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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疲倦 第一節

試論疲倦

第一節

我也在失眠者的行列中(我是失眠者,一如既往,現在還是)。第一批鳥兒還在昏暗中,在早春:復活節常常就是那樣——可是充滿諷刺,現在卻刺耳尖叫,衝進鳥窩似的小床上,「又一個無眠的夜晚」。教堂塔樓的大鍾每一刻都要敲響,即使在最遠處也能清楚地聽得到,宣告又一個糟糕的日子來臨。兩隻互相襲擊的公貓一動不動,但卻發出怒吼和尖叫,彷彿在我們世界的中心,那個殘忍的傢伙變得吵嚷和粗暴。一個女人所謂性感的呻|吟或叫喚,在同樣靜止的空氣中突然開始,就像正好在失眠者的腦袋上,摁下電鈕,一台成批生產的機器轉動起來,我們所有愛慕的面具突然都脫落了,表現出混亂不堪的自私自利(這裏沒有一對在相愛,而每個人都大聲表示只愛自己),表現出卑鄙下流。失眠狀態的片斷心情——自然是那些頑固失眠者,我至少是這麼理解他們的敘述,它們可能最終出現,組合成合情合理的東西。
過去是什麼時候?
不。每次在和朋友的相處中我所感覺到的疲倦,絕對不是災難。我把它當成事物的過程來經歷。我們終歸只是暫時在一起,這段時間之後每個人又會各走各的路,意識到這種友誼也不過出現在一段無聲無息的時刻之後。朋友間的疲倦是沒有危險的——相反在年輕的、常常還交往不久的伴侶中間存在危險。和友誼不同,在愛情中——或者那種稱作充滿自信和完美無缺的感覺?——疲倦的突然爆發會讓一切遭遇危險。失去了魅力;對方圖像的線條一下子消失了;他、她在那恐怖的一剎那間再也產生不了圖像;之前的圖像只是海市蜃樓:這樣可能轉瞬間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就結束了——可怕的是,往往一個人本身因此也好像完蛋了;你會覺得自己這麼可惡,或者,是的:和另一個人一樣毫無價值,但你剛才還能感覺到對方代表了一種生存方式(「一心一意」);你想要自己,如同那該死的對方,立刻被廢除或者弄走;甚至一個人周圍的東西都分崩離析為毫無價值的廢物(「如同快車疲憊不堪、年久失修read.99csw.com地從旁邊飄過」——回憶起一位朋友寫的詩行):那些成雙成對的疲倦有被瞎扯為生存疲倦的危險,超越一個人本身的疲倦,宇宙的疲倦,樹上耷拉的樹葉的疲倦,突然好像流動不暢的河流的疲倦,慢慢褪色的天空的疲倦。——然而,這種情形常常只會發生在女人和男人單獨在一起時,因而我多年來迴避所有持續較長時間的「大眼瞪小眼」的情形(儘管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或者說這是一個懦弱的辦法)。
睡覺作為出路是不可行的:起先那種疲倦在麻痹中發生作用,通常由於麻痹,小指頭甚至都無法彎曲,眼睫毛也無法顫動;連呼吸似乎也陷入了停滯狀態,整個人麻木得連內心深處都充斥著疲倦;但是當你向床邁出了那一步時,那麼事情就發生了,在很快、類似昏厥地睡過去之後——對睡覺沒有感覺——,第一次翻身醒來時就進入失眠狀態,常常徹夜不眠,因為在屋子裡,疲倦總是在傍晚襲來,隨著暮色的降臨。關於失眠,其他人敘述得夠多了:它甚至最終決定了失眠者的世界圖像,因而他無論如何也只能將生存看作是不幸,把每個行動看作是無意義,把所有的愛情看作是可笑的。失眠者躺在那裡直到拂曉露出灰暗的光芒,這對他來說意味著地獄的詛咒,超越了獨自處於失眠地獄中的他,而是徹底誤入迷途的、流落在錯誤星球上的人……
如同人們把疾病稱作「可恨」或者「惡性」一樣,這種疲倦也是一種可恨和惡性的痛苦。這種痛苦在於它讓一切都走了樣,不僅是周圍環境——教堂的來訪者成了緊緊擠在一起的毛氈和厚絨呢玩偶,祭壇,包括很遠處熠熠發光的裝飾成了拷問的場所,伴隨著混亂的儀式和闡釋者的套話——而且得了疲倦病的人,自己也變成了大象頭的古怪形象,同樣那麼沉重,眼睛乾澀,皮膚浮腫;被疲倦抽走了世界的物質,在這樣的冬天世界里,下雪的空氣中,人跡罕至,好像在夜晚星光下乘雪橇旅行,遠遠地走出村莊的邊界,一個人,激動不已,而其他孩子漸漸消失在房子里:全然如此,寂靜中,呼嘯中,泛藍的結冰道路上——「很吸引人」,人們這麼談論這種讓人舒適的寒冷。但是現在,在教堂那裡,這個被如同鐵處|女的疲倦所包圍的人具有完全不同的寒冷感受,而且,這個孩子,也就是我,在禮拜中間央求著要回家,這首先就意味著「出去!」,而且破壞了親屬們同這個地區其他住戶在一起共度時光的機會,因為風俗的逐漸消失,這樣的機會本來就越來越稀少(又一次)。read•99csw.com
但是你,你並不是個持續性失眠者:你現在也想要敘述失眠者的世界圖像或者疲倦的世界圖像嗎?
現在是提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問題的時候了:難道你所敘述的那些令人恐懼的、惡性的疲倦並不只是出於義務的意識——因為這些疲倦屬於你的主題——,所以也如同我所感覺到的,慢慢騰騰,沒完沒了,極其過分——粗暴的疲倦的故事即便不是虛構的,但也過分誇張——也是出於敷衍塞責嗎?
總是另一個人。那種方式的疲倦無法言表,始終必然如此,它迫使你採取暴力。它也許只是表現在眼神里,這眼神歪曲了另一個,並不僅僅作為人,而且是作為另一個性別:醜陋和可笑的女性或男性,帶著這種已滲透到骨子裡的女性步態,帶著這種本性難移的男性做作。或者這種暴力隱蔽地發生在第三者身上,如同隨手打死一隻蒼蠅,或者漫不經心地撕碎一朵花。也會出現人們自我折磨的情形:她去啃手指,而他去抓火焰;他用拳頭打自己的臉,她就像個嬰兒一樣撲倒在地上,只是沒有安全護墊。有時候,這樣一個疲倦的人會突然襲擊那個和他一起受到疲倦困擾的人,要把敵人(他或者她)趕跑,試著用結結巴巴的謾罵叫喊釋放疲倦。這種成雙成對的疲倦暴力畢竟還是擺脫疲倦的唯一出路;因為這樣一來,通常至少會分道揚鑣。或者疲倦讓位於精疲力九*九*藏*書竭,在精疲力竭中人們終於可以重新喘口氣,思考一下。然後一個人或許會回到另一個人身邊,各自驚訝地盯著對方,還在為剛剛發生的事情嚇得顫抖,難以理解。由此接著可能又會出現判若兩人的打量,但卻是用全新的眼光:「我們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在電影院里,在街上,在橋上?」(人們又找回了把它表達出來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在一起,或者年輕的男人為年輕的女人,或者反過來。)就這點而言,也許這種籠罩兩個年輕人的疲倦甚至還意味著一種轉變:開始無所謂的熱戀狀態變得嚴肅認真了。沒人想要因為對方剛剛做過的事而指責他;取而代之的是,共同睜開雙眼,為了在共同相處時,在「將要」走在一起成為夫妻時不依賴於各個人的局限性,一種局限性,人們以往稱之為「原罪的作用」,而今卻成了我不知道怎麼來稱謂的東西。要是兩人能夠如願以償地擺脫這種疲倦的話,那麼他們就會在對疲倦的認識中,像兩個永遠擺脫了災難的人一樣,之後一生一世——但願如此!——相思相守,這樣的疲倦就不會再襲擊他們了,但願如此!然後他們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另一些東西——相對那種疲倦,沒有那麼令人不解,那麼令人恐懼,那麼令人驚羡——出現在他們中間:日常事務,雞毛蒜皮,習慣。


因為那時的疲倦本身已經和罪惡感聯繫在了一起,甚至因罪惡感而加重,成為急性疼痛。你又一次在集體中遭到拒絕:好像太陽穴上又箍上了一個鋼帶,從心臟里又抽了一次血;幾十年之後,突然對這樣的疲倦又一次感到羞恥;只是很奇怪,雖然後來一些家人批評了我,但是他們卻從不……
陳民 譯
不,那樣的疲倦會讓那些心照不宣的人必須在表面上待在一起,作為肉體。與此同時,便出現了這兩個沉醉在疲倦魔鬼之中的人自己變得令人恐懼。



但是這種製造分離的疲倦難道只發https://read.99csw.com生在男人和女人身上嗎?而不會也發生在朋友之間嗎?

那麼這類似於大學時代那些疲倦嗎?

然而對這種疲倦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屋子裡桌椅旁邊不就是床嗎?


不。再也沒有了罪惡感。在階梯教室里的疲倦隨著課堂的進行反而讓我變得反叛或具有反抗性。通常很少因為惡劣的空氣和塞得滿滿的幾百號學生,而是因為授課者沒有抓住該傳授的內容。我再也沒遇到過像大學里那些教授和講師們對自己的職責如此毫無感情的人;每個人,是的,每個銀行職員在清點那些根本不屬於他的鈔票時,每個修路工人在上有烈日暴晒,下有焦油烘烤的酷熱中工作時,都比他們顯得更有生氣。像那些腦袋裡塞滿了鋸木屑的無上高貴者們,他們講話的內容從未使他們的聲音表現出(好老師講述他的內容表現出的)驚嘆、熱忱、傾心、自問、敬仰、惱怒、憤慨和自己的無知,他們更多的是在不停地胡扯、抑揚頓挫地朗誦——當然不是荷馬式的風格,而是以預先設置的審查的口吻——,至多其中用一種譏笑或對知情者陰險影射的口吻,而外面窗戶前已經變綠、變藍,繼而變暗:聽眾的疲倦變成了不滿,不滿變成了惡意。又一次,如在童年時代,「出去!全都從這裏滾出去!」到哪兒去呢?回家,像過去一樣?但是那裡,在出租小屋裡,現在大學時代令人擔心的是和父母一起住的時候所不知道的,一種不同的、新型的疲倦:在一間屋子裡的疲倦,城市邊緣,獨自一人;那種「孤獨疲倦」。
怎樣的痛苦?
你為什麼(又一次)自責呢?

禱告完了,就起來,到門徒那裡,見他們因為憂愁都睡著了。
過去我只知道令人恐懼的疲倦。
——《路加福音》,22章45節

在從疲倦的世界圖像經由失眠的世界圖像的必然道路上,或者更準確地說,採用複數的方式:我要敘述各九-九-藏-書種疲倦的不同世界圖像。——比如說當年有一種疲倦就讓人害怕,那可能是和女人一起產生的。不,這種疲倦不是產生的,而是出現的,是一個物理過程;裂變。我也從未單獨遭遇過它,而是每次出現時都有那個女人,彷彿它就像天氣驟變一樣,從外面,從大氣層,從空間而來的。那時我們躺著、站著或坐著,剛剛我們兩個人還很自然地在一起,突然就決絕分開了。這樣的時刻一直都是一個令人害怕的時刻,有時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就像驟然跌落時一樣:「停下來!不!不!」但是於事無補;兩人已經不可阻擋地分開了,各自進入到自己疲倦的巔峰,不是我們的,而是我這裏的和你那裡的。也可能疲倦在這種情況下只是麻木和陌生的另一個稱呼而已——但對於壓迫環境的壓力來說,它算是符合事物的詞語了。即使發生的地點可能只是個安裝了空調的大型電影院:它變得既悶熱又擁擠。座椅排成弧形。幕布已經泛黃褪色。當我們不經意間觸碰了對方,每個人的手就都會像被可惡的電擊震顫後分開了。「在那個……傍晚……一種災難般的疲倦如晴天霹靂襲擊了……阿波羅電影院。一對年輕人成了它的犧牲品,他們剛剛還肩並肩在一起,卻被疲倦的衝擊波彈射開。在這部所謂的談情說愛的電影最後,互相再也不看一眼,再也不說一句話,就那麼永遠各走各的路了。」是的,這種製造分裂的疲倦分別給他們帶來打擊,使他們無力注視和無法開口;我恐怕永遠都不能對她講「我對你厭倦了」,甚至不能簡單說出「厭倦!」這個詞(或許是什麼東西讓我們從各自的痛苦深淵里解脫了,是共同的呼喊吧):這樣的疲倦燃燒盡了我們的語言能力,我們的心靈。要是我們那時真的能走上分開的道路該多好!


誰導致恐懼呢?
在童年,在所謂的大學時代,還有早戀的歲月,正是那時。某個聖誕子夜的彌撒中,這個孩子坐在親屬中間,在那個擁擠、炫目耀眼、環繞著熟悉的聖誕歌曲的教堂里,周圍充斥著布和蠟的氣味,突然感到伴隨著痛苦重壓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