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聖山啟示錄 桑樹小徑

聖山啟示錄

桑樹小徑

在洛甫路(Chemin des Lauves)的塞尚工作室里,他的東西都已經變成了聖物。在窗台上面乾癟的水果旁邊,我外祖父那件肥大的黑色上衣被小心翼翼地懸挂在烙鐵的上方。在米拉波大街的咖啡館里,我遇到了「玩紙牌者」。他們已經在桌子上鋪好了玩牌用的桌布,他們的外貌與畫上的並不一樣:紅紅的臉頰,健談,幾乎不怎麼休息;但是又和畫上的一模一樣(總是向紙牌方向下垂的眼皮)我坐在旁邊,讀著巴爾扎克的小說《無名的傑作》,裏面那位失敗的畫家弗朗霍夫一直在追求完美的真正的繪畫,而塞尚正是在這一追求中重新認識到自己的。這時,我發現,法國的東西(作為文化)已經變成了一個管轄著我的——但卻一再令人想念的——故鄉。「Jas de Bouffan」(「風之別墅」)一度是塞尚全家的莊園,同時也是畫家的工作地點和他的作畫主題。它現在與馬賽的一處高速公路相毗鄰;它的後面則是一片與它同名的新建區域。那裡一個有關房屋密封的廣告牌上寫著:「Réussir votre isolation」(「您的封閉大獲成功」)。但是,隨後,一家超市的「全部價格」(「Omniprix」)被我看成了塞尚一封信中提到的「全知全能」(「Omnipotens」)。
從那條路那裡,我要推導出寫一部《聖維克多山啟示錄》的權利。
接著,覺悟的我緩緩走開,頭幾乎總是低垂著,盡量避免去追尋每一個遠處。在暮靄中,我只是用餘光朝一條岔路的深處望去——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我是否停下了腳步;也許我沒有遭遇任何阻攔就繼續前行;但我的心境卻是寧靜與歡欣的;我那寫作的正當權利剛剛滲透了我的全身;我剛剛對文字與敘述充滿信心。
「寫作的權利」——這是九*九*藏*書每每開始一項工作所必需的東西——早在從聖維克多山下來的時候就已經預示過它的到來,因為當時的我成功地批判了自己(一般下山的時候,我總會陷入沉思,從而變得毫無幽默感可言)。一片透著微弱光芒的草地,馬上讓我想到了「伊甸園」,就連上面的鼴鼠丘也彷彿「置身在深藍色的背景里」。站在草地前,我做好了演講的準備:「面對美,不要總是想著天空光線的對比——而是要看看這土地。你要談論這土地,或者只談談這塊污跡也可以。請你給這污跡連同它的所有顏色命名吧。」
當我之後從第一處高地那裡向山的方向回首時,山的側面再次閃爍著光芒,華麗而又隆重(某個發光的地點簡直就像是一個大理石紋路);回頭再看第二眼的時候,在下面一片五針松林那裡,山的光亮透過樹尖,好像一件掛在那裡的潔白婚紗。繼續前行,我把一個蘋果扔向天空,它在空中轉動,將我腳下的小徑同森林與山崖連接了起來。
還有一次,我在外面的地中海常綠灌木林里迷了路,突然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水庫的前面,湖水湛藍而又空洞,卷著猛烈的浪濤,正巧有一堆枯萎的樹葉從上面漂過,水的深處看上去彷彿是一處挪威的狹灣。強烈的陣風像是一顆炸彈拍在樹上,而一棵常綠灌木反射的光芒,彷彿上面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斷地感受到,美在包圍著我,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我很想去給別人一個擁抱。

通向山脊的路上有一座廢棄的小教堂,路很長,但走得並不辛苦。(為了防止口渴,我特意帶了蘋果。)迎著強風,我坐在山上的一處岩石缺口裡,在下面的時候,我曾經把這裏看作是「最理想的通行口」。我眺望著南面的大海,北面是旺圖山(Mont Ventoux)那灰色的山樑,而在東北方,很遠的地方,那是阿爾卑斯山的峰頂線:「真的很白」(某人曾經這樣形容白色的風信子)。曾經的修道士花園 為了防風被深深地嵌在了岩石里,彷彿一個灰岩坑;其上的高空中有燕子翅膀扇動的聲音(在回來的路上,這聲音不時地與搖晃的蜘蛛網一起重現)。沿著山脊再往上,有一個很小的石頭壘成的簡陋兵站,幾乎無法與周圍的岩石相區別,有兩名士兵彎著腰進進出出。他們在站崗,還有一個無線電通話器,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傳得很遠。https://read.99csw.com
難道很久以來不就應當如此嗎?在童年時代不就已經出現了對我而言是隱身之物的東西(就像是後來埃斯塔克村這個地方)嗎?塞尚和這個東西並無關聯(但也許是另外一位畫家)。通過一個神聖的傳奇,此物變得對我異常重要(雖然在那個傳奇裏面,這個東西根本就沒有被提及)。
不過,讓這山的高度變得很不真實的並不僅僅只是這處軍事設施,或許是那近在眼前的暗灰色的石灰岩。這裏沒有所謂的登頂體驗——我想起了一位著名的登山家,他登上了世界的最高點,為了表達這種極度興奮的心情,他在書中引用了另外一個人(並非登山家)的感受,那是該人在海拔不足一百米的、幾乎完全平坦的市郊街道上漫步時寫下的句子。所以,我很快就從西面下山,期待著下面的高地、山谷和普羅旺斯的街道。塞尚曾稱讚這些街道是古羅馬人的街道:「這些古羅馬人的道路鋪設得至今依然令人驚奇。它們曾對地形風貌深具意義。路上的每一個點都有一處圖景。」(這也是為什麼我寧願在有車行駛的道路上行走,而不和別人在所謂的徒步旅行者之路上相互推擠的一個原因。)
在我外公的房子里,有一個木質的狹九_九_藏_書窄樓梯,樓梯下面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樓梯間。對當時的我來說,聖亞歷克斯就在那個「樓梯底下」的空間里,他從陌生的遠方回來,默默無聞,處於隱身的偉大戰慄之中(那是我自己的戰慄)。然後,在村子的其他房子那裡,在它們的外面,我也看到了相似的木板隔成的小空間,其中有許多木板隔間,裏面用來存放工具,或者乾脆就堆放著密密麻麻的柴火——在很久以後,我有過幻想,我那些先祖,關於他們我幾乎一無所知,他們就來自「喬治亞」;正如我在新英格蘭海岸的科德角上為我還在撰寫的故事的主人公找到了居所一樣,我希望,我能夠在東方獲得一些關於他的祖先的信息——而我故事的依據就是皮羅斯馬尼的那些畫作,它們講述的同時也是畫家自己的生活:這位喬治亞畫家曾經到處流浪,他當時主要是靠幫人製作鄉間客棧的招牌來維持生計,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就是「悄無聲息」地在一個木板隔間里度過的。在我的想象當中,那個木板隔間一定是在「樓梯底下」……——而(這也許是一個封閉的循環?)我的一個理想畫面就是,作為一名作家,用我所寫的東西去做另一個人(這個人也可以總是我自己)腳下的厚木板路,或者乾脆做一個明亮、均勻、堆放緊密的「柴火堆」。
我在普羅旺斯又待了幾天。有時,因為太多寂寞,我失去了幽默感,而顏色也逐漸褪去:蒼白兼奇形怪狀(總是越來越壞)。一天夜裡,一個男人穿過馬路,走到我面前說:「我要殺你。」我看看他空空的雙手,說道:「不行,不要用刀。」我成功地看到了他的目光,然後我們一起走了一程,作為偽裝的同伴。
最後一天里,我終於下定決心,登上山頂,因為此前我都是在下面兜圈子。出發點是在沃夫恩蓋,那是位於山脊北部向斜褶皺的山谷里的一處村莊。那位與村莊同名的哲學家曾在此有過評論:「是激|情先教會了人類理智。」九_九_藏_書
在那位偉大畫家的王國里,我已日漸隱形——不論是對我自己,還是對其他人而言,均是如此。這個陌生的社會協助完成這一過程,它非常友好地忽視了我。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甚至似乎可以根據不同的情況來自行決定,是否成為一名「隱形者」。我並不是消失在或者融入到風光地貌中,而是很好地隱身在風光地貌中的物體(塞尚的物體)里。
為什麼我要說:寫作的權利 ?這就要提及某個不確定的愛的時刻。如果沒有它,也就沒有了寫作。在那條岔路的深處,我看見了一棵桑樹(實際上我只看到了在淺色的塵埃上的一抹略紅的果汁斑點)。它與1971年夏天的那些桑葚果實的紅色形成了清新且耀眼的統一。正是在那一年,我在南斯拉夫獲得了一種理智的喜悅。還有一些東西暗了下來,是景色,還是我的眼睛?而同時,每一個細節都顯現得既完滿又清楚;對此保持沉默,讓慣常的我變成了純粹的無名者,而我,搖身一變,變得比單純隱形的時候多了一些東西:作家
這東西就是一個「柴火堆」。那個神聖的傳奇是聖亞歷克斯住在樓梯底下的故事;而「另一位畫家」則是來自末代沙皇時代的喬治亞農民畫家,生前一貧如洗,如今卻舉世聞名,他的名字是皮羅斯馬尼——這裏的關聯也許無法解釋,但還是可以講述的。九-九-藏-書
沒錯:那個暮色中的岔路現在屬於我了,它可以被命名了。通過塵埃上的桑葚斑點,幻想時刻(此時,對我而言,只有我是非常真實的,並且知曉一切真相。)不僅將無辜的自身生活碎片整合起來,同時也為我重新打開了與其他未知生活的聯繫。這幻想時刻就是那不確定的愛,它希望將這愛以一種能夠喚起忠誠的形式(!)來加以傳達;它就是合理的建議,那是為我那整個從未確定的隱形民族的團結而做出的建議;它就是我們共同的存在形式,即寫作那令人放鬆和愉悅但又膽大包天的道德時刻。在這一時刻,我平靜了下來,就像待在「一條船的理念上」。然而,那種慣常的痛苦,或者說折磨(當然,這是絕望的反義詞)馬上又隨之而來:「但是什麼才是形式?那個無辜的人,也就是這裏的我(我沒有感覺很好,只是感覺無辜),到底該講些什麼?而誰才是這段講述里的英雄?」(因為,不確定的讀者們,到底是誰平時曾作為畫的對象或是故事的英雄給過你們生活上的建議呢?)
一輛汽車停了下來,後座上是一條安靜的小狗,車把我帶進了城市,我帶著一個熱切的決定到達了那裡;我要探尋那無質但卻有形的語言,我希望用它來繼續講述那個交叉雙臂的男人的故事,講述他那遲遲未兌現的歸來。不,這不是痛苦;這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