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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農家保齡球道上有球瓶倒下時

一個農家保齡球道上有球瓶倒下時

計程車停下時,外邊顯得比較明亮。大學生已經習慣車內的環境,望著車外,一下子難以看清外邊的東西。他十分吃力地發現,街道的一邊是一些小菜園,園裡有低矮的小棚屋,街道另一邊的房子離街道比較遠,即使近一點的,也很低矮,看起來也很費勁。小樹和一些灌木上都披著白霜,怪不得外面忽然變得那麼亮。司機應乘客的要求開發票,不過他找發票本找了半天,大學生因此可以從車窗向外仔細觀察他們要拜訪的人家的窗子。這條街平時少有計程車開過,計程車,特別是停在這兒的計程車,肯定會引人注意的。難道他們的姑姑還沒有收到他們昨天從西柏林發出的電報?窗子後頭沒有人露臉,也沒有人開門。
大學生一邊把發票折好,一邊下車,他弟弟捧著花,笨拙地跟在他後面下車。大學生突然覺察到自己用一根手指撥開額前的頭髮。他們走進前院,向著門口走去,門上掛著的門牌號正是大學生以前曾經寫信給姑姑時所寫的號碼。他們猶豫不決,不知道由誰按門鈴,還在商量著時,終於其中一人按下門鈴了。聽不見屋裡鈴聲響,他們兩人退到門口階梯下離門稍遠的地方。木匠從花束上取下大頭針,不過沒有打開包著花的紙。大學生記得從前他還收集郵票時,姑姑在每封信里都夾了東德發行的紀念郵票寄給他。他們兩人還沒有聽見屋裡的鈴聲響,門忽然咔嚓一聲開了。當門開了一條小縫時,兩人才聽到鈴聲,進屋后好久,鈴聲還響個不停。進屋后在樓梯口兩人傻笑了一下,木匠把包花的紙拿下塞進口袋裡。上面的門打開了,至少應該是這樣,因為當兩人走上樓梯可以向樓上望去時,見到姑姑已經站在開著的門往下瞧呢。從這個女人見到他們后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沒有收到電報。姑姑叫了一聲格里高爾——那是大學生的名字——就立刻跑回屋裡,很快又出來了,兩人還沒有上到樓梯口的平台,姑姑已經擁抱了他們。她的舉止讓大學生忘了所有應守的禮數,獃獃地看著她。不知道是太驚訝或是其他原因,她的脖子變得特別短。

她回到客廳時,外邊天色已經有點暗下來了。姑姑擁抱了他們兩人,對他們說,在門外,還在樓梯上時,漢斯——木匠的名字——吻了她的嘴,她就覺得奇怪。她讓兩人坐下,將咖啡桌四周的椅子擺整齊,一邊找著花瓶。她說,還好,今天她買進了蛋糕(大學生奇怪她用「買進」一詞,而不用「買」),這麼貴的花!門鈴響的時候,她正好躺下要睡午覺。「那邊」——她說話時,大學生眼睛望著外邊——「是個養老院九-九-藏-書」。你們兩人會在這兒過夜吧?漢斯說,他們剛在西柏林吃過午飯,且一一道出吃了些什麼,現在真的不餓。他說話時,手放在桌上,於是婦人看到漢斯被電鋸鋸掉一截的小指頭,那是他有一次做工時不小心發生的事情。她沒讓他把話說完,就告誡他,既然自己曾經弄傷過膝蓋,以後做工的時候就該專心一些。大學生的大衣在過道上已經脫下了,看見他背後的床鋪,就是婦人剛才還睡在上面的床鋪,就感覺更冷了。她注意到他的肩膀冷得縮在一起,就說,冷的時候她自己就躲到床上去,邊說邊把一塊電暖器片放到大學生背後的床上。
到了東柏林,兩人向經過車站的人民軍士兵打聽,在哪兒可以買到鮮花。其中一個士兵告訴了他們,但他並不回頭也不用手給他們指路,而是緊盯著兩個新來者的面孔看。還好,兩個人過了街很快找到花店了,其實,在車站出口處就可以看到花店的,回想起來,向人詢問純屬多餘。兩人在花店裡猶豫不決,不知道該買盆栽還是鮮花,這期間,店員招呼其他客人去了。雖然店裡盆栽的花不少,而鮮花只有黃色和白色兩種菊花,他們最終還是選定了鮮花。大學生比較能言善道,他讓店員選黃白各十朵菊花紮好,並且花不要開得太大。木匠捧著這一大把花,小心翼翼過了街,再走過一條地下通道到車站另一邊的出口處,那兒是計程車候客的地方。雖然已經有好幾個乘客在等車,電話柱上叫車的鈴聲也不斷響著,不過沒有司機去理會。他們兩人還是沒有多久就坐上了計程車,他們是惟一沒有大包小包拿著行李的客人。坐上車,大學生把地址告訴了司機,那是東柏林城北區。司機關了收音機。車子走了一段時間后,大學生才注意到收音機沒有聲音。
姑姑的手插在他們臂彎里,三個人一起走到電車站,牙齒冷得直打顫。他們沒有零錢,姑姑塞給他們幾個硬幣好買車票。電車到站了,他們為了能夠及時到達弗里德里希站一邊很快上車,一邊與姑姑告別。
他往旁邊看了看,發現他弟弟過分小心地用雙臂抱著花。他們沒有什麼交談。司機沒有問他們從哪兒來。大學生有點懊悔,只穿了沒有厚襯裡的夾大衣就踏上旅途,靠下擺的地方還掉了一粒扣子。
因為大學生側頭仔細聽著,所以這位不斷解釋兩位客人舉止的姑姑說她要到陽台上給鳥兒撒點蛋糕屑。她快速地抓了一把碎屑到另一房間去,在那兒她抱歉地喊道,她得經過那個房間才能到陽台去。大學生現在注意到,剛才廚房裡鍋子的碰撞聲比喻的是鳥兒,婦人在陽台上預先擺放了空的烤盤,鳥兒跳來跳去,徒勞地用喙在空盤子上啄來啄去。兩個人看著姑姑像是理所當然地在陽台上的動作感覺到有點生陌生。之所以陌生,那是因為他們從未見過姑姑在外邊,而他們坐在裡邊看著,這是一出罕見的表演。當變得不耐煩的漢斯一再問「房屋突出的部分」用什麼詞可以表達時,大學生嚇了一跳。這時,正在照片簿上找一張照片給大學生看的姑姑回答說「陽台」,大學生沒讓姑姑把話說出口就及時插話說「Erker」。他大吸了一口氣,直到放鬆下來。又順利過關了!一張紙巾立刻把溢出的咖啡吸幹了。https://read.99csw.com
(1969年)
她回到屋裡,打開所有的門,連床頭櫃的門也打開了,並且關上一個窗戶。等到她從廚房出來時,才發覺還有一個客人,就是剛才在過道上把花送給她的那個人,他現在百無聊賴地站在房間里。大學生告訴姑姑,這是她另外一個侄兒,以前她去奧地利度假時曾經見過的,姑姑的反應是:一語不發到另一個房間去,讓兩個客人在相當窄小剛剛隨便收拾了一下的客廳里站著。
姑姑在電話里起先以「您」稱呼對方——這讓大家感到輕鬆。聽筒放在耳邊等了一會兒后,她忽然間改用「你」,這讓大學生吃了一驚,汗珠立刻從腋下冒出來,汗水讓人發癢,他撓著癢時,深信弟弟跟他一樣,因為他也在腋窩下狠抓。沒有更多的事發生了,只不過接到電話后,姑姑的弟弟和弟媳從東柏林另一個區動身,不久就到了,為了來看從奧地利來的侄兒,他們並沒有在底下按鈴,而是像熟客一樣敲門進屋。婦人從有陽台的房間里拿來兩張沙發請新來的客人坐,接著到廚房為大家泡茶。廚房裡響著鍋子的碰撞聲,叔叔患有哮喘,拚命拍打胸口,他的妻子不久就開始談起西柏林的學生。她說,恨不得抓住他們的頭髮,一個個吊起來。大學生從洗手間出來了,手變得很乾燥,不得不向姑姑要潤膚霜。婦人又按照自己的意思解釋了他的話,為大學生連同他的弟弟一起噴了「托斯卡」香水,這正是那位她記不起名字的老婦上次帶來的。最後,該離開的時候到了,他們兩人只被准許在東柏林逗留到午夜。叔叔打電話叫計程車,當然沒有人接電話。雖然這樣,先前發生的一切慢慢地使大學生安靜https://read.99csw•com下來了。大學生和弟弟已經穿上大衣,和姑姑走到過道上了,手中還握著電話筒的叔叔和嬸嬸留在客廳里。手已經放在門把上,他們還等了一會兒,看看是否有計程車回話。他們已經下樓了,姑姑走在中間,當
姑姑重複說客廳還有點咖啡等著他們喝,大家回到客廳,廚房裡傳來鍋子的碰撞聲,如同神秘的森林深處農家保齡球道上球瓶倒下的聲音。注意到這個比喻,大學生問姑姑,她生活在城裡,怎麼會想到這樣的比喻。他這麼說的時候,同時想起詩人胡戈·馮·霍夫曼斯塔爾在一封信里也用過同樣的措辭。當然,那兒的比喻是邀請人參與詩人協會,與這兒廚房裡的鍋碗碰撞聲傳到客廳的比喻不可同日而語。

此時外邊天色暗下來了。大學生上午在《法蘭克福彙報》上看到一首日本詩,是關於黃昏的。「四周的昏暗隨著火車尖銳的呼嘯聲顯得更加深沉。」火車尖銳的呼嘯聲使四周的昏暗更加深沉。沒有火車開過這一帶。姑姑試了好多不同的名字,漢斯和格雷戈爾一直注視著她。最後她把電話機拿到桌上,手放到電話機上,自然是還沒有拿下聽筒。她蹙著眉頭,還在按照字母順序拼讀尋找那個忘卻的名字。當她對著聽筒說話時,大學生也還注意到,她點頭示意,讓他看看她手上拿著的一張他小時候的照片,「在照相館里父母身邊坐著」,手中拿著一個皮球。
三個人開始聊天已有一會兒了,就好像他們並非在桌旁或隨便哪兒坐著,兩弟兄也不像剛進門時那樣老是交換目光,聊天時間越長,環境對他們兩人就越顯得自然。「自然而然的」這個詞彙在他們的聊天中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姑姑說的話,大學生很長時間覺得不可信,不過現在隨著房間的溫度逐漸升高,他可以在想像中寫出婦人說的話,寫出的話在他看來是可信的。房間仍然很冷,連已經不那麼熱的咖啡都在冒氣。自相矛盾的現象越來越多,這想法在大學生腦海里閃過。外邊沒有汽車開過,而姑姑說的話多數以「外邊」開始,直至大學生打斷她的話,不過當婦人停頓時他馬上就道歉,說他打斷她的話不是自己想說什麼。現在沒有人想第一個開口說話了,其結果就是停頓,木匠突然打破沉默,他說起不久就要參加奧地利聯邦軍隊。因為漢斯說的是姑姑不熟悉的方言,她聽成了「從匈牙利來的Stukas」,於是大叫起來。大學生用了好幾回「外邊」這個詞使她安靜下來。他注意到,從這時開始,每當他說一句話時,婦人立刻就跟著說一遍,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這還不夠,大學生剛開始說幾個字時她就點頭,於是大學生也漸漸變得沒有把握,有一次話說一半就停下,結果是姑姑善意地微笑著,接著說聲「謝謝」,好像他幫助她解開了字謎似的。事實上大學生在這之後看見窗台上的一份東柏林的報紙《柏林晚報》,那上面的字謎格子有許多還沒有填。他很好奇,請姑姑讓他看看字謎,他用的詞是「überfliegen」,不過當他看到字謎所問不過也就是通常出現的那些,稍微不同的只有一個,問的是「近東一個有侵略性的國家名稱」,於是把報紙遞給他弟弟。雖然弟弟上午已經猜過西德《星報》上的字謎了,可是馬上就很想猜這張報上的字謎。不過,使他不舒服的不是漢斯尋找鉛筆的舉動,而是現在空蕩蕩的窗檯。他有點不耐煩地讓弟弟把報紙歸位,他還沒有說出口就覺得「歸位」這樣的措辭很可笑,所以就沒有說出來。他站了起來,說想四周看看,說著就走出門去。他糾正自己說,其實是姑姑走了出去,他跟出去的,聲稱要看看其他房間。不過事實上,大學生想起,「聲稱」一詞,是剛才電視開著時德意志廣播電視台的播音員用的,其實根本沒有人說起過那個詞。read•99csw.com
沒有什麼「當」。
到處一片相同的景象。「到處一片相同的景象。」婦人給他打開房門時說。大學生回答「這裏邊也冷」。「那裡邊。」婦人糾正他。「你們在外邊這兒做什麼呢?」漢斯問,他手裡拿著有字謎的報紙跟著他們去走廊上了。大學生說:「我們還是進去吧!」漢斯問道:「為什麼?」「因為我這麼說了。」大學生回答說。其實沒有人說過什麼。
廚房裡的水壺已經響了半天了,但響聲好像沒有變大,是否他們兩人起先沒有注意到水壺響?反正無論怎麼樣沙發扶手是冷的,連沙發的套子都是冷的。大學生雙手捧著咖啡杯,過了一會兒他自問,為什麼想到用「無論怎麼樣」這樣的詞彙?婦人猜測著大學九-九-藏-書生臉上的表情,快速地往他的咖啡里加牛奶,大學生說的下一句話是,原來房間里有台電視機,婦人自然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行事,她手上還拿著牛奶瓶,便一步跨到電視機前,把電視打開了。這時大學生低下頭,看見咖啡上面結著一層奶皮,那奶皮肯定是很快結成的。他注意到弟弟的咖啡同樣是這樣,是的,事情一定就是這樣的。從現在再開始,他注意不再把看到和聽到的在談話中說出來,害怕婦人又把他說出的事實拿去解讀。電視機開始發出沙沙聲,但是聲音和影像尚未開始清楚出現,婦人便已經關了電視,坐到他們身邊,一下看著這個,一下看著那個。可以開始了!大學生髮現自己半開玩笑半迷糊地說出這句話。他本該先吃一口蛋糕,蛋糕還在嘴裏時喝一口咖啡,但他先喝了一大口咖啡,自然沒有吞下去,而是含在嘴裏,所以當他張口吃蛋糕的時候,液體就流回杯里了。大學生先前半閉著眼睛,可能這是他弄錯次序的原因,可是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姑姑看著漢斯,他正笨拙地用整隻手抓了一把巧克力餅乾很快地塞進嘴裏,就在婦人的目光下。「這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大學生叫起來了,其實說這話的是婦人,她說的時候一邊指著床頭柜上的書,那是一位著名外科醫生的傳記,大學生很快地糾正了自己,書籤是一張小小的聖徒像。沒有理由不安了。
一個寒冷的冬日——那是十二月中的一天——兩個正在柏林短暫逗留的奧地利人,一個大學生和他做木匠的弟弟,吃過中飯後在動物園站上了開往弗里德利希大街的城鐵,他們要去東柏林探望親戚。
當大學生覺察到他們並沒有上車,已經為時太晚了。
謝瑩瑩 譯
即使他們沒有說出來,其實他們三人都一直想著送電報的郵差,郵差到現在還沒有來。不過事情明擺著,今天都快臨近黃昏了,姑姑還沒有去看信箱呢。她讓漢斯拿著信箱鑰匙下去看看。他手中拿著鑰匙的樣子多奇怪啊!大學生想。什麼事?姑姑困惑地問。不過漢斯手上拿著鑰匙回到客廳了。「一個工人在一間客廳里!」大學生喊道,他想開個玩笑。沒有人反駁他。大學生想,這不是什麼好兆頭!那隻他到現在都沒有注意到的貓摩擦著他的腿,好像為了安慰他。姑姑想起一位婦人,她的名字她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一位老婦人,姓名帶有貴族稱號。幸好奧地利取消了姓名中的貴族稱號。
「跑著、拿著、吸著……」每當大學生看相片或者圖像時,他想起的總是動詞的這種形式,現在也一樣:「在相冊里,坐在父母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