你娃膽子夠肥。」
復讀班負責人劉忠舉著電筒朝里照射,憤怒地道:「誰在鬧事?」話音未落,一條板凳被扔到腳前。
吳重斌不願意傷了段老師的面子,最終沒有接受女友的勸說,堅持到校隊打球。早上起床后,他穿著巴州一中籃球隊的短衣褲,帶著籃球來到球場,為了參加校際聯賽,又不至於影響學習,他盡量利用早上時間練球。
廖老闆道:「他們這夥人到我這裏來過好多次,不僅白吃白喝,還要收保護費。領頭的劉建廠是被世安機械廠開除的青工,他以前跟著胡哥混,後來世安機械廠破產,有一些青工就跟著他出來混社會。包強是個小跟班,每次都是他來點菜。」他說到這裏突然間有些失神,道:「這些青屁股娃兒隨身帶著砍刀,下手時從來不知輕重,以前好些個成名已久的大哥都被砍得屁滾尿流,廖三在巴州算得上鼎鼎大名,被一群人堵在檯球室里,手掌被砍了下來。他們惡毒得很,將斷掌扔到廁所里,讓廖三到醫院續接手掌的機會都沒有。」
旁邊美女側臉看著崎嶇的山路,露出一段潔白修長的脖子,如天鵝般優雅。
老闆專心給王橋找零錢,隨口道:「我這沒有,門外轉角小商店裡有健力寶。」
林海觀其言察其色,見其頗有惻隱之心,道:「你是廖三的親戚?」
王橋道:「我有什麼責任?按道理講,是我鍛煉身體被你們打擾。」
他也只是在心裏想一想此事而已。
悶熱的車站裡人來人往,車站廣播在播放站次的間隙,播放起歌曲:「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這是一首好聽的歌,從喇叭里傳出來變成了刺耳雜訊。歌聲響起時,女孩子的目光暫時從書本中抬了起來,凝神聽歌。她的瞳孔清澈明亮,眉毛彎彎,氣質沉靜,有一種特別的味道。
在眾人的嘲笑中,包強搖搖晃晃地回到學校,在東側門外吐了一大攤,搞得東側門酸臭衝天,讓偶爾過往的行人掩鼻而行。
洪平道:「我已經搬到樓下了。」
中年婦女提著板凳健步如飛,緊追不爭氣的兒子,母子倆一前一後就跑離了眾人視線。
在學校住宿的同學里有三分之二來自巴州九-九-藏-書下屬各縣城,洪平此語引起了很多人共鳴。巴州是盛產地域歧視的地方,由於實行嚴格的戶籍制度,縣城裡的人很難將戶口轉到市區,從解放到現在的數十年時間,市區與縣城變得涇渭分明,市區歧視縣城,縣城歧視農村。在巴州求學的縣城同學或多或少受到過市裡人歧視,他們從感情上傾向於洪平。
又過了一兩分鐘,手電筒光射了進來,幾個保衛科幹部走進寢室。保衛科金科長比起劉忠就嚴厲得多,簡單問了情況,他就用強光手電筒射向包強,另一隻手將手銬甩得嘩嘩響,厲聲道:「包強跟我走,膽子還不小,還敢動兇器,信不信我關你幾天。」
熄燈時,有兩位老師開始巡查寢室。他們剛上樓梯,聽到吵鬧聲,趕緊拿著電筒走了過來。
胡哥是巴州道上有名的大哥,近幾年混得風生水起。當年世安機械廠紅火時,他通過村支書父親的關係到廠里當過臨時工。後來由於手腳不幹凈,被工廠開除。
吳重斌火氣升騰起來,道:「這是我的決定,和段老師無關。」
楊璉曾經是《巴州日報》總編,後來任文聯副主席,算得上是巴州名流。幾年前,他在巴州青少年書法比賽中發現了初三學生王橋的作品,大為欣賞。兩人見面之後頗為投緣,是典型的忘年之交。王橋從山南第一看守所出來以後,有一段時間對前途充滿了迷茫,最後下定決心復讀,正是受到了楊璉的影響。
隨著手電筒遠去,宿舍恢復了平靜。
聽到劉忠的指責,王橋差點笑了出來,權力有多大,責任就有多大,復讀班學習委員也就是收發作業,幫老師出出通知,根本沒有權力和能力來制止這一場打鬥。
段老師眉開眼笑地道:「沒有問題,有你這個主力,我心裏就踏實了。今天我們去適應適應。」
包強舉刀揮了幾下,見洪平沒有退讓,面子上掛不住,便揮刀砍了過去。洪平舉起板凳抵擋。只聽得「噗」的一聲,砍刀嵌在板凳上,一時拔不出來。
快速消滅了大豆燉豬蹄,王橋感覺口腹之中猶有一隻飢餓之手拚命向外伸出,在做出激烈思想鬥爭后,又點了一份粉蒸肥腸。他望著桌上熱氣騰騰的粉蒸肥腸,自我安慰道:「今天補課有收穫,耗費了半天腦子,多吃一份肥腸能夠彌補腦細胞損失。」
王橋站在大門處,將三道彎村小和舊鄉學校放在一起比較。從規模上來看,舊鄉學校有初中和小學,有好幾幢教學樓,有簡陋操場,這一點是三道彎村小無法比的。但是從管理上看,三道彎村小圍牆完整,校內乾淨整潔,看不到雜草,比這個學校強。
吳重斌感到有些為難,沒有馬上答應。復讀班以考大學為首要目的,平時打著玩兒無所謂,參加校際聯賽將佔用很多時間,顯然要影響學習。
王橋從小打架無數次,經驗豐富,瞧見包強只是虛張聲勢,並不是真的要砍人,也就沒有馬上勸架。他拿起傳呼機看了看時間,見時間即將到十二點,就在眾人身後猛喊一聲:「老師來了。」趁著相持中的兩人稍有分神,他上前一步,一隻手抓刀柄,一隻手握板凳腿,猛地用力,將兩件武器都搶了過來。
吳重斌對王橋道:「我要到燈光球場去打球,你一個人玩,等會兒幫我把球帶回寢室就行了。」
王橋笑道:「我有一位朋友準備給我請家教,如果不合適,那就要麻煩楊叔幫我找一個。」
晏琳站在櫃檯前挑選飲料,這家小店比起其他小店整潔乾淨,條件和大餐館比起來卻顯得很簡陋,幾瓶不知什麼牌子的飲料沾滿灰塵,看上去讓略有潔癖的她難以下咽。晏琳問道:「有健力寶嗎?」
包強原本是打電話顯擺,並沒有真的想再「砍」洪平,無奈二哥麻臉痛快地答應了,他若是現在反悔就真的被兄弟們瞧不起了。掛斷電話后,他想道:「洪平是個傻農民,活該被砍。我不砍他,這些人還真把我也當成了學派。」想通了這一點,他覺得砍翻洪平也是必需的,心中暗藏的忐忑就消失了。
王橋不想和這些老師多廢話,道:「不太清楚。」
距離開車還有十分鐘,王橋站起時,那女子也放下書,抬手看表。看著這個動作,王橋頭腦中忽然迸出一個念頭:「莫非這個女子分到舊鄉中學?」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可笑,道:「能看英文原版書的山南師範大學學生,分到舊鄉中學,這是對人才的巨大浪費。」
中年人表情麻木地抽著煙,朝著街道另一邊指了指,道:「中學、小學都在一起,朝這邊走。」
林海是講究信義的人,一直記著老同學王曉的託付。昨天晚上將家教老師的地址和聯繫方式交給了王橋,約定每個星期天上午補習數學。補習老師的家在紅旗廠辦事處附近,步行需要十來分鐘。
王橋靜靜聽著林海與廖老闆談巴州黑社會變化,沒有多說話。山南第一看守所聚集著全省最兇惡、最狡猾、最陰險的犯罪嫌疑人,在這種地方能站穩腳跟,他胸中自然有底氣,並不懼怕巴州的社會青年。
劉建廠「噗」地將一塊雞骨頭吐在地上,道:「包皮,你要是真不想讀書,主動考幾次全班倒數第一,你媽看不到希望,就不會讓你繼續復讀。」他比包強大四歲,讀完初中就進廠,包強從五中畢業時,他已在社會上混了幾年,是小哥級的人物。
寢室里,大部分同學仍在酣睡。王橋從鐵絲上取下毛巾,順便看了一眼包強的床鋪。
從南橋頭左側巷道里突然衝出來一群人。
王橋原本想打個招呼,看到三戒師兄麻木而陰沉的表情,失去了打招呼的慾望,從其身旁擦身而過。跑步時,他偶爾瞧瞧神神道道的三戒師兄,感慨地想道:「狗日的高考,活生生把一個人憋成了冷血人!不過禍福相依,有得必有失,經歷過復讀班,三戒師兄如果經受住心理考驗,說不定以後還能成器。如果承受不了壓力,也就被毀掉了,一輩子走不出高考失敗和復讀的陰影。」
「打架。」
王橋道:「包強在寢室經常欺負人,確實有些過分。只不過我們來複讀班是為了考大學,沒有必要與社會混混爭勇鬥狠。」
寢室里,包強坐在床上,散發著酒氣,指著同學洪平罵道:「老子睡了你的床,是看得起你,還敢來拉我。」他手裡拿著一把砍刀,在空中胡亂揮舞。
樹下黑暗,晏琳沒有認清是誰,道:「我買的一包瓜子都掉到地上了,都是你的責任。」一般情況下,她不會和陌生男子說話,只是大家都處於黑暗之中,放得開一些。
王橋沒有經歷過高考失敗的挫折,而且是主動加入復讀隊伍,心態積極、樂觀,這與多數人不同。他走進教室以後,將姐姐王曉、林海以及失聯的戀人呂琪統統拋到腦後,全身心投入到學習之中。
吳重斌走到王橋桌前,散了一支煙,道:「我們出學校的時候,聽說洪平被砍了,就在二三十分鐘之前。」
三戒師兄拿本書,低著頭,嘴裏念念有詞。他經歷過兩次失敗的高考,精神上受到沉重打擊,整個人變得消瘦,神情冰冷,似乎才從陰冷的地道里走出來一樣。
吳重斌苦笑著來到應屆生那邊的燈光球場。他今年七月從一中畢業,籃球隊隊員們全是他的師弟,大家都很熟悉,寒暄幾句,開始正式訓練。
晏琳道:「九分身材不錯,原來是喜歡鍛煉的原因。」
「包皮,跟我們去爽一把。」劉建廠拍著酒意濃重的包強。
包強這個理由強大,沒有人再嘲笑他。包強母親叫謝安芬,曾經是世安機械廠鼎鼎大名的勞動模範。獲此殊榮有特別原因。在1982年一個悶熱的夏夜,謝安芬熱得睡不著覺,開風扇又捨不得用家裡的電,就到車間去享受公家電風扇。吹著公家電風扇,謝安芬不再心疼電費,很快進入夢鄉。三個小偷到車間來偷線圈,發出一陣異響。謝安芬作風強悍得緊,被鬧醒以後,也不管對方全是男的,大吼一聲,將小偷嚇得狼狽逃竄。
洪平對此並不是特別在意,道:「同學間有點小衝突,沒有傷筋動骨,我已經搬了寢室,算是怕了包強,他不至於下狠手。」他再次發出邀請,「改天我們老鄉聚會,你能來盡量來。」
「讀什麼破書,你考得起大學嗎?最可笑的是還跟農村娃兒住在一個寢室,你都變得土裡土氣的。」
王橋的目光透過車窗在晏琳背影上略為停留,隨即又轉了回來,道:「楊叔,雖然數學只考了十來分,但是還有大半年時間,我對高考很有信心。」
包強在酒精作用下,道:「哪個龜兒子被學派欺負?我在寢室里打個人,沒有哪個敢出聲。」
張沈是一個戴副眼鏡的身材纖瘦的數學老師,身上總有若隱若無的粉筆灰味,他在一所沒有名氣的學校教書,態度很是謙和。王橋喜愛態度謙和的人,從內心不喜歡也不親近詹圓規那種有才能卻咄咄逼人的人。
王橋沒有明確回答聚會之事,道:「小心無大錯,你別大意。」
籃球隊正在分組對抗時,包強從保衛科沖了出來,中年婦女手提一條長板凳,發出陣陣怒吼:「老娘天天辛苦賣肉,累死累活賺錢,讓你到復讀班讀書,小兔崽子不好好學習,玩什麼黑社會,看我不打死你!」
回到寢室樓下,吳重斌瞧見洪平端著飯碗在東張西望,問道:「洪平,找誰?」
晏琳立刻堅決地否定道:「我爸媽好歹是知識分子,怎麼會喜歡九分,我讚揚一句只不過實事求是而已。拜託,發花痴別聯想到我身上。」
在第一寢室,洪平在縣城學生中頗有人緣,吳重斌在工廠子弟里說得起話,兩人平時沒有太多交往,可是都默默地關注著對方,今天站在一起說話,很有兩軍會師的味道。
他還想再倒一杯啤酒,劉建廠道:「包皮不準喝酒了,你這娃多喝兩杯就完全失去理智,根本招呼不住。聽到沒有,不準喝了。」他見鍋頭已經沒有肉菜,道:「包皮,你去吼幾嗓子,叫廖老闆再整點菜。這些土老闆勢利得很,你對他多幾個笑臉,他就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洗漱結束以後,寢室里還有不少人仍然睡在床上,王橋穿上回力球鞋到樓下做運動。
下車時,恰好晚自習鈴聲響起。三層宿舍樓就如能吞吐怪獸的大山,將無數疲憊的年輕人從宿舍里噴了出來,拋向教室。在復讀班讀書的學生普遍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面子倒是其次,更關鍵的是對前途的焦灼。學生們神情普遍陰鬱,匯合在一起,空中彷彿編織成一片憂傷的大網。
她對王橋頗有好奇心,不停地用眼角餘光瞧著那輛小車。
林海感覺熟悉的巴州城變得越來越陌生,那幾個闖入餐館的世安機械廠青年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分鐘時間,卻深深地定格在腦海之中。他反而堅定了在巴州開合資廠的決心:「世安機械廠是建廠三十來年的市屬國營機械廠,積累了大量有經驗的技工,這就是最寶貴的財富https://read.99csw•com。至於社會治安問題,對於合資廠來說只是疥癬。」
舊鄉班車的擁擠度比柳溪班車,有過之而無不及,車上沒有買到坐票的男男女女站在車道上,在瀰漫著濃重魚腥味和汗臭味的空氣中被迫擁在一起。
王橋叫住一個面熟的同學,問道:「怎麼回事?」那個同學臉上猶有驚懼之色,道:「我和洪平在外面吃豆花飯,這一群人提著刀衝進來就打,我們根本不認識他們,也沒有惹他們。」
段老師平時對待學生挺厚道,經常帶吳重斌等隊員到家裡吃飯,吳重斌實在無法拒絕甚為栽培自己的段老師,可又不願參加校際聯賽,只好猶猶豫豫地道:「那好吧,平時我就自己練,不參加訓練。」
逃跑的獵物是洪平,獵人是包強的結拜兄弟們,後面還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閑人。見到同學被打,王橋腎上腺激素猛增,快步朝南橋頭跑去,到了南橋頭時,獵物和獵手都拐進了一條小巷道,只剩下一群看熱鬧的人。
田峰、劉滬等人已經把菜點好,吳重斌道:「王橋,你一個人吃飯沒意思,過來一起吃,喝杯啤酒。」
「太猖狂了,我們這種小生意人實在惹不起。我去發圈煙,免得把我店砸了。」廖老闆看著又一個扔下來的碗,神情黯然。
訓練方式與一年前基本一樣,沒有什麼區別,吳重斌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兒,以前參加籃球隊他覺得天經地義,曠課打比賽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如今他奔跑在球場上,有了不務正業、浪費時間的真實想法。這個想法困擾著他,讓他很難再像上半年那樣打得痛快淋漓。
劉滬生氣地道:「你這是拿我們的前途命運來開玩笑,是濫好人。段老師明知道你在復讀班還要拉你參加球隊,為人不地道,自私。」
「好,好,想起小王做的酸菜尖頭魚我就流口水,現在連我的兩個娃兒都知道這道菜。他們在美國按理來說衣食無憂,距離住處兩三公里的小鎮有中國餐館,可是我跟他們說起酸菜尖頭魚的味道,他們恨不得馬上回巴州。人的胃是由小時候媽媽所塑造,永遠都改不了。」說到這裏,楊璉意識到自己啰唆了,鬆開王橋的手,道,「要上課了,你去吧。」
小李打著哈欠,出去撿長條板凳。
劉忠聞到包強散發出來的濃烈酒味,有意拖延時間,大聲道:「這個寢室有沒有班幹部,有沒有?」
劉忠用腳踩住板凳,用嚴厲的聲音道:「大家都回到各自床位上,不要擠在這裏。門口的同學圍在這裏做什麼,都回到各自宿舍。」他一邊說,一邊將板凳朝身後踢。
一個穿著球衣的年輕人走進球場,道:「段老師讓我過來找你,高中校際聯賽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們那一屆隊員走了以後,校隊水平降了一大截,段老師急得不行,讓我過來找你。」
起床號來自於應屆生校區,號聲不受圍牆阻擋,翻過圍牆,越過樹梢,直接傳到復讀生耳中。王橋歷來有早起習慣,聽到起床號后翻身而起,從開水瓶里倒了些熱水,仰頭喝了一大杯,給身體補充水分后,再到衛生間去洗漱方便。
世安機械廠在八十年代到達事業巔峰,火紅一時,佔據了巴州迎龍街道大片地盤。進入九十年代,世安機械廠如充氣皮球被人刺破一個眼,迅速癟了下來。包強這一群人恰好經歷了世安機械廠從輝煌到沒落的全過程。
包強酒精上頭,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破口大罵道:「昌東縣疙瘩跑到巴州市來操社會,你信不信,老子明天找人砍死你。」
劉滬將碗里的排骨扒拉到男友碗里,還是不說話。
這一段結拜詞雖然不倫不類,但是符合劉建廠等人的理解能力,並將心中所想全部概括出來。劉建廠小時在廠里有神童之稱,算術、作文都厲害,再後來神童漸漸褪色,成為人嫌鬼厭的社會人員。此時喝著酒,倒顯出幾分神童風采。
王橋沒有想到舊鄉中學會分來一位這樣有品位的美女,心裏按捺不住一陣莫名興奮,同時又湧起疑問:「能看原版英文書的山南師範大學學生,怎麼分到舊鄉中學這樣的鳥不拉屎的地方?」
保衛科金科長站在門口,哭笑不得地對手下道:「這個母老虎,把我們的長條板凳拿跑了,她肯定會扔在外面,小李去把板凳撿回來。」
從五六歲開始,在父親王永德的督促之下,王橋開始閱讀歷史書,父親王永德咬著牙買下的一套《上下五千年》,成為王橋少年時代閱讀次數最多、閱讀時間最長的書。雖然課外書和歷史課本有很大差距,但是為王橋奠定了相當厚實的歷史基礎。在復讀班讀起高中歷史教材,處處都是老熟人,他有種如魚入水的舒服感覺。
吳重斌拿著籃球來到球場上,獨自練球。他以前曾經是巴州一中校隊成員,為了練球花掉不少時間。高考差十幾分上線。其父親氣惱之餘,將家裡籃球用菜刀砍破,扔進了垃圾池,這讓吳重斌鬱悶了很久。劉滬最了解男友心思,昨天到南橋頭外的商店用私房錢給男友買了一個籃球,主要目的是休閑時間換換腦筋。
「不用,我吃得差不多了,要回寢室睡覺,你們慢慢吃。」王橋不想喝酒,婉拒了邀請,來到破舊櫃檯前付錢。
彪悍中年婦女「賣肉」兩字極易引起歧義,中年婦女除了胸前洶湧以外,完全沒有女人味,籃球場打球諸人發出哄堂大笑。
包強道:「怕個鎚子,砍就砍。」
雜皮是山南對地痞流氓的稱呼,吳重斌祖籍在浙江,但是他生在巴州長在巴州,說了一口夾雜著巴州土話的「紅旗廠普通話」。
被戴上手銬以後,包強的酒被嚇醒了三四分,心裏發怵,嘴巴還不服輸,道:「走就走,今天不是我先動手。」
身材高挑的晏琳身穿一條紅裙,頭髮用一條小手帕紮成馬尾巴,腰間束著一條細細的白色皮帶,亭亭玉立,儀態大方。與復讀班同學比起來更時尚,與社會上靚麗女子比起來則顯得清純。
餐桌上的六個人都是世安機械廠的子弟,大家腦里想起謝安芬的寬大身材和強悍作風,都用同情和理解的目光看著包強。
二哥麻臉道:「算了,包皮在學校還要被學派欺負,別說什麼提氣的事情了。」
王橋曾經是巴州籃球聯賽的最佳球員,酷愛打籃球,在中師讀書時幾乎天天泡在籃球場。父親王永德身高只有一米六七,由於在生長階段天天打籃球的原因,王橋的身高超越父輩身高,在中師長到了一米八,並成為昌東縣隊成員。自從離開羊背砣小學以後,他就很少打籃球,此時聽到籃球觸地發出的「砰砰」聲,如聽仙樂,心癢難耐。
復讀班生活單調又緊張,在上課鈴和下課鈴的交替轉換中,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個星期有四人退學,其中兩人參加招工考試,準備到化肥廠上班。另外兩人退學原因不詳,據說是承受不起複讀班的壓力,主動退學。
被稱為許大馬棒的人叫許瑞,因為電影《林海雪原》太出名,在小學時代就被同學叫作許大馬棒,習慣成自然,如今他對許大馬棒這個綽號沒有任何感覺,聽之泰然。許瑞繼續勸道:「你把刀放下,有話好好說,行不行?」
段老師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王橋,覺得挺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道:「個子倒是不錯,會打球嗎?」
晏琳平時喜歡打羽毛球和游泳,身材高挑,健康勻稱,走路時節奏明快,馬尾辮在腦後蕩來蕩去,活力十足。
勸說一陣,劉滬終於開口:「你怎麼又到校籃球隊去?打比賽要浪費多少時間,考不上大學,我們還有未來嗎?」
床對面站著幾人,最中間一人正是床的主人洪平。洪平的鼻子被打破,用草紙塞住,胸前還留著斑斑血跡。他提著一張木板凳,警惕地看著那柄砍刀,對著圍觀同學道:「包強講不講道理?睡了我的床,我輕言細語請他起來。他二話不說,翻身就給我一拳。巴州城裡人當真了不起,欺負我們縣城來的鄉巴佬。」
王橋將肥腸吞進肚子,道:「大鍋菜也就這樣,當然比不上餐館。」在場之人,只有晏琳和王橋是文科班的,晏琳數學成績次次考第一,王橋基本上是倒數第一,兩人互知其名,今天是第一次正式對話。
王橋第一次參加數學考試只得了9分,迅速聞名于復讀班,如今提起王橋,紅旗廠幾人都戲稱為「九分」。
劉忠老奸巨猾,暴跳如雷地訓斥傅遠方,將事件的兩個主人公都冷落在一邊。洪平和包強都愣愣地看著大發雷霆的老師,一時之間忘記了自己才是事件主角。
經過燒雞公餐館時,發現公路上有許多玻璃和瓷器碎片,碎片用鋒利的稜角威脅著過往的行人和車輛。
進了場鎮,不少人家都將竹涼板放在街邊,還在竹涼板周圍灑上水。王橋提著行李走到一位坐在竹涼板上洒水的中年人身旁,問:「請問,舊鄉小學和舊鄉中學怎麼走?」
劉滬用奇怪的眼神瞧了一眼身邊這位發小,道:「很少聽到你稱讚男生,莫非有什麼情況?」
第一節、第二節自習課他都在學數學,第三節課拿出了歷史書。
冷美女撇了撇嘴巴,道:「你只有十七八歲,到學校報到,只可能是中師畢業,這還用想嗎?我到舊鄉中學報到,叫呂琪。」
這群年輕人走遠,人群散去時,還有人抱怨好戲剛開始就結束,不太過癮。
王橋來到復讀班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無論公益事業和管閑事都要耽誤學習時間,這不利於實現高考這個大目標。因此他不願意管閑事,也不願意與學校領導和老師過多接觸。
正在談話,聽得「砰」的一聲,從二樓上扔下來一個瓷碗,差一點砸中林海停在外面的小汽車。
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王橋點了一份豆花,稍有猶豫,又加了一份大豆燉豬蹄子。在學校食堂吃了六天,嘴裏淡出鳥來。大豆燉豬蹄早在店前大鍋里燉熟,老闆用大瓢舀出淡黃色豬蹄和雪白大豆,裝在土碗里,面上扔十幾粒蔥花,一股奇香頓時撲鼻而來。王橋口水洶湧,急不可待地夾了一塊豬蹄放進嘴裏,咀嚼著軟糯豬皮,醇香在口腔翻滾,愉悅從嘴唇傳遞到腦神經,心情隨之亦舒服起來。
夢中有兩個主要情節,一是看守所,二是舊鄉村小。今夜之夢,舊鄉村小和看守所交織在一起。在夢中,王橋正在坐板,身邊是臭蟲和韓天棒,忽然之間,韓天棒變成了呂琪。呂琪幽怨地道:「你為什麼不回我的傳呼?」王橋急切地解釋道:「你給我打了傳呼?我怎麼沒有收到?我絕對沒有收到,不信你看我的傳呼機。」他想證明自己,想從衣服口袋裡取出傳呼機,可他無論如何用力,也伸不進衣袋。呂琪開始掉眼淚,道:「你騙我!」
看著小車開出東側門,王橋這才轉身朝教室走去。洪平從寢室追出來,喊道:「王橋。」
洪平試著套近乎:「我是昌東縣中學畢業的,聽口音你也是昌東人吧?以前在哪個學校,怎麼沒有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