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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自由熱帶稀樹草原與第九王國 第三節

第三部分 自由熱帶稀樹草原與第九王國

第三節


雖然我在喀斯特的時間幾乎只是走走停停,再繼續走,可我從來就沒有過通常會感受到是個廢物和無所事事的人的內疚。每到一個新地方,那自由的歡欣鼓舞並不是來自什麼超脫,我終於明白了,自己是超脫不了的,更多是心心相印。跨上這片高原門檻之後,太陽穴里就搏動起來了,我不是一再默默地說:「現在我們來到這兒了!」不是看到單槍匹馬的我處在多數之中嗎?應該像父親的日常工作一樣,堵住一個洞,纏上一條繩,劈劈松木柴火,有時候為母親恢復健康做做儀式。那麼我也想像著,用我對喀斯特的研究來服務一件事情,也就是說不僅是一件好事情,而且是一件偉大而輝煌的事情。許多動因共同匯聚到一起了:表明自己無愧於祖先,要以我的方式來拯救他們所代表的東西;成為那位老師名副其實的被如此寄予厚望的學生——反正是他惟一的。在與我想像中的對手決鬥——奇怪的強迫症——中,令人折服地虛晃一槍;正好通過來到這遙遠的荒無人煙之地,忍受著各種各樣的困苦,來為自己贏得女人中飽含深情者的愛情——然而,有某種東西超越了這一切,我不妨稱之為慶祝狂歡的衝動或興緻。
這樣的自由自在是從哪兒來的呢?當時首次四面環顧時我就如此自問。一個地方怎麼會意味著像「自由自在」一樣的東西呢?在過去二十五年裡,我真的又多次踏上了喀斯特,背著背包(那兒惟一有這樣一個東西的人),提著提包和箱子——為什麼我覺得,彷彿手臂總是空著沒事似的,彷彿從第一天開始,那個到處與我形影不離的海員背包從我的肩頭消失了呢?
在家鄉土地上走,就是簡簡單單地把路程置於自己身後,儘可能走直線,考慮到每條捷徑,走彎路總是個錯誤,徑直朝著一個目標走去!惟獨那些不幸的人,陷入絕望的人才會感受到一種無目的的走:他們就像失去控制一樣,突然會疾速越過田野,盲目地衝進樹林里,穿過藤蔓叢生的壕溝,不知所措地走到下面的河溝里。一旦什麼時候有誰這樣無所顧忌地徑直奔去時,那你肯定就會擔心,他再也不會活著回來了。母親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就要立刻跑到村外去,實在沒有法子,才把她鎖在屋裡了。她接下來幾乎都要把門把手給弄斷了。對鄉里人來說,散步者的悠閑自得和漫遊者的大步奔走都是陌生的,各種專業登山以及潛隨捕獵也一樣。獵人始終是外鄉人。這裏只有去幹活,進教堂。也許還有順道上酒館,再就是回家。兩條腿平常不過是運送東西的高蹺而已,而身子就僵直地架在它們上面,通常只有在跳舞時,它們才會協調一致。一種引人注目的走並不是一個殘疾人或者傻子的走,而是被林肯山村人視為妄自尊大的走。在斯洛維尼亞語里,他們有一個專門詞,可以譯為「走起路來一陣風」。
要是沒有喀斯特地區這些托架和工具,我也永遠不會去欣賞我的祖先留下的那些東西,既不會去欣賞哥哥留下的果園,也不會去讚歎父親的屋架和傢具。直到這個時候,我總是希望我們這個家能夠加上些點綴,不光留一個盲窗,而且還要在裏面放上一尊雕像,旁邊也許還殘留著百年之久的壁畫碎片,屋子裡掛著裝飾壁毯,或者一張羅馬拼貼畫殘跡;哥哥的手風琴放在一個角落裡,上面是珠母色按鍵,在那裡閃閃爍爍,成了一件裝飾品,而且每隔幾年,用油漆滾子給牆壁塗抹出新的圖案來,這就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了。總而言之,一提起我們這片平原來,都說她的居民有一個明顯的特徵,就是實實在在。在他們的意識里,除了有用的東西和最簡便樸實的東西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可是現在,我正好在這樣的東西里看到了我多麼盼望能夠找到並且指望從這些添加物和附帶物中獲得的表現力:父親的桌子和椅子、窗樘中的十字架和門框一起不僅使這個空間適宜居住,它也瀰漫出某種精美和可愛的東西;不僅證明了一雙精巧能幹的手,而且流傳給了後世某種這個在行為舉止上常常變化無常,性情暴躁,顯得嚴酷的男子漢惟獨能夠以這樣的方式表達和繼續傳遞的東西,而且這個無非就是全部的他:站在他本人身旁,你會感到拘束和膽怯,而面對他的物品,你就可以舒口氣了,並且會從中學到洞察力。所以,我覺得喀斯特大門上的字母IHS與年代緊緊地連在一起,由父親鋸好后安在木穀倉的山牆上,當作乾草的通風孔。從此以後,我仰望著這個猶如烙刻到那飽經風吹雨淋、在陽光里變得灰暗的厚木板三角形上的圖案,就像看到了那個絕無僅有的東西,無論如何只能是藝術品的東西,而且不需要在這座房子上再添加任何裝飾了。哥哥果園裡那條綠色小道,雖說短得不能再短,可在喀斯特,它匯入一條接納了北國條條道路的、通向海洋水平線的、端直的喀斯特—中心帶,如同水溝入口那兒的石堤一樣,哥哥當年修建它是來保護腐殖質層的,此間不過是成了一堆廢墟,現在卻延伸到那些完整的、勻稱的、弧形的喀斯特—原野牆裡——彷彿它在自己的阿爾卑斯山王國里僅僅這樣沉于地下了,而在海洋附近這兒又露出來了,像第一天一樣完好無損,被南方的太陽裝扮起來了,就像去參加封頂慶典似的,比之前任何時候都顯高貴,彷彿以此要來顯露。和中國長城並駕齊驅,也有一條歐洲長城橫貫我們這個大陸。
當然,終歸有一天,即便是在中心地帶走,也會不再可能存在了,或者不會再起作用了。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敘述會存在的,並且會重複著走下去!
然而,那些發現物不就是屬於一個過去的時代嗎?那不就是某種東西最後的遺迹、殘餘和碎片嗎?它不可挽回地失去了,通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藝術再也無法拼合在一起了,而惟獨這個幼稚的發現者還要為之想像出一種輝煌來。那些想像的原始微粒不就跟鐘乳石的情況一模一樣嗎?它們生長在自己的岩洞里,在閃閃爍爍的燭光里預示為一種寶貝,而後被砸下來,弄到外面光天化日之下,落在強盜手裡不過是成了灰色的石土豆,連任何一個塑料杯都不如。不,這是因為,凡是可以找到的東西,都是無法帶走的。這裏涉及的不是你塞滿提包可以帶走的東西,而更多是它們的原型。這些原型自我展現。發現者銘刻到他的內心深處,與鐘乳石相反,在那裡會變得活躍,變得有益,可以傳播到任何一個國家裡,經久不衰地傳播到敘述的王國里。真的,如果說喀斯特的自然和造物是遠古存在的話,那麼這並不是在「從前」,而是在「開始吧!」這樣的意義來說,就像我看到一個石檐槽時,想到的從來都不是「中世紀」,而是「當今!」(天堂般的想法),像在任何地方看到新建築時一樣,那麼面對一個灰岩坑時,我也永遠不會去感受那史前時期地面突然沉降下去的瞬間,而是從那空蕩蕩的碗狀地形里一再可靠地看到了某種未來的東西升起來了,一團接一團,一種預先形式:你只需將這些東西留住就是了!我迄今沒有在任何地方碰到一個像喀斯特這樣的地方,它以其所有獨立的部分(連同那幾輛拖拉機,幾家工作和超市一起)使我覺得就是一個可能的未來的雛形。
首先,在和那個喀斯特印第安女人的合作中,我明白了,只要人家一叫我幫忙,我的問題就開始了,哪怕你有足夠的時間去作任何準備也罷。我不是去作準備,而是立刻把手指和胳膊縮到身子上,甚至把腳蜷縮在鞋裡,猶如要防衛似的。我在問自己,我對體力活兒的畏懼是不是也來自對父母形象的觀察?我不是從小就為父親那塌陷的胸腔和彎曲的膝蓋以及母親的肥臀而感到抬不起九_九_藏_書頭嗎?在學校的最後兩年裡,面對那些律師、醫生、建築師以及他們的貴夫人,這種羞慚越發升級了。那些傢伙統統都人模人樣的,儘管他們低三下四地去打聽他們的孩子是否學習取得了進步。

我跨過圍牆,身子彎到地上,土壤鬆鬆軟軟的,彷彿不久前才剛犁過似的。這塊田地狹長,中間微微隆起,後面連著一片果樹,棵棵都不一樣。是這老嫗弄錯了呢,還是她有意要取笑我,或者她就是一個瘋女人?我第一眼看見她時就這樣盤思過。當我朝她轉過身去時,她笑了,一副大臉笑容堆得滿滿的,笑聲又輕柔又迷人,像一個非常年輕的姑娘,那是名副其實的笑啊。
可是,難道可以經久不變地信賴一個地區的事物及其居民的創造物嗎?喀斯特那些風平浪靜的日子怎麼樣呢?每個季節都有這樣的日子,沒有陽光,也沒有在無世界空間中的雲層形式,而在那光禿禿的地球圓盤上——既沒有輪廓,也沒有聲音,更沒有顏色閃爍——,一夜之間,那種生機肯定就滅絕了,你自己就是最後那個恰恰還有一絲氣的東西。壓抑,與任何別的地方都不一樣,它沒有局限於蘇醒的瞬間,也無法被打鳴的公雞和後來正午的鐘聲從數百個城區驅趕出去,因為這些同樣都軟弱無力(從孤寂的屋子裡發齣電視機的迴響,公共汽車空空地疾駛而去,黑乎乎的扶桿,方向盤前的司機,像早就燒焦了似的,只是還被他們的制服支撐著)。在這樣的日子里,沒有一個死亡的星球會比這像用骨灰覆蓋起來的喀斯特更慘淡。一到這時候,無數的骨架,也就是那些所謂的喀斯特溝田凸顯出來了,像刀一樣鋒利,無法進入。然而,恰恰就是這個情景教給了正好只有一個城市才會教給一個鄉民的東西:一種步態。

什麼樣的狂歡呢?向來信仰夢幻的我,對此的回答就是敘述一個夢。那些同樣的旅客一再聚集在一個融班車和懸空纜車為一體的玻璃駕駛艙里,相互之間一句話也不說,共同前往喀斯特這個世界王國。過往的標誌是一塊閃光的、高高聳立的、蔚藍色的天空覆蓋之下的印第安納石,每個孩子都可以攀登上去,那兒也是最後一個停車站。這時,我們都到齊了。可是在繼續旅行中,看不到這個王國什麼東西,惟有這輛車在行駛,路途上如此寧靜,彷彿車停著似的。這個旅行團里,人人都保持距離,自成一體,沒有成雙成對的。雖然我在大街上認識這個或者那個人,有窗口工作人員,有「我的鞋匠」,也有小店鋪的女售貨員,而且我們平日至少相互都打打招呼,可是上了車,誰都不再認識誰了。我們一動不動地面對面坐在那裡,沒有目光交流,共同在期待之中。我們總是從一個熱鬧非凡的、向所有人都開放的車站踏上旅程。這樣的啟程重複的次數越多,車廂里的燈光就越顯得莊重。我們期盼著在旅行的終點,在這個王國的中心感受到一種不會再比之更大的陶醉:共同被接納到空虛里的幸福。當然,這種情況是永遠都不會發生的,我們連接近的可能都沒有的。相反,在最後的夢境旅途中,中途上車時我迎來了其中一個旅伴的微笑,他這樣向我自我介紹,這同時也表示認識我。相互認識的狂歡:不是陶醉和聯合,而是震驚和一致,「狂歡」的動詞可以翻譯成「堅定不移的渴望」,而狂歡這個地方則可以翻譯成「德墨忒爾的國度」或者「河谷低地」,或者「富庶之國」。
那個印第安女人,她當時接納了我,而且把我當成鄰村過世的鐵匠的兒子:我從來沒有向她挑明她弄錯了。聽她打招呼的口氣,她也是那樣確信不疑,從而讓我很高興被當成另外一個人了。況且我在她面前鼓足勇氣,扮演了一個長久在外而返回故里的人的角色。我敘述了自己童年在喀斯特的故事,這位老嫗為之又是搖頭,又是點頭。這樣的效果,只有對那聞所未聞卻又確實可信的東西的驚訝才會產生。我領會到了編造故事的樂趣。這些故事當然總是從一個確切的細節出發,一定得合乎邏輯,又要輕鬆愉快:這樣的編造是我的一份興趣。在這裏,我終於自由自在了,真的是一氣呵成的。
第一次旅行時,我在喀斯特的路上差不多逗留了兩個星期,幾乎天天判若兩人。我不僅是個尋根問祖的人,而且也是個打短工的、新郎、酒鬼、鄉村錄事、守屍人。在加布洛維卡,看到了從教堂塔上掉落下來的大鍾,斜插在地上,孩子們在上面嬉戲;在思科波,一走出荒漠,嚇壞了那個獨自在灰岩坑裡耙地的老嫗;在普利斯科維卡,在那個惟一工作日不關門的教堂里,描繪了一隻爬過祭壇遮簾的黑黃色的黃蜂;在赫路謝維卡一個像喀斯特所有的村莊一樣的、沒有溪流的村莊里,驚奇地看到了平常只是在橋頭上可以看得到的守護聖徒的石雕像;從克門的電影院走出來進入月夜裡——比理查·韋德馬克剛剛才艱苦穿過的莫哈韋荒漠還明亮和寂靜;迷失在康斯坦耶維卡的栗子樹林里,那兒生長著喀斯特僅有的高大樹木,行走時,過去所有年月里齊踝深的落葉發出刷刷的響聲,果殼也嚓嚓作響,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響聲是可以與之比擬的;穿過特穆尼卡那敞開的大門,從田間小道旁朝外,通往草原和荒漠;在托馬耶的斯洛維尼亞詩人斯萊克·柯索維爾逝世的故居前鞠躬致意,幾乎還是個孩子時,他就使得自己家鄉的松樹、石頭和寧靜的道路喚起了神奇的力量。後來從那裡出發——戰爭結束時,外來帝國王朝的統治結束時,南斯拉夫的時代開啟時——進入(「丁零噹啷地走進去」)他的首府盧布爾雅那。在那裡,他是那個服務員和那個士兵的弟兄,儼然以新時代的示威旅遊者自居,並且為了這樣的事情,久而久之,也許太溫文爾雅了,也過分地取決於喀斯特的「寧靜」(「tisina」,他的心愛之詞),——你就看看他那招風耳吧!——沒有過多久,他就離開人世了。
我首先想到的答案只有喀斯特風(也許還要加上太陽)。那是一種通常從西南方向刮來的風。它從亞得里亞海邊升到高原上來,作為持續不斷的、坐著或者站著幾乎都感受不到的氣流又掠過高原。一進入這樣的風裡,那個只會在喀斯特幾個簡直隱蔽的地方才看得到的大海就是一個永不平息的強大想像,遠比你真的站在大海邊上,或者甚至駕著帆船遠遠地向外自由自在地劃去更加可信,更具感染力。要說臉上能夠感覺到鹽分的存在,這無疑只是一種幻覺而已。可路邊像百里香、鼠尾草、迷迭香等野生草藥(全都比我們菜園裡的更要堅韌、精細和天然——每片葉子和每個精細部分同樣早就成了調料的精華),幾乎已經如同非洲的多節薄荷的香包,花白蠟樹的花蕊,從樹木里浸滴出來的樹脂,讓人想起一種濃烈飲料https://read.99csw.com的刺柏球(沒有陶醉於其中的危險),這些就不是什麼幻覺了。這種風不只是因為是從低處的海上刮來的而成為上升氣流:它極其柔和地吹拂到你的腋窩下,從而使走道的人覺得是被架著行走的,哪怕他是迎著風走動也罷。不就有古老的海濱民族嗎?首先在南方,她們最盛大的節日,就是在一定的時候,再回到被遺忘的高原上,在那裡隱秘地為風舉行慶典,可謂讓風來透露給她們世界規則的秘密。
當你繼續穿越喀斯特時,天空又變藍了(感受「天氣」,無非就是依據北方,也就是納諾山上通常密布的烏雲)。這時,樹木會順時針沙沙作響,各有各的特點,而你就會領悟到,為什麼聽上去尤其清楚和緊迫的橡樹呼呼聲能夠在古代聖賢那裡被看做神諭的聲音。你會一邊聽一邊記,你寫字時的沙沙聲會是陽光下最和諧的響聲之一。它會把你帶回到那數以百計的村莊和城區(喀斯特電影院,喀斯特舞廳,喀斯特的沃利策音樂廳)去。當夜晚到來和天空又陰雲密布時,這些村莊和城市在此刻鴉雀無聲的荒漠中,從雲層這兒和那兒的圓圈形光澤里是可以認出來的。你會在那裡受到款待,白麵包和喀斯特葡萄酒,還有特別的火腿。你一路上在品嘗著它所有的味道,從中間草帶的迷迭香越過田邊圍牆旁的百里香,再到外面熱帶稀樹草原上的刺柏球:你現在不需要更多了。以後,在你的歲月進程中,有一天,你會來到這個地方,在水平線深深的下方,那條沐浴在陽光中的霧帶就會是亞得里亞海。你這個熟悉地方情況的人,會在這裏分辨出的里雅斯特海灣里的貨船和帆船與蒙法爾科內造船廠的吊車、杜伊諾和米拉馬爾城堡以及蒂馬沃河畔的聖喬瓦尼大教堂的穹頂來。然後,你會在自己腳跟前的灰岩坑底里,在兩塊岩石之間發現那條實實在在的、多座位的、半是腐爛的小舟連同划槳,並且會不由主地饋贈給它約櫃這個名稱,因為它是整體不可分割的部分。此時此刻,你是如此地自由自在。
同樣,在喀斯特,一旦風停息了,走也會招來一陣風,並且隨著它,那些苦思冥想便悄然走開了。而那個偉大的想法又把我轉向外部世界了,沒有任何別的東西會讓人如此解脫:「朋友,你有的是時間。」也正是這有時間,它幫助這個鄉里人獲得了特別的步態,自然是一種步態,它隨著一次次聳肩,揮臂和扭頭,進一步指向了周圍的人,而目光捕捉不應該針對某個確定的人(就像有時候一個生靈,一個人或者一隻動物的特別觀望會讓你轉過身去,尋找那聞所未聞的東西,想必別人這會兒在看著,而且按照他那輕鬆愉快的神情來推測,這隻會是什麼令人高興的東西)。這樣一種步態也包括,這個行走的人本身時而不由自主地,卻越發自覺地四面環顧,不是出於害怕有跟蹤者,而是出於對不停走動的純粹興趣,越無目的越好,並且確信同時在自己背後發現了一種形式,哪怕只是柏油路面上的小裂縫也罷。真的,確信找到一種步態,確信是地地道道的步態,並且確信因此成為發現者,這使我覺得喀斯特與另外幾個我走過來的自由世界地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雖然這「起來,走吧!」也在別的地方經受過考驗,無論是在乾涸的小溪溝里,還是在大城市通往郊外的公路幹線邊上,無論在陽光明媚的白天,還是在更有感受漆黑一團的夜晚——可是,沒有一次前往喀斯特似乎不是取決於我深信不疑會超越對新鮮空氣的深呼吸,感受到新的收穫。我對這樣一個地區的力量抱以深切的期待,那樣堅定不移,因為它每次都重新賦予這個有的是時間的人一個原始圖像,一個原始形式,一個事物完美的化身,因此也沒有什麼缺憾,我或許會把它稱作信仰。洗禮風像第一天一樣起著作用,而這位行走的人被它擁抱著,始終還感受著自己是個享受現實生活的人。為此,他當然不會無所顧忌地徑直奔去,像個過路人一樣,而是會放慢速度,轉著圈子,走走停停,彎下身子:那一個個發現地往往就在你眼皮底下。他不需要強迫自己那樣做。轉眼之間,地貌和風就給他分配好了尺度。我意識到有的是時間,在喀斯特從來都沒有著急過。只有疲倦時,我才會跑起來,那也是慢慢吞吞地跑。
到了下一個休息地,寂靜中,你聽到了一聲拖得很長的、預言著不祥的蛙叫:荒漠里一個柔弱而孤獨的聲音。你會走到近前,來到一片佔去了大段路面的水窪旁。水窪清澈見底,上面漂著一根羽毛。在被撕裂成六角形圖案的深紅色底上,留下了一個個狍子的蹄印和許多鳥兒的足跡,呈箭形,輻射向四面八方,一種需要去破解的楔形文字。你在頭頂的天空上看到了類似的東西,在一片小腿肚似的雲端里——為我們的捲毛雲,有「天空開花了」這樣的喀斯特表達,同樣像用「大海流動了」來表達我們那不平靜的湖一樣——,出現了蔚藍色的一塊,形狀像你的腳一樣。那羽毛會漂動的,那狹長的水窪會在風裡緩緩地向前波動,猶如在一片水波粼粼的海浪里一樣。伸開四肢躺在水邊吧,把你的衣服疊起來當枕頭用。你會進入夢鄉的。這個沉睡的人一隻手塞在蜷在地上的兩膝之間,另一隻放在耳旁(我們這種被撕裂的眼角,哥哥,就是由傾聽所造成的)。在夢裡,你聽到水窪猶如湖一樣,看到那兒的蘆葦盪里有一條小舟,拿你的榛條棍當槳划。隨之,憑空冒出一條海豚來,背著果實的脊背凹陷成一個灰岩坑。這會是一個恢復精神的短暫睡眠,你會被開始下雨時滴在耳輪上的雨點給喚醒的——再沒有更溫柔的鬧鐘了。你立起身來,穿上衣服。你不會脫離這個世界的,而是完全入鄉隨俗了。真的,這時有一隻鴨子從那片熱帶稀樹草原上低飛來到水窪前,輕輕地落下來,在你面前游來游去;一頭迷途的奶牛把這水當飲料用。——你一動不動地讓雨淋著。你因此顯得如此平靜,連各種各樣的蝴蝶都落在你身上了,一隻在膝蓋上,另一隻在手背上,還有一隻遮蓋住了你的眉毛。
我也一再把喀斯特風感受為這樣一種秘密透露——可是透露什麼樣的規則呢?到底有沒有規則呢?有一次,母親向我敘述了我降生人世的時刻:雖然我是她繼另外兩個之後最後一個孩子,可在娘胎里卻待過了頭,後來再也一動不動了。我終於來到世上了,開始哇哇叫了一聲以後,便發出了一聲大叫,接生婆為之用了「像一聲勝利的號角」來表達。母親這樣敘述,也許是要讓我高興。然而與此同時,我感覺到的是恐懼,彷彿這是在敘述著我的死亡,而不是降生。這裏描述的不是我初來到人世的時刻,而是我的末日,令我窒息,感覺就像我在那個號角聲中正在被拖到刑場上去似的。實際上,我一再責備母親生了我。這種責備根本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我隨意順口說出來的,這更多是一種無奈,而不是什麼詛咒。有時是因為對手跟蹤我,有時是因為凍瘡,或者哪怕只是一個倒刺火辣辣地作痛,有時候只要一望出窗外不由自主就這樣。母親把我的哀訴放在心裡了,一到這時候,她每次都淚流滿面,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把它完全當回事。在這個正在成長的年輕人身上https://read.99csw.com,有某種堅忍不拔的東西要與厭惡和不滿的情緒爭個高低,這就是期待的快樂,它自然無聲無息,因為它沒有對象。感受著喀斯特地貌,他現在領悟到這個對象了,而且他可以告訴自己的母親了,儘管已經來得太晚了:我喜歡來到這世上。那麼喀斯特風呢?我膽敢用這個詞:它當年為我舉行了洗禮(而今又給我舉行洗禮了),直到頭髮梢上。然而,這樣的洗禮風卻並沒有賦予自己的受洗者一個名稱——「不可名狀」不也屬於「快樂」嗎?——而是把名稱賦予了小車道上的綠草帶、各種樹木的響聲(聲聲都不一樣)、漂在一窪水面上的鳥羽毛、布滿窟窿的岩石、長著玉米的灰岩坑、長著苜蓿的灰岩坑、長著三棵向日葵的灰岩坑:那些圓坑裡的事物。從這吹拂中,我所學到的比從最優秀的老師那裡還要多:我所有的感知器官同時都變得敏銳了,在表面上徹底雜亂無序中,在遠離人煙的荒漠里,它為我展現出了一個接一個的形態,一個清清楚楚地與另一個不同,一個是另一個的補充,我發現連最無用的事物都擁有了價值,並且能夠給這些事物一起來命名。要是沒有喀斯特風,那麼要說起那個無風的克恩滕村莊來,我可能什麼都敘述不出來了;我的墓碑上或許就沒有連續的碑文了。這不就得出一個規則了嗎?
這時,你可以光著走了。那頭野豬,惟一兇悍的黑褐色傢伙,它一邊咕咕叫著,一邊喘息著從右邊的矮樹叢里鑽出來,後面跟著兩個兔子大小的崽子,又繼續咕咕隆隆地鑽進你左邊的矮樹叢里。它看都不看你一眼。你的兩腳踩踏在地上,你的雙肩振作起來了,你的眼皮觸摸著天空。
於是,對於我幹活的狀況和我的困難來自何處的認識幫助我梳理了自己的操作,直到我對打短工一天比一天興緻大起來。我一邊注視著老嫗,一邊學習在幹活時怎樣停頓。隨之,雖然開始沒有頭緒,可是一個個交接變得越來越清楚了,我幹活的範圍,紅土和白牆也綻放出色彩了。當我有一次抓著滿滿一把terra rossa(紅土)往回走的時候,我甚至聞到了它發出的香味。於是命令自己:脫離父親吧!
後來有一天,這個讓我有吃有喝的女人招呼我出了村子,領著我去鄰近的荒漠里,來到一片少見的喀斯特耕田前,它沒有沉降在灰岩坑裡。這片田地四周圍著低矮的圍牆,雜草叢生,然而犁溝的起伏依然清晰可見,地面上閃爍出一片鮮紅的色彩。入口用一個木柵欄門封著,旁邊的圍牆裡外有石頭台階,僅供一個人跨越;牆根上開著一個四方孔,路邊的雨水可以穿過孔淌到田地里。一到這裏,這女人便伸開手臂,一板一眼地說出下面的話:「To je vasa njiva!」(「這就是你們家的耕地!」)
她讓我認識到了,當活兒擺在面前時,我向來都不在場,而常常非得要人家從某個遠遠的角落裡叫過來才是。然而,我的懶惰實際上是害怕失敗了。我不只是害怕幫不了別人的忙:更為甚之,我會到處礙手礙腳,幫人家倒忙,讓人家事倍功半,如此幫得不是地方,最終讓人家一整天,也許甚至整個夏天的辛勞都泡湯了。(在他的作坊里,父親動不動就朝著我又是咒罵又是吼叫,我剛一掄起鎚子,就無聲無息地又被打發走了。)凡是我要互相連接的東西,我都是勉勉強強地湊合在一起;凡是我要分開的東西,我都給撕裂了;凡是我要堆整起來的東西,我都是塞來堵去;無論和誰拉鋸,我都找不到節奏;遞到我手上的瓦片總是接不住;我垛成的柴堆,還沒等到我轉過身去就垮下來了。即便根本就不用著急,可我總是幹什麼都操之過急。雖然也許看上去我幹得順順噹噹,可是我旁邊的人一個動作接著另一個,慢慢悠悠,每次都比我先幹完。由於我想同時干一切,所以,每個部分勢必都亂了套:我不是什麼靈巧的人,而是個生手。我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抓瞎的能手;凡是別人需要打一個手勢的地方,我卻如此反覆地把我的對象摸索來摸索去,從而不是把它損壞了就是弄碎了;假如我是個小偷的話,那麼我就會在最細小的東西上留下無數的指紋。我黯然明白了,從我要使自己有作為的瞬間開始,我就變得目光獃滯了,就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特別是看不到我手頭的活兒了。於是我就面對那件分派給我的事情,盲目地晃來晃去,扯來扯去,翻來翻去,走來走去,揮來揮去,直到活兒沒有干成,工具也給毀掉了,這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而且一提起那想像中的陌生活兒,甚至是大鐮刀那輕輕的嗖嗖聲和把土豆從箱子倒進車筐時那柔和的軲轆聲,我頓時什麼都聽不見了。想必是聽到了,可是再也沒有能力去接受那個我最喜愛的響聲了,那個從樹種到樹種各不相同的沙沙聲了。就是有了那樣容易乾的差事——「把奶桶送到奶站去!」,「幫我把床單拉平整!」——,可我只要一聽到立刻就喘不過氣來,臉漲得通紅,張開大嘴喘息,我的身體一下子就散架了,和行走、閱讀、學習或者乾脆靜靜地坐在那兒時不一樣了;軀幹失去了與下身的連接,彎腰不再自如了,不像在採拾蘑菇或者撿起蘋果時那樣了,而是一種木偶似的彎曲。
我向下瞧著那空間,它顯得那樣親切,於是那樣一股力量從深處湧上來了,從而我可以想像出來,即便是巨大的原子彈光也不會傷及這個灰岩坑一根毫毛,爆炸衝擊波會越過它而去,輻射也同樣如此。在這種預先認識中,我接著看到那些就在我腳跟前,在這片肥沃的碗狀土地上勞作的人是人類的殘存,經歷了災難之後,他們在這裏重新又開始勞作了。真的,在我看來,這塊隱藏在死寂的荒漠之中的地方存在著一種經濟,一種況且自給自足的經濟。而大地在這裏始終還滋養著它的居民。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徹底失去了;雖然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大量存在了,然而從每個原始物質和每個原始形式里起碼還存在著一種有生命力的樣本。由於一切必然的東西既存在於手邊,同時又很稀有,因此顯現出了起源的美妙。而寶貴的不只是存在於手頭的東西,而且也包括一切出現在眼前的東西,無論是穀物還是石頭上的蕨類植物——在這裏,喀斯特人支持了我這樣的幻想,儘管他們向來生活在貧困之中,遭受著一無所有的威脅,可除了玉米棒子、麥穗和葡萄束有數百個名稱外,所有那些少得可憐的鳥兒和花兒也同樣有許許多多的名稱,全都聽起來像昵稱(無論怎麼說既不是「伯勞鳥」,也不是「模仿鳥」,既不是「大戟鳥」,也不是「白頭翁」),彷彿要用這許許多多的名稱將這個物自身圍起來,保護起來。這片沉降於喀斯特地表之下的種植園免受任何敵人侵襲,防原子彈,坐落在自由的天空之下。作為目的地,它的圖像至今也沒有離開過我,連同從田間石屋裡咿咿呀呀那唱頌歌似的半導體收音機聲一起。圖像?幻想?海市蜃樓?——圖像;因為它產生力量了。
留在這路途上吧,反正你久久也不會碰到什麼人,左右兩邊那些神秘的男人就是刺柏叢,它們護送著你,一再成群結隊地簇擁向遠方那無生機的熱帶稀樹草原里。幾小時、幾天、幾年以後,你站在一棵白花綻放的野櫻桃樹前,第一朵花上是只蜜蜂,第二朵上是只丸花蜂,第三朵上是只蒼蠅,第四朵上是幾隻螞蟻,第五朵上是只甲蟲,第六朵上是只蝴蝶。遠處的路上有像水窪一樣的東西閃閃發光,原來是一條銀色的蛇皮。經過一排排大柴垛,走近仔細一看,全都是偽裝起來的武器倉庫;經過一個個圓形石堆,它們實際上是通往地下物質儲藏庫的入口;你用腳一踢,岩石是油毛氈。每九*九*藏*書走一步,蝗蟲就在你面前從中間草叢裡飛起。一隻死去的、黃黑色的蠑螈在腳前的推車印上微動,幾乎讓人覺察不到:當你彎下身子時,卻發現是一群食屍甲蟲拖著屍體移動。第一隻大些的動物是只白狐狸,在見過所有那些小生靈以後,一隻纏繞在樹枝上的睡鼠會使你覺得像一個兄弟。緊接著,你的臉上都會感覺到各個樹叢里發出的沙沙聲。你的歇息地是一個洞穴,進去時也不需要手電筒,因為從洞穴另一端以及洞頂上方几個孔里透進日光來。在這裏,水珠滴在你發熱的額頭上,一個洞龕里堆著鵪鶉蛋,不是槍彈,而是石球,比在任何一條山澗里都圓滑和明亮。出了洞繼續走去時,你把它們拿在手裡晃來晃去,它們的氣味不同於蝙蝠那臭乎乎的糞堆,你會永遠把這氣味,把這一排排廣泛分支的,黏土似的喀斯特洞穴帶進你的房間里。
有一天,我在那裡迷路了——常常是有意的,出於好奇,出於好學——,迷入了一片無路可走的荒原上,荒原上茂密的灌木叢和林立的石柱縱橫交錯。沒過多久,我就再也不知道自己到什麼地方了。有關這個邊境地區,除了保密的軍事地圖,就沒有任何別的詳細地圖可言了。從那數以百計的村莊里,通常越過田野走幾步就是一個,風吹過來的不再是生存信號,既聽不到犬吠,也聽不到孩子們哭叫(這些都是傳得最遠的)。我故意而艱難地走了數小時之後,拐來拐去,從許多荒廢的灰岩坑旁穿過,紅土坑裡凸顯出巨大的灰白色岩石,原始森林的樹從其間冒出來,樹梢伸到與這位行者齊腳跟的高度。我現在可以談論荒蕪之地了。我在這片地帶里經歷了缺水,也包括整體上是什麼樣兒:無邊無際的荒漠,只是由於它的植被看上去是可以開發的。在徐徐的和風裡,肯定已經有不熟悉這地方的人給活活地渴死了,耳旁也許到臨終都迴響著花白蠟樹輕柔的颯颯聲,而他覺得是一條清澈的山泉在潺潺地流淌,簡直是天大的嘲弄。早就再也聽不到鳴叫了(本來嘛,僅靠那些村莊邊上,只剩下時而一陣聲嘶力竭的雞叫),甚至連蜥蜴或者蛇都不露面了。這時,快到黃昏時分,這個迷路的人站在那裡,尋找一條穿過灌木叢的路,十分突然地來到一個和體育場一般大小的巨大碗狀灰岩坑前,坑上面周圍都被一圈又高又密的原始森林樹柵封得嚴嚴實實的,只有當你擠過去的時刻,才會發現它。這灰岩坑看上去異常深,也是階梯的緣故。階梯鑲嵌在石牆上,形成了均勻而緩緩的斜坡。每級梯田上栽的都是不同的果樹品種,分別顯現出別樣的綠色,而最濃郁的綠色閃耀在下面那荒蕪的,空蕩蕩的坑底圓圈裡,比一個奧林匹克的泛光燈草坪還要神奇。如果說我迄今在所有那些灰岩坑裡至多不過看到一兩個人在勞作的話,那麼此刻我驚奇地注視著面前這坑裡的一大群人:在所有的梯田上,直到坑底下,小塊耕地上和果園裡同樣都有不少人在幹活。他們幹得慢條斯理,盡善盡美,甚至從他們彎著身子和叉開雙腿蹲在那兒的姿態中都散發出優雅的氣質來。從那寬闊的圓坑裡發出的迴響,停留在我的耳旁。那是喀斯特原始的響聲,既和諧又輕柔:耙地聲。我只看到站立的人,他們要麼半遮在樹葉里,要麼站在梯田葡萄園裡,不是把那些顯然彎彎曲曲的葡萄藤綁到樁子上,就是在噴洒什麼,要麼就在那小小的橄欖林里,僅僅可以看見一雙雙手。從階梯到階梯,至少都有一棵樹總是另一個品種。在它們下面,甚至長著像榿樹和柳樹一類河谷低地樹木,(我曾經聽到一個阿爾卑斯山居民這樣說,「這些玩意兒壓根兒就不是什麼樹,而儘是些不成材的東西。雲杉或者橡樹,那才真的算得上是樹啊!」)如此遠離流動的水,簡直不可思議。我在這裏分辨著如此豐富多彩的綠色,從而或許能夠給每一種獨特的綠色起上一個特殊的名字,它們要是全部連接起來,親愛的品達羅斯,就會匯聚成另一首「奧林匹克頌歌」!最後的陽光好像要聚集在這灰岩坑裡,像在透視鏡里一樣,線條分明地勾畫和放大出了一個個細節。因此,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一道牆和另一道相同:這一道是由兩排石頭砌成的,而下一道又在這兩排之間加上一層土,而那個坐落在坑底圓圈邊上真假難辨的岩石堆原來是一處住房,一座田間棚舍,圓錐形,石塊向上越來越小,上面是一塊地地道道的拱頂石,形狀像一個動物腦袋,還有一個檐槽,從中有一條長管子引到下邊的雨水桶里。地面上那個洞口並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缺口,而是這個「小飯館」的入口,入口上檻寬如山雕展翅,上面真的刻著一個太陽鍾。

在那裡,我沒有在一座房子里看到人們稱為藝術品的東西:可是後來為什麼幾乎每看到一家院落——哪怕只是順便路過也罷——,我就心花怒放,心曠神怡,猶如在觀賞圖片展覽,而且是最壯觀的,是各個神聖時代絕無僅有的珍品呢?為什麼一個坐面僅僅容得下小孩子屁股的小板凳卻吸引著我鄭重其事地坐上去呢?這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喀斯特人如此眾多的器物都再現了這片地貌的主要形式,也就是灰岩坑碗一般的圓形;所有那些可愛的籃子、用過的馬車、呈現凹面的坐凳、頂上做成弧形的草靶子似乎無一不崇拜著這片土地上那惟一肥沃的東西,即母親灰岩坑。教堂里那尊中世紀時期的木製聖母像同樣也挺著相應向前隆起的大腹。

可是那個反向風,也就是那個從北方吹過來的臭名昭著的布拉風是怎麼回事呢?它寒冷刺骨無與倫比,呼嘯著橫掃過這片高地,過後你就再也聞不到芳香了,你的眼睛和耳朵都沒用了。一颳起這樣的風來,當你在野外什麼地方時,就有路向下通到灰岩坑裡。灰岩坑坐落在風的下方,喀斯特的野生動物隨之也聚集在灰岩坑裡,不用相互懼怕了,一隻敦實的小鹿旁邊就是一隻野兔和一群黑野豬。在碗狀坑地的圓形地平線上,一棵棵樹均勻地向一邊傾斜著,而在樹下面,高高矮矮的野草幾乎一動不動,豆蔓或者馬鈴薯秧苗幾乎毫不晃動。即使當你遭到高原上這種暴風襲擊而沒有灰岩坑當屏障時,你只需要躲到一道石堤後面,那兒壘著許多這樣的石堤,一瞬間便從呼嘯的冰冷里沐浴在平靜的溫泉里。在這屏障里,你要麼有的是時間去回想古代那場戰役,在兩方軍隊的對峙中,布拉風不是把他們的箭和矛分別越過敵方的腦袋帶走,就是分別又投射到他們的腳跟前;要麼就像在吹拂的西風中欣賞著自然事物的價值一樣,有機會去觀賞那些人造物,那一道道石堤,以及其中的一個個小木柵門。柵門是由從近旁的灌木叢里剪下來的枝條組成的平行圖案,那樣細長,那樣彎曲,間隔又那樣大,從而在這其中,一個柵門、一扇門、一扇大門、一扇小門的原始圖像變得可認識了:像大自然為形成水晶需要間隔一樣,審視的目光為領悟那一個個原始圖像同樣如此。即使一條後來消失在草原草叢裡和荒漠岩石中的路(整個喀斯特交織著這樣迷惑人的目標希望),也並不是任意一條踏出來的小徑,而是那條路,猶如一座建築物,因為至少直到綠洲或者灰岩坑使用面積的高度上,九_九_藏_書它呈現為由邊牆、路基堅實的車行道和隆起的中間帶清晰地組合而成的三位一體。
這些現象,在外面無人居住的地方獨立存在著——在這片高原上,沒有哪兒會存在一個偏僻的獨門獨戶——,而在村莊里就連在一起了。恰恰是布拉風把獨立的個體聚攏在一起了,並且讓你認識到連為一體的自衛能力和美妙。房屋朝北一面石塊犬牙交錯,牆壁上幾乎連個小窗都不留,同時常常像教堂側牆一般長,彎曲成一條柔和的大弧線來抵禦狂風。它如此絕妙地避開了狂風的侵襲。院牆比院內有些無花果樹還要高,向上砌成圓形,大理石大門足夠一輛王公貴族的馬車出入(包括與門第相配的白色路緣石和門弧頂上的IHS花押字)。院牆圍成一個四方形。你剛剛還被那暴風的呼嘯弄得暈頭轉向,可你一走進去,就像進入一個陳列室,一個匯聚了各種珍品的市場,鋸木架與葡萄棚、干樹枝束與玉米棒子牆和南瓜堆、藤條車與木欄杆、支撐的敞棚子與劈柴垛子(把你的榛子棒和包著蘑菇的手巾放到院子的長條凳上,它們與這個圖像太相配了)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喀斯特的房子從外面看是防禦堡壘,一個與另一個相互重疊,上面一個個煙囪標志著一戶戶獨立的人家。房子裏面顯得越發秀美了。喀斯特的房子不需要什麼圓筒形穹頂,只是外面隨心所欲地隆起來就行了,以防禦氣候的侵襲。
這時,有人彎著身子從裏面走出來,一個半大小子,手裡拿著一本書,挺起身子走到一個男人跟前。而這個觀察者又進入了父親的田間風雨棚里,被包圍在那木材氣息和夏日炎熱中。他從學校直接就去田裡找父母,坐在那兒,趴在桌前做自己功課,光著腳,一個角落裡放著上面蓋有白布的籃子,裏面裝有熏肉和麵包,旁邊是果子酒杯,而在另一個角落是蕁麻灌木叢,空間里沒有穿堂風,可從灌木叢里一再飛起一團團花粉,描繪著那由木頭節孔和木板縫線在地面上形成的陽光網,聽到外面父母說話的聲音,像是從田間兩端彼此乾著活要相遇了(先是三言兩語告知的呼叫,接著就是鬥嘴——父親的詛咒,母親的嘲笑——最後在地中間一起「吃點心!」)。一個人玩玩牌,聽著隆隆的雷聲,伸展四肢躺在長條凳上,進入夢鄉,被一隻黃蜂不斷的嗡嗡聲吵醒了。隨之立刻從天空的雲霧裡急速地冒出整整一個轟炸機聯隊來。他吃起一個蘋果,上面顯現出鮮明的余象,是在樹上被樹葉遮蓋時留下的,蘋果把上粘著乾癟的花瓣。他走出棚子,自個兒挺起身子,走到一個成年人,也就是一個男人跟前,深深吸口氣,發現這個田間棚舍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這個敘述者向來就坐在這聖像柱大小的洞穴里敘述著。

有時候,我幫她幹活,和她一起耙那片小小的家庭灰岩坑。我們從紅土地里刨出第一批土豆來,在院子里鋸開過冬用的劈柴。我為她起草每天寫給在德國的女兒的信,把她的房間粉刷得又白又亮(彷彿她隨時都會回到這兒來似的)。我知道在灰岩坑裡不颳風,那鹹鹹的汗水是無法吹乾的。像在家裡一樣,我首先不得不勉強讓自己去干每一樣體力活,可通常的勁頭在其間剛一冒頭,我就只想著收工了。比起以往來,我幹活的動作也幾乎沒有麻利多少。然而,由於這位老嫗與父親如此不同,不催不逼我,所以,她給我打開了眼界,讓我知道干錯了什麼。尤其從我要幹活的第一刻開始,她告訴了我,我是什麼狀態和怎樣來干。
與此同時,我覺得,那個女人是第一個既看透了我,又認準了我的人。對我的父母親來說,我總是「過分嚴肅」(母親)或者「過分不通世故」(父親)。姐姐無疑在我身上只看到了瘋狂的秘密同盟。每次見面,女朋友的一雙眼睛常常羞怯得發獃,只有當我終於——我不是總會如願以償——發自肺腑含笑注視她時,這羞怯才會緩解下來。有一次,全班出去郊遊,我突然無緣無故地溜走了,越過田野,鑽到灌木叢里去了,離開吧!獨自一個人待著!等我回去以後,那位百般體諒的老師以一種不容改變的宣判的口氣說:「菲利普,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相反,在那個喀斯特印第安女人那裡,這位年輕人第一眼就領受到了信任。她住在名叫利帕(德語的大意是「椴樹」)的村莊里。在她家裡待了幾天以後,這信任變成了一種期待,一種對自己永久的自卑(「我將永遠一事無成」)無聲無息的反駁:一種釋放,既出乎意料,又顯而易見;令人鼓舞,讓人安心,今天依然如故。也正是她,還在我開口說話之前,就讚揚起我的幽默了。在家裡,我常常不讓母親笑出聲來,因為這笑聲會使我想起像在一幫講下流笑話的男人堆里,女人們不斷發出刺耳的尖叫聲。而在同學那裡,我被視為掃興者,這是因為,一到講笑話的時候,我就慣於在高潮到來的瞬間,要麼指著桌面上的一道划痕,要麼指著敘述者外套上一枚鬆動的扣子。惟獨那個女朋友,有一次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她最後也許會驚訝地叫出聲來,並且對我用第三人稱來說話,就像在兩百年前的對話一樣:「他可真是個有趣的人!」然而,我的女主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一聽到我脫口說出的小小議論,就會對我觀察和傾聽事物的方式表現出滿意的神情。無論她要給我講解或者示意什麼,都顯出一副熱情奔放興緻勃勃的樣子。這樣的情形,只有一個演員從自己那完全心領神會的觀眾身上才會享受得到——照此說來,所謂的幽默無非就是幸福的心領神會了?當然有一次,也就是後來我要動身回家的前夕,我們兩個一起坐在餐桌前,我只是一聲不吭地朝外望著院子。這時,她告訴了我什麼別的東西,相反的東西?附帶的東西?她的話似乎讓我從內心深處都要流淚了,獨一無二,不同凡響,既平靜又猛烈,勢不可擋地要湧出來。那不僅僅是要流淚,而是要「發怒」,而這恰恰就是我的過人之處。她補充說,有一天,在幾乎漆黑一片的利帕教堂里,她偷偷地聽了一個男人在吟唱聖經詩篇,他獨自一人,身子挺得直直的,聲音又輕柔又堅定。尤其特別的是:這位吟唱者同時用十根指頭緊緊地按著眼睛。然後當她站起來要向我演示這些時,我們真的為那不在場的第三者而會心地號啕大哭起來了。
實際上,喀斯特是個貧困地區,過往道上也沒有奇異的印第安納石。過了邊界好久以後,你才會感受到驚奇,上山時則是另一番情形,不只是風:沒有潺潺流動的溪水,甚至連涓涓細流也不再有了;黑油油的松樹梢替代了稀疏的闊葉樹冠。相反,褐色的黏土和形狀似磚的深灰色頁岩久久地陪伴著你的行程,時而讓位於一片險峻而巨大的白石灰岩,上面的草皮幾乎沒有巴掌大,再也看不到茂盛的草地了,一片稀稀拉拉的高山牧場,儘管下方平原離得還不太遠,城市和河流歷歷在目,甚至連一個機場和一架升起的噴氣式飛機以及士兵們正在蹦蹦跳跳的訓練場都看得清清楚楚。高原上籠罩著一片寂靜,彷彿你已經遠遠地漂流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起初是麻雀先你飛去,現在又輪上蝴蝶了。如此寂靜,就連一隻蝴蝶展開雙翅去追逐一片飄落的花瓣時,你都能聽得到它掠過地面的簌簌聲。在一棵松樹旁,往年乾枯的松球在陽光里沙沙作響,一粒高高在上,下一粒就在眼前,如此連續不斷,一撥接一撥,沙沙聲沒完沒了,直到太陽落山。而從今年的新松球里同樣持續不斷地滴著松脂——路邊塵土裡深暗的、變得越來越大的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