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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自由熱帶稀樹草原與第九王國 第四節

第三部分 自由熱帶稀樹草原與第九王國

第四節

不只是那個印第安女人,而在那數以百計的村莊里,人人都把我當作一個老相識或者老相識的兒子。我也只能是這樣的人,因為從來就沒有陌生人來過喀斯特。像奧德賽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一樣,那麼後來在尋找他的過程中,我,他的兒子,也有一次醉醺醺地躺在地上了。在我們家鄉,人們最多不過是喝喝果子酒,而且僅僅是為了解渴。我向來就遠離那些酗酒的同學,也不是打那次一起去維也納旅行之後才這樣。當時,他們中有一個在呻|吟和窒息中從青年旅館的架子床上噴射出一股強大而酸臭的洪流,迎頭澆在我身上。光是那酒精味、那奇怪的咕嘟聲,首先是酗酒者那一瞬間洋相百出的舉止就讓我感到毛骨悚然了。要說喝酒,我向來不過呷一口而已。可是在喀斯特,在野外,在陽光下,在充滿芬芳的和風裡,酒對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開始——那個生動的詞彙又是什麼呢?——對上口味了。他一口接著一口地喝酒,每喝一口都把酒杯放下,而且常常在喝第一口時,他既感覺到與現實存在的親密聯繫,又感覺到了平等,就像在兩個終於同等晃動著的秤盤上一樣。隨之,我看得更確切了,夢得敏銳了,認清了各種各樣的聯繫,擁有了一個個按照層次劃分得清清楚楚的空間間隔,它們以順時針方向給我描繪了一個井然有序的世界,我根本不用自己隨之旋轉。簡直不可思議,人們怎麼會把「葡萄酒」誹謗成「酒精」呢。
在這樣一個夜晚,我在一個喀斯特火車站裡等待著最後一班客車。還要等好久,於是我坐在雪松旁的草地上,又在碎石上走來走去,描繪著候車室桌子上的條紋連同我放在上面的木棍,注視著那個塗成綠色的、缺少管道的鐵爐子。外面繁星似錦的天空之下飛動著蝙蝠的影子。一個溫暖的夜晚,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紫藤的香味比丁香的柔和。我不禁想起了帝國時期那個計劃,那就是把維也納到的里雅斯特位於斯洛維尼亞的一段鐵路線修成地下線,用一條穿越喀斯特溶洞的地下通道連接起來。我走過來走過去,然後經過一個亮燈的地下室窗戶。它之前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彎下身去,望進一間大房子里。裏面有一排書牆,一張床,布置得舒舒服服的。床鋪得整整齊齊,被子疊著,好像是為使用者準備的。床頭燈的一圈亮光照在枕頭上。這莫非就是哥哥,那個逃兵哥哥藏身的地方吧!我向後退去,在上層一扇高窗前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側影。她悉心照料著他。在她那裡,他過得挺自在的。

當時在喀斯特,清醒的時刻,無論是夜晚還是白天,是那樣明亮,夢幻是那樣昏暗。它們把我從那夢寐以求的天堂里驅趕出來,又把我推進地獄里,沒有平日的人群,我既是個該死的東西,又是個頑皮的傢伙。我害怕睡著了;因為每個夢都關係到我愧疚自己不待在家裡,不留在親人身邊。這時,我在那兒始終只看到莊園,從來也看不到一個人。而且莊園是廢墟,屋頂塌陷到房子里,花園裡荒草叢生,群蛇亂舞。從家人那裡,除了他們越來越遠的抱怨聲,沒有任何蹤跡。或者就是幾個像是融化的冰塊留在地面塵土裡的痕迹。我一次又一次醒來后,成了一個墮落的人。就連白天的陽光、洗禮風、行走、院里晾曬在我房間窗下的、不禁讓人想起漁網裡的一堆洋蔥都隨著時間的推移失去了它們的力量。於是我下定決心,隨時隨地朝著家鄉方向逃去。
另一次,那是一張空空的床,它向我敘述了格里高爾。我經常乘坐喀斯特火車,或者也只是在那些如此奇特的火車站停留。那些火車站,一般都遠離村莊,坐落在荒郊野外,常常只是通過羊腸小道可以到達,也沒有標識牌。一到晚上,有些火車站就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只能摸索著向前才找得到,最好是叫一個當地人當嚮導。就在火車要到達之前,儘管我作為獨一無二的候車人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可整個站區自然都亮起來了,顯現出一片寬闊,有多種多樣的設施,像一座工廠大小,像一個地主莊園雄偉:亮閃閃的碎石,雪松下的噴泉,在發出芳香的淺藍色紫藤叢中閃爍的房屋立面,徽章似的盲窗。在這裏,頂層上也住著人。在下面狹小的辦公室里,一個男工作人員坐在閃亮的配電盤前,就像是坐在宇航員座艙里。而在他的頭頂上方,一個相關的女人穿過房間過道,從許多窗戶前走過。在荒漠的寂靜中,一再響起刺耳的電話鈴聲,最後就是預告的排鍾,像發號施令似的維持著秩序。條條軌道幾乎全部都深深地開鑿到喀斯特岩石里,就像切入峽谷似的。與之相應,火車越來越近的響聲,嗒嗒聲和隆隆聲發出陣陣迴響,與地鐵隧洞里的迴響不相上下。外面荒漠中那強大的鏗鏘聲常常直接伴隨著車站裡的鈴聲,聽上去,彷彿火車瞬間就會風馳電掣般地從岩洞里鑽出來,又消失在許許多多的峽谷彎道里,許久之後又從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迴響起來,伴隨著一艘遠洋輪船那間歇重複的洪亮鳴響。你還以為是耳朵聽錯了,喀斯特這個轉動的管風琴終於從後面的漆黑里閃現出來了,在所有音區里又是鳴叫,又是呼嘯,又是顫唱,又是轟隆。從車頭前面那構成三角形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來,其中額頭上那隻在靠近時熄滅了。更加離奇的是一列列急駛而過的貨車,那巨大的車廂一片黑乎乎的樣子,常常是每個車廂都不一般長,其間也立著一排排未裝貨物的底架,帶著高高聳立的支柱,一排看上去無窮無盡的連合音九_九_藏_書栓,伴隨著強有力的叩擊、錘打、啪嗒和敲擊,在空曠的地方,留下了一條散發著鋼鐵氣味的拖帶,嗡嗡和歌唱,彷彿人類世界是不可戰勝的。


在那棵行道樹下,沒人採摘,梨子成堆地落在地上爛掉了。我走到窗前,看到父母雙雙躺在裏面小屋的床上。他們緊緊地摟抱在一起,相互側著身子,男人把一條腿搭在女人腰上。他們翻來滾去,於是我輪番看到了這張和那張面孔。強悍的父親畢竟表現得力不從心了,最後癱倒在妻子胸前,把那件他復活節之夜披著的、在教堂地上伸展開四肢朝拜的大衣紅紅火火地披在肩上。母親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瞪大眼睛,想要靠著丈夫的摟抱繼續活下去。——多年之後,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下,我還在床上那個地方發現了一棵生機勃勃的橡膠樹。回想起了當年的痛苦隱秘,才真正地感受到了,並且事先看到了那個時刻,那攀緣蔓生的觀賞植物似乎又會屈從於一個彎曲的人性。
一路上,我才為自己南斯拉夫之行的最後一站贏回了平靜。我乘車前往馬堡,或者馬里博爾,為的是尋找哥哥的學校。然而,尋找畢竟是沒有必要的。從火車裡望去,眼前顯現出那座山丘,上面坐落著那個我從戰前的照片上似曾相識的小教堂。近前一看,也好像二十五年過後,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沒有什麼被毀壞了,也沒有增添什麼。惟獨那個塗得五彩繽紛的大蜂房坍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五顏六色的蜂箱散落在果樹之間的草地上。我在這片開闊自由的綠色場地上走來走去,注視著主樓前的扇葉棕櫚樹,注視著纏繞在一棵楊樹上的野葡萄,注視著大片蔓生在一棵鵝耳櫪那光滑的樹皮上的花體字母。許多字母向上通往一座側樓大門的台階(「到了晚上,他就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那裡」)。我事後希望這樣的活動、這樣的種植園、這樣的完美之地就曾經應該是我的寄宿學校。我攀葡萄山而上——這時,腳跟上的泥土變得越來越厚重了——,覺得需要一再彎下身去,用手抓進泥土裡,收集起來,隨身帶走一些。保存,保存,再保存!在這包含著碎煤塊的灰岩山裡,我挖出碎煤塊來。而且今天,也就是過了二十五年之後,我依然用它們在白紙上畫起一道道歪歪斜斜的筆畫:你們現在才有用武之地了。
我常常在敘述中提起數字、年份、公里數、人數和物件數,為此我始終不得不克制自己,彷彿數字與敘述的精魂水火不容。因此,應該再一次說說我那個創作童話的老師。其間,他已經退休了,我偶爾去看望他。他在城外邊修了一個花園,裏面有一間屋子,他有時甚至在那裡過夜,而且那個蒼白的歷史家面孔變成了栗色的地質學者面孔。他母親還活著,一個白髮老人,儘管我經常去那兒,可我從來還沒有見過她;我向來只是聽到她透過門與自己的獨生兒子說話,不再像以前那樣用言語了,而只是用敲擊來交流,兒子一邊數著敲擊聲,一邊領會著其中的含義。他已經放棄創作童話了,取而代之的似乎就是數數。據說還在童年時期,他就默默地、常常不自覺地、持續地數著數。他當時覺得這是一種病。可是後來,當他獨自在尤卡坦的原始森林里探險時,他自覺地發現了數數,數自己的步子,數自己的呼吸節奏是一種生還的手段;數數常常幫助他克服危險,是比任何童話都強有力的符咒,比任何祈禱都管用。現在,年齡大了,他越來越對與日俱增的公眾標識和廣告圖像敏感,覺得自己就安居在數字之中,連那些價格牌和加油站的夜光鍾都不例外。那些遠古的詩人不就把數字看成了超越一切訣竅的東西嗎?數數,它使他變得溫和,讓他悠然自在和富有秩序,並且悉心照料著他。他因此也擺脫了那個頭版頭條世界。他神聖的數字就是瑪雅人的數字:9和13。進屋之前,他要分9次把鞋蹭乾淨;清早起來,他要把自己的枕頭抖13次;一定要等到有13隻鳥兒從花園上方飛過,他才出門幹活,並且要歇息9次;晚上睡覺之前,他要轉9乘13個圈。
剛到達這小城裡,這位返回家鄉的人就陷入了那社會的喧囂中。他覺得,就是在他離開的日子里,這個社會也一如既往地運轉著,尋求著一個犧牲品。而現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人,這個敵人又回來了!就在過來的途中,他們開著自己的小車超越了他,並且告訴其他人,他靠近了。他們的派遣隊化裝成夜晚散步的人,在等待著他。那些掛在身上牽狗的皮帶實際上是槍背帶。他們從街道各個角落傳來的口哨和呼叫無非是用來包抄人的。然而,在這一天,他們不會動這個敵手一根毫毛。他注視著他們的眼睛,彷彿他在敘述著這樣一個遙遠的國度,使得他們不是不由自主地問候他,就是看到別處去,比如朝著那鼠疫災難紀念碑望去。當他們朝著那些動物轉過身去時,這更多是出於擔憂,既為了自己,也為那四條腿朋友。
這樣一個忠誠的許諾,當時在喀斯特,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獨自當作自己的「婚禮」來慶賀,後來依然如故。事情發生在一個星期天做完禮拜之後,一家旅館四面圍著牆的大院里,一棵枝葉稀少的桑樹下。當時,我正好坐在那裡飲酒,大大小小一群人身著節日盛裝,從大門走進來,看那高興勁,彷彿「走向和平」的祝福把他們所有人依然緊密地連在一起。孩子們跑來跑去,大人們不間斷地相互轉過臉去,有一個獨腿男子和一個矮小女人使得這場輪read•99csw.com舞錦上添花。他們向我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打招呼,一副友好且不言而喻的神情,男人們個個都脫去禮帽,女人們個個都面帶微笑。他們坐在一張長條桌旁,然後桌上需要鋪上幾條桌布。桌布在高原風裡不斷鼓起,又隨著時間變紅,不僅因為酒,而且也因為那些落下來的軟桑葚。這一群人雖然愛說愛笑,可是從中並沒有突現出一個代言人更高的聲音來。我注意到了一個年輕女子,她從頭到尾一聲不吭,僅僅是個聽眾,全神貫注,兩眼幾乎眨也不眨一下。最後,她微微轉過腦袋,打量起我。她神情嚴肅。隨之,這個聽眾變成了一個發言人,而被問話的人就是我。沒有微笑,沒有撅起嘴唇,惟有一雙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眼睛告訴說:「你就是。」驚恐之中,我險些向一旁望去。然而,我抵擋住了這目光,鎮靜下來,並且自己找到了一種類似鎮靜的嚴肅,如此強大,彷彿這二十年之久我過的是非人的日子,沒有意識,沒有靈魂,只是在遇到這雙女人的眼睛時才醒悟過來了,才獲得新生了。果真如此啊;那舉足輕重的事件就發生在這裏;我心上之人的容貌就顯現在這裏!於是,這位年輕人就在一種我們兩個獨自可以感受到的儀式中嫁給了這個女人,儀式詳盡,層次分明,隆重,莊嚴——「以心對天國!」(sursum corda)——,還有喀斯特陽光和海風陪伴,同時又保持距離,羞怯,沒有言語或者姿態,在目光中心心相印,沒有證人,除了這兒的敘述,也沒有任何證明。面對面,衝動接著衝動,一個人如此接近另一個人,直到你是我,我是你。桑樹下一個值得崇敬的人。你就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女人。從她身上讓我感受到了她就是我的心上人。
這些日子里,我也兩次看到了失蹤的哥哥。在火車站低地里的那天晚上教我認識到了,一個地方常常只有通過相鄰的地方——刑訊隧道通過先驅隧道——才會成為完美的化身。於是,我現在避開那些在哥哥的信里提到的喀斯特村莊,相信通過探究所有與它們相鄰的地方能夠更加清晰地描繪它們。

我很高興,又和奧地利久別重逢了。我感覺到了,就是在喀斯特,我也非常迷戀這中歐的鬱鬱蔥蔥。這是我天生就註定的。又從那熟悉的一側觀看著拜岑山,「我們的山」,這也讓人心曠神怡。想像著在繞口的外語天地里,首先是在困苦中度過了這些日子后,現在又要被包圍在那熟悉的德語里,這就足夠了,而且獲得了安全感。在從邊境車站前往布萊堡市途中,我在那被五彩繽紛的雲朵粉飾得絢麗燦爛的夕陽西下的天空上看到了第二個更加深邃的天空。這個天空在靈光中紅光四射。而這位行者發誓要與人為善,好像那是他不可分離的部分,沒有什麼奢求,也沒有什麼期待,是在自己的祖國充當客人而已的那個人。那一個個樹冠拓寬了他承載的肩膀。
在這同樣的時間里,我也第一次看到有人死了。我經過一個村子時,險些被一個女人撞翻在地。她從一戶人家的大門裡衝出來,在街道上打滾,尖聲嘶叫著,兩膝蜷縮成一團,彷彿處在分娩時的陣痛里。她被抬到一張長凳上,伸展開四肢,腦袋向後耷拉著。我從來都沒有聽到過像她最後的氣息那樣深沉和充滿哀訴的聲音。死者的下嘴唇還蠕動了一會兒,節奏變得越來越慢,就像是為了這樣來吸氣似的。等到這種蠕動凝固了,在這簡直震耳欲聾的無比寂靜中,我想像那嘴唇上還書寫了什麼東西,而這書寫的文字現在已經寫完了。我覺得,彷彿我認識這個陌生的女人,而且對家屬來說,我和他們一起在靈旁守夜也是不言而喻的,儘管後來在不間斷地做十字架念珠禱告時,我兩眼都睜不開了。死者臉上沒有皺紋,然而那乾癟和變形的眼皮上依舊銘刻著一切痛苦。奇怪,面對這個素不相識的死者,我頓時肅然起敬;奇怪,我發誓要無愧於她。

事實上,每踏進城裡一步,仇恨與厭惡就在我的心裏增多。我感到胸腔里熱血沸騰,怒火中燒。他們在那兒又是齊頭並進,又是邁著趾高氣揚的步子,又是小步奔跑,又是慢慢悠悠地漫步,又是吧嗒吧嗒地拖著腳行走。他們在交通車輛的呵護中相互咧嘴對笑。他們的聲音不是幸災樂禍,就是叫苦不迭,或者假裝虔誠,驅走了天上的蔚藍和地上的蔥鬱。比起這些聲音來,樹枝的沙沙作響或者木頭蟲蠶食的響聲都顯得有靈魂了。他們說出的每句話都是客套話,一句比一句無情,從「停止使用!」到「一首詩等等」。無論是望著或者聽著這一切,我都恨不得噴出火焰來燒死他們。這些同代人是徹頭徹尾愛乾淨的人,髮型整潔,衣冠楚楚,禮帽和扣眼上別著閃閃發光的徽章,散發出這樣或那樣的香氣來,指甲修剪得盡善盡美,皮鞋鋥亮(此時此刻,引人注目的是,他們歡迎的目光最先落在了我那泥跡斑斑的鞋面上)——然而,這整個人流里卻充斥著一種簡直是有罪的、應該受到懲罰的醜陋和奇形怪狀。在我看來,這個中的原因就在於那缺少的目光色彩,它已經被一種冥頑不化的心懷惡意磨滅了。當我思考著這也許不過是我的想像時,就在同一瞬間,有人斜眼瞥了我一下。這目光氣急敗壞,恨不能把最先遇到的這個人殺死,接著閃著移向下一個人。在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心裏,思考重新開始了。在這群人里,有不少曾經刑訊和殺害他人或者為之至少拍手叫好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自己的https://read.99csw.com圈子裡。他們的子子孫孫似乎也會如此忠誠不渝,不假思索地把這傳統的東西繼承下去。現在,他們作為懷著強烈復讎心理的失敗者緩緩走去,厭煩了這簡直持續太久的和平時期。誠然,他們一天到晚都在忙忙碌碌,可是,他們的工作並沒有為他們帶來什麼樂趣——他們最多不過是滿足於不是把誰送進監牢里,就是向他發出警告——,所以,他們憎恨自己,與現代格格不入。在我的心裏,簡直就渴望著那一個,真的,我似乎能夠回敬的基督徒目光。白痴、傻瓜、瘋子,復活這個幽靈隊伍吧,只有你們才是故鄉的歌頌者。那麼後來便是一個動物。由於這個動物的出現是作為小城市所有被追蹤的人的化身,它使得我平靜下來了,並且為這個鄉巴佬在這區區小國的背後展現出了那個最廣闊的王國,有草原、海濱和大海。黎明時分,突然有一隻野兔出現在城邊上,它拐來拐去,穿行在車輛和行人之間,橫越過中心廣場,誰也沒有發現,就又消失了。野兔,被追蹤著的徽章動物。
第二天,在回家的火車上,人們一下子蜂擁而來,車廂里擠得水泄不通,彷彿這是最後的逃亡機會。(之所以這樣說,只是因為之前的車次被取消了。)夾在一堆陌生的軀體之間,猶如沒有了手臂和腿腳,連下巴都扭歪了,免得撞上旁人的下巴。我逐漸在心裏感到了一種越來越多的愉悅。我擠在這群人里。如此擠成一團,這甚至變成了一種愜意,而且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比如我看到一個男人在這種迫不得已的境況中居然找到了讀書的空間,一個女人在編織,一個小孩在吃蘋果。到達邊境之前,獨自享有這列車廂,這是悲哀的奢望。
我看到自己到達目的地了。我本來就沒有打算找到哥哥,而是敘述關於他的事情。——另一個記憶攫取了我:在一封前線來信里,格里高爾在一句話里提起了那個傳說中的王國,它在我們斯洛維尼亞祖先的語言里叫做「第九王國」,是大家共同追求的目標:「要是我們大家失散後有一天又重聚在一起,乘坐上披著節日盛裝的四輪單駕輕便車,前往第九王國,參加第九代國王的婚禮——聽著吧,上帝,我的請求!」這時,我覺得他那虔誠的願望可以轉換到人世間來實現:文字。就像火車站地下室里那張空空的床一樣,我似乎也把外邊車站房屋正面的那個寒暑表(是由世紀轉折時期一位維也納光學儀器製造者製作的)、旁邊那個三腿木凳子、候車室里的葡萄圖案和蟋蟀的啾啾聲轉換到我們家的屋子裡。就這樣,我要乘坐的火車越來越近了,蜿蜒穿越過荒野,一陣陣轟隆,又一陣陣減弱,若即若離,突然又爆發,機車頭燈的光芒遠遠地從一條條深谷里預先掃射過來,然後自己出現了。車頭最後停下來,所有那些內部小燈勾繪出了一道道細小的輪廓,一個噼噼啪啪、力大無比和童話般的龐然大物。一節節車廂里坐滿了從各個城市、從海濱、從國外返回家鄉的人,有打鼾的,有猜縱橫填字字謎的,也有編織的。
那些童年的地方,雖然它們的名字我天天聽得耳熟能詳,可是我始終不過是接近它們而已。它們不也放射出比那些我真的已經走過的地方更加強烈的光芒嗎?比如在雅恩費爾德平原東部邊緣,有個叫聖盧茲亞的小村莊,除了一座孤零零聳立的教堂,幾乎什麼都沒有,父母親經常提起那個地方,因為他們是在那裡結婚的: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可是我把它的周圍都走遍了。由於我感知的聖盧茲亞也許無非森林深處一條耕田邊緣的犁溝,或者傍晚教堂的鐘聲和公雞鳴叫。因此直到今天,我都覺得,彷彿那裡開始了一個新的世界,儘管它距離家鄉步行不到個把鐘頭的路程。後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時刻,又是在一家旅店前,在那樣一個鄰村裡,我看到哥哥從大門裡走進來。我覺得他出現在一個擁擠的人群里,因為教區在慶祝他們的教會日,人們從喀斯特高原四面八方來到這裏朝聖。他真的進來了嗎?沒有,更確切地說,他只是站在那兒,站在大門口,站在門檻上,雖然出出進進的人很多,可是在他周圍卻形成了一個沒有人的空間。伴隨著這一時刻,他向我再現了他那個時代,也就是世界大戰前那個時代。哥哥比我這個二十歲的後人要年輕,並且剛剛經歷了他青年時代的最後一個節日。他穿著那套其間已經傳給我的寬領西裝,而他的兩眼——他兩眼望去——在夢想著逃離那些深不可測的洞穴,走向無限的廣闊。雖然我一動不動地坐在同伴中間,可是同時覺得,彷彿我站起身來要證實我的存在似的。這個小夥子那一雙眼睛黑得不能再黑了,猶如那些在夏日里到處都成熟了的接骨木果球的色彩,也綻放出其生機勃勃的光芒。我們久久地、一動不動地面對面站著,遙遠,不可企及,無法搭話,在悲哀、從容、坦然和無望中融為一體。我額頭骨上感受到了陽光和微風,觀看著黑乎乎的小通道兩旁的慶典活動,哥哥的形象就夾在其中,知道自己身在一年的中間。神聖的先人,小夥子殉難者,可愛的小孩。
這位老人就說到這兒了。——與之相反,在這敘述結束時,即使我今天就死了,我現在看到自己還處在人生的盛期,注視著空白紙上春天的陽光,迴響著秋天和冬天,並且寫起來:敘述,沒有什麼更現實的東西比得上你,沒有什麼更公正的東西比得上你,你是我最神聖的東西。敘述,遠方戰士的守護女聖徒,我的女主人。敘述,一個個寬敞無比read.99csw.com的運輸工具,天國之車。敘述的眼睛,映照出我吧,因為惟獨你認識我,賞識我。天空的蔚藍,通過敘述,降臨到這低地上吧。敘述,參与的音樂,赦免、恩賜和凈化我們吧。敘述,生機勃勃地擲出字母,充溢那詞句的聯繫,組合成文字,以你別開生面的圖案表現出我們共同的圖案吧。敘述,重現吧,這就是說,重新活躍起來吧。一再推遲一個不許存在的決定吧。盲窗和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願你們是敘述的激勵和透明水印花紋。敘述萬歲。敘述一定要長存。敘述的陽光將會永遠普照在那只有伴隨著生命的最後一息才能夠被摧毀的第九王國之上。從敘述王國里被驅逐的人,和你們一起離開那悲傷的本都,返回吧。後來者,當我永遠不在這裏時,你會在敘述的王國里找到我,在第九王國里。在你那雜草叢生的田間小屋裡的敘述者,你懷著地方意識,哪怕你平靜得一聲不吭,也許沉默數百年之久,傾聽著外面,沉浸在內心,可是過後呢,王者,孩子,集中心思,挺直身子,支撐在胳膊肘上,微笑一圈,深深地呼吸,再拿起你那調停一切爭端的東西開始吧:「……」
第二天,我聽人家說,他們之前壓根兒就沒有看出我喝醉了;我不過是「非常嚴肅和傲慢」而已;兩眼「直冒光」;我在向所有人宣告他們實際上是什麼貨色;最後我就語法發表了演講,首先是關於斯洛維尼亞語中不存在的「被動式」,因此可以要求斯洛維尼亞民族最終一定要放棄作為「遭受痛苦的民族」而自我哀嘆。
當我獨自飲酒時,感覺就是這樣。可是大家湊在一起——同伴們真的都去投奔忒勒馬科斯——時,我時常就失去了對度的意識。我雖然不酗酒,也不像別人那樣常常一口氣干光,可是我把酒喝進去,卻嘗不出它的味道來,尤其想成為那個最終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人。一天夜晚,雞已經打鳴了,同伴們個個都喝得不省人事,我一站起來,發現我生來第一次醉酒了。剛走出幾步,我就栽倒了。我面朝下趴在草叢裡,連一根指頭再也無法動起來了。我還從來沒有感受過自己與大地如此地親近。我聞著大地,感到大地就挨著臉頰,聽到地下河在深處洶湧澎湃,並且暗暗地笑起來,彷彿我完成了什麼事情似的。當人們後來拽著胳膊拖著腿把我弄到屋裡時,我也能夠把我的成就說出一二來:一輩子都想要獨立自主的我終於表現得像我現在這樣無依無靠。這個人終於可以服服帖帖地讓人幫助了,他曾經暗地裡經常如此氣急敗壞,因此誰也不會趕去幫他的忙——一種解脫。
無數個夜晚里,我在屋前踱來踱去,直等到我可以進去走到那兩個人跟前,我愛他們,因為感謝他們生養了我。——而對接著發生的事情,始終還留在我心裏的不是什麼別的畫面,而是熱切和巨大的渴望,我空空的雙手、等待著接受父母的目光,永生永世。


回到地球上吧:遠處顯現著林肯山村幾扇亮燈的窗戶,就像鑲嵌在那黑沉沉的同名山脊上一樣。彷彿這山脊是一座太古的建築,如今變成了一片現代化的居住群。到了那個設有奶站的、標志著地界的三岔路口,我慶幸自己身上壓著裏面裝著那兩本厚書的海員背包。不然的話,我或許會歡呼雀躍起來。屋頂上,首先是那些飽經風雨滄桑的木屋頂上,閃爍出銀色的亮光,屋頂在其中彎曲成了尖塔。那個護路人影影綽綽地站在門房入口。他問候我時,聲音顫抖,聽起來像是從與世隔絕的遠方傳來的,也不期待著得到回應,帶著清真寺里宣禮的人在尖塔上召喚的腔調。在一個遠離公路、坐落在一條果樹林蔭道盡頭的莊園前,一家村民悉數緊緊地挨著坐在一張長凳上,沉浸在相互認同的默契中,猶如那個轉化到塵世的夏夜的完美化身。我繞道走到公墓前:沒有新添的墳堆(我後來一次次回家時才有,自然每次都少不了)。在回我們家的路上,一個女鄰居從我身邊走過,一聲不吭,半揮起手臂,一個深深地印在心裏的無能為力的標誌。我再也無法辨清響在我耳際的沙沙聲是來自旅店的風扇呢,還是我的熱血里。
我尾隨著它,來到一個下等酒吧里。我所了解的下等酒吧,迄今只是道聽途說來的,它因為是酒鬼的聚集地而聲名狼藉。在那裡,我後來又碰到了來自市民行列的幾個人。他們坐在那些墮落和出軌的人之中,像變了個人似的。彷彿他們終於成為平民百姓了,從而放射出善於交往和令人信賴的光彩。他們迫不及待地要敘述,不只是關於戰爭。在記憶中,我從他們那裡聽到了一首異常溫和的感恩歌和哀歌,關於甜蜜的童年,關於被竊取的青春,看到他們是孤苦伶仃的人,是逃亡者,是被趕出局的人。他們正是那些遭受著身在同類朋黨之中折磨的人;他們也正是那些做夢都想得到接納的人,不是被一個顯貴的俱樂部,而是被這個熙熙攘攘的集會接納。熙熙攘攘?人們也許在七嘴八舌地說這說那,可是我覺得,似乎我聽懂了每句話。對我來說,這個煙霧繚繞的洞窟的中心圖像就是一個一目了然的秩序的圖像。這個秩序是由個體放縱與共同迫切的嚴肅之間的相互協調來調節的。女服務員去哪兒,哪兒就有座位,廚師的手臂端著菜盤,從蒸汽里伸出來,就像從雲里伸出來一樣。洗九-九-藏-書牌時的響聲不禁讓人想起狗耳朵的抖動聲和鳥羽毛的嗖嗖聲。滾動著的色子塊的響聲替代了音樂。只要電話鈴一響,個個都抬起頭來,期待著去接電話。站在櫃檯后的女店主睜著一雙什麼都不會使之吃驚的眼睛。一個農婦進來,在這個環境里顯得非常陌生。她把一捆新洗好的衣服放在自己那個趴在桌子上沉睡的兒子一旁,給自己要了一杯燒酒,然後藉以慢慢消磨起時間來。我旁邊那個人問我是誰,也聽到了我的回答。我們肩並肩站著。後面可以看到一片菜園,前面望出去是大街,一輛輛小車嗖嗖地駛過去,一輛未亮燈的公共汽車超越了一輛亮燈的,猶如在一個無名而自由的大都市裡。

小教堂坐落在山丘的一塊岩頂上。山下的農業學校如此完好無損——一個個樹冠伴隨著一片橄欖林的閃爍,灰色的瓦屋頂格外醒目,像一種神秘的文字——,這塊小小的聖地是如此荒蕪不堪。看樣子,彷彿我走進了出現在我那些噩夢中沒有屋頂、無人居住的房子里。祭壇石被打碎了;壁畫讓那些搶佔山頭的人塗改上了他們的名字(惟獨還留下了對聖像柱藍的想像)。地面上,在十字架下殉難的耶穌的雕像被埋在瓦礫和碎木片里,倒卧在那裡,身首分離了,鐵絲網取代了荊冠。入口的門檻被樹根撕裂了。我並非獨自一人待在那裡:一個年輕人站到我身旁,兩臂交叉在胸前。然後,我聽到他只是一個勁地深呼吸。後來還有一隊人走進去,看樣子,像一群集體出遊的人。更加讓人意外的是,他們都拐向小教堂,叉開兩腿列隊站在前面。這片廢墟博得了他們徹頭徹尾不理解的目光,而這位祈禱者又招來了他們同樣懷疑的目光。隨後繼續走去,這目光變成了一個共同的、獃滯的冷笑,與其說是嘲諷,倒不如說是詫異和窘迫。這時,我才從永恆的夢境里被拖出來,我獲得了一個清清楚楚的歷史圖像,無論如何是此時此刻這個地方的圖像。在這裏,我並不是不要歷史,而是要的另一個。我覺得,這個獨一無二的凝神的人就是它的化身,就是它的人民,昂首挺立,意識清醒,容光煥發,聚精會神,堅定不移,不可征服,天真單純,擁有權利。
夜幕降臨時,我站在下面城牆裡,站在德拉瓦河大橋上。這條河在東邊距我出生的村莊不到百十公里的地方成了另一條河。在家鄉,它沉陷於特羅格峽谷里,掩藏在茂密的野生植物下面,河岸幾乎難以到達,流水幾乎無聲無息。而到了馬堡這裏,便又露出自己的身影了,成了這片平原上遠近可以看見的、閃閃發光的動脈,快速地流去,時而一個個的沙灣已經預示著黑海離得不遠了。用哥哥的眼睛來看,我覺得它具有王者的風範,就像插滿了無數的信號旗一樣。那碧波蕩漾的水面重現了那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猶如一個個車廂從平行的火車橋上投下的陰影圖像,重現了那個隱秘的帝國的盲窗。那些戰前的筏子又順流漂去,一個接著一個。我悠然自在地走在橋上,人群越來越稠密了,人人都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睜著在風裡眯起的眼睛。球形橋燈散射出一片白色光芒。在這座橋上,左右兩側都是穹頂結構。從那時起,我的目光就在世界各地所有的橋上尋求著那樣的東西。身後那些接連不斷走去的人讓我感到腳底下在震動。我用雙手緊緊抓住橋欄,直到我把這座橋連同風、夜晚、橋燈和行人一起轉換成了我,並且心想著:「不,我們不是無家可歸。」
我們家個個房間里都亮著燈,姐姐坐在外面的長凳上,獨自一人。雖然她的目光認出了這位來者,可是她並沒有歡迎他的歸來。她臉上露出了一種絕望的神色,那樣無辜,我開始還把它看做是幸福。然而,我過後覺得才弄明白了,與其說是為彌留之際的母親而絕望,倒不如說是為那個失去的心上人而哀傷,數十年之久,永世永生:「舞伴加哭喪的女人」。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從來還沒有見過一個更美的女人。我想吻去姐姐臉上的悲傷,而此時此刻,出於憐憫,那神秘的東西被激起了,然而,她卻無動於衷。
回家之路穿過沒有人煙的平原,籠罩在沒有月光的星空之下。一如既往,當我久久離家之後,走近村莊時,總是興奮不已。我的心簡直像過節似的。它拉著我走去,彷彿我被這個地方吸住了。然而,我卻一再告誡自己的心靈放慢步子。夜晚暖融融的,在這個地方太少有了,惟一的響動就是時而傳來的狗叫聲。雖然哪兒都再也沒有大戶農家了,可這狗叫聲不由得讓人想起寬敞的田園來。繁星撒滿天空,甚或連那螺旋星雲都清晰可見。一個個獨立的畫面相互交織在一起,共同展現出一座覆蓋地球的宇宙之城。銀河呈現為它的交通大動脈,而周圍的群星為那條與之相應的機場跑道鑲上了亮邊。整個城市都作好了迎接的準備。我想像著火星上那座山峰,它幾乎比珠穆朗瑪峰還高兩倍。山坡上的天空家園綿延向四面八方。
然後,在外邊正牆上,我找到了哥哥的名字。他以無比優雅的字體,用大寫字母把名字刻在灰泥面上,那樣高,想必他此時是站在牆腳上刻上去的:GREGOR KOBAL(格里高爾·柯巴爾)。這事發生在他離開學校回到敵視他的祖國的前一天。在這個祖國里,等待他的不是一個心上人,而是那種陌生的語言和那場戰爭,被小夥子們看成是對手。可在這裏,經過這些年,他成了小夥子們的朋友。寧靜包圍了我。草叢裡響起下雨的沙沙聲,那是蜻蜓的一對翅膀發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