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

守門員面對罰點球時的焦慮

在大人往孩子手裡塞了幾件東西之後——頭幾件她還扔到地上——她慢慢地安靜下來。布洛赫看到女服務員空著一隻手從卧室走出來,將蒼蠅扔進垃圾桶里。他沒有責任,他說。他看到鄰居家的屋前有一輛麵包師的汽車停了下來,司機將兩塊麵包放在房門台階上,下邊是塊黑麵包,上邊是塊白麵包。女租賃人讓孩子到門口去迎接那個男子。布洛赫聽到女服務員在櫃檯后打開水龍頭洗手。他最近一再來道歉,女租賃人說。真的嗎?布洛赫問。接著,孩子拿著兩塊麵包回到廚房裡。他還看到女服務員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向一個客人走去。他想要喝什麼?誰?暫時什麼也不喝,這就是回答。孩子已經將通往客房的門關上了。
布洛赫說,每當他提到什麼或者講述什麼時,她們兩人要麼用她們自己所經歷過的、與所提到的對象或者類似對象有關係的故事,要麼用她們聽人說起的、與之相關的故事來回答。比如說,布洛赫說起他當守門員時曾經遭受過幾次肋骨骨折,她們就回答說,幾天前,鋸木場有個鋸木工從一個木板堆上摔了下來,也是肋骨骨折。然後,布洛赫提到,他自己的嘴唇曾經縫過好幾次,作為回應,她們就說起電視里播出的一次拳擊比賽,那個拳擊運動員的眉毛也裂開了。當布洛赫說起他在一次跳躍時撞到了門柱上,還把舌頭弄裂了,她們立刻就說,那個啞巴學生也有一個裂開的舌頭。
他站了起來,走開了。等到他回來時,正式比賽已經開始。凳子都被人佔了,他沿著球場邊走到球門後邊。他不想站在離球門太近的地方,就沿著坡道往公路方向走去。他沿著公路一直走到角旗處。他覺得彷彿上衣的一顆紐扣掉了,還蹦到路上。他拾起紐扣,裝進兜里。
布洛赫走到椅子跟前,從後邊將椅子抬了抬,貓隨之跳了下來。他坐下了,但卻把椅子從桌子邊往後挪了挪。他這樣做,不料撞到身後一張堆放著碗盤的桌子上,一個啤酒瓶掉了下來,滾到廚房沙發下。他為什麼一直不停地坐下、站起、走開、閑站、又回來呢?女租賃人問。他是不是要這樣來嘲諷她呢?布洛赫沒有回答,而是出聲讀起用來放蘋果皮的報紙上的一個笑話。由於報紙——從他的角度看——是反的,他讀得結結巴巴的,女租賃人彎下身子,自己接著讀起來。外邊的女服務員笑出聲來。卧室里有什麼東西掉到地上了。再沒有其他聲音。布洛赫之前也沒有聽到聲音。他想要去看看,但女租賃人解釋說,她剛才就聽到孩子醒來了;她才起床,可能馬上就要出來討要糕點了。實際上,布洛赫接著就聽到了一個像抱怨的聲音。原來是孩子在睡夢中從床上掉了下來,在床邊的地面上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孩子在廚房裡說,枕頭的墊子下面有幾隻蒼蠅。女租賃人對布洛赫說,鄰居家的孩子們因為家裡死了人,在停屍期間都在她這裏睡覺,他們習慣於用橡皮筋射殺牆上的蒼蠅。到了晚上,他們還把掉在地上的蒼蠅放到枕墊下。
車外突然颳起了風。幾乎就在三聲長音組成的終場哨聲響起的同時,司機和售票員都登上了公共汽車和電車。人們從體育場里涌了出來。布洛赫想像著,自己似乎聽到了很多啤酒瓶掉在球場上的聲音;同時,他還聽到灰塵拍擊車窗的聲音。先前在電影院的時候,他往後靠,現在,當觀眾擠進電車車廂的時候,他往前俯身。他覺得似乎體育場里剛剛打開燈光設施。瞎扯,布洛赫說。他以前在燈光球場是個糟糕的守門員。
進了圖書館后,看門人給他讀了書里一些段落:以前農民必須要向地主交納收成的多少當租金。布洛赫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打斷他的話,因為看門人正在翻譯一段用拉丁文填寫的內容,講的是一個造反農民的事情。「他必須離開農莊,」看門人讀道,「不久後有人在森林里發現了他,雙腳掛在一根樹枝上,腦袋在一堆螞蟻中間。」租金簿很厚,看門人不得不用雙手才能把它合起來。布洛赫問這棟房子里是不是住著人。看門人回答說,不允許到私人房間去。布洛赫聽到咔嚓一聲,但看門人只是又將書鎖了起來。「松樹林中的黑暗,」看門人憑記憶引用了一句,「讓他失去了理智。」窗前發出了一個響聲,似乎一隻碩大的蘋果從樹枝上掉下來。但是,沒有發生撞擊。布洛赫向外面看去,看到房東的兒子在花園裡用一根長棍子捅蘋果,棍子頂端綁著一個邊緣帶有鋸齒的袋子,他用鋸齒將蘋果扯進袋子里,樹下的草地上站著女租賃人,她將圍裙張得開開的。
說話和傾聽讓布洛赫忘記了把硬幣裝起來。它們在他的手裡變暖和了,就像人家剛剛把它們從電影院售票窗口推出來一樣。硬幣之所以這麼臟,他說,是因為不久前還在球賽開始之前拋起它們挑場地來著。「我對這個一點都不懂!」女旅客說。布洛赫很快就把報紙打開了。「正面還是反面!」她已經繼續在說了,布洛赫不得不又把報紙疊起來。之前,就在他往車輪上方的座位上就座時,外套早就已經掛在身邊的衣鉤上了。他往下坐去時動作過猛,扯著耷拉下來的外套下擺猛烈往下,外套的掛環都扯斷了。現在,布洛赫坐在那裡,外套放在膝蓋上。在這個女人旁邊,他無力抵抗。
老闆的母親用來靠在後背的一個墊子從沙發上掉到地上,布洛赫把墊子拾了起來,然後拿著報紙走了出去。他看到旅館那份報紙放在牌桌上。那個旅遊團已經坐車走了。報紙——那是份周末版——非常厚,沒法放進報夾里。
布洛赫沒有真正站起身來,從坐姿中就徑直出發了。過了一會兒,他停住腳步,然後立刻從站立姿勢中跑起來。他很快開始衝刺,突然又停住腳步,改變了方向,勻速地跑著,現在換了腳步,再換腳步,停住,現在背身向後跑著,在背身跑動中轉過身去,往前繼續跑著,又變成背身跑動,背身往前走著,又換成往前跑動,跑了幾步后變成全速衝刺,急停下來,在馬路邊的石頭上坐下,立刻又從坐姿中繼續跑起來。
「當然,我們在這裏相當清閑,」稽查員說,「自從邊境埋上地雷之後,就沒有走私了。緊張情緒也減少了。人累了,沒法再集中注意力。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兒,就連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準備付賬,就將一張疊好的紙鈔放在桌子上。他旁邊有人將紙鈔展開,說道,這張錢里可能還藏著一張呢。布洛赫說:那又怎麼樣?然後又將紙鈔疊了起來。那個傢伙把紙鈔展開,將一個煙灰缸推到紙鈔上。布洛赫抓起煙灰缸,從下往上將煙蒂倒在那傢伙的臉上。有人從後邊拽走了他的椅子,他滑到桌子下邊去了。
當然他面前的這棟屋子是單層建築,窗戶外的護板緊緊扣著,屋頂上長著苔蘚(還是這樣一個字眼!),門關著,門框上方寫著:小學,屋后的花園裡有人在劈柴,那一定是校工,對,學校前當然還有一道樹叢構成的籬笆,是,沒錯,什麼都不少,就連黑乎乎的教室里的黑板下邊也沒少長黴菌,旁邊也少不了裝著粉筆的盒子,就連外邊窗戶下邊的牆上也少不了那些半圓形,旁邊還有一個符號解釋證明了那些半圓形是窗鉤留下的划痕。說到底,彷彿你所有看到或聽到的一切都得到了證實:一切都和那個字眼很般配。
又回到了鎮子里,布洛赫在一家咖啡館坐下,看別人玩撲克牌。他開始跟自己對面的玩家吵了起來。其他玩家要求布洛赫走開。布洛赫走進后屋。那裡正在舉行一場幻燈報告會。布洛赫看了一陣子。報告講的是東南亞的兄弟會醫院。布洛赫在報告中大聲插話,又跟他們吵了起來。他轉身走了出去。
他向窗外看去:下邊有個人從草地上向一輛貨車走去,他一隻手拿著很多件掛在衣架上的西裝。
飯館里變得非常安靜,點唱機里的唱片完全清楚地播放出來了。換唱片期間,人們低聲說著話,幾乎都屏住了呼吸。當下一張唱片開始響起來時,大家感到一陣放鬆。布洛赫覺得,似乎可以像談論反覆出現的什麼事情一樣來談論這些過程。一天的流水賬,布洛赫想,可以往明信片上寫的東西。「晚上坐在飯館里,聽唱片。」他越來越累,外邊有蘋果從樹上掉下來。
他在儲蓄銀行將隨身攜帶很久的那張一美元紙鈔換了。他還想將一張巴西紙幣換出去,但是這種貨幣儲蓄銀行不收,而且也沒有兌換匯率。
他聽見廚房裡有動靜。他仔細一聽,發現有人在說話。服務員對著關閉的廚房門喊著。那個女租賃人在廚房裡回答著。她們倆就這樣說了一會兒話。後來,正當要回一句話時,那個女租賃人進來了。布洛赫和她打了個招呼。
布洛赫在一家辦公用品商店買了一張本地的徒步旅行地圖。他讓店員將地圖卷好,還買了一支鉛筆,並讓店員將鉛筆裝進一個小紙袋裡。他手裡拿著那捲地圖繼續往前走。他這會兒覺得自己比先前空著雙手時善良了。
老闆端著早餐走進來,他說,報紙一直還有人在看。他的聲音很小,布洛赫回答時聲音也很低。「不急的。」他低聲說。在陽光下,電視機的屏幕現在滿是灰塵,窗戶在屏幕里顯出影子。小學生在路過時就是透過那扇窗戶向裡邊張望的。布洛赫一邊吃,一邊聽著電影。老闆的母親不時抱怨著。
已經有人跟他說過了,那家飯館就在這條柏油路拐個彎往回走的地方,那兒還有幾個農家和一個邊境檢查站。人家還告訴他,從公路上分出去了一條岔路,岔路在那些農家之間也鋪了瀝青,但過了一段后就只剩下沙礫路了。然後,就在邊境線附近,那條岔路就變成了一座人行橋。邊境檢查站已經關閉了。當然,布洛赫根本就沒有問起檢查站的事情。
難怪那些孩子在離開學校時連說話都還沒有學會呢,校工突然這麼說道。他將小斧頭劈進柴墩里,走出了木屋:他們連一個自己的句子都說不完整,他們相互幾乎只說單個的詞兒。在布洛赫沒有問他的情況下,他說,他們所學的東西只是死記硬背的玩意兒,然後他們就熟練地背出來。除此之外,他們沒有能力說出完整的句子。「所有的孩子其實全都多多少少有語言障礙。」校工說。
在離邊境不遠的地方開始有森林了。當他看到無人開闊地帶另一側的第一個觀察塔時,他轉過身往回走。到了森林邊緣,他坐在一根樹榦上。他馬上又站了起來。然後他又坐下了,數起自己的錢來。他抬頭看了看。儘管地形是平坦的,但地勢朝他這個方向在近前拱起,似乎就要擠壓他。這兒他坐在森林的邊緣,那兒有一間變壓器小屋,那兒有一個牛奶攤,那兒有一片田野,那兒有幾個人,他在森林邊緣這兒。他靜靜地坐著,直到他連自己的存在都忘記了。後來他注意到,田野上那幾個人是領著幾條狗的警察。
到了火車南站,他在廁所里用電動剃鬚刀剃了鬍子。他在其中的一個淋浴間里沖了個澡。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讀著報紙的體育版和法制報道。過了一會兒,就在他還正讀報時——淋浴間里相當安靜,他突然覺得很舒服。他已經穿好了衣服,就靠在自己那個淋浴間的牆上,用一隻鞋踢著木凳。這個聲音引發了外邊的淋浴間女管理員的一聲詢問,由於他沒有回答,她就來敲他的門。布洛赫還是沒有回答,那個女人在外邊用一條毛巾(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抽打了門把手一下,然後就離開了。布洛赫站著將報紙看完了。
下邊的客房都被那個旅遊團佔用。老闆讓布洛赫到旁邊的屋子去,那裡的窗帘拉起來了。老闆的母親坐在電視前。老闆將窗帘拉開,站在布洛赫身邊。一會兒,他看到老闆在自己左邊站著,然後,等到他再次抬頭看時,情形又反了過來。布洛赫點了一份早餐,還想要報紙。老闆回答說,報紙正好有旅遊團的成員在看呢。布洛赫用指頭摸了摸自己的臉。臉頰似乎僵死了。他很冷。蒼蠅在地板上緩慢地爬來爬去,他起先甚至把它們當成了瓢蟲。一隻蜜蜂從窗台上飛起來,立刻又掉頭飛去。外邊那些人在水灘之間跳來跳去。他們提著厚厚的購物袋。布洛赫用手在自己的臉上摸了個遍。
布洛赫在候車室看了看列車時刻表。那天已經沒有其他火車經過這裏了。不管怎麼說,現在很晚了,可以去看電影了。
只有對面的餐廳里還有一點光亮,那是打開的自動點唱機發出的。不過,上面沒有什麼唱片。隔壁的廚房已經暗下來。布洛赫應邀去吃晚飯,他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桌邊。
一輛小汽車從他身邊開過去,他毫無意義地覺得很奇怪——因為天還相當亮,那輛車的車燈沒有打開。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他看到果園裡有人將裝在箱子里的蘋果往袋子里倒。一輛超過他的自行車在泥地里滑來滑去。他看到兩個農民在一家商店門口相互握手;他們的手非常乾燥,他聽到了那兩隻手沙沙地響著。拖拉機在泥路上留下的車印從田間路通往瀝青路上。他看到一個老婦彎著腰站在一個櫥窗前,她的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那些商店前的停車位都是空的。看來這裏的顧客都走後門。「泡沫」「從」「門口的台階」「淌」「下來」。「席夢思床」「放」「在」「窗玻璃」「後面」。寫著價格的黑板被搬回店內。「雞」「啄起」「掉下來的葡萄」。火雞卧在果園裡的鐵絲籠里一動不動。女學徒從屋裡走出來,雙手叉腰。店主在昏暗的商店裡,靜靜地站在秤後邊。「櫃檯上」「有」「一些酵母碎片」。布洛赫站在房屋的外牆邊。當他身邊有一扇只是虛掩著的窗戶打開時,傳出一種奇特的聲音。他離開繼續往前走去。
「請開門!」最後幾個字跟隔壁的呼吸一點也不搭配,那呼吸越來越清楚,而那些句子慢慢地消失了。布洛赫這會兒徹底清醒了。又有人在敲門,而且還說:「請開門!」外邊的雨已經停了,他肯定是因此而醒來的。
他寫了幾張明信片,但沒有立刻把它們扔進郵筒去。等他後來在鎮子外邊想要把它們塞進一個裝在柵欄上的信箱里時,他才發現,這個信箱的郵件第二天早上才會被取走。他的球隊曾經在南美打過一次巡迴賽,球隊在每個地方都必須把有全體球員簽名的明信片寄給報社,從那以後,布洛赫就習慣了在旅途中寫明信片。
在公園邊上一個電話亭里,他給前妻打了個電話。前妻說,一切都好,但沒有問他什麼。布洛赫很不安。
布洛赫能夠看到對面餐廳裏面去,太陽已經很低了,照進去很遠,餐廳的前部,特別是剛剛用水擦過的地板和椅子、桌子以及人的腿在表面上似乎在自行發光。他看到房東的兒子在廚房裡,他靠在門上,手臂放在胸口,隔著一段距離對著女租賃人說話。她可能還在桌邊坐著。太陽落得越低,布洛赫覺得這些畫面離自己越深和越遠。他沒法往一邊看去,直到孩子們在街道上跑來跑去,才把這種印象趕走了。接著,有個孩子帶著一束花進來了。農婦將花插|進一個杯子里,將杯子放在靈床腳下。這孩子還站在那裡。過了一會兒,農婦給了他一枚硬幣,孩子走了出去。
一個稽查員走了出來,看到布洛赫站在那裡,然後又回屋去。布洛赫追上那些傢伙,從後邊掀翻了一個。其他人都朝他沖了過來。布洛赫躲開了,一頭撞上其中一個人的肚子。從飯館里又出來了幾個人。有人將一件外套朝他頭上扔。外套碰到了他的小腿,但另外一個人已經將外套的袖子扣在一起了。這會兒他們很快就把他揍得趴下了,然後又回飯館裏面去了。
他們坐在桌邊說著話。布洛赫覺得似乎自己沒有能力說點嚴肅的事情。他講了一些笑話,但是女租賃人把他所說的一切全都當真了。他說,她襯衣上的條紋就像足球隊服一樣,他正想繼續往下說,她卻已經在問,他是不是不喜歡她的襯衣,他對她的襯衣有什麼意見。他使勁強調自己只是開了一個玩笑而已,但一點用也沒有。他甚至還說,那件襯衣跟她的白色皮膚非常般配。而她又問,他是不是覺得她的皮膚太蒼白。他開玩笑說,廚房裝修得幾乎跟城裡的廚房一樣,她問他為什麼要說「幾乎」。是不是城裡的人把他們的東西弄得更加乾淨些?就連布洛赫拿房東的兒子開玩笑時(他說,房東的兒子可能已經向她求婚了吧),她把他的話也當真了。她說,房東的兒子不是自由之身。他想要打個比方來解釋一下自己不是認真的,但那個比方也被她當真了。「我這麼說沒什麼別的意思。」布洛赫說。「你這麼說肯定有什麼原因吧。」女租賃人回答說。布洛赫笑了。女租賃人問他為什麼笑話她。
布洛赫在姑娘身邊跟她一起走了一會兒,然後他轉身往回走,去找那家飯館。那個女人已經在等他了,身上還穿著外套。布洛赫對那個姑娘的女友說——她還在點唱機邊的桌子旁等著——那個姑娘不會回來了,然後他跟那個女人離開了飯館。
他們下車時,布洛赫發現,他們已經到了很遠的郊區,到了機場附近。這會兒是晚上,那裡非常安靜。布洛赫在那個姑娘身邊走著,但不像是想要陪伴她,更沒有真的陪著她走。過了一會兒,他碰了碰她。姑娘停了下來,也碰了碰他,非常有力,讓他吃了一驚。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她的手袋比她本人更讓他覺得熟悉。
「生意不好」,售貨員說,「人們都住在肉店這一側的街邊。所以,一來街道對面沒有住人,不然他們就可以看到街這邊有家肉店。二來從這裏路過的人從來都不走對面,他們也離肉店太近,也會看不到這裡有家肉店,而且櫥窗並不比旁邊住戶的窗戶大多少。」
他正好在午休前到了公司的人事部,拿回了自己的證件。布洛赫的那些證件沒有準備好,他們還需要打幾通電話,這讓他覺得很吃驚。他請他們允許他打個電話,然後給前妻打了一個電話,孩子拿起聽筒后就立刻開始說了早已會背的那句話:媽媽不在家。布洛赫立刻把電話掛斷了。這時,證件已經給他準備好了。布洛赫把工資稅卡裝進公文包里。當他向那個女人詢問還欠著的工資時,她已經走開了。布洛赫將剛才打電話的費用數了出來,放在桌子上,走了出去。
他想要說點什麼,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說什麼。他竭力回憶著:他沒有回憶起到底是什麼,但跟噁心有點關係。然後,女租賃人一個手勢卻讓他想起別的事情來。他又想不起來那是什麼,但那跟羞恥息息相關。他所感知的,不管是動作還是物件,都沒有讓他想起別的動作和物件,而讓他想起了感受和感覺。他不是回憶起那些感覺,像過去的什麼事情一樣,而是再次經歷著它們,就像是當下的事情一樣:他沒有想起羞恥和噁心,而是覺得羞恥和噁心,因為當他回憶時,他並沒有想起那些引發羞恥和噁心的物件。噁心和羞恥,二者合在一起,如此強烈,他整個身體都因此開始發癢。
在她出去買早餐那點時間里——「今天星期一!」她說——布洛赫終於能夠靜靜地看看所有的一切了。吃飯時,他們說了很多話。過了一段時間后,布洛赫發現,她在說起他剛剛講給她的那些東西時,就好像都是說著她自己的東西似的。相反,他在提到她剛剛講過的那些東西時,卻要麼只是小心翼翼地引用她的話,要麼在用自己的話述說時,每次都會在前面加上一個令人詫異和拉開距離的「這個」或「那個」,彷彿他擔心把她的事情說成了自己的。當他說到那個門房或者一個名叫施圖姆的足球運動員時,她馬上就能夠如同知己地說出「那個門房」和「施圖姆」。而在她提到一個名叫弗萊迪的熟人和一家名叫「施特凡地窖」的飯館時,他在緊接著的回答中每次總會說:「那個弗萊迪?」和「那個施特凡地窖?」所有她提到的一切都讓他沒法搭話,而讓他煩心的是,他所說的話,她都能毫無拘束地——這是他的印象——使用。
後來,布洛赫在一間雜貨店給自己買了一件襯衫、一件內衣和幾雙襪子。女售貨員過了一會兒才從相當昏暗的庫房裡走出來,布洛赫對她說著完整的句子,但她似乎沒有聽懂;直到他一件一件地說出自己想要的東西,她才開始動起來。她一邊拉開收款機的抽屜,一邊說,橡膠靴子也已經到貨了。在把那些東西裝在塑料袋子里遞給他的同時,她問他還要不要別的東西:手絹?領帶?馬甲?布洛赫在旅館里換了衣服,將舊內衣塞進了塑料袋。在外邊廣場上,在從那個鎮子往外走的路上,他幾乎沒有遇到什麼人。在一間新建的房子旁,有人正在關閉攪拌機。四周非常安靜,布洛赫都覺得自己的腳步有些魯莽。他停了下來,觀察著一家鋸木廠的木頭垛子上的黑頂篷,似乎那裡除了鋸木工人的喃喃低語之外,還有別的什麼聲音可以聽到,估計工人們坐在木頭垛子後面正在吃東西呢。
張世勝 譯
第二天是個星期六。布洛赫決定再在旅館里呆一天。除了一對美國夫妻外,他是早餐廳里惟一的客人。他聽了一會兒他們的談話,因為他以前曾經跟著球隊到紐約去參加過一項錦標賽,他勉強能夠聽懂他們的話。然後他很快就走出旅館,去買幾份報紙。因為是周末版,那些報紙都特別沉。他沒有把它們疊起來,而是直接夾在胳膊下拿回旅館。他又坐回先前的早餐桌,有人已經把它收拾好了,他把那些廣告副刊取了出來;這讓他很抑鬱。他看到外邊有兩個人拿著厚厚的報紙走在街道上。他屏住呼吸,直到他們走了過去。現在他才注意到他們就是那兩個美國人;剛才只是在早餐廳里看見他們坐在餐桌旁,等到他們到室外后他沒能認出他們來。
他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他打開門,走了出去——一切都井然有序。
他們將報紙邊緣的塗畫讀成了「施圖姆」這個詞兒,而且第一個字母是大寫的,於是,想當然這就是一個人名字。一個名叫施圖姆的人跟這件事情有關係嗎?布洛赫想到他跟女售票員說起過一個朋友,一個名叫施圖姆的足球運動員。
是的,那是些行為規範。水龍頭上方的洗滌殘渣命令他做點什麼。通常已經打掃乾淨的桌子上那個啤酒瓶蓋也要求他做點什麼。這已經形成習慣了:他看到處處都有要求:做這個,干那個。對他來說,一切事先都已經規定好了,放調料罐的架子,放著盛有剛剛做好的果醬的杯子……反覆如此。布洛赫注意到,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跟自己說話了:女租賃人站在洗碗池旁,從碟子里撈出那些麵包渣。他動過的所有東西都得再收拾一下,她說,取出餐具后他連抽屜都不會關上,他翻過的書也不合起來,就放在那裡,他將上衣脫下來后就那樣扔在那裡。
然後,他坐車去了火車南站,胳膊上搭著他從房間里取出來的一件薄外套。在去搭乘公共汽車的路上,他碰到了那個賣報紙的女人。通常情況下,他總是在她的報亭那裡買報紙。她拿著一件皮衣,牽著狗走在路上。儘管在買報紙時,他經常會在她遞給他報紙和硬幣時眼睛望著她的指尖跟她說幾句話,但她現在出了報亭后似乎沒有認出他來;反正她沒有抬頭看,也沒有對他的問候做出回應。
但是,後來這一切都讓他越發感到煩心了。他想要回答她的問題,但卻停住不說了,因為他認為他想說的都是她知道的。她變得不安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給自己找出事情做,時不時傻乎乎地微笑一下。她不停地轉唱片和換唱片,就這樣過去了一段時間。她站了起來,躺到床上;他坐到她身邊。你今天要去上班嗎?她問。
「在這種小場地傳球時,你必須很快做出決定。」他說。
奇特的事情還有,布洛赫從玉米地旁邊經過時,沒有看到通往玉米地另一頭的小道,而是只看到了玉米稈、玉米葉和玉米棒組成的看不|穿的玉米叢,有的玉米棒還露出了亮閃閃的玉米粒。還有呢?公路剛剛越過的小溪發出了相當響亮的潺潺聲,布洛赫停住了。
沒有人再坐在他身邊了。布洛赫縮到角落裡,把雙腿放在凳子上。他解開鞋帶,靠在側窗上,向其他窗戶望去。他把雙手交叉放在後脖頸上,用腳將座位上的一塊麵包屑踢了下去,將兩隻前臂頂在雙耳上,直直地看著自己的雙肘。他將雙肘的內側頂在太陽穴上,聞著自己的襯衣袖口,在上臂上摩擦自己的下巴,把腦袋往後靠,看著汽車的頂燈。簡直沒法結束了!他不知道該做什麼是好,只好坐起來。
他一定要為繼續往前走找個理由嗎,為的是……
他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再回去,但他想不起來自己還能說點什麼。他走進另外一家咖啡館。他在那裡想讓人家關掉換氣扇。他還說,燈光也太暗了。女服務員坐到他跟前,過了一會兒,他假裝好像要把手臂搭在她身上。她發現他只是想這麼做,還沒有等到他能夠表明他只是打算這麼做而已,她的身子便往後靠了靠。布洛赫想要證明自己,真的就要把手臂搭在她身上,可她已經站了起來。當布洛赫正要站起來時,她走開了。此時此刻,布洛赫似乎一定要裝作這個樣子,彷彿他要跟隨著似的。但他覺得真要這樣就太過了,然後就離開了那家館子。
這個鎮子沒有電話亭。布洛赫試著在郵局給一個朋友打電話。他坐在營業廳一條凳子上等待著,但是電話一直沒有通。那個郵局女公務員說,這個時間線路超負荷。他罵了她一句,然後走開了。
「這個你可以習慣的,」布洛赫說,「但這很可笑。」
這是什麼意思呢?校工這麼說是為了什麼啊?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呢?沒關係嗎?哦,那校工為什麼裝得一本正經,彷彿這跟他有關係呢?
在城堡前,他敲了敲門房的窗戶。他離玻璃非常近,都能看到裏面的情形了。桌子上放著一隻裝滿花的盆子。看門人在沙發上躺著,他剛剛醒來;他向布洛赫打了個手勢,布洛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點了點頭。看門人拿著一把鑰匙走了出來,將門打開,但馬上又轉過身去,走到前邊。帶著一把鑰匙的看門人!布洛赫在想。他再次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在比喻意義上看這一切。他注意到,看門人打算帶他穿過那座建築。他準備將這個誤會解釋清楚。但是,儘管看門人幾乎不說話,也沒有出現解釋的機會。他們穿過門口,門上到處都釘滿了魚頭。布洛赫都準備好了要開始解釋,但他肯定已經錯過了合適的時機。他們已經走進去了。
布洛赫吃早餐時聽read.99csw.com說,一個腿有殘疾的小學男生已經失蹤兩天了。旅館的姑娘在給汽車司機講述,司機就在這家旅館過夜。後來布洛赫從窗戶里看到司機開著沒坐幾個旅客的汽車回去了。隨後,姑娘也走開了,布洛赫一個人在餐廳里坐了一陣子。他在身邊的椅子上堆起一些報紙。他在報紙上讀到,失蹤的不是跛子,而是一個不能說話的孩子。姑娘就像是追究責任一樣,回來后立刻就說,他樓上有人在吸塵。布洛赫不知道該說什麼。後來,外面有啤酒瓶發出丁零噹啷的聲音,裝著啤酒瓶的箱子正在被人推過院子。布洛赫聽見搬酒工在過道的聲音,彷彿是從隔壁的電視里傳過來的。姑娘曾經對他說過,老闆的母親白天就坐在隔壁房間,盯著員工的輪班安排計劃。
當他再出來時,茶爐真的叫起來。「你沖澡把我吵醒了!」姑娘說。布洛赫覺得,好像她是第一次直接對他說話。他還沒有完全醒來,他回答說。茶壺裡是不是有螞蟻?「螞蟻?」當滾燙的開水從茶爐里衝到壺底的茶葉上時,布洛赫看到的不是茶葉,而是螞蟻。他以前曾經將沸騰的水倒在螞蟻身上。他又把窗帘拉開了。
在鎮子外邊路過一家浴場時,他看到有兩個警察騎著自行車往他這邊來了。披著斗篷!他在想。等那兩個警察在他面前停下時,他們真的披著斗篷。他們從自行車上下來時,連夾子都沒有從褲子上抽下來。布洛赫再次覺得自己似乎在看一座音樂鍾。所有這一切,他似乎已經看過一次了。他沒有鬆開通往浴場柵欄的門,儘管那扇門是鎖著的。「浴場沒開門。」布洛赫說。
過了一陣子——汽車已經開上了一級公路——在他身旁坐在角落的一個女人提醒他掉了幾枚硬幣。她說:「這是您的錢嗎?」一邊還向他演示如何從椅背和椅座之間的縫隙里捏出一枚硬幣。在兩個座位之間,就在他和女人之間的地方還有另外一枚硬幣——一個美分。布洛赫接下那兩枚硬幣,他回答說,肯定是剛才在側身的時候掉出來的。由於那個女人沒有注意到他曾經側過身,就開始問他,布洛赫又回答了。慢慢地,儘管他們這樣坐著說話並不舒服,還是聊了一會兒。
搬傢具時,柜子的門開了。布洛赫用腳把它踢上。等柜子在卧室里放下時,門又開了。一個搬運工把鑰匙交給布洛赫,他把櫃門鎖上了。可他自己不是主人,布洛赫說。慢慢地,在他說些什麼時,就覺得自己已經是這裏的人了。女租賃人邀請他吃飯,布洛赫原本打算在她這裏住下,他拒絕了她的邀請。但他想晚上再回來。赫爾塔在擺放傢具的房間里對他說話,就在他已經往外走去時,她回答了他的話。至少他覺得自己似乎聽見她是在喊。他回到餐廳,但他只在全都敞開的門裡看到女服務員站在廚房的爐灶邊。與此同時,女租賃人正在卧室里將衣服往柜子里放,孩子在餐廳里的一張桌子上寫家庭作業。往外走去時,他可能把爐灶上沸騰出來的水聲跟一聲呼叫弄混了。
他看著那張用曲別針固定在牛奶攤上的電影海報,下面其他海報都已經裂成了碎片。布洛赫繼續往前走去,看到有個小夥子站在一個農家院子里。那人正在打嗝。他看到一片果園裡有很多黃蜂四處亂飛。一個交叉路口旁邊,一些罐頭盒子里有一些腐爛的花兒。街道旁邊的草地里散落著一些空煙盒。他看到關閉的窗前有些窗鉤掛在窗台上。當他經過一個打開的窗戶時,他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到了飯館后,女租賃人告訴他,對面房子里昨天死人了。
人們可以看到,水的底層偶爾會升起氣泡。榛子樹枝的尖頭已經垂掛在小溪裏面。現在沒有外面的聲音能轉移注意力。那些水泡幾乎還沒有露出水面,就又消失了。有個東西很快跳了出來,你根本沒法看清那是不是一條魚。
當他到電影院時,那些櫥窗正好暗了下來。布洛赫看到一個男人站在一架梯子上,把今天放映的電影的名字換成第二天的。他等了一會兒,直到他能夠看到另一部電影的名字;然後他就回旅館了。
電影院的前廳里已經坐著好幾個人。布洛赫也坐了過去,手裡拿著電影票。來的人越來越多。聽到那麼多聲音很舒服。布洛赫走到放映廳前,找個地方排上隊,然後走進放映廳里。
「那些球員喊叫得太多了,」布洛赫說,「一場好比賽會進行得非常安靜。」
快到午夜時分,汽車在邊境附近的鎮子停下了。車站就在一家旅館附近,布洛赫在旅館里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房間。他向那個領他上樓的姑娘打聽自己的熟人。他只知道熟人的名字:赫爾塔。那姑娘能夠告訴他的是:他的熟人在離本地不遠的村子租了一家飯館。這種聲音是怎麼回事?布洛赫問,他已經進房間了,姑娘站在門下方。「有幾個傢伙還在玩九柱戲!」姑娘回答說,然後從房間走了出去。布洛赫沒有朝四周看看,脫掉衣服,洗了洗手,就躺到床上了。下面的轟隆聲和咣當聲還持續了一段時間,但布洛赫已經睡著了。
下午稍晚一點的時候,他坐電車出了城,進了體育場。他買了張站票,然後卻坐在自己一直沒有扔掉的報紙上;前面的觀眾改變了他的視線,這並沒有影響他。比賽中,大部分人都坐下了。布洛赫沒有被認出來。他把報紙留在地上,又在上邊放了一瓶啤酒,在終場哨聲響起之前,他走出了體育場,以免待會兒太擁擠。體育場前停放著很多幾乎空蕩蕩的公共汽車和電車——場內舉行的是今天的重要比賽,它們都在那裡等著,這讓他很吃驚。他上了一輛電車。他在那裡獨自坐了很久,後來他就開始等待了。是不是裁判員給了加時?布洛赫抬頭向上看去,發現太陽開始落山了。他沒有想要用這個表達什麼,他低下了腦袋。
在一個黑莓叢旁邊,布洛赫發現了一輛兒童自行車,車子已經有一半在黑莓叢下邊了。他將車子扶起來。車座被旋得相當高,就像是給一個成年人用的一樣。輪胎里插著幾根黑莓刺,但並沒有因此沒氣。輻條上夾著一根松枝,輪子都被卡住了。布洛赫拉扯著松枝。然後他就把車子放下了,他擔心警察會從遠處看到車燈蓋子在陽光下的反光。但是警察已經帶著狗走遠了。
他站著沒動,因為電話響了。跟以前一樣,每次電話響起時,他都覺得自己已經提早知道了。郵局女職員拿起聽筒,然後指了指通話間。他已經走進通話間里。他在琢磨著自己也許誤解了那個手勢,也許那個手勢根本不是打給哪個人的。他拿起聽筒,他前妻拿起電話時就直報大名,好像她知道打電話的是他似的。他請她給他往郵局寄點錢,他會自己來取。她以奇特的沉默給予回應。布洛赫聽到一聲不是說給自己聽的低語。「你在哪裡?」那女人問。他說自己雙腳冰冷,坐在乾地上呢,說完后他大笑起來,就像是遇到了非常有趣的事情。那女人沒有回答。布洛赫又聽到一聲低語。很困難,女人說。為什麼?布洛赫問。她沒在跟他說,女人回答道。「我把錢往哪兒寄呢?」她要再不幫他一把的話,他馬上就得把褲兜翻出來了,布洛赫說。那女人沉默著。然後,對方的聽筒就掛上了。
「當射手起跑,正要踢球時,守門員的身體就不自覺地預示著他即將往哪個方向撲出去。這樣的話,射手就可以從容地往另外一個方向踢了,」布洛赫說,「守門員或許同樣無計可施,抓不到什麼救命的稻草。」
那個女服務員也來了,手裡拿著畫報。他們一起往外看去。布洛赫問那個挖井人是不是又回來了。女租賃人只是聽清「回信了」這個詞,開始談起士兵的事情。布洛赫並沒說「回信了」,而是說「回來了」。女租賃人就開始說起啞巴學生的事兒。「他根本就無法求救!」女服務員說,她更多是在讀那份畫報里的一個配圖標題。女租賃人講起了一部電影,裏面有鞋釘被和在麵糰里的情節。布洛赫問觀察塔上的哨兵是不是有高倍望遠鏡,至少那上邊有東西在閃閃發光。「從這裏根本看不到觀察塔!」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回答說。布洛赫看到她們因為烤過糕點,臉上沾了麵粉,尤其是眉毛和髮際線上。
他在門口遇到了那兩個理髮姑娘。他邀請她們跟他去另外一家咖啡館。第二個姑娘說,那裡的自動點唱機里沒有唱片。布洛赫問她想要說什麼。她回答說,那個自動點唱機的唱片不好。布洛赫先走了出來,她們跟在他後邊。她們要了些喝的,掰開麵包。布洛赫朝前傾下身子,自己玩著。她們給他看了自己的證件。當他拿起證件封皮時,他的雙手立刻開始冒汗了。她們問他是不是當兵的。第二個姑娘晚上跟一個銷售代表約好了;她們想要四個人一起出去,因為兩個人沒有什麼好聊的。「四個人一起去的話,你說點什麼,我說點什麼。能互相講些笑話。」布洛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隔壁房間里,一個孩子在地上爬來爬去。一條狗在孩子周圍跳來跳去,用舌頭舔著孩子的臉。櫃檯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在電話響著的過程中,布洛赫沒有聽她們說話。士兵大多沒有錢,理髮姑娘說。布洛赫沒有回答。當他看著她們的手時,她們解釋說,指甲是讓定型水給弄黑的。「染些東西上去也沒有用,邊上總是黑的。」布洛赫抬起頭來。「衣服我們自己買現成的。」「我們相互理髮。」「我們夏天回家時,天都亮了。」「我喜歡跳慢舞。」「回家時,我們不再開這麼多玩笑,都忘記說話了。」她對什麼都很嚴肅,第一個理髮姑娘說。她還說,昨天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她甚至往果園裡看去,想看看那個失蹤的小學生是不是在裏面。布洛赫沒有把證件還給她們,而只是放在她們面前的桌子上,好像他根本沒有權力看這些證件似的。他看著自己留在塑料封皮上的指紋所形成的薄霧消失了。當她們問起他的職業時,他回答說,他以前是個足球守門員。他解釋說,守門員能比場上其他隊員踢的時間長一些。「扎莫拉已經很老了。」布洛赫說。作為回應,她們談起了她們自己認識的足球運動員。她們還說,她們鎮子上舉行比賽時,她們就站在客隊的球門後邊,嘲笑對方的守門員,好讓他變得緊張。大多數守門員都是羅圈腿。
後來,有好一陣子,情況挺不錯的:跟他說話的那些人的嘴唇動作和他聽到他們所說的是吻合的;房子不光是由正面組成的;有人正在從奶品店的裝卸台那兒將沉重的麵粉袋往儲藏室里拖;當有人遠在下邊的街上叫喊什麼時,聽起來確實就像是從下面那兒傳來的聲音;那些在對面人行道上走過的人好像又一如既往;那個眼睛下方貼著一張創可貼的小夥子真的有一塊鮮血凝結的痂;雨似乎不光只是在這幅畫面的前景里下著,而且是在整個視野里下著。然後,布洛赫發現自己來到一座教堂的前檐下。他一定是在開始下雨時穿過一條小巷子來到這裏,站在這屋檐下。
「他跑不了多遠。」他補充說。他跑不了多遠,服務員也說了一遍。布洛赫看見自動點唱機上邊有一對鹿角。服務員說,那是一頭鹿跑進地雷區后留下來的。
布洛赫被街道上的砰砰聲和喘息聲吵醒了,那是有人把垃圾箱里的東西往垃圾車裡倒。然而,當他往外看去時,才發現更大的可能是正要出發的汽車剛剛關上摺疊門,遠一點的地方有人將奶罐往奶場的裝卸板上放。在這兒的農村沒有垃圾車。誤會又來了。
後來,來了一班外地的學生,守門人中斷了給布洛赫做的導遊,從頭開始了。布洛赫利用這個機會離開了。
「去年的雪。」布洛赫突然想到,同時他走出了通話間。那是什麼意思?事實上,他確實聽說邊境上的森林里長著茂密繁雜的矮樹叢,據說就算是初夏季節還能在那裡找到雪塊。但是,他並沒有想說這個。另外,矮樹叢那裡沒什麼可圖的啊。「沒什麼可圖?」他的意思是什麼?「就是我說的那個意思。」布洛赫心想著。
閉起眼睛后,他突然覺得沒有想像的能力了,這很少見的。儘管他試著用各種各樣的圖片來想像房間中的東西,但他什麼也想像不出來,連他剛剛看見那架著陸的飛機也想像不出來,飛機在跑道上發出的轟鳴聲,他現在還能從以前的經歷中辨認出,那種聲音他幾乎可以在想像中再現出來。他睜開眼睛,朝放著小灶台的那個牆角看了一會兒:他記住了茶爐和掛在洗碗池邊的乾花。他幾乎還沒有閉上眼睛,那些花和那個茶爐就已經想像不出來了。他想出個救急的法子,他為這些東西造句,不再用單個的字眼,他以為用這些句子組成的故事可以幫助他想像出那些東西。茶爐叫了起來。花是一個朋友送給姑娘的。沒人將茶爐從電爐子上取下來。「要我泡茶嗎?」姑娘問道。這一點幫助也沒有:等到沒法忍受時,布洛赫睜開眼睛。他身邊的姑娘還睡著。
「沒有教練在場邊朝他們喊著該幹什麼嘛。」銷售代表說。布洛赫覺得好像他們在為第三個人相互交談似的。
她邀請他跟她一起吃飯。她在他面前擺了一塊墊板。還缺一把刀,他說,而她已經把刀放在墊板旁邊了。她要從花園裡把衣服收回來,她說,開始下雨了。沒有下雨,他糾正她的說法,只是從樹上下雨了,因為有點起風了。但是,她已經走出去,由於她開著門,他看到真的在下雨。他看著她走回來,便對她喊道,她掉了一件襯衣,但是,結果證明,不過是那塊地板拖布,它先前就放在門旁。當她在桌邊點燃一根蠟燭時,他看到燭淚滴到一隻盤子上,因為她手裡的蠟燭有點傾斜。她該小心的,他說,燭淚流到盤子上了。但是,她已經把蠟燭立在還在流動的蠟液上,摁了好一會兒,直到蠟燭立住了。「我不知道你是想把蠟燭放在盤子上。」布洛赫說。她打出一個姿勢,想要在一個根本沒有椅子的地方坐下,布洛赫叫道:「小心!」而她卻只是蹲了下去,拾起一枚硬幣,那是她數錢時掉到桌子下的。她往卧室裏面走去,要去看看孩子,他立刻問她去哪裡。甚至有一次,當她從桌邊走開時,他在她身後大聲問她要到哪裡去。她打開了放在櫥柜上的收音機。一邊聽著廣播里放出的音樂,一邊看著她走來走去,那可是件讓人愜意的事情。在電影里,有人打開收音機時,正在播送的節目立刻就停下了,轉而播送一道通緝令。
那個領位員跟在他後面進來了,他威脅說要叫警察。布洛赫擰開水龍頭,洗了洗手,然後摁了一下烘手器的按鈕,把雙手放進熱風裡,直到領位員走開為止。
女服務員走到櫃檯後邊。布洛赫將雙手放在桌子上。她彎下腰,打開了啤酒。布洛赫將煙灰缸推到一旁。服務員在經過另外一張桌子時拿起桌子上的杯墊。布洛赫將椅子往後推了推。服務員把剛才罩在酒瓶上的杯子取下來, ;將杯墊放在桌子上,把杯子放在上邊,將啤酒倒進杯子,把酒瓶放在桌子上,然後走開了。又來了!布洛赫不知道他該幹什麼呢。
女服務員收拾桌子時,布洛赫沒有將報紙疊起來。他聽到有人說,那個吉卜賽人已經被放出來了,那個啞巴學生的死是個意外事故。關於那個孩子的事情報紙上只刊登了一張全班合影,因為他從來沒有單獨照過相。
他在一家花園咖啡館里坐下,儘管季節不對,但這家咖啡館還在營業,他要了杯啤酒。過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人把啤酒送來,他就走了。那鋼桌台上沒有鋪桌布,剛才把他的眼睛給晃了。他在一家飯館的窗前站住。裏面的人坐在一台電視機前。他觀察了一會兒。沒有人朝他轉過來,他繼續往前走了。
布洛赫看到前面有三個男人斜插著往街道對面走了過去,其中兩個人穿著制服,他們倆中間的男人穿著考究的黑色西裝,戴著一條領帶,由於有風,或者由於他們走得太快,領帶翻了起來,搭在肩膀上。布洛赫看著那兩個警察把那個吉卜賽人往警察局帶。他們一直肩並肩地走到門口,看樣子,那個吉卜賽人很自然地走在兩個警察中間,還跟他們說著話。但是,當一個警察把門推開時,另一個警察從吉卜賽人身後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沒有抓著他。吉卜賽人回頭看著背後的警察,友好地朝他微笑著。那領帶結下邊的襯衣領子敞開著。布洛赫覺得,這個吉卜賽人似乎身處一個陷阱之中,當警察碰到他胳膊時,他只能友好而無助地看著警察。
布洛赫睏倦了。他做出幾個疲憊的表情,他的本意是想要憑藉這些動作讓睏倦勁顯得可笑,但是,正因為如此他更加睏倦了。他又想起來了自己在白天說過的一些話。他試著用呼氣來擺脫這些東西。然後,他感覺自己睡著了;就像是在一個段落結束之前,他想。一些野雞飛過火焰。驅趕鳥的人們沿著一塊玉米地走著。那個旅館服務員站在儲藏室里,用粉筆將房間號寫在他的文件包上。一堆沒有葉子的灌木叢上落滿了燕子,爬滿了蝸牛。
第二天早上他被一陣噪音弄醒了,從房子的窗戶向外看去,他看到正好有一架飛機在著陸。飛機上的定位燈不停地閃著,這才讓他想起來把窗帘拉上。因為他們到現在還沒有開燈,窗帘就一直開著。布洛赫躺了下去,閉上眼睛。
布洛赫看到所有的球員都慢慢走出禁區。主罰點球的球員將球擺好。然後,他也往後退,走出了禁區。
「他失蹤還不到兩天呢。」服務員說。稽查員回答說:「可是晚上已經相當冷了。」
等他回到旅館時才發現,人家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就把他的公文包收起來了。就在他付賬時,那個年輕的服務員從庫房裡把公文包取了出來。布洛赫從一個淺色的圓圈上看出,包上面曾經放過一個瓶底濕了的奶瓶。在門房湊找頭時,布洛赫打開了公文包,他發現他們還檢查過包里的東西:牙刷柄從皮套里探出頭來,小收音機倒在上邊。布洛赫向服務員轉過身去,但他已經消失到庫房裡去了。由於門房辦公桌後面的空間相當小,布洛赫可以用一隻手就把門房扯到自己跟前,吸了一口氣后,他抽出另一隻手假裝朝門房的臉打過去。門房縮成了一團,儘管布洛赫根本就沒有打中他。庫房裡的服務員沒有什麼動靜。這時布洛赫已經拿著包走出去了。
終於他看到一滴啤酒在杯子外往下流,在牆上看到一隻表,指針是兩根火柴;一根火柴被折斷了半截,當做時針用。他沒有看著往下走的那一滴啤酒,而是看著杯墊上那滴酒可能要滴到的地方。服務員一邊往地板上抹膩子,一邊問他是不是認識女租賃人。布洛赫點點頭,等到服務員抬頭往上看時,他才說,認識。
當他朝外邊看去時,看到停放著一輛校車的停車場的一個部分。他在咖啡館里看到左右牆壁的部分,屋內有一台沒有生火的爐子,爐子上放著一束花,另外一側放著一個衣服架,上面掛著一把雨傘。他看到屋子的另外一部分,自動點唱機就在那裡面。點唱機裏面有一個光點緩慢地遊動著,然後停留在所選曲目的數字標號上。點唱機旁邊是自動售煙機,那上面也放著一束花。然後,布洛赫還看到另外一部分,老闆站在櫃檯後面,他幫著站在旁邊的女服務員打開一個瓶子。她將瓶子放在托盤上。最後,他看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個部分,他看到自己如何將雙腿伸得長長的,鞋頭濕漉漉的,髒兮兮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巨大的煙灰缸,旁邊有個小一點的花瓶,旁邊的桌子上正好沒有坐人,上面放著他那隻斟滿葡萄酒的杯子。他現在注意到,在校車開走之後,眺望停車場的視角跟明信片上的視角一樣:這裡能看到噴泉旁邊的瘟疫紀念碑的一個部分。畫面邊緣那兒能看到自行車停放架的一部分。
這時,姑娘拿著吸塵器從另外一側走進餐廳。布洛赫以為自己能夠看到她自然而然地拿著吸塵器到街上去。她沒有出去,而是將吸塵器的插頭接在插座上,然後將吸塵器在椅子和桌子下推來推去。後來,老闆在隔壁房間將窗帘拉上,老闆的母親回到那個房間,老闆關掉了換氣扇,布洛赫覺得,這一切似乎重又井然有序了。
他從操場旁走過。已經是下班時間,足球運動員在訓練。球場很濕,球員在踢球時水珠從草地上四濺。布洛赫看了一會兒,天色暗了下來,他便繼續往前走去。
後來,房東的兒子走了進來。他穿著一條燈籠褲,將他的外套緊貼著布洛赫掛著,布洛赫不得不往旁邊側了側身子。
布洛赫發現,他的座位正好在車輪上方。他的雙腳從在這兒拱起的地板上滑了下去。他坐到最後一排椅子上,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在那兒可以方便地扭頭向車后看去。他坐下時,正好——儘管這什麼意義也沒有——在後視鏡里看到司機的眼睛。布洛赫利用將公文包放在身後要側身的機會,朝車外看去。摺疊門發出咔嗒咔嗒的巨大響聲。
布洛赫很受刺|激。在那些部分裏面,他看到細節清晰得咄咄逼人:似乎他所看到的那些部分代表著整體。他再次覺得那些細節像是姓名標牌。「燈光文字」,他心想著。就這樣,他將女服務員那隻戴著一個耳環的耳朵看做是整個人的標誌。放在旁邊桌子上的一隻手包開著一條縫,布洛赫看見裏面有一塊帶著花斑的頭巾,他覺得那手包就代表著那個一隻手拿著咖啡杯站在後邊的女人,她的另一隻手迅速地翻著一本畫報,只是偶爾在一幅圖片上停一下。櫃檯上很多冰激凌杯子摞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小塔,看起來就像是老闆的寫照。衣架下方地板上有一攤水,代表著上面的雨傘。布洛赫沒有看客人們的腦袋,而是看著牆面上跟人頭一樣高的污漬。他很受刺|激,女服務員這會兒正在拉那根髒兮兮的繩子,想要關掉牆上的照明燈——外邊已經又亮起來了,他看著那根燈繩,似乎整個牆上的照明燈都是些厚顏無恥的東西,是專門跟他作對的。他腦袋也開始疼起來,因為他走到雨里了。
布洛赫說:「我覺得自己很可笑,你穿著一件外套,而我卻沒穿外套。」那女人鑽進他懷裡,傍在他身上。為了伸出胳膊,他假裝要給她指什麼東西看。然後他卻不知道該讓她看什麼。他立刻有了一個願望,想要買一份晚報。他們穿過好幾條街道,沒有看到賣報紙的人。最後,他們坐公共汽車去了火車南站,但是那座火車站早就關了。布洛赫假裝吃了一驚;而實際上他也真是吃了一驚。那個女人在汽車裡就已經打開手袋,把玩著裏面各種各樣的東西來向他暗示:她不自在。他對她說道:「我忘了留張紙條給你。」但他並不知道他自己想用「留」和「紙條」表達什麼。不管怎麼樣,最後他獨自上了一輛計程車,往納什市場方向去了。
布洛赫跟著他們走進警察局。郵局也在那棟房子里。片刻間,他覺得,如果有人看到他在公共場所吃著香腸麵包的話,那麼他們或許就會想到他陷入什麼麻煩之中呢。「陷入什麼麻煩?」他根本就不該想那麼多,人家帶走吉卜賽人時,自己在場,沒有必要做出什麼動作來為之辯解,比如吃香腸麵包。只有當他被詢問而且受到指責時,他才能做出解釋。正因為他必須避免想到自己有可能被詢問,他也不該想到事先就為這種情況找到合理的辯解。這種情況壓根兒就不會出現。也就是說,如果有人問他是否看到那個吉卜賽人被帶走的話,他不用否認,也不用聲稱自己因為在吃香腸麵包而沒有注意到,他可以承認自己就是看到警察帶走吉卜賽人的證人。「證人?」布洛赫打斷了自己的想法,他在郵局裡等著人家給他接通自己要打的電話。「承認?」這些字眼跟這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呢?這些字眼不正是給了他恰好要拒絕的意義嘛。「拒絕?」布洛赫又打斷了自己的想法。沒有什麼要拒絕的。面對一個個字眼,他一定要小心提防,因為它們會使他想要表達的東西變成一種證詞。
有人從外面敲窗戶,但立刻又離開了。是房東的兒子,女租賃人說。然後,外邊有些孩子路過,其中一個很快跑到跟前,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然後又跑開了。「放學了!」她說。接著,室內暗了下來,因為外邊的街道上有一輛運送傢具的汽車停下來。「我的傢具來了!」女租賃人說。布洛赫感到一陣輕鬆,他可以站起來幫忙把傢具搬進來了。
布洛赫跳了起來,很快用前臂朝著那個拽掉椅子的傢伙的胸口砸去。那傢伙撞在牆上,大聲呻|吟著,因為他連氣都喘不上來。有幾個人將布洛赫的雙臂擰到後背上,把他推向門口。他沒有倒地,只是踉蹌了一下,立刻又沖了進去。
裁判判罰點球。所有的觀眾都往球門後邊跑去。
第二天早上,這一切他再也沒法想像了。餐廳已經打掃過了,一個關稅官員在那些物件之間走來走去,讓老闆報出價格。老闆將咖啡機和冰箱的發票拿給他看。這兩個人在那裡談論著價格,這讓布洛赫對頭天夜裡的狀態感到更加可笑。他翻了一下報紙后就放到一邊去了,只是還在聽那個關稅官員說話,那人跟老闆就一個冰箱的價格吵了起來。老闆的母親和女服務員也加入其中。所有的人都亂七八糟地說著話。布洛赫摻和進去了。他問道,裝飾一個旅館房間需要多少錢呢。老闆說,傢具是他以相當低的價格從附近的農民那裡買來的,那些農民要麼搬走了,要麼徹底移居國外了。他跟布洛赫說了一個價格。布洛赫還想知道每個物件的具體價格。老闆讓姑娘將房間的物品清單拿來,他不僅說出了買進每個物件的價格,而且還說出了他想像中一個箱子或柜子能以多少錢轉讓。那個關稅官員之前一直在做筆記,現在不再寫了,而是向姑娘要了一杯葡萄酒。布洛赫滿意了,他想要走開。那個關稅官員解釋道,當他看到一個物件,比如說一台洗衣機時,他立刻就詢問價格。那麼當他再次見到那個物件,比如說同一個型號的洗衣機時,就不會從外在標誌再認得出來,比如說,辨認一台洗衣機,不會從洗滌程序那些按鍵來看,而只是以此來辨認,那就九九藏書是第一次看見那個物件,比如說那個洗衣機,曾經值多少錢,也就是說從價格上來辨認。當然價格他記得清清楚楚,正好以這種方式可以辨認出每個物件來。如果那個物件不值錢呢?布洛赫問。他跟沒有交換價值的物件就根本不打什麼交道,那個關稅官員回答說,至少在履行職務過程中沒有。
布洛赫的恐懼如此強烈,他立刻就累了。他躺倒在地上,無法入睡,也無法抬頭。他聽到有人在外邊用一條毛巾抽射門把手。他仔細聽著。什麼也沒有聽見。也就是說,他剛才肯定是睡著了。
由於每天只有很少幾趟火車開往邊境,布洛赫為了消磨下一趟火車出發前的這段時間,就進了一家專放短片集錦的電影院,在那裡睡著了。那兒有一次變得相當明亮,窗帘在拉上或者拉開時發出的刷刷聲使他覺得近得危險。為了搞清楚那窗帘到底是拉上還是打開了,他睜開了眼睛。有人拿手電筒照到他臉上。布洛赫把這位領位員的手電筒從他手中打掉了,走進了放映廳旁邊屋子的廁所。
「要是有人沖我們過來,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去抓他。從一開始就站錯地了,等到終於站對了地時,就指望著旁邊的同事會去抓住他,而同事還指望我來抓他呢,可那個傢伙早就跑掉了。」跑掉?布洛赫聽到稽查員在雨傘下,在自己旁邊深深地吸著氣。
他又是一個人呆在房間里。他覺得一切都顛倒了。他擰開水龍頭。立刻就有一隻蒼蠅從鏡子上掉進洗手池裡,很快就被沖走。他坐到床上:剛才那把椅子還在他右邊呢,現在卻在他左邊。那幅畫面是左右顛倒的嗎?他從左往右看去,然後又從右往左看去。他再次從左往右看去。他覺得這目光就像是閱讀一樣。他依次看到一個「柜子」,「然後」「一張」「小」「桌子」,「然後」「一個」「紙簍」,「然後」「一塊」「窗帘」。相反,他從右往左看去時看到一把 旁邊是那張 床下邊是 旁邊是 上邊放著他的 當他四下張望時,看到了 旁邊是 他坐在 上,下邊是一根 ,旁邊是。他走向 。布洛赫拉上窗帘,走了出去。
他們走了幾步之後,旅館的燈就關上了,外邊完全暗了下來。非常暗,布洛赫不得不將手遮在眼前。他們沿著一道牆往前直走,他聽到牆後有奶牛的叫聲。有什麼東西從他身邊跑過去。街邊的樹葉刷刷地響著。「我差點就踩著一隻刺蝟!」稽查員叫道。
他的目的是什麼,當……時他必須要給這個「當……時」找個理由,因為……能一直這樣下去,直到……他已經走了這樣遠……所以……嗎?
又醒來了。二、三、四,布洛赫開始數數了。他的狀態沒有任何改變,但他一定是在睡眠中習慣了這個狀態。他將滾到床下的那枚硬幣裝了起來,然後走下樓去。當他留意和想像時,一個詞語總還能引發出另外一個詞語來。一個十月的雨天;一大早;一塊積滿灰塵的窗玻璃:一切按部就班。他跟老闆打了個招呼。老闆正好把報紙放在架子上。那姑娘正把一個盤子往廚房和餐廳之間的窗口裡推:一切依然按部就班。當他小心翼翼地行事時,事情就能夠按部就班地繼續進行下去,一個接一個地:他坐在自己一直坐的那張桌旁;他打開每天早上都要打開的那份報紙;他讀著報紙上的那則消息,說的是人們在格達·T謀殺案中找到了一條重要的線索,那條線索指向這個國家的南部;在死者住處找到的那張報紙上的塗畫似乎使得調查得以繼續進行。一個句子引出了另一個句子。那麼後來,再後來,再後來……人們可以在一段時間里先行安下心來。
事後他覺得很奇怪,當他一言不發地將錢放在售票處的轉盤上時,女售票員似乎自然而然地對他的表情回應出另一個表情。他注意到銀幕旁邊有一個電子鐘,鍾面上有亮光。在電影放映中間,他聽到了一聲鐘響;他很久都沒有搞明白那是電影里的聲音,還是外面納什市場旁邊教堂鐘樓上傳來的聲音。
午飯之後,布洛赫去了運動場。還在離那兒很遠的地方,他就聽到了觀眾的喊聲。當他到達那裡時,兩支預備隊還在踢墊場賽。他在球場正面旁的凳子上坐下,開始看報紙,一直看到了周末副刊。他聽到一個聲音,就像是一塊肉掉在石頭地面上;他抬頭看去,看到原來是又濕又重的足球砸在一個球員腦袋上。
一來……二來……布洛赫默默地重複著售貨員剛才說的話。他覺得很驚恐,人開始說話時就已經知道自己在一句話快結束時會說些什麼。他在外邊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吃著香腸麵包。他把裹在麵包外的油紙疊了起來,準備扔掉。附近沒有垃圾桶。他手裡拿著紙卷,一會兒往這邊走,一會兒往那邊走。他把紙塞進上衣口袋裡,又取了出來,最後扔進柵欄內的果園裡。立刻就有很多雞從各個方向朝紙卷衝過來,但卻又回去了,它們根本沒有把紙卷啄開。
從一叢灌木里飛起一隻碩大的鳥。他聽到一個木棚里有雞用爪子刨地,用喙敲牆木板。「本來是沒有規則的,」稽查員說,「你一直都處於劣勢,因為那人也會觀察,也會看著你會怎麼應對他。你只能做出回應。當他開始跑的時候,他在第一步之後就會改變方向,而你的支撐腿卻選錯了。」
布洛赫到了鎮子外面,布洛赫注意到,玉米地幾乎全被踩壞了,折斷的玉米稈中間露出了黃色的南瓜花。在玉米地中間,始終處在陰影下,這些花現在才開始綻放。公路上到處都是掰斷的玉米棒子,有一些剝去了皮,被學生咬了幾口:旁邊是些從玉米棒子上扯下來的黑色玉米須。還在鎮子里,布洛赫就看到他們在等車時用捏成一團的玉米須相互扔來扔去。玉米須非常潮濕,布洛赫每次踩上去時,都會溢出水來,還會發出吱吱的聲音,彷彿他走在沼澤地里似的。他幾乎讓一隻被碾死的鼴鼠給絆倒了。它的舌頭長長地伸在外邊。布洛赫站住了,他用腳尖碰了碰又細又長的、被血跡浸黑的舌頭:又脆又硬。他用腳把鼴鼠踢到坡下,繼續往前走去。
他再次醒來時,想必幾乎就沒有睡著。起初他覺得,好像自己魂不附體了。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張床上。沒法搬運了!布洛赫心想著。一個瘤子!他感受著自己,彷彿自己突然變形了。他覺得什麼都不對勁了。儘管他還安靜地躺在那裡,這都不過是在裝腔作勢和奮力掙扎吧。他如此清楚和顯眼地躺在那裡,所以他沒法躲開任何一幅與他可以相提並論的圖像。他在那裡的樣子就是好色,猥瑣,不得體,地地道道讓人反感的東西。埋了去!布洛赫心想著,禁止掉!弄走!他以為自己在不舒服地摸著自己,然後卻又察覺到那只是因為他的意識自然而然地如此強烈,以至於在整個身體表面把意識感受為觸覺了;彷彿這種意識,彷彿這些念頭對他本人動起手來了,對他本人進行了侮辱,對他本人實施了暴力似的。他躺在那兒,毫無抵抗,無力抵抗;噁心地把那內在的東西一股腦倒出來;並不陌生,只是大不相同。那是猛地一動,他隨之就變得不自然了,他從那關聯中被剝離開了。他躺在那兒,不可思議,非常真切,無可比擬。他自然而然的意識如此強烈,他連對死亡都產生了恐懼。他出汗了。一枚硬幣掉在地上,滾到床下去了。他仔細聽著:是個比喻嗎?然後他就睡著了。
布洛赫問那個姑娘在午休時是不是回家。姑娘回答說,她不是本地人,她每天早上坐火車過來。到了中午,她就去一家咖啡館,或者跟女同事一起呆在店裡。布洛赫問她是不是每天都買回程票。姑娘說,她用的是周票。「周票多少錢?」布洛赫立刻問道。可在姑娘回答之前他就說道,這不關他什麼事的。儘管如此,姑娘還是說出價錢。屏風後邊的女同事說:「既然不關您的事,您為什麼還要問呢?」布洛赫已經站起來了,在等找頭時,他看了看鏡子旁邊的價目表,然後走了出去。
那些咄咄逼人的細節似乎在污染和徹底扭曲著它們所屬的人物和環境。他可以抵抗,其手段就是給這些細節分別命名,然後將這些名稱當做咒罵的話語用在那些形象本身上。他可以將櫃檯后的老闆叫做冰激凌杯子,可以對女服務員說,她就是一個穿過耳垂的耳洞。同樣,他也想對那個看畫報的女人說:你這個手包!而對鄰桌的男子說:你這個褲子上的污漬!那人終於從后屋裡走出來,一邊付賬,一邊站著喝乾杯子里的葡萄酒。或者等到那人將空杯子放在桌子上走出去以後,衝著他的背影叫道:你是一個指紋,一隻門把手,一條衣服上的縫兒,一攤雨水,一個自行車停靠支架,一塊汽車輪胎上的擋泥板,諸如此類,直到那個人在外邊騎著自行車從畫面里消失……甚至連聊天,尤其是那些人的叫聲,一聲「這樣?」一聲「啊哈!」讓人覺得那樣咄咄逼人,你甚至都想要大聲重複一遍,當作是嘲弄。
他在樓下的餐廳里讀到,在女售票員身邊找到了一枚小小的美國硬幣,五美分。女售票員的熟人都沒有看到她跟美國士兵在一起過;這個季節全國都幾乎沒有美國遊客。另外,他們還在一張報紙的邊緣處發現了隨便塗抹的筆跡,就像在談話中順帶亂划的一樣。很明顯,那些筆跡不是女售票員的。他們正在調查,看它們能否透露點跟訪客有關的信息。
他在一家咖啡館里花了很長時間喝自來水,那是他們盛在杯子里跟咖啡一起端上來的。他時不時站起來,從專門用來擺放雜誌的那幾張椅子和桌子上取出一份畫報。當那個女服務員從他身邊拿回那堆畫報時,她用了「報紙桌」這個字眼。布洛赫一方面很難忍受翻看那些雜誌,另一方面,他在徹底看完一本雜誌前也不能把它放到一邊去。他時不時稍稍朝街上看兩眼,畫報頁面和外邊不停變化的畫面所形成的反差讓他覺得輕鬆。往外走的時候,他自己把那份畫報放回桌子上。
他覺得,教堂裏面比他想像的要亮堂些。這樣他就可以很快在一條凳子上坐下,看著自己頭頂上的天花板壁畫。過了一會兒,他認出了那幅畫:在旅館個個房間里都放著的那個宣傳冊里就有它的照片。布洛赫先前給自己口袋裡塞了一份,因為那裡面有本地及周邊地區的街道和道路示意圖,他將那份宣傳冊掏了出來,看到裏面寫著:有好些個畫家分別參与了那幅畫的前景和背景的創作。就在一個畫家還在畫著背景時,前景中的人物早就已經畫好了。布洛赫將目光從紙上移到拱頂。因為他不認識那些人物——可能是聖經故事里的什麼形象吧,它們讓他覺得百無聊賴。儘管如此,當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時,抬頭看著拱頂還是很愜意的。那幅畫在整個教堂屋頂蔓延四射:背景上是一片幾乎沒有雲彩、簡直藍得單調的天空;有些地方可以看到幾片毛捲雲;在那些人物頭頂很遠的地方畫著一隻鳥。布洛赫猜想著,那個畫家迫不得已地畫了多大一片呢?畫出那麼均衡的藍色是不是很困難呢?那是一種非常淺淡的藍色,可能當時不得不將藍色和白色調在一起。調和這樣的顏色時,是不是一定要注意到,別讓藍色隨著繪畫的進行而改變其色調呢?另一方面,藍色又不是完完全全均衡,而是在同一筆畫里還有變化。這麼說,人們不能用一種均衡的藍顏色來塗屋頂,而是實實在在要畫出一幅畫來?那背景之所以成為天空,不是因為你隨隨便便用一支儘可能大的畫筆,或許甚至一把掃帚,將顏色塗進那為此目的而必然濕乎乎的灰泥里,而是因為,布洛赫琢磨著,那個畫家一定要實實在在地畫出一片天空來,採用藍色的細小變化,但是又不得那樣明顯,免得讓人覺得那是在調顏料時的失誤。那背景之所以真的看起來像是一片天空,並不是因為人們習慣於在背景上想像出一片天空來,而是因為那兒的天空本來就是一筆一筆畫上去的。天空畫得那樣絕妙,布洛赫心裏想,它讓人覺得幾乎是勾勒上去的,無論如何比前景上那些人物要準確得多。那個畫家是不是出於憤怒又添上了那隻鳥呢?他是一開始就立刻把那隻鳥畫上去了,還是在完成之後才添加進去的呢?那個畫背景的畫家是不是相當絕望呢?沒有跡象表明這一點,布洛赫立刻也覺得這種想法太可笑了。甚至他覺得,他在這裏琢磨那幅畫,走來走去,四處坐坐,走出去,走進來,這些似乎都不過是借口而已。他站了起來:「不要轉移注意力!」他自言自語道。就像是要否定自己一樣,他朝外邊走去,立刻穿過馬路,走進一條過道里。他挑釁似的站在那兒,站在那些奶罐旁邊,直到雨停了,也沒有人來跟他說話。他走進一家咖啡館,在那裡坐了一會兒,雙腿伸得直直的,沒有人成全他,沒有人被他的腿絆倒,沒有人跟他打架。
沒有人接聽電話。布洛赫又來到外邊,站在電話亭的影子下。他聽到休息區拉上的窗帘裏面賭博機發出叮叮噹噹聲。他走進吧台才發現,裏面幾乎沒人了;大多數旅客已經走出去了。布洛赫站著喝了一杯啤酒,然後走進過道:有幾個人已經坐在車裡,有些人站在門邊,跟司機聊著天,另外一些人站在離汽車稍遠一點的暗處,背朝汽車——布洛赫實在討厭看到這些情況,他用手抹過嘴巴。他並沒有直接將頭轉開!他將頭轉開,看見過道里還有旅客,他們正帶著孩子從衛生間出來。當他用手抹過嘴巴時,手上有股椅背上金屬把手的氣味。「這不是真的!」布洛赫想。司機已經上了車,把車發動起來了,這就是一個信號:其他人也該上車了。「好像人們不會這麼理解似的。」布洛赫想。出發時,公路上濺起了火光,那是人們從窗口快速扔出去的煙頭。
那部電影里有人朝一個男人開槍,那男人在很遠的地方坐在一堆篝火旁邊,後背對著開槍的人。什麼也沒發生;那個男人沒有倒下,依然坐著,也不看看是誰在開槍。過了一會兒。隨後,那個男人慢慢地側身倒了下去,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還是這種老槍,那個開槍的男人對自己旁邊的人說:沒有穿透力。實際上,那個男人之前就已經坐在火堆邊上死去了。
窗帘已經拉上了,餐廳里坐滿了人。櫃檯旁站著幾個小夥子,他們每次大笑時,都會往後退一步。旁邊站著一些身著防水面料大衣的姑娘,好像她們馬上又要離開似的。那些小夥子當中的一個說了點什麼,其他的小夥子跟著發獃,然後才開始突然大笑大叫起來。坐著的人盡量靠在牆邊。人們可以看到自動點唱機里的抓手在抓一張唱片;看到唱針砰地扎在唱片上;聽到那幾個在等著自己唱片的人停止說話了。這一點用也沒有,什麼都改變不了。一切都依然如故:當女服務員疲憊地將胳膊耷拉下來時,人們看到那手錶從袖口裡滑到手腕上,咖啡機的手柄慢慢地翹起來;人們聽到有人在打開火柴盒之前將它放到耳邊搖晃的聲音。人們看到早已喝乾的杯子一次又一次地被放到嘴邊;看到女服務員拿起一隻杯子,試一試能不能拿走它;看到那些小夥子開玩笑地相互抽著耳光。什麼都沒用。直到有人叫喊著要付賬時才又認真起來。
布洛赫變得神經質起來。一方面,當他睜開眼睛時,這個環境里的情形讓他覺得很是咄咄逼人;另外一方面,當他閉上眼睛時,這個環境里的物件所對應的那些單詞給他帶來的影響更加嚴重地咄咄逼人。「這是不是因為我剛剛跟她睡過的緣故呢?」他在想。他走進衛生間,沖了很長時間的淋浴。
此外,她們還談起了他不知道的事情,特別是他不認識的人,彷彿他肯定認識他們,或者深知他們的秘密似的。瑪麗亞用鱷魚皮包砸了奧托的腦袋。那個叔叔下到地下室去,把阿爾弗雷德趕到院子里,還用樺樹棍子打義大利廚娘。愛德華讓她在岔道下了車,害得她不得不半夜裡走路回家去;她從那片謀殺兒童的森林里穿過,免得瓦爾特和卡爾看見她走在那條外國人道上,最後把舞會上穿的鞋脫掉了,那是她的弗里德利希先生送給她的。相反,布洛赫提到什麼人時都會對每個名字加以解釋。甚至他提到的物件,他也會一一進行描述,就是要把它們解釋一番。當提到維克托這個名字時,布洛赫就補充道:「我的一個熟人」;當他講起一個間接自由球時,他不僅描述間接自由球是什麼,而且還要——就在理髮姑娘等著聽他繼續講述時——給她們解釋自由球的規則;甚至在他提到一個裁判判給一個角球時,他覺得自己應該給她們解釋一下,那不是房間的一個牆角。他說的時間越長,就覺得自己說的東西越不自然。慢慢地,他甚至覺得每個字眼都需要一個解釋。他不得不控制自己,免得在句子中間停頓下來。有幾次,當他把要說的句子事先已經想好時,他卻說錯了;當理髮姑娘們說的話正好跟他在聽話時所想的一樣結束時,他一開始還無法做出回答。只要他們還在親切地交談著,他就越來越多地忘記了四周的環境;就連隔壁房間里的狗和孩子他都不再看了。但是,當他停頓下來或者不知道怎麼往下說、接著開始找他還有可能說的句子時,四周的環境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到處有細小的東西。最後,他問阿爾弗雷德是不是她的男朋友;是不是總在柜子上放一根樺樹棍子;弗里德利希先生是不是一個銷售代表;那條外國人道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不是因為路邊有一個外國人的聚居村。她們很樂意回答他的問題。慢慢地,布洛赫感知到的不是黑髮根上漂染白的頭髮、掛在脖子上的單個領針、一個黑色的指甲、刮凈的眉毛上的單個丘疹、空咖啡屋椅子的破墊子,而又是一個個輪廓、一個個動作、一個個聲音、一聲聲驚呼和一個個身影,一切融為一體。他也能用一個穩定迅速的動作抓住突然從桌子上翻倒的手包。第一個理髮姑娘讓他咬一口她的麵包,當她把麵包遞給他時,他相當自然地咬了一口。
他又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不,燈開關還是燈開關,屋后的花園椅子還是花園椅子。
當女租賃人彎腰去拾蛋糕盒時,他這走走,那看看,把所有東西都推到牆角去,一把椅子,爐子上的一個打火機,廚房桌子上的一個煙灰缸。「都還好嗎?」他問。他問的正是他想讓她問他自己的。但是,她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外邊的窗玻璃被敲響了,就像避雷導線永遠不會再敲打窗玻璃一樣。布洛赫在此之前就已經知道會敲的。
他們已經又走到瀝青路上,朝著鎮子的入口走去。他們時不時會踩在已經鬆軟的鋸末上。那些鋸末是在下雨前一路撒到街上的。布洛赫在想,那個稽查員之所以能這麼詳細地談論本來用一句話就可以了結的事情,是不是因為他想要說點別的什麼。「他說得很熟練!」布洛赫心想。他開始自己試著長篇大論地談論起通常本來只需要一句話的事情。但是,那個稽查員似乎認為這很自然而然,還問他到底想要說什麼。那就是說,稽查員剛才所說的話看來真的就是那些字面意思。在鎮子中央,他們遇到了一個舞蹈班的學員。「舞蹈班?」這個詞又影射著什麼呢?一個姑娘走過他們身邊時在她的「手包」里找什麼東西,另一個姑娘穿著高「幫」靴子。這些都是代表什麼東西的簡稱嗎?他聽到那隻手包在自己身後合上了。他差點將雨傘合起來,作為回應。
他聽到一個女人嚇得尖叫起來,但一個女人在酒館里尖叫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也就是說,那個女人就不可能是被嚇得尖叫起來。儘管如此,他還是被嚇醒了,只是因為那個聲音,那個女人叫得那樣尖厲。
看樣子,彷彿他身邊一扇虛掩的窗戶被打開了似的。所有可以想到的,所有可以看到的東西都被佔用了。不是一聲叫喊讓他感到恐懼,而是一個被顛倒的句子,它出現在一連串平平常常的句子的末尾。他覺得一切都被改了名字。
看完電影后,他在納什市場那些攤鋪中間等電影院的女售票員。最後一場電影開始一會兒之後,她從電影院里走了出來。為了不嚇到她,他沒從木棚間朝她迎過去,而是仍然坐在箱子上,直到她走到納什市場稍微亮堂一點的地方。在一間被棄用的攤鋪里,在耷拉下來的波紋鐵皮後邊,有部電話響了起來。這家攤鋪的電話號碼大大地寫在鐵皮上。「空號!」布洛赫馬上想到。他走在女售票員身後,沒有攆上她。當她登上公共汽車時,他正好趕上,在她後面上了車。他坐在她對面,但中間還隔著幾排座椅。等到下一站有人上來並阻擋住布洛赫的視線時,他才開始考慮:她雖然剛才看見他了,但沒有認出來。他是不是在打了一架后變了樣子呢?布洛赫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看了玻璃窗一眼,想知道她正在幹什麼,他覺得很可笑。他從外套內側口袋裡抽出報紙,低頭看著上面的字母,但並沒有讀報。然後,突然間,他在讀報的過程中又回過神來了。一個目擊證人講述了一個皮條客被人近距離對著眼睛開槍殺死的情況。「他腦袋後邊飛出來一隻蝙蝠,朝壁紙撞了過去。我的心怦地一跳。」文章沒有重新起另外一段,後面的句子就直接開始講完全不相關的其他事情了,他嚇了一跳。「這個地方本來必須另起一段啊!」布洛赫想,在驚醒之後他很憤怒。他沿著中間的通道向女售票員走去,在她斜對面坐了下來,這樣她就能觀察到他。但是,他自己沒有看著她。
他看到外邊有一個架子,那上邊掛著一個裝滿報紙的大袋子。他走了出去,先往袋子旁邊的一個小縫裡扔了一枚硬幣,然後取出來一份報紙。他在翻看報紙方面非常熟練,正往屋裡走時就已經看到了對他自己的描述。他在大巴里引起了一個女人的注意,因為他的口袋裡掉出了硬幣;她正要彎腰去拾硬幣時,就看到那是些美國硬幣。後來她聽說,在那個女售票員的屍體旁找到了這種硬幣。一開始,他們並沒有把她提供的情況當回事兒,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描述跟女售票員的一個熟人所講述的是吻合的,那個熟人在出事前的晚上開車去接女售票員時,看到一個男子站在電影院附近。
那孩子進來了,在女租賃人身後靠在椅子上。她被叫去給廚房送木頭,但她一隻手開門時把木塊掉在地上了。服務員把木頭撿了起來,抱進了廚房,孩子又來到女租賃人身後,靠在椅子上。布洛赫覺得這些事情似乎是針對他自己的。
他騎了短短一段路程。最後他把自行車靠在變壓器小屋上,繼續步行往前走。
「守門員眼看著足球滾過球門線……」
她在他的桌子邊上坐下,沒有坐在他旁邊,而是他的對面。她雙手放在桌子下的雙膝上。布洛赫透過敞開的廚房門,聽到冰箱的嗡嗡聲。孩子坐在冰箱旁,吃著麵包。女租賃人看著他,似乎她很久沒有見過他一樣。「我們很久沒見了!」她說。布洛赫給她講了一個跟他在這裏逗留有關的故事。他從門裡看到,那姑娘坐在廚房裡相當遠的地方。女租賃人將雙手放在桌面上,手心手背不停地翻上翻下。服務員上了一份他為她點的飲料。哪個「她」?已經沒有人的廚房裡,冰箱丁零哐啷地響著。布洛赫透過房門看著廚房裡面桌子上的蘋果皮。那張桌子下放著一隻堆滿蘋果的碗,有幾個蘋果已經滾到地上了,這兒一個,那兒一個。門框上的一個釘子上掛著一條工作褲。女租賃人已經把煙灰缸推到她和他之間。布洛赫將酒瓶放到一旁,而她將火柴盒放到自己面前,又把她的杯子放在火柴盒旁邊。最後,布洛赫把他的杯子和酒瓶放到右手邊上。赫爾塔笑了起來。
在火車站前面廣場上,他遇到了一個熟人,那人正要坐車去郊區給一場低級別的比賽當裁判。布洛赫把這個消息當做了玩笑,也跟著開起了玩笑,他說,那他自己也可以馬上跟著一起走,好去當個邊裁。就在那個熟人已經打開他的海員背包,給布洛赫看了看裏面的一套裁判服和一網兜檸檬時,布洛赫還跟剛才對待裁判的第一句話一樣,把這些東西也當成了開玩笑用的道具,他繼續跟這個熟人開著玩笑,他說,既然他跟著一起去,就該馬上替他背起那個包。甚至在已經跟熟人坐在開往郊區的火車裡、背包已經放在膝蓋上時——再加上時間是中午,車廂里幾乎沒人,他仍然還覺得自己只是在開玩笑。但是,空蕩蕩的車廂跟他這種不嚴肅的舉動有什麼關係,布洛赫卻沒能搞清楚。這個熟人背著帆布包去郊區,而他——布洛赫——跟著一起去,他們一起在城邊的飯館吃午飯,然後一起——如布洛赫所說的那樣——到「一座名副其實的足球場」去。當他獨自坐車回城時——他不喜歡那場球賽,這些事情在他看來對雙方都是作假。這一切全都是違例的,布洛赫心想著。幸運的是,他在站前廣場沒有碰到誰。read.99csw.com
車裡的其他幾排座椅都向前,布洛赫前面的兩排座椅面對面。在前後排就座的旅客在開車後幾乎全都不再聊天了,而他前面的旅客不一會兒就又繼續聊開了。那些人的聲音讓布洛赫覺得很舒服。他有機會傾聽,這讓他得到了放鬆。
布洛赫看到旁邊還有其他觀眾在聊天。他沒有觀察那個正在說話的觀眾,而是逐個看著正在傾聽的觀眾。他問那個銷售代表,他是否曾經嘗試過,在進攻時,自始至終就不看前鋒,而是一直看著那個守門員,那些前鋒正帶著球沖向他的球門。
他在一家水果攤前站住了,但他站的地方離攤鋪很遠,水果后的女人沒法跟他打招呼。她看著他,等他走近一步。正好站在他前面的一個孩子說了點什麼,但是那女人沒有回答。這時,有個警察從他後面走過來,走到水果攤近前,她立刻跟警察打了招呼。
公路變得坑坑窪窪。由於摺疊門沒有嚴實地關上,布洛赫看見外邊的光線穿過縫隙在車裡閃爍著。不用往車門上的縫隙那邊看,他也能在報紙上看到閃爍的光線。他一行一行地讀著。然後他抬起頭來,觀察前面的旅客。他們的位置離他越遠,他對他們的觀察就越舒服。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車裡閃閃爍爍的光線已經沒有了。車外已經黑了。
四處一片安靜啊。他看到有人吸煙。一個水龍頭被人用力擰開后離開又關上了。好像有人被嚇著了一樣!遠處的黑暗中,有幾個人在講話:他能聽到很高的聲音,就像是在半夢半醒中一樣:a, i。有人在喊:哎喲!聽不出來是一個男人還是女人在喊。很遠的地方可以清楚地聽到有人說:「您看起來可真累壞了!」他也很清楚地看到鐵軌之間站著一個鐵路工人,他在撓自己的腦袋。布洛赫以為他睡著了。
他坐著電梯離開了那棟房子,向前走了一段時間,沒有改變方向。後來,他乘坐一輛郊區公共汽車到了電車車站,並且從那裡坐車到了市內。
「那個守門員在琢磨那個球員會往哪個角上踢,」布洛赫說,「如果他了解那個射手的話,那他就知道他通常都選擇哪個角。但是,射手有可能也會想到守門員在琢磨這個。於是,守門員繼續琢磨著,足球今天會往另外一個角去。但是,如果射手一直還跟守門員一個思路,現在還是想往通常的那個角射呢?事情就這樣繼續著,不停地繼續著。」
納什市場上的攤鋪已經關門了。布洛赫一邊走著,一邊不經意地將腳邊被人扔在地上的蔬菜和水果往前踢著。在那些攤鋪之間某個地方,他方便了一下,撒尿時,他發現那些木棚的牆壁上到處都被尿弄黑了。
他聽到有人在鼓掌,就像是球擊中了門柱。布洛赫說,他自己曾經跟一個全是光腳隊員的球隊踢過比賽;每次那些光腳球員踢到球時,那種啪啪的聲音就讓他沒法忍受。
他很快地站了起來。床墊里的一個彈簧彈回到原來的位置。門外站著那個女服務員,她手裡拿著一套早餐。他沒有訂早餐,他剛剛說完這句話,那個姑娘就已經道過歉,去敲對面的門了。
女租賃人坐到房東兒子身邊,人們聽到她坐下后問他想要喝點什麼,然後她朝女服務員喊了他要的東西。布洛赫看著他們倆用同一隻杯子喝了一陣子。只要那個傢伙說點什麼,女租賃人就立刻拍一下他的腰;當她平伸著手去摸他的臉時,人們能看到他抓起她的手,在上面舔一舔。然後,女租賃人坐到另外一張桌子旁。她在那裡繼續著那些例行公事般的動作。她摸著一個小夥子的頭髮。房東的兒子又站了起來,在布洛赫身後把手伸到外套里取他的煙。他問布洛赫那件外套是不是妨礙到他了,布洛赫搖了搖頭。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很久一直就盯著一塊污漬。布洛赫叫道:「結賬!」所有的人都認真了一會兒。女租賃人正好仰著頭在打開一瓶葡萄酒。她給女服務員打了個手勢。女服務員站在櫃檯前,正在洗杯子。她把杯子放在一個海綿墊子上,讓墊子把水吸干。看到女租賃人的手勢后,她穿過那些圍在櫃檯四周的小夥子,朝布洛赫走去。在給他找零頭時,她用冷冷的手指給了他一些濕漉漉的硬幣。他一邊站起來,一邊將硬幣塞進口袋裡。是個玩笑吧,布洛赫心想著。或許因為他已經喝醉了,他才覺得這個過程這麼複雜。
突然他扼住了她的脖子。他馬上就緊緊用力掐牢了,她根本還沒有來得及把這當成是玩笑。布洛赫聽到外邊的過道里有聲音。他怕得要死。他注意到她的鼻子里流出了液體。她哼哼著。最後,他聽到一個什麼東西斷裂一樣的聲音。他覺得,就像是在凹凸不平的田間道路上,一塊石頭突然打中了轎車底盤。已經有唾液滴到了油地氈上。
他要去打那個展開紙鈔的傢伙。有人從背後踢了他一腳,他跟那個傢伙一起撞到桌子上。正要倒下去時,布洛赫就開始揍他了。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走進飯館。他想說點什麼,但是,當他的舌頭開始動起來時,嘴裏起了血泡。他在一張桌子旁坐下,用一根手指示意給他拿點喝的東西來。同一張桌子的其他人不理會他。女服務員給他送來一瓶啤酒,沒有給他杯子。他以為自己看到桌子上有些小蒼蠅在爬來爬去,但那只是煙子。
看完電影之後,布洛赫跟兩個小夥子坐車前往邊境那邊。一塊石頭從車底下撞到汽車上;布洛赫坐在後排,他又警醒了。由於那天正好是領工資的日子,飯館里沒有空桌子。他隨便找了個地方跟別人坐在一起。女租賃人走了進來,將手放在他肩上。他明白了,給同桌的所有人點了燒酒。
「當人們面對面站著時,」稽查員繼續說著,「重要的是,你要看著別人的眼睛。在他開始跑之前,眼睛會預示他將要跑動的方向。但是,你同時還要觀察他的雙腿。他用哪條腿站著?支撐腿顯示的方向就是他要逃跑的方向。但是,要是那人想騙你,並不往那個方向跑,那他就不得不在馬上要跑之前換條腿來支撐,而他就會失去很多時間,你就可以朝他撲過去。」布洛赫朝下往小溪看去,雖然可以聽到小溪的流水聲,但卻看不到它。
他不需要多長時間就回過神來了。在回過神來的第一刻,他覺得自己全身都是傷痕;就像是房間里有風似的,他想。實際上,他之前連皮都沒有蹭破。儘管如此,他還是幻想著,從他的整個身體里湧出了一種淋巴液。他早就已經站了起來,用一塊洗碗布將屋內所有的東西都擦拭了一遍。
由於電影院星期六有夜場,布洛赫甚至來得還太早。他走進了附近一家自助餐廳,站著吃了一份肉餅。他試著在盡量短的時間里給那個女服務員講一個笑話;等時間到了后,他的笑話還沒講完,他在一個句子中途停了下來,付了賬。女服務員大笑起來。
布洛赫喝得醉醺醺的。所有的物件好像都離他很遠很遠。他離那些事件如此遙遠,連他自己都根本再也沒有出現在那些他所聽到或者看到的場景中了。就像是航拍!他這樣想著,一邊看著牆上的鹿角和牛羊角。那些聲音在他聽來就像是些無關緊要的聲音,如同廣播里轉播祈禱儀式時的咳嗽聲和清嗓子的聲音一樣。
女租賃人打開窗戶。外邊站著邊境檢查站的稽查員,他討要一把雨傘,以便在回鎮子的路上用。布洛赫說,他也可以馬上跟他一起走。他讓女租賃人將門框旁工作褲下的雨傘遞給自己。他許諾說第二天就把雨傘送回來。只要他還沒有送回來,這中間就不會出什麼事兒。
布洛赫以前從一個昔日的女友那兒得知,她現在正在靠近南邊國境線的一個鎮子經營著一家飯館。火車站的郵局裡有全國的電話號碼簿,他想在那裡找到她的號碼,但徒勞無獲;從號碼簿上能看出那個鎮子有幾家旅館,上面沒有店主姓名。此外,布洛赫一會兒就覺得舉著電話號碼簿太累了,那些電話號碼簿掛成一排,書脊朝下。「臉朝下」他突然想到。一個警察進來了,要他出示證件。
他身後的沙子發出了嚓嚓的聲音,他轉過身去,看到那條狗又回來了。他們繼續往前走著,狗跟在他們後邊,嗅著他的兩個腘窩。布洛赫停住腳步,在小溪旁折下一根榛子樹枝,將狗趕走了。
半夜裡,他被隔壁的爭吵聲吵醒了一會兒。可能也只是因為他的聽覺被突發而至的清醒弄得緊張了,以至於他將隔壁的聲音當成了吵架。他用拳頭砸了牆壁一下。然後他就聽到水管里的流水聲。水又被關上了。安靜了,然後他又睡著了。
在二區一家咖啡館里,他玩起了檯球,直到電視里該播體育新聞了。布洛赫讓女服務員打開電視,但他並沒有看,似乎那一切跟他沒有什麼關係。他邀請那個女服務員跟他喝點東西。當她從後邊的房間——那裡面正在玩一種被禁止的遊戲——回來時,布洛赫已經站在門口了。她從他身邊走過,什麼也沒說。布洛赫走了出去。
布洛赫走進去時,那裡的職員正在清點硬幣,把它們包成卷,然後再紮上橡皮筋。布洛赫將那張紙鈔放在隔板上。旁邊是一座音樂鍾。布洛赫又看了一眼,才發現那是一個為慈善活動募捐的小箱子。那個男職員抬起頭來,卻依然繼續數著硬幣。布洛赫主動將紙鈔從玻璃窗下推了過去。那職員將那些硬幣卷堆在一旁。布洛赫彎下腰,將紙鈔吹到職員的檯子上,職員將紙鈔展開,用手掌把它弄平,然後用指尖觸摸著它。布洛赫看到他的指尖相當黑。從后屋裡走出另外一個男職員。是為了見證什麼,布洛赫心想著。他請職員將換到的硬幣——硬幣下連一張紙鈔也沒有——裝進一個小紙袋裡,然後將硬幣從玻璃窗下推了回去。那個職員將硬幣裝進一個小紙袋裡,跟先前堆放硬幣卷時一樣,然後把紙袋推給布洛赫。布洛赫想,假如所有的人都要求將錢塞進小袋裡,長此以往,儲蓄銀行就會垮掉了;在所有的購物過程中都可以這麼干:也許包裝材料的消耗會逐漸將商家逼得破產?至少這麼想一想很讓人愜意。
他在飯館里遇到了正在打掃地面的女服務員,他問她,女租賃人在哪裡。「她還在睡覺呢!」女服務員說。布洛赫站著點了一瓶啤酒。女服務員從桌子上取下一把椅子。布洛赫從桌子上取下另外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外邊有一塊金屬砸在窗戶玻璃上。女租賃人對他的問題回答說,那是避雷針的線,它鬆開了。布洛赫先前在學校那裡就已經觀察過一根避雷導線,他立刻就將這種重複看成意圖了;他接連兩次遇到了避雷導線,這不可能是巧合。而且,他覺得一切都很相似;所有的物件都讓他想起它們的相互關聯來。避雷導線的再次出現是什麼意思呢?他會從這避雷導線上看到什麼呢?「避雷導線?」這可能又是一個文字遊戲吧?這就意味著他不會出什麼事兒吧?要不就是在暗示他應該給女租賃人講出所有的事情?還有,為什麼那個木盤上放著的餅乾像魚的形狀呢?它們在暗示著什麼呢?他是不是應該「像魚一樣沉默」呢?他不能再說下去嗎?木盤裡那些餅乾是在向他暗示這個嗎?看樣子,彷彿他並沒有看到這一切,而是在什麼地方從一張印著行為規範的海報上看到的。
一個班的小學生從旁邊過去了。孩子們唱著歌。布洛赫將明信片扔了進去。它們掉在空空的信箱里時,發出嘡的一聲。不過,這個信箱非常小,根本不可能發出嘡的聲音。而且,布洛赫立刻就又往前走了。
布洛赫看到那個姑娘站在門口,胳臂上有一沓毛巾,那上邊放著一支手電筒。他還沒有來得及讓她注意到自己,她已經又出去站在過道里。她從門外道了聲歉,可是布洛赫不明白她怎麼回事,因為他自己同時還在她身後叫她來著。他跟著去了過道。她已經進了另外一個房間。布洛赫回到自己房間,將門把手特別響亮地轉了兩圈,把門關上了。後來,他去找那個已經穿過幾個房間之外的姑娘,對她說,那是個誤會。姑娘一邊將一條毛巾放在洗臉池上,一邊回答說,是的,那是個誤會,她剛才在過道盡頭看過去,可能是把汽車司機當成他了,她就以為他已經下樓去了,所以才進了他房間。布洛赫站在開著的門前,他說,他不是這個意思。她正好打開了水龍頭,就請他再說一遍。他回答說,房間里有太多的柜子、箱子和五斗櫥。姑娘回答道,是的,而且這家旅館的人手太少,關於這一點,剛才她認錯人就是個證明,那是因為她自己太累了。他關於柜子的話不是想說這個,布洛赫說,只是在房間里沒法動彈。姑娘問他想說什麼。布洛赫沒有回答。她將臟毛巾擰成一團,以此來指明他的沉默。而布洛赫更多將擰毛巾理解為對自己沉默的一個回答。她將毛巾放在籃子里。布洛赫又沒回答,這讓她——他以為是這樣——將窗帘拉開了,這能讓他迅速走了出來,到了暗一點的過道里。「我不是這個意思!」姑娘叫道。她跟在他身後走到過道,然後卻又是他跟在她身後,她還要給剩下的房間發毛巾。在拐彎的地方,他們的腳碰到放在地上的一堆臟床單上。布洛赫繞開時,姑娘的一個肥皂盒從毛巾堆上掉下去。你回家路上需要手電筒嗎?布洛赫問。「我有男朋友。」姑娘回答說,紅著臉站起身來。旅館里有沒有兩扇門的房間?布洛赫問。「我男朋友是木匠。」姑娘回答說。他看過一部電影,裏面有個小偷在酒店裡被關在了兩扇門之間,布洛赫說。「我們這兒的房間里從來都沒有丟過東西!」姑娘說。
布洛赫累了。他越累就越清晰地感知到所有的一切,並將它們一一區分開來。他看到,有人走出去之後,門就大開。他還看到有個人不停地站起來去把門關上。布洛赫非常累,他看到每個物件都自成一體,特別是它們的輪廓,彷彿這些物件就只有輪廓似的。他直接看到和聽到了一切,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先將它們翻譯成語言,或者只是將它們理解為語言或文字遊戲。他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他覺得一切都很自然。
他繼續往前走,因為……
他可以看到有一列火車開進來。他看著有幾個人下了火車,似乎他們猶豫不決要不要下車。最後,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從火車裡走了出來,重重地撞上了車門。布洛赫看到站台上的工作人員用手電筒給了個信號,火車又開走了。
他看到有個傢伙在用指頭梳頭;他看到姑娘們後退著去跳舞;他看到一些傢伙站了起來,扣好上衣的紐扣;他聽到撲克牌在洗牌時發出的嘩啦聲,但是,他沒有必要停留在這裏。
大巴已經停在那裡,只是還關著車門。有幾個司機站在離汽車很遠的地方,他們說著話。布洛赫在一張凳子上坐下。有太陽照著。他吃完了香腸麵包,但把報紙放在身邊,因為他想把報紙留到路上那幾個小時再看。
他看到一隻鷹盤旋在一片田野上空。當鷹在空中停住揮動翅膀一頭紮下來時,布洛赫才注意到,他剛才沒有觀察鷹揮動翅膀和下扎的樣子,而是在觀察鷹可能下扎到田野上哪個地方。鷹在俯衝過程中停住了,然後又向上飛去。
看起來,他似乎還一直在轉圈兒。他忘記了門邊的避雷針地線。在他看來,這會兒它像是一個關鍵詞。他應該開始了。他想出辦法了:他從學校旁邊走過,走進學校後邊的院子,跟木屋裡的校工談話。木屋、校工、院子:這都是關鍵詞。他看著校工將一個木塊豎在柴墩上,並且掄起斧頭來。校工掄起斧頭時,他站在院子里搭上話,校工停下手裡的活兒,回答了他的話。當他要劈開那個木塊時,木塊在他劈下去之前就倒了,他的斧頭劈在柴墩上,揚起很多灰塵。校工身後那個木柴垛塌了。又是一個關鍵詞!但是,接下來沒有其他詞兒了。他只是問著在半明半暗的木屋裡幹活的校工,是不是所有班級只有這麼一間教室。校工回答說,所有班級只有這麼一間教室。
由於第二張椅子上卧著一隻貓,他就站在她身邊。她說起房東兒子,那是她男朋友。布洛赫站到窗前,詳細詢問他的情況。她描述房東的兒子幹些什麼。在沒有被問的情況下,她繼續說著。布洛赫在爐灶旁看到了另外一隻一次性杯子。他時不時地說:哦?他在門框邊的工作褲里看見了另外一把尺子。他打斷了她的話,問她從哪個數字開始數數。她不說話了,甚至都停下來不再切蘋果。布洛赫說,他最近注意到自己有個習慣,在數數的時候到二才開始,比如說,今天上午在過街時,他幾乎被一輛轎車給撞了,因為他以為第二輛車來之前還有足夠的時間,而第一輛轎車他根本就沒有數進去。女租賃人說了一句套話作為回答。
他在一棟棟房子之間徘徊了一陣子。他走進一家咖啡館。在店主打開自動點唱機之後,他按選了幾張唱片,還沒等到所有唱片放完,他就已經出去了。他在外邊聽到店主又把插頭拔了出來。一些凳子上坐著等汽車的學童。
可以看到鷸鳥在水面上走來走去,不用抬頭就能看到它們頭頂上有一群蚊子。在一個地方,溪水泛起小小的水浪。當一條魚從水裡跳出來時,又響起啪的一聲。岸邊有一隻蟾蜍坐在另一隻身上。一塊泥土從岸邊掉下去,水下又起了氣泡。水面這些小變化會讓人覺得非常重要。當它們反覆出現時,他會一直觀看著,而且當時就已經開始回憶它們了。葉子在水上漂得很慢,不禁讓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連眼眨都不眨一下,因為害怕在眨眼時會把睫毛的動作和葉子的動作弄混了。你會一直這樣看著,直到眼睛發燙為止。泥水中,就連幾乎探入水裡的樹枝也沒有了影子。
這些「如此……所以」、「因為」和「為的是」就像是規定一樣。他下定決心,避免這些詞兒,免得它們……
他穿過田野走了一段時間。彷彿帶著雨水一般沉的球掉在腦袋上的感覺減弱了。
又到了街上,他給自己買了些葡萄,這個季節葡萄特別便宜。他繼續往前走著,一邊還吃著葡萄,把葡萄皮吐在地上。他去詢問的第一家旅館把他拒絕了,因為他隨身只帶著一個公文包;第二家旅館在背街一條巷子里,門房親自把他帶到樓上的房間里。就在門房還在往外走的時候,布洛赫就躺到了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當餐館里剩下他一個人時,女租賃人走進了廚房。布洛赫坐著沒動,直等到那張唱片放完了。他關掉點唱機。現在只有廚房裡還有燈光。女租賃人坐在桌邊算賬。布洛赫朝她走過去,他手裡拿著一個啤酒杯墊。當他走出餐廳時,她抬起頭來。他朝她走過去時,她看著他。他很晚才想起杯墊來,想要在她看到它之前趕緊把它藏起來,但是,女租賃人已經不看他了,而是看著他手裡的杯墊,還問他拿著杯墊幹什麼,好像她有可能在杯墊上記著一筆還沒有支付的賬。布洛赫扔掉杯墊,在她身旁坐下,他的動作不是一個接一個,而是每個動作都猶豫片刻。她繼續數著,一邊還跟他說著話,然後把錢收了起來。布洛赫說,他只是忘記把杯墊放下了,這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一開始,廢品店裡沒有人,他把那些東西都取了出來,直接就放在櫃檯上。接著,他覺得就這樣把東西放在櫃檯上太想當然了,好像它們已經確定要賣了似的,於是他又很快地把它們從櫃檯上拿下,而且又塞進旅行袋裡。當人家問他要這些東西時,他才一一放回到櫃檯上去。他看到後邊的架子上有一個八音盒,盒子上站著的是一個姿勢平平常常的陶瓷舞|女。跟以前一樣,當他看到一個八音盒時,每次都覺得曾經看見過。他沒有討價還價,接受了人家給他的東西報出的第一個價格。
他已經走出鎮子,到了一個可以觀察四周情形的地方。他找了一條凳子坐下來。他用鉛筆對照著地圖上的細節和自己面前地形的細節。符號解讀:這些圓圈代表一片落葉林,這些三角代表著一片針葉林。當他從地圖上抬頭看去時,發現這些居然都是準確的。那片地方應該是塊沼澤地;那兒應該有一座紀念小亭;那兒應該有一座橫跨鐵路的天橋。如果沿著這條公路走去,肯定要在這兒過一座橋,然後就應該走上一條鄉間小道,接著就會走上一道很陡的坡,可能那裡已經站著一個人了。也就是說,一定要從這條路拐下來,然後走過這片平地,往那片森林走去,幸好那是一片針葉林。但是,也可能有幾個人從森林那邊迎面走來,那你就不得不拐個彎,沿著這道坡往下,朝著那家農莊方向走去。你就必須從這個棚子旁走過,然後沿著這條小河跑去。你必須在這個地方跳到河對面去,因為這裡有可能迎面過來一輛吉普車。然後,你立刻拐來拐去跑過這片耕地,溜過這道樹叢籬笆,走到公路上。那裡正好有一輛貨車經過,你招手讓貨車停下,於是就安全了。布洛赫思緒停住了。「如果涉及謀殺案的話,那麼你的思維就會跳躍。」他以前在一部電影里聽到有人這麼說過。
他站在一棟新建的房屋前,那裡還沒有住人,但是已經裝上了窗玻璃。裏面的房間空空的,透過窗戶都可以看到屋后的風景。布洛赫覺得,好像是他造了這棟房子。他自己裝了插座,甚至還裝上了窗玻璃。就連窗台上的鑿子、點心紙和小吃都是他的。
有人抓住他的雙腿,把他拉開了。布洛赫踹了那人肋骨一腳,那人鬆開了他。他們在街上將他的雙臂反擰在他腦後,把他東拉西拽。他們帶著他在邊境檢查站前停了下來,把他的腦袋摁到門鈴上,然後就走開了。
回鎮子,回旅館,回房間。一共九個字,布洛赫放鬆地想著。他聽到頭頂在放洗澡水。至少他聽到汩汩的聲音,然後還聽到喘氣和咂嘴的聲音。
女服務員從院子里走進來。就像是看見他坐在那裡,要給個回應一樣,她說,女租賃人去城堡了,她要去讓人重新簽租賃合同。女服務員後面跟著一個小夥子,他兩隻手都拎著滿滿一箱瓶裝啤酒,儘管如此,他的嘴巴還是沒有閉上。布洛赫跟他打了個招呼,但女服務員說,布洛赫不該跟他說話,他拿著那麼重的東西時,沒法跟人說話。那個小夥子看起來有點弱智,他將箱子堆在櫃檯後面。女服務員對他說道:「他又沒有把灰倒進河裡,而是撒到床上了嗎?他不再朝那些山羊衝過去了吧?他又把南瓜切開后拿來抹臉嗎?」她手拿一瓶啤酒站到門旁,而他卻沒有回答。當她給他看了看啤酒後,他朝她走了過去。她把啤酒給了他,讓他出去了。一隻貓跑了進來,跳起來抓住一隻蒼蠅,然後立刻就把它吃掉了。女服務員把門關上。門還開著時,布洛赫聽到隔壁關稅檢查室里的電話不停地在響。
後來,女租賃人坐到他所在的那張桌子旁,他那樣自然而然地用胳膊摟住她,所以她看上去根本就沒有覺察到。他將幾枚硬幣扔進了點唱機,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徑直跟女租賃人跳起舞來。他發現,她每次對他說點什麼時都會帶上他的名字。
那個領位員提出了控訴,警察一邊這樣說著,一邊來回打量著,他一會兒看著布洛赫的護照,一會兒看著他的臉。過了一會兒,布洛赫決定道個歉。但警察已經把護照還給他了,還說了句,你可是去過不少地方啊。布洛赫沒有看著警察離開,而是立刻把電話號碼簿放下了。有人在大聲喊叫。布洛赫抬頭看去時,發現他前面的電話亭里有個來自希臘的外籍工人對著話筒大聲地說著話。布洛赫考慮了一下,打算不坐火車了,他要改坐汽車。他把車票換好了,買了一塊香腸麵包和幾份報紙。他出了火車站,向汽車站走去。
他們並排走了一會兒,中間有點距離,沒有互相碰著。在樓梯間里他才又碰了她一下。她開始跑了;他走得慢了點。等他到了上面時,他認出了她的房子,房門大開著。她在黑暗中弄出了點動靜,讓他知道她在哪裡。他朝她走了過去,他們立刻就開始了。
(1970年)
那個啞巴學生一直還沒有找到。儘管他的自行車得到了確認,而且還搜查了附近的區域,但是沒有人開槍。如果開了槍的話,那就可能是個信號,說明有警察發現了什麼。布洛赫走進一家理髮店,不管怎麼樣,在屏風後邊的吹風機聲音很大,他聽不到外邊有什麼動靜。理髮師洗手時,姑娘幫布洛赫把衣領上的頭髮刷掉了。現在,吹風機關了,他聽到屏風後邊有人在翻紙。響起了砰的一聲。但是,那只是屏風後邊有個捲髮夾子掉進一個鐵盆里。
他回到納什市場,在看到那些攤鋪後邊堆得亂七八糟的果蔬箱子時,他又覺得,那些箱子似乎也是一種玩笑,不是認真的。就像沒有言語的笑話!布洛赫心想著。他很喜歡看沒有言語的笑話。這種作假和裝模作樣的印象:「這種把裁判哨子放在海員背包里的裝模作樣!」直到他進了電影院才消失。電影里有個喜劇演員在路過一家廢品店時似乎順手拿起一隻小號,然後自然而然地想要吹起來。布洛赫毫不作假,明白無誤地認出了這隻小號,也認出read.99csw.com了所有其他物件。他安靜下來了。
他陪著那個稽查員往外走去,走向鎮子的福利住房。「我到現在一直只是租房子住,但我在攢錢,想買一套自己的房子。」稽查員說,他已經走到樓梯間。布洛赫也走了進去。他想不想一起進去喝上一杯燒酒?布洛赫拒絕了,但站在那兒沒走。就在稽查員正要往上走時,燈又滅了。布洛赫靠在下邊的信箱上。屋子外邊,在很高的空中有一架飛機飛過。「郵局的飛機!」稽查員在黑暗中衝下面叫道,他還摁了一下電燈按鈕。樓梯間亮了起來。布洛赫很快走了出去。他在旅館聽人說,來了一個很大的旅遊團,他們安排這個團住在保齡球室的行軍床上,所以,那兒今天很安靜。布洛赫問那個告訴他這些事情的姑娘,她是否願意跟他一起上樓去。她嚴肅地回答說,今天不可能。後來,他在屋子裡聽到她在樓道里走過他的房門。因為下雨的緣故,屋子裡很冷,他覺得好像到處都撒上了潮濕的刨花。他將雨傘放進洗手池裡,傘尖朝下,然後他就和衣躺到床上了。
小孩在卧室里叫了一聲。她走了進去,安撫了孩子。等她回來時,布洛赫已經站起來。她站在他面前,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子。然後,她卻說起了自己的事情。因為她站得離他很近,他沒法回答,往後退了一步。她沒有跟著往前動,但卻閉嘴不說了。布洛赫想要抓住她。當他終於伸開手時,她卻朝旁邊看去。布洛赫放下手,假裝自己開了個玩笑。女租賃人坐到桌子另一側,繼續講下去。
布洛赫覺得很奇怪,他說,那些人為什麼不從街道對面走呢,那裡很空,能享受到更多的陽光。大概人們都覺得有必要沿著房子走吧!他說。售貨員沒有聽懂他的話,因為他話說到一半時就很討厭再說下去了,只是低聲喃喃。她笑了起來,似乎她只是等著他的回答無非就是一個笑話。這會兒有幾個人從櫥窗外經過,店裡真的變得如此昏暗,讓人覺得像是一個笑話。
他在街上碰到了一個熟人,那人想問他要錢。布洛赫罵了他一句。當這個喝醉了的男人抓住布洛赫的襯衫時,街道暗了下來。那個醉鬼吃驚地鬆開了手。布洛赫知道電影院的燈箱廣告會暗下來,他很快走開了。在電影院前,他遇到了那個女售票員;她正要上到一個男人的車裡。
「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了。」赫爾塔說。布洛赫朝孩子看過去。她站在窗前,看著鄰居家的房子。「孩子不算。」她說。布洛赫把這理解為一個預告,她要跟他說點什麼吧,但是後來他發現,她的意思是,他可以開始說了。布洛赫什麼也想不起來。他說了點下流的話。她立刻就讓孩子出去了。他把手放在她旁邊。她輕輕地摸著他。他粗暴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但立刻又鬆開了。他在外邊的街道上碰到了孩子,她正在用一根吸管在牆上的灰泥里鑽洞。
布洛赫朝她看過去。她已經在副駕駛位置上坐下了,她對他的目光有所回應,其方式是,她在座位上把身下的連衣裙拉直了;至少布洛赫把這個動作理解為一種回應。沒有發生什麼事件;她把車門拉上了,轎車就那樣開走了。
當然,中間也幾次短暫出現這樣的情況,談話對他來說就像對她一樣自然而然:他問,她回答;她問,他給出一個自然而然的回答。「這是一架噴氣式飛機嗎?」——「不是,這是一架螺旋槳飛機。」——「你住哪兒?」——「二區。」他差點還對她講了打架的事情。
他注意到站在旁邊這個男子的鞋上有扣環。「我也不清楚,」那個男子回答說,「我是銷售代表,只在這兒呆幾天。」
女服務員帶孩子去睡覺了。後來,孩子又回到了餐廳,穿著睡衣在人群里走來走去。從地面上時不時飛起嗡嗡叫的蛾子。女租賃人回來之後又把孩子抱回卧室。
布洛赫目不轉睛地往水裡看著。在他的視野之外,有個什麼物體開始打擾他了。他眨了眨眼,似乎那取決於他的眼睛,但卻沒往那裡看。那個物體慢慢地進入他的視線。他看了一會兒,沒有感知到它;他的整個意識似乎是一個盲點。然後,就像是一部喜劇電影里有人不經意地打開了一個箱子,繼續說著廢話,然後才停住,又撲到箱子跟前。就這樣,布洛赫看到腳下的水裡有一具小孩屍體。
教室里煤箱的蓋子敞開著,他能看到箱子里有一個煤鏟柄(一個愚人節玩笑!),地上鋪著寬木板,因為洗過,木板的縫隙還是濕的,也不能忘記牆上的地圖、黑板旁邊的洗手池和窗台上的玉米葉子:惟一糟糕的模仿!這種愚人節玩笑他不會中招的。
當他想進廚房去找她時,她來到門口,朝他迎面走來,在他前面進了餐廳。布洛赫走到她前邊去,往角落裡的一張桌子走去,但她已經在門附近的一張桌子旁坐下了。當布洛赫想要開始說話時,她立刻搶在他前邊。他原本想要提醒她注意女服務員穿著一雙整形鞋,但是女租賃人已經用手指著外邊街道上,一個推著自行車的警察從這兒路過。「這是那個啞巴學生的自行車!」她說。
這裏很安靜,陽光照了進來。布洛赫在那裡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有一次我在體育場里看到一個球員弄斷了自己的腿,」銷售代表說,「站在最後一排的人都聽到了咔嚓聲。」
為了確認一下,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時不時有人走出來解決尿急的事兒。另外一些才到這裏的人在聽到自動點唱機的聲音時就開始跟著一起唱起來。布洛赫走開了。
一個孩子跑了進來,沒有關門。服務員讓孩子回到門口,小孩在那裡擦了擦鞋子,她又說了一遍后孩子才把門關上。「老闆的女兒!」服務員解釋說。她接著立刻將孩子帶進了廚房。她又回來時,便說道,幾天前有個男人來找過老闆。「他自稱有人找他來挖井。她本來想馬上讓他走開,但是他還不死心,後來她給他指了指男服務員,那人立刻拿起了一把鐵鍬,她不得不叫人來,他才離開,而她……」布洛赫正好能夠打斷她的話。「從那以後,這孩子就害怕挖井的又回來了。」可是,這時邊境檢查站的稽查員走進來,在櫃檯旁喝了一杯燒酒。
布洛赫不習慣去感知這麼多的細節,他腦袋疼了,也可能是因為他帶的那麼多報紙的氣味。幸運的是,汽車在一個縣城裡停了下來,旅客們在一個休息區吃到了晚飯。布洛赫在外邊稍稍閑轉時,聽到室內吧台里的自動售煙機不停地發出哐當的響聲。
他昨天早些時候吐出來的葡萄皮還在人行道上。當他把紙幣放在收錢轉盤上時,那張錢在轉動時停住了,布洛赫有了機會能說點什麼。那個女售票員答了句。他又說了點什麼。因為這不同尋常,女售票員就看著他。這就讓他有了機會繼續說下去。等他進了電影院之後,他想起來那個女售票員身邊有一本小說和一個電爐子。他往後靠了靠,開始注意區分銀幕上的細節。
確確實實,他所看到的事情很特別。這些圖像讓他覺得並不自然。相反,它們似乎是特意為他準備的。它們有著一定的目的。當他端詳它們時,它們確確實實就跳入他的眼中。「就像電話接通后的長音一樣。」布洛赫想。就像命令一樣!他合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往那邊看去,覺得一切確確實實變樣了。他所看到的那些片斷似乎在邊緣上閃爍著,顫抖著。
在旅館房間里,他天亮前就醒來了。周圍的一切立刻讓他覺得難以忍受。他思索著,是不是恰好因為現在到了黎明前某個時刻,一切都突然變得難以忍受,所以他才醒來的呢。他身下的床墊已經陷了下去,柜子和五斗櫥遠遠地靠在牆邊,他頭上的天花板高得讓他難以忍受。在這間半明半暗的屋子裡,外邊的過道里,特別是街上萬籟俱寂,布洛赫再也忍受不住了。一種強烈的噁心感攫取了他。他立刻在洗手池裡吐了。他吐了一陣子,痛苦沒有減輕。他又躺到床上。他沒有眩暈,相反,他看到一切都處於難以忍受的平衡之中。他把身子探到窗外,彎腰往下看去,但這也無濟於事。一頂遮雨篷靜靜地立在一輛棄用的轎車上方。他看到屋子裡的牆上有兩根水管;它們是平行的,上邊的界限是天花板,下邊的界限是地板。所有他看到的一切都以讓人難以忍受的方式劃定了界限。噁心讓他再也站不起來了,讓他縮成一團。他覺得似乎自己被一台千斤頂從他所看到的一切東西中頂開了,或者說,他四周的物件都從他身上頂起來。柜子、洗手池、旅行袋、門:現在他才注意到,他就像處於一種強迫狀態,要給每個東西都想出對應的字眼來。每當他看到什麼東西,立刻就想起它的字眼。椅子、衣架、鑰匙。之前是那麼安靜,不再有聲音能夠轉移他的注意力;而現在,因為一方面天色很明亮,他可以看到四周的物件,另一方面,寂靜使得沒有聲音能夠轉移他的注意力,所以他看著那些物件,似乎它們都在為自己打廣告一樣。實際上,那種噁心跟以前的噁心相似,就跟他有時候遇到一些廣告用語、流行歌曲或者國歌時會有的噁心一樣,他不得不直到睡著時還在複述或者哼唱。他屏住呼吸,就像是要打嗝一樣。吸氣時,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再次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有點效果了,他隨之睡著了。
他在普拉特公園跟人打了一架。一個傢伙從身後把他的夾克拽了下來,另外一個傢伙將布洛赫的腦袋往下猛按。布洛赫稍微彎下身子,踢了前面那個傢伙一腳。後來,那兩個傢伙將他逼到一家甜品鋪子後邊,把他打倒在地。他倒了下去,他們走了。布洛赫在一間廁所里把臉和衣服洗乾淨了。
「他穿得很暖和啊。」服務員說。是的,他穿得很暖和,稽查員說。
當安裝工約瑟夫·布洛赫——他以前是個著名的守門員——上午去報到上班時,他得知被解僱了。至少布洛赫將下面這件事情理解成了這樣一個通知:當他出現在工廠門口時,工人們都在那裡站著,只有正在吃早餐的工頭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他就離開了建築工地。他在街上舉起手臂,但從他身邊開過去的汽車——儘管他根本不是為了叫出租才舉起手臂的——不是計程車。後來他聽到一個剎車的聲音,布洛赫轉過身去,他身後停著一輛計程車,出租司機嘴裏咒罵著。布洛赫再次轉過身,上了出租,讓司機開往納什市場
布洛赫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就像是有人在地板上摔倒了。但是,那聲音還是爐子里的木塊燒得坍塌成一團了。布洛赫不再跟農婦聊天,小夥子立刻就在凳子上伸開四肢,又睡著了。後來,來了幾個女人,她們念著玫瑰經。有人在食品店前面將黑板上的粉筆字擦去,然後寫上了:橙子、焦糖、沙丁魚。屋子裡的人低聲說著話,外邊的孩子們吵鬧著。一隻蝙蝠困在窗帘上了。小夥子被叫聲吵醒了,他跳了起來,立刻朝蝙蝠撲了過去,但它已經飛出去了。
他發現自己有一種奇怪的渴望,什麼東西的價格都想知道。當他看到食品店玻璃上有白色字體寫出新到貨物及其價格時,他覺得很放鬆。商店前水果箱里的價格標籤倒了,他就把它扶了起來。這個動作足以讓人走出來問問他是不是要買點什麼。在另外一家商店裡,有人給一把搖椅裹了一件長長的連衣裙。一個用曲別針別著的價格標籤放在椅子上,就在裙子旁邊。布洛赫弄不清那個價錢是連衣裙的還是椅子的。他在那裡站了很久,直到有人出來問他。他也問了問人家。人家回答說,那個別標籤的曲別針一定是從裙子里掉下來的。不過,顯而易見,標籤不屬於搖椅。那椅子自然而然是私人物品。他只是想問問而已,布洛赫說,他已經繼續往前走了。那人在他背後喊著哪裡可以買到同樣款式的搖椅。布洛赫在咖啡館里問起自動點唱機的價格。那不是他的,老闆回答說,是借人家的。他不是這個意思,布洛赫說,他只是想知道價格。直到老闆跟他說出價格以後,他才滿意了。但是,他不敢確定,老闆說。布洛赫現在開始問起飯館里其他物件的價格,想必老闆知道那些物件的價格,因為那些都是他自己的。然後老闆說起了浴場的事情,其建築成本遠遠超過了估價。「超了多少?」布洛赫問。老闆不知道。布洛赫變得不耐煩了。「那預算價格是多少呢?」布洛赫問。老闆還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不管怎麼說,去年春天,有人在一個小房間里發現了一個死人,想必那死者整個冬天都躺在那裡。死者的腦袋被塞在一個塑料袋裡,是個吉卜賽人。這個地區有幾個定居下來的吉卜賽人;他們曾經被關在集中營里,他們或許拿賠償款在森林邊緣修了幾所小房子。「聽說裏面非常乾淨。」老闆說。警察在尋找那個失蹤學生的過程中詢問了那些居民,他們對新近擦凈的地板,特別是對裏面井井有條的秩序感到非常吃驚。但是,正是這種整齊的秩序,老闆繼續說道,反而加重了他們的嫌疑;因為如果沒有理由的話,那些吉卜賽人是不會擦洗地板的。布洛赫沒有放棄,他問那些賠償款是不是夠他們修建那些房子。老闆說不出來賠償款有多高。「當時的建築材料和人力都還便宜。」老闆說。布洛赫好奇地轉動著粘在啤酒杯下的收據。「這個值錢嗎?」接著他問道,一邊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將一塊石頭放在桌子上。老闆沒有拿起石頭,回答說,這種石頭附近到處都能找到。布洛赫沒有說什麼。老闆就把石頭拿在手裡,讓它在空手上滾動,然後又把它放回到桌子上。完了!布洛赫立刻將這塊石頭裝了起來。
布洛赫回答說,他真的覺得他沒有必要什麼都管。只差一點點,比如說,他就鬆開手裡的這個煙灰缸了;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煙灰缸還在自己手裡。他一邊站起來,一邊將煙灰缸往前遞出去。女租賃人看著他。他盯著煙灰缸看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放下了。就像是為了迎合他四周不停重複的暗示,布洛赫重複了自己說過的話。他如此無助,繼而又重複了一遍。他看到女租賃人在洗碗池上抖動著自己的胳膊。她說,一塊蘋果掉進袖口裡,不願意出來了。不願意出來了?布洛赫模仿起她來,他也抖動著自己的袖口。他覺得,他模仿所有動作時,他似乎就像是坐車時站在某人的身後。但是,她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她開始演示他是如何模仿她的了。
布洛赫過了一陣子突然動身時,水裡到處都有汩汩聲。他走上一座橋,一動不動地往下看著溪水。水很平穩,漂浮在水上的葉子上面全都是乾的。
那是一個美好的十月天。布洛赫在一家攤鋪前吃了一根熱香腸,然後從很多攤鋪中間穿過,往一家電影院走去。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煩心,他試著盡量少去注意。在電影院里他鬆了口氣。
在城裡,他費了好長時間找電話亭。等他找到一個空電話亭時,發現那裡的聽筒已經被扯斷了,丟在地上。他繼續往前走,終於在火車西站打了電話。因為是星期六,他幾乎沒找到人。後來,他以前認識的一個女人接了電話,他說了好一陣子,她才知道他是誰。他們約好在火車西站附近一家飯館里見面,他知道那裡有一台自動點唱機。他往點唱機里扔硬幣,讓其他人選歌曲;他就這樣消磨著時間,一邊等著那個女人。在這期間,他看著牆壁上足球運動員的照片和簽名。幾年前,一個國家隊前鋒租下了這家飯館,後來他去了海外,執教那些野蠻的美國聯賽隊伍中的一支,聯賽解散后他就不知去向了。布洛赫跟一個姑娘聊上了,她坐在點唱機旁邊一張桌子旁,胡亂伸手向後抓去,總是選著同一張唱片。她跟著他離開了飯館。他想要跟她走進最近的一個門洞,但是那些大門早就全都關上了。等到他們打開一扇大門時才發現,依照歌聲判斷,第二道門後面正在舉行祈禱儀式。他們走進位於第一道門和第二道門之間一部電梯里,布洛赫摁了頂樓的按鈕。電梯還沒有上行,那個姑娘就又要出去。布洛赫摁了二層的按鈕,他們在二層走出電梯,站在樓梯間里。這會兒那姑娘變得溫順些了。他們一起沿著樓梯往上面爬去。那部電梯停在頂層那兒,他們走進電梯,下來了,然後又回到街上。
他在街上將傘撐開。雨馬上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來,聲音很大,他沒有聽到她有沒有回答什麼。那個稽查員沿著牆壁跑到雨傘下,他們一起走了。
他在休息區的廣場上看到一個有燈光的電話亭,汽車行駛過程中的轟隆聲依然在他耳朵里嗡嗡叫個不停,電話亭前面的沙礫發出的嘎吱聲讓他很舒服。他將那幾份報紙扔進了電話亭旁邊的垃圾桶,然後把自己關在電話亭里。「我成了一個好的標靶!」他以前曾經在一部電影里聽到一個夜間站在窗邊的人說過這話。
過了一會兒,儘管布洛赫實際上一直還在餐廳里坐著,在那兒一個勁地數著外面街上發生的事情,但他突然發現自己意識到了一個句子,那就是:「他確實太久無事可做了。」由於布洛赫覺得這是個用來收尾的句子,他就回想自己是如何想到這個句子的。之前是什麼呢?對啦!之前,正如他現在想起來的那樣,他是這樣想的:「他對那個射門根本沒有準備,他讓足球從兩腿之間滾了過去。」在這句話之前,他在想那些攝影記者,他們在球門后干擾了他。在這之前:「在他身後有人一直站著,但卻只是在叫自己的狗到跟前來。」這句話之前呢?在這句話之前,他在想著一個女人,那女人站在一個公園裡,轉過身來,看著他身後的什麼東西,好像在看著一個不聽話的孩子。之前呢?之前老闆說起那個啞巴學生的事兒,他的屍體在離邊境不遠的地方被一個邊境檢查站的稽查員發現了。在想那個學生之前,他在想著那個在球門線近前蹦起來的足球。在想那個足球之前,他看到街上有個賣東西的女人從自己的凳子上跳了起來,去追一個男學生。在看到那個女人之前,他還讀到了報紙上的一句話:「木匠師傅在追小偷時受到了干擾,因為他還穿著自己的圍裙。」但是,在讀到報紙上的這句話時,他正好想到自己有一次打架時,外套被人從後面扯過胳膊。他能想到那次打架,是因為他的脛骨在桌子上撞得痛不堪言。在此之前呢?他想不起來是什麼讓自己的脛骨撞到桌子上了。他在這個過程中試圖找到一個線索來想出之前可能是什麼:這跟那個動作有關嗎?還是跟疼痛有關?還是跟桌子和脛骨的聲音有關呢?但是,這個再也沒法往回推了。然後,他獃獃地盯著報紙上那張房門照片。由於屋內躺著一具屍體,就不得不把那房門撞開了。就是從這扇門——他心想——開始的,然後他才在那句「他確實太久無事可做了」里重新找到自己。
他們的汽車開過時,陡坡後邊的樹所形成的影子在繞著樹轉圈。擋風玻璃上的兩把雨刷沒有指向同一個方向。司機旁邊的駕照口袋看起來是打開的。在汽車中間過道里有個看起來像手套的東西。在公路旁的牧場上,母牛在睡覺。否認這點是沒有意義的。慢慢地,越來越多的旅客在招呼站下車了。他們站到司機身邊去,司機就讓他們從前邊下車了。當汽車停下來時,布洛赫聽到汽車頂篷啪啪作響。汽車又停了下來,他聽到外邊黑暗裡有人在大聲打招呼。他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一道沒有柵欄的鐵路岔口。
他覺得,那個郵遞員和那個女職員似乎就是在畫面里。「郵局女職員和郵遞員」,他糾正了自己的說法。現在,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他自己已經遭到了這種他所痛恨的文字遊戲病的猛然襲擊。「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不管怎麼說,他肯定沉溺於這個字眼裡了。在他看來,這個表達很有趣,方式卻讓人不適。但是,那個句子中的其他字眼就不那麼讓人不適了嗎?當你自言自語地說出「病」這個字眼時,經過幾次重複之後只會因此發笑。「一種病襲擊了我」:可笑。「我會病的」:同樣可笑。「郵局女職員和郵遞員」、「郵遞員和郵局女職員」、「郵局女職員和郵遞員」:惟一的笑話。您知道那個關於郵遞員和郵局女職員的笑話嗎?「這一切都讓人覺得像是一個標題。」布洛赫心想著:「賀電」,「墨水瓶的蓋子」,「地板上的吸墨紙碎屑」。掛著各種印章的架子在他看來就像是畫出來的。他久久地注視著那個架子,但卻想不出那架子上有什麼有趣的。再說呢,那其中肯定會有什麼趣味的: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怎麼會覺得它像是畫出來的呢?或者這又是一個陷阱?這個物件的用途就在於讓他說錯話嗎?布洛赫往另外一個方向看去,又往另外一個方向看去,然後又往另外一個方向看去。這個印泥盒在告訴您什麼嗎?當您看到這張填好的支票時想到的是什麼呢?這拉出抽屜的動作會讓您聯想起什麼呢?布洛赫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清點屋子裡的所有東西,好讓那些他在清點時打了絆子或者漏掉的物件能夠充當證據。郵遞員用手掌拍了拍一直還搭在身上的大口袋。「郵遞員拍打著口袋,把它拿了下來。」布洛赫心想著,逐字逐句地想著。「現在他把袋子放在桌子上,走進包裹間里。」他給自己描述了這些過程,似乎藉此才可以向自己介紹這些過程,就像一個電台記者向觀眾做介紹一樣。過了一會兒,這果真起作用了。
布洛赫解開那件外套,朝他們追了過去。有一個人停了下來,但沒有轉身。布洛赫朝他沖了過去,那個傢伙立刻又往前走了,布洛赫倒在了地上。
「不看前鋒和球,而去看守門員是很難做到的,」布洛赫說,「你非得把自己與球脫離開來,這是地地道道不自然的事情。」你不看足球,而是看著那個守門員,看他雙手放在大腿上,又是往前跑,又是往後退,左右晃來晃去,衝著後衛大聲叫喊。「通常情況下,只有足球朝球門射出時,你才會注意到他。」
那個失蹤的小學生回家了嗎?服務員問道。稽查員回答說:「沒有,還沒找到呢。」
他透過打開的窗戶往鄰居家裡看去。他看到一個棺材架上有一個死人,旁邊已經放好棺材。牆角里有個女人坐在一條小凳上,她正在用麵包蘸著果子酒。桌子後面的凳子上躺著一個年輕小夥子,他正在睡覺。他的肚子上趴著一隻貓。
他又回到公路上,在一個郵車站旁邊的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就像凳子上的一塊黃銅牌子所寫的,這條長凳是由當地的儲蓄銀行捐贈的。那些房子離這裏非常遠,他都沒法區分開它們。當鐘聲響起時,鐘樓里的那些鍾已經看不清了。一架飛機飛在他頭頂很高的地方,他根本都看不到。那架飛機只閃爍了一下。在他身邊,長凳上有一道已經干硬的蝸牛印跡。凳子下面的草還是濕的,那是前一夜的露水留下的痕迹。一個煙盒的玻璃紙包裝霧蒙蒙的。他看到自己左邊是……自己的右邊是……自己的身後是……他餓了,繼續往前走去。
銀行也已經關門了。於是,中午他就在一座公園裡等著,一直等到他能從自己的往來賬戶里——他從來都沒有過儲蓄賬戶——把錢取出來。由於他以為拿著這些錢還不能走到多遠,他決定把那個幾乎全新的晶體管收音機退回去。他坐著公共汽車去了自己位於二區的住處,還把閃光燈和剃鬚刀拿了出來。商店裡的人告訴他,他們只能在他另外再買東西的前提下才能回收已經賣出去的東西。布洛赫又坐車去了自己的房間,用一隻旅行袋裝了兩尊獎盃、一個小墜子和兩隻鍍金的球鞋。那兩尊獎盃當然只是真獎盃的複製品,是他的球隊分別在一次錦標賽和一次杯賽中贏得的。
那些商店已經關門了。貨架前沒有人走來走去,看起來裝滿了東西。沒有一個地方沒放上東西,至少也有一堆罐子。收款台那裡還掛著一張撕了半拉的付款單。那些商店挨得那樣緊,所以……
布洛赫看到有什麼東西朝自己跑來,他往稽查員身後走去。一條狗從他身邊跑過,碰到了他。
他停了下來,又繼續往前走,邊緣上那些圖像似乎如同烏雲一樣都在往這邊涌。最後,它們全都變黑了,中間形成一個圈。「就像是電影里有人透過望遠鏡在看一樣。」他想。他用褲子擦掉腿上的汗水。他從一間地下室旁邊走過,由於通往地下室的門半開著,裏面的茶葉閃著奇特的光芒。「就像土豆一樣。」布洛赫想。
為什麼一定要從他走在這裏而推導出什麼結果呢?他非得找個理由來解釋自己為什麼站在這裏嗎?為什麼當他從一家浴場旁邊經過時非得要有什麼目的呢?
布洛赫回到了飯館。他點了一份冷盤。女服務員用一個切麵包機切了些麵包和香腸,將香腸片放在一個盤子里給他端了上來;她還在香腸上擠了些芥末。布洛赫吃著,天已經黑了下來。外邊有個孩子在玩捉迷藏時把自己藏得非常隱蔽,大家都沒有找到他。等到他們都不玩了之後,布洛赫才看到那個孩子在空蕩蕩的街上走著。布洛赫將盤子推開,把啤酒杯墊也推開,還有鹽瓶。
布洛赫走進一家肉食店,買了兩塊香腸麵包。他不想在旅館吃飯,因為他的盤纏慢慢緊張了。他觀察著香腸尖兒,它們靠在一起,掛在一根棒子上。他用手指了指,女售貨員就知道該從那根香腸上往下切了。一個孩子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張紙條。售貨員剛剛說了,邊境檢查站的稽查員起先以為那個學生的屍體是一個被河水衝到岸上的床墊。她從一個盒子里取出兩塊麵包,把它們切開一道口子,但沒有徹底切開。那九_九_藏_書兩塊麵包烤過了,當刀子切上去時,布洛赫聽到咔嚓一聲。售貨員將麵包掰開,然後把香腸片放了進去。布洛赫說,他有的是時間,她應該先為那個孩子服務。他看到那個孩子默默地舉著紙條。售貨員彎下腰去,看了看紙條。然後她開始剁肉,肉塊從板上滑了下來,掉在石頭地板上。「啪!」那個孩子叫道。肉塊掉在地上不動了。售貨員將肉塊拾了起來,用刀面將肉剃下一些來,然後包了起來。布洛赫看到外邊有學生走過,儘管已經不下雨了,他們還是打著雨傘。他給那個孩子打開門,看著售貨員從香腸尖兒上將腸衣撕了下來,然後將香腸片放進第二個麵包里。
儘管窗戶是關著的,屋子裡還是有蚊子到處亂飛。一個孩子被派到飯館去取杯墊,杯墊取來後放在水杯上面,免得有蚊子掉進去。一個女人說,她丟掉了項鏈上的墜子。所有人都開始尋找。布洛赫坐在桌邊沒動。過了一會兒,他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要成為找到墜子的人,於是他跟其他人一起找。在屋子裡沒有找到墜子,他們就在外邊過道里繼續找。一把鏟子倒了,更確切地說,布洛赫在它完全倒下之前抓住了它。小夥子用一支手電筒照著亮,農婦拿來了一盞煤油燈。布洛赫要來手電筒,走到外邊的街道上。他彎著腰在沙礫上走來走去,但沒有人跟在他後邊。他聽到裏面過道上有人在喊,墜子找到了。布洛赫不相信,繼續找著。然後,他聽到窗戶后又開始祈禱了。他從外邊把手電筒放在窗台上就離開了。
他和站在旁邊的一個人聊起天。他打聽是哪兩支球隊在比賽,還問他們的排名情況。在這種逆風情況下,他們不應該起高球,他說。
在此過程中,她走到冰箱前,那上邊放著一個蛋糕盒。布洛赫看著她,她還在模仿他,從後面碰到了蛋糕盒。由於他專註地看著她,她又用胳膊肘往後碰了一下。蛋糕盒滑動了,慢慢地從冰箱的圓邊上翻了下來。布洛赫本來可以用手接住它,但是他看著蛋糕盒,一直看到它砸在地上。
當布洛赫走進這間屋子時,幾乎讓過道里一個木塊給絆倒了。那個農婦走到門口,他走了進去,跟她聊上了。那個小夥子坐了起來,但沒有說話。那隻貓已經跑出去了。「他整個夜晚都得守靈!」農婦說。她還說,早上她發現那個小夥子有些喝醉了。她轉向死者,祈禱著。這期間,她給花換掉水。「他走得非常快,」她說,「我們不得不叫醒孩子,好讓他快點跑進鎮子里。」但是,孩子還沒能告訴神父到底出了什麼事情,鍾沒有敲響。布洛赫注意到那間屋子燒著暖氣。過了一會兒,爐子里的木塊燒得坍塌成一團了。「再去拿點木塊來!」農婦說。小夥子拿著一些木塊回來了,他左右手都拿著木塊,然後放在爐子旁邊,隨之揚起很多灰塵。他坐到桌子後面,農婦將木塊扔進爐子里。「我們的一個孩子讓南瓜給砸死了。」她說。窗口前有兩個老婦走過,她們往裡面打了個招呼。布洛赫看到窗台上有一個黑色手袋,是新買來的,裏面塞的紙還沒有取出來。「突然他哼了一聲,死了。」農婦說。
然後,他回到公路上。在拐彎處,就在離邊境線最近的房屋所在的地方,有個警察騎著摩托朝他駛過來。他之前就已經在拐彎鏡里看到警察了。隨之,警察真的就出現在拐彎處,直挺挺地坐在摩托上。他戴著白色手套,一隻手放在車把上,另外一隻手放在肚子上。輪胎上沾滿了泥巴,輪輻上飄著一片蘿蔔葉子。那警察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布洛赫看著摩托車上的人逐漸離開的時間越長,他就越發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慢慢從一張報紙上抬起頭來,然後透過窗戶向室外的空地看去:警察走得越來越遠,越來越跟他沒有關係。同時,布洛赫注意到,他自己在目送著警察背影時,只是在將看到的情形在很短時間里看成一個比喻。警察從畫面上消失了,布洛赫的注意力變得很不集中了。然後,他去了邊境上的飯館,儘管通往餐廳的門敞開著,但他開始時沒有碰到人。
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再次將門打開,隨之從裏面將門小心地關上了。他在角落一張桌子旁坐下,一邊將小球推來推去,一邊等著,那些小球是用來給撲克牌遊戲計算贏牌的。最後,他將插在小球之間的撲克牌洗了洗,跟自己玩了起來。他特別想玩。有一張牌掉到桌子下。他彎下腰去,看到另外一張桌子下蹲著女租賃人的孩子,他旁邊全是往前推過的椅子。布洛赫起來坐好,繼續玩;撲克牌用得太久了,他覺得每張牌上似乎都塗著厚厚的一層東西。他往鄰居房子里看去,那裡的棺材架已經空了,兩扇窗戶都大開著。外邊街道上,現在有孩子們在喊叫,桌下的孩子很快將四周的椅子推開,跑了出去。
他在車站飯館里吃了一塊炸肉餅,喝了幾杯啤酒。他在外邊的站台上找到一條凳子,坐了下來。一個穿著高跟鞋的姑娘在鵝卵石上走來走去。調度室里的電話響了。一個職員站在門框下,抽著煙。有個人從候車室里走了出來,立刻停住了。調度室里又丁零丁零地響了起來,布洛赫聽到有人大聲說話,就像是在對著話筒說話。天色已經變暗了。
然後,布洛赫開始刷牙了。他從鏡子里看著自己如何一隻手刷牙,另一隻手輕輕地攥成了拳頭,奇怪地放在胸口上。他聽見放映廳里傳來動畫人物大喊大叫的聲音。
布洛赫問他怎麼在黑暗中看到刺蝟的。官員回答說:「這是我的職業要求。只要看到一個動作或者聽到一個聲音,就必須能夠確認是什麼東西發出的。就連一個在視網膜邊緣移動的東西也必須認出來。是的,而且還可以確定其顏色,儘管只有在視網膜的中心才能完全看到顏色。」他們已經走過了邊境上的房屋,這會兒在小溪旁的捷徑上往前走著。那條路鋪滿了沙子,布洛赫越來越適應黑暗,沙子也越發明顯。
布洛赫跟在那小夥子後面,往城堡那邊走去;他走得很慢,因為他不想超過他。布洛赫看著他用很誇張的手勢往一棵梨樹上面指,而且還聽到他說:「蜂窩!」布洛赫打眼看去,也以為自己真的看到那上邊掛著一個蜂窩,直到他看了其他樹后才知道,那只是因為樹榦有些地方變粗了。他看到,那個小夥子像是想要證明那是一個蜂窩,就把酒瓶朝著那樹冠扔上去。酒瓶里剩下的啤酒在樹榦上濺開了,瓶子掉進草叢裡,落在一堆爛梨上面,梨子堆里立刻嗡嗡地飛起很多蒼蠅和黃蜂。就在布洛赫跟在小夥子後邊走去時,聽到他講述起一個他昨天在小溪看到的「洗澡狂」洗澡的情況;他覺得那人的指頭全都乾癟了,嘴前放著一個大大的泡沫球。布洛赫問他會不會游泳。他看到那個小夥子咧開嘴,用力地點點頭,但卻聽到他說「不會」。布洛赫走到前邊,還聽到他繼續說著,他沒有再回頭去看。
他看著一塊地上有一條狗正在朝一個男人跑去。然後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再看那條狗,而是在看那個男人了,那人動來動去,就像一個非得要擋住某人去路的人一樣。這會兒他發現,他不再像常見的情形那樣看男人和狗,而是在看那個似乎在遠處胡亂動彈的孩子。但是,他接著就發現,讓他誤以為小孩在胡亂動彈的是孩子的叫喊聲。男人已經抓住了狗項圈,他們仨——狗、男人和孩子——朝一個方向繼續走去。「這是讓誰看的呢?」布洛赫心想著。
他看到女租賃人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其中不再有什麼特別。厚厚的窗帘也不再有什麼特別。不言而喻,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他心情輕鬆地聽到那些人在外邊的街道上撒尿,然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去。
他面前的地上出現了另外一幅圖像:一群正在靠近一塊麵包屑的螞蟻。他發現,自己不是在看螞蟻,而是在看落在麵包屑上的蒼蠅。
儘管邊境檢查站的房子開著窗戶,還是沒法往裡面看。從外邊看去,那間屋子太暗了。但是,從裏面肯定已經看見布洛赫了。他察覺到這一點,是因為他自己在從屋子旁邊經過時都屏住了呼吸。儘管窗戶大開著,有沒有可能裏面沒人呢?為什麼是「儘管」?有可能因為窗戶大開著而房子里就沒人嗎?布洛赫回頭看了一眼:甚至一個啤酒瓶都被人從窗台上拿掉了,為的是能看見他的背影。他聽到一個聲音,就像一個瓶子滾到沙發下一樣。再說吧,不要想像檢查站里會有一套沙發。直到走了好遠之後他才明白,那屋子裡有一台收音機開著。布洛赫沿著公路的拐彎走著,往昨晚住的鎮子走去。他甚至輕鬆地跑了起來,他面前的公路這麼清楚明了地通往那個鎮子。
黃昏了,沒有人想開燈。
他聽到外邊有聲音,知道學生們已經放假了,好讓他們都能去找那個同學。他們只找到幾件東西,除了一面破碎的小鏡子外,那些東西都跟失蹤者沒有關係。據說,憑藉那個塑料套子,小鏡子被確認為是那個啞巴學生的東西。儘管他們特別仔細地搜索了發現鏡子附近的區域,還是沒有找到更多線索。對布洛赫講述這些事情的警察還補充說,那些吉卜賽人中有一個,自從啞巴失蹤以後,他就再也不知去向了。布洛赫覺得很奇怪,那個警察到了街對面還停住腳步,對他大聲說了這些話。他隨即問道他們是不是搜查過浴場。警察回答說,浴場是鎖著的,沒有人能進去,就連吉卜賽人也進不去。
他太虛弱了,沒法單手舉起啤酒瓶。於是他用兩隻手抱住酒瓶,將上身前傾,免得將酒瓶舉得太高。他的兩耳那樣敏感,有好一陣子,他聽到鄰桌的撲克牌不是掉在桌子上,而是砰砰地砸在桌子上;櫃檯那裡的海綿不是掉進池子里,而是啪啪地砸在池子里;女租賃人的孩子不是穿著木屐走過餐廳,而是啪嗒啪嗒地穿過餐廳;那葡萄酒不是流進杯子里,而是汩汩地淌進杯子里;點唱機不是在演奏,而是在咚咚地悶響。
他不是自己醒來的,而應該是被什麼聲音吵醒的。到處都很安靜。布洛赫在想,是什麼把他吵醒的呢。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想像著,他是被翻疊報紙的聲音嚇醒的。要不就是柜子的噼啪聲?一枚硬幣可能是從隨便搭在椅子上的褲子里掉了出來,滾到床下了。他在牆上看到一幅木刻畫,上面畫的是這個地方在土耳其人戰爭期間的情況;市民站在城牆前,城牆后的鐘樓上斜掛著一座鐘,讓人不由得不認為它正在發出激烈的響聲。布洛赫在想,鍾下的敲鐘人是怎樣被鍾繩拽起來的;他看到外邊的市民都在往城門走去;一些人抱著孩子在跑,一條狗在一個小孩的雙腿之間搖著尾巴,小孩看起來好像要摔倒了。小教堂塔樓里的備用小鍾也畫成了斜的,幾乎就要倒了。床下只有一根燃燒過的火柴。外面過道里,離這間屋子很遠的地方又有一把鑰匙在開鎖,他可能就是被這聲音弄醒的。
布洛赫看著那些人的背影,他們沿著一道坡走下去。狗身上的標牌和無線電閃閃發光。這種閃光是不是要通知什麼呢?是不是閃光信號呢?慢慢地,閃光也沒有了這種意義:隨著公路改變方向,在遠處行駛的轎車的車燈忽閃忽閃,布洛赫身邊有小鏡子的碎片閃著光,路上的雲母片也閃著光。當布洛赫登上自行車時,輪胎下的沙礫滑到一邊去了。
「那些商店挨得很緊,以至於什麼東西也沒法伸手去指了,因為……」「那些商店挨得那樣緊,所以什麼東西也沒法伸手去指了,因為那些東西相互遮擋著。」停車位上現在只停放著那些女學徒的自行車。
他問老闆這個地區是不是有很多報紙可以看。「只有一些周報和畫報。」老闆回答說。布洛赫本來是在往外走的時候問的,他用胳膊肘壓著門把手,這樣就把胳臂夾在把手和門之間了。「就是那麼回事!」姑娘在他身後叫道。布洛赫還聽到老闆問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他們一起沿著邊線走著。布洛赫聽到一聲喘息,好像是邊裁從他們身旁跑過。「這是非常奇特的景象,你看著守門員沒有球,但期望著球的到來,不停地跑來跑去。」他說。
那射手突然起跑了。穿著鮮黃色球衣的守門員站在那裡,根本沒有動,罰球手將球踢到守門員的手裡。
他被叫進通話間里。他還在想著要避免喚起想要作證的印象,卻發現自己用一塊手絹將聽筒柄纏住了。他有點不知所措,把手絹揣了起來。他怎麼從那粗心大意的思緒中轉到這手絹上了呢?他在電話里聽說,他打電話想要找的那個朋友正在一家訓練營里為星期天舉行的比賽進行封閉訓練呢,沒法打電話找到他。布洛赫把另外一個號碼給了郵局的女職員。她要求他先付第一個電話的錢。布洛赫付了錢,坐到一條長凳上,在那兒等自己的第二個電話。電話響了,他站起身來。但是,那只是在接收一份賀電。女職員邊聽邊寫,然後又一字一字地讀了一遍,好讓對方確認。布洛赫走來走去。一個郵遞員回來了,大聲跟女職員對賬。布洛赫坐下了。中午剛過,外邊路上沒有什麼可以轉移他的注意力。布洛赫變得不耐煩了,但他沒有顯露出來。他聽到那個郵遞員講,這些天來,那個吉卜賽人一直在國境線附近邊境檢查站的一個避雨棚里躲著。「誰都可以這麼說!」布洛赫說。郵遞員朝他轉過身來,閉口不說了。布洛赫繼續說道,郵遞員當做新聞炫耀的事情在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報紙上都能看得到。他說的事情不能說明什麼,什麼也說明不了,根本就說明不了什麼。那個郵遞員在他還在講話時就已經轉過身去,悄聲跟女職員繼續聊著,聲音那樣低,布洛赫聽起來覺得就像是外國電影中那些沒有翻譯過來的句子,因為那些句子不用翻譯也應該可以聽得懂。布洛赫的說法沒能傳過去。突然,他覺得這件事實——恰好在郵局裡他沒能傳過去——並不是一個事實,而是一個糟糕的笑話,是那些文字遊戲中的一個,差不多從他在體育記者那裡讀到那些文字遊戲之後,他就對它們極其反感了。在他看來,郵遞員關於那個吉卜賽人的講述就是拙劣的雙關語,就是笨拙的影射,正如那份賀電一樣,賀電里的詞兒很是常見,它們根本就不可能是發報人想要說的話。不光說出來的話是一種影射,就連四周的物件也要對他暗示著什麼。「似乎它們在對我眨眼,在給我信號!」布洛赫心裏想。要不然的話,墨水瓶的蓋子緊挨著瓶子,放在吸墨紙上該是什麼意思呢?很明顯那張吸墨紙是今天才新放到寫字檯上的,因此那上邊只能看到很少幾處印跡。是不是應該不要說「因此」,而是說「好讓」才更正確一些呢?就是說,好讓那上邊能夠看到點印跡?這會兒,女職員拿起了聽筒,將賀電字母逐個拼了一遍。她想要憑此傳達什麼暗示呢?當她拼讀「祝一切安好」時,後面隱藏著什麼呢?「致以衷心問候」——這是什麼意思呢?這些套話代表著什麼呢?「為你自豪的爺爺奶奶」是誰的假名呢?就在當天早上,當布洛赫在報紙上看到小廣告「你為什麼不打個電話呢?」時,就立刻把廣告當成了陷阱。
他走了出去,走到院子里,但是,沒人跟他一起走,他就又回來了。他站在自動點唱機旁邊,只留下他身邊的位子。女服務員現在坐在櫃檯後邊,她打碎了一隻杯子。聽到聲音后,女租賃人從廚房裡出來,但沒有看服務員,而是看著他。布洛赫擰了擰自動點唱機背後的按鈕,把音樂聲放低了點。然後,就在女租賃人還站在門口時,他又把音樂聲音放大了一些。女租賃人從他前面穿過餐廳,似乎她要離開這間房子。布洛赫問她要給飯館的房東——土地所有人——付多少房租。聽到這個問題,赫爾塔停住腳步。女服務員把碎片掃在一把鏟子上。布洛赫朝赫爾塔走去,女租賃人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進了廚房。布洛赫跟在她身後。
隔壁房間里,掛著各種各樣的蝴蝶標本。看門人向他展示了他的雙手在製作標本時弄得多麼臟。儘管如此,很多他們插在釘子上的蝴蝶還是掉了下來。布洛赫看到牌子下的地面上有很多粉末。他走到跟前,看著那些還固定在釘子上的蝴蝶殘體。當看門人在他身後關上門時,在他視野之外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從牌子上掉下來,在下落的過程中就已經變成了粉末。布洛赫看到了一隻天蠶蛾,它彷彿被毛茸茸的、淺綠色的微光覆蓋著。布洛赫既沒有向前彎腰,也沒有往後退。他看著空釘子下面的文字。有些蝴蝶的形狀已經改變了很多,只能從它們下邊的名稱才能認出來。「起居室里的一具屍體。」看門人引用了一句,他已經站在通往下一間屋子的門前。有人在屋外呼叫。一隻蘋果砸在地上。布洛赫站在窗前向外面望去,他看到一根空樹枝彈了回去。女租賃人將那隻落在地上的蘋果放到那堆已經磕破的蘋果里。
銷售代表回答說,他自己沒法長時間地朝守門員那兒看,他會情不自禁地立刻扭頭去看前鋒。布洛赫說,當你看守門員時,你會覺得似乎你自己必須要踢比賽一樣。那就像是有人朝一扇門走去時,你不看那個人,而是去看門把手。你會頭痛的,而且幾乎無法正常呼吸了。
第二天,布洛赫被房間電話給吵醒了。人家問他是否還要住上一晚。就在布洛赫看著地上的公文包時——房間里沒有擺放箱子的地方,他馬上說了聲「要」,然後就把電話掛上了。他從過道里取回鞋子——可能因為今天是星期天,鞋子沒有擦過。之後,他就離開了旅館,連早飯也沒吃。
老闆來到桌子跟前,把那張登記表放在布洛赫面前。他說,這張表一直都在布洛赫房間里。布洛赫填了表。老闆站得遠點,看著他。在外邊的鋸木廠里,電動鋸剛好放在木頭上開始工作。布洛赫聽到那種聲音,就像是聽到什麼被禁止的東西。
布洛赫又坐到側屋去了,看著他們根據那個女人對他的描述而畫的畫像。這就是說,他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報紙是什麼時候印出來的呢?他看到這份報紙是第一版,通常在頭天晚上就已經出來了。他覺得標題和圖片似乎是貼在報紙上的,就像電影里的報紙一樣,他心裏想:電影里的真標題被替換成了跟電影相宜的標題;或者就像是在遊樂園裡自己可以隨意讓人印製的號外。
慢慢地,其他細節也失去意義了:那個空啤酒瓶里的泡沫能告訴他的,跟旁邊一個傢伙剛剛撕開的煙盒一樣少之又少。那傢伙將煙盒開口撕得老大,用指甲就可以摳出一根香煙來。那些劃過的火柴七零八落地插在那鬆動的地板條里,也不再讓他動什麼心思了。窗框旁灰泥里那些指甲印不再讓他覺得,它們好像跟他有什麼關係似的。這會兒,一切都讓他冷靜了,一切又回到了原樣,就像籠罩在一片和諧之中,布洛赫想。他不再有必要從那點唱機上,從那塞滿了東西的松雞得出什麼結論了。那些正在天花板上睡覺的蒼蠅也不再暗示什麼了。
晚上,他離開了房間,把自己灌醉了。後來,他又清醒了,就想給朋友們打電話;由於他的這些朋友都不住在城區,而電話機又不把硬幣退出來,很快布洛赫就沒有零錢了。他向一個警察打了個招呼,以為能讓他停下來,但警察並沒有搭理他。布洛赫在想,警察是不是沒有聽懂自己在街道這側沖他喊叫的話,然後又想著女售票員如何自然而然將裝著電影票的盤子轉向他的。當時他對那個動作的速度感到很吃驚,幾乎都忘記從盤子里取齣電影票。他決定去找那個女售票員。
由於光線只是透過茶罐的小圓洞照射進去,裏面的茶葉在茶罐內壁的反光中顯得非常特別。布洛赫坐在放茶罐的桌子旁,直盯盯地往茶罐的開口裡面看著。他居然對茶葉那獨有的亮光這麼感興趣,這讓他饒有興緻,同時他還跟姑娘說著話。最後他將蓋子按在開口上,但同時也停住不再說話了。姑娘什麼也沒注意到。「我叫格達!」她說。布洛赫根本就不想知道這個。她是不是什麼也沒注意到?他想。但是她已經放了一張唱片,那是首義大利語歌曲,伴奏用的是電吉他。「我喜歡他的嗓子!」她說。布洛赫對義大利流行歌曲一竅不通,他沉默著。
那兩個警察說著很熟悉的話,但似乎有著完全不同的意思,反正他們故意把「Geh weg!」和「beherzigen」的重音放錯位置,聽起來就成了「Gehweg」和「Becher-Ziegen」,而且還故意說錯話,把「rechtfertigen」說成了「zur rechten Zeit fertig」,還把「ausweisen」說成了「ausweißen」。那樣說究竟又有什麼意義呢?警察幹嗎要對他說起那些貝歇爾山羊呢?它們在這家浴場開張之前乘門敞開著時跑了進去,把所有的東西都弄髒了,甚至連浴場咖啡館的牆壁也弄髒了,害得人們不得不再次將那些房間都完全刷白,這樣就使得浴場沒能準時完工。為什麼布洛赫要讓門那樣鎖著,而自己呆在人行道上呢?就像是為了嘲笑他一樣,那兩個警察在繼續往前騎行時並沒有例行道別,要不他們就只是暗示自己想要用這個來表明點什麼。他們沒有回頭看。布洛赫為了表明自己沒有什麼可掩飾的,就仍然在柵欄旁邊站著,往空蕩蕩的浴場裏面看去。「就像是往一個我走到跟前並想從中拿點東西出來的柜子里看一樣。」布洛赫心想著。他想不起來自己原本想在浴場裏面幹什麼。再說吧,天已經黑了,鎮子邊上各個機關建築上的門牌已經照亮。當兩個姑娘從他身邊往火車站方向跑去時,他在她們身後喊話。她們一邊跑一邊轉身,回應了一聲呼叫。布洛赫餓了。他在旅館里吃飯,已經可以聽到隔壁房間里的電視聲音。後來,他手裡拿著杯子走了進去,直到節目結束時現出了圖像測試畫面。他從人家手裡要來鑰匙,走上樓去。還在半睡半醒中,他覺得自己聽到外邊有一輛沒有開燈的轎車發動了。他徒勞地想著自己為什麼恰恰想起了一輛沒有開燈的轎車。在這期間,他肯定已經睡著了。
布洛赫似乎應該回應,但他沒有搭理。要是他開了口的話,那他就得說下去。於是,他又在院子里轉了轉,幫著校工收攏那些劈柴時從木屋裡飛出來的木塊。然後,他慢慢悄然地回到公路上,可以不受打擾地離去。
按說老闆應該拿著登記表走到櫃檯後面去,但他沒有這麼做,而是拿著表走進隔壁房間里,開始跟——布洛赫看到了——他的母親說起話來。門開著,讓人以為他馬上又要出來,但他並沒有這樣,而是繼續說著,甚至最後還把門給關上了。老闆沒有出來,出來的是那個老女人。老闆沒有跟著出來,而是留在那個房間里,還將窗帘拉開了。按說他應該關上電視的,但卻沒有,而是打開了換氣扇。
他感到一陣輕鬆,因為他在地圖上找到了一個四邊形,但在眼前的地形里卻沒有找到:一棟本該在那裡的屋子不在那裡,本該在這個地方拐彎的路實際上是筆直的。布洛赫覺得,好像這種不相符合的情況對他有所幫助似的。
汽車兩側的行李箱還相當空:幾乎沒有人帶行李。布洛赫在外邊等了很長時間,直到後邊的摺疊門關上。然後他很快從前門上了車,汽車發動了。隨著外邊一聲喊,汽車立刻又停住了。布洛赫沒有扭頭去看。一個農婦帶著大聲哭喊的孩子上來了。進到車裡后,孩子安靜了下來,汽車就出發了。
到了橋跟前時,他從公路上拐下來,沿著小溪往邊境走。小溪慢慢越來越深,至少溪水流得越來越慢了。小溪兩邊的榛子樹叢長在小溪上方,伸得很長,幾乎都看不到水面。很遠的地方有鐮刀割東西的吱吱聲。溪水流得越慢,看起來就越混濁。在一道拐彎前,溪水徹底停止了流動,而水就變得完全不透明了。從很遠的距離傳來一輛拖拉機的嗒嗒聲,彷彿它跟這一切毫不相干似的。過度成熟的接骨木果實變成了黑色,一團一團地掛在灌木叢里。一動不動的水面上漂浮著小小的油點。
布洛赫回到旅館。他發現旅館的大堂還亮著燈,但空無一人。當他從挂鉤上取下鑰匙時,從格子上掉下來一張紙條。他把紙條打開,那是賬單。就在布洛赫手拿賬單站在大堂里看著門邊惟一一口箱子時,門房從庫房裡走了出來。布洛赫馬上向他要報紙,同時眼睛還看著敞開著的通往庫房的門,顯然門房剛才在從庫房裡搬出來的椅子上睡了一覺。門房把門關上,這樣一來,布洛赫就只能看到一架放著一隻湯碗的活動梯子。門房走到自己辦公桌後邊才開始說話。但是,布洛赫已經將關門理解為一個否定的回答,於是他沿著樓梯走上自己房間。在相當長的過道里,他只看到有一扇門前有一雙鞋。他進到房間之後,沒有解開鞋帶就把鞋子脫了下來,也把鞋子放在門外。他躺到床上,立刻就睡著了。
他慢慢地醒過來,注意到有人在隔壁房間里很響地呼吸著,在他半睡半醒中,那呼吸的節奏里組成了句子;他將那人的呼氣聽成一個拖得很長的「和」,那吸氣時長長的聲音然後在他這兒變成了一個個句子,它們分別用一個破折號跟「和」連接起來。這個破折號就等於呼氣和吸氣之間的停頓。士兵們穿著尖頭便鞋站在電影院前。那火柴盒就放在煙盒之上。電視機上放著一個花瓶。一輛裝著沙子的卡車從一輛轎車旁呼嘯而過,揚起很多灰塵。一個想搭便車的男子一隻手伸出拇指,另一隻手裡拿著一把葡萄,門口有人在說:「請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