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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的歸鄉 3、法則

緩慢的歸鄉

3、法則

咖啡店裡還發生了這樣的事:看著桌面上的刮痕,索爾格趁機又找到了回歸「他的」大地形態意識的路:他坐在這裏,坐在這低矮昏暗的底層屋子裡,猶如被四周高聳起的都市圈在當中,而那條已經封凍的河流的一片微光卻在冬夜裡閃爍著;一輛輛上下班人乘坐的大巴翻過重新顯現的西海岸城市那個山口制高點駛入東方的晨曦,猶如翻過一個大陸上的分水嶺。大洋上一個個波濤在他們身後翻滾著,在漸漸向空中升起的霧中清晰起來。不僅是桌面上那一道道刮痕,就連這家咖啡店的地面也在模仿大地的表面形狀。它出人意料地朝收銀台方向一個小小的凹地傾斜下去。索爾格走過去時,腳下的地不見了,也不過是在嚇了一跳的那個瞬間里。咖啡店的地板似乎是直接鋪在原樣的地上,事先未經找平。由於內部空間的這種不規則,這個城市即使作為一個巨大的自然體也顯得有了生氣,來自地下深處的生氣:繼續走出戶外,那條起伏不平的大街順勢也就成了咖啡店地面的延續,索爾格在一口呼吸中彷彿將整個岩石半島都納入自己胸中。走在人行道一塊塊花崗岩石板上,更加增強了這種空間征服感,使它具有了持久性。這時,他感受到這個似乎剛剛才從一個沒有實際內容的石子路面上冒出來的城市的地下土層;那一棟棟建築好像不再是單純地擱置在這片土地上,而是與它結合成一體:彷彿這個石島的的確確就是「摩天大樓的故鄉」。這座城市甚至漸漸成了一個鄉村式的聚居地,一個個帶有凸窗的低矮房屋與大量小磚小瓦的高層住宅樓相鄰而立。一個戴著圓點圖案頭巾的女人在等公共汽車,購物網兜里裝著一個長棍麵包,手裡牽著一個背著書包的孩子。炎熱的夏天在一塊深深插在焦油中的磚頭上還留有它的氣息。而在瀝青路面上一個個此時積著雨水的深坑裡,鄉村冬天攜著它的冰面已經現身了。
他描繪著自己的絕望,成為絕望的表現者:這並不是說,他在表演這種絕望——更確切地說,他為此成功地找到了一個個唯一恰當的表情和句子,並在唯一可能的時刻機智地將它們表達出來。起先作為自我的展示者,他描繪出一幅自身不幸的畫面,既熱烈,同時也簡潔,因而成為自己真實情況的公布者;他就這樣(與作為必不可少的對方的索爾格一起)避免了驚慌失措,對自己的聽眾變得挺殷勤,毫不做作。他一邊精力集中地繼續著自己的哀訴,同時在每次需要幫忙時都搶先伸手——斟酒、接賬單。最後他已經完全控制了自己的狀態,進而以一種滑稽的表情動作組合將它像最後一輪組舞一樣展示給自己的這位觀眾。他說:「我經常會哭——您往這兒瞧!」果然他真的就有了眼淚,當然只是有一種跡象——緊接著他亮出顫抖的雙手,時間同樣很短暫——之後髮際線上冒出明晃晃的冷汗,隨即又馬上消失了——隨後又出現了一個歡快的停頓,不過講述者(又是在恰當的時刻)中斷了,對他的聽眾耳語道:「我曾臨近末日。」——然後將放著賬單的盤子拿在手裡,一支鉛筆在盤中滾動著,他垂下目光看著盤子,聲音平靜地講著自己故事的結尾:「公園裡搬出來的那些死亡岩石下午還立著,動物園裡的猛獸籠都空了。現在這個晚上:手裡拿著一個盤子,上面還有一支鉛筆在滾動,這是怎樣的愜意啊。我祝我們大家長壽。」
難道他就從未覺得自己富有過嗎?樓梯邊上擠滿了休息的人,他坐到台階上,將鞋帶解開又繫上,速度非常慢。那些管理人員已經在拍著手掌,眾人踏著小小的步子在他們面前向出口移動著。索爾格,剎那間,你的腦海中閃過一個想法,人類的歷史似乎很快就要完結,一片和諧,沒有驚恐。是的,會有仁慈。(或者?)那種沒有幻想、吸血鬼似的愁苦放過了你,你感受到自己的眼瞼彷彿塗抹著永恆而野性十足的對解脫的需求。一聲深深的嘆息不僅穿透了你,而且穿透了整個人群,你用新獲得的力量抬眼望去,尋找著與你的眼睛似乎一樣沉重的其他眼睛的目光。想到自己不得不馬上離開這個寧靜的舞台,你感到惆悵,最後感到切膚的疼痛,因而希望自己至少應該是最後走出博物館的人之一。然而這疼痛中的美在於,大地在其中升華了(一如史前時期石灰岩在高溫和壓力的作用下變成了如今在你腳下閃閃發亮的大理石)。
大巴後來穿行在一個還沒有下雪的地區,似乎除此之外此地什麼也沒發生。過了一陣子,連這裏也開始飄起了雪花,更加寂靜,雪片越來越大。山坡帶著沖刷印記的一座座山已經不見蹤影,只能看見離得比較近的休耕地,地里偶爾有一群野牛,鼻孔中噴著氣,撕咬著淺黃色的草尖;一輛輛小轎車開得很慢,好像出來就是為了完成一段特殊的行駛,它們濺起一股股白色的噴泉,而公路上臟污的雪末在追逐著它們的後輪。這段路上,偶爾能看見一些獨個兒跑步的人的身影。除此之外,沒有一個人影。最終索爾格想象著,這幫人是在為應對一場世界大戰而訓練。
一個個雲團在舷窗邊閃過,後來在視野的盡頭,那座城市從晨曦中顯露出來,好似已被燒毀,有的地方還閃著微弱的火光,準備降落的飛機在大海上空繞著「8」字,大海空寂而洶湧,太陽在它的霧氣上方冉冉升起。那是許許多多的城市之一。飛機的輪子觸到地面時,機艙里所有的燈都亮了,一個個靠背前響起了掌聲;是為著陸還是為這座城市呢?這下子,索爾格知道了,這一路上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苦難自然又一次在這人身上施展著餘威。從洗手間回來時,他迷失了方向,自己毫無察覺,在一張桌子邊坐下,左右都是陌生人,後來索爾格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失神地望著前方的他接了回來。

難道出現在這條起伏不平的大街上的這種美又僅僅是個匆匆的過客(只是偶然讓這兩個人生地不熟的夜遊人碰上了)嗎?難道那無與倫比的、有黃色的燈光、有耀眼的白色蒸汽、有似乎在蒸汽上吐著氣前搖后晃的樹影登場表演的舞台又將永遠消失在永恆的無形之中嗎?
他們現在位於美國遼闊的「陣雪」地區(想象中的圖像:一個鄉村丘陵地區,有一道道小車的車轍印和一個孤零零的木柵欄樁)。他們有時間並肩站在揚揚飄灑的雪花中。時間已經過了午夜,但直到這條大街的深處,到處都還有移動的人,有的向上走,有的往下走。有些人已經在收攏停在路邊的車頂上的雪花,準備用它們打雪仗。

他在給兄弟姐妹寫著心書,並在寫好的內容里再添上一句親切的罵人話。問題:「這些計劃是否想入非非了?」自己十分確定地回答:「我無非在感受著他們而已。」
通常情況下,索爾格到了一個地方,總是急於「熟悉情況」,為的是能夠及時找到自己的落腳地。然而這一次,他立刻就在世界都市飯店住下了。他的房間位於一座塔樓似的越往上越細的建築的邊角,有兩個窗戶,一個朝西,另一個朝南。從西邊望出去,可以看見那個地勢朝市中心沉降下去的大公園,裏面有一個蓄著飲用水的湖,目光久久地落在那裡——而目光望向南邊,越過一片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遮擋住街道網的屋頂,立刻就躍向天際。那些直插藍天的商業摩天大樓從這一端到另一端鎖住了天際。看樣子,彷彿這個真正的都市是在那遙遠的藍色中才開始的。摩天大樓的前面是較小的住宅大樓,形成了色彩各異的平樓頂區域,綿延而自成為一體的風景,從那裡,那一輛輛汽車鳴著喇叭,但身影卻深深地隱沒在像峽谷似的街道里,看上去要比那不計其數地在上方隆隆飛過的飛機遠得多。目光從西窗和那片水面移開,在幾秒鐘的夢境中,這位觀察者將這個封閉的體系看成是一個停工的工廠。湖上,一隻只海鷗掠過淺灰色的水面。從另一個窗口看去,是一座大教堂的雙塔,比周圍那些高層建築要低許多。索爾格感到疲倦,剛才還是精疲力竭,現在卻成了自製和力量。他清楚地看見了這個陌生者的臉,有兩個面頰,彷彿所有的肌肉都抽搐到一起;有一綹頭髮,貼到額頭,在下唇的凹陷處好像又冒了出來。他聽到他那跳躍的聲音,一聲高,然後又一聲低,好像他在尋找正確的音位。一幢幢高層建築那生硬的線條,一架架飛機的閃亮,一聲聲警笛的嘶鳴,它們猶如拋出的一條套索:房間里充斥著一種來自於整個城市的牽引力。
一種共同的呼吸攫取了所有在場的人。光變成了物質,現時變成了歷史;為了在其逃逸之前讓目睹之事具有法律上的確定效力,索爾格起初在痛苦的抽搐中(就沒有語言能夠描述這一時刻),後來平靜和客觀了。他要記錄下所看到的一切,使之具有法律效應,免得它又化為烏有:「凡是我在這裏所經歷的,不容逝去。這是一個立法的時刻:它宣布我免除了我的罪責,免除了那自我承擔的罪責,也免除了那後來感受到的罪責。它讓我這個獨來獨往的、始終只是偶然有能力參与的人承擔起儘可能堅持不懈地參与的責任。這同時也是我的歷史性時刻:我在學習(是的,我還能學習),歷史不僅是像我這樣的人只會橫加指責的序列,而且自古以來也是一個每個人(也包括我)可以繼續和促成和解的形式 。我剛剛感受過,迄今為止還是個局外人的我(當然也是個時而全力為他人著想的人)也屬於那些形態的歷史之列,甚至與裏面咖啡館里這些人以及外面街道上那些行人共同在其中發揮著作用,都重新被賦予了靈魂。在這個世紀的黑夜裡,我被迫在自己的臉上研究著獨裁者和世界統領的種種特徵。對我來說,這個黑夜就此結束了。我的歷史(我們的歷史,你們這些人吶)理應光明鮮亮,就像這一時刻光明鮮亮一樣;它直到現在似乎還根本沒有開始:作為有負罪意識的人,我們不屬於任何人之列,也不屬於其他有負罪意識的人之列,我們無力在這和平的人類歷史中一同振作起來,而我們的無形態只能不斷導致新的罪責。我剛剛第一次看到了白晝之光中我的世紀,向其他各個世紀敞開著大門,而我贊同read.99csw.com生活在現在。我甚至很高興做你們這些同時代人中的一個同時代人,做塵世人中的一個塵世人:承載著我的(超越了所有的希望)是一種崇高情感——不是我的而是人類不朽的崇高情感。我相信這一時刻:我將它寫下來,它應該就是我的法則。我宣布自己對自己的未來負有責任,我嚮往那永恆的理性,我再也不願孤單。謹記。」
雪花輕輕地撞在前窗玻璃上,然後又飛走了。那些白日夢閃閃爍爍,越來越深。在內心深處飄越出自己的界限:這是他思念其他人的方式。他不是刻意讓他們出現在自己的腦海中,而是在他的自由想象中,他們漸漸走進他的意識里。
他以前該不會也常常抓錯酒杯吧?他的套裝馬甲從前不會是反穿著吧?「強大的力量,趕快回來。」索爾格成了他的代言人:給他發出指令,不許他做這做那(再度陷入恐懼中的他倒是樂於服從);宣布把他從痛苦中解脫出來;預言他將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最後還為他祝福。接著,那最後的霉氣從這位如此被勸來勸去的人的嘴上消失了,這位「紳士」的臉上只顯露出一種「悲傷的滿意」,後來衣帽間的那個女人這麼說。
就連旅店電梯的地板上都有雪末。這家旅店是仿照歐洲阿爾卑斯山中的旅店修建的,有一個木頭陽台,窗子周圍畫有畫,還有一個太陽鍾。樓下那一大塊平地上一片燈火,索爾格在他那裝著木牆板的房間里看著報,一條條勾勒出山峰的線條伸進了報頭裡。翻著翻著,他立刻看到了小學同學的名字。他定睛看過去:是登載短訃告的版面。他神思恍惚地還繼續看著下面的名字,聽見淋浴器中響起一陣滋滋聲。
他走進一家咖啡店,看起報紙。店裡有一幅天氣圖,這個國家的各個地區在圖上只被稱作「極度寒冷」/「陣雪」/「溫暖」/「晴有霧」。他深深地沉浸於其中,在杯子的叮噹聲和收音機里低沉的音樂聲中,它們聚合成一個深秋中的親切如家的大陸。在這個大陸最大的城市裡,他像一個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地的市民「喝著咖啡」,並「看著報紙」:在這裏,索爾格完成了他的第二次,也是未來更加確定的回歸西方世界的旅程。他看著外面一輛輛被陽光照得通亮的大巴,坐在車內縱向長椅上的乘客隨車晃過,只能看見他們的后影,不過只是閃著各色光亮的髮型。他置身其中的這個空間隨之開始變得重要起來。
那枕頭像一個嬰兒的光腳掌觸摸著他。醒來時,他內心裡有一個小孩在活動。這孩子後來靜靜地朝外望去,睫毛一眨不眨,在與自己的呼吸嬉戲。凡是他自身從器官上所希望的一切,都是互相關聯不可分割的;而所有非器官的東西都是毫無關聯的。
「他無非是個動物。」
他們坐在一家寬敞的飯館里,起初幾乎只有他倆,面前有許多空桌子,但之後不久好像就全被客人佔了,夜幕降臨時,他們好像一擁而上就把老大的大廳裝滿了。整個晚上,地鐵都在他們腳下顫動。他們的座位是一個隔間里的拐角長椅,只要一揚頭,那裡的一棵橡膠樹的葉子就會碰到他們的頭。大廳的背景是白色,還有從廚房裡冒出的蒸汽,那一個個盤子動起來有那麼一會兒像明輪船。
他那渴望的力量從內心最深處的自我噴薄而出,直至最外層的世界,因為它要將他這個獨來獨往的人與這個世界整體永遠地連在一起。然而,為什麼恰恰伴隨著這種渴望的力量,立刻就會出現了一種蒼白無聲的閃電之光呢?在這種閃電之光中,那如此強烈渴望的東西又輕輕地、幾近柔緩地離他而去,同時有一條張在大地之上的死亡之帶的空寂顯現在面前,削弱他的力量,讓他突然之間又暈暈沉沉地返回自己之中。不過從所有的自私行為升華到所表現出的果敢堅定,而且只剩下對充實世界的志趣的熱情(「我想擁有你,我想做你的一部分!」),只有在這時,他才為認識到一種無可補救的缺失而深受觸動。這種缺失既不是因他個人而生,也不可能被歸結到這個無論如何也很可愛的星球的這一歷史時期。他不再期望進入另外一個時代——然而在現今時代,雖然懷著最純真最熱切的激|情,可他從這個世界所能企及和所能悟透的東西卻還一直少之又少
這時,陌生人有了食慾。他吃得並不貪婪,一舉一動完全符合禮儀要求,就是喝酒,也是每次只抿一下;每一口飯菜他都要看上很長時間,然後帶著對飯菜一往情深的神情送向嘴裏。他說,他感覺到吃的喝的確實在口腔里「放著亮光」;然後他送出一個微笑,持續了好多分鐘:彷彿他就是這樣來集結能量的。
在自己的白日夢中,索爾格將他看成是一個因沒有過錯而被輕視的人,他想象著,在問候時立刻就擁抱他;他看到了滑雪教師那粗壯的脖子,看到了他那寬寬的銀色皮帶,看到了他那兩條細腿。坐著時,他總是將兩手插在雙腿之間。暮色垂入行駛中的大巴,滑雪教師的喉結在抖動,一簇簇堅硬的野草滾過雪地,一片玉米地上乾枯的葉子呈水平狀立在風中。
歐洲在他的身下,成了響著夜之回聲的迷宮,迷宮裡響著刺耳的汽車喇叭聲。他看見了那部描述他的人生的大手稿,甚至從中讀出了一個句子(它十分清晰地從其他字詞中凸顯出來):「他畢竟就是他,鏡子、虛無和威嚴相互觸摸著。」
這架飛機伴隨著時間在飛行。事實上,好像那些白日夢的幻想也在時間的陪伴下漸漸到來,「猶如交替變換月相」。飛機中途在一座城市降落。這座城市坐落在落基山脈的東山腳下,自稱為「一英里高城」。降落時那裡下著雪。本來預定繼續飛的索爾格拿起箱子下了飛機,坐上一輛滿載乘客的大巴。大巴行駛在一條雪被吹散的遠郊公路上,正在穿過一片空無人煙的地區。這地方他從未來過。
那個沉重的東西,那個光滑的東西,索爾格看見它就在面前,同時要擠出位置來在內心接納它,那是一座玻璃山,它阻撓他歸鄉。他朝白色的床鋪望去,猶如在看著一種逃離的可能性。難道這些未經證明的短暫空間就因為與那個最深層的人物交織在一起而不太適合作為重述的對象嗎?正是那短暫的「空間環繞」每每令他興奮不已,成了幸運的認識事件,而它隨之則要求以某種形態存在下去,並這樣傳授給他一種真正的人的工作的觀念。在這裏,他與這個世界之間的厭惡感和分隔的痛苦或許都被消除了。事情難道不就是這樣嗎?然而你怎樣會如願以償地「講述」那些自身連「逐漸」都不知道的空間呢?
他像一個遠古世界的人似的走開了,也要去別的地方分享在每個物體上重新開始的白天的光。迎面走來一個人,他的眼睛與一個閃閃發亮的金屬箱子以及慘白的月亮似乎連成一個三角形。光變得太多了——沒有與那些自然形態排列組合的重力聯起手來,如何獨自避免那極度興奮的輕率和毫無結果呢?
在他們近旁,一個女人擁抱著一個男人,男人十分愜意地回頭看著回應她。但當男人在聊了幾句之後想撫摸女人時,她的頭卻躲開他。他低聲勸著她,再次開始寬慰她,用整個身體把其間已僵硬的她拉到自己跟前——後來突然間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將身子扭向一邊。他雙頰緋紅。這時,索爾格才注意到那兩個人年齡那麼小,那個滑雪教師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作為死者,滑雪教師曾有一張極其失望的臉。索爾格把這個傢伙完全放到自己的世界里——這就是說,放進這讓整個世界都在閃閃發亮的雪夜裡,放進這療效很強的冬季空間里,讓他在那裡復活再生。
「這就是現在!」
索爾格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當他再抬起頭看時,那簡直是個幽靈似的瞬間,彷彿在往自己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看。後來他才發現陌生人在哭。同時那雙眼睛的顏色也變成一個自在之物(還有那光禿禿的腦門也是如此)。他倆往隔間的深處挪了挪,沒有一個人再能看見他們。那人向索爾格要了一塊手絹,擤了鼻涕,然後說:「您就好好聽我講一會兒吧。」他講著「職場的失敗」,講著「無力競爭」,講著「女人和孩子」,講著「錢」,講著「沒有可能重返歐洲」,一段用了三句感嘆的故事:「我根本什麼也不知道呀!」——「我所能做的就是攥起拳頭。」——(最後只有:)「唉,我呀!」
出機艙時,他前面走著一個男人,他覺得這人很熟悉。那人回過身來,他們相互問了好,這才發現彼此並不是熟人。在出口,那個陌生人得體地弓身攔住了索爾格,請他和自己同乘一輛計程車。說話間鬧清楚了,他們是同一個國家的人。「本來我是要馬上繼續飛往歐洲的。」索爾格說。然而,他隨之卻跟在那人身後,彷彿這就屬於那個法則似的。計程車里,他抬起目光看著旁邊行駛的一輛輛大巴里那些放鬆的臉,心裏想著:「其實我倒是更想……」那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說:「請您原諒。讓您為我花費時間了。我需要您的好心。您看上去是那樣好說話。」
是的,他說了那句話,於是時間變成一種光。在這座城市的中心,這個光照向一盞被朝陽照耀著的公園路燈的玻璃罩。那玻璃燈罩很厚,渾濁不清,落滿塵土,裏面立著被陽光放大了的電蠟燭的陰影。它在城市的霧靄中閃閃發亮,讓人這樣看著它,又繼續將人的目光引向那些從旁邊跑過的狗身上:再從它們引向一摞放在一棵小樹樹杈上的五顏六色的衣服:再從衣服引向那些在樹下太陽地里踢球的孩子們以及那個滾動在他們腳間的黑乎乎的球。
放鑰匙那面牆上的兒童繪畫是真實的;女接線員那雙因為困而一動不動的眼睛是真實的;讓很大的聲音驚醒的電梯司機那威風的神情是真實的,他用這種神情將索爾格請進了那裝著玻璃枝形燈架放著紅絲絨座椅的電梯;這位老人的一縷縷白髮、歪斜的雙肩和亮閃閃的漆皮皮鞋是真實的。他那一縷縷白髮整整齊齊地平行排列著,因蘸著什麼液體梳過而顯得挺挺的。電梯緩緩升向塔樓里的房間時,他九九藏書站在那裡背對著乘客,說著聽不明白的告誡話,最後豎起兩個手指做出放行的姿勢,手指間夾著小費:「這還有點兒意思!」凡是寧靜的,都是真實的。
在返回這個一英里高的城市途中,又見那一簇簇堅硬的野草在冰凍的積雪上滾過那片休耕地。光禿禿的平原上有一片孤零零的矮樹林,投出一個巨大的陰影。迫切的期待。然而,儘管什麼也沒有發生,那或許也是期待吧。這樣你就可以把玩一切都皆(極其)有可能的遊戲,就像那地震化作人類的舞蹈一樣,一種無意義的活著也成了有意義的遊戲。
在一處地方,在隨處可見的高聳的樓房之間,索爾格放慢了腳步,意識到已經身在地理意義上的紐約最高處。他看到一棵槐樹,風從樹梢高處刮過時,它不僅失去了一片片葉子,而且失去了一根根枝杈。
索爾格獃獃地與咖啡店鏡子里的自己對望著,就好像在多少個世紀的深淵中望著自己,空虛而精疲力竭,是人卻已石化。就在這一天,他被他自己的臉打動了。
黑人不時舉起他的胳膊,走進夜色中的大街,索爾格目送著他。這時,一道光突然掃過他們所有走在路上的人的臉——還包括一群在遠處的黑暗裡等公共汽車的人,隨後又順著一幢幢建築的牆角繼續掃過街道,就像一束正在搜索的探照燈燈光,儘管大街上根本就沒有車在行駛。接著,大地發出顫抖以及隨之而來的氣流。一切都不言而喻,掃過人行道柵欄的那道閃光來自在下面行駛的地鐵。
每次眺望這座城市時,都不會再次出現(以及確認)在別處經歷過的、本以為已經消失的其他事件?——就連這間客房也掠過飛鳥(和飛機)的影子。相鄰高樓的頂層有人穿過一個個陽光斑駁的房間,胳膊夾著一摞毛巾,毛巾一會兒亮一會兒暗,就像一條小溪里的水在一塊色彩斑斕的鵝卵石上流過。一個移動物身後跑來一條狗,它作為海鷗升向空中,在湖水中照著自己的身影。「要獲得再現的感知力!到下面去找那些人。」但之前一個整理房間的女服務員走了進來,她說:「上帝保佑你。儘快與家人聯繫。」(然後喘著粗氣看著他。)
過世的小學同學的訃告是滑雪學校發的:他是一位「多年的成員」;其他僅告知了殯儀館的地點和開門時間,此地稱殯儀館為「小教堂」。
現在到底什麼是有效的:是那美麗的序幕還是後來那可怕的混亂?「我想要什麼呢?什麼對我來說是真實的呢?」
到了山頂站后,索爾格先是跟在一隊並不相識的人後面,原因僅僅是他們都穿著相同的淺色毛皮大衣,後來才一個人接著走自己的路。下過這場雪后,還沒有人來過這裏。天暖洋洋的,但任何地方都沒有融化的雪水流淌。積雪很厚,同時又鬆散,因而常常還能看見土地泛出的亮光。
後來有了一種奇異的變化:窗前的人群速度越來越快,他們在往一起擠,臉挨著臉,每一張臉都近似於恐懼,在匆匆經過時都顯露出其所有的特徵,最後佔滿了整條街道。幾千雙眼睛對著他發出火熱的光。他看見這畫面在晃動,覺察到自己又睡了一會兒。他感覺到胳膊里的熱血,彷彿那就是與祖先的一種聯繫。他高興地期待著同下飛機的那個男人。「我還能認出你嗎?你會講些什麼呢?」
我腳邊的石頭將你送到近前:
飄然欲去的臉!
索爾格看著已經將身子轉向半暗處的埃施,他立刻對這目光做出回應,兩人此刻一次次互相望著對方,彷彿是在一個內心的圓弧上描畫著他們共同的路:先是在熱切地尋求辦法時無奈地睜圓了雙眼,然後「像知情者一樣」半閉上眼睛,隨之又近乎無賴地向對方眨著眼睛,最後只是恭恭敬敬地告別(似乎他們知道他們也可能是敵人)——直到他們的目光各自離開對方伸向夜色中的城市。在那裡,秋葉夾裹著雪在進地鐵的人身後飄舞著,朦朦朧朧的城市上空,一架接一架的夜航飛機不時突然在空中亮起來,猶如在一條附加的大道上飄浮。
索爾格也沒有幻想與他們之間能再變得「和從前一樣」。他只希望能夠像現在一樣清醒,外部世界已經在他的腦海里成為活生生的空間的現在:或許以後一種新的交往形態就是順其自然。他也看到了村裡的其他居民。之前,他通常只能將他們看作一群幸災樂禍地等待著自己的終結的人,而現在,他知道了相反的一面:他們向來站在他的一邊(他離開了),認為他是正確的。
睡在床上,他在床墊上拍打掉最後的孤獨,一邊關燈一邊祝所有的人萬事如意。昏暗的房間里那一件件物品在拖著親人的聲音說話。他看見了兩隻眼睛,從它們那裡感受到了愛;或離得很遠,或離得很近,的確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著:「我愛你。」他停住了呼吸,他充滿了樂趣,後來他睡著了。
這期間,他從一開始就覺得,彷彿他在聆聽著是自己的故事;不是因為它有相似性,而是因為他在這位自責的人嘴裏又聽出了那個也常常使他本人否認自己生存權利的聲音。但在這裏,這個聲音出自一個陌生人之口(不是自己內心深處的一架無聲古琴),它沒有詛咒他,而是變得可以讓人看透了,看成有時不僅僅扼住他一人咽喉的荒謬。於是,索爾格打開「各個感官的大門」,離開自己和陌生人,可以成為那個「面帶笑意的第三者」,賦予他們倆那歡快的秩序;雖說會因他人的不幸而震驚,他也依然在所見所聞中感受著一種淡漠的愉悅,無非就像是一個隨行的觀眾。他甚至時而送出一個微笑,剛才還結結巴巴的埃施看出了他的微笑,感受到信任,便無拘無束地講起來。
更加深沉的夜降臨了,像突發的(同時又是無法理解的)預感湧進燈光溫馨的大廳上方,空調的葉片咔嚓咔嚓響了一會兒,大廳里的四個人彷彿失魂地坐在一列幽靈火車裡:在空間/時間的一次抖動中,那幾張臉扭曲成一個個往死里打的面具。這些面具顯露出不可改變的兇惡,迴響那暴力歷史的一個個口號,也包括這個國家的。這個國家有時確實曾「神奇地」展現在這位外國人的面前。這微微的一抖足以將這明亮如晝的前廳連同門前這座燈火輝煌的城市荒蕪成熱帶叢林的余象,一把把刺刀的黑影從四面八方穿進這個余象里。這列火車發出一聲吼叫,其中還能聽見電傳打字機的嗒嗒聲。在看門人昏暗的臉上,索爾格辨認出一張印第安人的面具,它表現出一個「失去自己靈魂」的人,在那木頭似的雙頰上蹲著兩隻老鼠,正在吞食著靈魂——當然後來證實,看門人剛才只是在讀一份報紙。
陌生人的嘴唇起初十分蒼白,但過了一會兒就不再那麼顯眼了,即便在說話和吃喝時,他也常常將腦袋倚在手上。他說(其間他一再伸出舌頭):「您別以為我要向您提一些問題。我並沒有打算結識您。白天一想到我們的約定,我就對自己的心急感到遺憾。我盤算著根本就不來這裏——當時我估摸您也是這麼想的。」
索爾格立刻動身前往早已關門的殯儀館。殯儀館沒有三角山牆,是一座連體房子,他從街上透過紗簾朝亮著燈卻空無一人的一個個前廳望進去:一張張深色的小桌子上立著布燈罩檯燈;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張較大的桌子,旁邊有幾個座位,桌上放著一個玻璃煙灰缸,旁邊擺著一部象牙色電話機。這座房子共三層,有一部電梯供上兩層使用。電梯里同樣也亮著燈,裏面是空的,停在底層。索爾格在靠院子一方找到一個大門,兩個門扇非常寬,外面沒有門把手。天刮著風,很冷。汽車的雨刷發出刺耳的聲音,猶如鐵鍬蹭出的。自己踩在堅硬的雪地里的腳步聲讓人想起草地上割草機的割草聲。後來他聽到西部人說話的鼻音,這才又意識到自己身在什麼地方。
他又拉開了窗帘,打開了百葉窗(窗戶玻璃前飄舞著飛蛾似的雪花,夜色漆黑),翻看著這些年的一本本筆記。在看的過程中他明白了,自己關於那篇計劃中的論文的想法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對各種時間長久的自然空間的興趣摻雜進了一種因種種空間形態引發的驚恐。就在「我索爾格」幾乎可以說成了「它們的瞬間」的地方(不僅僅在大自然中),那些空間形態只是以片斷的方式形成了,而那個瞬間同時也使那些空間形態成為一個個時間現象。然而對於這些倏忽即過的、幾乎沒有給記憶留下話語和圖像的一個個獨一無二的現象,難道就沒有一種術語嗎?
他一邊以這樣的方式為這個陌生的地方做準備,一邊慢慢地拐進公園裡。那裡有一些花崗岩石塊,猶如一架架被掩埋的飛機的機翼末端從草地上矗立起來。他在一塊花崗石前停住腳步。然後他抬起頭來,看到人們在兩個山丘之間一片寬闊和霧蒙蒙的凹地中走過,就像北極地區的那些印第安人:在那個持續不斷的行列中,此時突然躍出他那些故人的影像來。這些影像並不是產生於相像,而是只須凝神于這個世界都市南來北往的人群中就足夠了。在這裏和那裡,在一個小小的手勢里,在一條面頰線條里,在一瞥急促的目光里,在一條額頭飾帶里,這個圖像自然而然地朝那些逝者延展過去,沒有夢或者魔法呼喚。然而那些逝者並沒有(像常常在夢境中那樣)阻礙廣大的生命活動,更確切地說,在激勵這種活動,在重新發起這種活動。與其他地區不同,這個世界都市為這位觀察者調動來了他「自己的人」,不僅僅是那些生者,還有那些死者。在這裏,他們在那些東奔西走的人身上又復活了。
這架傍晚載著你繼續東行的夜航班機中就再沒有其他人嗎?你這排座位都空著,前排那些靠背都立得直直的,影影綽綽地籠罩由客艙艙頂反射下來的昏暗的光線中——在深深的、半明半暗的機身中,那富有節奏的轟鳴聲成了一種調節情緒的聲音,它使得這位乘客獲得了與過去的數小時的聯繫。他在想著「自己的人」,構想起種種立刻與他們相見的計劃;他再也不想到得太晚了。由於那個逝去的滑雪教師,他自己出身的那個家庭又真真切切一點一滴地浮現在索爾格眼前。他曾覺得對兄弟姐妹負有責任。他們之間甚至曾有過一種休戚與共的感情。在這種情感中,他們組成了一個圓圈形態九九藏書,現在依然留在他的記憶里。他們幾乎再沒有機會說共同的語言了(其間他們並沒有失去它,但卻只是作為記憶遊戲背誦著它)。父母去世時——這個正在遐想的人就是這麼看的。同時,他覺得下面深處平原上的燈火就是墓園中的一條條道,後來又變成了一個個星象——兄弟姐妹第一次相互擁抱了,此後這麼多年,彼此間再沒有通過信息:起先還是淡漠,久而久之甚至懷有敵意。這一個只當另一個消失不在了。如果他想起了兄弟姐妹,那就是突然在想象著一則訃告(他們也一樣,對自己的兄弟也只是在等候著死訊,他認為自己對此一清二楚)。他們當然也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有時相互之間也說說話,可在現實當中,他們從未這樣做過。不過在大多數夢中,他們只是作為具有危險的、無法移走的屍體四下里躺在祖屋裡。因為他們從未明確表示成為敵人,所以相互和解也就無從談起。
這家飯店的接待廳與眾不同,它比外面的街道低:好幾級台階從街道通向這個燈光耀眼的半地下層。時到深夜,這裏空蕩蕩的,電梯司機在遠處一個角落裡坐在板凳上睡著了,從入口處看不見看門人,但卻能聽見他的聲音,他向這個可以從後面的牆鏡里看到的人打著招呼:「回來晚了?」一時間外面的空氣從慢慢閉合的大門間嗖嗖地鑽進來。隨後大廳里的聲音突然小了許多,這個回來晚的人要了一個越洋電話。
飛機響聲有了變化。那種氛圍離這位旅行者而去,而他還默默地繼續說著(一邊思索,一邊編排著每一個詞,彷彿他在寫它們):「那麼說?如果說沒有一種普遍的法則適用於我的話,那我將一步一步地建立一部個人的法則,我自己必須遵守的法則。我今天就要找好它的第一個句子。」
索爾格心裏哼著那位歌手的一首歌走進房間。這首歌說的是一個人為避免身陷「死亡洞穴」甚至「準備像一個拙劣的偵探到處亂塗亂畫」:「天生的贏家」。房間里的床好像是雙人的,兩邊床頭柜上的燈都開著,洋溢著黃色的光線。亞麻被單上的皺褶組成了一個世界地圖的模樣。在一呼一吸的瞬間,索爾格經歷著從在遙遠的歐洲出生至眼下現時的整個時間,那是緩緩的持續不斷的上行運動。其間他感覺到,他是自己變得強壯起來的。
他指著飯店的水族箱,用一種自嘲自諷結束了他的展示。水族箱里放著幾個花崗岩小石塊,裝點著那些觀賞魚。最後,他讓索爾格注意相鄰的隔間,表情嚴肅,沒有什麼暗示。隔壁隔間里,坐在裏面的一個女人的一條漂亮的腿上下來回晃動著——此外再也看不到什麼。他也不躲避索爾格的目光,立誓要「自然死亡」。(之前在回答一個有關死亡願望的問題時,他的兩個瞳孔只是快速地轉開了。)
天又下起了雪。孩子們在外面的雪花中旋轉著身子,在雪花中伸出舌頭。一個個賣麵包圈的攤位冒著煙。後來,天色變暗了——在這樣一個居住著平民的、生機勃勃的區域里,從這個內空間——前景的大理石台階直至後景中天際處的海灣已不再有距離可言,那一輛輛汽車或疾馳或拐彎;那一個個行人或站立或行走;那一個個跑步的人一個接一個向各個方向或急奔或衝刺,這是一種漸漸向黃昏中移動的情意切切的秩序。索爾格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到這個秩序之中;他被這樣的意識攫取了,要憑著自己的目光參与到現時的寧靜之美和黃昏的昏暗樂園中來,因為這目光把自己早先的經歷那樣深化了,具有從容穿越空間的能力,此時此地能讓他獲得成功。
遠處,一匹被雪覆蓋的馬一動不動地立在一棵枯死的柳樹旁,樹榦斜著沉入泥土裡。小學生們紛紛拉上帶風帽的羽絨衣的拉鏈,他們第一批下車:雪花飄進打開的車門,隔了一會兒才在溫暖的手上開始融化。大巴里很快一片寂靜。那是成年人的寂靜。
他還清楚地記著一年夏天自己在西海岸最後一次遇見他的情形:他那張藏不住任何東西的臉,臉上那張嘴還像上小學時那樣,下嘴唇不停地往前伸,即使不說話時也是如此;然而說話時一個個詞就像一個個小工件從那裡面吐出來。

「這就是我!」

索爾格站在厚厚的積雪裡,好像又套了一雙靴子,望著下面黃色霧氣中的廣闊平原,從山腳下向東延伸出幾千英里的平原。這片土地大概從未經受過戰爭的苦難。他用雪洗了洗臉和手,開始吹起單調的口哨。他將雪塞進嘴裏,但吹出的口哨聲更大了。他咳嗽起來,最後成了抽泣。後來他垂下頭,為那位逝者(和其他逝去者)大聲痛哭。
這另一個大陸的最後一個畫面,索爾格是在一個博物館里經歷的。面對著那些作品,猶如面對著一個個嚴格的(並且還毫無顧忌地發出噼里啪啦響聲的)榜樣,他漸漸挺立起身子。在它們還在為他增添力量時,他高高地站在博物館內那巨大的石頭台階上,彷彿就在一次充滿力量的心跳中,一幅幅畫面展現在他的眼前:大廳里黑壓壓一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再穿過那些像房子一樣高的玻璃大門,就是通向這座(坐落在公園邊上的)建築的岩灰色的82號大街的整個縱深;在那條與好幾條車水馬龍的大街交叉而過的街道盡頭,從那個與曼哈頓島比鄰的、被稱為東河 的細長海灣閃爍著一片灰藍色光亮;在那條狀水面上,一片白茫茫的鳥群一直飛來飛去。每當轉身回飛的瞬間,那白色的鳥群就變成透明的。
出了小城,他坐上一輛上山的索道車。車廂因有人進來突然晃動起來,剛進來的人身上的滑雪鞋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好似燃燒的木柴。即使在這群人中也有好看的臉。車廂外的雪地上,一些孩子在奔跑,摔倒后又爬起來接著跑,好像一個個可愛的輪子在滾動。
這是誰說的?他猛力推開電話間的門,看見夜班看門人隔著掛鑰匙那面牆上的一個小窗子在和女接線員說話。她在隔牆的另一面,好像是坐在一個隔間里,面前是一個個插銷接頭。那句話似乎不是說在場的任何人:索爾格不由得朝閃著亮光的電梯司機望去,此時他注意到司機面頰上有一個流血的瘊子,制服的肩上沒有飾帶。看門人又對小窗口裡的女人說:「他是一隻動物——是一隻已經發瘋的動物。對付發瘋的動物的唯一辦法就是滅掉它們。」
「偽造!」:然而此時這已不再是譴責罪責,而是一種救世理念:他,索爾格,或許要寫出一本「偽造的福音書」;充當偽造者當中的偽造者,這是一個偉大的想象。(單個的偽造者僅僅適合做不完整的事情。)同時他覺得自己有能力承受失敗:已經通過「自己」的拱門消失了。水流淌在一條小溪中,水中夾帶著一個個冰塊。
他回到旅店,皮膚在雪中凍得沒有了知覺。臉上的骨頭直發疼。他喝著酒,心情愉快起來。他用雙手捧著酒杯,好像捧著一個碗,咧嘴齜牙。
後來,白日夢中出現了一張臉,一雙圓圓的眼睛分得很開,一道道褶子從眼邊伸出,像一道道光似的。這時,索爾格確信無疑:他將在這輛大巴駛往的小山城裡找一間旅店客房住一晚上,給在那裡當滑雪教師的小學同學一個意外驚喜。
同時,他的各個感官依舊保持著清醒的狀態:他合上眼皮,看著曙光降臨,透過隔牆上的那道門聽著隔壁房間里一個人詛咒著天地間所有的人和物,一直詛咒到夜色離去,也沒有停過一次,冗長而乏味的列舉越來越混亂。
那場災禍不僅僅是延遲了吧?不會有人死亡!索爾格有力量祝願,這個世界的寧靜開始了。風變換著方向。雪和樹葉朝大街高處飄舞而去:「我們所有的人都在那裡飛!」
(1979年)
有一次,索爾格對如願以償的一天有過這樣的想法:在這樣一天中,晨去暮來,有亮有暗,這一事實肯定就足以構成美了。向紐約辭行的幾個小時里,他又有了這種感覺,他迅速而輕手輕腳地起了床,「用這個城市的水」漱洗完畢,心境既歡快又冷靜地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天色放亮的過程,彷彿晝光特地為他稍稍延遲了到來的時間。他光著身子,而且很樂意就這樣展現給別人。他在腋下感受到自由,在腦袋裡感受到一種極強的洞察力;他可以沉入任何地方,而那不會是死亡。雪已經停了,西邊漸漸明亮的天空懸著就要落山的深黃色月亮,像一隻先前逃走現在又歸來的家畜(「你到底是又回來了」);眾星像一個個模範在四周閃爍著。遠近的景色同時跳到了眼前,因而既可以看到身影模糊的鳥從塔樓窗戶左右飛過,又可以望見新澤西州已披上白日光芒的群山在天際延伸開來。一片黃色的光從下面深處一條條看不見的大街里漫出來,但只照到一座座高樓最下面的幾層,其餘部分依然矗立在黑暗之中,不時有一道道看不見的汽車的遠光燈在高層一排排窗戶上畫著圓圈。公園沉入市區,湖水的灰色真切地飄入眼帘;心形的水面因黃中泛綠的顏色變得又大又平靜;海鷗棲息在昏暗的湖面上,只要其中有一隻原地扇起翅膀,便會顯現羽毛的白色。弧形的湖岸邊有一溜兒積雪,如同凝固的波浪。第一批跑步的人已經像湖水本身那樣十分信賴地圍著湖跑,彷彿在用他們的大腿迎接這個世界。隨著太陽的升起,湖水很快變成藍色,閃出粼粼波光,風拖著暗色的軌跡在水面上恣意而行,突進,戛然而止,改換方向——最後,晨光終於與水波分離,作為晝光到處灑滿城市空間。索爾格想象著自己站在底下的湖邊,望著高樓上他此刻正站在裏面的這個房間,呼吸著淡薄而給人力量的空氣。煙霧猶如一個男人的身影走過所有的屋頂,公園的每棵樹上都紛紛揚揚地灑下上面的積雪。

「噢,慢悠悠的世界!」
看著自己那些故去的人靈巧地行走在人群之中,這位依舊活著的人不由自主地用手搓著花崗岩石塊上一條條凹槽,這是出於對時間有了新的理解而生髮的喜悅,從前他只能將它想象成敵對者。在這裏,時間不再意味著孤寂和走向毀滅,而是意味著團結和安全;在一個明亮的瞬間(不知何https://read•99csw.com時他將再次失去它?),他將時間想象為一個「神」,一位「善神」。
他向上望去,覺得自己看見那些人使足了勁在笑話自己。他隨著他們一起笑。現時在熊熊燃燒,往昔在閃著光亮。想象著自己的不復存在,他感受到一種深深的享受,腦海中現出河岸邊的灌木叢。「不要極度興奮!」(永遠再不要極度興奮。)為了戰勝這種極度興奮,他在四周尋找著某種依據。積雪在陽光照耀下的溝壑中構成一條閃閃發亮的壟溝:他曾經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一聲情不自禁的吶喊,一片樹叢甚至傳回輕細的回聲。抑鬱和情慾襲上索爾格的全身。
索爾格看著這位進餐的人,學著他的樣子,感覺到額頭熱乎乎的。他的臉被對方的臉覆蓋住,最後也不再有另一個什麼人了。
沉醉於它們之中,
索爾格和埃施在這條大街上繼續走著,其間也有眾多的夜間行路人與他們同行。這條「現時的大街」成為自成一體的地區,在他們面前顯示著生機,有一個個屬於它的奇特的街角,有處處目光無遮無擋的地方和一個個突出的建築物,猶如一個為它的常年居民而形成的地界分明的城區:在許許多多的櫥窗里,還真的立著邀請人們「來這條街上用星期日早餐」的牌子,彷彿這條從中間橫穿都市的大街是一個傳統的出遊地。大街的這一邊,每條橫街的盡頭都能看到那個如同跌入黑暗的公園。公園中不時有微弱的光從那些石頭山包上閃過來。大街的另一邊掛著殘月,每走過一個建築群,它都向頂點升高一點兒,都會灑下新的輝光,顏色漸漸——可以感覺到越來越冷了——變成白色,隨後將一個寬敞的院子照得通亮。兩人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它消失在一片僅僅反射著城市燈光的雲霧中。他們在十字路口旁一家通宵營業的超市門前停下來(似乎這裏就是分手的地方)。後來,一堆又一堆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瀝青路面上奔跑著,那些與之相關的形體也立刻隨著它們而來:大片的雪花晶體,它們紛紛揚揚地從夜空中落下來,不斷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埃施說:「放在幾個小時前,我在這些幻影中還會看到老鼠。」
短短的走廊里彌散著一股油漆味。索爾格發現,他那早晨還是綠色的門已經被刷成了深紅色。在夜色中回飯店的路上,一家白天還碼著一堆堆閃光發亮的水果的商店不也變成了一個燒黑的窟窿嗎?窟窿里的灰燼中不是只有個別皮綻肉裂的蘋果嗎?(他大衣後面有幾道深深的口子,好像是剃鬚刀片划的。)
夜裡他夢見了逝去的人。他們兩個人穿過田野。然而滑雪教師沒有了形體,消失了,索爾格醒過來,身邊沒有人。他看見了另一個人,那人系著一件藍色圍裙;他的雙眼被反射著亮光的黑漆封住了。之後,索爾格想著極其沒有意思的事,又睡著了,心中充滿對一個虛擬世界的渴望。那個虛擬世界透入真實世界,將真實世界推入虛擬之中。
索爾格站在房前人行道上。殯儀館的看門人穿著一身綴著黃銅紐扣的制服,在大門前走來走去,路面上到處是他扔掉的香煙頭,有的還冒著煙。他們的上方懸挂著星條旗。星條旗一旁,一種深綠色懸垂植物抽出的一條條嫩枝順著房牆飄舞著。一大卷電纜從旁邊滾過。一個個清晰的雲團高聳在其他蒙蒙雲團上方,近處是這樣,遠處也是這樣。
眾人「以同樣的方式」去領受聖餐。「我,索爾格」,又是作為輔彌撒者以同樣的方式在地毯邊上絆了個踉蹌。這個成年人態度堅決地跪了下去。一些素不相識的人以同樣的方式向他問好。在上午明亮的大街上,他從一隊高高興興地送葬的人身邊走過。站在相鄰的大街邊上,他觀望著一支南斯拉夫少數民族的遊行隊伍,他們的穿著相當軍事化,他的先輩還曾被歸為那個少數民族(還有極小的孩子,幾乎剛會走路的孩子,也一身民族穿著,踉踉蹌蹌地跟隨在隊伍里)。公園裡,他看著一個接一個從自己身邊跑過的人(身後一再響起劇烈的喘息聲和踢踏聲),他們與那些只是走過去的人不一樣,再未顯露出熟人的面容特徵:他甚至確定有一個歐洲上大學時曾與自己關係不錯的男人疲憊不堪的臉顯現在人群之中,隨後他也就匆匆地望了望,那又變成了一個陌生人的背影,一片暗色汗跡的背影。就連另外一個跑過時用明亮的眼睛盯著他看的人也僅僅說了句:「多像瓦倫丁·索爾格!」——他們或許永遠不會再相見了。
最後,埃施遞上了自己的(一個「悲傷的商人」的)名片,將他的「歐洲鑰匙」弄得叮噹直響,以顯示他具有回鄉的能力(這時,索爾格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鑰匙);他做出極為頑皮的臉(此時他將臉湊到對方的近前)指責索爾格一時心不在焉,這也是「有罪責的」;他背誦著一首詩歌的片段:「美的行程短暫/如雪光中一夢」。臨別時,他將自己的帽子送給了這位「同胞」。
這是一個演繹著種種變形的睡夢:塞在雙膝之間的胳膊變成一棵樹,一根根手指化成樹根扎進泥土裡。並非只有他一個人:在阿拉斯加那個印第安人村落的電話間里,勞費爾那不受管束的肩膀在一條寬寬的褲子弔帶下一聳一聳的;太平洋那邊那個鄰居太太的眉毛變成圓形;埃施藉助一個著名演員的臉給地球施著魔法,而索爾格則是囊括他們所有人的百搭
後來電話響起刺耳的鈴聲,索爾格搖搖晃晃地進了電話間。他激動地說著,同時感到一種奇異的疼痛,就像在動一次手術。那疼痛將他從胸腔最深處往上直到額頭切了開來,還伴隨著一種折磨人的聲響,那是他極具個人特色的笑聲。(「你們那裡在過什麼節嗎?」電話里問他。)
對過路旅客來說,與其說這是家飯店,倒不如說一座出租屋。許多人在這裏要住好長時間,而且常常帶著他們的家人。這位新到的人(忘記了睡眠需求)由一個身著鑲邊制服的電梯司機送往樓下大廳時,每一層都有成年人上電梯,還有孩子(膝蓋都彎曲著),他們用不同的語言七嘴八舌地說著,直到索爾格(電梯運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作為「一個離開電梯群體的人」來到街上,在其他人的推擁下走著自己的路。
他有的是時間,可以繞道走。走在太陽底下時,從昏昏睡意中萌發出一種色迷迷的自我意識。每每繞道走時,他就越發強烈地覺得,許多地方重複走來走去,其間豁然展開一個個中間空間,這難道就是疲倦嗎?
索爾格又進了一座教堂參加星期日彌撒,由一個身穿黑色衣服、扣眼裡插著丁香花的男人(您想在哪裡祈禱?)專門陪著走到長椅邊。(這個星期天首先向他展現的是寥寥無幾的汽車,它們遠遠地在幾乎空蕩蕩的、水灰色的麥迪遜大街上一起一伏,像一條條小船。)信徒們的面容被捐獻袋上的銅條映得發亮,募捐人一隻只手在一根根鐵條上弄出麵包師從烤爐中拉出麵包時的聲響時,隨同捐錢的索爾格覺得自己在與金錢結伍。當這麵包變為上帝的身體時(「晚餐后他同樣拿起這杯來」),當這酒化作上帝的血時,一種震顫傳遍這個世界。
一種比較低沉的轟鳴聲,坐在飛機里飛向遙遠的天邊。內心裡也有一種飛行。說話是多麼容易;甚至生活也是多麼容易。一個瞬間的想法:「一些新東西開始光顧我了。」下面沙嘴上,西海岸邊的那座城市快速地遠去。
他坐在側牆邊一個繃著紅色套子的扶手椅上等電話,旁邊是那個睡著了的電梯司機,一頭白髮光溜溜地向後梳著。只能聽見這個空間特有的聲音:一台空調吱吱響著,一台製冰機每咔嚓響一聲,裏面就吐出一個亮亮的冰塊。一個急步而行的人穿過大廳,走到另一面側牆前,身上和扶手椅一樣紅。開著門的電梯前有一道黃銅柵欄,它將自己飽經歲月的光澤漸漸灑進(與整個旅店一樣)起初只是給人牢固之感的大廳里。他上一次有閑暇注意這些毫不起眼、沒有戲劇效果、只能暖暖人心的東西是什麼時候呢?「難道我想要的更多?只求心滿意足地擁有周圍之物那既屬塵世又屬天堂的魅力,這不就是我夢中的生活嗎?」
索爾格曾聽人說起過中國一座奇特的聖山,它對外國人來說是禁地:據說,站在它的頂峰,中國人在下方的雲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而從影子的特殊形狀中可以解讀出自己的未來,不過只有運氣好碰到合適天氣的人才能看到。在紐約這條被黃色燈光照亮的大街上,他倆自南向北,也就是從「商業區」往上面的「非商業區」走去,穿過半個城市,互相送對方回住處。就在這條大街上,就在這個夜晚,也出現了一個奇特的影子:這條大街到處都有一團團蒸汽透過瀝青路面從地底下冒出來,顏色極白,聞著有一股熱烘烘的糕點味,常常還帶著細微的嘶嘶聲,在眼角的餘光里猶如一條條淺色的狗在跑動,在夜風中它們很快飄進暗色之中。就在這眾多蒸汽團其中的一團上,顯現出這個奇特的影子。在一處地下工地,一根口徑極大的白鐵皮通風管高高聳出街道地面,白色的煙霧從工地升騰而起,比其他的濃得多,也粗得多。那煙霧並沒有立刻向一邊散開,而是高高地衝出工地,形成一個穩定的汽團,但卻在不停地改換形象。紐約有不少極其明亮的路燈,其中一個將人行道上一棵小樹的影子投到這團蒸汽上:這個蒸汽團既屈從風,也屈從下方上來的一股股有節奏的推力,或變粗變寬,或重新沖向高處變細變瘦,汽團上的樹影也或變大或變小——這時,它膨脹得大而模糊不清,緊接著又收縮起來,顏色深黑,被勾勒得十分清晰。就在同一時間,沒有相互約定,兩個漫步的人停住腳步,觀賞著蒸汽團上有枝有杈的樹影,枝杈上甚至還顯現出個別懸吊的樹葉。當然沒有人提什麼關於未來的問題,也就是他們能在那嬉戲的黑影中找到答案的問題——確切地說,看到這種(既不九-九-藏-書屬「禁地」也不算多麼「神聖」的、任何人都可以享有的)尋常景象,對於剩下的路段來說,一種將他倆毫無差別地納入其中的現時開始占統治地位。在瀝青路面上每走一步,他們都感受到土地那行善事似的硬度。
他抬起目光,作為某種極為自然的事,他看見在西海岸地震公園遇見的那兩個女人走在外面行人的隊列里;他首先發現了她們的手,它們舉起來打著招呼,等著他終究會注意到它們。他微微一笑,那兩個女人很有風度地向他打著手勢,消失在地鐵出入口裡:他們沒準會更頻繁地相遇。
到了城裡,他們分手了。城裡到處是氣喘吁吁匆匆忙忙的行人。他們約好過後再見。在試圖想象他時,沒有睡足覺的索爾格只看見那個男人手中一個咬過的蘋果,果核中向外透著亮光。
即使在平靜時,這個滑雪教師看上去也十分疲倦,似乎總是在竭力將什麼東西搞得更明白。他說話嗓門極大,但卻從來沒說清楚過。他表達自己的想法時常常是大吼大叫,只要吼叫起來,他的聲音聽上去充滿恐懼。他信任誰,就向誰提出他的最終問題,也期望得到一個最後的回答。大家也認真地儘力給他一個這樣的回答,於是他,一個驕傲的人,立刻變成別人的一個僕人:夏季無法干他本行的幾個月里,他滿世界去拜訪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自己的「主人」,即使再瑣碎的家務活他也熱情地替他們干。他沒有孩子,還在等著自己生命中的那個女人(他能夠詳盡地描繪出她),幾十年來一直在等;可就連那些起初喜歡他的女人後來對他也只是表示驚訝。
電話打完后,他依然毫無感覺地坐在昏暗的電話間里,只是還活著。回去的事他根本就沒有提,而別人也沒有好奇心。只有一陣尷尬的笑聲表明了他的心情。索爾格心裏明白了,根本就沒有人需要自己。他就該如此,他坐在那裡渾身冒汗,耳中還縈繞著其他聲音,想說的總是同樣一句話。同時,他還一直在默默數著從街道通向大廳的台階。他期盼所愛的人到來,他們到了(他們整個時間都在相鄰的空間里);同時那浩瀚的大洋橫在他們之間。
這是在飛往歐洲的夜航飛機里,彷彿是你,我親愛的索爾格,在你「第一次真正的旅行」中。在這裏,正像人們所說的,你在學習「什麼是自己的風格」。在你的身前身後,那些嬰兒悲傷地大呼小叫,等他們終於平靜下來之後,便瞪著深色的眼睛凝神而望,猶如一個個先知。你不再知道自己是誰。你的偉人之夢在什麼地方?你誰也不是。在第一縷晨曦中,你看到了燒焦的機翼。你們那一張張熬夜之後的臉上猶如塗抹著果醬。空姐們已經穿上那城市的鞋。空空的銀幕剛才還映著日出的亮光,現在暗了下來。飛機隆隆地穿破一個個雲團。
他朝上攀登著,直到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在一個馬鞍形山脊后,他看到了真正的石山,它們呈暗紅黃色,一條白色雲帶在它們身後緩緩飄移而過。他快步順著山坡向上爬,直到臉上沾了不少松針,隨後他停下腳步,彷彿是走入了一個禁區。聽不見一聲鳥鳴,只能看見依舊還十分遙遠的印第安人身影似的一個個圓形山頭。他的前面,一條深深的溝壑邊上,聳立著一棵山間孤松,旁邊長著低矮的橡樹林,雪花從橡樹榦枯的樹葉間飄舞而出。這時,那棵松樹里傳出一種聲響,但什麼也看不見:一種輕細而清晰的噗噗聲,持續的時間很短,一陣寂靜之後,又重複了一次。過了一會兒,第三次響起那種噗噗聲:但不再是同一棵樹里,而是來自遠處的一棵松樹。它長在下面溝壑中,同樣也是一棵孤松。緊接著,有兩群尖聲鳴叫的白肚皮小鳥從高處垂直而下,落在兩棵樹上。
清晨,陽光照進立在屋角的一個空木頭表盒裡。索爾格去看望停屍間里的遺體。滑雪教師像個布偶躺在棺材里。眼皮的皺褶化成一條條紋路向旁邊延伸到太陽穴上;一隻眼睛沒有完全閉合,閃著微弱的光。他戴著那頂毛線織的帽子。見到他時,他幾乎總戴著這頂帽子,上面有「天國峽谷」字樣;脖子上戴著一個綠松石護身符。
他們坐在這個隔間里,猶如坐在一座橋上。他們幾乎不再說一句話。中間像同謀似的相互咧嘴笑著瞅瞅對方就足夠了。他們沉溺於個人的想象之中,各想各的,但在其中卻有著共同的愜意。「一個神在和他們消遣。」索爾格甚至睜著眼睛睡過去了,是被對方的聲音喚醒的,但只聽到最後一個句子:「您是第一個聽到我講述這些的人。」——這人講了些什麼呢?
這家咖啡店很狹窄,只有一排座位,但往裡卻很深,猶如進了一個隧道。(長筒子似的屋子盡頭打著燈光字:「女/水」。)地鐵出入口就位於正面大窗戶的正前方。外面水平方向過來過去的行人中,一再有人猛地一下奇怪地斜著向下退出畫面,就像地鐵出入口的階梯,或者以同樣的方式在四邊形的窗前冒出來。這期間,首先讓人看到的是腦袋。
這位目擊者為此僅僅說了「世紀」和「和平時代」。他看到日曆一頁頁落下,就像一部默片中那樣。然而「時間女神」並未將這家突然間亮得像間大廳似的咖啡店從當天的日期中取出來,還有那些鐵皮煙灰缸和糖瓶(它們成了珍貴器皿),而是相反,她將其與那些逝去的日子聯在一起,直到這個空間(不再陌生,而是變得越來越像家)擁有了一個個世紀里所有那些繼續有助於人類邁向某種可能的發明、發現、聲音、畫卷和形態。
與外面大街上那年少的一對兒不同(人行道上的男人偏著臉又在怯生生地撓著女人的痒痒),超市裡那兩個老人臉色煞白。他們什麼也不說,也幾乎一動不動(只是黑人把他那棕色的紙袋子捏來捏去)。兩人都低垂著目光不看對方,各自的眼皮都在顫抖,沒有請其餘的人評價是非或求助他們,哪怕是一次。其餘的人都拿著他們要買的東西,排成一條冰冷凝固的隊站在他們身後,根本不是在等候,同樣臉色蒼白,一聲不吭,各自站著;等到那個黑人終於無聲無息地動著嘴唇打開大門時,收銀員才抬起頭來接待下一個顧客——然而他並沒有(像外面的目擊者所期望的那樣)朝顧客笑,而僅僅是(沒有任何具體對象地)露出他那雙深色的、無神地瞪圓的、有那麼一瞬間還閃著祈求之光的眼睛。
索爾格聽著身後這個都市人的說話聲。那些聲音並非總不帶口音,但就是帶著口音也是那麼自信。他發現外面街道上孩子顯得特別多,這也正是這裏首先讓人驚訝的地方。一個孩子走進店來,想買什麼東西,但卻沒有。索爾格聽見那孩子嘆了一口氣。這時,後面收銀台邊有人一邊填著一張支票,一邊大聲與人交談著,說出當天的日期,這時(所有的聲響都消失了,只有收音機里的音樂繼續不緊不慢地響著,咖啡機的蒸汽彷彿在穿越日期)在咖啡店裡,在普遍喘不上氣的情況下,時間變得具有更加持久的效力(索爾格在一眨眼的瞬間看見一個巨大的身影立在一片河流地區的上空),用一種暖融融的光波將屋子空間照得通亮。
索爾格將那一個個記錄本攤在桌子上,於是每個本子都顯露出自己獨特的顏色,整個桌面彷彿變成一幅地質圖,而圖中各種各樣的顏色則意味著各種不同的地質年代。一種巨大而不確定的柔情襲上他的全身:自然他希望有一種「附加的光」!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彎腰看著那五顏六色、有些地方因年久而發白的圖案,直到自己成為其他顏色中一種平靜的色彩。他翻看著一個個本子,覺得自己消失在文字里:消失在一段段歷史里,消失在陽光和雪的歷史里。現在他或許可以說服所有的人來自己這裏,而這深色的地球彷彿是一台可以掌控的機器,甚至是可以讓人破譯最深處秘密的機器。
後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雪原上,他們一起坐在一張餐桌旁開家庭會(其中還有一些不認識的人)。一棵枝杈像駝鹿角的果樹上掛滿碩大的黃白色早熟蘋果,樹下雪地里也有很多蘋果。
索爾格期盼自己的強大力量能夠到來,讓自己變成(這很困難)他倆坐在其中的這個小隔間,身子俯在這個偶然相識的人的上方,並且接納他,因為這人已經對自己的狀態感到驚訝,開始搖著頭,其間又一次客氣地借去那塊手絹。他要等到另外這個人那獃滯而殘缺不全的塑像漸漸重新恢復生氣,獲得一個開始滑稽可笑的、後來卻令人喜愛的孩子腦袋,最後搓起手臂。如他所說,剛才就是從這裏「恐懼忽地一下飛走了」。在這一刻,索爾格覺得自己從這深深的黑夜空間飛越出來,猶如從創造的戰慄中飛越出來一樣。在這一刻,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他真想在身體上與這個人融為一體:彷彿這是唯一能使他維持生存的可能。然而到後來,一道強烈的包含著其他所有意願的目光就足夠了,這個陌生人似乎可以在其中仰靠了。過了一會兒,索爾格索性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彷彿若要治愈這患病的世界,就要避開它較長一段時間。
他們並沒有出門「進入夜色之中」,而是從飯店走到街上,猶如從這座城市的一個空間走入另一個空間。埃施好像就是這些空間的主人,他走到門口就要踏出去時,甚至當著索爾格面前打了一個邀請的手勢,他把索爾格當成了客人。
索爾格在西海岸那座城市裡從未去找過什麼人,而現在他有那個從同一架飛機下來的人,一個可以去找的人。那個陌生人稱自己為埃施,還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就像坐在計程車里的那個早晨一樣,彷彿索爾格人雖不在他跟前,但臉卻一直浮現在他的眼前。
後來他發現,就像一段荒誕的描寫在嘲笑人類世界,在人行道上鬧彆扭的那一對可以說又跑到超市裡,在緊靠窗戶的地方再次登場了。他們成了收銀台邊兩個年齡較大的男人(坐在收銀台後面的是一個白人,站在收銀台前面的是一個黑人),他們相互掃了一眼,彷彿除了他們分別是「僱員」和「顧客」以及「白人」和「黑人」這個肯定可以算作的事實之外,在兩人之間剛剛爆發了比個人間的敵意更為糟糕的事:有傷臉面的、讓人頭腦混亂的、可悲可嘆的缺乏理解——他倆誰也不願意這樣,這樣讓兩個人同樣不愉快。
用它們壓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