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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自由熱帶稀樹草原與第九王國 第二節

第三部分 自由熱帶稀樹草原與第九王國

第二節

我們沿著河繞道去兵營里。這時,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在一片沙灘前,我看到的不是那個士兵,而只是他系著鞋帶的鞋子留下的印記,在這地上縱橫交錯,一個印記多次蓋著另一個,所有的印記都模糊不清了,邊上滿是泥團。看樣子,彷彿在這個圈裡剛剛發生過一場生死角斗。
這就是行程。到達兵營地時,這個立式雕像自然就失去力量了,只剩下零零星星變換不定的圖像,伴隨著每一瞥目光,就是另外一個圖像。在後來幾年裡,我經常來到維帕瓦這個地方,並且把斯洛維尼亞「神聖的」納諾山(白色的、孤零零的石灰石,行人的旅伴,旋轉著,變換著形象,同樣滋養著心靈,像許多普通國貨上的圖案和商標一樣)山腳下的村莊、城市、「莊園」與同名的水流(許許多多的泉水,一眼挨著一眼,它們完全無聲無息地直接從岩縫裡汨汨流出來,匯聚成一條條水溝,像小池沼似的,同樣無聲無息。然後一下子統統聚集成一條獨一無二的河流,洶湧澎湃,迴響在石屋之間和一座座石橋之下,在水流的風浪里沖捲走岸邊樹木,也就是野無花果樹懸垂的枝條,浪濤滾滾地衝進寬闊的山谷里,隨即又在那裡平靜下來了)連同以其命名的葡萄(白色,像野草,而且有點苦澀味道)一起感受為一個我一再想要看見的地方,越久越好,為了不忘記我會成為這個世界,而且這也正是我對自己本身和這個世界期盼已久的。然而,第一次到那兒時,我只是把目光投向那個士兵了,現在不得不使他蒙上陰影,直到發生不尋常的事件。我很興奮,同時也很冷靜,小心翼翼,像密探一樣:這期間,我經歷了一些事情——可沒有任何事情像我的雙影人這樣聞所未聞。此時此刻,壓根兒就沒有必要小心翼翼。我或許都可以把鞋踩到另外那個人的腳後跟上,而他或許連頭都不回一下,繼續徑直走去。他始終用左手緊握著那桿包起來的槍,可在我看來,那空著的右手顯得更加重要,拇指和食指形成了一個圓圈。我先是跟著他進了電影院。一到人群里,他一下子成了個喜笑顏開的人。接著來到一家名叫「游擊隊員」的酒店裡,那裡只有服務員和我是平民。我假裝成什麼人呢?惟一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就是我。士兵們都對我視而不見。
伴隨著鋪著漆布的餐桌,沉湎在神話里的驚奇和不安很快就讓位於一張報紙的頭版頭條(通過另外一種語言,再也沒有了掩飾),一個地下蓄水池,上面有一塊牌子提醒你,在那次世界大戰中,這個井狀空間曾經是抵抗戰士的秘密電台所在地。儘管如此,喀斯特連同失蹤的哥哥一起,就是這個敘述的動機。可話說回來,難道一個地方是可以敘述的嗎?
等我醒來時,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沒有恐懼,只是陶醉。汽車停下了,然而是一個陌生的、色彩異樣的地方。剛才還發著紅光的月亮變成了一個淡色的白日月亮,是天空上惟一的雲朵,圓圓的,小小的,與又圓又小的太陽正好相對。我不知道自己怎樣從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至多不過想起了離合器頻繁轉換和灌木條掠過車窗玻璃的響聲。摺合門敞開著,一下車,我碰到了司機,他從容地——現在說起這一切來,只會像童話一樣——向我說了一聲早晨好,並且讓這個似曾相識的小夥子來共享他的早點。
所以,按照這位老師的學說,生活在原始喀斯特的人無疑就是瑪雅人「翻轉的民族」。他們不是去田間勞作要下到灰岩坑裡,而不是攀上梯田嗎?他們的聖地不就清清楚楚地展現在那光禿禿的山包上,而不是掩藏在原始森林里嗎?對他們來說,岩洞不就是他們的庇護所,而瑪雅人則把人當作祭品呈獻在其中嗎?他們所有的建築物——不僅是廟宇,也包括偏遠的田間小屋——不就是用堅硬的石頭,而不是用木頭和玉米葉子建造的嗎?無論是主建築還是雞舍,是門檻還是屋頂,是這兒還是那兒,甚至連排水管也不例外。
那輛遠足汽車拐了一個之字形彎後向北離去,駛往那個所謂的阿爾卑斯山共和國。這時,在我的眼裡,它越來越小了,和在疲憊不堪的目光里非常相像,發出嗡嗡的響聲而去,變成了一個玩具小汽車。隨之,一群鄉巴佬奴僕永遠消失在從祖國被遣送到流亡地的途中。我覺得,那群無望的人是多麼靈巧和高貴啊(就連手上的血管都顯現出一種高貴的圖案),而這些自古本鄉本土的南斯拉夫居民現在看上去多麼粗笨和世俗啊,不是一個勁地抽煙,就是四處吐痰,或者給自己的生殖器撓癢。
我穿過空空如也的廣場,走到那面牆跟前,事後才加入到那個行列里。從外面看去,我是帝國時代一個建築物的觀察者,一邊描摹著那條條橫道,一邊仰頭來仔細觀看著屋檐。可在內心裡,我把兩臂舉向天空,同時覺得它們就像是殘餘部分。在想像中,是詛咒和唾棄:沒有什麼東西是通向上天的。哭訴牆是幻想,這裏只存在著水平線上的平行構造,沒有什麼準線,而且凹槽里粘滿了街道的粉塵和蜘蛛網。房子兩邊的牆稜角,無論是朝南還是向北,都沒有與任何東西相鄰。我的祖籍地嗎?——一旦這面近看閃爍出一片黃色的牆壁碎裂和崩塌了,肯定就是沖我來的!——可是一邊有棵南方的柏樹,火焰的余象,被果球照得亮閃閃,充斥在無所不在的麻雀的鳴叫聲中——往樹木隱藏深處瞪著眼睛偷偷看去——,難道那些聞上去像香子蘭九-九-藏-書的夾竹桃花什麼都不是嗎?——「夾竹桃」、「柏樹」、「月桂樹」——這些都不是我的詞語——我不是伴隨著它們成長的——從來也沒有在它們所指代的環境中生活過——我們這樣的人所認識的月桂樹,最多不過是烹飪在湯里的干葉而已。——由於這樣的描述,這個問題也就更加複雜了:如果我要敘述一棵棕櫚樹,當我站在跟前時,它就成了我的經歷,那麼此間浮現在我腦海里的就是(棕櫚樹)這個外來詞。伴隨著它,這棵樹本身,連同鱗狀樹榦和合抱的扇葉一起都從我的腦海里消失了。比如說,我可以一再把正好又從南北窗戶前飛過的雪花重新命名為風、草、「雲杉」、「赤松」(父親的可用木材)、「天竺葵」、「蒔蘿」。然而,又比如說,當這個在內陸國家長大的人物要喚起他後來如此豐富多樣地感受過的「海洋」情景時,海洋立刻就隨著這個與自己不相干的「海洋」一詞從你的視野里消失了。我始終就沒有把握提起對那個孩子來說不過是名稱或者壓根兒就一無所知的事物。真的,連一切城市的東西,無論是「大廣場」還是「有軌電車」,「公園」還是「高樓大廈」,這些對那個童年在鄉下度過的孩子來說,是實在難以說出口的,比畫得出手的。即使為了一個敘述那棵變得讓人喜愛的樹,也就是「懸鈴木」的句子,近距離也是必不可少的,以便克服那自以為是的感覺,因為它那帶有淺色斑點的樹榦和來回擺動的果球如此經常地把他從那鄉巴佬的沉思中拖出來,使他喜笑顏開。對他來說,這種樹就代表著融為一體的南方和城市——也像我面對柏樹時一樣,本來它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同時卻又讓我那樣感興趣,猶如從遠方看去蒼天之下那片虛幻的哭訴牆,並且告誡自己說:「事情肯定就是這樣!國外的這些事物與家鄉的聖像柱和黃楊樹一模一樣,都是我不可分割的部分。」此時此刻,我又這樣告誡自己了。
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如此顯然地不用著急,看來證件足夠了。當那些林肯山村的人走出來時,連老人的面頰都發紅了。他們並沒有醉酒,卻全都被一種奇異的、遲鈍的興奮勁攫取了。我聽到他們在講國語,第一次講得如此純正,聲音清晰,也沒有村子里那習以為常的大雜燴和含含糊糊的發音了。這時,他們像是聽到一聲命令,在上車之前一起轉過身去,面朝客棧牆壁。牆壁在這個地方沒有窗戶,只是一塊上面開著一條條橫道的黃色大平面。這牆壁把村民們那深暗的背影襯托得清清楚楚。我看見幾個女人也不分年齡大小,相互手拉著手,男人們把兩臂交叉著抱在胸前。沒有一個人不屈著膝,於是我恍然大悟,不僅我們柯巴爾家的人是被逐出家園的,而且所有這些有房無地的村民都一個樣;整個林肯山村從太古以來就是一個流亡村;人人都一樣奴顏婢膝,一樣不幸,一樣不合時宜;在我看來,連那個神父也不是什麼教士了,在這兒的編隊里更像是一個被剪短頭髮的、瘦骨嶙峋的囚徒。即使他們因為在這裏受到了友好而廉價的招待而對著客棧抬起頭來,可在我眼裡,他們如此站在那裡,的確就像站在一面哭訴牆的橫道前一樣,這些遠足者同時也是朝聖者,那嚴肅的髮型與打扮也與之般配。在這裏,我第一次看出了民族服裝里的名堂(就像後來又一次在那個老嫗的照片上看到的一樣:她幾乎緊閉兩眼,站在自家喀斯特茅舍前,胳膊上搭著黑白兩色的壽袍,也就是當年的婚禮服)。這隊伍里也有一個小孩。這時,他敏捷地攀爬上外牆台,從那裡用指尖和腳尖繼續交替著向前移動,並且從牆壁一半的地方,在觀望者的喝彩聲中,輕盈地跳到地上:旅行的結束和返回的信號。
又是那個老師,我現在從他那裡繼承來這個方法,為我敘述喀斯特的努力開個頭(雖然與當年在窗台上的慟哭相應,在我的心裏,有一個單純的「噢,被加上翅膀的岩石!」的聲音)。他雖然用一聲驚呼開始了他心愛的歷史,即瑪雅人的歷史,但不是從歷史事件,而是從地下的演變而來的。他認為,一個民族的歷史是由於土地特性預先確定的,只有當土地一同參与到每個階段時,才可能有規律地敘述;惟一真實的歷史撰寫必須始終和地理研究同時來進行。他甚至敢於單從一個國家的各種地貌中來判定一個民族的循環,能不能在那兒居住的人群中形成循環以及民族。瑪雅人的國家尤卡坦半島也是喀斯特,一片塌陷的灰岩平地。然而與這個喀斯特,也就是「喀斯特鼻祖」的里雅斯特海灣的高原不同,世界上所有可以相比的地貌或許都從這裏獲得了自己的名稱,是它的「翻轉形式」:在地中海之上的地區,到處都是岩灰坑。而在熱帶地區都會翻轉向上形成塔形和錐形地貌。在歐洲這樣的地方,少得可憐的雨水以及從大陸腹地流過來的河水被多縫的灰岩就地吞沒了。而中美洲地區充沛的雨水則又從岩石孔里冒出來了,甚至成了海濱之前的淡水井,含鹽的大西洋中的淡水井,而瑪雅人當年就是划著小船出去汲水的。
從北方來的公共汽車開到拐彎的地方了,我坐在一張長木椅上等待著它的到來。然而卻不是這輛車。與南斯拉夫的汽車不同,這輛車的車身漆面鋥亮。車停下來時,裏面映現出月桂樹的影子。而當我此刻抬頭望去時,只見車裡端坐著我們村子九_九_藏_書的全體村民,一個接一個窗口顯現出一副副熟悉的側影。我不由自主地給自己尋找一個離得遠遠的地方,一個讓人看不到的地方。難道端端正正坐在裏面的真的是那些村民嗎?他們更多不就是蹲伏著嗎?當他們現在挺起身來時——那更多不就是吃力地站起來嗎?他們傴僂著身子,非常艱難地從車裡緩緩地移動出來,許多人還得要司機扶著從踏板上走下來。下了車,他們聚集在一起,站在公路拐彎的地方,目光相互尋找著,彷彿生怕丟掉自己似的。雖然是工作日,可他們都身著節日盛裝,甚至是一身鄉村的傳統服裝。惟獨那位帶隊的神父穿著黑色旅行制服,領子是白色的。男人都頭戴禮帽,在棕色的西裝裏面,全都是帶金屬扣的絲絨馬甲;女人都披著帶著纓子的五顏六色的披肩,每個人都在手腕上掛著一個超大的、可掀開的手包,而且全部一個樣式。就連那些年齡最大的女人也梳起了一條辮子,並且將辮子在腦袋上盤成花環狀。我拉開距離,躲在一個室外樓梯下,坐在一個砧板上,半掩著身子。肯定有幾個人朝我望過來了,卻沒有人認出我來。惟有神父愣住了,而我想像著,一看見這個陌生的小夥子,他或許一下子想起了那個逃課的學生和宗教叛逆者柯巴爾·菲利普。他現在究竟會在哪兒呢?
當我們最後一次歇息後上車時,我們之中多了一個陌生的士兵。他身著制服,卻沒戴帽子。他手上提著一把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槍。車一開動,他就把槍豎著夾在兩腿之間。他和自己的同伴分開坐著,就在我的前排。我望著他的側影,而不是那武器,斷定會發生什麼事。是我們嗎?是這個士兵嗎?是我嗎?注意力本身就是答案了。我注視著他的頭頂,頭頂旋多處斷開了,我從後面在其中看到我自己了。剪得短短的頭髮,直立在頭頂上,呈現出一幅雙影圖像,一個年輕士兵和一個同齡的無名小卒的雙影圖像。這個人或許畢竟會感受到他是誰(如果被一個第三者描述,他每次都知道自己不是被低估了就是被高看了。那個自己的圖像——如果他如願以償地獲得一個圖像的話——他從來都不會相信的,然而,「我是誰?」這個問題常常變得如此緊迫,就像突發的祈禱一樣)。他終於在自己面前看到了來自童年的主角,自己的雙影人。這時,他完全確信,在這個世界什麼地方,這人與他同樣一起長大了,並且完全確定,這人總有一天乾脆就會在這裏出現,作為好朋友,不聲不響地理解他,為他開脫,甚至不像自己的父母那樣,只是一味地看透他。反過來,他對他也一樣,懷著認知的喜色或者只是輕鬆地嘆口氣。他終於看到這個可靠的鏡像了!
儘管如此,在我的記憶里,那些從田間小道上走向汽車的人和那個招待我的、非常肥胖的女人以及所有跟隨她的人變成了一群印第安人。這些人是一個民族嗎?是斯洛維尼亞人還是義大利人,這在我看來,無論如何不是他們的主要特徵。可要成為一個獨立的民族,這些喀斯特人就太少了,儘管他們擁有廣闊的疆土和數以百計的村莊。或者也許他們是許許多多的人:無論怎麼說,我向來只是看到他們要麼單槍匹馬,要麼三三兩兩。如果說有許多人在一起,最多不過在教堂里,在汽車裡和火車上,以及某個喀斯特影院里。要麼一個人站在公墓里;要麼一個或者兩個(通常是夫婦二人)在自己的灰岩坑下面耙地;要麼三個一堆(通常是老兵)坐在石頭酒店裡玩牌。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們同桌吃飯,或者形成一個圈子,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舉行集會。雖然這裏也不缺少鐵托像,可我覺得,彷彿在這片高原上,無論是國家權力還是政治制度,僅僅是形式上的東西而已。在這片不毛之地上,可利用的面積真的是那樣稀少和碎小,集體壓根兒就行不通的:在灰岩坑底,田塊就一棵蘋果樹的影子大小,遠離村莊,只能被單個人佔用。那麼自然要問,為什麼托爾敏的那次農民起義也蔓延到了喀斯特呢?他們在這裏不再僅僅為了那「古老的權利」,而是喊著「我們不要什麼權利,我們要的是戰爭,而且整個國家都會加入到我們的行列里」這個口號,為「最終的解放」而戰鬥。為什麼在後來幾個世紀里,這裏建立的學校比別的地方都要多呢?為什麼我在想像著,那個沃凱因的服務員和那個維帕瓦的士兵走在一群無特徵的人堆里,相互立刻就會認得出來,哪怕只是瞥上一眼都會作為從家鄉高原上潰逃到這裏的人相互致以問候呢?在那裡,地球依然是個圓盤,而不是新時期的球體。儘管如此:在喀斯特,我沒有遇到一個獨立的民族(連同循環),相反只是一群對他們來說四面八方不是「下面」就是「外面」的居民,共同概念和地方意識相當於一個世界城市的意識,從村莊到村莊的區別與那兒各個城區之間的一模一樣(在哥哥的詞典里,整個斯洛維尼亞的喀斯特擁有最多的語言發源地),只是每個城區獨立存在,離下一個步行個把鐘頭遠,坐落在真空地帶里,而且沒有一個城區叫做貧民區、市民區或者富人區:個個城區都通公路,幾乎沒有一條有名字,同樣都是上坡,城南邊,也許在高處教堂前長著一棵雪松,替代了城北邊那棵栗子樹,而城西邊,也許在陣亡烈士紀念碑上多了一個義大利名字。無論是臨時住處還是別墅都是不可想像的。那惟一的城堡坐落在圓read.99csw.com圓的山頂上,孤寂,衰落,像一座荒漠城堡。它是由威尼斯人建造的。他們像之前的羅馬人一樣,把喀斯特的樹都砍光了,用來給他們造船,這樣才造就了這吞沒流水的灰岩地區。在這從前單調和一望無邊的氛圍中,那些被鋸成弧形的首領帝國的山巔成了與之格格不入的多餘的修飾。
然後,我在思考著服兵役資格考試之後的那個講話,是一個從邊防城市專門趕過來的訓練軍官講給這些鄉村小夥子聽的。這個軍官晃動著腳跟,拳頭敲擊著講桌,目光凝視著遠方,並且在那裡覺察到了英雄墓地之間那冰冷的凍原風。他深深地吸口風,接著以獨一無二沒完沒了的吼叫聲把它又灌進站在自己腳跟前一夥懦夫和膽小鬼的耳朵里。隨之,伴隨著破鑼似的吼叫,他發出了最後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挑戰——「任何美好的死亡都比不上戰死在沙場上!」——在共同唱了一再為歌詞而冷場的國歌以後,他收起腳後跟,用手背輕輕地拍了拍額頭,穿過一個活門,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的地獄里。對這個年輕的菲利普·柯巴爾來說,這是第一次遇上了一個瘋子和對公眾有危險的人。相反,在他的同齡人眼裡,卻是一個自然而然的事件。也許直到今日,他們依然惟命是從地臣服於他,就像當年在那個專為一次講話遮得昏暗的區首府「多功能廳」里時一樣。不過,這次對孤獨的經歷,不也同時放射出了解放的光芒嗎?

人們既講斯洛維尼亞語又說義大利語,混亂一起,同房子的風格一模一樣,雜亂無章,密密麻麻,有木頭的,有石頭的,也有大理石的。這一切閃爍出一種粗獷的情形。在那個同樣按照山脈來命名的客店裡,坐著一個玩牌的人。牌局結束時,他面帶短暫的微笑,向自己的對手出示了贏來勝局的一張牌。在一個呈弧形的平台上,一個女人從那排與牆壁一般長的天竺葵花里,用手指彈去凋謝的花朵,最後又把一個紅光閃亮的花盆擺上去。「這裏就是我的祖籍地!」我就這樣確定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入睡。汽車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彷彿立刻就要開動似的。月亮映照在我緊閉的眼睛上,刺眼得就像探照燈一樣。我想到了秋天和服兵役的日子,一下子覺得和現在不一樣了,可以想像了。一生中的所有努力,我都是獨自付出的。而且我向來就是這樣,過後又緩過氣來,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人是不可能滿意地回顧自己的。可對那些士兵來說,我這樣想像著,在共同翻越過一座山脈或者架設起一座橋樑以後,才會使另一個確信這些事實,就是因為他們作為團體,躺在路邊什麼地方,個個都同樣筋疲力盡。我想使自己筋疲力盡,一再如此。我已經不再是鄉民了,也沒有成為工人,所以,精疲力竭是我惟一的自我辯護。
這個鏡像首先向他顯現出一個肯定人人都喜歡的形象。一個年輕人坐在那裡,一點也不引人注意,從外表上看幾乎與他的同齡人沒有任何區別。然而由於他獨自待著,並沒有刻意離群,卻顯得鶴立雞群。他周圍發生的一切,沒有他察覺不到的,可是他只關心與自己相關的事。在整個行駛過程中,他目不斜視,腦袋始終直直地向著正前方,身子從座位上挪都不挪一下;一對眼睛半睜半閉,睫毛幾乎一動不動,給人一種沉思同時又警覺的形象。他可能正好在想像著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似乎同時既不中斷自己的想像,又會用一隻手鎮定自若地接住那個誰都想不到從行李網掉落到旁邊人頭上的包裹,轉眼間又把它放得整整齊齊的。看樣子,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只是眨了眨眼睛,這也許是衝著南極圈裡一座山而去的。尤其是那一對耳朵,它們表現出了同時感受在場的和不在場的東西的敏銳,對這個年輕人來說如此與眾不同:它們覺察到了行駛中的汽車裡的每個響動,同樣又可能覺察到了一條在同一瞬間崩裂的冰川,那些在地球各個角落的城市裡正拖著步子摸著走去的盲人,或者那條在家鄉的村旁此刻一如既往地流去的小溪。與此同時,它們除了薄、透明、纖細和微微翹起外,也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特徵,同樣也一動不動。這時,你會心想著,它們在不受任何影響地行動著。真的,是周圍獨一無二的行動者,是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的集合點,這個人簡直整個都成了耳朵。這想法無疑更可能來自那活似雕像般的姿態,一個嚴陣以待和作好最壞準備的人的姿態,整個行程中保持不變的姿態。無論發生什麼事,他時刻都準備好去應對,雖然會因此受到觸動,卻不會為之吃驚。
早在孩童時,喀斯特虹吸管流一開始就被弄錯了。我從小就把哥哥的果園所在的那片碗狀凹地當成了一個灰岩坑,因為它是再也明顯不過的喀斯特地貌。就是因為有了它,才使得我們這片不起眼的雅恩費爾德平原引人注意了;多布拉瓦森林里的幾個彈坑正好夠垃圾坑的大小,德拉瓦河如此深深地隱藏著,流動在特羅格峽谷里,既不能行船,也不能載舟(最多不過是游擊隊員當年划著雙把大木盆夜間渡過)。而在林肯山村裡,肯定沒有一個人曾經意識到生活在一條真正的、十分重要的河邊上。這片平地上的凹地是我們這裏惟一值得一看的東西,不是因為其形狀,而是其獨一無二性:這位學生自豪地心想著,這兒如此遠在喀斯特北面,像那兒不計其數的地方一樣,也有一個地下岩洞塌陷了https://read•99csw•com,土壤從上面垮下去了,從而形成了這片肥沃的碗狀土地。在我孩童的心靈里,凡是曾經發生過事情的地方,將來還會發生事情,完全另外的事情。而我望著這片被信以為真的灰岩坑的目光,既是期待的,同時又是畏懼的。
汽車停在空曠的路段上,不過有一條田間小道通往一個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的村子里。然後,乘車的人們也從那裡走過來,大家都一下子出現了,像從同一個家出來似的。這裏想必就是始發點。他們編隊移動著,穿得像是外出什麼地方去上班。其中有一個警察,他身著制服,走在其他人一旁,充當著元帥角色。他們剛一上車,離開視線,那村子看上去就沒有人煙了,猶如打眼看上去時一樣,一座脫離了歷史的淺灰色的石頭紀念碑,一座周邊地區空蕩和多風的紀念碑。我一走進裏面時,當然聽到了收音機聲,聞到了汽油味,碰到了一個醜陋得令人失望的年長女人,她把一封信投進了常見的黃色郵筒里。與此同時,她為什麼非要把我當作「終於又一次回家來的那個過世的鐵匠的兒子」來歡迎呢?請我坐到院里的長條椅上,四面高牆擋著鳳,給我端來一盆水讓我洗洗,給我縫好上衣缺失的扣子,為我織補破損的短襪——與哥哥不同,我壓根兒就不會愛惜自己的東西。一件襯衣,他穿上十年還像新的,而我剛穿上一天就扯破了——,給我看她女兒的照片,讓我住在她家裡呢?彷彿童話規則就這樣,我一個問題也沒提,既不問這個地方的名字,也不問這個虛幻而自由的王國的名字。我在夢裡越過了這王國的邊界,之前有過渡,而之後就沒有了。到了這裏,與在路上截然不同,我覺得沒有什麼東西是不熟悉的,所以我也明白自己已經到了喀斯特。
這個躺在汽車裡的人,最後看見自己面前有一個海峽,並且已經進入戰時狀態了。除了兩個崗哨外,這個世界上連一個人也沒有,一個在海峽這邊,一個在海峽那邊,兩個都遠在外水域里,人人都站在一個狹小的、在海浪里晃來晃去的圓盤上,而且有一個聲音說,你立刻就會感受到,為什麼戰爭會是惟一實際的東西。
能夠從容不迫地思考這一切,這就是滿足:彷彿在這准要隨著詛咒而來的平靜中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無論怎麼說,為每一個所經歷的事物重新找到為之命名的規則,這是一次什麼樣的考察旅行呢!願你們這些信徒幸福吧!該死的邊緣人?!難道說在另一個語言里就沒有那樣一個詞語來表述這個被「無止境地在這個世界上被推來推去」的人,以及相應的格言:「異鄉的門將會猛地撞上你的腳後跟」嗎?
後來,當我第一次聽到一個當地人說出「柯巴里德」這個名字時,它聽起來就像出自一個孩子之口。真的,名字會一再使這個世界煥發出青春來!接著,和在家鄉不一樣了,我面前沒有了村莊,而是站在一座大都市的殘垣斷壁里,森林突伸到有書店和花店的市中心,緊靠外圍圈上的工廠旁邊是一樣被淋濕的奶牛。雖說在阿爾卑斯山余脈前,可在這位年輕人看來,柯巴里德或者卡爾弗萊特就是南方完美的代表;門口兩旁長著夾竹桃,教堂前有月桂樹,到處是石頭建築,路面鋪著色彩斑斕的圓頭石(當然走不了幾步,它們就通到中歐那茂密的松林里去了)。

這個民族,在家鄉一再被一些人引證,又一再被一些人召喚:在喀斯特,我並不因缺少它而感到不幸;也沒有找到一個被驅逐的國王來悼念;也不再需要像在家鄉時一樣,去尋找那山間小道和盲窗,當成那個沉沒的帝國的印記。這裏的房屋不用基石和裝飾條紋就可以存在下去——遠望北方,納諾山山脊上方聚集著我那中歐的雲帶,我說:他們<b>別無選擇</b>!
他們始終是一個跟著一個走進客店裡,久久停在那裡。我打算等他們都進去。晚些時候還有一輛公共汽車開往喀斯特方向,那兒應該是我尋根問祖的目的地。我身旁有個柴堆,底部有個錐形洞口,像是一個狗洞。洞口上有句拉丁語壁文的殘跡:「時機是不會讓人知道的。」我想像著從這些村民的一舉一動里看出了我母親的情況挺好的。僅僅看著那些熟悉的手包就讓你放下心了。
那是一個溫暖靜謐的夜晚,我發現那兒停著一輛車,車門敞開著,順便就鑽進去了。我伸展四肢躺在最後一排長座上,拿海員背包當枕頭。起初並不舒服,過了一陣子,這就是我容身的地方了。
那個士兵加入到其他人桌旁,只是當個聽眾。在這裏,一幅幅圖像開始跳躍不定了。我時而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覺得看到一張臉孔,上面的表情以十分之一秒的頻率在變化著:我眼睛一刻也不離開的這個雙影人也在這樣變換著他的表情。嚴肅變成了愉悅;愉悅變成了嘲諷;嘲諷變成了蔑視;蔑視變成了同情;同情變成了心不在焉;心不在焉變成了孤獨;孤獨變成了絕望;絕望變成了黑暗;黑暗變成了幸福;幸福變成了無憂無慮;無憂無慮變成了滿不在乎。期間,他壓根兒就沒有在聽,時而讓一隻蒼蠅弄得沒有心思,時而被外面樓道里打乒乓球的人搞得暈頭轉向,時而又被那鬧哄哄地響徹大廳的自動投幣點唱機牽走神了。當他真的洗耳恭聽時,便表現為這個空間的中心人物。引人注目的是,有人從他身邊走開了,總是又有新人湊上前來,向他敘述他們的事情。即使他獨自一人坐著,周圍的人卻都注視著他。看樣子,彷彿https://read.99csw.com他的同伴們不是等待著他的一個信號,就是更多地等待著他出洋相。真的,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個遭受折磨的人,一個受到別人窺視的人,因為他融一切於一身,然而久而久之卻什麼都不是。他們的目的就是要這樣或那樣來和他較量。而他也意識到了這一切,與旅途中截然不同,逐漸失去了那絕對讓他出類拔萃的東西,失去了自制力。他覺得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是自然的。這時,他自己變成了最不自然的東西。他不僅不斷地變換著神色,而且也變換著姿態。他蹺起兩條腿,又伸開它們,再把它們收攏到椅子下,最後又徒勞地試著把蜷起的右腿隨隨便便地搭在左膝上。從這整個形象中,那曾經把從容、警覺、溫厚和首先是純潔感染給這位觀察者的遠近並存,美好的遠近並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扭曲的形象和令人反感的亂作一團;兩眼獃滯,兩耳發紅,兩肩傾斜,一隻手握成了拳頭,伸向酒杯,並撞翻了它。那麼我是這樣嗎?是旅程的結束,夢幻的結局嗎?這個問題變成了吃驚;吃驚變成了厭惡;厭惡變成了對厭惡的認識(對自己,對別人,對生存的);厭惡是我們這個家族的病態;對這個病態的認識變成了驚奇;驚奇變成了中斷。那麼我所遇到的這個雙影人到底是什麼呢?是朋友?就像那個孩子曾經希望得到的朋友嗎?是對手?就像不會再比他更可怕的、從現在起一輩子都陪伴著我的對手嗎?——連答案都成了一個變換不定的圖像:朋友—對手—朋友對手—對手朋友……
然後,晚班公共汽車行駛在維帕瓦平原上,穿過最後的山谷隘口,來到喀斯特海濱高地前,早就變成了夜間車。透過車頂窗,月亮映照到車裡,幾乎原地一動不動。汽車終於直行了。在之前許多盤旋和轉彎行進中,我失去了方向感,直到在一個停車站的客店招牌前,才又回過神來。招牌上畫著葡萄和魚,給人一種靜謐的生活景象。接著映入眼帘的是第一棵葡萄,猶如黑暗中閃現出的一個標誌,隨之而來的就是大片斜坡葡萄園邊上一行行閃爍的葡萄。在擠得滿滿的汽車裡,人們七嘴八舌說個不停,連司機也和坐在自己旁邊摺疊座椅上的乘務員(長途公共汽車裡特有的人物)說個沒完沒了。與此同時,喇叭里也播放著廣播節目,民間音樂與旅行速度齊頭前進,一再被穿插的信息打斷了。在這樣的場景里,那些士兵扮演了主要角色,他們不是擁在中間走道里,就是擠在後排座位上,一個不時地坐在另一個的腿上,這一站成群結隊地上了車,下一站又一窩蜂似的衝下去,隨即消失在石牆後面。在長途行駛中,每個鐘頭都少不了休息。司機時而把車停在客棧前的小酒店旁,並告知停歇時間:「5分鐘」或「10分鐘」。我每次都跟著一起下車去,嘗嘗當地人一口就干光的葡萄酒。沒過多久,我就覺得,彷彿自己從現在起將永遠是這輛夜間長途公共汽車的一員了,是那群喋喋不休的、麻木不仁的、無法確定的乘客的一員了,而且彷彿我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的生命里程。車裡的座位被撕破了,無蓋的煙灰盒裡粘滿了口香糖,一路咯咯吱吱響個不停。在這裏,一切既是速度,同時又是愜意。我不是有時候真的就覺得自己到了安全地了嗎?
在兵營一扇窗前,我才又看見他了。他站在黑暗裡,可是我認得出他的身影。他手裡拿著一個圓東西,可能是個蘋果,或者也可能是一塊準備投擲的石頭。當他抽起煙時,瞬間顯現出了那張如此熟悉而又可怕的面孔。像在旅途中一樣,我又一次感受著那雙審視的眼睛。然而,我同時又想起了一個什麼都不願意發現的探詢者的眼睛,取而代之的是,讓熟悉的東西變得陌生;巡視著那陌生的東西的範圍,並且使之擴展蔓延。

後來,當我受到那位(地理和歷史)老師的啟發時,這表象,這多年的表象早就根深蒂固了。如果說我有一個想往異地的目標的話,那就是喀斯特。與此同時,除了光禿禿的岩石鑲嵌在其中,密密麻麻,除了一個個灰岩坑,坑底儘是紅土,我對它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概念。在我的回憶中,有一次,那個半大不小的傢伙坐在家裡的窗台上,神往那群山之後不為人所知的海濱高原時號啕大哭起來,那樣猛烈,這哭聲和孩子有時候的哭叫不一樣,擁有一種驚叫的力量:我現在認識到,那是他未被問及,自覺自愿地從自身發出的最初的東西——他第一句自己的話。
我們倆走出酒店,我又跟在他後面,兩人站在空空如也的廣場上。廣場另一邊圍著一排帝國時期的石質地靈雕像。兩人看著瀝青地面,我們的祖國,又仰望著月亮,我們的家畜,再望向什麼都沒有的一旁。噢,斯洛維尼亞語,還有什麼更活生生的語言呢?對二人的所作所為來說,它擁有一個特別的表達形式,就是雙數形式;其間也在這裏瀕臨消失了;惟獨在文字里常用!
快到午夜時分,客人們都離開了酒店。古樸的沃利策牌自動點唱機靠著后牆,上面蓋著一個穹形玻璃罩,裏面有一個黑色的圓盤在旋轉,瀰漫在閃爍的燈光里,被一個抓臂托舉起來,直立著像一個輪子。看這景象,如此具有決定性的影響,音樂不管怎麼說只是弦外之音而已。那位士兵和我,我們倆都望著同樣的方向,目光穿過這又大又昏暗的空間,同時伴隨空間盡頭輪子的旋轉——在燈光下閃閃爍爍的條紋——我又看到了另外那個人的分頭線,怪模怪樣,像一片三角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