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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自由熱帶稀樹草原與第九王國 第一節

第三部分 自由熱帶稀樹草原與第九王國

第一節



上山時,我不時地回頭望那片他國之地,像出於感激之情一樣。在那個與家鄉如此不同的地方,沒有人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人家對我提出的幾個問題,無論如何不是什麼狡詐的問題。通常情況下,我總是低著頭,面對夏日的草地從我的下方無聲無息掠過,思念著開往戰爭前線的哥哥,他再也聽不到鳥叫了,再也看不到「路邊盛開的鮮花」了。我渾身都感到,這堅持不懈的攀登使得身子骨作好了應對秋天的事情的準備,不管是服兵役還是上大學,作好了應對下一個敵手的準備。那些蜥蜴要麼變換成滾動到一旁的路石,要麼像鳥兒一樣在灌木叢里刷刷響動。我久久感受著最後一絲人氣:山村盡頭一戶人家門前一堆濕漉漉黑乎乎的衣服(這時,我心想著,斯洛維尼亞語中有一個獨特的詞語表達這樣一戶「盡頭人家」)。然後,我就一個勁地順著草叢裡那一道道證實就是把人常常引到無路可走的野獸足跡行進。我所聽到的一切是一種和諧的昆蟲嗡嗡聲,像一群離得越來越遠的人的聲音。在我背後,那片谷地沉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尤利安山天際線上,浮現出了那三頭峰,也就是南斯拉夫的群山之巔特里格拉夫峰。我身前身後無非都是荒野而已。

我心想著這一切,既憤憤不平,又惴惴不安,同時又堅定不移地繼續走下去。天亮時,雨變小了。我順著山坡向下,朝著依然看不見的伊松佐河谷地走去。這裏沒有可以看得見的路,可是,我會給自己開闢一條路的。我在自己身上真的發現了父親在山頂演講中所說的靈巧敏捷,均勻快捷地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上,不停止或者不歇息。此時此刻,我甚至感到了愜意。當我在一個地方不得不成為會爬山的人時,這愜意就越發強烈了:這時,我四肢趴在岩壁上,父親,然而身子挺得直直的,並且感覺到指頭尖和腳趾球之間在共同行動,絕對不像在干那些你命令我要乾的體力活兒時的感覺!我十分活躍地踩到了小岩壁腳下,就像沐浴在陽光里一樣。不大一會兒,太陽也真的出來了。
梯田上有一條老公路穿過,那裡坐落著一個個村莊。我沿著梯田逆流而上,朝著柯巴里德或者卡爾弗萊特走去。伊松佐河先是在山谷深處,然後越來越近了。在對面放牧的草地上,有一個個用來堆放乾草的石房子,沒有窗戶和煙囪。在公路外切道和河流彎道結合的地方,我下去走到河岸邊,在雨里脫去衣服,從一塊突出的石頭上下到河水裡。水流從表面看上去那樣湍急,而此刻並非那樣激烈地在我面前分成兩股了。河水直沒到我肩上,十分冰冷,因為剛剛才從山裡流出來。我下水的一瞬間,冰冷直鑽到五臟六腑里了。我立刻鼓起全身的力量,逆流游去,可划動了數百次之後,卻發現那塊上面放著我衣服的石頭依然在同一個地方。於是,這位游泳者停在原地,腦袋正好露在水面上,觀察著這個地方。從這個視角望去,它屬於一個陌生的大陸,獨一無二,閃爍流動,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惟獨被那些舌頭狀的卵石灘劃分開來。河面上籠罩著一團團霧靄,水平線后與一片覆蓋著黑油油的針葉林山脈相連。山脈雨蒙蒙的,是這一條條無名的河流永不停息的源頭和後盾。索卡河?伊松佐河?荒無人煙,從我的下巴尖直延伸到一座船首似的、被遙遠的太陽照亮的山峰,只有那冰冷的波浪和那溫暖的雨水,這更可能使人想起一個太古時代,它也不需要去描述,而自成一體存在著。可後來,在河中間,我先後碰到了三個游泳同伴,顯然——從那栗色的胳膊上留下的內衣印記看得出來——是幾個工人在午休:匆匆忙忙地趕著趟兒,同時又歡呼雀躍的樣子,一個比一個聲音洪大,很快又從那圖像里消失了(然後我看見他們站在河岸公路上一個載運碎石的車隊里)。索卡河或者伊松佐河?是用這種陰性的斯洛維尼亞語表達還是那個陽性的義大利語表達更適合這條河呢?我心想著,在我看來,更確切地說,它應該是陽性的。而對那三個工人來說,它應該是陰性的。——在河岸公路上繼續行走時,我感到一隻讓人溫暖的手搭在肩胛骨上,一雙鞋子變成了慢慢劃去的獨木舟。
一到晚上,菲利普·柯巴爾就坐在「黑土地」旅店拐角的位子上。誰也不問他的名字,甚至連那些不斷巡視的警察也不聞不問。在所有人那裡,他只是被稱作「客人」。連這裏照片上的鐵托都轉過身離他而去了,朝著天空望向一個轟炸機中隊。
僅有一次,他夢見父親九九藏書了(他當之無愧地享受著山澗工人的養老金),或者其實只是夢見了那個父親可能要把家史寫上去的本子。它變成了一本書,和實際不一樣了,不是一行行寫得歪歪斜斜的,記著哥哥的戰地郵政編碼和菲利普的衣服的數字,滿本子都是文章,不是手寫的,而是印刷的。這位山澗工人成了農民作家,世紀轉折時期斯洛維尼亞農民一個合乎時代的繼承人。他們的作品被收集起來了,按照他們習以為常的敘述時間,他們被翻譯過來的意思叫做「夜晚之人」,這在他們登場之前也可能就是晚風或者晚間飛蛾,而在他們離去之後無非就是那「晚報」了。這本夢中之書專心致志的讀者就是那個年輕的服務員。
白天里,獨自待在房間里或者去野外時,我更多思念的是那個服務員,而不是父母或者女朋友。我現在才明白,這就是一種愛。我並不是想去他那裡,而是有意要在他近旁。一到休息日,他不在了,我便覺得若有所失。一旦他出現,他那一身黑白裝扮頓時讓滿屋的各個角落裡充滿了生氣,我也獲得了色彩感覺。或許這樣的愛慕也來自他始終保持的距離中,而且不僅在上班時如此。有一天,我碰見他身著便裝,站在汽車站的快餐鋪前,自個兒成了客人,而且旅店裡那個服務員和面前這位身著灰色便裝的年輕人之間並沒有什麼區別。他把雨衣搭在胳膊上,一隻腳撐在下面的橫杆上,慢條斯理地吃著香腸,目光落在來來往往的車輛上。或許就是這種距離感匯同那專註和平靜的神氣一起形成了那既震撼著這位觀察者,又獲得了典範力量的美。直到今天,我依然處在一種不得已的境況中,還在回想著那個沃凱因服務員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這在通常情況下雖說無濟於事,然而,他的圖像畢竟又回來了,至少在這一瞬間,我可以心平氣靜了。
在我旁邊,一隊士兵等待著,鴉雀無聲,鬍子拉碴的面頰上,留著汗水乾結的痕迹。靴筒上滿是泥點。我的目光從他們身上移向南面的群山,山頂已經映照在陽光下。沃凱因的上空終於露出了笑臉。在這一瞬間,我下定了決心,徒步翻過這座山脈,說著就上路了。(「再也不過隧洞了!」再說:「我有的是時間!」)隨著這個決心,大地猛地一動,看樣子,彷彿伴隨著它,白天才來到了。而在那個另外的語言里,這「猛地一動」不也同時意味著「戰鬥」嗎?
當時,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在伊松佐河上游山谷里只停留了一天一夜。他是在這個山谷的中心地托爾敏鎮上過的夜。在這個地方的徽章上,那條河蜿蜒流過,上面交叉著象徵那次偉大的農民起義的長柄叉和斧子。他在一戶人家裡找到了住處,租了間半地下室。天花板上布滿了蜘蛛網。過了午夜,地下室的空氣里充斥了一股強烈的嘔吐物臭味:隔壁同住的一個人扯開嗓子一言不發地吐個沒完沒了,直到黎明時分。我起來時,只見上面的廚房裡坐著一個一聲不吭的孩子,懷裡抱著一隻貓,父母親已經出門上班了。我往桌子上放了些錢,在客店裡用起了早餐,望著麵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四處亂走了兩天,一到安全地方,於是就心想著,我走錯的路還是太少了。後來也一樣,只要一遇到這樣的情況,總是同樣的想法。安全地方?在我一生中,我還沒有一次覺得在哪兒是安全的。
我鎮靜地繼續走著自己的路,背負著我自己,不是當成負擔,而是護身。一到樹林里,我的身後就響起了爆裂聲,一塊岩石隨之從樹木之間滾下山谷。苔蘚里響起一陣嗡嗡聲,像是來自一群受到驚擾從糞堆上飛起的蒼蠅。這嗡嗡聲來自一條直挺著腦袋、苔蘚般的綠蛇,它向我發出噝噝聲。這時,我如願以償地欣賞著它。干樹枝堆下那個骷髏是一隻雄狍的,犄角還連在腦殼上,我連同腦袋拿著走了一程,然後又扔掉了。到了一片林中曠地上,沒有路可走了。曠地上密密麻麻長滿齊胸高的蕨類植物。穿越時,我從容不迫地傾聽著那些平常無聲無息的、看不見的鳥兒在蕨類植物下面飛過發出的嗖嗖聲。與這樣的無憂無慮相映相襯,我接著高興地看到了一條長滿青苔的山間小道,通往山下時變寬了,成了一條老路。而更高興于路上出現了剛剛駛過的小車的印子,綠色的草帶上留下了剎車的痕迹——下山的坡是那樣地陡——這時,我甚至覺得,彷彿伴隨著這印記、被剎車榫頭拔起的草團、深深切入的、油光閃亮的、積滿了油乎乎的水的車輪溝、馬蹄印和在一旁同行的人的靴子留下的印記,伴隨著足read.99csw•com底下這清清楚楚的文字映像,開始了一場完美的交響樂,而且這種最柔和的方式就是我迄今對音樂的理想所在。然後響在耳際的就是麻雀鳴叫和狗叫。雖然天又開始下起雨了,可我坐到樹林邊上,享用起黑莓來。這裏和陰面的山谷不同,已經有了成熟的黑莓。我脫去鞋,讓「天水」沖洗那疼痛的雙腳。我累得身上直往外冒氣。在手電筒的鏡子柄上,我看到了一張臉上沾滿松針。由於黑莓不解渴,繼續行進時,我便享用著溫暖的雨水。村口那棵接骨木也已經泛起黑色的斑點,旁邊是第一棵不尋常的無花果樹,果實好像直接長在樹枝上。村子梯田腳下是一片白茫茫的石頭荒漠,一條呈綠色的綵帶蜿蜒穿過,那就是索卡河或者伊松佐河。
直到這時候,我知道的惟一山峰就是拜岑山峰,比這裏的山還要略高一些。在背陰的圍谷里,就是到了夏天,有時候也會看到雪景。不過,你慢慢悠悠地攀登上去,更確切地說,那是一種漫遊,而且我常常和父親一起登山漫遊。到了半山腰上,我們就在一個穀倉里滿是塵灰的乾草上過夜,過後我的眼睛因此而腫脹得無法眺望四周。只要我們一走到一戶人家附近,通常都有一條狗撲過來,主人緊隨其後,一邊跑著,一邊又是吆喝,又是揮舞棍杖:山民從骨子裡就懷疑這些來自平川的小民,因為這些人踩踏了他們的牧草,使他們的牲畜受到了驚嚇,采走了他們樹林里的蘑菇。等你走到近前時,他們才會和緩下來;一看見這些陌生人中有那個遠近有名的木匠,自家的屋架也是出自他手,又是叫你吃熏肉和麵包,又是讓你喝果子酒。有一次,到了再往後就是南斯拉夫的山脊邊境線上時,父親叉開兩腿站立,一隻腳站在這邊,另一隻踩在那邊,然後給我來了一次簡短的演講:「你來看看吧,我們的名字意味著什麼:不是兩腿叉開站立的人,而是邊緣人。你哥哥是個中間人——而我們倆就是邊緣人。一個柯巴爾人,既是那個用四肢爬行的人,又是那個步伐輕盈的攀登者。一個邊緣人,這是一種邊緣生存,卻不是一個邊緣形象!」
那個服務員比我還要小一些,或許是剛剛從學校畢業來到這裏。他個頭兒不高,瘦小,長著一副狹窄的、近乎三角形的棕色面孔。在我的眼裡,他只會出身於人煙稀少的深山裡,是一戶平常人家許多孩子中的一個,生在四周都圍著石牆的獨門獨戶里,小的時候不是牧童就是森林野果的採集者,知道每一個哪怕再隱蔽的角落。那個女朋友,向來只有別人說她長得漂亮——他可是我自個兒用這個詞語描述的第一個人。和他說話,從來都沒有超出問候、訂餐和道謝之類。他不和客人交談,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這人身上的美更多則來自一種堅持不懈的專註,一種友善的警覺,而不是他的形象。你從來都不用去呼叫他,或者哪怕只是揮一揮手:他站在餐廳或者花園裡最後邊的角落裡,那兒就是他閑時歇口氣的位子。看樣子,他像沉醉在對哪個遠方的夢幻里,然而卻眼疾手快,哪怕是最細微的神色都逃不過他專註的目光,甚至搶在每個神色之先,以特有的方式顯現出一個「彬彬有禮者」的圖像,是行為模式的典範。一到上午,即便已經雷聲陣陣,他也要擺好李子樹下的餐桌,然後還要在第一滴雨點掉下來之前就又把它們收拾好。他就是與眾不同,有時候碰到他獨自一人在餐廳里,給每把椅子都尋找著各自的位置,好像這關係到給一群喜慶的人排座位似的,一場洗禮儀式或者婚禮,因為所有的客人畢竟在這樣的場合都特別挑剔。他對那些一點都不值錢的、已經磨損不堪的物品(在這家旅店裡,幾乎只有這樣的物品)所表示出的小心仔細,同樣也與眾不同:他把金屬餐具擺放得工工整整的,把調料瓶上的塑料蓋子擦洗得乾乾淨淨的。有一次,傍晚時分,他站在那寒磣空蕩的空間里,一動不動地直看著前面,然後走到遠處的一個壁龕前,給放在那兒的大肚子玻璃瓶上加了一個小小而溫馨的變化,頓時讓這整個房間充滿了賓至如歸的氣氛。又有一次,餐廳里坐滿了人,吃晚飯時常常就這樣,他把就要送到客人桌前的一壺咖啡放到櫃檯上,小心翼翼地將把手弄直了,然後以一種誇張的架勢抓起那微小的容器徑直遞給了要咖啡的客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自己給那些醉酒的人點煙時十分一本正經,他也始終只需要做一個動作。此時此刻,我看到他那半閉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又一次抄近路走去,打算走一條直道,可是由於有水阻擋的九九藏書緣故,也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直道。我如此深思熟慮地開始了,又如此不假思索地趕忙奔個不停。我覺得有必要勇往直上,穿過矮木叢林,越過卵石溝槽。到了樹木線上,光禿禿的山崗臨近了,本來齊膝高的草叢也變得低矮和稀疏了,我看到面前是一片紋絲不動的陰雲。就在同一時刻,陰雲里開始電閃雷鳴了。我並非不在意,甚至害怕起來了——正好在昨天晚上,人們在旅館里還說起一個在雷雨中喪生的人——,同時毫不猶豫地繼續往上走去。我倒常常像被那危險吸住了一樣,徑直奔它而去,絕對不是輕率,甚或開心,而是驚慌失措,要麼結結巴巴地哼著一首流行歌曲,要麼就數著數。真的,這個翻山越嶺的人是如此害怕,他把自己褲子發出的嘩哩嘩啦的響聲都聽成了雷聲。被他在遠處當成山頂石屋的建築,一到山崗上,原來是一個戰爭要塞的遺迹;一個可能的棲身之地的窗戶原來是要塞的射擊孔。不管怎樣,這個廢墟給了他一塊遮風避雨的地方。猛地一下,他完全平靜了:他心平氣和地注視著遠方一片草地,四周都在下雨,惟獨那塊地方被大冰雹覆蓋,白茫茫一片。這時,他已經精疲力竭了,目光連那遠景都忘記了,在那片白茫茫的地方,看到的是一條床單放到場地上曝晒漂白。他坐在那兒就倒下了,像昏過去一樣。哥哥在一次急行軍后寫的一封信里稱這樣的昏昏沉沉為「無意識睡眠」。
當我蘇醒過來時,天色已經變暗了。在那些射擊孔首先瞄準的南邊山谷低處,星星點點地亮起燈了。我在外面雨里走上走下,然後決定留下來。在白天就要消失的時刻,要塞那些蜂房簡直顯得太誘人了,如同酒店的小房間一樣。霧蒙蒙的東西籠罩在山崗上,就是雲彩: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投身於這樣一個景象里,下面的草地格外清晰,一朵朵小山花被籠罩在霧靄中,閃閃爍爍。一隻老鷹飄浮在移動的雲層里,翅膀一動也不動,像受傷了一樣。我在碉堡里安下營,躺在一層舊報紙上,品嘗著我隨身帶來的乾糧。無論如何我今天不會再出什麼事了——此時此刻,我想起了那個關於地靈的傳說,他從自己棲身的石窟里把舌頭吐出來給那些神靈鬼怪看。結果他抵不住一個居心叵測的人的誘惑,最終還是被雷劈死了。
時值盛夏,有時候坐在房子外邊熱得要命。返回時,我通常甚至會很熱,感覺山澗的空氣吹拂在臉上,猶如扇起令人愜意的扇子。在通往餐廳敞開的窗戶前,放著一個有幾級台階的踏板,服務員每次都要踏上去,以便從裏面的廚師手裡接過盛菜的盤子。在托架旁邊,是一片水泥地,上面布滿深深的條紋,看上去有點像一排鋼琴鍵:自行車存放場,大多數時候空空的。避雷針從上面引到這裏:也真是的,這地方几乎沒有一天不下雷雨的。夜晚一到外面,到處都是閃電,這個中學畢業生索性用上了「宇宙眼」這個古希臘詞語。因此到了七月里,那些螢火蟲剛剛還在灌木叢里飛來飛去,轉眼間就鑽到草地里消失了。
我背對著離開這地方,後來也是邊走邊轉過身朝那兒望去。一隻小鳥從高地邊上直飛雲天,就像剛從下面那個侏儒手裡溜脫似的,它要這樣來贏得與巨人的投石角斗。隨之,它又從空中俯衝下來,就像被擊落了。在白日的餘暉里,後面谷地深處旁的湖面上顯現出透明的膠體色彩。這時,我心想著那全然是一片被淹沒的蜜蜂在旋轉著透明的翅膀。
當第一縷晨曦到來之前,我就上路了,順著山崗,一步一步地走去。我就是要這樣走一走。終於又要像當年那個光著腳的孩子與父親並肩走在田野上一樣,在這夜晚的盡頭,來辨別那個既意味著白天的開始,同時又意味著一切的細節,終於又要經歷「生存」這個冒險了。然而事與願違:當初,清晨淅淅瀝瀝的雨點,滴在路上的塵土裡,濺起一個個微小的火山口,恰恰伴隨著這雨點,那遠古世界才讓人刻骨銘心了。然而在這裏,一切立刻就是那遠古世界——雨水就像自古以來從黑壓壓的天空里傾瀉,從黑黝黝的大地里直上雲霄,霧靄就像從火山口裡噴發出來一樣,濕冷的岩石灰上加灰,匍匐的灌木給腳下設起一個個圈套,平靜得連一絲風也沒有——,因此,沒有什麼東西會形成塵土裡那樣的圖案。再說,或許也缺少與另一個人牽手的感覺,而大地的親近九*九*藏*書,惟有這位敘述者現在才會回味過來。然而對於那個孩子的繼任者來說,當時處在那兒的山崗上是無法企及的。照這麼說來,有些東西是可以重現和恢復的,更多是靠著描粗和勾畫,而不是仿效和學樣?這個獨來獨往的人,無論他怎樣企盼也好,可他感受到的不是從那些塵土火山口裡升起的閃光,彷彿太陽就是從這個星球里升起來似的,而是一種赤|裸裸的、麻木的曙光,一切形狀,甚至夜晚的形狀都在其中融化了,並且壓根兒就沒有感覺到一個還那樣遙遠的太陽的存在。黎明時刻,他跌跌撞撞地跨過一塊塊岩石和一條條根蔓,又是發冷又是出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背上濕成一團的海員背包成了越來越沉重的行軍背囊。這時,他重複的不是同父親一起走過的童年之路,而是當兵的哥哥拖著艱難的步子穿過不毛之地,去參加一場預先註定要失敗的戰鬥;重複的不是田野之路,而是行軍之道。雖然我確信向西走去,可我憤憤不平地想著,像哥哥當年一樣,我似乎被遣送去東邊了;雖然我明明白白地朝著自己嚮往的目的地走去,可我的思想抱怨我,隨著每一個步子,我越來越遠地離開了那個對我意味著全部的地方。這第一聲旱獺警叫,與其說是衝著自己的同類,倒不如說是衝著我來的?那隻雪白的山兔從草叢裡尖叫著擦我身邊閃過去,它不就是勾畫出了一幅不可挽救的逃亡的圖像嗎?

於是,我來到陽面的樹木線上。我依然面臨著一段雖說漫長,卻不用著急的旅程。在繼續行進中,當然是某種異樣的東西,侵襲著這位漫遊者,不是害怕暴雨、野獸或者懸崖。那位老師敘述他作為年輕的地理學者獨自探險的經歷時說,每當他過了「那些最後的獵人標誌」時,才會覺得自己自由了:我則與之相反,遠離開任何一戶人家,置身於一個地方,幾乎不用置疑,除了我,好久都沒有人闖到這裏來了(誰也真的不知道我在這兒),現在害怕起來了,害怕一個龐然大物——這個龐然大物就是我自己。世界的任何線索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蒼白。這個名為「孤獨」的龐然大物被從心靈深處突然撲出來的獵狗追趕著,盲目地在這蒼白中瞎跑。又是猛地一下,它同時也是知覺。是我不得不給自己猛地一下呢,還是它發生了?它發生了,他,給了這個瞎跑的人猛地一下,這個他就是我。有時候,這個年輕人就是這樣來對待自己的,通常是在清醒情況下,然後總是在他自己認為遭到某種東西威脅時才這樣。這害怕先是突轉為恐懼,彷彿已經到了如此地步,而恐懼又突轉為毛骨悚然。他抱著這樣的心境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它被驅除,因為它不過是一個畸形物而已。然而,這樣的驅除卻沒有發生。相反存在的是一個不能再陌生的陌生人,這人就是我。這就是我,而這個我是大寫的我,因為它不是任何一個人,而是凌駕於他之上,巨大無比,並且控制著空間,使他有話說了,四肢靈便了,是他的書寫名字。於是毛骨悚然變成了驚嘆(對此,修飾詞「無限的」再也合適不過了),邪惡的精靈變成了善良的精靈,畸形物變成了創造物。在我的想像中,不是一根預示不祥的指頭,而是整個一隻祝福的手指向這創造物——當這個我出現時,情形的確是這樣的,彷彿你剛剛獲得新生似的:眼睛變得又圓又亮了,耳朵變得又聰又靈了。(今天,這些東西當然不願意再顯現給我了;對於那個難以置信的「整體我!」的驚奇好像離我一去不復返了。這也許與那個責任難解難分,它成為這個四十五歲的人的一部分,使之孤獨地陪伴著他那常常哀傷的理性,而我則看到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尚沉浸在天真爛漫的瘋狂慈悲狀態里,瘋狂?當時在那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它治愈了害怕。)
每次去的時候,我都耷拉著腦袋,回來時總是挺胸昂首。在村口一座房子的牆上,有一塊紀念碑,上面說的是,1941年的某一天,人們第一次聚集在這裏的地下室里,抵抗法西斯主義。(在斯洛維尼亞每個我後來還要去的地方,我都碰到了牆上鑲著相應銘文的房子。)我也想進行抵抗,而且下定決心抵抗,不是在哪一個地下室里,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在和平中,沒有集會,就我自己。「用戰鬥造一個句子吧!」我對自己說,然後我才發現,這可就是那樣一個句子,像甲骨文一樣多義。有一次,我乘興拐進一個木棚里,隨手抓起斧子狠狠地劈在砧板上。一個婦人走過來,要我把一堆鋸成一截一截的木塊劈開來。我使勁地劈起來,木塊四處亂飛—https://read.99csw.com—我現在還覺得額頭上就有一塊——,過了一個鐘頭,我就賺到了一頓晚飯和幾個新詞,比如用「分裂光明」來表述「製造麻煩」。另有一次,一個皮球滾到我腳前,我一腳踢得那樣精準,人家就邀請我一起玩了(就是到了今天,我有時還夢想著在國家隊里當個前鋒)。一雙鞋合力抱著腳腕,而父親的皮腕帶使手臂強壯有力,也不再僅僅是個腕套了。
當時,我就待在那高地上,直到太陽余象從我的視網膜中消失。彷彿覺得在我的心裏有一個軸心在旋轉,越來越慢。憑著它,我也觀察到了自己背後的事物。在北面群山之後,天空浮現出一片火雲,想像中正好在我們家的上方。穀倉西牆上,有一個鋸成紅桃、方塊、黑桃和梅花的圖案用來通風,而透過那黑乎乎的洞口,飄散著我父親那百年之久的孤獨。
夜晚還遠未降臨,黃昏的輪廓只是融化成了一種越來越無形的光亮,其中惟一的輪廓就是那個藍色的背包:「山崗上的海員背包」,這個昏昏欲睡的人感到奇怪。然後,他在冰凍的海里遊了幾個時辰,他四周的海都結冰了。突然間,一把指尖浮現在他的臉上,一種不會比這會兒再溫暖和真實的觸摸,而且伴隨著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我親愛的!」然而,當他在黑暗裡睜開眼時,周圍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只聽見越來越響的沙沙聲,而且越來越近了,啪地一聲,不是野獸來了,而是那個海員背包倒在地上了。
我背著那藍色的海員背包,拿著那根榛子樹杖,站在波希斯卡-畢斯特里卡火車站的高台上。這時,颳起一陣徐徐的晨風。我打算繼續南行。從發車軌道處望去,穿越群山的隧道在背面那兒依稀可見。像邊境那邊的米特爾一樣,這裏也是樓房第二層用作住宅。像那裡一樣,天竺葵的花也從小木盒裡飄落到鵝卵石上。這期間,我覺得氣味都變得讓人愜意了。這兩個國家的小火車站,連搪瓷牌上的文字都是共有的,上面都標的是「超越亞得里亞海的高度」,顯示的是同樣一個基本圖案:昔日帝國的圖案。一道石門通往旁邊的廁所里,門上塗的是藍色,就像家鄉聖像柱上的蒼穹一樣(裏面僅僅只有一個坑是用來大小便的)。一間木屋上,釘著一個個牛角,巨大無比,像是水牛角。那個歸屬車站的菜園子頂頭呈現出一個三角地,被豆蔓圍起來了,其中一個調料作物菜畦里覆蓋著鬱鬱蔥蔥的蒔蘿菜。三角地尖上長著一棵櫻桃樹,地面上留下了黑乎乎的果實痕迹。在站前廣場的栗子樹上,燕子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個也看不見,只聽到它們在樹葉叢里持續不斷地撲棱來撲棱去。候車室里鋪的是木地板,鑲著黑色的縫條,連同高高的鐵火爐一起,看上去和家鄉汽車站的木板棚一模一樣。候車室兩面開著窗戶,像幾乎始終空著的樣子,籠罩在一種住家的光亮中。在水泥地面上已經半是沉陷的入口旁邊,有一個腳踏墊,是由皇家鑄鋼做成的,像一把朝上翻起的刀刃,左右鑲嵌著有裝飾圖案的小畫像柱。整個建築顯得如此寬敞,同時每個細節又那樣精雕細刻。在這裏,我感覺到一種寬厚的精神在呼吸著,那些當年在帝國時期曾經構想並使之充滿生氣的人,他們的精神在呼吸著,而且連這個現在正在思考著這一切的人也不是什麼惡人了。
這個年輕的菲利普·柯巴爾在「黑土地」旅館四人間里度過的夜晚幾乎完全是沒有夢的。幾年前,被關擠在寄宿學校宿舍里,讓持續的頭痛牢牢地釘在枕頭上。我常常想像著,獨自在自由的天空下躺在自己的床上,躺在一片廣袤的平原中間,暴風和雪片席捲掃過,我暖暖和和地裹在被子里,直到耳根,惟獨我的腦袋凍得都要炸裂了:由於這咆哮的山澗,這樣的想像現在成了現實;山澗推移了這位睡眠者房間的牆壁,替代了他的夢。

餐桌上,沒有放滿各種各樣的,時而令人想起萬人坑裡那一具具頭朝前栽倒的屍體的奧地利烤點心,又是簡簡單單的一摞白麵包片,放在桌布上,那桌布自古以來就叫做「麵包布」。



在「黑土地」旅館停留的最後一天里,快到午夜時分——所有的客人,也包括那個女廚師都已經走開了——,我回房間時經過敞開著的廚房,看見那服務員坐在滿滿一大木盆碗盤前,用一條桌布一個接一個地擦著碗盤。後來我從上面的窗戶望出去,只見他站在下面的山澗橋上,穿著褲衩和襯衣。他那彎曲的右臂上托著一摞盤子,他一個接一個地拿下來,又一個接一個地讓它們漂到水上去,像一堆飛盤一樣,整齊,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