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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 第五節

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

第五節


可是,這個讀者不就是在袒護另一種語言,而反對自己的語言嗎?他不就只是賦予斯洛維尼亞語「那種一個詞語的魔力」,而把他的德語排除在外了嗎?——不,這兩種語言的確在一起,左邊是一個個詞語,右邊是一個個改寫的形式。這些改寫形式一個符號接一個符號,使得空間彎曲,形成角度,進行比較,突現輪廓,實現建構。照這麼說來,有各種各樣的語言,這多讓人開眼界啊,那個傳說如此具有破壞性的巴比倫語言混亂是多麼有意義啊。那座塔不是秘密地建造了嗎?它不就是虛幻地夠上天了嗎?

這時,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如此充滿深情卻又如此粗俗無禮的民族,在許許多多行為中嘲笑思想上的敏捷和行動上的遲鈍。勤勞(「幹活時我們遠在前面」,哥哥一封信里這樣說);成人的語言中交織著兒童的表達;絕望時寡言少語,幾乎一聲不吭,高興和渴望時,說個沒完,簡直就是歡欣鼓舞;沒有貴族,沒有一致的步伐,沒有地產(地只是佃租來的);惟一的國王就是那個傳奇英雄,被美化了,四處漫遊著,短暫地顯現出來,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儘管如此,思來想去,這個民族壓根兒也不是那個特有的斯洛維尼亞民族,或者那個我憑著詞語感知的世紀轉折時期的民族,而更多是一個不確定的、永恆的、超然于歷史之外的民族——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存在於永恆不變的、惟獨受到四季調節的當下的民族,存在於一個聽憑于天氣、收穫和牲畜疾病規律的此岸之中的民族,而且同時存在於任何歷史的彼岸,或者之前,或者之後,或者一旁——此時此刻,我意識到了,連哥哥那些畫叉的標記也幫助形成了這樣一個永恆的圖像。你怎麼會不願意把自己算作那個不為人知的民族的一員呢?就戰爭、貴權和凱旋的隊伍而言,可以說她只有借用來的詞語,然而卻為那些最不顯眼的東西創造出一個個名稱來,不管是為屋子裡窗檯下的空間,還是為野外田間道上的石頭被剎車的輪子磨得閃閃發光的地方。她最有創造性的就是為那些只有孩子們才會夢寐以求的避難所、隱蔽所和活下去的場所取名:低矮叢林里的掩體、洞穴後面的洞穴、森林深處肥沃的空曠地——而她同樣從來也沒有必要去反對其他民族把自己當作那樣一個上等民族而隔離開來(因為她真的居住和耕作在自己的土地上,在每個詞語里都顯而易見)。
從這些詞語圈裡瀰漫出童話的力量,也影響著我,因為在這其中雖然出現了相當多令人恐懼的東西,令人厭惡的東西,邪惡的東西,但不過是如此當一當陪襯,在整體中占上自己的位置而已,永遠都不會佔上風的,無論如何在這本詞典里是如此。對我當年寫的那些故事,老師常常指責說,我不但對陰森森的東西缺乏抵抗力,而且恰恰熱衷於昏暗的東西,令人恐懼的東西。與之相反,寫作的原則就是,要字字句句有板有眼地去創造光明中的光明;連臨終的一息也一定要塑造成生命的氣息。而現在,這位讀者沉浸在那「血雨」、「鼠糞」、「噁心的唾液」、「蚯蚓的糞腸」、「角落裡發霉的鞋」、名叫「石下蟲」的動物(蝰蛇)、名叫「田鼠之國」的地方(墳墓)等一個個名稱里,覺得自己脫離了對恐懼以及不幸的東西的沉溺。他在觀察這些名稱時,認識到了這個世界里的一個模式,也就是一個意圖。這個意圖從一開始就把鄉民和村舍變成了世界民眾和世界城市。每個詞語圈就是一個世界圈!在這裏,具有決定性的是,這個圈分別都來自那獨一無二的、陌生的詞語。當一次經歷不願意s傾訴衷情時,你不是一再會聽到「哪怕為之只要有一個詞語表述就好了!」的抱怨嗎?而認識的瞬間不是更多地伴隨著「是的,事情就是這樣!」而不是「是的,這就是那個詞!」嗎?
我覺得,這個階梯就出現在那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的斜坡上:與家鄉果園裡的斜坡相比,這斜坡大得無與倫比,它的的確確具有金字塔的形狀,由於數以百計的階梯往上變得越來越狹小,看上去像天一樣高。這時,我看到那些被哥哥畫著標記的詞語攀級而上,然後就中斷了。那斜坡上的每一道階梯都是一個被推倒的銘文柱,面朝下趴在淤泥里。一條條夾帶著泥土的小溪從地面的疤痕里湧出,徹底沖刷走了一個接一個的音節,直到整個地區都瀰漫在霧氣里,像一片廢墟一樣,沒有了從前的樣子,甚至連櫻桃樹都不生長了。一種哀傷的需求攫取了我,於是我拿著哥哥這本詞典站起身來。在那空空如也的梯田上,再也沒有什麼動來動去了,連草莖也沒有了,甚至連水都凝固了。能夠與那潺潺流水,與那飄拂的牧草,與那繁茂的樹枝同呼吸,這種完美無缺充滿活力的生存不是曾經一直存在嗎?然而,我要哀悼的不僅是一個孤零零的亡靈,而且是某種超越了這個亡靈的東西:一種毀滅。毀滅,這就是說,拿這個不同尋常的人也要把那賦予這個世界核心支柱的東西從這個世界里清除出去。要除掉像哥哥這樣的人,就意味著滅絕語言本身——這普遍流傳下來的東西,這傳遞和平的東西——,因為與那些不計其數的代言人和墨客迥然不同,哥哥具有喚起詞語,並通過詞語喚起事物生機的天賦,他在其中也堅持不懈地磨練自己,並且指出了一個個範例,猶如現在對我一樣。滅絕語言本身,這就是不可饒恕的罪行,是所有世界大戰中最野蠻的。

在這裏,我又想起了那位老師。作為歷史專家,他表現出了對那些從地球上已經消失的民族非同尋常的偏愛。他簡直以十分隆重的方式,從自己對瑪雅人的研究成果中拿出一個例證,開始講起課來(他因此在同學們那裡有了一個相應的綽號)。在大學期間,他就對尤卡坦考察了數年之久,他為之的格言是:「作為地理學者,我變黑了,而作為歷史學者蒼白了——今天依然如此蒼白。」他認為,瑪雅人從來就沒有發展到形成一個國家的程度,因此他們生存的半島上就「沒有形成國家的河流」。「與之相反,人們關注的是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和尼羅河!」輪子對他們來說始終是陌生的,同樣也包括滑輪和卷揚機。惟一的輪子形狀是在一個很小的兒童玩具上發現的。當然,之所以沒有建立國家,是因為瑪雅人沒有建造拱頂的能力。他們只知道「想像的拱頂」,容不得任何大堂或者大廳。這個民族的惟一支柱就是宗教。沒有輪子,沒有路碾子。路碾子是用來專門為宗教儀式修建通往熱帶叢林深處聖地道路的。可是每座農舍本身也被視為廟堂。主宰的東西就是天體。天體被當作神聖的東西,因為從它們那裡可以看出每天生活的行為準則。在人們為太陽建立的石碑上,太陽同時也指示著播種的季節:那些刻在石頭上的象形文字似乎起著像時鐘一樣的作用。在這樣古老的銘文上,也有崇拜祖先的。屬於這個民族宗教的有,每一個家族都知道自己的根源,大家共同的祖先是從玉米中產生的。當每個人的祈禱排擠了大眾的崇拜時,瑪雅人的滅亡便開始了。就像老師說的,家庭本來「更確切地說就是不合群,相互保持距離」,僅僅通過約定俗成的禮拜維繫著,各自為政,隨意袖手旁觀,逐漸過渡到建立自己的小教堂——忘記了家本身就是某種神聖的東西的理念——,聯盟便解體了。這可以從石碑圖像文字的突然中斷再次感受得到:「公元900年」,他說,「在離那片後來被西班牙人稱為自由熱帶稀樹草原不遠的地方,有一根柱子上刻著最後的銘文。此時此刻,你們想像一下從用作石碑的主要材料,也就是火石里迸濺的火星吧,可接著就熄滅了!」尤其顯而易見的是,這個民族的命運會發生在一個金字塔形的階梯上:一級挨著一級,依然用神聖的浮雕和雕刻的石頭裝扮得很華麗,那是晨星的符號,使所有的村民能夠乘涼的大樹的符號,共同意味著「時間」的太陽和白天的符號——然而,在最上邊一級,僅僅只留下了「幾道模糊不清,十分粗糙的雕刻痕迹」!九_九_藏_書
可這個意圖到底還有效嗎?那個表述打穀連枷交替打擊的詞語不是已經失效了嗎?因為那些相應的農具已經長久不用了,走進博物館了。那經久流傳的東西不就是描述著「一個墜落物體迴響」的詞語嗎?那個在過去的世紀里還純粹表示「移居國外」的表述,不就是因為上次世界大戰的事件把它重新解釋為被迫「移居異鄉」而已經失去了「它的純潔」嗎?在這本老詞典里,缺少的不就是那些抵抗戰士,那些游擊隊員嗎?對這些人來說,「矛」,這個退役的古老武器也不可能成為替代了。是的,就在當時收集詞語的時候,不是有許多地方名稱引人注目嗎?那兒曾經存在過某些東西,而如今再也什麼都看不到了嗎?有「昔日生長大麥」的休耕地,有「昔日坐落著一個穀倉」的廣場,還有「昔日長滿灌木」的石頭地。莫非人們當年就對一些特別發現的名稱標明它們會變得無用了嗎?而研究者們不是一再也把那些連它們的淵源,也就是山谷最深處的原始居民只不過當作一種音節字謎使用的詞語收入到這個詞典里了嗎?難道我不更應該把一個調查表的作用,而不是童話力量賦予這些詞語嗎:我的情況怎麼樣呢?我們的情況怎麼樣呢?現在的情況怎麼樣呢?
然而,對這個成長中的年輕人來說,只有在昏暗的教堂里舉行的連禱和失蹤的哥哥,也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的身影,阻擋著他沒有把在這個王國里的第二語言——對不少人來說是第一語言——理解為針對他個人的敵意行為。然而這種情況對講德語的大多數人來說,卻一如既往,就是到了這個世紀末也沒有兩樣,而且常常甚至也沒有什麼惡意。
我又睜開眼睛,又在野外茅舍前踱來踱去,越來越快,看樣子,彷彿我要助跑似的。我又停住了。我覺得胸腔變成了樂器,於是我吶喊起來。這個菲利普·柯巴爾,他向來就是由於自己聲音太小而被人聽而不聞,而且在教會學校里受到了監管者的訓斥,因為他的禱告「沒有穿透力」。他吶喊著,所有認識他的人從現在開始似乎都會對他刮目相看了。
這位讀者一個個下午待在那平坦的高地上,一再向一個個詞語的史詩表示了新的讚許,而且也笑出聲來:那不是藉以開心的笑聲,而是藉以去認識和參与的笑聲。是的,詞語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了:布滿雲層的天空上一塊晴朗的地方、大熱天被牛虻叮得來回奔跑的牛、突然從火爐里迸出的火星、燒煮的梨湯、公牛額頭的花斑、伸著四肢從雪堆里爬出來的男人、穿上夏裝的女人、半滿的挑水桶里噼噼啪啪的潑濺聲、果實從莢殼裡紛紛落下的響聲、扁平的石塊滑過池塘水面時的蹦蹦跳跳、冬天樹上的冰柱、煮好的土豆里的夾生塊和黏土地上的一窪水。是的,這就是它,詞語!
我閉上眼睛。我現在才覺得它們濕漉漉的。然而,這並不是為我自己或者我的家人而痛哭,這淚水來自那些事物和它們的詞語。
然而,這同時也是童話;因為作為對每個詢問我的詞https://read.99csw.com語的回答,即使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相應的事物,即使它早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但從這個事物中始終會產生一個圖像,或者更確切地說,一個表象。
然而,不是也有許許多多的詞語,我從中看出了我一輩子從來也沒有碰到過的,而同樣只可能屬於家鄉,屬於我們的圖像嗎?我們的馬從來就沒有過那樣的「鰻鱺條紋」。可是現在,就憑藉著這樣一個為之確立的表述,我在家鄉的圍牧場里看到了那匹馬具有一模一樣的條紋。之前我也從來沒有聽到過蜂王的聲音,而它現在通過那個擬聲動詞從父親那個被遺棄的蜂房裡迴響在這位讀者心靈的深處,伴隨著家鄉一大群蜜蜂的嘈雜聲,「像從沸騰的泥漿里發出來一樣」。是的,那個「用樺木聲管吹奏出亂鬨哄的聲音的人」就是我,這個拿一個個詞語來表述這一切的讀者。而同樣也是這個讀者,他沉浸在那根「上面長著一排排草莓的草莖上」,立刻又把它拿在手上,從七峰山後面,走出那片共有的森林里。
如果說哥哥的工作筆記直截了當地通過另一種語言立刻就轉化為他的事業,也就是那個果園的話,那麼他這本詞典則超越了果園,轉化為全部的童年情景。童年?是我那特殊的童年嗎?是我憑藉著那些名稱發現我個人經歷的地方和事物嗎?毫無疑問:情節就發生在父親的莊園里。火爐後面的空間、地下室里果子酒桶的支架、爐灶里的灰洞、牛棚里用石頭圍起來的水槽、突現在花園裡的葡萄葉、耕地時的最後一道犁溝,從這一個個表達的詞語中,我在我們家裡分別都看到了那個相應的事物。真的,那一個詞才把光明投向了「我們的」大鐮刀那壯實的末端,「我們」那與果核分不開的桃子,「我們的」李子那藍藍的色彩;自個兒把我們的底土——腐殖質層下的鵝卵石層,蘿蔔坑——抬升到一個虛幻和光明的空間里。

我天天抱著越來越有興緻探險的心態,打開這本智慧之書。是否存在著一個能夠描述我所經歷的那些探險的表達呢?怎樣能夠表述童年與環境融為一體的經歷呢?就是有這樣的表達,它是德語,叫「子女對父母的關係」!既令人恐懼,又讓人拍手叫絕。
在走過來的路上,我在村子里每次都要經過一座房子。它的一面牆壁無縫無隙地對接到一塊漂礫岩石上。當我從那些古老的詞語里抬頭望去時,我現在也以同樣的方式看到這本詞典的上棱則直接與那空間毗鄰。從這裏開始,目光以這本詞典作為舞台前沿,徑直遠遠地被引向地平線,引向南部山脈腳下(它有個斯洛維尼亞語名字,直接翻譯過來叫做「在翅膀下」)。那裡顯現出一面光禿禿的陡坡,已經隱隱地籠罩在遠方的霧氣中。然而透過這片小高地邊上稀稀拉拉的松樹,似乎僅有一步之遙。那面坡地被草覆蓋著,當年山間小道在上面形成了一個密密麻麻的圖案,印出了一道道陰影,直延伸到圓圓的山頂上。這道道陰影看上去有點像階梯,佔去了前山的整個橫面,不過也一再相互交錯,因此又形成了一個個網狀。寬大的水平圖案被一個由垂直的地面溝槽構成的小圖案撕裂了。在這些溝槽上,下午的雨水此刻呈現出土黃色流向山谷里。從遠方望去,如此緩緩地蠕動著,不禁讓我想起了垂懸的鐘乳石凝結的樣子。說到底,想像著奶牛從前在這裏上上下下,那整個不復存在的山間牲口小道斜坡便顯現出一幅愜意的圖像:一個個身軀慢慢悠悠,走走停停,一口一口地吃草,無論如何也跳不上一層層階梯,也許不像羊和狗那樣能幹。身軀下的乳|房掠過草莖尖,蹄子常常陷在淤泥里。有些牛從一層滑到另一層,因此才害怕下雨後流水的溝槽。一頭牛趴到走在自己前面的那頭身上交配,在其背上被拖著走了一程;一頭牛翹起尾巴撒尿了,如此猛烈,我確實覺得聽到了響聲,接著又是一攤牛糞的噼啪聲。之後,我也看到小道上方尿汽升騰的情形。牛群如此慢慢悠悠,它不禁讓人想起了要越過一座巍峨的山巒的情形,想起了從遠古以來就發生的民族遷徙。恰恰這空空如也的形式——空空如也的網狀構造,空空如也的道路交織,空空如也的盤山小路——連同其微小的不規則性增強了那遲鈍和可悲的印象。與一座礦山或者鵝卵石開採場的梯地上不同,這裏沒有頭戴鋼盔、扛著槍支的人四處巡遊在峰巔與谷底之間,而是一群無目的的生靈沒精打采地慢慢移動,幾乎原地不動,耷拉著腦袋,四肢爬行著,或者用臀部滑行著。一群由苦力和奴隸組成的生靈,不知從哪兒上的路,也不知去往何方。對這些生靈來說,這山坡甚至連個驛站都不是,除非腿骨折了,被迫屠宰了。
我坐著,注視著這一個詞語,又翻回到其他詞語上:意圖是要表述地球空間呢,還是僅僅將它們留作記憶,或者乾脆就是它們的悼詞呢?這期間,在我生存其中的時代,也就是在我的時代,人類的語言如此的無表現力,致使我們這些說話的人不得不一再強調某些東西。這難道僅僅是那些戰爭造成的嗎?為什麼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哪怕只要一想到任何一個面對面的人會開口說話時就已經疲倦了呢?為什麼講話,也包括自己講話如此經常地把他放逐到一個密不透聲的市民房間里呢?(就那些習以為常的盲窗而言,作為另一種表現形式,「聾盲」適合於這裏。)為什麼詞語什麼再也表達不了呢?為什麼他只是在那少有的、真正的詞語上感受到寓於其中的靈魂呢?
我從那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上又回到這本詞典上,以便靜心地想一想。我拿著它在野外茅舍前踱來踱去,光著腳板,像蹲著和站著時一九_九_藏_書樣。那個被哥哥畫叉標記的最後一個詞語具有雙層意思:翻譯過來的意思是,既是自強不息,又是吟唱詩篇。(沉浸在這一個個獨立的詞語里,與我通常沉浸在那些所謂的「扣人心弦的故事」里形成了截然的對立:它始終讓我抬頭遠望。)這位讀者停住腳步,抬起頭來,就像穿過了一道河裡的淺灘,由那棵樹做標記,又進入了斜面書桌那淺藍色的洞穴里,洞穴的后牆就是那條條槽紋的山側面。太陽斜照在上面,像是快要落山了,透過那棵未被映照的松樹,山前更加明亮了。陽光十分精細地勾畫出了斜坡上哪怕最細小的形狀——一堆草、一個畸形的蹄印、一個田鼠土丘、小溪旁一群鳥兒,旁邊有一隻真正的野兔——並且通過相互之間的空間把各個形狀連接起來。我繼續閱讀著,兩眼同時停留在這本詞典上和山邊。從目不轉睛的注視中產生了期待的守望,就像你在一個陌生的人群里,卻認識這張或那張熟悉的面孔。在陽光里,當年在昏暗的教堂里信徒們鳴響的連禱,此刻在這些如此多義的詞語無聲無息的連禱中繼續著。強烈的呼吸就是渴望,就是繃緊最強健的肌體。強烈的憤怒就是抽噎,那些螢火蟲就是六月,就是一種櫻桃。那收割者就是水蛸,就是獵戶星座的衣袋星。蝗蟲就是一個琴馬,就是一個堅果的隔膜,就是一根鞭子的梢尖……通過交換一個字母,從那個表述微風的詞語里就滋生出一陣強風來,再交換另一個字母,就成了同樣也是飛沙走石名稱的暴風……無聲的呼喚終於形成了人物形象,我看到那些不在場的人出現在階梯上,被詞語的光芒勾畫得清清楚楚:母親是個「從姑娘走過來的人」了;父親是個「永遠當奴僕的人」;姐姐是個「神經錯亂的人」,通過一個小小的輔音轉移就變成了「有福的人」;那個女朋友是個「從容不迫的人」;那個老師是個「辛酸的業餘愛好者」;那個村裡的白痴是個「走起路來一陣風的人」;那個敵人的樣子像「腳後跟上一塊磨破的地方」;而走在大家最前面的是哥哥,他是一個「虔誠的人」,同樣也是一個「鎮靜自若的人」的名稱。那我呢?——認識到融讀者與旁觀者於一身的自己是個事情取決於他的第三者,沒有他就沒有遊戲,而且他如此在自己身上一併經歷了每個遊戲者的主要輪廓:父親一雙白晳的奴僕腳和哥哥被撕裂的眼角。
可以與之相提並論的事迄今只發生過一次,正是在寄宿學校里。他向來深信自己不會唱歌。可有一天,老師要求他唱歌,於是他惴惴不安地站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並且當著一班面面相覷的同學,開始從自己內心深處唱起一支奇特而輕柔的歌。這歌先是讓這幫聽眾哄堂大笑,然後奇怪的是,他們受驚似的把目光移開了。從此以後,這唱歌的人就心想著,他的歌唱肯定是與生俱來的,深深地埋藏著。此刻在這高地上,他獨自一人,卻唱不出來,也吼不起來,或者哪怕是一聲呼喚。那是一種清清楚楚的吶喊,一種簡直是盛氣凌人地尋求自己權利的吶喊。他從心靈深處喊出了哥哥詞典里那些言簡意賅或者迴腸盪氣的、單音節的或者多音節的詞語。這些詞語回蕩在大地上,並且在那山間小道上產生了另一個名字,叫「世界之音」的回聲。每吶喊一聲,我就發覺那些祖先在洗耳恭聽,喜上眉梢,心曠神怡。
在這緊閉的兩眼後面,出現了那些山間小道的余象。一個岩灰色的圖案。在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距離中,我在那兒桌面似的高地上看見了一個年齡無法確定的人。這人光著腳,披著一件深色的、過於寬大的長袍,開始在空中揮舞著手臂。這揮舞成了有規律的動作,它似乎並沒有發生在整個手上,拳頭上,而是好像在寫寫畫畫什麼。這是「他」呢,還是我?這就是我,一如既往。不像孩童時期了,我也不再在空中寫來畫去了。而是在一張平放在岩灰色階梯上的紙上畫著陰影線,既像一個研究者,又像做手工活的人。那是我確定為自己敘述的動作。一個字母接一個,一個詞語接一個,在這張紙上,應該出現那自古以來就雕刻在石頭上的銘文,然而只有通過我輕輕畫上的陰影線才可以辨認出來,傳承下去。是的,我那柔和的鉛筆印記應該與那強硬的東西、那精鍊的東西連在一起,以我祖先的語言為榜樣,在那裡,那個用來描述「無聊而輕浮的燕雀鳴叫」的表達就是由僅有一個「字母」的詞語派生而來的。因為,沒有這詞語的隱含,這個地球,不管是黑色的,還是紅色的,或者是綠色的,便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荒漠。除了關於這個可愛的世界的事物和詞彙——關於生存的——戲劇以外,我不願意再承認任何戲劇,任何歷史戲劇。那威脅著山間小道金字塔的炸彈應該在那裡以那個表述「長形梨」的詞語形式軟著地!我將會給白色的李子花深色的內在、濕漉漉的積雪之下黏土的黃色、蘋果上花的殘餘、河裡魚兒躍起的聲音找到表達。
我一下子撲倒在地上,永遠感受到了什麼是精神。
與之相應,這本老詞典現在作為一個詞語的童話集,藉助世界圖像的力量影響著我,即使這個讀者並沒有親自經歷過那些圖像,猶如沒有親自經歷過那根結著一串串草莓的草莖一樣。真的,圍繞著每一個我一看到就會陷入沉思的詞語都形成了世界圖像,無論是那「空李子殼」,還是「那留在煙斗里潮濕的煙絲」。就是那赤|裸裸的「晴天雨」和那同樣意味著「一個美麗而唐突無禮的姑娘」的白鼬也沒有什麼兩樣。如果說哥哥有些信的片斷在自身周圍營造出一個暈圈,可以與古希臘的真理尋求者那些殘章斷篇可以比美的話,那麼,這一個個獨立的詞語現在就畫上了一個個圈,它們不禁使我想起了一個史前的人物,一個尚在那些初期收集者之前而無法確定的世紀里的人物,想起了那個傳奇式的俄耳甫斯:人們也只是收集了他幾個與眾不同的表達而已,並沒有把他的詩句或者歌唱看做值得流傳的東西,而流傳下來的是,他把耕田的壟溝稱做「經紗」,把犁稱做「彎曲的織梭」,把谷種稱做「線」,把播種時機稱做「阿佛洛狄忒」,把下雨稱做「宙斯眼淚」。九-九-藏-書
可是後來,恰恰在教會寄宿學校里,我遺忘了這種感受。在那裡,有幾個講斯洛維尼亞語的人激起了其他人的不滿和懷疑。他們講這種語言,和學校、廣播和教堂這些機構不一樣,總是輕聲低語。他們聚集在大教堂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幾乎是在竊竊私語,因此,對於那些不理解的耳朵來說,傳過來的無非是嘶嘶聲。他們也會背向大家,彷彿故意躲開似的站在講台的四方形場地里。這樣一來,他們就有點像一個陰謀策劃者小集團,而那些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干擾叫喊更是支持了他們的陰謀計劃。而我呢?我妒忌他們相互交頭接耳嗎?我妒忌他們顯而易見的共同目的嗎?說來更深一層,是一種厭惡:討厭看到在這個我——孤獨,被擠出來了,又再擠回去,惟獨被課桌那藍色的洞穴和睡眠溫暖著——不得不把自己也算做其中的大多數人群里,有這樣一夥自高自大的人物從我們之中分離出去。這幫斯洛維尼亞小夥子應該立刻保持沉默,應該從他們那見不得人的陰謀角落裡爬出來。他們個個都和我一樣,就請乖乖地蹲到那些指定的座位上去吧,身旁有一個偶然的、身上散發著臭味的、喘息著的、抓耳撓腮的陌生軀體,然後同樣一聲不吭,別一個個像同謀者似的親密無間,竊竊私語,一門心思地聽著寄宿學校噴水池裡那嘩嘩的水聲就是了,該放風時就放風去,像這個菲利普·柯巴爾一樣。比起那張口結舌、意見不一、沒有方向、耷拉著腦袋和緊握著拳頭無所事事四處亂跑的多數來,你們這個抱成一團的少數更加讓我噁心!
當然,這個圖像文字只是瞬間閃現在那山坡上,然後又是那沒有地勢起伏空空如也的形狀;太陽落山了。可是,我知道,我可以決定返回了。返回與哀傷不同,只要你想就可以:那些空空如也的形狀,無論是那些山間小道還是那些盲窗,它們都是我們權利的印記。「哥哥,你將會行走在那兒的藍灰色之中!」
後來,有一天下午在這片高地上,我偶然發現了哥哥給我畫上叉標註的最後一個詞語。像許多先前過目的詞語一樣,上面也注了一個日期,並且附加了一句:「在戰地上」。戰爭初期,他還始終把這本詞典帶在身邊,只是到了戰爭快結束時,它才和那套西裝一起「作為洗禮贈物」留在家裡了。那些更加廣泛的剩餘部分就再也沒有了鉛筆標記,似乎永遠封存起來了:書頁之間再也沒有了戰前的草莖和戰爭的蒼蠅。
我把這本詞典舉得高高的,用嘴唇吻它,面對這個地方鞠躬致意。然後,我從茅舍角上的榛子樹上割下一根主幹,在上面刻上了這個地方的名字和年份——「多布拉瓦,斯洛維尼亞,南斯拉夫,1960年」——,宣告它為我們家族的墓碑,依次向前推算。——此時此刻,這位二十歲的年輕人對未來多麼不抱希望(他的國王似乎永遠也不會出現了);他對現在的期望多麼不可動搖;那個回應他的聲音是多麼微弱,或者多麼小心翼翼啊。它不是早就被那些來自四面八方——所有的山谷,從一個個兵營里迴響在這平展的高地上的命令呼喊,練習射擊的岩灰色士兵和地區公墓里掘墓鐵鍬刨挖——的聲音淹沒了嗎?不,一如既往,不管我在哪裡,那盲窗和那空空如也的山間小道就像一個王國重現的透明水印花紋。面對這一切,火車的汽笛同樣會變成和平鴿的鳴叫,像印第安人的吶喊一樣。我始終感受到裏面裝著那本詞典的海員背包帶系在我肩上。母親,你的兒子依然行走在天底下!
好久以後,我才從其中一個講另外那種語言的人那裡得知,他們根本就沒有搞什麼小集團,結盟來對付我們其他人。他們相互圍著站在角落裡,更多是他們惟一的可能,那就是一整天不得不用外語舌頭說話以後,終於能夠從對方的嘴裏聽到母語的聲音。這種語言不僅被那些講德語的同學,而且也被那些監護人嗤之以鼻。他們之所以如此輕聲低語地相互交談,是因為不願意刺|激任何人。而且他們之間說來說去,無非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要麼是天氣,要麼是學校的事,要不就是從家裡寄來的香腸和熏肉麵包。當然聊聊這些事,就可以深深地舒口氣了:一個把熟悉的聲音直截了當地傳遞給另一個,「就像在舉行聖餐儀式時一樣」。在一天的幾個瞬間里,他們能夠聚在一起,講一講他們那遭到禁止的方言,這對他們來說「簡直太開心了」,即便他們有意識地把話題都局限在平平常常的事情上。「不管我會說njiva,而不說Acker,或者jabolko,而不說Apfel」,九九藏書那位提供信息的人大聲說,「這難道有什麼區別嗎?!」
在這裏,我想起了那位老師,那位童話詩人。在旅行過程中,他正是作為不在場的人成了對我的一種支持。他寫的那些童話從來都沒有一個故事,而是對事物的描述,並且分別涉及的也只是一個獨立的東西,自成一體。當然這個東西作為情節背景或者發生地在民間童話中肯定是不陌生的。可在他那裡,出現的無非是森林里的茅舍,沒有女巫,沒有迷途的孩子,也沒有火光(至多不過是從煙囪里噴出煙霧來,在冷冰冰的空氣中立刻又消散了);在七峰山後面,不過是一條小溪,清澈見底,讓人看上去分不清是河床還是路,可在那深暗而微長的路石上,只見魚鰭動來動去,終於也可以聽到水聲了,流水在衝過一塊突出的圓形岩石時發出了永不停息的響聲。他的童話中,惟有一個可以說其中有故事發生了,它描述的是一個荊棘灌木叢(當然其中並沒有那個會分身術的邪惡猶太人):這個灌木叢位於一片不可穿越的荒漠之中,周圍被一道寬闊的沙圈包圍了。在這個沙圈裡,隨著結尾一句話,突然出現了一個我——敘述者,並且把一大把沙子扔進那稀疏的灌木叢里,「接著再來一把,再來一把,永不停息地如此扔下去」。按照作者的說法,他那「一個事物的童話」應該是個「陽光童話」,不用那習以為常的、陰森森的月光陪襯就足夠了。「陽光和事物」,他認為這就夠神奇了:這就是「事態」。哪怕只是朝上望一眼樹冠,也會產生出童話的氛圍來。
後來,那本老詞典才把我從自己的狹隘中解救出來了。它出自上世紀末,也就是1895年,父親出生的那一年,是一部力求完美的詞典,收集了來自各個斯洛維尼亞語地區的表達和常用語。此時此刻,一抹接一抹的陽光正好又漫遊過寫字檯對面那夜色降臨的風景圖像。憑藉著陽光,我隨之感覺到那些最微小的事物和形象連同它們的空間間隙都顯現出來了——那個坐在河邊的姑娘,一隻手彎曲著,地平線上那棵彎曲的樹,三岔路口那個小夥子腦袋扭向姑娘。同樣,當時在野外穀倉的屋檐下,藉助文字圖像,我認識到了那一個個獨特的細節。如果要我想像出自己的童年來,那麼我迄今幾乎始終缺少的就是這樣獨特的詞語。事情是這樣開始的,詞語一個接著一個——哥哥把某些詞語畫線標出來了,因此我可以跳過許多——,在我眼前聚合成一個民族,家鄉的村民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其中。然而,與此同時,他們就像四處流傳的故事和軼事中所說的一樣,並沒有萎縮成類型、角色和角色承載者。我從那些人和事物身上,看到的只是他們喜形於色的輪廓。那些詞語描述的是一個鄉村農牧民族,其中連一個個比喻都出自農牧範圍:「他像奶牛擺尾一樣鼓弄自己的舌頭」;「你遲鈍得就像無風的大霧」;「你們家裡冷得就像在失火現場一樣」。此外,城市也嚇不住人,而是等著被人去佔領:人們可以趕著馬車「丁零噹啷地闖進去」,或者乘著雪橇「滑進去」。罵起人來五花八門,死亡換句話說叫做:「他罵人罵到頭了。」如果說這個民族對彌留之際擁有不計其數的說法的話,那麼要說起女人的生殖器來就多得數不勝數了。從一個山谷到另一個,蘋果和梨子的名字也是千變萬化,同樣數不勝數(有按農具命名的,有叫「割草女人」和「收割者」的,或者乾脆就像七女神一樣,稱作「天女散花」的),像天空中似錦的繁星一樣。這個民族從來就沒有建立過自己的政府,因此,一切政府的東西,一切官方的東西,也包括一切抽象的東西都不得不引用統治者的語言,即德語和拉丁語逐字逐句的譯文,這看上去同樣不自然和古怪,似乎就像這位讀者在這裏找到的不是像Substanz(事物的實質)這樣一個詞,而是一個Unterstand(風雨棚)。然而作為補償,它乾脆就賦予那唾手可得的東西——一個個事物,而且不只是有用的事物——以愛稱。在這件事上,一切家中的東西都好像以女性命名,而一切家外的東西都好像以男性命名:比如一個在熱灰里烘烤的麵包翻譯過來叫做「Unterascher」(灰鬼),與之相應,一種梨子則叫做「Fräulein」(小姐)。一個特有的標誌是,那些表示廣大區域的詞語僅僅加上一個音節就夠了,而不需要第二個詞,這樣就可以生成縮小詞形式。這種形式是這個區域里的事物稱呼,而這個區域又為它的事物形成了這樣一種棲息場所:比方說,在「Wald」(森林)一詞里就隱含著「Wälderin」(森林之花),這不僅意味著居住在森林之中的女性,而且也意味著森林草,一種確切的森林花,一棵野生櫻桃樹,一棵野生蘋果樹,一個傳說形象和彷彿是森林心髒的「冷杉山雀」:通過一個與習以為常的名稱截然不同的名稱,這位詞典讀者才曉得了那些事物的意義所在。
然而,這種所希望的哀傷並沒有如願以償。取而代之的是,惟有那個表達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里:「古老的權利!」在那次最早的農民起義中,這曾經是他們的口號。是的,我們自古以來就有一個不該失效的權利。一旦我們放棄要求這個權利,它就失效了。可是究竟該向誰要求我們的權利呢?而我們為什麼總是向一個第三者要求它呢?一個是向皇帝,另一個是向上帝。為什麼我們不能掌握自己的權利呢?它本來註定就是要自我保護的,而且不允許任何人插手其間。終歸是一場比賽,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似乎沒有必要同任何人較量,一場孤獨的比賽,一場野蠻的比賽——父親,那偉大的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