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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疲倦 第三節

試論疲倦

第三節

那麼直觀在哪兒呢?
我藉助它,可以感受到別人,同時也就一起觀看到他的東西:那棵他正行走在下面的樹,那本他拿在手上的書,他站在其中的燈光,即使這是一家商店裡的人造光;那個老花|花|公|子穿著的淺色的西裝,還有手裡拿著的丁香;那些旅行者帶著的行李;那個巨人連同他肩上看不見的孩子;我自己連同從公園林子里飛轉出來的樹葉;我們每個人連同頭頂上的天空。
如果不存在這樣一種東西呢?
那麼我的疲倦就創造它,而另一個正好還迷失在空虛中的人,從一刻到另一刻,在自己周圍,感受著他的事物的光芒。——
難道沒有轉彎抹角的圖像,你就不能嘗試變得直觀嗎?

我對這種「合為一體」有個圖像:那些花卉靜物畫,通常是17世紀荷蘭的,在它們的花朵上,一切都很逼真,這裏一隻甲蟲,那裡一隻蝸牛,這裏一隻蜜蜂,那裡一隻蝴蝶,儘管也許沒有一個會知道另一個的存在,可在這一時刻,在我的時刻,所有這些都相互關聯。

是的,理想:因為其中的一切都伴隨著合理的事情發生,而且不斷地還有事情發生,從一無所有中沒有太多,從一無所有中也沒有太少——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適合於一個史詩;自我敘述的世界就是自我敘述的人類歷史,也就是它可能是什麼樣。烏托邦式?「La utopia no existe」,我在這裏的一塊牌子上看到,翻譯過來就是:烏托邦是不存在的。你好好想一想,世界歷史開始轉動。我當時的烏托邦式疲倦無論如何產生了一個地點,至少是那個地方。我覺得我的地方意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得多。看樣子,好像我儘管才到這裏,但在我的疲倦中已獲得了這個地方的氣味,世代就居住在這兒似的。——在接下來幾年裡相似的疲倦中,有越來越多的東西加入到這個地方。引人注目的是,常常有陌生人跟我這個陌生人打招呼,因為他們感覺我很熟悉,或者就那麼回事。在愛丁堡,我觀看了普桑的《七件聖事》,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它們終歸分別遵循著合適的間隔,通過洗禮、聖餐和類似的形式表現出來。之後,我坐在一家義大利餐館里,有一種容光煥發般的疲倦,並且那樣——例外,與這種疲倦息息相關——自信地可以讓人服務,最後所有的服務生都一致認為曾經見過我,而且都在不同的地方:一個說在聖托里尼(我還從未到過那兒),另一個說在去年夏天,看見我帶著睡袋,就在加爾達湖邊——無論是睡袋還是湖邊都不搭邊。從蘇黎世到比爾的火車上,在一夜無眠後去參加孩子們的畢業慶典,一個同樣徹夜未眠的年輕女人坐在我對面,她剛參加了環瑞士自行車賽的閉幕式,她受參与活動的銀行的委託,在那裡照顧那些騎手:獻花,分別親吻台上那些人……這個疲倦的女人敘述時沒有過渡,好像我們彼此向來了解對方的一切。有一個人,他連續兩屆獲勝,第二次獲得親吻,但已經不再認識她了;她敘述時那麼興高采烈,懷著無限的敬佩,並不失望,在她的眼裡,騎手們只專註於他們的運動。現在她不想去睡覺,而且不管餓不餓都要和她的女友在比爾一起吃午飯——這時,那種讓人再熟悉不過的疲倦的另一個萌芽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某種飢餓感。那種吃飽的疲倦不會創造這樣的情形。「我們很餓,很疲倦」,哈米特《玻璃鑰匙》中那個年輕女人對奈德·波蒙特敘述著夢見她倆的情形:將她們聚在一起的,正是飢餓和疲倦,後來依然如此。——在我看來,除了孩子們——一再瞪大眼睛,充滿期待地轉來轉去觀望著那個坐在這裏的人——一種對這樣的疲倦不同凡響的敏感好像也佔有了這個跟著疲倦的人,那些傻子和動物。幾天前,在安達盧西亞的利納雷斯有個傻子,他沒有牽著他親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向前。這時,我整理好上下午的卡片后坐在板凳上。他看見我時瞪著吃驚的眼睛,好像他看到了自己的同類,或者別的什麼:一個更加令人吃驚的人。這個像地地道道的蒙古人的臉,不只是眼睛,喜氣洋洋地注視著我;他甚至停住腳步,非得讓人拽著才繼續走——他臉上露出實實在在的愉悅,就是因為一個目光感受到他的,使之發揮作用。這是一種重複:有時就是世界上那些傻子,有歐洲的,有阿拉伯的,有日本的,他們帶著童稚的快樂上演著自己的演出,進入這個疲倦的傻子的視野。——當我完成了一項工作,走過很長的人行道,「精疲力竭地穿過」沒有樹木的弗留利平原,經過一個叫美狄亞的村子旁的森林邊緣時,那裡的草地上卧著一對鴨子,旁邊是一隻狍子和一隻兔子。我一出現,它們起初拉開逃跑的架勢,然後卻表現出和諧的姿態,扯著草吃來吃去,四處搖擺著。——在加泰羅尼亞的波布萊特修道院旁,我在鄉間公路上遇到了兩條狗,一條大,一條小,好像父子倆,它倆後來跟我一起走,一會兒跟在我身後,一會兒超過我。我疲倦得連平時對狗的懼怕都煙消雲散了。此外,我也想象著,似乎因為在這個地方走來走去,已經沾上了這裏的氣味,狗都不認生了。這兩條狗也的確開始嬉鬧起來:「爸爸」繞著我兜圈,而「兒子」看樣學樣,穿過我的腿。是的,我在想,這就是真正的人的疲倦圖像:它敞開心扉,它讓一切都有穿透力,它為所有生靈的史詩創造通道,也為現在這些動物。——但這裏也許需要有所補充:在利納雷斯郊外瓦礫和甘菊處處可見的草原上,我每天都走出去,我成為人和動物之間截然不同的事件的見證人。對此只是簡而言之:遠處那些零零星星的人,他們好像要坐在廢墟或者大石塊的陰涼處休息,事實上卻在埋伏守候,目不轉睛地盯著四周射程範圍內那些小鳥籠子,它們被掛在可以彎曲的棍子上,棍子插在瓦礫里,小鳥在裏面幾乎連撲騰翅膀的空間都沒有,因此越發讓籠子晃來晃去,成為那些大鳥活生生的誘餌(可是歐洲鷹的影子卻遠離陷阱,在我這兒掠過紙張;鉛礦遺址旁的桉樹林寂靜,也陰森森的,這是我露天寫作的地方,伴隨著西班牙復活節前一周極度興奮的尖叫聲和長號吹奏);——或者是那些孩子,他們隨著日落吵吵嚷嚷地從吉普賽人住地湧向荒野,有一隻瘦長的純種狗圍著他們蹦蹦跳跳,然後又是狂叫,又是興奮不已,猶如一個轟轟烈烈的場面的觀眾,由一個半大小子一一來表演:在熱帶稀樹草原上撒開兔子讓狗追擊;這個曲棍球手很快被趕上,這條狗咬住脖子,先是玩來玩去,兔子被拋開,它又一次逃跑,它更快地被捕獲,在狗嘴裡被上下折騰,這樣被拋來拋去,狗嘴裡叼著戰利品飛快地穿過原野——兔子拖著經久不息的尖叫——,隨著這群孩子一同回到住地,轟轟烈烈的場面結束,狗蹦向領頭者伸直的手上,兔子被夾著耳朵吊在上面,血淋淋的,虛弱的爪子還在微微顫抖,那小小的軀體呈現在隊伍最前列,迎著日落,在孩子們頭頂上方,可以從側影看到兔子的臉龐,在無助和孤獨中不僅超越了動物的臉,而且也超越了人的;——或者就是昨天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我從桉樹林寫作回到城裡的路上:在橄欖林邊的石牆旁,拿著橄欖枝和蘆葦棒,在大喊大叫中前後瞄來瞄去,將那些石塊推得四處都是,用腳踢來踢去,在石頭下面,現在暴露在陽光下的是那條蜷縮著的、又肥又長的蛇,除了動了動頭和吐了吐信子外幾乎一動不動——還難以走出冬眠嗎?——,棍棒從四面八方劈頭蓋臉地打到它身上,要裂開的、但卻重重地打去的蘆葦,一片噼里啪啦聲,這些半大小子又大喊大叫著前後瞄準目標(記憶中我也在場),那條蛇終於直起身來,挺得高高的,同時可憐巴巴的,沒有要進攻的架勢,甚至連一點威脅都沒有,只是展示了一下有威懾力的頸子,這是蛇天生的架勢,這麼直立著,在側影中伸著被打得不成樣子的腦袋,嘴邊淌著血,突然,就在它倒在投擲的石頭下那一瞬間,同那隻兔子一樣,第三個形象,猶如一幅畫著那些習以為常的動物和人的形象的幕布升起時那個片刻間出現在舞台深處的普通形象:——然而,在我心裏,當你目睹了這一切時,從哪兒產生這樣的反抗呢,同樣可怕的事件,它們什麼也沒有敘述,更多不過是證實,還可以繼續敘述,而與此同時,那些創造統一的疲倦所要對我敘述的東西在我的心裏喚起了一種的確自然而然從很久以前開始的敘述,很久很久——喚起了那種敘述的氣息?read•99csw•com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那麼在你的軼事和片斷之外,什麼是那最後疲倦的獨一無二性,它的本質呢?它是怎樣發生作用呢?開始該怎樣來做呢?它可以使這個疲倦的人行動嗎?
我這裏談的是和平中的疲倦,間歇中的疲倦。在那些時刻里是一片和平的景象,中央公園也是如此。令人吃驚的是,我的疲倦好像在那裡共同為暫時的和平起著作用,因為它的目光分別對暴力、爭端的姿態或者哪怕只是一種不友好的行為的萌芽給予緩和?減弱?——消除,通過一種與那種蔑視的同情https://read.99csw.com——有時是創作疲倦的同情——截然不同的同情:同情就是理解。






沒錯——也許我一直還沒有真正有過疲倦——:在最後疲倦的時刻就不再有哲學問題。這個時間同時也是空間,這個時空同時也是歷史。凡是存在,就會是同時性的。另一個同時會是我。那兩個此刻在我疲倦的眼睛下的孩子,就是現在的我。那個姐姐拖著小弟弟穿過酒館,這同時產生了一種意義,有了一種價值,沒有什麼東西比另一個更有價值——落在這個疲倦者脈搏上的雨點與河對岸那個行走者的目光具有同樣的價值——,這簡直太美好了,而且理應如此,並且要繼續這樣,這首先是真實的。我扶著姐姐的腰,如同姐姐扶著我這個弟弟的腰一樣,這是真實的。而相對的東西會絕對地表現在疲倦的目光里,部分就是整體。


理想?

為什麼突然這麼多哲學味呢?




再說吧:那種疲倦使得那些成千上萬並不連貫的過程縱橫交錯在我的面前,超越形式,自然形成一個順序;每個過程都深入到我的內心,成為一個——結構細膩而神奇、連接惟妙惟肖的——講述那天衣無縫的部分;而且這些過程在自我敘述,並不是通過詞語實現的。多虧我的疲倦,世界才擺脫了種種名稱,變得偉大。為此,我對我的語言自我與世界的四個關係具有了一個粗略的圖像:在第一個關係中,我無話可說,痛苦地被排除在這些過程之外——在第二個關係中,嘈雜的聲音,各種廢話,從外在逐漸過渡到我的內在,但是與此同時,我依然無話可說,至多有了呼喊能力——在第三個關係中,生活終於走進我的內心,因為它不由自主地、一句一句地開始敘述,一種有的放矢的敘述,大多情況下針對某個確定的人,一個孩子,那些朋友——那麼在第四個關係中,正像我時至今日在那種眼睛明亮的疲倦中最持久地經歷過的,世界在沉默中完全無聲無息地敘述著,向自己,既對著我,又對著這個頭髮花白的鄰座觀眾,也對著那個從眼前晃過去的漂亮女人;這無聲無息發生的一切同時已經是敘述,而這個敘述,和首先需要歌手或者編年史作者的戰鬥行動和戰爭不同,在我疲倦的眼裡自然而然地組合成史詩,也就是說,我豁然開朗read.99csw.com,成為理想的史詩:這個轉瞬即逝的世界的那些圖像銜接在一起,一個又一個,逐漸表現出來。
可是我不想變得具有影響力。我不想去說服,——也不用圖像——,而是讓每個人回憶自己那獨一無二的敘述的疲倦。它的直觀性還會出現,在這種嘗試的最後,立刻,也許——只要我為此在這期間足夠疲倦。

你這樣坐下來吧,但願你在這期間也夠疲倦了,和我一起坐到田間小路旁的石牆上,或者更好些,因為更接近地面,你就和我一起蹲在路上吧,蹲在這路中間的草帶上。那種「一切相互關聯」的世界地圖的確會讓你看得出來,猛地一下,在這種色彩斑斕的反照中:完全接近這塊地面,我們同時也就處在正確的距離中,看著那個猛然直起身子的毛蟲,和那個形體大小像蠕蟲的、分成很多節、正往沙里鑽的甲蟲一起,這隻甲蟲又和在橄欖上搖晃的螞蟻一起,同時和樹皮一起,在我們的目光下捲成8字形。
是的,但你沒有認識到,前者並不只是可怕的事件,而且原因在於,儘管你只是想把它們記錄下來,卻在這期間違背意願,幾乎陷入敘述中,最終只是有意圖避免它的動詞形式,過去時——通過一種手段?而且除此以外,比起你疲倦史詩中那些尚如此寧靜的事件來,對這些可怕事件的描寫則更直觀,或者無論如何更具影響力?
可是這個目光有什麼特別嗎?什麼是它的特徵呢?
不是圖像報道,而是敘述!
但是它本身已經是最大可能的行動了,根本不需要特意開始做什麼,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開始,一種作為——「開個頭」,口頭語就是這麼說的——。它的開個頭是一種教誨。疲倦賦予教誨——是可以運用的。教誨誰呢?你問道。從前在思想史中,存在物「自體」的理念,此間已經過時了,因為客體從來不可能自己表現出來,而只存在於與我的統一中。但是我所說的那些疲倦,會讓我更新那種陳舊的理念,因此使之顯而易見。進一步,伴隨著那種理念,它們使你獲得這種想法。再進一步,在這種對事物的想法中,我觸及一種法則,彷彿可以用手抓得住似的:如同事物在這一刻所表現的,那麼它不僅僅是這樣,而且它也應該是這樣。更進一步,事物在這樣一種基本的疲倦中從來都不會自成一體,而是始終與別的事物息息相關,即使可能只有很少的事物,最終一切都會關聯在一起。「現在狗還在叫——一切如此!」最後:這樣的疲倦要被分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