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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的歸鄉 2、空間禁地

緩慢的歸鄉

2、空間禁地

索爾格又坐回桌子旁,但沒有走棋盤上的棋子,而是開始說起話來。他自己依然像不可見似的,洞察起另外兩個人的臉,好像他與他們已經分離了,不是因為時間的跳躍,而是因為潛移默化(用說話)使他遠離去的時間的落差。他一邊說話和講述時,他感覺到這種落差就是始終不變的輕柔的觸摸;他就這樣沉思著與自己無拘無束地說著話,其間他在想:「我之前為自己所想的一切什麼都不是:凡是我如願以償地告訴你們的一切,那就是我。」
學院被一條走廊縱向分開:走廊的那一邊是大教室,相互之間通過一道道雙扇門貫通。不上課時那些門全都開著,因此目光可以從第一間教室一直看到最後一間。走廊這一面,一邊是索爾格的房間,多重隔離,沒有窗戶,裏面的空氣都經過了過濾,可以在那一台台低聲嗡嗡作響的儀器里測定岩石的年代。另一邊房間里是一台台地震儀。它們被安放在一張張沉重的大理石桌台上,即使發生較強烈的震動也不會滑動。地震儀的金屬轉筒會伴著一聲高頻的嗞啦聲突然從緩緩的圓周運動變成快速運動。(一台機器不停地接收著地球內部傳來的各種聲波,它們在儀器里變成一種遙遠的嗡嗡聲,而在這嗡嗡聲中閃跳著一種十分明快的近於歌唱的聲音。)
他在讀一位羅馬自然研究者試圖解讀世界的書,已有兩千年歷史,其語言中還有那種詩的「柔性和連通性的東西」。「也就是說,由固體構成的物質會永存,而其他的東西將消解。」
在開房子大門時,甚至是在從路上拐進來時,一直在刮的風不是就已經突然間停了嗎?沒多大工夫,喘息的寧靜化成了麻木。有個人挺身端坐著,同時也倒下了,卻不像通常倒的人,起碼會平躺著。「那個人」一動不動地坐著,而那個倒地的人的平面將他橫著分割了。
她們的天真爛漫不單單是沒有錯;它很美妙。她們指甲蓋的寒冷。她們身體內在的清澈!在這個溫暖之夜,他覺得自己的四肢伸過各個大陸,覺得那兩個關心照料自己的女人是看不到盡頭的時間的最後標記。
這時,索爾格離開了寬闊的校園公園。公園在市區之外,微微向海水方向傾斜著,很不顯眼,只能靠一些建築辨別出來,即它們的房基向上坡方向微微變細。這個地區十分安靜,同時也總是顯得很有生氣,即使沒有那些在裏面穿行的電動汽車,即使沒有一到白天便不斷響起又消失、好像來自四面八方的腳步聲。有時候,一聲男人或女人的咳嗽在這裡會出奇地清晰,而在城裡任何地方都不會如此。霧靄瀰漫在整個公園裡,不是白色的,而是朦朧的,而且濃淡不勻,因此在一片渾濁中,有的地方會透射出一縷縷微微變化著的陽光,裏面的草閃著光亮,在裏面穿過的移動物短暫地有了顏色。在一直要把霧層壓向下方的下行風中,一個空飲料罐在一張草地桌上慢慢前後滾動著,與校園塔樓的鐘聲協調一致。那鐘聲沉穩,但卻像失真的破鑼似的。這個報時鐘採用電子技術模仿著一組編鐘的聲音。一個很大的飛行物低低地飄到那些樹的上方,幾乎沒有聲音,金屬腹部是灰白色的。
遠離眾生,因傲慢而難以接近,無論在哪裡都不辭別而銷聲匿跡。他在等待著「懲罰」;同時那個歌手的一首頌歌還沒有從他的腦海中消失:「我成就偉大之日就在眼前。」
「幾次日出之後」(後來他的確覺得西海岸最後那段時光是這樣的),索爾格在收拾箱子時,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個依然是秋日清晨的光線中。動身去歐洲的時刻就在眼前。房子幾乎空了,沒有了窗帘,沒有了地毯,一個房間里還放著一張木頭桌子和那把摺疊椅,另一個屋子裡放著被推斜了的床。索爾格扔了很多東西,送出去了一些東西。除了仔細摞起來的一本本近些年的相冊和野外記錄冊,箱子里還放著一些他喜歡的日常用品。他已經穿好了這次旅行的衣服,一件穿了好些年頭已經破舊的亞麻襯衫服服帖帖地裹著兩個手腕,一身藍色的「歐式」精紡毛紗套裝,褲子稍稍有些貼著膝蓋,薄薄的棉襪從下面給他送著溫馨的暖意,他的鞋是一雙北方產的系帶靴子。從上往下看著自己,他對自己忠誠的衣物致了一段答謝詞。
索爾格與鄰居丈夫坐在一張桌子旁下棋,鄰居妻子坐在一邊看書。其間,他從桌邊站起身來,在房子里到處走來走去,遠離開那張臉,然而它同時又立刻離他很近。後來,在燈光下變大的影子里,就像那一輛輛昏暗的大巴車裡作為「睡著的人和醒著的人」顯現著身影的那些人,她的整個身影在遠處變成一個「同代女人」;就連因垂著頭而形成的輕微的雙下巴也與此相稱:「我們來自一個地方。」脖子部位有一道小光圈:「亮得像兩個光圈。」在那隻猶如飄浮的手上,卻有一根指頭緊緊壓在書上:「像你一樣普普通通。」
索爾格應邀在鄰居家吃早餐。從那裡,他觀察到,那個昨夜的陷阱在晨光中顯現為留置的房產。
這樣獨自做事時,他不需要任何人(鄰居們只是林中還十分遙遠的聲音),也沒有人(他希望這樣)需要他。儘管他十分熟悉這個城市,但每一次外出時,最後都會出現一次迷路似的拐彎:他「迷路」走進一座教堂,「迷路」來到海邊,「迷路」進了一家夜總會。雖然他可以辨得清方向,從未喪失過方位感,但這方位感使他走得慢慢騰騰,不像以往那樣使他保持清醒的頭腦。無論身在何處,他都不是決定好去那裡的;他常常在事後才想到:「現在我是在這裏呀。」
和索爾格一樣,這家人祖上來自中歐;和他一樣,多年來生活在這另一塊大陸的西海岸;在索爾格眼裡,這對夫妻是他至今還可以相信彼此相愛的一對。他們的孩子與其說是正式的家庭成員,倒不如說是純屬偶然,是這一結合的見證。有時候他們就站在一邊,驚訝地看著這對嬉鬧的成年人。
他身上再沒有一點兒比較呆板的客人通常所有的那種拘謹。他將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拉扯其他人的衣服,帶著一種家人似的親熱琢磨著他們的神情。他無法自己單獨待上片刻,跟著鄰居家的人到處走:跟著丈夫去地下室,跟著孩子們去卧室,跟著妻子去廚房。一道道門檻的美!他將一個個飲料杯斟滿。他送孩子們上床睡覺。這時,他們把自己最隱秘的事情講給他聽,就連他們的父母對這些事也一無所知。然後,他說話時一次又一次地在起居室里走來走去,好像他才是這房子里的主人。「你們離我那麼遠。」他對主人夫婦說,並請求他們挪得離他近一些。他掌握著那咄咄逼人的、一味要說話的慾望,每一句話都是說給其他人聽的,或許又會幫助把他與人類世界連接起來,因為他認為自己在說出每一句話時都(單獨)負有責任。索爾格這個晚上(艱難地)說出(「慢慢地措辭組合句子!」他在想)的每一句話,同時都是要爭取被接納進這所房子,融入這個房子里的人之中——融入它的「國度」(「只要我創造出這一形態,我就與其他人有了聯繫」);失去了那些大空間的他孜孜不倦地深入到這些最小的空間里。
無論在什麼事情上都不起眼,笨手笨腳,慢慢騰騰——即使別的人都早已無精打采地等著她,她依然固執地埋頭忙著本來是一起開始的事——然而她卻是兩人中有榜樣性的人,她丈夫通過她才得以被確定為有自我的人。他,這個平平常常的人,這個常常沒有個性的人(在這一點上,他自己也憤憤不平)當年是被更勝一籌的她發現的,並且只有執拗的她在場時,才會堅強起來,如今一如既往;沒有她,他常常只會跟著第三者學舌或木訥地站在一旁。他妻子不奉承恭維他,但卻會(自己十分驕傲)讚賞他,毫無條件地讚賞,因而他會丟開所有的內心矛盾,心存感動地信從她,把她當作「自己民族」的人信從。他也感動她,不過只因一個理由:她和這個人事實上曾被宣布為「丈夫和妻子」。對於他們個人而言,似乎已不受任何流行觀念束縛的婚姻還依舊是一件聖事。在這件聖事中,那些「渙散的感官」被集中統一起來,強有力地展示出對另一方的關切,並使之變成一種用之不竭的生活形態。不過對索爾格來說,她身上那榜樣性的東西在於,在她眼裡,「這另一方」不僅僅表現為丈夫(他畢竟一輩子是她丈夫),而且表現為任何一個人,也包括一個外來人:對她而言,婚姻已經變成了形態。這種形態既為她保存著一種孩子般的率真,又同時使之表現為一種無拘無束的共同意識,與一個純粹的成年女人的履行責任迥然不同。(索爾格常常看見她無所事事;她喜歡讓人服侍,孩子們簡單地稱她為「懶女人」。)
他在台上演唱了很長時間,也是由於那些幾乎只打著節奏的伴奏樂器,他活脫脫就是一個沒有生命、招人詛咒的古怪機器——然而,正是這種持續不斷的發動機似的叫聲漸漸地給那聲音蒙上了那種震顫的弦外之音。就這樣,演唱接近尾聲時,這位吞咽了一腔怨恨的人爆發了,唱起一首他們所有人共有的頌歌,同時還保留著他那近乎報復欲的背世棄俗。索爾格跟著一起見識了什麼東西可能是「頌歌」,把舞台上那個奇形怪狀的、和任何人都無相似之處的男人理解為一個違心的自由歌手。從前他曾敬仰過他,像一個其實並沒有資格讓人敬仰的人:而現在呢,只是一個饒有興趣的聽眾,他覺得自己已經躋身為一個不相上下的人。他離開大廳,走進一條又一條很有生氣但卻安安靜靜的街道,邊走邊想,為什麼他把自己童年時代的一個個英雄幾乎全都忘掉了。他心滿意足地待在緩緩移動的人群中,與人們身子挨著身子。在人群的聲音中,甚至在一隻鞋摩擦瀝青路面的聲音中,還迴響著那個歌手的聲音。
大海變得陰森森的,可連松林里的住宅區也是如此;整座城市都讓人絕望,可連大自然的個個現象也都如此。「你們的大巴車,帶我離開這裏吧。」
坐在飛機里時,天在很長時間內還很大。回味著與留在那裡的人的情意,索爾格心裏暖融融的。他覺得自己和那些人猶如被銘刻在了北極那面山牆的三棱面上。飛機一起飛,他便默默地對自己說:「上一個夏天和秋天我在北極地區。」西海岸屬於另外一個時區(晚兩個小時),他是在一片昏暗中到達的。剛才他還看見那條孤寂的河流里翻滾著渾濁的泥漿。他和許多人同在旅途中,那些人並非長途旅客,而是與他一樣,僅僅是被不同的飛機送上去又放了下來。降落期間,也就是飛機從冰雪覆蓋的山脈上空,飛過地勢明顯緩緩下降的丘陵地帶,降落在那寬闊的、閃爍著運河波光的海岸平原上時,他看見了海洋霧靄中的落日——在一個機場大廳的人造地面上,他從一台台小型電視機的後面走過。它們與那些蛋形座椅以及坐成蛋狀的看客構成了一個整體。儘管他已經在這裏生活過很長時間,但直到這次返回這個猶如自我管理的大陸的「低地地區」(北方居民對聯邦其他區域的叫法),他才看到了一個國家的強勁有力,燈火耀眼的機場大樓給他一種軍事禁地的感覺(儘管看不到士兵)。
這對夫妻沒有任何鬧心的事。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擔心對方會怎麼樣。簡直無法想象他們有一天會死去。對索爾格來說,他們其實不過是一家實實在在的對面住戶而已吧?(丈夫有時捎帶他進城,妻子常常不聲不響地做著一些他正打算動手做的家務瑣事。)他們的關九_九_藏_書係是從做鄰居開始的,之後也沒有突飛猛進的發展。他們也從未十分親密:比如這一個從未向另一個描述過從前,相識之初,他怎麼看他。索爾格連這個丈夫的具體職業都不知道,只知道「城裡」有間「辦公室」。他們也就是「鄰居」,然而索爾格暗暗地把他們算作自己人;他對他們的想法常常以美好的祝願結束,就像一封封信那樣,而且他不想失去這個友好關係。
很久以後,當索爾格又能夠回憶起他後來才知道這個決定一生的時刻,並且能夠理解它時,他就認為,當時只要「停下來」或「放慢」自己的一切(動作、思維、呼吸)或許就足夠了,那麼或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了」。然而此時此刻,他心裏只想著,跟在那個女人後面幾步遠的地方:「我有的是錢。」隨後他腳下的地變得那麼清晰,好像他已經摔倒在地了。猶如一次事故后的寂靜,還有狗吠聲。摔倒突如其來,空寂完全出乎意料。不用說「沒有人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可以這樣說:「對我來說再沒有任何人了。每個人都有另一個。」
回頭望去時,在這條路的盡頭,現在從遠處看上去是自然森林公園的地平線上,或許就矗立著大學的山頂塔樓:然而那裡卻僅僅隆起一從地里蔓生出來的、然後又變得僵硬而巨大的白馬軀體,一個在夕照中閃著金屬光亮的霧碉堡,它將整個校園都納入自己的拱形之中。它的側翼讓猶如具有磁性的天藍色襯托得十分顯眼。這天藍色就是由一小塊一小塊銜接起來的周邊地區組成的。
丈夫是一個富家的後代,但卻無能在舉止方面顯示其出身(即便僅僅在回應的神態上)。他或許是好心腸,但卻很無助。在許多事情上,他既好心腸,又很無助,不過也會讓人感到詫異,因為他突然會「施展魔法」,哪怕只是投去一道目光或說上一句話。他的妻子「來自鄉村」,起初好像也是一個無遮無蔽的人,是從當年鄉村四周那些破亂不堪的地方走出來的。在那樣的地方,對那些一生一世都只能待在窗戶玻璃後面的人來說,所能做的只有向在外面閒蕩的陌生人無情地投去惡狠狠的目光。然而很快就不能這樣看她了:她只是在執拗時才會表現出「狹隘」或「帶著惡狠狠的目光」——只要另一個人在她面前掩飾自己的真性,她就會變得執拗。索爾格或許常常看見她「在窗戶後面」,不過總是把她看成一個「友好關注的人」:是一個對所有的真性都懷著一種寬容的愛的人。不管在任何人身上,只要她再也看不到任何真性的東西,這種愛自然就立刻將他輕蔑地逐之一旁。然而,她投向另外這個人的目光(在這幾年裡,索爾格感受到了這一點)不是惡狠狠的,而是帶著失望和受到傷害:一個以萬物統領者自居的人又一次拒絕了她。她只是在看丈夫時才帶著一種持久而洋溢著激|情的體恤目光,哪怕同時也在指責他。有時候,索爾格發現這種目光也投向了自己(只是更加禮貌,不太那樣率直,因而也更加有效力)。
然而在這個隊列中,也有許多上下班的人乘坐的大巴。它們粗壯龐大,不透光,夾在車流中,否則整個隊列都能被燈光穿透。你只能猜測那些大巴深暗色的玻璃後面有乘客,當然也不時能看見他們當中有個別人或者一小伙人開著頭頂上方的射燈,他們不再是剪影,而是清晰的人影,他們正是因為籠罩在四周的黑暗中而分外清晰:能看清面貌的乘客坐在車裡,頭大都略側向一邊靠在椅背上,透過有色窗戶玻璃,他們的面容顯得黃中帶紅。這些臉在路面上方大巴中一張張地快速晃過,沒有任何個人特徵,是些提醒人記起一種被遺忘的寧靜時光的景深照片,是一個個「端坐者」、「觀察者」、「閱讀者」和「休息者」的景深照片。他們從遠處突然間就來到近前,以一種重新找回感覺的震驚感使得外面這個目擊者恢復了精神。
宣稱脫離了這個民族,並且不足以為那些平靜的世界宗教所鼓動,這座西海岸城市成了各個教派的一個節日,到處都有神秘符號翩翩舞動。在這裏,好像沒有一個人與其他人沾親帶故——因此,那些短時間內偶然志趣相投的人便聚在一起,急匆匆地隱身於一個個圈子裡。一天傍晚,索爾格發現自己就這樣在一條街上站到一個長隊里,一步一步地隨人移動著,最後站在一個被遮得十分昏暗的寬敞大廳里,周圍的人和他一樣,都在等著那位歌手,因為他曾經是他們所有人年青時代心中的英雄。
麻木之夜過後的這個早上,索爾格其實比以往更為引人注目,作為行人走在人群當中時,他常常被誤認作公交車司機、電工和粉刷工。身子似乎變寬了,面部神態平靜,而且越看越顯得平靜,好像從來就是一個主角的臉(想到過去的那個夜晚,他有一種調整成功的感覺),雙眼更深地陷進它們的孔穴中,矇著一種全知的亮光。「是的,今天我的力量出自我自己。」他說。
索爾格回頭向市中心望去,那裡和各住宅區不一樣,幾乎沒有跳閃的燈光,而是構成了一種燈火凝滯的秩序。他在想象中看到自己順著下面那一座座房屋正面遊盪;而他站立的這個地方(山口),他此刻才切切實實地感受到是自己腳下的土地,他坐到一個公共汽車站的長椅上。
索爾格踱來踱去,意識到自己被自己徹底看透了。往常這種認識自我的時刻總是給他一種振奮的推動,而現在,他喪失了同時又意味著一個有保障的未來的「自己的」空間,因而覺得自己是一個拙劣的造假者。「你的那些空間不存在了。你完蛋了。」
有多少次,索爾格離開之前,還要在實驗室里待上一會兒,什麼都不幹。通向走廊的門開著,一條狗迅速地跑過去。索爾格叫它一聲,那傢伙也只是抬了抬頭。它後面跟過來的是那個校警,還沒見人就先聽見他身上那串鑰匙的叮噹聲;連他也對實驗室里的這個人視而不見。
房子里的夜晚很明亮;滿月在外面灑著光輝。孩子們在自己的屋子裡笑著。在這個清亮的夜晚光線中,每一樣東西都在一個新的空間深度里找到了各自的位置。這個「心情沉重的遊戲者」(對他來說,這現在就像一個關鍵詞,但不僅僅是針對他此刻的生存狀態)看見了對面的鄰居妻子的臉,他還從未這樣看過其他什麼人。
他走來走去,沒有了思維能力。他先前可認為自己是不可摧垮的。他停住腳步,感受到就那篇醞釀已久的論文而言,自己正面臨著永遠的失敗:他也許能夠寫出它,但「不可能被任何人聽到」了。「別亂了方寸!」這是他唯一還能說的話:然後,他猶如坐在一個沒有語言的駕駛艙里嗖地出了那空間。那空間在扭曲變形,隨後完全消失了。
索爾格跟著鄰居丈夫進了鄰居家。他在前廳站了很長時間,彷彿那現在是一個特別的地方。進入起居室時有那種「門檻」的感受:又置身於世界的遊戲之中。
他並非無所事事,然而他從來也不會說自己正在工作:對此他缺乏那種日復一日的辛勤努力,因為要是那樣的話,他,這個通常慢手慢腳的人,必定會一次又一次重新變成另外一個人。他做起事來,手腳靈活敏捷,彷彿那是一件很隨意的活兒,或者是一件打發時間的事。
索爾格重新發現了「投幣自動點唱機內那雷鳴似的持續隆隆聲」,因而變成了一個玩家。在這種情況下,他變成了多面手,發現自己可以是另外的——完全另外的——情形,什麼樣的都行。事後他覺得,彷彿在這幾個星期里,他就沒有弄明白一個人,不過卻像每一個表演者那樣感覺敏銳,預先看出了每一個反應。他再沒有經歷強與弱之間變換的時刻,這一般都會給他那種持久不變的感覺。由硬幣的叮噹聲陪伴著,他心神不寧地在城裡到處轉悠,秋葉在那裡作為一動不動的飾物擺在陳列櫥窗里。現在他當然覺得愜意,他不再硬充專業人員,甚至在每天的專業工作里也不再出現任何與職業相應的東西:他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地干自己的事了,以一個外行人的秘而不宣的、夢遊人似的認真勁兒。他迴避所有的人,不與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時間,有時覺得自己被包圍在一種神秘之美中。
後來一輛汽車停在他身邊,車內傳出鄰居丈夫的聲音,用的是他倆共同的語言:「喂,鄰居。」正要上那歡快的傳動桿的索爾格心想著:「謝謝啦,你們這些強大的勢力。」先前他是那樣熱切地期盼著什麼,因而他覺得這輛車是「文字」,而自己的腦袋是「充滿期盼的拱狀物」。他想象著自己一個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把手放在了鄰居丈夫的臂彎里:誰又會覺得一個人變得如此實實在在呢?——「神性的另一個。」
他拐過一個沙丘的突出部分,就像拐過一個建築物的拐角,不曾想到大海嘩的一聲朝他掀過一個白色巨浪。浪花碎沫被高高甩向夜空,似乎在那裡停留了片刻,隨後才在新濺起的更亮的浪花碎沫間與在下落時染成淡藍色的泡沫團一同四下飄向地面。隨即大海連同月亮和懸浮在波浪上方的一隻只海鷗又回到他所熟悉的畫面里,水面離索爾格而去,它的嘩嘩聲似乎成了工業的嘈雜聲。他躲避著一眼也不看海面,只是鳥瞰似的看著在自己下方深處雙腳沉重地踏過的那片沙地。「關上你那些感官的大門。」
隔壁又是一陣孩子們的笑聲;後來是遠處海鷗的鳴叫聲。索爾格此時心情非常平靜,因而直截了當地講起了那幻想的「山口制高點」上所發生的「空間消失」。「今天,突然之間,一種力量離我而去,我失去了對大地形態的特殊感知力。我的那些空間從一個瞬間到另一個,它們再也無法命名了,而且也不再有命名的價值。」然後他就可以提高嗓門並且說:「你們聽聽我說吧。我不願走向毀滅。在這一巨大損失來臨之刻,我的反應是歸鄉,不僅僅是回到一個國家,不僅僅是回到一個確切的地方,而是回到我出生的故居;不過我總是想繼續留在異國他鄉,自己周圍有一些人,似乎不太親近。我知道,我不是一個邪惡的人。我也不願做一個離群索居的人。我看見自己走在人群中間,認為這樣很合適。我甚至在一些友好的夢中夢見那些希望我死的人,我常常感受到那種能達到永久和解的力量。我希望和諧,我希望沒有矛盾,我希望快樂,難道這是狂妄嗎?完善和盡善盡美是我的強迫觀念?我感到變得更好是一種責任:更好地做我自己。我想做個好人。有時候,我有那種作惡的需求,而另一方面也擺脫不了懲罰的觀念,然後又有了對永恆純潔的需求。今天我想起過一種拯救:但當時進入我腦海的不是上帝,而是文化。我沒有文化;我長久沒有文化,而且我沒有喊出來的能力;在此期間,我抱怨自己,而沒有嚴厲地控訴。我不願做一個悲嘆中消失的人,而要做一個強有力的控訴者。我的呼喊是:我需要你!可我跟誰去說呢?我只能去找我的同類人。可誰又是我的同類人呢?在哪個國家?在什麼時間?我需要確定我是我自己,並且對他人負有責任。我能夠活著!我感受到那個力量, 什麼就 什麼。但我又想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說:做人人都知道而又無人知曉的人,非常富有生氣 。是的,我感覺到對這個世界空間有暫時的權力。我的時間是現在 ;現在是我們的 時間。也就是說,我要向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紀提出要求——因為這是我的世界和我的世紀。」https://read.99csw.com
索爾格躺下去,並非沒有耐心地等待著各種夢的念頭。這時,燈塔的閃光從「大地盡頭」有規律地射進房間里。他甚至有勇氣想自己的孩子——在所有這些年裡,這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在第一次嘗試時,他的頭就已經變成了石頭。此時,他只在感受著臉上的那個重力,一個滾熱的拳頭貼在臉上。不過這種自我憐憫對他來說是合適的:因為這時能夠感覺到那種需要一種信念的願望,這種願望或許會賦予他一種形態,這種願望要比突然想念那可愛的小傢伙的瞬間長久。「如果再見到他時,我會敬奉他的。」
緊閉的帘布團團圍著他,那堆信件像敵方的一塊帶有紋章的盾牌威脅著他。在這一時刻,索爾格發現,他怎樣代表著每一個強加給自己的前輩,而且也根本用不著去裝腔作勢:他那神魂出竅的麻木重複著那些殘暴的畸形怪物的麻木;他不僅在外形上像他們,而且與他們心心相印,與他們如此心心相印,就連他們自己也從來都不可能這樣。沒有命運,沒有關係,沒有痛苦的權利,沒有愛的力量(那些信件無非意味著無序),他就只剩下忠誠:忠誠得成為崇拜死神大師的化身。他聞到那戰爭的氣味,在自己的陋室里已經被戰爭團團包圍。
信很多,帶來了很多消息;大部分是友好的;或者說是客觀實在的,沒有威脅或敵意。有幾個人眼睛看著那風景心中思念著他。他們想讓他這個「相距太遠」的人離得近一點。
那個面具的額邊裝飾著一排淺色羽毛。在這裏,他在構成邊緣的青草帶里重新找到了它。面具的雙眼部位鼓著兩個木球,而這裏的相似物是那些樹根,就連鼻孔也同樣是翹出老遠的殘木,只是要窄一些。然而,索爾格並不是直接在大自然中再次找到了那個面具,而是在他那由此而產生的圖裡;其實在圖裡也沒有發生再次找到那個特殊面具的事——倒不如說那完全是面具衝動式的內化;這種衝動同時繼續引導出一連串舞步的想象:在一個獨一無二的瞬間里,索爾格經歷了那次地震和人類的地震舞蹈。
到底是誰在那裡說話呢?自他有了意識以來,是哪種聲音在貶損他呢?有一陣子,他的身體內呼呼作響,似乎他就是自己的作惡者。他成了一個沒有毛的標本,看著那靈魂,依照那個不停詛咒的聲音,就要從它的軀體中被剝離出去,而沒有了軀體,它也就迷失了:是那隻貓的殘象。有一次,它曾被帶上飛機,在那裡因恐懼而得到了一個骷髏頭。
常常在地球另外那個大陸上,而且恰恰就在荒野中,伴隨著對那廣闊土地的感受,他常常無疑就感到心滿意足,自己身在一個民族之中;可那座海岸城市卻始終自我存在:它的神態中顯示不出任何獨特之處,它的雜亂無章中沒有絲毫的統一。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時期,當時,就是在這裏,居民們甚至從種種交通聲響中聽出了一種語言。這種語言為他們所有的人說道:「瞧瞧吧,我們能一起做什麼?」——不管怎麼說,尚在數十年之前,那些沿著這條海岸行駛的一列列火車就是這樣被理解的。而現在,雖然這座城市沐浴在明亮的陽光里,猶如一勞永逸地坐落在那裡,可在那依舊看不透的海灣周圍,那些霧笛只是無聲地在嗚嗚。一座座房屋和一輛輛汽車雖然立在這位觀察者面前,像豪華物品那樣熠熠發光,但沒有一樣東西能將他的目光帶向更遠的地方,帶過這片陸地或海洋,帶到相同的人們那裡,帶進一個更大的世界里。即使在北方,與世界其他地方的距離也是猶如天方夜譚的數字(在那個最小的聚居點里,一個捆紮得密密實實的路標指示著所有世界都市的方向,標著相應的距離):可索爾格從未像現在在這裏這樣,覺得與任何一種關聯都是那樣遙遠。後來在他的想象中,幾乎連在那些房屋上空升起降下的飛機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那些屋頂後面不停地扭來扭去的紙風箏的彩色飄帶。
這同時也是個恭維的晚上。他對夫妻倆說:「你們對我來說彌足珍貴。」不過也同樣煞有介事地(對丈夫)說:「到了歐洲,我就看不見您那些條紋棉布襯衣了。」他(在妻子面前)稱讚白麵包皮上「自然的多邊形圖案」。他在自己的禮貌中又重新認出了自己:它在這個晚上造就出「一個國家」的觀念,彬彬有禮的索爾格就體現著這一觀念,他展現出的自己就是這一觀念的具體形象;他的名字甚至就意味著名字的所有者(和許許多多的同名者)來自哪個省;最後他用自己幾乎忘卻的方言說著話,說得那麼自然,因而誰也沒有注意到。
語言,和平的締造者:它的作用就像是那完美的心境。這樣的心境使得這位觀察者感知到了外界萬物的靈魂。那些樹木間颳起一股旋風,一張完整的報紙隨著樹葉和碎紙屑在風中旋轉著,飛動中甚至還有模有樣地打開合上:它總是在黑暗中摺疊起來后飛快地飄向窗戶,可每次快到跟前時卻掉轉了方向,在越來越緩慢的飄動中(「為我」)又展開。那後面,野草像莊稼似的搖曳起伏。可以聽到大海的聲音,像一所相距遙遠的學校里傳出的嚷嚷聲。索爾格可能一時間想起自己在歐洲的孩子,又打開了房子的大門,發誓永遠不再關上一扇門。
對索爾格來說,有兩個方向歷來都意味著什麼,它們就是北和西。然而現在「西海岸」這個詞似乎與這廣闊的大陸無關,僅僅指一個有別於其他所有地區的小地區:與極其遙遠無關,和「西頭」這個詞一樣,指的就是純粹的城區。就是在這裏,索爾格大概也看得到那龜裂的多邊形地面,這在北方河岸邊乾涸的淤泥地上屢見不鮮(在地震造成龜裂的網狀瀝青地面上,或是在由一些櫥窗上剝落下來的猶如心中所要圖案的防晒塗層上),但他在這些東西上看到的無非是偶然的、捉弄人的相似。這個世界不像北極地區的河流那樣「古老」(那個地區顯然在繼續變老,還有與它相伴的觀察者),而是無可置疑的年輕。它使索爾格回到一段時光里,他在其中又辨認出自己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執拗的使用者。「誰是這個城市的王呢?」他不由自主地問。
一條筆直的馬路沿著海灣,離開公園后而通向市中心。遠近的汽車和行人還藉著最後的陽光在路上移動著,而他們頭頂上方那些高層建築的尖頂直至較低的樓層已經籠罩在灰色的霧氣中。
他在鄰居家取他的郵件,在那裡將帶給孩子們的玩具雪橇放在已經入睡的他們床邊,然後返回像在其他各地一樣按工作間布置的自己的住處去看信。在外面,幾隻狗沖他狂叫了一通。他朝天空望了一眼,奇特的是這裏新月的形狀與許多個小時前(晨曦中)掛在相距那麼遙遠的地球另一個地區上空的沒有差別,這讓他心中一動。
畫圖時,他覺得暖和起來,背景上海灣的水移得更近了。沒有任何東西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有時間。畫出來的東西開始回應他的目光。自己沒有任何表達,他在這地貌中等待著「那個形象」:「我只在沉思中看這個世界是什麼。」
「被強風的那一個個旋渦掠到了哪個出身的國度呢?」——於是,出現了那個索爾格覺得在其中看到了自己變得麻木的一個原因的畫面:在那個「世紀之夜」里,在那些低矮空寂的「各個大陸的大廳」里,他遠遠坐在後面,像一個正在伴隨著這個該詛咒的世紀,至少在為自己和自己的同類而痛哭的人——而同時又不許可他這樣做,因為「責任在他自己」。是的,他連一個「受害者」都不是,因而也不可能與這個世紀的受害者聯合起來進行大訴訟,並在共同苦難的陶醉中再恢復到能夠發聲的狀態。他,這個「默默坐著的人」也許虛弱,然而卻是犯罪者的一個後代,而且也將自己看成是犯罪者;而他的世紀那些種族屠殺者就像是祖先。
「這種關聯是可能的。」他寫在圖的下方,「我生命的每一個瞬間與所有其他瞬間都是相互配合的——沒有輔助環節。存在著一種直接的聯繫:我只能自由地去想象它們。」
有時候,當索爾格想象這座城市的畫面時,就看見那個山口非真實地從中凸顯出來,沒有人居住,甚至沒有植被,陷進一個石山的幽灰色花崗岩中;他的停留時間將近結束時,他覺得就連自己的人也變得那樣非真實。不與任何人交談,最終也停止與自己交談。至少還有長短不一的呼吸在一段時間內秘密地為他發送來這樣那樣的信息,於是他幾乎一身輕鬆地相信,沒有語言照樣過得去。在這種情況下,他甚至覺得很完美。後來他覺得內在的無語具有了威脅性——彷彿他是一個啥也聽不見的物件,聲音永遠消失了,他希望說話的激|情回來。非真實就叫做:一切都可能發生,但他卻沒有任何介入的可能。這可不是去對付一個陌生的超級力量呀?索爾格懼怕這種抉擇,因為他對此無能為力。他再看不清自己(這以往會賦予他介入的力量);雖然他的目光常常搜尋著「地震公園」里那兩個女人,但誰也沒有給他劃定觸摸的界線。他做著自己的事情(為醞釀中的論文|做各種前期工作),不瞥著眼看別的東西,不再停下來,簡直就是心如亂麻地集中注意力。這座城市從他身邊移去:彷彿所有的窗戶都漸漸在他面前關了起來。被遺忘不曾是一個甜美的想法嗎——那讓人遺忘自己豈不是一門藝術?
索爾格住的房子和一些相似的小型建築物位於一個松樹林里,坐落在太平洋一個平坦的海岸邊上。大海和這些房子之間沒有公路連接,只有灌木叢和一個個青草覆蓋的低矮沙丘。一條條分割森林的道路成直角伸向大海方向,到沙丘前已是盡頭,再不通往任何地方。從那裡望去,所有的房子似乎都建在林子深處,每座房子都有一條自己的通道,這條通道都劃出幾個相連的弧線繞開林木。這裏的土是沙質的,那些低矮的深褐色松樹旁邊是一片自成一體的亮黃色海岸草灘,草長得很高,跟草原似的。藉助風力的搬移,有幾溜沙丘伸進林子里,在一些地方形成了淺色的土堤,又有新草在上面安家落了戶,而根扎在舊土中的那些樹榦則從土堤中探出身子,大都只有一些乾枯的粗枝。隨著歲月的推移,所有這樣的沙丘由於植物的覆蓋停止了移動,作為這個地區僅有的幾個小山包,它們和那少見的森林草地一樣,成了孩子們的遊樂場。森林草地里的草又密又茂盛,幾乎無法用割草機去割,因為到處都長著樹。雖然從每一座房子看去都至少能看到另一座,但由於被森林團團圍定,這些房子猶如一個個隱居者的小屋;它們雖然抹著一種淺色粗砂漿,但只要敲一敲便可斷定是木建築,這是因為一直存在著地震的威脅。在十年前的一次強烈地震中,相鄰一塊不太高的海岸連同那些修建在上面的帶石膏花飾的別墅滑進大海里,加上它的平台台階和一條條又被各種植物覆蓋的橫向裂縫,那裡如今已成了一個無人居住的「地震公園」。
那麼,自然好就好在,那個世界法官的聲音,它的判決越清楚,可反駁的地方就越多;它控訴他多麼可笑的事情(指責他的名字,或者沒有參加修建那個地區的房子),最後甚至指控他在暴力統治時期(索爾格那時才剛剛出生啊)「沒有進行任何反抗」。
他在路過什麼時,常常感覺到人家就期待著自己的(read•99csw.com一如既往的)關注目光。隨後在移開目光時,他似乎又將目光移開一次,投向遠方,而那個遠方常常只是他用來迷惑人的,他想阻止別人來觀察自己。取而代之的是,他獨自坐在一個光線昏暗的脫衣舞夜總會裡,充當起神情嚴肅專心致志的觀眾,面對那些隨著優美的節律扭動著的裸體心滿意足地遐想著,裝成「那個端著酒杯的男人」;或者和其他陌生人待在一家色情影院里裝作「雙臂抱在胸前的男人」,而且在銀幕上認出自己是表演者。他克制住一切個人的東西,採用的不是欺騙,而是用一種隱秘的勝利感來確認那許許多多表露出來的虛假想象。他去與陌生人聚會時,就打算看著他們的臉,同時又忘掉它們,而就連他在告別時也常常被問到:「您的名字是……」
這也曾是索爾格最初的想法:描繪(他的)童年時代的各種原野形態;繪出那些完全不同的「有趣的地方」的地形圖;制出孩童時代所有起初看不透徹、但在記憶中卻營造出家的感覺的原野象徵的縱剖面圖和橫剖面圖——不是給孩子們,而是給自己。另外,在對他來說幾個星期後就要開始的一年空閑里,他想橫穿歐洲仔細看看這樣的地方,尤其要去那些他曾親身感受過的地區。他也許知道,這樣一種「遊戲」不會有任何用處(或許將永遠如此),但不管怎麼說,他常常做著這樣的夢,或者高興地期待著,或者變得灰心喪氣,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取決於此。當他高興地期待時,他在心中體驗到一種新的膽氣,體驗到近乎不容冒犯的氣概。他要來一次跳躍,也許不跳向任何地方,但卻要跳離開什麼。
白天依然會暖和起來。和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樣,他在校園裡的工作室對他來說同時也是住處。有時候,他也通宵達旦地待在實驗室里,就睡在那裡的一張行軍床上。(他的房子據說要賣掉,已經有些人在那裡出出進進。)顯微鏡旁立著一把剃鬚刷,刷子旁邊放著一個咖啡壺。實驗室位於一座特別長的玻璃平房內。按照建築師的意願,它應該讓人聯想起一座橫卧在草地上的摩天大樓。從窗戶望出去,索爾格的對面是一堵棚房的鋁板牆,那裡(為其他一門學科)養著實驗用動物;再往後已經是海灣那泛著漣漪的水,幾乎總是靜靜地卧在那裡。
索爾格繼續畫著圖,竭力抵禦著他那蠢蠢欲動的力量,但兩個女人卻打斷了他:「讓自己快活快活吧。」真是美妙的天真爛漫,這兩個女歷險者就這樣奔來奔去:她們的確很美。或者他知道另外一條法則?
這座城市的中心坐落在一個深深切入陸地的曲曲彎彎的海灣邊上(低矮的住宅群和海岸邊住有人家的一片片森林只是它的末端)。它今後是一個無法再測定位置的城市行星,不依附於本身就是不可企及的史前過去的大地:昔日那裡曾發生過一些事情——作為幸運事件的可愛的聯合,作為危急事件的一次次戰爭爆發。在這片天地里,這些絕不會再激發起想象來。(那一個個防禦工事用混凝土澆灌進海岸峭壁,它們是一段共同的早期歷史的見證石,已變得難以理解。)這個行星呈現為一台機器,各種各樣的糾紛都與它隔得很遠;或許存在著一種幸運和一種危急:不過作為幸運被理解的是純粹的無後果,作為危急被理解的是「就這樣」遊離在外;二者在其他各種純粹的進程中進行著,不再產生任何單獨事件。
首先,在這裏,似乎再也沒有可做之事,對任何人都是如此。這個城市已經不知不覺地自動化了,好像永遠如此,只是還會在某些地方得到些許改善。它一勞永逸了,白晝和黑夜彷彿在自動地開來關去,沒有了那古老而不穩定的晨曦與黃昏;從那機器的內部傳出的(不是一個「民族」充滿憂慮的聲音)是一個洪亮的、繼續幫助的回答,不管是通過多麼小的設備,對任何需要都有保證。
就是在這裏,索爾格也有「自己的區域」:那是在外面,對著海灣方向,鋁板棚房和他的實驗室之間有片草地,實驗室甚至有自己單獨的門(就像一些列車上的隔間那樣)通向外面。這裏長著桉樹,並且還有一種特別的蕨類,由一圈籬笆護著,屬於現在依然存活、最古老的地球植物之一。一張桌子擺在草地里,桌前有一把鐵椅。
索爾格對他們的第一印象是「兩個不懷惡意的人」。他們肯定是不懷惡意的。不過後來證明,那是他們特有的善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善良也轉移到另一位不怎麼和善、和他們聚會時不可能感受到惡意的人身上。這樣感受著他們,可以想象出來,他們實際上當初是作為兩個貧苦的一半相互走到一起的。表面上,他們常常顯得頭腦簡單,而且由於智力缺陷甚至顯得醜陋。然而,他們卻給想象力以施展的空間,使想象力首先成為一種可能,並且在其中安身立命,成為地地道道的代表——幾乎沒有任何別的人會像索爾格一樣,以如此安詳的幻想(而不是封閉在那些司空見慣的幻想之中)讓索爾格充滿生氣:作為美好的想象,從他們身上畢竟只能想到善良的東西。

這些幻象離他而去之後,他坐在昏暗中,望著對面的房子。「不,你們曾經是真實的。」他斷然肯定,喝下三個酒杯中剩下的葡萄酒,希望下起雨來。後來,松樹間還就飄飄洒洒下起了細雨。
沒有任何東西驅使他來這裏;他更多是在履行一種理所當然的義務,一種在想象中甚至曾經令人厭煩的義務:他已有很長時間沒有機緣讓第三者來代替自己了。在此期間,他需要各種導引形態,它們應不同於歌曲的終結音,應給他不斷重新開始的辦法,比如就像那些最早的、有幾千年歷史的、用詩的語言循循道來的文字,而不像他的科學那冷冰冰地進行證明的文字,或者像畫家對各種形象的探索。他也許會像沉迷在這位歌手的音樂中一樣也沉迷於其中,但同時作為自我堅強起來的人,又能重新找回自己。
他踱來踱去;停住腳步:他剛剛不僅僅失去了「山口制高點」(它只是還作為「坑窪」顯現著,然後又成了手指節骨之間的譏諷物),而且也喪失了自己所有的想象空間:桉樹下那張桌子,就像北方那條河流,他懷著無以復加的分離之痛看著它似乎永遠消失在一個斜坡後面。
畫圖的人發現了蛛絲馬跡。他的線條起初挨得很緊,幾乎是對應的,現在間隔較寬;它們只是在追尋著那個事件。他激動地發現,這個沒有形狀的黏土堆在變化,變成一張醜陋的臉;隨後他明白了,他曾經見到過它:在那個印第安女人的房子里,是一個木頭做的舞蹈面具,據說它表現的就是「地震」。

他懷著感激之情將被子拉到身上。孩子和女人們才能使他真實。睡夢中,一個浪花碎沫幻化的女人從大海中升起,睡在他身邊。整個一夜,他們靜靜地並排睡著,眼睛對著眼睛,嘴對著嘴。
索爾格沒有了鮮血,僅僅還有燥熱,在這個回歸的夜晚,他看到自己進入了這個西方世界,沒有夢幻,畸形發育成一顆沒有大氣層的行星(喀斯特和怪異的空虛),岩石般沉重,沒有墜落;不是孤單地待在這個世界上,而是孤單得沒有世界;而在他的心裏——非時間——存在著星體和旋渦狀星雲,像是眼睛,卻不關注他。他不僅遭到語言的遺棄,而且被所有的發聲能力拋棄了;就像他內心無聲無息一樣,他對外界也保持著無聲的沉默。沒有任何聲響,就連骨頭的咔嚓聲也沒有。僅僅在幻象中能夠旋轉向一面峭壁,作為岩畫蹲伏進岩石里。實際上,肌肉因虛弱在瑟瑟發抖。
她們甚至有能力保持嚴肅的神情,而他與她們一道體驗著那完美的機智果斷的勝利。「太陽落山了,暗影淹沒了所有的街道」:他沒有請她們跟自己走,她們跟在他的身後。
激起索爾格研究樂趣的還有,這些地方大都不僅僅是某個個人的想象空間,而且都有一個流傳下來的名字:雖然是被某個個人新發現的,可對於當地全體居民而言卻早就是人人皆知的;那些納稅登記冊和土地登記冊上記載著一些常常有幾百年歷史的名稱。那些不引人注目的地貌形態中,有哪些能夠成為這樣獨特的區域(「田野」和「開闊地」),既可以在一個偏遠鄉村的平常日子里,也能夠在一個世界都市的平常日子里感受得到?是什麼顏色在那裡共同起作用呢,是什麼物質——是什麼特徵?在這裏,索爾格或許還可以使用那些普遍贊同的方法:然而其餘的一切(他的動機,還有他的夢想,那就是能夠純粹地、不加解釋地描繪這些形態)可以說就是童年地理學。
索爾格看到自己像一個可笑而驕傲的動物晃著腦袋(同時在給雙肘充著氣,可憐地想嘗試著振翅飛翔),滔滔不絕大講了一通之後很想來點兒什麼「甜食」,得到了鄰居妻子端上來的一個「甜面卷」。另外他還想聽音樂,然後讓鄰居給自己講他們的故事。大概是為了表示自己是他的同盟者,他們開始講起各種不幸的事情,但很快就轉換了話題,最後給他描述起他們如何成了一對夫妻。講述中,平靜的敘述漸漸變成激動的對話,還分著角色,總是相互插話。索爾格為這頓「熱菜熱飯」道謝,又說道:「你們可別忘了我。」
他眼中不由自主地出現了兩種目光:他先是在等候在出口的人群中尋找「熟識的面孔」,儘管誰也不可能知道他到達的時間和航班——然後四下張望尋找那個穿著很短的褲子和白色硬幫皮鞋的男人。那人早晨和自己同乘郵政飛機,每次轉機上的又是同一架飛機;他們相互之間沒有說過話,但卻一次又一次地會心一笑。索爾格很喜歡這個想法,從現在起到這幾天結束為止,而且總是出於偶然,相互不說一句話,他倆將都同路。他有意慢慢向出口走著,以便有人(是誰無所謂)能看見他,來接他。
他不像以往參加聚會時那樣常常心不在焉地想著各種不相干的圖像,而是演繹著一出獨一無二的、全面的幻想劇。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使自己周圍的人處於當下的狀態,把他們納入自己的世界里。地地道道的全神貫注(更像是清心寡欲),索爾格在享受中甚至變得強壯了;這種對吃的快樂以無目的的佔有樂趣(「特別」)打動著他:直至遙遠的生命終點,他想要一味地去享受。在這個過程中,對自己的臉,尤其是對眼睛和嘴巴,他總有一種美妙的感受。而那些塞在褲兜里時而沙沙作響的紙鈔卻給他另外一種感受,它現在也加入其中。
當然,他若有所失的樣子,但「無可抵償」這個明擺的事實卻被淡化成一種對種種缺失不確定的感受。他沒有忘記,麻木作為無法避免的命運,已經深深地烙在他的身上,成為他實實在在的狀態。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說話、行動)都遊離成一種非真實的裝腔作勢。
傍晚,城區以及更遠的地區大都漸漸被霧海吞沒,在第二天的正午陽光中霧氣又蒸發而去,太陽就像一輛車穿破重重霧氣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隨後白天即刻變得炎熱,光線亮得耀眼,白白的是屋舍,藍藍的是天,厚厚的葉子沒有染上秋色,幾乎直直而快速地從它們的樹上墜落而下。在這種「遲滯的陽光」里——索爾格對它就是這種感受——他漫無目的地四下里走著,從未無憂無慮(他可以在下一個拐角就廢除這種遲滯),也從不沮喪(因為根本就不是去對付什麼陌生的超級力量),然而——此時此刻突然覺得自己那麼可怕——總是果斷地不負責任。
他跑了起來,跑了好一陣,什麼也read.99csw•com不看,然後又改成走,閉起雙眼,越走越慢。這時,從那個巨浪中穿行而過的是一列有軌電車。軌道間發出一種古老刺耳的聲音。繼續往前走的他覺得,最先是隨著一輛兩側裝著柵欄的馬車的轆轆聲,大海的喧鬧聲變成了自己歷史的種種聲音。一個叮噹聲和轟隆聲響成一片的鋸木廠里,正在卸著木板,木板相互撞擊噼里啪啦地響著;傢具裝運工搬著沉重的東西四下走著,一點兒都不當心。這些響聲並不均勻;其間常常出現一種似乎調好長度的寂靜,這種寂靜幾乎令人愉快。這時,你只能聽出一個封閉家庭那些細小的聲音:牛奶煮開時向上噗的聲音,水的沸騰聲,毛線針的碰擊聲,衣架在一個桶邊掉落下來。(看樣子,彷彿大海可以收集在一口鍋里。)後來,有人跳進游泳池裡,響起一聲耳光。街道上越來越響的嘈雜聲中,砰的一聲悶響,一個人的身體應聲倒在地上。一個奶站正在卸奶桶。香爐發出短暫的叮咚聲。然後是軍事演習的吶喊聲。坦克的轟鳴聲;碎裂聲和爆裂聲;短時間內籠罩著一片戰爭聲響。之後是和平的寂靜;或者是?睜開眼睛的索爾格面前,一個寬闊的古代立柱空間在大海上方延展開來,一直伸向天盡頭。

好久以來,他就已經在探討著,顯然意識本身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每一個地區創造出自己的一個個小空間來,而且在看上去直至天際也不存在界定的地方同樣如此。看樣子,彷彿對這個更長久地生活在其中的人來說,會從一個讓這個初來乍到的人看來無邊無際的平面中湧現出形形色|色的、相互嚴格區分的空間來。甚至在一個一眼就能分辨出被分割的丘陵或山地,一個人也可以持久地想象出(索爾格的經歷就如此)完全另外的空間,與從那些巨大和顯而易見的形體所產生的空間不同。
在他腳下的沙質土地里,像是有一條通向大洋的溝塹,那裡出現了一個當年激浪拍打的礁石,是被史前的海浪從海岸岩石上拍打下來的:在這一夜裡,這所房子緩緩地繞著那個軸心在旋轉,像一艘木製方舟沉降在這塊礁石上(陸地的盡頭)。
他快步返回他的房子。和平常一樣,另一所房子不見人影的卧室里,天一黑床頭燈就打開了。鄰居們坐在半明半暗的起居室里,丈夫攥著妻子的手指。如流如涌的重現:血液循環的溫熱中,那個印第安女人——閃動的光澤——向近處移來。他覺得一陣倦意襲來。在這種倦意中,他只想躺在昏暗中靜聽。一個鍾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好像是一隻貓在撓脖子。後來,那個幻景中的黑白動物的美妙圖像發出陣陣呼嚕聲。
他畫著一個地方的草圖。那塊地方是被地震從較深的地下翻到地表上來的:從前那些樹木細細的根端在新長出的綠草間顯露出來,就像常見的雪崩中露出的夾帶物。那塊截面很小,然而各個地層在裏面清晰地向四面八方散開來——描畫時依然還能從極其細微的方向改變中感受到那場大災難的威力。
事後,離開時(他並未做出決定,卻已踏上那條穿過樹林的捷徑去海灘),他注意到他倆曾取笑他說的最後那句話,這不僅讓人失去力量,同時也有點兒令人吃驚,彷彿人們就不會拿這樣的事情來取笑。於是他此時心中暗暗補充說:「我想很快就再次坐在你們的燈罩下面。」
對面小孩房間窗戶里的燈光構成了一頂黃色帳篷,裏面立著一個黑色玩具馬。索爾格走出房子,來到高高的草叢裡,想打濕自己。可他的身體是那樣燥熱,雨水一沾到身立刻就幹了。大海上方是一條深黑色的地平線:陌生女人閉合的眼瞼還在那裡顫抖,而她們的呼喊聲現在才充溢著那一個個空蕩蕩的空間。
然而,留心了這個原因,使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語言。然後,他會憎恨自己,因為他曾經為那些行屍走肉而鬼迷心竅,彷彿他「與他們親如一家」。憎恨中,他呼吸得更深切;把自己從那墓穴旋渦中呼吸出來了。「我再也沒有父親了。」他閉上雙眼,在眼瞼後面看到了那條河明亮的殘像。他的語言是「遊戲」,身在其中,他又變得「靈動」了:他站起身來,脫下衣服洗浴,在水下唱著一支很糟糕的歌,出水后完美地唱到頭。他拉開了所有的帘布。
他沒有露出過一次微笑。他拖著自己沉重的身子跳了一次,跳得還相當高。用無神的眼光凝視時,他終於可以在自己的內心裡對他們訴說了,用自己的聲音,用他首先從外面深深地驅趕進自己體內的聲音——首先他不願意和任何人共同擁有什麼。他不是滿懷深情演唱他的歌曲,而是像一個狂人在尋找著一種對他自己來說像謎一般的感覺。
然後,一輛燈光刺眼的公共汽車拐進了車站,索爾格看見鄰居太太帶著她的孩子們在車上。孩子們相互說著話,而那女人則默默無語地看著。他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為車裡的她從額頭拿開手時的神情與坐在外面長椅上的他幾乎一樣。她的臉上——他這樣想——掛著「一絲痛苦」,而這種痛苦(後來他知道了這一點)他只感同身受而已。她暗自微微一笑,解下頭上的圍巾,彷彿已經到了家裡。那一頭秀髮在白色的燈光中一時間好像成了「一個自己的王國」。他揮手打著招呼。車再次啟動時,她往側面看過來,看到了他,垂下目光打量著他,甚至一直打量到鞋子,但卻沒有認出他。他跳起身,敲打著車窗玻璃,可那已經是另外一塊玻璃,玻璃後面是另外一張臉,她扭過來從繼續行駛的公共汽車裡驚異地朝他望著——於是索爾格滿臉通紅,這在夜空下是觀察不到的。
「空間禁地!」
索爾格用自己的後腦勺感受著大海,後腦勺變成一個又大又冰冷的地方。那些波浪的峰頂是積雪的山巒。空氣為他送來了焦煳味。他在西海岸第一次有了秋天的感覺。大海之秋和立柱空間:這個世界又變古老了。他置身這季節里,來得正是時候。他的身體變得又能夠感覺到水、陸、空之間的三重界限。很久以來他再次感受到渴望的力量,那是一種難以約束的衝出胸膛的慾望;同時他很想躺到床上去。
那些信件連同空信封被橫七豎八地隨便扔在底部裝有燈的玻璃桌上,堆成一個鬆散透亮的紙堆;一些信立在那裡,猶如一個紙牌房子的一部分,閃亮的信紙切口和破裂開來的信封邊對著這個收信人。他不再欣然平靜,不過只是還悄無聲息地坐在那裡。不再有伸手摸得著的物體,而是他四周最後那個他能夠為其命名的東西——除此之外只有帘布,不是柔軟地垂下,而是僵硬地朝他拱起。
屋子裡所有的窗帘都是拉上的。他穿著還扣著扣子的大衣坐著。一個高大寬敞的玻璃櫃里擺放著一堆堆岩石碎塊,似乎它們就是這樣成堆地直接從自然界滑落進這個房間,停留在櫥櫃玻璃後面。裝在玻璃櫃里上方的一根淡青色氖光燈照耀著那些岩石,發出低微的嘶嘶聲(這是唯一的響聲)。一把椅子的椅面上有幾處隆起,那是數月前有人坐在上面時留下的。昏暗的隔壁房間的門敞開著,裏面豎立著一個形似消防栓的床桿的黑影,一隻貓立起耳朵在上面蹲了一會兒。
太陽落山時分,小丘之間諸多通道其中的一條上,出現了兩個女人,光線灑落在她們的臀部,是那樣華麗光彩和傲慢,畫圖人自己心花怒放,不由自主地沖她們喊道:「你們是電影明星嗎?」她們應聲反問道:「你是軍官嗎?」一陣腳步立刻從位於下面搞不清有多遠的「谷底」奔這小山包而來。
索爾格在他的山口制高點停住腳步時,天已經黑了(對他來說行走已越來越困難,同時那段記憶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再次來到他的身邊);第一批燈光出現了,連遠處也有燈光在閃動,最終幾乎就要消失的城市越來越寬廣,成了一個廣闊的夜間燈海。霧並沒有悄然散去,不過淡了,能被任何燈光穿透,在一片昏暗中幾乎看不見了。
他終於躺下睡覺了(之前,床曾經是一件遙不可及的東西),最後的亮光伴隨著岩石櫃里硫礦石的黃色,最後的光亮消失在眼帘后。他還想起來頭朝著北睡(在三角山牆木屋裡,他頭衝著南睡)。
他不停地踱來踱去。久而久之,他安撫著自己不知不覺地走起來,而且一個勁兒地數著數字。
畢竟這還是一種改變:這座城市分成兩個區域,它們自成一體,變得越來越異樣(而索爾格也隨著它們在變)。
索爾格心裏明白:如果他現在確確實實想要這兩個女人的話,那她們就是他的了。因為在這裏萬事皆有可能:就站在那裡,完全是順帶而為,第一陣觸摸已經穿透了衣服和皮膚,他們三個馬上相互黏糊在一起;他此時不是「誘惑者」,而僅僅是為等待著像他這樣的人的她們做好了準備。
此間,只剩下鄰家妻子在對面的房子里走過來走過去。她胳膊上搭著白色布單,她穿過有陽光照耀的地方時,那些布單便閃著亮光。有一次她看見了他,和他打著招呼,既不尷尬也不扭捏,用了那樣一個動作,好像他已經離得很遠了。她好像忘了他,後來連自己也忘了,在忙著玩一個遊戲,自己玩的從一間屋子跑到另一間屋子的遊戲。
起初,他腦子裡只有迷茫,他在迷亂中與一個女人搭話,她是從那輛公共汽車上下來的,好像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裡。她一眼也不看他,只是說著:「不!」當他試著解釋自己的意思時,她把臉扭向一邊,朝他亮出攥起來的手(絕對不是一個拳頭),走了開來,一邊向他討好,一個人溜達進昏暗之中,她身上有一種他不熟悉的旋律。
索爾格此前寫過一些論文,一般都是對一個劃定地區的總體描述,或是對彼此分隔開來的不同大陸上相同現象進行的比較觀察。如果嘗試寫計劃中的《論空間》,他恐怕不得不背離他那些科學的約定;它們至多有時能幫助他繼續進行,因為它們能給他的想象一種結構。
歌手是個身材又胖又矮的男子,顯得極其強壯和心不在焉。他來到舞台上,凝神盯著燈光,立刻唱了起來。隨著第一組音列響起,整個空間都跟著歌手穩穩拿在手裡的麥克風線形成了那條蛇形線。他的聲音同樣強勁有力,用不著大聲去唱。這聲音不是來自胸腔內部,一開始就獨立於他,是獨特的、堅實的、同時又無法確定方位的物體。這聲音聽起來不是唱腔:與其說它可以讓人聽得到,倒不如說那是一個人在經過長時間的、充滿煎熬的、非語言所能描述的苦思冥想之後突然發出的響聲。這期間,他的每一首歌都先從整體上給出一個音符,再由一種快速的、時而斷斷續續的、一再重複的音列分別組合起來,讓人聽到的是痛苦的呼喊,尖利、怨憤、咄咄逼人(至少是從不輕鬆)。
一棵松樹的枝條從旁邊懸吊在房屋的正面,高高的草叢裡站著一隻好似沒有腿的狗,它長著一張怪人的臉,注視著在林木間滑翔的一隻只海鷗。他離開期間,那些草都已經長到了大門跟前。索爾格和鄰居一家坐在一個半圓形空間里,是起居室向外突出的部分,被陽光照得通亮。他知道自己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會沉著鎮定,能應對一切,有能力做好自己希望有能力做好的事情。他的眼睛在荒野中已經習慣了遠距離,現在毫不費力就適應了圍成圈坐在他左右的鄰居一家。現在才回來,他帶著一個地質學家的威嚴參与到鄰居家的生活。由於經歷了種種坎坷,他還略顯疲憊,而正是這種微不足道的疲憊使他顯得很有生氣。
索爾格的房子坐落在狹長而平坦的海岸地帶里,周圍為赤松所環抱。過了海岸地帶,地勢向東緩緩朝一個read.99csw•com住宅密集沒有森林的山樑隆起,隨後又向與大海平行的海灣一個指頭狀水灣低下去。海灣岸就是大學公園的邊緣。通向那裡的公路在一個幾乎察覺不出的凹地翻過那個小山。那片凹地,再加上那條幾乎天天都要走的路,就構成了一個「馬鞍形山口」。大學校園離太平洋不遠(索爾格經常步行去那裡)。可是久而久之,征服那個小小的「馬鞍」就成了進出一道神秘莫測、意味著不確定的弧狀門。這位到達「制高點」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或者至少扭頭迅速望過去:雖然修建在那裡的都是常見的低矮房屋,千篇一律地散落在兩面坡地上,但在索爾格眼裡,這個山口地區卻猶如一個重要之地,這裏將會出現一次「抉擇」(儘管那裡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條霧帶,接近傍晚時分,它便像一個緩緩移動的板結雪塊從上面翻滾進城裡)。
這個公園裡沒有任何人工修飾,就是那場災難發生時斷裂滑下去的一塊地,後來被宣布為「公園」。第一眼看上去時引人注目的東西很少:一個微微向大海傾斜的寬闊平面,上面長著些許灌木叢,不像周圍長著針葉林;已經又變得十分堅實的地面沒有冒出房屋的殘存,也看不見汽車部件。那塊堅實的地面構成了一個黏土小丘地貌,除了一些灌木,其餘的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上面有許多由散步的人踩出來的縱橫小路。那些從前的大地裂縫中零零散散地出現了幾條谷地,彎彎曲曲遊走在那些小丘之間,其中一部分被當作了小路:索爾格覺得,在那裡四處散步的人似乎每一次都是從一個奇異土城的一條條街巷中冒出來,又立刻消失在目光無法穿透的市區里,但依然能長時間聽到一道道圍牆後面傳來的他們的聲音,只有在歐洲的一些地區才有這樣的情形。
勞費爾的信里寫著:河已經封凍。起先他在戶外時戴著一個棉布臉罩,但這段時間以印第安女人為榜樣,甚至敞著襯衫在外面走。他覺得自己的論文「越來越美妙」(每個次要的可能性——他覺得自己有責任關注它——都在無窮盡地延展)。他覺得自己在與索爾格進行著極為理想的競爭:索爾格追求去物質化,但他追求的是材料豐富;因而他的問題是「語言」過多,但索爾格的危險在於「無語」。那隻貓變得「越來越不能接近,越來越帶有帝王之氣」:它就要說它的第一句話了。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她的頭髮又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對那頭捲髮的歡快,是對那條發線的歡快,是對滿頭頭髮的歡快。那張臉的一個個細節也漸漸顯露在他的面前:此時此刻,它們無可挑剔——可它們同時也變得富於戲劇性:一個細節把他的目光(他絕對不情願自己是任何別的樣子)繼續引向另一個。「這樣的事就是為我而發生的。」他在想。其實他並沒有盯著鄰居妻子看:更確切地說說,他用自己的目光使禮貌達到了完美的境地,因為他在感受時將自己隱藏起來,隱藏在一種僅僅是人在場的情形中。他感受到自己又變成了一個「接受者」,就像在河岸邊的淤泥地上感受著那些多邊形圖案時一樣。然而在這裏,他不再那樣積聚力量,而是相反,他有能力在重塑另一個形象時,用盡一切在大自然那裡積聚起的力量,直至這種純粹接受對方的能力(此前依靠的是好感,限定在個別細節上、特殊細節上)成為新的全面的力量:他現在唯一的力量——但對他來說足夠了。
他從未感覺自己是位科學家,頂多(有時)是個認真的地貌描述者。後者當然有可能陷入一種激動之中,彷彿他當時就是那地貌的發明者——作為發明者不可能是個邪惡之人,也不可能是個好得沒有自我的人,而是一個理想的人。後來他或許也在想,自己可是在做善事——做善事的方式不是為其他人送上什麼東西,而是自己不背叛他們:他的不背叛可不是停手放棄,而是強有力的作為。在理解地貌的過程中,他有時覺得自己是研究寧靜的人。
他坐在桌子旁邊(後來看起了一本書)時,雲霧(他沒有抬眼看它們)在拖拽著這位準備好上路的人。那些松樹的樹梢似乎已經在別的地方晃動。在整個這段時間里,許多人在他的背後過來過去,由一個女經紀人領著看這所待出售的房子,他沒有回頭朝他們看一眼。
幾年前,在剛剛到達西海岸時,索爾格就經歷了一次地震:他坐在一個游泳池邊上,突然看見池子里的水傾斜。空氣中充滿塵土,到處是一種奇異的光,一座座巨大的山彷彿在運動。他感受到這種震動,甚至向前摔倒了,可他不會相信這樣的事情:他覺得此時自己的終點非常之近,同時又完全不可能:難道「我」命該走向毀滅嗎?那些房子里飄出的飯菜味多麼美妙,還有下班后的燈光,甚至連黑暗中的一聲吐痰也是如此。
空氣清新:「美好的早晨,美國的早晨!」陽光照進那搬得空空的房間里,照在地板上,猶如照進一艘客輪的大廳。這位乘客在裝好的箱子邊讀著最後收到的信件。其間他一再向鄰居家的房子望過去,所有的房間里都有人影在動:孩子們準備上學,丈夫準備去辦公室。這家人在一片忙碌中有時也顯露出一種極度的平靜:丈夫躬起身子看著自己的卷宗。卷宗放在一個小斜面桌上,好似一本打開來的祈禱書;妻子做出一種近乎滑稽的優雅姿勢,小口小口地抿著茶;書包已經背在背上的孩子們沉迷在一個在桌子上旋轉的陀螺上。
人生規劃毀滅了:不再有「區域」了,任何地方都不再有了,甚至連腳掌下地層的方位也無法斷定了。他也連同那「麗水」一起乾涸了,爆裂開來,皮層被剝去了;那個「活著的死人」從地下出來進入他的內心。
他對鄰居妻子和孩子們說,甚至說了好幾遍:「是我來了。」與他們坐在一張桌子邊;高高舉起孩子們(他們很樂意這樣);觀賞著那些飯菜(「好鮮亮的肉」);同坐在一個屋頂下:對索爾格來說,這是一個證實樂趣的晚上。這座房子里住著一戶人家,他們勤儉地過著一種有可能過上的生活;他屬於這座房子,這裏的東西漂亮,這裏的人純真無瑕。
「讓這種寧靜充滿生氣。」回來的第二天,他就將一把摺疊椅夾在胳膊下,沐浴著下午的陽光,順著海岸溜達著朝「地震公園」的海灣走去(他步行體驗著這座位於海邊的城市)。在那裡,他坐在一個高處畫一幅地貌輪廓圖。
一輛接一輛不停駛過的汽車裡,幾乎都只坐著開車的人;它們作為黑色剪影從昏暗中駛近,被後方駛來的車將空蕩蕩的車體內部照得明晃晃的,端坐不動的黑色半身肖像(一個個沒有臉的頭被光環罩著)一個接一個快速掠過,儘管速度很快而且發動機的聲音也不停變換著,但卻長時間地組成一支莊嚴的騎兵隊伍;彷彿車裡坐的不是駕駛人員,而是一條條被照得通亮的、一成不變的傳動桿上的人影,它們與四個車輪沒有關係,就像是自動將車體上半部送進夜色中。
外面那張桌子上放著一台打字機,一張空白紙夾在上面,紙在微微飄舞,陽光穿它而過。打字機旁放著一個橙子。太陽突然之間變成了一輪夕陽,橙子和紙都染上了紅色。一片僵直的桉樹葉在椅子靠背上貼了一會兒,猛地掉到地上。那所實驗動物的監獄中傳來一聲呱呱的鳴叫。下方,海灣石堤邊上,海浪的白色泡沫順岸邊漂動著。那不是一個一個的浪花,而是一整條寬寬的洪流,被風(或是被遠處的一次小地震)擠壓進海灣:水的表面依然平靜,但已傾斜,呈拱形衝進海灣。隨後,前景中的空氣渾濁起來,霧一團濃似一團從樹冠上沉下來。
「我們的鄰居先生,」雙手抱在胸前打量著他的鄰居家女主人說,「今天看上去氣色很好。」(她丈夫接著這個話頭說:「就像吉星高照的有福之人。」孩子們蹙起眉頭望過去,然後跑到戶外,去和狗在草地上玩捉迷藏。)

在這張臉上,最先變得充滿生氣的是有點兒前突的上唇,它在閉合的嘴上投下淡淡的暗影,好像嘴同時又微微張著:不管怎麼說,索爾格看到的這張嘴不僅僅是默默無語,而是隨時都能說話——這兩片嘴唇或許不用準備就立刻能為另一個人吐出恰當的話語,而且就是說完之後,還隨時準備著為他侃侃而談。她的兩邊臉蛋沒有什麼特點(在這個毫無條件地接受著的、創造著這張臉的目光看來,這臉上根本不再有任何東西顯得特別),它們看上去無非就是一個光滑堅實的平面,從中有一條與面頰線條一起形成的、瞬間的(不可固定的,且是不斷重新變幻的)寬度飛向這位觀看者。隨後那雙眼睛(又是沒有什麼特點,只是活生生的事實存在)是多麼樂於助人啊。它們被遮擋在暗影里,在其地地道道的「昏暗」中已經理解了一切。之後,唯獨那隆起額頭的事實存在尋求著保護(並且作為這齣劇的結尾要求他行動)。這個隆起的額頭是一個閃著脆弱的光、就像沒有骨頭一樣任人擺布的亮閃閃的圓拱。最終,索爾格不再是一個完全忘卻自我的、另外一張臉上各種事件的觀察者,而且此刻出現了這樣的情形,憑藉著一種極其輕柔的介入,他那有限的個人生命化解在這張人類之臉的一個個特徵里,並且在其坦誠中不可改變地繼續著。
夜暖融融的,沒有霧。他還走在樹林之間,愉快地感受著腳下的海沙。一團團樹葉被風追著穿過針葉林,掛在草間,猶如掛在鐵絲柵欄上,最後證實它們是乾枯的海藻碎葉。一陣自行車在沙地里穿行的聲音,是一條狗奔跑時弄出來的。風在一個個侏儒似的松樹間呼嘯著,聲音和在高大的林子里的動靜沒有兩樣。索爾格的臉上有氣流的感覺,似乎這就是重新找到的真實,彷彿它是在作為幸運氣流吹拂著他。
後來他讓計程車停在住宅區邊上,步行走那最後一段路,不時能走進一片燈光里,那是房子的燈光透過樹木間隙投到原本一片昏暗的路上來的。那些林中房屋顯得很安靜,同時因為到處亮著燈又顯得很喜慶。他走在還不大習慣的瀝青路面上,與此相一致的是,他依然想象著自己渾身透散著無名氏的氣息,隱沒于在到達區和出發區之間縱橫奔忙、和他一樣不受任何國籍約束的一群群世界公民中,而且因為對他這個來自另一個時區的人來說還沒到夜間(也因為他數小時的飛行時間大多是在雲層以上的明亮光線中度過的),他的眼睛感受的還是白天的光線,因而他眯縫起眼睛看著那一片昏暗,似乎這種昏暗是人造的。
這也是他的出發點:在任何一個地帶,只要意識有時間與它結合在一起,一個個獨特的空間終歸會展現在意識里。尤為重要的是,這樣的空間並不是由那些立刻就進入眼帘的決定地貌的要素,而是由那些毫不顯眼的、採用任何銳利的科學目光都不可能感知到的要素創造的。(這些要素之所以能夠真的感受得到,是因為與那日復一日度過的時間息息相關,而這個時間後來在那個似乎由什麼人居住的自然界里作為生命的時間流逝著——也許僅僅是在某一塊地上一再絆個踉蹌時;也許是在一塊從前是沼澤的、有彈性的草地上不由自主地改換行走方式時;也許是在一個隘口裡聲響視域變化時;也許是在立在一片莊稼地里一個冰磧的殘留小丘上看到突然完全變樣的環景時。)
最後那些立柱後面,月亮正在落下,有那麼一會兒,非常短暫,那裡有一個落月的天空,掛著一大片從底部照亮的雲彩,是文石色。然後,那片天空便和各處一樣黑了,只有星星在波浪的霧氣中閃爍著朦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