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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疲倦 第二節

試論疲倦

第二節


不能。在我看來,疲倦與他們毫不相干;他們把它視為一種不好的行為,如同赤腳走路。此外,他們沒有能力扮演出疲倦的圖像;因為他們的工作就不是這樣的。至多他們在最後可以表現出死亡的疲倦,如同我們大家期盼的。同樣,我也很難以想象一個富人的疲倦,或者強權者的,也許除了那些被迫退位的,如俄狄浦斯王和李爾王。我甚至看不到在下班時從如今全自動化的公司中走出疲倦的勞動者,而是看到一個個像統治者一樣腰板挺直的人,帶著勝利者的表情和巨大的嬰兒小手,這些手在位於拐角的下一個自動賭博機上會馬上繼續抓住懶散而快活的手柄。(我知道,你現在會提出反對意見:「你在說出同樣的話之前,才真正會變得疲倦,目的是保持分寸。」但是:我必須有時變得不公正,我也有這樣的興趣。此外,當這些圖像此間縈繞時,人們對我的指責無可辯駁,徹頭徹尾疲倦了。)——後來,我認識到一種可以和倒班工人疲倦比擬的疲倦,這時,我終於——這是我唯一的機會——「開始寫作」,每天,幾個月之久。當我後來走到城裡的街道上,我又發現自己不再屬於那裡的大多數。然而,那種隨之而來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完全不同:不是普遍日常生活的參与者,我覺得無所謂;恰恰相反,在我創作的疲倦中,近乎筋疲力盡,這甚至賦予我完全愉快的感覺:不是這個群體對我不可企及,而是我對它,對每個人都如此。你們的娛樂、節日和摟摟抱抱跟我有什麼相干呢——我有的是樹木、草地、電影院的銀幕,那裡,羅伯特·米徹姆只為我上演他神秘莫測的表情,還有投幣式自動點唱機,鮑勃·迪倫在其中只為我演唱他的「眼神悲傷的低地女人」,或者雷·戴維斯唱著他和我的「我不像任何其他人」。
我敘述的關鍵恰恰並不在於這樣一個對立,而在於純粹的圖像。然而,如果說違背我的意願,非得要出現一種對立的話,那麼這恐怕就意味著,我也許未能如願以償地敘述這純粹的圖像。接下來,我必須比以往更加小心,在描述一個圖像時,別讓這個圖像無聲無息地衝著另一個——描述這一個,而犧牲另一個,就像摩尼教的教義一樣——要麼只有善的,要麼只有惡的。這種敘述甚至在當今佔主導地位,即以原本最客觀和最慷慨的方式講述:這裏我向你們講述那些善良的園藝工人,但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能夠更多地講述那些邪惡的獵人。——事實卻是,我對那些手工業者的疲倦擁有一些動人的、可以敘述的圖像,相反,自動機使用者的疲倦卻(還)沒有。那時,在脫粒后的共同疲倦中,我看見自己坐在那樣一個民族中,一個民族,之後在我的祖國奧地利我一再如此期望並且一再悵然若失。我所說的不是「全體民族的疲倦」,壓在單個人的眼皮上,一個後來者的眼皮上,而是第二個戰後共和國某個小民族的疲倦的理想圖像:所有這些族群、階層、聯盟、軍團、天主教區修道院的全體修士們就像我們農村人那時坐在這兒一樣非常疲倦,逐漸在共同的疲倦中,因它而統一,首先是被凈化。一位法國朋友,猶太人,在德國佔領時期必須躲躲藏藏地生活,他曾經講述過,自然也有誇大的成分,但還是很令人信服,他說在自由后,「幾個星期整個國家都光芒四射」;類似的也許還有我對共同的、奧地利的勞作疲倦的想法。但是:一個作惡者,毫髮未損地逃脫了,即使常常小睡片刻,不管他是坐著還是站著,就像有些東躲西藏的逃亡者一樣,即使他後來也睡得很多、很沉,而且鼾聲大作——但他並不明白疲倦,更不用說那種同甘共苦的疲倦;直到最後一聲呼嚕,他似乎不會再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而獲得疲倦,除非是因為也許暗地裡甚至是他本人渴望得到的懲罰。我的整個國家混雜了這樣的不知疲倦者。從熱衷於大吹大擂的人,直到那些所謂的精英人士;接踵而來的暴九九藏書力分子和幫凶成群結隊,他們哪裡會形成疲倦的隊伍,哪怕是一時一刻也罷,他們厚顏無恥地大出風頭,和前面所描寫的迥然各異。一群已經變老卻不知疲倦的大屠殺-小夥子和小姑娘,他們在全國範圍內從那些同樣不知疲倦的徒子徒孫中精選出了新的一代。這些徒子徒孫準備著也要把子孫後代訓練成搜查隊。這樣一來,在這個卑鄙的多數群體里,所有的少數派永遠都不會有一席之地,不會成為一個疲倦的民族中如此必不可少的部分;在這個國家裡,每個人獨自伴隨著自己的疲倦直到這個國家歷史結束。末日審判,我的確有那麼一陣子曾經認為,它就是針對我們這個民族而來的——我不需要說,是什麼時候——,看樣子,它是不存在的;或者換句話說:對這種末日審判的認識在奧地利國界內是不會生效的,而且永遠也不會生效,正如在短暫的期望之後我所思考的。末日審判是不存在的。我們這個民族,我不得不進一步地思考,是歷史上第一個徹底墮落的、第一個無法改良的、第一個對任何未來都無力贖罪、無力悔過的民族。
至今不僅僅是敷衍塞責地談起那些糟糕的疲倦,而且是冷酷無情。(這不是什麼純粹的、因為自身的緣故而泄露了一件事的文字遊戲。)只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並不將我敘事的冷酷無情視為一種錯誤。(除非疲倦不是我的主題,而是我的問題——一個我所承受的指責。)而且我也想對其他的疲倦,對那些激勵我進行這種嘗試的不惡劣的、更美好的和最美好的疲倦同樣保持冷酷無情:我應當滿足於探究那些我對自己的問題所擁有的種種圖像,因為我的問題每次都一絲不苟地使我變成圖像,並且用語言將這種圖像連同其一絲一毫的顫動和曲折仔細勾畫,而且要儘可能地冷酷無情。身在(坐在)圖像中,我足以當作一種感覺。如果我可以期望為繼續論疲倦做些補充的話,那麼這恐怕最多就是一種感受了:如今在利納雷斯前這片草原外面,要把三月里這幾個星期對安達盧西亞早晨的太陽和春風的感受保留在手指間,然後坐在房間裏面回味著它,從而使這種留在手指間的美妙感受因瓦礫上甘菊的香氣更加強烈,也過渡到那些圍繞著這些有益的疲倦而生的句子;正確地評價它們,特別是要讓它們比先前那些疲倦來得輕鬆。但我覺得現在就一清二楚:疲倦是很艱難的;疲倦的問題各種各樣,將會一如既往地艱難。(那無所不在的腐屍氣味也一再衝擊著野白菊的香氣,一天比一天強烈;只是我要一如既往地將清除這樣的惡臭的責任留給那些為此負責、並最好以此為生的兀鷲了。)——因此,在一個新的早晨,起來,繼續,帶著字裡行間更多的空氣和光線,乾著符合實際的事情,但與此同時總是接近地面,接近黃白色甘菊間的瓦礫,藉助那些經歷過的圖像的和諧一致。——我過去只了解令人害怕的疲倦,這不完全是事實。在童年時代,40年代末,50年代初,用機器脫粒打穀還是件稀罕事。那時還不能直接在田野里自動操作——麥穗從自動收割機一邊進去,一袋又一袋磨好的麵粉從另一邊鑽出來——,而是在家裡的脫粒棚里進行,租藉機器,那種機器在脫粒時節從一個農家被租借到另一個農家。脫麥粒的過程需要雇合適的小工進行流水作業,他們每次都要有一個人將麥捆從停在外面的、對脫粒棚來說實在太多太高的車輛上扔給下一個人,這一個再將其遞給裏面那個擔當重任的人,儘可能不要把錯誤的、不適合手握的麥穗對著前面。這個擔當重任的人站在轟鳴著、讓整個脫粒棚都在抖動的機器旁,來回揮動禾把,慢慢地在脫粒齒輪滾動帶之間將麥穗尖推進去——每次都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脫空的秸稈隨之從後面滑出來,堆成一堆,另一個小工用一個特別長的木叉舉到上面送給流水線上的最後一些小工,通常都是村子里的孩子。他們站在脫粒棚的閣樓上,將秸稈拖到最裡面的角落裡,四處塞得滿滿的,踏得實實的。草垛在他們之間堆得越高,裏面就變得越黑。這一切要持續到門前的車輛重量不斷減輕並卸空為止,脫粒棚里也隨之豁然變得光亮。這個過程沒有間歇,迅速且交叉進行,但只要一個環節出錯就會很快使得這一進程停頓或失去控制。流水線上最後一位,快到脫粒最後結束的時刻,常常被埋在已經堆積九*九*藏*書如山的秸稈之中,幾乎沒有一點活動空間。在黑暗中,如果他不能為一直還在繼續快速堆上來的秸稈在自己身邊找個空堆好的話,那麼也會打亂進程,他自己幾乎要窒息似的逃離他的位置。可是脫粒又一次順利地完成了,蓋過一切聲音的機器——即使嘴巴對著耳朵大聲吼叫也聽不明白——關閉了:多麼安靜啊,不僅在脫粒棚里,而且在整個鄉村;多麼明亮啊,不是亮晃晃讓人眼花,而是照耀著人們四周。當塵霧落下時,我們就雙膝發軟在外面院子里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拾掇,這在後來有點玩耍的性質。我們的腿和胳膊都被劃破了;秸稈刺兒留在頭髮里、指甲縫裡和腳趾間。這幅圖像中最持久的就是我們的鼻孔:因為灰塵,不僅變成灰色,而且是黑色,男人、女人,還有我們這些孩子都是。我們坐在——在我的回憶中總是在戶外下午的陽光里——享受著共同的疲倦,聊天或者沉默。在這種疲倦中,一些人坐在院落的板凳上,另一些在車杠上,還有一些已經躺在離得遠遠的草地上,的確好像聚在一起,處在一段短暫的和睦中,也包括所有的鄰居,還有老老少少們。一種疲倦的雲霧,一種超越塵世的疲倦,那時將我們團結起來(直到宣布下一次卸載禾把)。童年在農村的這種群體疲倦圖像我還有很多。
我在市民身上還從未感受過那些如畫的疲倦。

那些暴力場景、衝突和恐嚇也是大視野中的善行嗎?
你對此甚至都不能想象一下嗎?

可是這樣的疲倦有沒有轉變成傲慢自大的危險呢?



是的。我也總是突然發覺自己處於一種冷漠的、目中無人的傲慢自大,或者更惡劣,居高臨下地同情所有那些正兒八經的職業,就是因為它們一生中永遠都不可能產生像我那樣高貴的疲倦。在寫作之後那些時刻里,我是一個不可接觸的人——在我的意識中不可接觸,可以說是正襟危坐,哪怕是在某個根本無人過問的角落裡。「別碰我!」這個疲倦的自豪者畢竟有朝一日會讓人觸碰,這樣的情況好像不曾發生過。——一種成為可接近的疲倦,被觸碰和自己可以實現觸碰的疲倦,我直到很久以後才經歷。這樣的情形很少發生,如同生命中只有那些重大事件一樣,也已經很長時間再也沒有發生過了,彷彿只有在人類生存的某個時期才可能發生,之後也只會在特殊情況下重複,戰爭中,一場自然災害發生時或者其他困難時期里。有那麼幾次,在我身上表現出那種疲倦,哪個動詞適合它呢?「被賜予」?「落在身上」?我事實上也處於個人的困難時期,而且我很幸運,在這個時期,我遇到了另一個處於同樣困境的人。而且這另一個人總是個女人。只有困難時期還不夠;還需要讓那種帶有情慾的疲倦將我們聯繫在一起,加上一種剛剛經受過的艱辛。似乎有這樣一個規律,男人和女人,在他們成為幾個小時的夢幻伴侶之前,兩個人先要走完漫長而艱難的一段路程,在一個對雙方來說都很陌生的,儘可能遠離任何一種家鄉——或者家鄉感——的地方相遇,之前也還必須共同經受過一種危險或者漫長的混亂,在敵對的國家之中,也可以是其中一方的國家裡。然後才有可能,在這個終於變得平靜的避難所,那種疲倦使得這兩個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一下又一下地把自己獻給對方,那麼自然,那麼親密,如同我現在想象的那樣,這樣的情形不管在其他類似的結合中,即使是愛情中,也是無可比擬的;「猶如麵包和葡萄酒的交換」,另一個朋友這麼說道。或者,為了簡明扼要地表達在這種疲倦中達到如此的一致,我想起了一句詩:「……愛的詞語——每一個都在微笑……」,這與短語「身心合一」相符,即使沉默籠罩在兩個人的身體周圍;或者我乾脆換個說法,在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一部電影中,那個英格麗·褒曼帶點醉意地擁抱住那個疲倦不堪的、(依然)疏離的加里·格蘭特時說:「您就等著吧——一個疲倦的男人和一個喝醉的女人,這會成為一對很好的伴侶!」。「一個疲倦的男人和一個疲倦的女人,這會成為一對最美好的伴侶。」或者事實表明「和你在一起」是唯一的詞語,如同這裡在西班牙語中說「contigo」……或者德語的形式也許不是說「我是你的——」而是說「我讓覺得疲倦了」。在有了這樣為數不多的經驗以後,我並不把唐璜想象為一個誘拐者,而是一個在不同的適當時刻,面對一個疲倦女人的疲倦英雄,一個永遠——疲倦的英雄,每個女人都這樣投入他的懷抱——當然不用想念他,於是情愛疲倦的神秘就實現了;因為在這兩個疲倦的人身上所發生的,將會永遠存在,一生一世:除了成為一體,否則兩個人根本不知道有什麼更持久的東西存在,他們中也沒有人需要重複,甚至對此產生畏懼。只是,這個唐璜怎樣創造他那些總是新鮮的、令他和下一個美人能如此神奇地屈服的疲倦呢?不是一、兩個,而是一千零三個這樣的同時性,它們一生一世都銘刻在兩個身體里,直到那些最微小的皮膚點上,每個激動都是真實的,可信的,其間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嚴肅——就是一波又一波?不管怎麼說,在這種非常少見的疲倦衝動之後,對於通常的身體狀況和行為來說,我們這樣的人便不復存在了。https://read.99csw.com
又一個不一樣的疲倦經歷是在大學讀書期間為了掙錢乾的倒班。那裡人們一大早就得工作——四點我就起床趕第一班有軌電車,沒有洗漱,在斗室里小便到空果醬瓶子里,免得打擾到房間里其他人——一直干到下午早些時候,在一家百貨商店貨物發送部那密不透光的閣樓上,就在聖誕節和復活節前幾周里。我拆開舊紙盒,在鋒利的裁刀台上裁出一塊塊大長方形,用作新盒子的襯墊和托架,此外還在流水線車間打包(一個久而久之甚至讓我感覺挺愜意的工作,就像過去在家裡劈柴火和鋸木頭一樣,因為它讓我的思想自由自在,可也不會因為它的節奏造成太多影響)。於是出現了那種新的疲倦,如同我們下班后出去走到街上,人人各走各的路。這時,在我疲倦的孤獨中,眯起眼睛,戴著沾滿塵灰的眼鏡,敞著骯髒的襯衫衣領,我突然對這個熟悉的街景有了另外的眼睛。我看見自己不再和先前一樣,同那些忙來忙去的人一起忙忙碌碌,逛商店,去火車站,看電影,學習。儘管我在清醒的疲倦中走去,沒有困意,沒有封閉在自我中,但我卻覺得自己被排除在社會之外,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我是唯一與其他所有人背道而馳的人,走進了無望之境。在下午的階梯教室里,我一踏進去就如同走進了禁室,能傾聽的風琴聲比平時還要少;那裡所講述的東西,也不是針對我的,我甚至連個旁聽生都不是。我日復一日地懷念在閣樓上面那一小幫疲倦的倒班工人,而現在,當我再次感受著這個圖像時,我認識到,我在那個時代,很早,19、20歲的樣子,在我真正開始寫作前好長時間,在大學生中就沒有了作為一名大學生的感覺,這種感覺並不舒服,更多的是恐懼。

難道在你的眼裡還有比剛才那些暗示過的更大的疲倦嗎?


你有沒有發覺,你所描繪的疲倦圖像都來自手工業者和小農,帶點浪漫主義手法,可從來沒有過市民的,不管是大市民還是小市民?
如果過去可以這樣被美化的話,名副其實,那麼我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對,我相信這樣的美化。我知道這個時代曾經是神聖的時代。



十多年前,我坐夜班飛機從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到紐約。這是一次非常漫長的航行,午夜過去很久,才從庫克灣旁的城市起飛——漲潮時,那些大塊浮冰矗立著湧進海灣,而在退潮時,它們變成了深灰色,從海灣里又迅速回到大洋里——,一次拂曉時,飛機中途降落在加拿大埃德蒙頓的暴風雪中,另一次中途降落時先在空中盤旋等待信號,然後才停在停機坪上,沐浴在芝加哥上午刺眼的陽光下,在悶熱的下午,飛機才降落在離紐約市還很遠的地方。終於到了旅店,我想立刻去睡覺,好像生病了——與世隔絕——沒有睡眠、空氣和運動的夜晚。可是過後我看見下面中央公園旁那條條街道,遠離早秋太陽。陽光下,在我看來,人們都沉浸在過節般的氛圍中,於是感覺到,現在待在房間里會錯過什麼,這吸引著我出去走到他們之中。我坐到陽光下的咖啡館平台上,挨著一片喧囂和汽油煙霧,一直還昏昏沉沉,內心裡讓這個不眠之夜置於令人擔憂的恍惚之中。但之後卻變了,我不清楚怎麼回事,漸漸地?或者又是一波又一波?我曾經讀到過,憂鬱的人或許能夠渡過他們的危機,因為他們徹夜都難以入眠;那些陷入一種危險的恍惚之中的「自我懸索橋」因此會穩定下來。而窘境此刻在我心裏讓位於疲倦時,那個圖像就浮現在我的眼前。這種疲倦有點恢復健康的作用。人們不是說「同疲倦作鬥爭」嗎?——這種決鬥已經結束。疲倦現在是我的朋友。我又回來了,在這個世界中,甚至——絕不是因為這是曼哈頓——在其中間。但後來還有一些東西加入其中,許許多多,一個比一個更加迷人可愛。一直到夜晚,我就坐在那兒觀望著;看樣子,彷彿我甚至都不用去呼吸似的。沒有什麼引人注目、裝模作樣的呼吸練習或者瑜伽姿態:你坐著,並且在疲倦的陽光下才暫時正常呼吸著。總是有很多的、瞬間異常美麗的女人經過——一種美麗,這期間我的眼睛濕潤了——,她們所有的人在經過時都掠取我的圖像:我是合適的選擇。(很奇怪,特別是這些美麗的女人很在乎這種疲倦的目光,跟有些老男人和小孩一樣。)但沒有想法,我們,她們中的一個和我,超越這一切彼此開始做點什麼;我對她們無可求,終於能夠這樣觀看著她們,我就心滿意足了。這也的確是一個好觀眾的眼光,如同一場遊戲,至少有這麼一個觀眾在座時,這場遊戲才能成功。這個疲倦者的觀看是一種行為,它在做什麼事,它在參与其中:由於有人觀看,這個遊戲的參与者會更好,更出色——比如說,他們在這樣的目光面前更加從容不迫。這種緩慢的眼皮開合讓她們滿意——使她們發揮自己應有的作用。這樣一個觀看者會讓自己的疲倦奪取那個自我本身,那個永遠製造不安的自我本身,猶如通過奇迹一樣:所有平日的扭曲、不良習慣、怪癖和謹小慎微都會離他而去,只剩下那雙鬆弛的眼睛,終於也那樣神秘莫測,如同羅伯特·米徹姆的眼睛一樣。接著:忘我的觀看成為行動,遠遠超越了那些美麗的過路女人,將活著和運動著的一切都囊括在他的世界中心。這種疲倦分解——一種劃分,它不是肢解,而是標明——那通常的紛亂,通過它有節奏地成為形式的善舉——形式,只要眼睛可及——疲倦的大視野。九*九*藏*書


但你在這裏所闡釋的對立,在共同的手工作業和個體工作之間,在自動化機械旁,難道說不是一個純粹的想法,而要說首先是不公正嗎?


還有更大的疲倦。
這不是在美化過去嗎?
那麼之後你還剩下什麼呢?
這不是想法,而是圖像:因為我所想的,同樣也看得到。想法,而且並不正確,在這方面也許就是「民族」這個詞;因為在這個圖像中,我覺得恰恰就沒有「民族」,而是「不知疲倦的一群人」,頑固不化,註定缺少對其非人的罪行的認識,註定無休止地循環往複。但是顯而易見,現在立刻就有其他圖像與之相矛盾,而且重新要求公正;只是它們對我觸動不那麼深,無非緩解而已。——那些能夠追溯的祖先都是僕人和貧民(沒有農田的小農);如果他們受過點教育,那總會是木匠。這個地區的木匠,也正是我一再看作的那個疲倦的民族。當時是戰後初建年代,作為家中最大的孩子,我常常被家裡的女人們,母親、祖母、嬸嬸打發,帶上裝午飯的保溫罐去周邊不同的新建築工地;家裡所有沒有在戰爭中陣亡的男人,有一段時間也包括60歲的祖父,在那裡和其他木匠(「木工工人」)一起忙著架屋頂。在我的圖像中,他們吃飯時坐在建築骨架旁——總是以不同的姿態——部分已經被鑿好的樑上或者剝了皮正在加工的樹榦上。他們把帽子摘下,頭髮粘在一起,額頭呈乳白色,和黝黑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他們所有的人都顯得很結實,瘦小,同時四肢很靈巧和柔韌;我回憶不起來其中會有人大腹便便。他們吃飯很從容,而且少言寡語,也包括那個德國繼父,他是個「木匠助手」,在這個陌生的國家和村莊里他平時只能通過對世界著名大城市read.99csw.com的自吹自擂維持下去(願他安靜吧)。之後他們還會再坐一會兒,稍帶疲倦地相互走到一起,他們聊起天,沒有詼諧,沒有咒罵,甚至從未抬高嗓門,聊起他們的家庭,幾乎只這樣,或者,非常平靜地聊起天氣——從來不聊別人的事——,一種聊天,接著就過渡到下午的工作分工。儘管他們中間有工頭,但在我的印象中,沒有人可以說一不二,也沒有人可以做決定;在他們之中,彷彿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統治或者可以「佔據統治地位」,這也屬於他們的疲倦。與此同時,他們的眼皮看上去沉沉的,發了炎——疲倦的一個特點——,意識清醒;每個人身上都有股子機智果斷勁(「拿去吧!」——一個蘋果扔出去——「接住了!」);很有生氣(總是不斷開始多聲部、無意識、出乎意料的敘述:「戰前,我母親還活著時,我們有一次去聖維特醫院看望她,然後在夜裡徒步走了五十公里路,穿過特里克森峽谷回家……」)。這個殘缺不全的疲倦民族所擁有的圖像顏色和形式就是工作褲的藍色、大樑上用鉛垂線畫上的紅色直線、紅色和紫色的橢圓形木工筆、黃色的摺尺和和水平儀上的橢圓形氣泡。太陽穴上被汗水弄濕的頭髮幹了后立了起來;摘下又戴上的帽子上沒有什麼標誌,帽檐上不是羽毛而是鉛筆。要是那時已經有了晶體管收音機的話,無論如何我可以想象得出來,那也會在遠離工地的地方。儘管如此,我覺得,彷彿從各個地方的光明中出現了某些如同音樂的東西——悅耳動聽的疲倦音樂。是的:那種親身經歷,又一次讓我明白了,這是個神聖的時刻——神聖的插曲。——當然是屬於這個疲倦的民族——和在脫粒機旁的群體不同——我不屬於其中,卻很羡慕他們。可是後來,快成年時,我曾經可以屬於其中,這一切變得跟當年我作為一個送飯人的想象完全不同了。祖母死後,祖父退休了,放棄了農業,在這個大院里——在村裡不僅僅一家如此——幾世同堂的生存模式告終了,我的父母蓋起了自己的房子。蓋房子時,除了最小的孩子,這個家裡的每個人都得以某種方式參与其中,我也被派上用場,於是感受到了一種全新的疲倦。在頭幾天里,首先的工作就是,把一個裝滿細方石的推拉箱拖到山上那個載重汽車沒法到達的工地,拖過放置在泥漿上的木板,我所經歷的不再是我們共同的工作經歷,而是苦役。那漫長的、斷斷續續的、從早到晚重複向山上推的艱辛,讓我感受到無法承載的重壓,我的眼睛沒法再去觀察周圍的一切,只能死死盯著前方,盯著那灰色的、稜角分明的磚塊瓦片,那些在小路上來回翻滾的、灰乎乎的泥石流,特別是那些木板之間的過渡地帶,我通常要在那兒把手推車稍微抬起來或者狠勁推一下,好越過那些稜角和拐彎。載重汽車在那裡翻車屢見不鮮,我也一樣。在這幾個星期里,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什麼是徭役或奴役。「我累死了」,口語是這麼說的:是的,這些日子結束時,我不僅手上滿是傷痕,而且腳趾也被從它們中間擠出來的水泥灼傷了,我徹底散架了,蹲在那兒(不是坐著),累垮了,只有疲倦。無法吞咽,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也不能說話。這種疲倦的特殊信號也許就在於,看來沒法恢復過來了。儘管你幾乎可以立馬就地睡著,但第二天黎明,當你在工作開始前不久醒來時,你會感受到比之前更加沉重的疲倦;好像這艱辛的勞累從你身上驅趕走了一切尚屬於那樣一種渺小的生活感受的東西——晨光的感受,微風拂過兩鬢的感受——,而且永遠如此;似乎從現在起,那種生不如死的狀態就沒有盡頭似的。難道我之前在煩惱時沒有很快找到借口,想好這個或那個詭計嗎?現在我實在太虛弱了,以那些久經考驗的方式——「我必須學習,準備去上寄宿學校」;「我去給你們到森林里找蘑菇」——來逃避。任何鼓勵都於事無補:儘管是關乎我自己的事——我們的房子——,可是作為一個生手工人的疲倦沒有一時一刻不糾纏著我;疲倦,個別的疲倦。(再說吧,還有更多這樣的工作,讓所有的人都害怕,如挖水管壕溝:「這個工作就不是人乾的,鬼才幹呢!」接著奇怪的是,久而久之,那種極度的疲倦脫離你,而讓位於木匠-疲倦?不,讓位於一種運動,一種創紀錄-雄心,伴隨著一種痛苦的幽默。)——
難道這現在還不明顯是一種想法而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