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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的歸鄉 1、史前形態

緩慢的歸鄉

周新建 譯
「後來,當我頭朝前從那條小路跌跌撞撞走下來時,突然出現了一種形態……」

1、史前形態

著陸后,索爾格在小小的滑行區邊上停住腳步。他提著箱子豎在那裡,就像聳立在一個哈哈鏡室里,兩條腿粗壯短小,脖子長得超過了耳朵。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無非也就是飛機在天上繞了一圈的時間里,村子似乎整個兒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不得入內的「工廠」。他坐在箱子上,以村子的身份在嘲笑自己,嘲笑索爾格。他還從未回到過這樣一種非真實的境地中來。怎樣避免被人看見呢?他站起身來,邁步走開和改換方向時一個勁兒地聳著肩膀。還能再走哪一步棋:赤|裸裸的房屋牆體那些失真的顏色;虛假的河流那失去神奇之力的水。這樣的破損十分普遍,如今顯得肆無忌憚和毫不掩飾,因而,這個愚笨的受騙者的嘲笑彎彎曲曲地爬在臉上。
無論在什麼地方,用不著討好獻殷勤,他都會立刻招人喜歡。即便他本人不在場,人們說到他時也只是直呼其名而且並非在流行這種稱謂的美洲大陸上才是如此。雖然他也遭罵,但每一次都是像人們偶爾也會貶損自己的英雄那樣:恐怕大家任何時候都不會允許一個圈外人攻擊他。他身體極其好動——如果強制自己默默坐在常常沉思默想的索爾格對面,他就顯得像個木偶似的,只需看一眼,他就向人展示出自己是一個幸福的統一體,是一個不停移動的、人們都樂於參与其中的中心。這種展示靠的是他的笨拙,可這種笨拙不是彪形大漢式的笨拙,而是能給人帶來歡笑的笨拙,因此讓人覺得十分親切。他這個說謊的人具備一些讓人信得過的地方:每一次再看見他時,人們都會覺得輕鬆,或者就是高興,即便他只是短暫地在門口探一下頭。
他停下來,注意到水面上方那些向後排成階梯的低雲。它們呈慘淡的亮色,底部不像往常那樣平平展展,而是圓形的,掛在那裡一動不動。一陣風從這片大地的深處吹出來,濃密的雪霧突然間從雲中落下,不是同時從所有的雲中落下,而是以極小的間隔先後從一團團雲中落下。天際上還有紛亂的暗色在涌動,好似一群飛蝗,那是些從雲團里剝離出來的奇怪物體,像一連串雪崩揚起無數粉末,到最後,在近前處,一股短小但卻強有力的白色波浪夾裹著一種乾澀的轟鳴撲向那座房子和這個站在房前的人,而整個河域已經不再有一片雪花飄落。
他剛剛還衝撞了他的對手,聞了聞籃球,在別人的,後來在自己的汗味中喘著氣,還被攔腰抱住一次,被體格強壯的勞費爾擋在了一邊——遭燕群丟棄的獨燕越來越多地飛離它們在河岸邊的洞窩,遠遠飛至河中心的上方,從那裡加快速度飛回來,好像那裡有一道隱形邊界。它們腹部是白色的,比別處的燕子肥胖,個頭要小許多,整整一天以及隨後的每一天都在重複這種長短兩節拍的運動,有時會遇到一隻亮白色的鷹沿著河流巡遊,燕子便隨著它飛上一段路程。
再也聽不到呼喊聲了。河在晨光中彎出一個弧形,流向一個在更遠的地方永不停息的大海那平靜的海灣。海面上不時有風帶起的水波在昏暗中緩緩地爬向四方。
返航的原因是南邊山脈後面的高原上這個冬季的第一場暴風雪。那個更大的聚居地(從前的一個淘金人聚居中心)就坐落在那裡。從那裡可以乘坐噴氣式飛機繼續飛。駕駛員駕機返航飛著「8」字形時經過的區域里,下面的地貌都變了形:一個沼澤湖的圓變成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僵物,一條條蜿蜒曲折的小河被沼澤綠所覆蓋,只是偶爾某個地方才有粼粼波光泛出。山坡上一條條長泄水槽本是春季融化的雪水在石子中掘出的又長又直的寬頻,現在卻折向各個方向。飛機恐怕第二天早晨才能再次起飛。
在這黑暗中,這個人不僅回過頭去,而且肩部和腰間也在鬆弛地繞著自己的軸心旋轉。他看出來了,自己的生活必將變得危險重重。他沒有看到那些危險,他預感到了它們的存在;他不可能去尋找它們,因為它們是必然來臨的;他預感到了無可避免的孤單和持續的遠離。所有這些預感接踵而來,卻形不成一個清晰的預見;它們匯聚成一種感覺,那樣具有冒險性,彷彿他剛剛離開了自己所有的愛,沒有了任何迴轉的可能性;他沉迷在永遠的孤單中,大聲地歡呼道:「沒有人知道我在哪兒。沒有人知道我在哪兒!」(月亮出來了片刻,被訓斥了一頓。)
只有乘飛機從高空看去,河邊原始森林里才會令人幾乎神迷地突然現出一個規劃中的小鎮。小鎮有一個甚至呈直角形的道路網,有一條所謂的「寬敞大道」斜穿小鎮,是真正的主幹道——突然出現了一個理想之地,已經文明化,同時又是原始的,時而有一把黃銅門把手在晨曦中閃爍著亮光,同時霧氣從雲杉樹自然保護區那無邊無際的淺棕色中騰起。
雖然他們坐在一張沒有上位下位之分的桌子旁,但印第安女人儼然是圓的起點。她不在兩個男人的左邊或右邊,而是兩個男人坐在她的兩側。正是她,讓人迷醉。她打牌時全然一副干她本行時的姿態,她就是這樣分發藥品的:發藥品的動作隨意靈巧,從不間斷,彷彿有許多隻手在工作(而每次分別從其他人那裡收取歸她所有的東西則被看成是一種感激)。她的妝容和佩戴的飾物(脖子上掛著一個玉石護身符)給人一種印象,她不是一個印第安女人,而是一台深色而危險的、具有神采奕奕的身影的機器;只要她低頭把那雙人的眼睛投向紙牌時,這台機器便從那空空的黑邊拱狀眼瞼中發出凝視的目光,將整個空間都收在眼裡。
同屬此類的也還有這樣的瞬時想象:在灌木楊種子漂過這一區域的同時,那些鵝卵石正隱匿在河床上漂滑而去,或翻轉滾挪,甚或騰身躍出緩緩的弧線,裹在濃雲似的泥漿之中,被歡舞的自然水流挾著繼續前行。在靜靜的水面下,深處的這種逆向翻滾情形不是他推想出來的,而是能夠憑藉感官去經歷:無論身在何地,索爾格總是想方設法搞明白這種奇特而細小的過程,它們有時能讓他得到愜意的消遣,隨後又令他十分激動,完全令他著迷。
道別時,他也毫不費勁地說著另外一種語言,不過倒還沒有藉助特別的俚語或語調硬充當地人。說話時,他喪失了自己聲音的意識;就像他作為生靈在這秋日的景色中忘卻了一切痛苦一樣,現在他說話彷彿也對其他人話語的亦步亦趨。說到底,他對陌生的語言萌發了一種新的樂趣,並且還想學會它們。他說:「在我的故土之國,這種屬於這片土地,屬於這群人的想象想一想都是絕對不可能的。就連一個這片土地和這群人的想法也根本不曾有過。正是這裏的荒野促使我產生了這樣的念頭:一個村子會是什麼?為什麼首先是這個陌生女人顯現為一種存在的可能性呢?」
幾年來——自從幾乎總是一個人生活以來,他極其需要準確感知自己每時每刻所在之處:判定各種距離;確定傾斜的角度;推定每時每刻自己腳踏之地的岩土材料和地層情況,至少要達到地下相當的深度;通過測量和劃定界線首先為自己造出一個個空間,作為「純粹的紙上形態」,藉助這些形態,他甚至也拼合自己(至少是短時間的),讓自己不受到傷害。
他的另外一個自我身在一個由黏土、泥灰岩、也許還有金粉組成的前沿上,承受著這種呼呼作響的、彷彿在不斷變換著方向的空寂。這時,索爾格從遐想中掙脫出來,自覺不自覺地向身後已經文明化的腹地轉過身去。在那裡,到處都是鐵鏈拴著的狗,那毛茸茸的淺色尾巴在灌木叢間搖來擺去;在印第安人小土屋的屋頂上,一簇簇剛剛吐出嫩芽的青草閃著光亮;那個「永遠的他人」——此刻他看到自己的同事勞費爾就是這樣——腳穿掛著泥巴的高筒靴,身穿有許多口袋的專用上衣,脖子上掛著一個閃閃發亮的放大鏡,剛從野外作業點回來,正站在房前木樓梯最高一級台階上,臉和上身還浸在陽光里,顯露出回到一個純粹作為居所的地方時最初的不知所措。起初發了一陣呆,同時還肆意模仿索爾格的姿勢,像他那樣望著廣闊的河域,抽著一支香煙,同樣緊板著臉,彷彿在扮演一個需要特別幫助的角色,扮演在某人身後排成一列的一模一樣的人當中的一個。
有幾根樹榦被水流沖向淺灘,因樹根掛在河底而停泊在那裡,只有趾高氣揚的頭伸出水面來。
他製作的主要是各種所謂的沉沙槽,有水平的,格子相互並列在一起(他用來測量水平面位置的沙石搬移);有垂直的,分為好幾層,用於測量地面和一定高度之間風的搬運力。他也使用一種「沉沙瓶」。他將這種瓶子埋在土裡,地面上僅露出一個毫不引人注意的沙石攔截裝置,固定在瓶頸上,能使開口轉至迎向地面風的位置。他那數目眾多的碎石收集箱總是安放在斜坡的坡底,為了防止側面碎石混入而影響測定真正的斜坡運動,這個一絲不苟的勞費爾在每個收集箱前都安了長長的護板。為了測定被他稱作斜坡地下土層中岩石的「肘彎擊」,他將鉛條垂直沉入地洞,鉛條里有事先打入的與鉛條形狀一模一樣的探條,然後觀察碎石的位移,其方法是小心翼翼地挖開那些鉛條旁邊的土,測定它們的傾斜度。他將所有這些框架結構都安放在這個地區里,像個腳步沉重的人到處巡視看護著它們。
他的下一個念頭是,現在自己完全有能力掌控住規劃已久的論文「論空間」,於是他對勞費爾說:「完事後我想請你給歐洲打一個電話,我付錢。」勞費爾先前給飛行員講解了航拍相機,這時飛行員正給他講著各種儀器。
羅盤旁邊放著一封寫給他的信,從歐洲來的,他還沒有打開。(看看從哪個國家在冒著什麼樣的煙?)單單在今天這個日子,還有多少其他事情被拖延了呢?犯了一個無可補償的過失的感覺戲弄著他,且說不上是攫取了他。因為他只是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後悔,不可能去補救什麼。「絕對不會再這樣了。」他說,正是夜間睡意朦朧拿定主意的時間,「這一天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什麼?一種強烈的炎熱,幾乎是臭的,迅速向房間壓下來,向房間中這個依然頑固的沒有入睡的人壓下來:無可彌補的不足和沒有止境的無能的意識。他沒有權利看那些用於技術目的的物品,他沒有權利看那條河。他曾讓人擁抱自己,那是騙人的假象。勞費爾此時真的在睡夢中唱著歌。「滑稽的另一個,可笑的自己,笑呵呵的第三者。」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向來如此,他們所有的人都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他們都是造假者,無一例外。夜晚變成一個在外面倚著窗戶玻璃的物體;索爾格此時真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危險的人:因為他想丟棄一切,想自己走失。
同事勞費爾已經又穿上了他那件口袋很多的馬甲和那雙長筒靴,在安裝於三角山牆木房大門上方的一個飄動的球網前跑過來跑過去,自己打著籃球。正在往回走的索爾格開始加快腳步,搶斷朋友的球,和他一起打了起來。
在這團團渾濁之上,緊貼著透亮的河水表層下面,即便站在河岸邊,你也分辨不清那黑乎乎的樹榦漂著滑著而去,還有大都被水流剝得露出黑皮的樺樹,它們時不時被沖得特別高的泥漿團短暫地裹住。在河岸邊,看得一清二楚的是那些單個漂游的殘斷雲杉,因為後部的樹根重量較大,所以頭部一次次翹出水面,隨即又沉沒下去。
在十分遙遠的窪地里,太陽緩緩升起,稍稍有點兒偏,用深深的投影使這裏的景色暗淡下來:一種昏暗,不如說是一種朦朧,利用那些幾乎毫無收縮、也幾乎不挪不移的影子溝壑,將在樹木和灌木叢間停留整整一個白天——從索爾格參加打籃球那一刻起,時間立刻化成一個沐浴著清晨陽光的空間,就像在一個開放式的舞台上,沒有特別的事件,沒有晝與夜的更替,而且沒有特別的感受:此時此地,他既不是有事要做的人,也不是無事可做的人,既不是當事人,也不是旁觀者。
後來,索爾格根本就不去聽沉浸在電話機旁或問或答或講述的勞費爾的話,只是看著他被卡進角落裡,貼在電話機旁,或地地道道的說話人,或地地道道的聽話人:這位朋友隨後擺脫了男人對男人時的那種近似畏怯的舉止,顯示出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緊接著,風停以後,單調的灰濛濛天空下開始飄起雪花,密密麻麻,均勻緩慢,弄得人嘴唇一陣陣發癢,屋子周圍變成一個院子似的空間。明亮的歡快!可愛的汗水!這個呼吸還不順暢的人快步跑了出去,跑到又重新獲得的空氣中,歡蹦亂跳地圍著屋子轉了好幾圈,猶如身在永恆的孩童時代似的高聲呼喊。不久連那個可愛的同事也來了(隔著老遠就看見他站在滿是灌木叢的平地上)。他很吃驚。在一種悲傷而形態完美的新友情中,第二天天亮前的一個個小時過去了。第二天,瓦倫丁·索爾格提著另外一個箱子,離開了這個沒有名字的、已經籠罩著冬日曙光的地方(勞費爾和印第安女人的兩雙眼睛此時可是清清楚楚的),飛回那有著各種名稱的世界。幾年來,他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那個坐落於這塊大陸西海岸邊上的大學城裡。那裡有一條非常寬闊的大道,重要的是大道兩邊有一個個加油站和購物中心。大道的名字叫「北極光路」。
這次攻擊並未傷著他,而是大大羞辱了他;這不是毆打,而是一種對他的人和物的蔑視——似乎有一個聲音高聲譏諷道:「你和你的照片。你和你的繪圖。你和你的『論文』。」這時,索爾格才給予還擊,向空中揮出拳頭。對於一個無事可做的人來說,已經不再有北極地區,只有一如既往的寒冷且灰濛濛的天氣。在這個空間里,在一座座小屋底下,他這個閑漢看到的只是生鏽的破爛,而不是「勞費爾的靜態小地貌」——關於他的工作,他原以為唯有自己知道其秘密。然而在此期間,那些工作卻由一個不知是誰的人在實施,由某個人在乾著許多事情的同時順帶完成的。當那傢伙舉起鐵鏈準備動手打來時,索爾格死去了片刻,現在他又活了。然而那種無形之感並未減弱:在每一個瞬間還是一個無限量時,下一個無形之點又已經在其中搏動了——正如在一種惡性的疼痛中,它既是點狀的,又沒有終止:作為點極為沉重,而作為無限量卻幾近失重。那個印第安女人又成了「另外的種族」。在所有可能的插曲中,她最終只會期盼著他的毀滅——「你呀,勞費爾,欺騙其他人(處於自身無形狀態中而罵興大發的索爾格說),其根源就在於他們的社會,無所謂屬於哪一種,讓你感到深深的厭倦——另一方面,你不想向任何人展示你自己:因為你或許和藹可親,心地善良,憐憫每一個生靈,但歸根結底是一個厭倦了的傢伙。」
然而,那只是一個離得相當近但卻不在視覺範圍以內的人清嗓子的聲音。他這樣做是想表示他沒有惡意。於是兩個誰也看不見誰的人之間有了如下一段對話:「你好,陌生人。你今天晚上感覺怎麼樣?」索爾格:「謝謝,很好?您好嗎?」說話人:「短暫的秋天。燃料用完了。」索爾格:「下面河邊不是放著一堆木頭嗎?」說話人:「不錯的河流。美麗的夏天。漫長的冬天。這位先生大概不會在意二十五美分吧?」(一隻手,溫暖得就像自己的手,取走了那枚硬幣。)說話人:「上帝祝福你,夥計。綠色的北極光,頂端是黃顏色。你從哪裡來?」索爾格:「從歐洲來。」說話人:「我得給你講點什麼:永遠也別太長時間看著雪地。你會因此變成瞎子。這種事已發生在我本人身上。再來一個故事好嗎?」索爾格:「不用了,謝謝。」說話人:「你曾經是受歡迎的,我親愛的。別吃太多的肉。再在這裏好好待一段時間。照顧好自己。要為自己感到高興。祝旅途順心。儘快和家裡聯繫。」
在這一時間里,發生的這樣的事情,並非僅僅是湊巧分不清這種種細節的人自己莫名其妙地搞混了。這樣的事情是對其自身的強制性提示。就像整體而言一個大輪迴(「年輪」)中的季節一樣,這樣的事情從個體看來,無論對什麼樣的觀察者來說,都會從一個個單一的時間流程轉換成形形色|色的空間事件:乍一看時是種種混亂,但之後卻作為外部的轉換而受到九-九-藏-書歡迎,其間在一個深深的觀察空間里,憑藉奇妙的自然現象,植物遭遇了動物以及人,未顯現的遭遇了正在那裡發生的,「一如既往,獨一無二」。這樣的情景既使索爾格的特殊故事與北方秋日的遭遇轉化為一,又從這個人的故事回歸到一個時間的蒼穹里,這位忘卻自身的人也依然置身其中,沒有命運,但也沒有缺憾(完全從變換不定的感覺中解脫出來了)。
而對索爾格來說,他的科學的習慣用語是可以不斷地重新以一種快樂的暈眩出現的,他對此深信不疑。它們在理解地貌形態方面的禮儀,它們的各種描述和命名約定,它們對時間和空間的表述,都讓他覺得心存疑問:一種在人類歷史中形成的語言竟被用於思考地球各種無可比擬的其他運動及產物的歷史,這種情形還一直產生著一種衝動式的肉體陶醉感。他常常覺得藉助研究地點來思考時間簡直就不可能。他猜想可能有一種完全不同的闡述地貌形態的時間過程模式,他覺得自己就像自古至今那些思想變革者一樣狡黠而暗帶微笑(在他們的所有照片中他都注意到這一點);他覺得他在把自己的眩暈強加給這個世界。
在一個廢棄的、已經倒塌的小屋旁,長著一棵樺樹,樹榦上一個殘留的籃球網被一陣勁風甩到了鐵框的上方。河邊有一條條小溝,深色的風影猶如一個個在水下漂移的淺灘在那裡移動。那些白色樹榦上的斑駁暗影後來常常讓索爾格想起那隻貓,它頭藏在皮毛里,卧在窗口那張桌子上,顯得那麼親密。一隻家養動物也只能如此親密了。
勞費爾是個說謊的人,而索爾格雖說極其安靜且讓人琢磨不透,但他依舊屬於變化不定的人,甚至會突然間變得冷漠乃至不忠:兩人都能默默地感受或熟悉對方的不善之處(甚至比事實上的當事人更為恐怖地預先感受到這種不善之處)。他們聰明地意識到,面對第三者時,他們盡可以一再當惡人,但相互之間從不如此,這些年裡他們都為擁有對方而感到高興:與這樣的朋友在一起,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善良之人,至少從未感到自己是惡人。
對索爾格而言,在「八英里村」(距北極圈的距離)的最後一夜變得非同尋常,儘管並未發生任何不尋常的事情。先前他曾有過一些想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也順帶思考過它們,現在一定要使它們更加清晰起來;它們關係到一種責任——不是被疏忽的責任,而是一種漸漸到了履行日期的責任;因為履行這種責任將會要求他做一些無法想象的事情,所以,在一次經歷非凡的第一夜裡,他在感受著自己,卻對此沒有確定的圖像。
「我想和你一樣具有危險性。」與索爾格坐在屋裡吃晚飯時他這樣說。這頓晚飯又是一次偶然產生的結果。
水車的另一邊,河順著彎彎曲曲的河道流向北方,由低矮茂密的褐色針葉原始林構成的鋸齒狀的天際線猶如沿著一個潟湖的弧形邊緣伸展開來。向遠處綿延而去的矮樹叢中聳立出為數不多的高樹的樹尖,彷彿在那後面的遠處,在由一個個狹長的島脊造出的虛幻潟湖的映襯下,真有一個潟湖島小城的幾座塔樓豎立在天穹的純清空間前面。完全浸入黑暗中的小城的各種細節只有靠在還比較明亮的河水中的倒影才能看出來,城中時不時響起幾聲槍聲,或是傳出一隻走失的狗的叫聲,不過或許它們只是從那裡又傳回村子里的回聲。在村子里各個角落,常常聚成群的狗一直要狂叫到深夜。
他理解大地形態並不帶有狂熱,不過十分急切,以致他漸漸將自己也連帶感受為一種特別形態。這種對大地形態的理解確實拯救了他的靈魂,因為它將他與那以赤|裸裸的變化無常而咄咄逼人的無形態的大千世界分隔開來了。
白日里,通過工作一般都能與自己和地貌達到一致,他「面對著現場」——面對著由他探察的地區(「城鎮」就是他那方方正正的、無人居住的、除了荒野還是荒野的作業場地);夜間,睡在一張高高的鐵床上的索爾格依舊還在體味著與歐洲和「祖先」的距離:不僅將其體味成自己與另外一點之間無法想象的路程,而且將自己也體味成一個遠離者(在此情形下只能怪距離這一事實)。睡夢中不存在另外一點的概念,只有一種與他糾纏不休的、煩擾他身上一切的意識,那就是沒有睡在自己的床上。睡夢中時時有一種被強制遠離的感覺,儘管改換大陸已經數年,他還從未在有家的感覺的地方睡過一個安寧覺,更多的是剛一合眼(一個每次他都抗拒的時刻),隨即整個夜裡都在朝有磁力的地平線慢慢沉離,愈加黏稠,愈加沉重——後來在什麼地方發生著什麼事情?
他常常先於他的朋友起床,用瓶子、木板和金屬條手工製作各種器具。他可以用來測量河邊風和水的搬運力、斜坡的運動(地下的「挪移」或「流動」)以及土地結凍時的膨脹。
就這樣,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被這個奇異的空間所吸引的索爾格習慣了只陪著勞費爾來這裏,邊等邊喝酒,邊等邊下棋。後來成了一個共同的習慣,索爾格請這位朋友打電話,而勞費爾則邀請他一同前去跟著聽。
這時,勞費爾投來一種盛氣凌人和像無賴一樣的目光,迎接著這個走進屋裡的人:他留在了另一個人即將離開的地方。他腳穿白色短棉襪,身穿一件鼓起來的襯衫,褲子后兜露出一塊格子手絹和一雙分指手套——和一個地地道道的當地人一模一樣。所有的想象四散飄去,怎樣去告別,這讓索爾格好心煩:比如就像一些人要離開一個地方,而其他人還在睡覺時,那麼難道就沒有可能無意地、作為沉浸在夢鄉里的人離開一個地方嗎?突然間有了這樣一個想法:「今天晚上為我辭行,到天亮時,如果你還躺在床上的話,我就去坐郵政飛機。」
索爾格並沒有預先切身感受到這二人的聯盟,而是此時此刻才感受到;他現在就眼睜睜地看著這對已經成雙的情侶:這個出色卓越的大地形態研究者和這個非凡絕妙的畜生。
作為樣例,那個不僅被壓扁而且完全被壓進路面的啤酒罐在展示著自己。它是在向不可能再增強的強力展示自己,是在向他不熟悉的但此時已經體驗到的絕望展示自己。這種絕望關係到一種無可補救的不足和一種冷酷的缺失,為此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在怒不可遏地狂叫著。
大自然每一次都是匆匆地顯露一下真容,隨即又隱身避去,索爾格對此感到非常惱火。但在最初的氣憤之後,他又必須以最大的幹勁兒投入到它中間去,他不願意迷失。對周圍的環境,他必須認真仔細地看待每一個形態,不管它有多麼微小——石頭上的一條裂紋,泥土中的某種顏色變換,被風吹到一株植物前的沙粒,只有一個小孩才可能如此認真。這樣一來,他這個幾乎不屬於任何地方、不在其他任何地方負有責任的人才能保持克制,無論為什麼人也罷——而他只是在憤憤地自我克制中才偶爾能做到這一點。
晨景中首先出現的顏色一如物體本身:一種礫石的紅色,一種汽油桶的藍色,一種刀葉的黃色,一種樺樹榦的白色。草地里長著炸裂的小灰球菌。另一處地方長著一株毛茸茸的罌粟,它的花不是紅的,而是美妙的黃色。金合歡與各地一樣長著深色的刺,它們只是灌木,不是喬木。火紅的花楸漿果的果肉裏面已經比雪球還要冰冷,在手掌里還在長時間地燃燒。柳樹枝的磚紅色似乎適合做書的封皮。還有釘在倉房牆上那一縷一縷的熊皮的棕色。
目光轉向墓地:幾乎所有躺在這裏的人都是年紀輕輕死去的。地面上有許多落球果,高高低低的,長著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蘑菇。走進木頭教堂歇歇腳:樹葉紛紛從外面吹到座椅間,一直吹到攤放在一張桌子上的借書處的長條椅上方;風琴上擺著一本打開的樂譜;隔壁房間是教士的住處,裏面飄出一團團油膩的早餐的霧氣。拐過下一個彎,只見樹木間掛著印第安人晾的衣服,全是深色的。一個個小屋的窗戶後面,顯現出主人的輪廓,他們的身材是那樣矮小,即使站著最多也只能看到脖子:因而他不僅僅是從他們那裡走開,而且還能夠與他們道別。


入夜不久,索爾格開著勞費爾借來的吉普車去找印第安女人。那個印第安女人從不等他,不過遇有機會還是侍候他,侍候時她一副熱心腸而又不乏嘲諷,有時甚至流露著一種滿足的威嚴。在他面前,沿河岸修的石子路坑坑窪窪,一溜小水窪雖然已不再閃閃發光,但依然還閃著慘淡的亮色,與同樣泛著慘淡亮色的河面似乎歸在一處。然而即使那藏著一個個淺灘的水面也不再是靜靜地守著自己,沒有一絲界線清晰可辨地融入吞沒了整個地平線的、猶如極圈標誌的、形似長帶的淡淡天際:天際中那些薄薄的黑雲帶可能也就是大河流經之地最後面的島嶼,而空中雲帶四周被割裂的最後亮色或許依然還是西去的河流。
她壓根兒就不知道他來自哪裡,想象不出地球的另一塊地方時就笑。天上那條長長的亮帶現在終於消失了吧?發電機在屋后的鐵皮棚屋中隆隆響著。在一種沒有地點的黑暗中,超越出所有的緯度和經度,那些水灘在顫動,在圍著圈子旋轉。歐蓍草的白色花朵在寒冷中彎曲著身子,開黃花的母菊叢成了燃燒著的森林的航拍照片。此時,一種好似丁零零的失卻方向感的警報聲從索爾格內心深處飄出,穿過如夜沉寂的窪地,一直向北而去(此時此刻北是什麼?),直至凍原灘地,在那裡讓一個冰柱崩陷下去。那冰柱是千年之前水泡出口的隆起物,被沙土和碎石覆蓋,從外面根本辨認不出是一個冰塊。說不定一個火山口正在形成,還帶有一個湖,似乎極點附近確實曾有過一個小小的火山。屋子斜坡後面那條河裡,只有河水表面還在流動:緊挨著河水表層下面,光滑的冰體填滿了從源頭到河口的河床,抓住上面漂游的樹枝樹葉並快速裹住它們,給河水染上了它的玻璃色。許多人的額頭正放在盥洗池那冰涼的瓷邊上,睡在這張床上的兩個孩子大概整個夜裡不再會翻身。而勞費爾呢,他正站著在看一封信(今天並不是送郵件的日子呀?),信紙用手指捏著,但更多的是用手掌捧著。在索爾格的遙想中,他身邊沙發上有一個稍稍側斜的水果籃。這期間,他一直盯著也瞄著他的貓,直到它最終閉上了眼睛。風在屋外灌木叢中的空啤酒桶中嗚嗚鳴吼,同時來自史前時期的風也在他的腦子裡發出埃俄羅斯式的怒吼,而小屋此時立身的土地就是由這種風吹聚在一起的。索爾格察覺到,十分熟悉的非現實從所有共時但卻互不相容的物象中聚向他的四周,馬上就會將他颳走。這恐怕又是他自己的過錯。「我必須回家。我必須睡覺。」拳頭捶著腦袋;這也是一種祈禱:這甚至在起作用。恐怖的景象消逝而去,空間感重新歸來。「你在看什麼?」印第安女人問,他在自己的眼角中感受到對她的好感,張臂抱住女人。他此舉是當真的。她緊緊抱著他。當他抬眼向上望去時,第一次發現她面部沒有任何表露,就是一種完全的投入,他在那張臉上預先看到了一個漂亮的老人。
那是印第安人的聲音,是從那沒有人影的潺潺流水中傳來的回聲。然而,索爾格卻認為(他沒有聽懂一個詞)聽到了自己的語言,聽到了這個地區的特殊土語。這裏曾經是自己祖先的故鄉。他蹲下去看著貓的雙眼,它退著躲開他;當他試圖去撫摸它時,它跑開了。它好像反感人家在戶外這樣對它,逃開的動作和一條狗差不多。
索爾格很快便將拍攝忘在了一邊,而讓他把河流看成一張臉的輪廓的是那種切身的感激,甚或是驚嘆,一種現在才能感受到的對近幾個月愛的工作區域的驚嘆。那一個個馬蹄湖,一個個泉源鍋穴,一個個槽谷,一個個熔岩灘或冰川源頭出來的冰河乳漿: 在這裏,在「他自己的」地區上空,他懂得了這些如此流行的形態名稱。然而之前他卻常常覺得它們是不可容忍的兒戲。就像他在這裏體驗到一張臉一樣,其他研究者在他們的區域也就可能看到一個個好似虔誠的夢幻屋宇,有柱子、大門、台階、講壇和塔樓 ,還配有碗、缽、勺和祭鍋 ,比如那屋宇就坐落在一條喇叭狀的小谷地里。谷地兩邊或許鑲嵌著串串小丘;他此時很有興緻地為每一個形體的類名稱再添加一個親切的專有名稱——因為地圖上那些為數不多的名字或出自該地區短暫的淘金史(「幻影峽谷」、「無功湖」、「凍腳山」、「半美元溪」、「恐怖島」),或純粹以數字作名稱,如「八里沼澤地」後面的「九里湖」,「九里湖」前面的「六里湖」。一些印第安地名堪為典範:「小痴狂山」北邊的「大痴狂山」,或穿經「小風谷」消失在一個無名沼澤里的「大無名溪」。
索爾格推開醉漢的身子,用胳膊夾著自己的東西,徑直向以塵世間至美的方式召喚著他的三角山牆木屋走去。這時,他是那樣憤怒,是那樣憎恨所有的人,因而每一個動作都是以直線進行的。房門緊鎖,他直接坐在屋前的木墩上。一片落葉碰到了他的後腦勺,猶如一隻動物的爪子。可那隻貓在房子裏面,在一間間清冷的房間里溜達著,不時有一個棋子暗示性地分散著它的注意力,它在忙著做出自己的反應,這些反應讓它打發時間。屋外台階上的這個男人被不情願的百無聊賴羞辱著——此間,他腳邊擺著那個讓人想起浴場更衣室門前踏板的擦鞋墊,還有放在旁邊的足球,它們似乎也在為譏諷添油加醋,好像也在詛咒人。
軍用道路上的一根根通信電杆上確實時不時能看見圖騰標記。路上爛泥中的輪胎印說不定就是一種神秘的印第安象形文字的圖案;低矮的木頭廁所上面伸出的一個個駝鹿角不過是在譏笑無權闖入這裏的外人。「是的 ,我們敞開了大門」:在這個國家節慶日里,平日里超市門邊常見的這句四處通行的套話有一種另外的特別含義。在疾駛而過的警車裡(此前索爾格在這個地區從未見過一輛),一個佔領國那一張張毫無表情無名無姓的臉招搖過市,這裏的人民只有讓自己的狗對著它們狂叫。「轉轉圈子,做做聯想遊戲。」索爾格對在他身後跑過來的貓說,它總是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在下班后的輕鬆愉快中,索爾格有如此浮想聯翩的能力。此時面對著眼前這片黃色的荒野,他能夠切身感受到這樣一個人的那份孤獨,此人不相信各種形態的力量,或因一無所知也就談不上信與不信,如在夢魘中孤零零地面對著這樣一片大地:難道這就是面對魔鬼時的那種驚恐,就是面對無可更改的世界終結時的驚恐。一旦處在那種終結狀態之中,一個人絕對不會因孤單——在他之後再也沒有任何存在——當場死去,因為那時既不存在地點也不存在處所——絕對不會被魔鬼擄走,因為就連這類名字也不復存在——只是面對驚恐處在永恆的消亡過程中,因為也不再有時間。這條河的平原和平原上方遼闊平展的天空驟然間成了一個張開的蚌殼的兩個殼蓋,伴隨著一種急促而刺|激的快|感的戰慄,帶著可怕的誘惑力,殼蓋間湧出自時間開始以來逝去的種種東西組成的渦流。
就這樣決定了,白天一塊兒工作。也就是說,一個人正式邀請另一個參与自己的工作,最後他們統一了意見,一起去航拍。
這時,河水刷刷地流淌——那些灌木叢又發出窸窣聲,那麼引人注意的輕柔,就像他到達這裏的那個夏日一樣,是這條河流當時展現的第一標誌。
那些夜間被衝到河岸上的魚幾乎已被吃光。在鬆軟的沙地上,時而還可以看到魚眼睛被啄出時留下的印跡。一條獵食的狗順著河岸跑來跑去,一身銀灰色,頭部藍色眼睛往下一色白毛:一張真正的臉。它左一下右一下撕扯著地上的一隻死海鷗,咔嚓咔嚓地嚼著海鷗——遠近唯一能聽見的聲音。聚居地那些被鏈條拴著的狗從它們的土窩裡鑽出來,儘可能遠地四下亂跑,哀號狂吠,還帶著被抑制的狂躁。
在這片給人以親切感的肥沃的河邊平原上——那些低矮雜https://read•99csw.com亂的針葉樹很可能是葡萄藤——自然看不見任何農田和牧場(初看到這樣的缺失很是讓人費解),也看不到一條橫穿原野延伸向天盡頭的道路。(由於亂扔亂放的壞損汽車和銹跡斑斑的電器,從高處看,大多數小屋都變成了被洗劫過的廢物集裝箱。)
那是一個普通不過的地區的中心,之所以被索爾格選中,是因為前景中的一條地震斷裂帶和後方遠處一片黃土梯地的殘留。這個中心沒有顯露出任何特別的表面形貌,就連一個小小的泥窪地也沒有,他只是在一種填充的衝動下才順帶畫下了它。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在不經意間成了一個相當獨特的地段。它幾乎沒有樹木或矮樹,是一片平展的草原。草原上有幾處小屋,屋前橫著一條筆直的路。它的後方地帶與一片稀疏的原始樹林相接,但是卻相距得如此之近,誰都可以看進去,而對畫畫的人的眼睛來說,前景上那許許多多分別可以感知的小形態本身則與荒野截然分開,猶如一道小菜園的鑲邊:這兩個地段與這裏的地貌形成鮮明的對照,而在它們之間,這個不成形狀的中間地帶雖然與之延展在同一塊平原上,卻像沉陷下去一樣,是在這些星期的進程中形成的一條地帶,最終成為一個人類山谷的範例,存在於一種可能而永恆的寧靜中。
早先,索爾格曾認為自己具有一種獲取幸福的能力。這體現在哥們兒氣的放任上。這种放任也傳給了一些人。眼下已不存在任何尋求幸福狀態的慾望,他甚至像躲疾病似的躲避幸福狀態。他只是有時候感到驚訝,其他人竟然會隨同他那麼快活:後來這迅速讓他確信,逆時代而行也會過上一種真正的生活,同時也一再讓他有了負疚意識,因為他不在乎持續性。不過現在他不再期待未來,只是緣分說了算。他在一張照片上看到,那個女人和他相互鞠了個躬,然後就各自走開了:能夠像他們現在這樣在一起,就是一種永恆的結合。
索爾格覺得,彷彿在這個舞台上,他第一次看到印第安人的孩子們在表演;彷彿他其實也是第一次在高緯度的北方見到孩子們;彷彿連那些成年人也變得那麼親切,無論他們在他眼前做什麼,即便只是坐在汽車裡飛馳而過,他們都好像在為他表演。他變得無拘無束——他們已經在表演了。
在所有過去的幾個月里,他們對索爾格不理不睬。當他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們目不斜視,或許還快速地撞他一下,然後可能會回過身來看他,不過更像是看路上的一個障礙物,撞過之後誰都想知道那障礙物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現在,當把他們理解為一個村鎮聯合體中休戚與共的人時,他發現,只有這樣,他們才感受得到他。他知道,不受他們輕視理應是他的事情。他們現在過來過去時,從不特意轉過頭來看他帶著自己的儀器站在那裡沉思,儘管如此,在消除了自己先前的局限后,他確信他們在接近自己:他不再妨礙他們,而他們甚至向他表現出一種關注,僅僅就是因為他們顯得那麼興高采烈。這種注意本身就已經是友善了。
索爾格就像取得勝利似的來到外面。他在窗戶透出來的光中走動著。外面沒有其他光線,連一顆星星也沒有。起先他還看得見兩人坐在桌子旁邊,後來灌木枝條伸進了漸漸遠去的發亮的四邊形:彷彿那一塊塊玻璃塗上了污物。「請你們忘了我吧。」他不大看得清眼前的東西——時而能看出一個淺色的石頭輪廓——因此只得用腳和胳膊肘摸索著往前走。連一點嘀嗒聲都聽不到,只是偶爾傳來一聲輕微的摩擦聲。
這時,在他旁邊,有人在黑暗中抽泣,像一個遭到遺棄的小孩。或者是一隻大型動物的鼻息聲?
他現在不再悄悄地去會那個印第安女人了。他把她也介紹給自己的同事勞費爾,儘管通常他都不將自己與女人的關係告訴別人:「這是我的女友。」從那時起,她甚至時不時到三角山牆木屋來,帶著孩子們,或是晚上作為第三個人來玩牌。索爾格非常渴望帶著她在人前走一走,可又不知道能到誰面前走。她的眼睛很特別,幾乎看不出深色虹膜后的黑色瞳孔,從前他從未從這雙目光中感覺到什麼含義,現在他信賴她——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目光)。在她身邊,他是那樣心不在焉,因而他現在才與她保持持久的關係,再沒有那種負疚感,只有一種他終於覺得十分奇特、不再讓他驚異的快樂。(好像在她的身體里他才體驗到真正的大地重力;一天夜裡他們猶如躺在一塊高高的平地上,後來突然間那塊平地對他們來說太小了:他們長得超過真人的大小,變成了彼此的世界,因為快樂,令人難以置信。)
然而,成為他特殊領域的是建在基柱上的房子下面那些地方:那兒一個個土石小形態避開了來自上方的氣候影響,與那些有本源關係的但此間已遭破壞的基柱區域以外的形態截然不同。
這個從地上站起身的人並不沉迷,只有內心的平靜。他期待的不再是頓悟,而是均衡和持久。「我的臉什麼時候才能畫完呢?」他可能會說,他為此生而感到高興,贊同自己的死亡,愛這個世界;他可能會注意到,在這樣的和諧氛圍里,河水因此流得更加緩慢了;草叢閃著光亮;被太陽曬熱的汽油桶發著聲響。他看到身邊一根亮紅色樹枝上有一片孤零零的柳葉,並且明白了,在他死後,在所有的人死後,他還會出現在這片大地的深處,還會賦予他此刻四處觀察的每樣東西這樣的輪廓;為此他感受到一種使他超越了所有樹冠的幸福:與此同時,他的臉作為「表現這種幸福」的面具留了下來。(後來甚至還存在著一種希望:那就是知道一些東西的感受。)
勞費爾的下巴泛著光。他穿了一件絲綢襯衫和一件綴著金紐扣的黑色絲絨馬甲,系在上臂上的飾帶使絲綢鼓了起來。他在這裏第一次穿上了從歐洲帶來的低幫鞋。鞋子在桌下不時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在這之前,鞋裡塞的只是撐鞋物。他剪了鼻毛,挺胸昂首坐在那裡。他從不甩牌,每次都是用展開的手掌將牌放下。如果贏了牌,他會露出毫無惡意的喜色,輸了時會面帶憤怒的威嚴。他自己內心的克制力和外露的豪氣表現得十分完美。
他羡慕那些從未中斷過自己信仰的人嗎?他羡慕已經得到拯救的芸芸信徒嗎?至少他為他們的不溫不火而感動;為他們能那麼輕鬆地在嚴肅和歡快之間轉來換去而感動;為他們堅定不移、積德行善、舒舒服服地回返外界而感動。他自己有時候一點都不舒服,而且他也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他太頻繁地用堆砌詞句的歡呼迎接某些東西,可隨即又以默默的不滿摒棄了它們——他本該用一個有重大意義的幽默一勞永逸地回答它們。
勞費爾:「不過這些可不是專業要求的對事物的思維,而且在一門專業哲學里我們也不可能有話語權。就我個人而言,如果擁有一種突發的富有哲學意味的想象,我可就太高興了,僅僅就我個人而言。我的科學給了我一些其他人即使睡著時也不可能有的白日夢。」
勞費爾:「講地貌?」
這頓晚飯吃的是野外作業時採回的淺褐色蘑菇。這蘑菇吸收了不透水的永久性凍土中的些許濕潤,味道與中國蘑菇相仿;另外還有從印第安打魚人那裡買來的厚厚的白色鯡魚塊和最後幾個超大土豆,土豆就是實在沒有形狀可言的「夏園」中產的。園子就位於屋后東邊風吹不到的地方。他們喝著一杯從聚居地一家叫「貿易站」的超市買來的葡萄酒。酒是冰的,就著稍苦的蘑菇和鯡魚,其香甜味片刻之間十分爽口。
熱浪傳遍他的整個身體,他遇見了自己,是在鬆弛地放在手心裏。他滿足地感受到自己的性器官,沒有興奮;同時他有一種飢餓感,還有金錢欲。那隻貓跳上床來,卧在他的雙腳上;「一隻屋子裡的動物」。細細長長的行軍床正好適合於他。一旁的勞費爾在睡夢中笑著;或者是他自己?外面的風化作一片塵霧。那個蜷身而卧的印第安女人正在忘記他,忘記所有的人,連同她的孩子們。(就連她此時也是他合適的女人。)
一條條沒有名字的路從一個個沒有門牌號的小屋邊經過。有些窗戶掛著綿羊皮,好像已經準備好過冬了。大門上方那些駝鹿角進入車前燈的光線時顯得又白又大。小屋都高高地建在成排的粗圓木上,屋下黑乎乎的區域里,放在那裡的雜物的影子在移動著。順著林邊修建的飛機跑道成了一塊在汽車燈光中越來越細的石子地,很是空曠,兩邊夾著低桿紅色標誌燈。一條沒有主人的狗瞪著發亮的眼睛從它的地下洞窟中伸出腦袋。這是一片被遺棄的移民地,美國聯邦公路網中沒有一條公路通這裏,也不通船。要來這裏,只能乘坐小型飛機。然而這裏卻有許多又窄又短的小路伸入原始森林,直通到一片片沼澤地,而那裡也就是路的盡頭。每戶人家至少有一輛汽車,即使再短的路,住在這裏的人也要開上車,在灌木叢之間快速拐來拐去,將從未乾過的道路上的泥巴甩向樹榦和小屋的牆壁。這個偏遠之地雖然平平展展,卻擁有所有自己的物體、植物、動物和人,每天都會重新變得毛糙,像骨質一樣,輪廓清晰分明。「印第安女人」(索爾格在心中總是這樣稱呼她,即使在她身邊時也是如此)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出現在他的面前,身上透著迷人同時又泛著冷光的圓滑——好像這「圓滑」就是她經久的美稱。
貓一動不動,幾乎不再喘氣,在這種困境中眼睛瞪得滾圓,晶瑩透亮,瞳孔中現出這個男人的影像。過了好大一陣子,它才開始呼哧呼哧地喘氣,最後用熱乎乎的氣流將一個短促的悲傷之音送進他的外耳。那聲音不是出自痛苦,而是發自最後的緊要關頭,發自一種終於出現的放鬆。隨後它甚至用一隻爪子完全家養動物式地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臉。
風向上遊方向吹著,此時在依然泛著黃色的河面上,掀出一層層疾速湧向東方的小浪花,彷彿連河水也在朝那個方向流。在這幅畫面的邊緣,真正的奔涌在那些巨大的螺旋狀流層中才清晰起來。在那裡,一個個已經呈漆黑色的旋渦看上去幾乎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猶如投入水中的小牛小羊的內臟似的旋轉著。西面下游遠處,一半河面已隱沒在河岸的陰影中,不停地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高高聳出水面,同時發出一種有節奏的嘎嘎聲,這種聲音一直傳入屋內,隨後又落入水中,帶出一種響徹整個空曠地帶、好似野獸發出的鼾聲:河水水位在下降,印第安人能藉助那裡的河水驅動他們的巨型木製捕魚水車的日子只剩最後幾天了。這天就是其中的一天,即使在夜間,這種水車也在為他們搜集著鯡魚。
他將圓乎乎的小貓頭緊緊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同時越來越用勁地撫摩它的身子,最後他的手穿過它的毛撫摩到它的骨架。
貓抓了他一下,趁他鬆手之機,將他的膝蓋作為中間踏板跳離開他,立刻鑽進房間的長條地毯里,在地毯下使勁弓了一下身子,獃獃地卧在那裡。
然而這個決斷又是什麼呢?作為答案,幾乎已經進入睡眠狀態的索爾格看到的只是一幅沉默的畫面。在這畫面中,他坐在一個小小的位置極高的空間里,是長著圓乎乎的肩膀的勤勞的人民官員,將他和其他一切分隔開來的一大片水域的對面,那些統一的窗戶向他望過來。
這裏的河面看上去猶如一片靜止的水域還有一個原因:它是從四面八方延伸向地平線。然而作為這條河流蜿蜒曲折造成的一個現象,構成地平線的不是由東而西奔涌的河水,而是陸地,是那裡彎彎曲曲的河岸。河岸上生長著灌木楊或低矮的原始針葉林。那些針葉林本身長得很稀疏,然而遠遠望過去卻像緊密排列在一起的鋸齒。
所有重重疊疊的高屋大廈的窗戶系統式樣劃一,他甚至瞬間將它們看成是凝固在專註中的期待用具;它們也僅僅是出於他的這一目的被嵌入一面面凄涼的牆壁,而不是作為觀望和通風的孔洞。與通常半睡半醒時不同,顯現在他面前的不是無人居住的地帶——取而代之的是許許多多飄浮而過的臉。它們離得很近,沒有絲毫的民族特徵,掛滿憂愁,其中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然而它們總體構成了一種活生生的、他也屬於其中的多樣性。
她的屋前豎著一個高高的圖騰柱,在汽車燈光中色彩斑斕,柱子邊靠著她兩個孩子的自行車。透過沒掛窗帘的窗戶,他首先看到的是她那圓圓的額頭,這意味著一種親熱的歡迎。於是他根本沒等她的信號立刻就走了進去。他確信孩子們已經睡著了。
放眼天際,為這片虛假之湖標出邊界的只是那些看上去平平坦坦的狹長地帶。河流中的水自然是在奔涌著,但卻讓人察覺不出,除了波浪拍打泥灘時發出的類似浴缸中水波的嘩啦聲外,它無聲無息,而且幾乎沒有一處不是平平穩穩,就如同一個充溢著整個低地的異體,被落日映照的天空染得泛著黃色,乍一看根本不會將其感受為濕潤之物,其間散落著一些在昏暗的暮色中已經沒有凸凹感的小島和沙洲。只有在那些隱沒在河床的細沙和礫石床底的坑溝、凹陷和洞穴上方的水面上,才會現出一個個旋渦,而其餘的地方看上去猶如一個堅實的金黃色龐大物體。在那些呈漏斗形就地急速旋轉的地方,河水呈現的不是黃色,而是那種相距較遠的白晝的天藍色,因為它們與平穩奔涌的河水不同,和天空構成的傾斜度更大。其他地方的水流幾乎都在毫無聲息地奔涌著,而那藍色的內部卻傳出小溪似的潺潺聲。
當時,夜晚還從未真正黑起來,在與超市相鄰的酒吧里,她邀請了他去跳舞。她那寬寬的、與眾不同的秀美身子(他不知道跳舞時該將雙手放在何處)為他示範著各種動作,首先讓他感到驚異,並且以一種他自己不大喜歡的方式刺|激著他。與此相比,她倒覺得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平平常常,或者說她至少是忍受了他。她的光滑具有誘惑力,她的寬容具有傳染性。
風很大,他行走間上衣的扣子都被風解開了。風暖融融的,其間也裹挾著一股股寒氣,吹到嘴裏已經有了雪的味道。那隻貓時不時停住步子,轉動著腦袋,注視著一個個屋子裡黑乎乎的身影。當他抱起貓時,它弓起身子向他臉上噴著寒氣:它不能忍受在戶外被人抱著。
勞費爾還睡著,頭像那隻動物一樣藏了起來。半夜他從床上起來,在外面起居間里到處轉悠著。回卧室時還問東問西,說話時只動笨拙的厚嘴唇(這讓坐在床上的索爾格想起了自己的兄弟),而不動舌頭,每發一個音都要快速地閉一下眼睛(不是只眨動眼睫毛),就像他說謊時做的動作:直到這時,索爾格才發現,這位朋友在夢遊。
索爾格說:「對我來說是這樣,在儘力設想同一地區里各種不同類型的地貌的年齡和產生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時,恰恰是由於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多樣性,有時候我開始在一個絕無僅有的寬幅想象畫中馳騁遐想,期盼著最終能夠獲得這幅畫。在這樣的時刻,我心裏清清楚楚,我不是一個哲學家,卻十分自然地進行著哲學思考。」
索爾格一邊受著她的款待,一邊還認真地聽完了一個長長的故事。故事講的是有一個人讓一個女人聞銅,用這種方法誘|奸了睡著的她。他被禮貌地送到門口,然後心情愉快地在怡人的極地夜色中驅車回家。還從未有過這種提前的倦乏,它的降臨「猶如偏離了垂直」,也許是因為用那種陌生語言滔滔不絕地說話所致(其間他彷彿覺得他的「危險性」是作為古怪而陰森恐怖的人出現的)。他踏入在黑暗中閃爍著亮光的木頭房子里。這房子的顏色、形狀和材料離得老遠就已經作為能量傳給了他(斜坡後面的水流已成了細小的潺潺聲)。他有一種活動欲,有一種十分強烈的研究大自然的衝動——儘管後來他只是端了杯葡萄酒來到孤寂的實驗室里(勞費爾已在隔壁睡著了),把貓抱在膝頭,百無聊賴地遐想著里裡外外的昏暗中的概貌和秩序。
他到底是否為一個決斷做好了準備?這一點他也不知道。若不身臨其中,他永遠也不會得知這一點。
他呼吸深沉,一動不動中覺得自己採取了某種姿勢。此時此刻,他感受到一種對這種決斷的渴盼,感受到一種幾近憤怒的期待和焦躁。此情此境中,他覺得自己不是孤單一人,而是平生第一次將自己想象成民眾中的一員。這樣的情況十分奇特,對索爾格來說完全屬於絕無僅有,即便是在九*九*藏*書入睡過程中也毫不可笑。他此時此刻不單單是代表大多數,而且為他們需要一個決斷的願望承擔著責任。就是這個願望將他們所有的人首先聚合在一起,讓他們感到歡快幸福。
他們不是一對兒,甚至連對比分明的一對兒也談不上。或者更確切地說,久而久之,加上距離的疏遠,他們才成了夥伴兒——是慢慢習慣了角色,但並沒有盟誓:其中一個的對頭可能依然是另一個要好的熟人。
一條粉紅色的死鯡魚被衝到岸邊的沙灘上。凝重瀰漫的昏暗中閃現著一種很弱的色彩,上面是與其截然分離的慘白天空,掛著失色的、猶如向後墜落的月亮。那條魚腫脹得怪模怪樣,橫在因露水而泥濘的沙灘上,好像是在嬉戲中偶然進入這個冰冷的晨色風景畫中,與稀疏的矮樹林中的印第安人墓地那一個個同樣鼓鼓的墳包形成對應。墳包由白色的木柵欄圍著,矮樹林是那片小屋另外一邊的分界標誌。小屋隔牆昏暗地立在中間地帶的灌木叢中,看不到生命跡象,只能聽見發電機的噠噠聲。河岸斜坡上被遺棄的火堆還在冒著煙。
索爾格臉上先是有一種涼意,後來傷口才微微出了點兒血。逃離而去的貓的身後,傢具還在嗡嗡作響。他面前的桌子上,一個羅盤指針的褐色針尖在顫動。隔壁房間里,另外那個人在床上重重地翻來顛去,似乎是沒找好自己的位置,在睡夢中說著什麼。或者那已經是一種吟唱?到底有什麼可慶賀的?人是那麼容易泄露自己的秘密。人如此之快就樂於說話了。相對之下,貓的忸怩是那樣美好。別再說了,夥計。趕快來吧,沉默不語的時代。
那麼又是為了何人而保持這樣的克制呢?索爾格清楚地意識到,他努力從事自己的科學活動的同時,他也是在從事一種宗教式的活動:首先是他的工作使他具有不斷地保持著各種關係的能力,讓他具有選擇權,一種雙重意義的選擇權:他可以進行選擇,也可以被選擇。由誰來選擇呢?管他由誰來選擇。他想要的只是可以選擇。
後來,在一片漆黑中,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單獨顯現出來;再也沒有了任何圖像,終歸如此。所有這些相互襯托的平面,不管它們顯現出什麼顏色(該不會還有「婚禮顏色」吧?),還讓他想到了死人:他彷彿在凝望著那裡面的逝者。這時,他看見河流在這種黑暗中奔涌的地方:淡薄的黑色之上茫茫一片。正像他所崇敬的一位畫家曾說過的一樣,這些形態現在就是他的「表現者」,然而卻沒有「他的窘迫」,沒有「他的羞愧」;因而它們看上去更像是他的「造型師」。

索爾格早早就起了床,想立刻就開始幹活。太陽還沒有出來,但那些光滑的鵝卵石已經在河岸的路上閃閃發亮。他站在河岸邊畫著近處一個探出河面的沙灘,沙灘邊上沿水平方向彷彿標畫著一條條凸線。那是聚在一起的落葉、殘枝和針葉。河面好像一夜之間陡然落了下去。天氣寒冷,可他並不覺得冷;任何一種天氣都能給他活力,只要他置身戶外的空氣中,只要他用自己的力量去完全領受它。

就像沒有年齡一樣,這個男人也沒有種族。眼睛呈淺色,沒有中心,似乎就看不到有目光。他每次彎腿時,似乎都要將嘴咧向一邊,可是他沒有微笑。當他(「果真」!)揮起鐵鏈時,兩個人都沒有了臉,整個世界的面目在這一刻都扭曲變形了,悲喜交加地沒有了臉。

看他現在的樣子,好像還要睡很長時間。此間,風在他那些沉沙槽里添加著收穫。看著他和窗口的那隻動物,索爾格又找到了自己(那樣不經意地忘卻的)對正在逝去的時間的感覺,同時發現前些天那沒有自身重量的存在的缺失,對他來說,那些天猶如「按照他的時間」逝去的:然而對他來說,在所有那些以非暴力方式出現在一個沒有生命和死亡的中心地帶的圖像上,缺少的——並不是對自己的感覺,而是對自己作為一種形態感覺的意識:直到此時,他才感知到這一形態,因為他目睹著那個蜷身而卧的人時,意識到了自己的關注,在他那雙能夠穿透那純粹畫面的、並非永生的眼睛的橢圓形視野里——意識是這種形態的感受,而這種形態的感受是寬容——不,他不願意什麼都不是。
他抓住貓的前腿抬起來,因而它只能挺直身子立在那裡。他將耳朵貼近它的嘴邊:「現在說點什麼。別再裝了,假惺惺的四條腿的傢伙,沒爸沒媽的怪物,無子無女的強盜。倒是加一把勁吶。誰都知道你們會說話。」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自己的語言了,終於開口對那隻貓說:「尊敬的有魔力的動物,大眼睛的傢伙,食肉的傢伙。別害怕:現在誰也沒有我們強大,誰也不可能對我們造成損害。窗前流淌著懷有敵意的水,可我們坐在我們自己的地方,直到今天,我們一直運氣不錯。我並不太弱,我並不太無能,我能夠自由自在。我想獲得成功,我想經歷冒險,我想教會大地理智,教會天空悲傷。你懂得這些嗎?——我心情難以平靜。」
他腳下到處是乾涸的岸邊淤泥,活像一片由近乎規則的多邊形(大多是六邊形)織成的大網。看著這一條條裂紋時,它們漸漸開始反過來影響著他,不過並沒把他肢解得像地面一樣,而是將他所有的細胞(此時才能夠體驗到的空虛)聚合成一個和諧的整體:從碎裂的地面上,有某種東西飛向這個男人,使他的體魄變得強大、溫暖和沉穩。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望著那幅圖案,想象著自己就是一個接受者,接受的不是什麼消息或信息,而是一種雙重的、在他臉上分屬兩個不同層面可以接受的力量:在額頭上,他也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那彆扭的骨頭消失了,無非就是因為在他的意識里,除了這個障礙之外,再也沒有了任何別的東西;眼眶以下的平面——與地面幾乎成直角——重新獲得一張臉的各個特徵,有一雙人眼,有一張人嘴;每樣東西自成一體,但並未被意識分開;他的的確確感受到那垂下的眼瞼的拱形是接收屏。此時此刻,那垂得越來越低的腦袋並不意味著自我放棄,而是意味著堅決果斷:「我正是做出決斷的人。」他向上望著,似乎已經為一切做好了準備;伴隨著每一道目光,應允而來的是別的目光,在空虛中同樣如此;但願能夠首先對那些目光產生影響。
三角山牆木屋裡有一個枝形吊燈,裝著幾個又長又薄的錐形玻璃燈泡。在它們發出的光芒里里,每個人都看著自己手裡排成扇形而閃著寧靜光澤的淡色紙牌。通向所有房間的門都敞開著,就連閣樓暗室的門也開著,整座房子里的燈也都開著。那隻貓蹲著,眼睛盯著索爾格裝好的箱子,擺動著耳朵,不時將尾巴從這一邊甩到另一邊;它微微亮出自己的爪子,好像那是它的指甲;它將前爪縮進身下,最後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索爾格的大腦變成一幅世界地圖,他作為夾裹著許多石頭的土堆醒來。天蒙蒙亮時,勞費爾躺在原以為是空著的床上,閉著眼睛,一副滿懷惡意的怪相。提著箱子從無神地盯著某處看的貓身邊走過,它不再有任何認識他的表示。他將許多東西留在了這所房子里。「我走啦。」
再沒有什麼好說的;被那光滑的女人用雙手最後一次拉到身邊,又微微笑著推了開來,而且被一種驚異的目光掃過。在此期間,她的整個臉似乎在變大,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將站到他們身邊來告別的朋友抱了起來;然後自己離開,去突然間(但很短暫)寒氣逼人的夜色中的隔壁房間躺下睡覺,帶著責任感(「郵政飛機」等)。
在這個地區,甚至有一個確切的地方(索爾格天天在畫它)。在那裡,充滿希望的世界歷史在他眼前一目了然地演進,再也不會發生什麼暴力甚或突發的事情。這個地方並非一開始就作為地點或地段而引人注目,它是伴隨著持續不斷的繪畫的辛勞才形成的,並因此而變得可以描述。
這是初秋的一天,在一棟放置著傢具、擺設和技術器械的房子里。房子的內部作為實用而毫無秘密可言的普通處所給人一種家的感覺:即便是毫不經意地向外面望一望,好像也會出現那種既崇高同時又不安的感覺,也會出現那樣一種感覺,彷彿這空間令人頭暈目眩地遁入外面向天際延展的高緯度地區。就算不向外看,即使在吃飯飲酒中,一種令人驚異的光也會從人的眼角射進來。雖然這光同時也持續不斷地對各種物體產生著作用,但只有在那奇妙的來自內部的小小抖動中,你才能感受到它本身的亮度,藉此意識便會獲知,確實相距「很遠,很遠很遠」,「完全是另外一個地方」,是在地球上的另一個洲。
索爾格不屬於作為一個部落的印第安人中的一員,可是分別在酒吧里,在這個聚居地里,或者無論在這個地區什麼地方,他都是他們中的一員;他並未忘記他們的膚色,只是在他們中間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膚色。有時候,他甚至會想象自己在他們某個家族中隱藏起來,永遠待在那裡。或者更確切地說,這個秋日之夢看樣子更像一個自然的白日夢幻,而且超出了索爾格本人的想象世界:彷彿大自然本身將一個相應的超越個人的故事展現給這位無非是心滿意足地身在其中的人。他將帶著他的家人生活在村落聯合體里,即使教堂和學校自然也屬於村落聯合體。通過自己的工作,他甚至會成為這個村中的有用之人。教堂、學校、家庭、村子:這些又意味著全新的生活希望,索爾格把中間地帶里那些小屋白天升起的炊煙感受為從未見過的新奇之事。他先前無疑就看見過那煙,可怎麼直到現在才——到底在何地?到底是何時?沒有何地,沒有何時:無須再想著這裏的人無非是被遺棄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荒涼地區的人,這讓人如釋重負。然而這裏什麼都有。
這時,這位怒火中燒的演講者終於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怪物,一個有點小小的喘息空隙的怪物。他抬起目光,看著那片水面,它彷彿在觀察著他。這平坦的大地過於寂靜——而索爾格此時期待著爆發,甚至有一種頃刻間經歷一次山脈形成的需求,或者至少感受一下一塊石頭從山岩爆裂而出。他跳起身來,將那隻球踢向房子的牆,用力非常猛,球在彈回時呼嘯著從他耳邊擦過。接下來,他繼續踢著,也不喘口氣,直到他眼前的那些小石子像一朵朵花似的發出光亮,直到覺得獨自踢球的自己十分可怕。
這個小小的觀察作為發現,著實讓他激動:一種小小的自然形態,不像其他地方已遭文明毀滅,而是恰恰因為文明才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時間的印記。南美的一個沙漠里情況正相反,那裡從不降雨或下露水,一個世紀以來也沒再刮過風,已經過去很久的時代的人類腳印和馬掌印依舊留在那裡,大自然對它們紋絲未動。(那個沙漠里的岩石由於風吹日晒染上了深深的顏色,由它們發出的熱輻射阻礙了任何風的形成。)勞費爾想在一篇論文中對這兩類現象相互進行比較,「這將不是一種研究,」他說,「更應是一種圖像的描述。」
當然很久以來,他就熟知無人居住地帶的種種狀態。它們會在第二天清新的空氣中化為烏有,只要不是還在睡夢中;而且這時那隻貓又從地毯下鑽了出來,在準備上床睡覺的他面前過來過去好幾次,藉以表示它的親熱。「你也看見了,我現在去睡覺。」他低頭對它說。他又補充說:「樂去吧,我的動物,你有一個故鄉。」狂風中的房子飄走在夜色中,索爾格高興地期待著晨光。「我想與動物們生活一段時間。它們不出汗,不為自己的處境大聲哀怨……」
這個居住區小路縱橫交錯,數不勝數。然而它們卻很少將一個個小屋相互連接起來。它們只是這樣或是伸進一片小樹林,或是伸進灌木叢,不是在那裡到了盡頭,就是作為一個個隧洞通道再通向四面八方,而且也許盡頭就在狐狸修築的一個地下迷宮裡。這個村落被荒野團團圍住,還不僅僅如此:原始森林和史前地貌都完整地保留著,即使村子里也依然大體如此。這個地區從未開墾過,因而也從未有過諸如田壟或各種完全文明化的地貌形態。除了住房的修建地之外,大地表面的自然起伏几乎沒有一處改變:即使那些比較寬的路也都是高低不平,上上下下,只是從空中俯瞰時才顯得平坦(照這樣看,一條「壟」,加上那條寬頻,無非就是那條又短又寬的石子路,它作為禁區通向一個軍事基地,伸入沼澤地帶)。由於大多數小屋都修建在柱座上,甚至那些建了房屋的地上,即房屋下面的小窪地、溝渠和土包,也保持著原先的地貌。
在歐洲早已是白天了,而他們在這裏卻坐在漫漫夜色中的小機庫里的小格子間里。唯一陌生的聲音是電話機裏面偶爾發出的嘟嘟聲,不過那是針對其他人的;在另外一個「村鎮」里;在一個另行標註的荒野地圖網格里。
抓住這個瞬間吧,索爾格「這位英雄」放下了原本打算作為這個地區的紀念品裝進衣袋裡的石頭,快步穿過那延展草地的草叢,朝三角山牆木屋走去。那隻蹲坐在屋前的花貓又一次忘記了他。有一次,勞費爾曾說,他「或許會更長久地生活在這裏,但還是要回到歐洲去死」。他為什麼這麼說呢?
不知往何處去,在這種情形下,他是很危險的;不是進攻者,而是送上門的犧牲品。
一隻小船,由於乘船的人或跪或蹲,一個人都看不到,它漂出潟湖灣的暗影,遁入殘留的光亮中,身後拖著一個深藍色的淺灘。一顆槍彈彷彿從潛伏點射出,掠過平靜的河面,幾乎沒有驚起漣漪,然後竄進島上一個灌木林中。林中飛起幾隻烏鴉。
後來,一到晚上,他果真走進酒吧坐在他們中間,他們擠在一起,就像在電影院那昏昏暗暗的光線中前後一個挨一個坐著。他沒有特別注視什麼人(總是同時看著多個身影)。他們也沒有特別注意他,不過他們經過他座位周圍時,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幾乎就是在舞動。或許會有一張恐嚇的臉湊上前來——而且可能立刻變作一張滿意的臉縮回去,因為這恐嚇——不是臉——立刻就在第一次回應的目光中會被忽略了。(如果有醉漢不停止這樣的恐嚇行為,因為他根本就不會再感知到另一個人的目光,常常都是由一個年齡比較大的印第安女人將呆立在那裡的人轟走,轟他去跳一個悲傷的、能讓人平和下來的長舞,從那裡他就不會回不來了。)
雖然河水冰得即便在夏日里人也不可能下去,索爾格面前卻突然冒出一個場景,他正在河中戲水、潛水、暢遊。曾幾何時,這些河流不也是一個個神的化身嗎?「麗水。」他說,隨後覺察到自己剛剛為這條河命了名。(被截斷的一條條蜿蜒曲折的支流猶如一條條綵帶在下邊翩翩起舞。)
或許他期盼著一種有什麼具體對象的信仰,然而他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為自己想象出一位神。可是身處困境時,他察覺到,自己(僅僅是出於被迫?)總喜歡即時想象出一位神,而且簡直就像在祈求。(有時候,他希望自己有一顆虔誠的心,這一點他從來沒有做到過。不過隨後他確信無疑,「眾神」理解他。)
在身後那隻貓的陪伴下,索爾格又結束了河岸邊的環行(最後從精力充沛的走動變成跑動),他心裏嘀咕著:今天我第一次看見這些住戶家四周圍的院子,而且發現這個聚居地有一條環形路。
那麼其他人呢?在自己從事的職業中,索爾格從未乾過一件對他人明顯有益的工作,甚至從未乾過一件或許能為某個群體服務的工作:他既未參与過一次石油鑽井,也未能預報過一次地震,即便是僅僅作為責任人檢測某個建築項目地下土層的堅固度的工作也沒有干過。然而他對「自己的實際情況」卻很有把握:如若自己不努力承受每個地區給人的驚異,如若不努力用可供利用的種種方法解讀地形地貌,並將解讀的結果按照某種嚴格的規程交給別人,那他就不可能再有交際了,與任何人都不可能打交道。
桌子擺在西邊的窗口。窗戶的中間部分是一個帶著一些深色長條的黃色四邊形。那條河和傍晚的天空橫于其間,上面和下面(雲帶和陸地)已是濃濃的黑色。窗戶沒有裝擋蚊子的窗紗。雖然還有蚊子一隻只東搖西晃地徑直飛進來,但已不再叮人,只是偶爾落在人的手背上,停留在那裡。

彷彿與原始地貌這種純真的狀態遙相呼應,那些散落在灌木叢中的一個個住所沒有在任何地九*九*藏*書方相互形成一種組合;它們東一個西一個,即便與最近的房屋也沒有關聯,常常遠離能夠行車的道路,也遠遠避開能夠行車的道路。沒有能將這個移民區盡收眼底的地方,但它卻以附近唯一的居民點而聞名:每一個建築出現時,都讓人覺得不會再有別的建築了。
他具有一種能力(此種能力當然不是持續性的,而是間或性的和偶然的,正是他的職業活動才使得這種偶然成為可能,並使其具有略微的持續性),能在緊急情況下呼喚那些曾因自己的工作而熟悉的世界空間來幫忙——或者僅僅為了供自己和他人消遣而喚來它們。這些空間標著所有的界線,標有光照和風的情況,標有經緯度,標有各個天體的位置,它們被當作人人共享而又不屬於任何人的永遠和諧的圖像,是屬於那些能夠想象出的事件的圖像。
三角山牆木房有一個白色木頭教堂,是這個地區最高的建築,也是唯一有閣樓的建築,兩位住客有時候把閣樓當暗室用。這個山牆是一個標誌點,因為即便在這個有人居住的地區里,在灌木叢和沼澤地間迷路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關於她與這個外地人的關係,不應讓部落成員們——其實幾乎已不再有部落,有的只是聽著卡帶音樂、喝著啤酒、堅守在一個個小屋中的人,而他們屋后的森林里就是那些古老墓地的巨墳——得知任何風聲:不然的話,作為衛生部門聘任的、獨自掌管著該聚居地儲備藥品的護士,她也會失去自己族人的信任,「身上沾上了味兒」,「她的臉蛋中會蹦出青蛙」,給村子傳染種種神秘的疾病,因而她本人必定會死於「一把石頭剪刀」。和眾多居住在這種緯度上的人一樣,她丈夫不會游泳,一次在河裡捕魚時淹死了。她反覆做著一個夢,她把他從水中拽出來了,卻是一個裝飾著羽毛的木製面具。
他相信自己的科學,但絕對不把它等同於一種世界宗教,而是一貫嚴謹地從事自己的職業(「工作精細」是索爾格之所以勝過混亂無序、常常率性而為的勞費爾的原因所在),同時也是在練習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在這種時候,既用於技術工作也用於日常生活的嚴謹就是一種對深思苦想的不懈嘗試。當然,這種嘗試也只是讓他偶爾威嚴地在諸如浴室、廚房或工具間之類的地方笨拙地走來走去。索爾格的信仰不針對任何東西,它起的作用(如果他能獲得這種信仰)只是讓他能夠分享「它的對象」(一塊穿透的石頭,不過也有桌子上的一隻鞋、顯微鏡上的一根線),並且賦予他這個時常受到壓抑,而此時確實能夠感受到自己是研究者的人以幽默:置於一種靜靜的震顫中,他便直接更加親近地觀察著自己的世界。
即使在工作中,他也是更喜歡畫畫而不大樂意照相,因為他覺得在畫畫中才能領會地貌的所有形態。每一次他都感到驚訝,那兒竟呈現出如此多姿的形態,即便是在乍一看十分單調的荒野之中。另外,無論什麼樣的地區,只有儘可能忠實地逐條線畫出它來,不使用在自己的科學中已經習以為常的圖解和刪略法,他才覺得更接近它,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宣稱曾經到過那裡,儘管僅僅是自己對自己宣稱。
一個司空見慣的清晨交通的種種聲響開始了,然而堅實的土地上沒有一處行駛著汽車,而各處灌木叢上方出現了無數架小飛機,另一些小飛機在河對岸的空中發出轟轟的響聲。「你必須知道,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如此程度上聽憑自己置身於這樣的生活之中,因而也就不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聽任自己。」
敬慕誰?敬慕難道不是他的需求?難道他不想有所依託?他能夠為他們做點兒什麼的人在什麼地方?他到底在什麼地方?
索爾格:「講地貌和你。」
然而那些信徒不可能成為他的交往對象。他能聽懂他們的話,但卻無法用他們的語言參与交談,因為他沒有那種語言能力。或者說,即便他破例十分虔誠地用一張對他們來說十分陌生的嘴說話,那麼,當他身在「他們那信仰的昏暗之夜」里時,當唇齒間語不成句時,他依舊處在不為他們所理解的狀態之中。
索爾格也利用大自然,然而並不是將其僅僅作為「自然」存在而加以利用,要滿足他的需求要以另一些形態,比如說,辨明任意一個大城市裡那些幾乎察覺不出的低凹和隆起——即使它們覆蓋著瀝青,分清石子路面輕微的下陷或凸起,看清因幾百年間的踩踏而破損的教堂地面和石台階;或在一個起初還陌生的高層建築里從頂樓垂直向下經過所有的樓層一直遐想到底層,以這種形態做一次白日夢中神遊,例如去感受一下那裡的花崗岩基座——方位和生命所必需的呼吸空間(與此關聯的還有自信心)都一致得出另外的結果。
索爾格停下車,想緊緊抓住這一空間事件。然而空間已經不復存在,沒有了前景和後景,遠近層次感正在最終消失,他面前僅剩下一種強勁而緩緩聳起的空敞,並非完全空寂,而是有一種灼|熱的實在感,他愈加強烈地感受到頭頂上方和背後那漆黑的夜空,愈加強烈地感受到兩側和腳下那濃黑的大地。心神不寧的索爾格試圖阻住這一自然現象以及在這一現象中生髮的對流逝的沉思,採用的辦法是在自己的頭腦中將這種種矛盾的細節狂暴地逐出這幅畫面——直至遠近層次感、沒影點和可憐的孤單再次出現。確實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受到自己體內有一種力量,能將自己整個射入泛著亮光的地平線,能讓自己在那裡永遠化入無可分辨的天與地的混沌中。
在這個時空中,有著持續永遠的現時,有著持續永遠的萬物共享的世界,有著持續永遠的可居住性。這種現時是一種無所不包的現時,曾經被愛的死者一起呼吸著這裏的空氣,最遙遠的愛就隱藏在一個可以進出的相鄰空間里,而且歡快樂觀;這萬物共享的世界是一個別樣的所在,那裡不再有逃離和歸去的壓力,但也不會強迫人融入老輩居民的習俗;這裏的可居住性是一種整個地區的住房和工作場所的可居性,在內部空間不施加習俗壓力的情況下,個人的特立獨行成為了可能。
「親愛的兄弟。」醉漢將鏈條掄向箱子,箱子立刻破裂開來。醉漢隨後癱倒在上面。
當初,索爾格經常開著吉普車來這裏,這也是因為他喜歡在這間昏暗的小屋裡坐在桌邊等候。在遠隔大洋的線路終於為他接通之前,每一次都會出現衛星傳來的沙沙聲,隨之而來的是遠隔重洋的畫面。這種短暫的沙沙聲使這個已準備好說話的人突然置身於一種莫名的激動之中。隨著他的第一句話,這一端的人因激動名副其實地向另一端的人「呼喊」起來。然而到後來,即便是在說話時,也常常只有神思恍惚:另一頭的聲音即使再清晰,也會在說話間顯得越來越遠,而且屋子裡除了電話中的聲音從未有過其他聲響(或音樂聲,或狗叫聲,或什麼背景聲音);打電話的人將自己看成被禁錮在電話線前的人,將自己的聲音當作耳中的迴音;掛上電話時的沉迷之感就稱作「非真實」。
然而在極為需求沉默不語的情況下,真的就不存在對某種出自本能的呼叫的樂趣嗎?用這種呼叫不僅可以證實過失的不存在,而且可以重塑那種光輝四射的清白,憑藉它生命亦會持久。
索爾格偶爾也會有興緻忙活點吃的。他在準備晚餐,也跟他的朋友和那個印第安女人一起做。晚飯後,他們三人圍著桌子坐下打牌,牌是從一個散發著清新氣味的新盒子里取出來的,是印第安女人帶來的送別禮物。紙牌上印著烏鴉、鷹、狼和狐狸,王牌上這四種動物圍成一個大圓圈,圓圈中間是一張印第安人的臉。
秋日的陽光不強,或者說熱乎乎的,或者說在相距很遠的水面上的某個地方閃著亮光——至少這秋日的太陽不僅僅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司空見慣的、背後或眼前的光源。在露天已擺好餐具的桌子上,樹葉紛紛地落在一個個盤子里,或者大批地漂向河流下游;或者根本就不是樹葉,而是作為鳥兒,從草地飛回灌木叢里,突然停在一團飛旋的驚恐中,作為人間的動物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竄去,是青蛙腦袋,在那一片片黑乎乎的沼澤水灘里,它們流動在那黃色落葉層之間,或是野獸,它們遠遠地逃入低洼地里,在槍聲中翻滾著;或者說它們歸根結底無非全都樹葉而已(比如從樹上落下的鳥兒,在風中無非脫落的樹皮)。
還有勞費爾,在離開他的歐洲之後,時間對他來說常常是漫長的——他十分孩子氣地早早上床睡覺,「就是為了躺在床上想家,像在寄宿學校里一樣」,而且睡的時間很長。而現在,他幾乎像個農民似的在這個地區忙活著,就像在自己的地質公園裡一樣。
素描簿那結實而沒有光澤的紙;為能畫出粗細不同的線條而將筆尖削成斜楔狀的繪畫筆;香煙發出美麗的亮光;沒有一絲風;煙霧沒有飄走,而是緩緩沉降在地面上。

索爾格動身離開北方這個低地平原的前一天,也是發現這塊大陸的紀念日,是個一年一度的節慶日。時間幾近十月中,清晨,河水拍打在從河岸斜坡下伸出來的細小的冰凌上,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冰上散落著一些豎立的冰雪晶體;水面上那許許多多的小雪團是那些依舊隨流漂浮的海鷗。
廣闊的河面從河岸的黏土岸邊鋪展開來——其實他或許可以從河岸上跳下去。這條河漫延向整個地平線,消失在天際之上,不見一絲人類蹤跡而閃爍著亮光。它自東向西奔涌過這片陸地,同時又不停地流經那些稀疏分佈而實際上並沒有人住的居民點,轉而折向南或北。由於季節性乾旱和冰川停止融化,在索爾格腳下,河水已退到一片寬闊的鵝卵石和礫石河床後面,退到一面濕乎乎的土坡後面,涌著又寬又緩的水波拍打著陸地。
勞費爾是這樣一個朋友:與他的親密關係不是體現在夥伴情分上,而是表現在有時幾乎顯得十分拘謹的禮貌上。在他們這兩個天天情緒都變化不定的人之間,似乎從來都不可能發生情緒的暴泄(有時候他們理應需要出現這種暴泄)。雖然他們只能共用這棟房子里的工作間,但妨礙對方的情況僅僅發生在最初那段日子里。即使在卧室里——這棟房子僅有這兩個房間,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地方,不過並不是刻意而為。他們也很自然地共同做一些事情,但看上去卻像出自偶然,如果他們在某個時間一起做什麼的話。每個人都只忙自己的事情,即便在屋子裡,也是各走各的路。他們從不名副其實地一起吃飯,而是其中的一個過來與另一個正在吃飯的人一同吃,然後就會這樣來邀請對方:「和我一起喝杯酒好嗎?」如果一個想聽音樂,那麼這個夥伴就不出去了,而是並沒有明顯的情投意合,也許漸漸地留心聽起來——甚至希望再來一曲。
積蓄熱情;對秩序的樂趣(也包括對一張長方形桌子的樂趣);對簡單的居住的享受;再次發現的學習之樂;對身體的愉悅:對其種種需求的愉悅,也無非就是對種種活動的愉悅。再也無欲無求:並非不幸。充實:沒有任何超自然的東西。並非撇開不去想,但沒有固執。感受著一個永遠發熱的腦袋:沒有個人的思想,不尋求任何結論,誰都沒有預先想到氣喘吁吁的(「幫幫我吧」),然後深深地呼吸著(「感謝誰呢?」),唯有隨同 思考。隨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隨同大地思考而思考大地,當作沒有結果思考著的世界。那個伴隨著我的循環才循環的世界,連同我一起,連同最終思考過的東西,作為僅有的思考過的東西 。再也沒有血液,再也沒有心臟跳動,再也沒有人類的時間:只有那強勁搏動的、因自己的搏動而震顫的絕對透明。再也沒有世紀,只有季節。從躺卧到站立;從站立到跳躍和奔跑。說話和競賽的樂趣。沒有表演的興趣,但卻樂於看別人表演。強勁的風,而沒有一片葉子從那些樺樹上落下來。一陣子寧靜:後來又颳起另一陣輕風,樹葉紛紛揚揚地落到地面上。一條幹涸的支流上有一群擠在一起的海鷗,伴隨著一片緩慢飄動的雲彩被推向一邊。在那些腐爛的死魚上撒滿白色的烏鴉糞便,上面插著紅色的柳枝。石子上散落著一個個空彈殼,槍聲響在別處。屋內一把椅子上方掛著一件襯衫,落山的太陽透過最上面的扣眼縫閃著光亮。那個在一隻飛經這裏的鳥兒(或飛機)的影子里大吃一驚的房間。「非常歡迎,你們這些笑吟吟的死者」:然而只有自己的記憶在額頭后的大腦里微笑著,太弱了,無法接回那些像歪斜的布袋一樣短暫出現的死者。你呀,這條河流。你呀,這座房子。(呼喊。)在敞開的窗框外面,站著那個幹活歸來的朋友。一片片小水窪中,樹葉在打著轉轉。就連那些草莖看上去也像是落葉。
租來的單引擎飛機在河流上空飛得很低,甚至連地表植被下那些暗色小冰晶的輪廓都能看得見。雖然索爾格以前常常從空中觀察這個地帶,然而直到就要離開它的現在,他才想象出一個特別的形狀。他將這個基本上不成形狀的平原看成一個多肢的軀體,那軀體還有一張不可能混淆、獨一無二、此時此刻傾情於他的臉。這張臉顯得豐富、神秘而令人驚奇:豐富不僅在於形態的多種多樣,而且還在於它顯露出的永不枯竭;神秘在於那不計其數的個體形態近乎無名無姓,它們總是奇異地讓人想起(或預先認知)一個人類世界,猶如一個個呼喚著要獲得名字的小形態——那麼,這張臉上令人驚奇的是,每每看去時,那在其中洶湧澎湃的水流就會擴展開來:想象從來都是靠不住的——那寬度每每都是一個新的事件,哪怕你只是將目光短暫地移開;它的確是不可思議的。
最近這段時間,河水水面下降了不少,因而淺灘之間形成了許多河中小島,河水圍著小島旋轉著,好像是被困在裏面的一條魚攪起來的:「連這裏也是這樣的圓圈。」儘管看不見一個人影,但此時從河谷低處,到處傳來人聲的迴音(無人的小舟在河岸的礫石上發出的摩擦聲中夾著一隻河燕的尖叫聲)——索爾格看見村裡的人好像頭挨頭齊聚在河灣里,像「偉大的水族之家」:這條河的流域,從源頭到河口,「除了這裏,其他地方都不值得一提」;這裏簡直就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彷彿就像在那些下降后的河水到處留在沙子上的文字中可以看出的那樣(另一個河岸的邊緣在「最後那條界線的那一邊」)。
處在這種無我的時空中時(在那些懷有希望的瞬間,他將自己看成是愚者),索爾格絲毫也不神聖。他只知道什麼是美與好,雖然短暫,但通過形式可以不朽。
要合乎規範地描述一個作業區域,儘管使用了所有獨立的專業方法,可索爾格的科學還要求運用最後一個特別的技術,它被稱為「概覽」。面對黑中之黑顯現出來的極地之夜,這樣的一種概覽自然會顯得無章無序,沒有所要求的客觀:另一種寧靜在他的內心具有決定性(他真正體驗著中心和深度),同時超越他自己而延伸,使他的手掌(輕輕張開的手指)發熱,讓他大腳趾根部的肌肉鼓起,讓他感覺到自己的一顆顆牙齒,並將他作為一個整體變成一種物體,這種物體成了一種所有感知的器官,完全朝向外界:一個憤怒之極的人用「美妙」這個唯一的詞語可以表述的平靜征服了這個在黑暗的地帶里觀望自己的人。
不過勞費爾這個說謊的人沒有敵人。他好說謊話幾乎只是偶爾被女性注意到,而且人數相當少。不過隨後她們與他結成聯盟,好像她們知道了一個不幸的秘密,比如一個關係到生死的秘密。在這種情況下,她們完全是為自己佔有勞費爾,並將所有其他人都排除在自己的關係之外。
索爾格不知道此人是印第安人還是白種人,是男人還是女人,他聽著這人在黑暗中離去,然後七拐八繞地快步往回跑,但還可以把握得住路、方向和自己的身子。他回到村子,回到三角山牆木屋,屋子裡另外兩個人站在窗戶旁邊,沒有回頭看他:好像他們根本就沒發現他曾離開過;或者說他確實已經被忘記了,因而他此時必須得斥責他們——印第安女人肩膀上,兩隻玻璃制的狐狸眼在凝視著他。
在躊躇而行的索爾格前面,在九九藏書狹窄的小路上,一個似乎沒有年齡的人往這邊走過來,和他走得一樣緩慢;並未沉浸在深思中,但也沒有觀望任何東西——因而他那緩慢的走動漸漸顯出古里古怪的樣子。他沒有四下張望,只是一再略略顯露著自己的側影,看不見眼睛,就像有時候狗從身邊溜過去那樣。最後他來到近旁,從袋子里扯出一根固定在手腕上的鏈條,拳頭攥著那沉甸甸的傢伙徑直朝「我!」而來。
當地的公用電話安裝在滑行區對面一個飛機庫里。穹頂機庫後部的一個角落裡修了一個沒有窗戶的板屋,就像一個一直住著人的屋子一樣,裏面擺著一張配有檯燈的桌子,一張鋪著狼皮的床,一個書架和一個小鐵爐(要過電話到電話接通總是要等很長時間)。這個隔間有兩面是借用機庫的鐵皮牆,電話機作為顯而易見的公共用品安裝在其中一面牆上,而進小板屋的鑰匙要到村子另一頭的超市裡拿。
索爾格比一些曾與他走得很近的人都活得長久,他心中不再有任何嚮往,不過卻常常體驗到一種無我的生存之趣,而且時不時還感受到一種對福祉的需求,這是一種已經動物化的需求,它壓迫著一雙眼瞼。他一方面能夠保持一種沉靜的和諧——一種作為歡快的力量也感染他人的和諧,但另一方面也極易被那些威力強大的事實所傷。他熟諳這種失落,意欲肩負起責任,一心一意尋覓著種種形態,尋求區別它們,力求描述它們,其間他想越出作為他的職業活動場所(「在曠野」,「在某地帶」)。這些活動常常折磨著他,但隨後又給他帶來歡愉,運氣好時也給他以成就感。
沒有人問他為什麼笑:他們也知道原因。接下來的時刻自然將還在繼續玩牌的索爾格置於一個正在發生的史前事件里:河流中,有一座微微上升的狹長小島,看上去很獨特:島的中心下陷成一個小小的近似圓形的坑,一片針葉林茂密而幽暗地從那裡長出來,其餘四處都光禿禿的。或許這個鍋狀的坑穴是由一個地下洞穴形成的,索爾格一下子,但同時又夢幻般地緩慢陷入其中,而兩個牌友剛才還和他一起處在齊眉高的地方,現在卻清清楚楚地上升到他視野的上邊緣上。坑穴里已經長滿青苔,樹木間立起一隻只黑熊。
一種將人耗得筋疲力盡的奇怪的肉|欲向他襲來。過於虛弱時,他看見自己已經消失在不遠處的一個拱門下。那拱門繼續把他引入一個眼下還鎖著門的避難所里:那裡與許多事情有關係,但都是生死之外的事情。
索爾格:「那你不妨給我講一點兒。」
最先動起來的是水面上一團一團的水汽,在往東飄移。黏土斜坡上的洞里飛出一些河燕,很快又轉身飛回來。一些黑乎乎的野狗在河灘斜坡上嗅來嗅去,可隨後卻搖身變成巨大的烏鴉升向空中,呼呼地揮舞著翅膀在這個男人的頭頂上盤旋,轉換方向時發出如同呼喊似的沙啞叫聲。有一隻飛了回來,無聲無息地再次從那個站在那裡的人頭頂掠過。它飛得很低,扑打翅膀發出的聲響就像電動機傳動帶發出的聲音。
郵政飛機里,索爾格與幾個馬上又打起盹的印第安人坐在後面。太陽從無邊無際的原始針葉林中升起時,他看到一片樺樹葉閃著亮光,葉子的黃色令人氣爽,他想著那個印第安女人(「那下面有一個可愛的女人」),出於一種難以確定的好奇站起身來。這好奇隨後變成一種饑渴,不是對什麼觸手可摸之物,而是對未來之事的饑渴:他在感受著「未來」,沒有任何具體圖像的未來。在這樣一種沒有圖像的暖洋洋的想象中,他看見飛機駕駛員扭過頭來,從他的唇形中解讀出這樣一句話:「我們必須返航。」
印第安人天天駕著車穿行在這個浸在秋日陽光中的地帶,或向左去勞作,或往右回家去。他們的孩子也一樣,每天早晨一個一個地從那裡去學校,每天中午又在那裡成群結隊地回家:這裏發生著他們那沒有其他事件的生活進程;誰從這一邊踏上這個舞台,那他補償了他在另一端正好要離開的這個舞台;如果這些人在途中相遇,一起待上一會兒,然後又各自走開了,那麼他們只是去往莊園的路上,總是在村子的公共區域里。載貨汽車後車廂里汪汪吼叫的狗是他們帶出來溜達的家養動物。
一夥醉醺醺的印第安人大喊大叫,圍著一堆篝火站在河岸斜坡上,其中一個東搖西晃地倒退著離開人堆兒,手裡還攥著一個酒瓶,跌入平展而湍急的水流里,竟然沉下去了;不過做夢的人替代他站在那短短的斜坡上。他再未浮出水面。沒有人對他的消失做出反應。
若是俯瞰(比如從一架低空飛行的直升機上看下去),這條河的河水表面清澈透亮。河面下,猶如裹在一個清亮的水體中,一團團黃褐色的泥漿雲清晰可見,它們是一個個邊緣分明的獨立團塊,因而才顯出湍急強勁,從河水深處沖涌而出,佔滿整個河道,向西方滾滾而去。
他們兩個向夜色望出去,貓的注意力遠遠超過人,高高豎起的尾巴下面的排泄孔猶如一道閃爍的目光對著他。一陣這個地區少見的風在外面狂吼,靜靜的屋子的木頭裡面也發出咔咔聲。索爾格一動不動地在那裡坐了很長時間,最後覺得自己在用頭蓋骨稱自己腦髓的重量:一台秤所做的事情就是讓它所稱的東西沒有重量。一陣神經的震顫又一次圍著腦袋轉圈子,好像皮層下有什麼東西在扑打著翅膀;隨後出現了完全的寂靜。在這種寂靜中,一切都在說著這樣的話:「夜——窗戶——貓。」索爾格感到屋外的寒冷和風是在自己的肺葉中做著善事。
一個孩子在甜甜的睡夢中就像沒有性別,鬆鬆地咬著另一個熟睡的孩子的胳膊肘。這個碩大的空間半明半暗,但卻不黑,好像與其餘空間分離開來了,一個只有他們才能進入的營地,屋外夜色中搖曳的灌木叢的影子在它的牆壁上躥來躥去:儘管如此,他——注視著她,順從她,決心化作她美妙的機器(就像她化作他的一樣),與其說使她「幸福」,倒不如說分享她那更為持久的驕傲——並沒有把自己看成騙子,而是看到那個無可避免的、根本無須由他承擔責任的欺騙行為的事實。
索爾格在睡夢中一直在等著一個人,可他沒有來。他醒過一次,看見那隻貓蹲在屋子角落裡:「小傢伙,巨大無比的動物。」他平心靜氣地和它攀談,呼喚它。它走上前來,把頭拱到他的下巴底下:它要生活,他想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忘記並走向毀滅嗎?他突然把那隻動物稱作「孩子」,愛撫著它(他的胳膊因愛而變得強勁有力),把它稱作親愛的,因為它的顏色:「黑白!」
他希望用自己的語言去愛她,通過自己的語言去愛她,以此作為補償。然而,實際上他並沒有這樣,而是用咄咄逼人的眼光默默地盯著她。她起先是一陣驚訝——不單是在討他的歡心——隨即害怕起來。他把玩這樣的念頭:殺了她,或者至少偷她一些東西,或者至少毀壞她一些東西,沒人知道他在這裏。「我不喜歡這個世紀。」然後他說。她慢慢悠悠地回答,好似在為他解讀未來:「是的,你身體健康,也許會走失的。」
研究斜坡的勞費爾最終也忘了套上他那僵硬的職業裝,因為穿上職業裝也許就有了研究人員的模樣,但卻也像個奇怪的沒有生育能力的人。他穿著一件沒扣上扣子的大格子法蘭絨襯衫,一條上面肥大自脛骨往下收得很緊的淺色亞麻布褲子,褲子的背帶很寬,他變成一個在這裏十分常見的肥肥胖胖的本地人。
在遙遠的另一塊大陸的高緯度地區,在一個主要由印第安人構成的聚居地邊緣,坐落著一棟刷成淺灰色的三角山牆木頭房子。幾個月來,這棟房子既是索爾格和他的同事勞費爾的工作室,同時又是他們的住所。在這棟房子里忙完一天之後,索爾格給那些交替使用過的顯微鏡和望遠鏡套好護罩,穿過戶外由落日餘暉映照的一個通道似的空間,猶如穿過一條下班后必經的長廊,向「他自己的」河岸走去。那餘暉映照的空間中飄浮著白絮狀灌木楊種子。由於工作時常得變換目光,他的臉還歪歪斜斜的。
不管用什麼語言,索爾格沒有什麼可呼叫的。半睡半醒中,他清楚地意識到:又是一天逝去了。在這一天里,他推延了某件很快就不可推延的事情。到了做出一個決斷的時間了,這個決斷盡在他的掌握之中,或者不是——不管怎麼說,得由他將它導引過來。
「是呀」(用這唯一的一個詞,索爾格終於認為自己長時間以來只是如此思來想去的事情是一種責任):勞費爾在某些時刻的確曾是自己的朋友;而和這個女人,他們剛才還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和她那實實在在的身體,如膠似漆的身體——然而,他,一個單身漢,一個又要啟程離開的人,一個「陌生的傢伙」(一種令人作嘔的蘑菇的名字),以一個「朋友」或「情人」的姿態闖進這兩人的聯合體,這是何等肆意的行為啊。
與在超市、公用建築或酒吧里不同,那些在這個中間地段里不斷來來往往的人展示的是一幅毫不氣餒、生氣勃勃,甚至常常歡快熱鬧的村鎮的畫面。由此而擺脫了許多強迫觀念的索爾格知道,他是可以相信這幅畫面的。此前,印第安人事實上有時曾經是一個敵對的種族,他在他們的土地上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因為這片土地只是從表面上屬於他的西方世界。「偉大的印第安人」——他可能自己曾這麼想過,不過只有最終撇開「那入侵者」甚至「那另一個」不考慮時,他才敢於去關注,或者乾脆不言而喻地就在其中。瞧瞧:他們針對「白人」的那些口號和詛咒至少最後才指向了他。
他撒謊自然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好像僅在回應需要他去充任中間人的期待時才說謊。這種期待從各個方面注視著他,是由所有的好心人——他只熟識這樣的人——寄予的,也是不容他辜負的。不過時間一久,他就沒有能力承擔這種期待了。於是他就厚起臉皮、完全不顧道德原則地撒起謊來。真實的情況是,無論在哪裡,勞費爾不用做什麼,都會起著一個召集散兵的人的作用,因而他覺得自己在眾人眼裡絕對是善良的,善良得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他不是一個沒有激|情的或沒有性|欲的人,而是一個暗暗追求著偉人之夢或偉人幻想的人,為自己做英雄與為眾多稱自己為朋友的人做英雄所用的方法完全不同。
索爾格覺得,由於這幾個月的觀察,在(大致)了解了其形態及產生過程之後,他眼前的這片荒野已經全然成為他個人的空間。他為這種想法感到歡欣鼓舞。參与營造這些形態的各種力量歷歷顯現在他的眼前。他並非只是竭盡全力通過想象才尋得了它們,而是在純粹的感受過程中感知到它們,同時也憑藉著對這條大河、河流的奔涌、河流的旋渦和流速的把握。通過其自身的法則,這些力量看上去已變成一種良性的內部力量,它們使他精神振奮,給他以慰藉,而它們在外部世界可能曾具有破壞性(這種破壞可能還將永遠繼續下去)。他堅信自己的科學,因為它能幫助他感受到自己某個時刻身在何地。你此時此刻正好站在一條平坦河岸的河堤之上,而在幾公里以外,因為一個個小島橫在河間而幾乎看不見的對面河岸實際上卻有些陡峭,這種奇特的不對稱可以歸因於地球旋轉的擠壓力,而意識到這些並未令人心生恐懼,反倒更讓人領悟到人類居住的這個星球已一目了然地文明化和家園化,這使得他的頭腦具有了遊戲的特性,使得他的身體敏捷靈巧。
每進入一個新環境,它展現給人第一眼的印象可能是單調得一目了然,也可能因為有對比而如詩如畫,總之是具體而清晰的。然而待天真地以為熟識了空間的瞬間一過,隨之而來的卻總是感官鈍化的驚異,怎麼又一次面對著無遮無掩而且還是熟識的背景。這種驚異好似無可避免,擾亂他的平衡,而且因即使這裏也「不是合適之地」的過失感而更加強烈: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停留在戶外,忍受著最初的空寂,通過觀察、繪圖和記錄為自己贏回如此之快就又失去的一個個空間,這已成為索爾格的摯愛。長久以來,他在家裡的任何地方都無法重新找回自我。也就是說,在那些地區將他貶黜為旅遊者后無法關在屋子裡重新找回自我,因而他將此時此地所在之處看成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如若自己不以某種工作上的努力投身於這個地方(常常心中窩著惱怒),那就不會再有其他道路逃往自己過去的那些空間——在最好的情況下,在充滿快意的疲憊中,他所有的空間,他新近征服的某個空間和從前的那些空間,組合成一個包覆天地的穹頂。這穹頂不僅是一個自我聖地,而且也為其他人敞開著大門。
事情不單單是這樣:他在她面前不得不使用一種(況且對她來說也是如此)陌生的語言。在這其中,他會有一種不同於使用自己的語言時的聲音:在這種大概只涉及他們兩人的特殊情況出現之前,就存在著沒有實際行動的渴望與真正付諸實施之間的矛盾。對前者來說,他知道自己和對方都處在完美的狀態中;而對後者來說,這種實施隨後必定將以某種方式結束。儘管能夠一次又一次地預感到凱旋,然而每一次都見不到勝利的影子。每一次似乎都是唯一有效的手段,而後來卻幾乎不起任何作用。那所期待的結合併未阻礙這種渴望,但卻使它衰減成突然的難以持續的瞬間,正是在這樣虛弱無力中,產生了一種愧疚感,而隨後更加愧疚。這就意味著,他不愛她。他知道自己本不該到她這裏來,而當她擁抱住他時,他在游移不定中突然與她做了那事。他竟然對擁抱沒有一點感覺,只是依舊覺得孤單,怎麼會成了這樣呢?
索爾格和那隻跟在身後的貓來到外面,它「這一天好像知道些什麼」。河灘上,那些被河水衝下來的樹木擺成了一個個圓圈,或者是偶然被水沖成這副模樣,他在想象著。印第安人或許想用這樣的圓圈將自己與這個節慶日以及可能因他而能想起的事隔離開來。整個聚居地在他眼前好似一個神秘的禁區,作為了解底細的人,他正在最後一次環遊這個聚居地。
與這個季節通常所見一樣,這片河域空蕩蕩的。然而,在這個如同從大地深處映射出的早晨,環繞著它所有的邊緣,讓人重新感受到世紀之交那個短暫的時代。那時,河裡行駛著明輪船,各家貿易公司將這裏劃歸為各自的基地,一群又一群淘金人在這裏湧來涌去。這個地區載入了世界史冊:這些都一去不復返了,消失在出自虛假「貿易站」的塑料網篩里;消失在從事家庭手工製作的印第安人仿刻的袖珍探險雪橇里;消失在因天氣變化劇烈而比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風化得快的墓碑銘文里,而在沒有時間沒有意識的河裡,逝去的東西現在作為有意識的永恆的水流一起運動著。觀察者感受到平靜和安慰,輕鬆愉快起來,有了做成什麼事的樂趣。
連孩子們也到校了;他看見他們坐在長長的低矮房子里,坐在那面塗了色的玻璃後面,不過一點看不見他們的面孔,只能看到許多圓圓的、濃黑的、突然讓他覺得非常可愛的頭頂。有人在用一支笛子吹著一首美國聖誕曲,聲音很是刺耳——不是在練習,好像是故意吹錯的。一個孩子走到窗前,面對正在抬頭望著他的索爾格啪的一聲吹破了一個口香糖的泡泡。他拐進了那個公用木板房,像以往常常做的那樣翻著用鐵鏈連著的通緝令相冊:許多被通緝者都有在野外生存的經驗,身上刺著「命定失蹤」的文身。
他從來就不相信自己會愛上這種景色,甚至不相信會愛上景色——在出乎意料地喜歡上這條河流的同時,他此刻還感受到那獨特的歷史:它並沒有終止,並不像自己那一個個噩夢或僅僅是一個個觀念矇騙了自己那樣,這歷史隨著滾滾流水的寬容在繼續前行。面對這豐富的景色,自身極其富有的意識猶如一支歡樂劑喚醒了他——也迫使他立刻並且不斷地捨棄它,否則他必定會窒息而死。
有隻黑白斑貓也是這棟房子的一個成員,吃完殘剩的魚后,它依舊蹲在桌子上——木頭牆體很薄,沒有窗檯,向外面沙灘上隨著晚風劇烈搖擺的灌木叢望著,時而朝著灌木叢中的一個個反向動作,轉動一下它那一向都很僵直的頭,並抬起爪子。
他坐在繼續行駛的汽車裡,身體僵硬,好像要遠離所有的儀錶裝置,手把著方向盤相當靠上的地方,就像他不屬於這裏。
「荒謬的畜生,」折磨者說,「魔鬼似的夜行動物,可以隨意比喻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