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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點唱機 第二節

試論點唱機

第二節

當然,他之前也讀過關於點唱機的所謂文獻,自然帶著意圖,立刻又將其中的絕大部分忘記;寫作時,首先要指望的是自己的眼光。本來相關的文獻就很少,不管怎麼說,迄今所看到的主要著作也許就是1984年在美國中西部偏遠的得梅因出版的《沃利策點唱機指南大全》,著者是里克·博慈茨。讀者從點唱機歷史中獲得的最終可能就是以下內容:在20年代美國禁酒時期,在「非法經營的酒吧」里第一次放置了自動音樂機。不能肯定「點唱機」這個詞的出處是「Jute(黃麻)」還是動詞「to jook(伴著自動唱機跳舞)」,這個詞或許發源於非洲,意思是「跳舞」。無論怎麼說,在那個時代,黑人們在南方黃麻地幹完活后,聚集在所謂的「Jute points(黃麻地)」或者「Juke points(點唱地)」,在那裡聽著音樂自動機里播放的尼克·比莉·哈樂黛、傑利·羅爾·莫頓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所有這些音樂都不會在全部由白人把持的無線電台播放。點唱機的黃金時代隨著30年代禁酒令的廢除開始了,這時到處都開酒館;甚至在商店裡,如煙草店、理髮店等,當時都有了自動留聲機,由於那兒空間狹小,這些機器還沒有收款機大,就挨著收款機放在櫃檯上。然後隨著那次世界大戰的爆發,這樣的繁榮時期暫告結束了,因為點唱機的材料,特別是塑料和鋼材限量配給。木材取代了金屬,而在戰爭期間,生產完全轉向了軍備。於是,那些點唱機龍頭廠家,如沃利策和西波爾格,那時候製造起用於飛機的除冰設備和機電零件來。——另一個歷史就是音樂盒外形的發展:通過外形變化,這些音樂盒「從並不總是色彩鮮艷的環境中」脫穎而出。因此,公司里最重要的人就是設計師:沃利策音樂盒的基本結構是半圓拱形,而西波爾格通常使用的是上面帶穹頂的矩形外殼,這裏似乎形成了一條規則,每個新模型都只能是在之前的基礎上進行改變,這樣就可以清楚地辨認出先前的模型來;這樣一來,據說有一次,出現了一個特別新式的點唱機,外形酷似方尖碑,頂上不是一個球狀或者火焰狀,而是一個裝了內置話筒的外罩,從裏面傳出的音樂直迴響在天花板上,最終徹底失敗了。因此,外形的變化幾乎只有在考慮到盒子發出的燈光變幻和框架部件時才有可能:機器中央的孔雀,不斷變換著顏色;塑料表面,至今只是簡單色彩,現在是大理石花紋;花邊裝飾,至今是人造青銅,現在鍍上鉻了;邊弧,外形新採用透明熒光管,大大小小的水泡游來游去,「保羅·富勒繪製」——與此同時,這種外形歷史的讀者和觀察者最終也知道了這些外形主角的名字,並且注意到他當時第一次驚嘆過後,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某個昏暗的裡屋里https://read•99csw.com,對著這樣一個閃爍著彩虹顏色的大傢伙,已經下意識地想要知道這個名字。
此外:為什麼他把這個對象似乎可以敘說的東西想象成一本書呢,哪怕是一本小得可憐的書?在他的想象中,書這玩意兒畢竟是用來反射自然光的,首先是太陽光,一句一句地,當然不是用來描寫由一個電子裝置的旋轉圓柱燈閃爍進昏暗之中的人造光。(因此,它無論如何符合他那對書習以為常的、無法擺脫的圖像。)照此看來,從古到今,這樣一小段文字與其說適用於一家什麼報紙,倒不如說更適用於那本周末雜誌嗎?登在那些感傷懷舊的頁面上,連同那些點唱機模型的彩色照片一起。
然而,他現在不只是想要逃離開這座城市,而且也要逃離開他的主題。他越是接近索里亞這個為寫作預先安排的地點,他就越發覺得「點唱機」這個物品微不足道。1989年正好臨近歲末的時候,在歐洲,日復一日,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那麼多的東西好像都變得格格不入,而且那樣神奇地祥和,所以他想象著,有人好久聽不到那些世界新聞,比方說自願置身於一項研究工作里,或者發生意外,數月之久沒有意識,那麼他在看到第一份報紙時恐怕會認為是號外,其中虛構的是,這個大陸上那些被奴役、被分裂的民族的一個個夢想終於一夜之間都變成了現實。這一年,甚至對他來說是歷史之年,儘管他來自無歷史與童年和青年的世界,幾乎無法為一個個歷史事件(及其伸長脖子的歡呼慶祝)而興奮,充其量是受到妨礙:這是曾經發生過的,好像這個歷史除了它的所有其他形式外,也可能是一個自我敘述的童話,一個最真實、最有影響、既是天堂又是塵世的童話。幾個星期前,在德國有一個熟人,在啟程前往行將轟然倒塌的城牆時非常激動,無論如何要成為「歷史的見證者」,他催促他一起去,為了讓這些事件得到「一個專長於圖像和語言的人親眼見證」。那麼他呢?——把自己的「工作,實地考察、必要的準備」都提前了,立刻,本能,簡直就是畏懼,不假思索(就在第二天一早,在那家承載著國家使命的相關報紙上,便會刊登出那些詩意的歷史見證人提供的首批詩篇,當然連同照片一起,並且體面地夾著邊框,而在之後的早上,又以同樣的方式,會為之刊登第一批頌詞)。而現在,當這個歷史作為世界和人類的偉大童話,看樣子日復一日地繼續演進,繼續自我敘述,繼續變戲法(或者這不過是那些古老的幽靈故事的變種?)時,他要在這裏,在這個遙遠的地方,在這個被荒原和群山環抱的、對歷史充耳不聞的城市裡——面對那些電視機,雖然到處迴響,卻在後來僅有一次的,在地方新聞中播放建築支架砸死人的消息時,出現了共同的沉默——,試圖琢磨起一個像點唱機這樣舉世陌生的玩意兒來,正如他此刻告訴自己的,一個「世界逃離者」的玩意兒;一個簡單的玩具,根據文獻read•99csw.com記載也許是那次戰後「美國人最喜愛的」,但只有那個「周六狂熱之夜」短暫的時刻。那麼在當下這個時代,由於每個新的一天都是一個歷史的日期,還有沒有比他更可笑更固執的人呢?
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想著逃避。為了使他實現自己的計劃,這個或那個朋友給他提供了第二住房或者第三住房,因為他已經有好幾年顛沛流離,東奔西跑,眼下初冬季節,都空著,周圍非常寂靜,同時擁有習以為常的文明,特別是童年語言,他的陪伴者(同時也是安慰他的人),就在任何時候步行都可以到達的地平線上。但他逃避的念頭排除了任何回歸的可能。一個德語環境現在不再適合他了,比如連拉羅謝爾這樣的地方也是如此。他自然而然地說著法語,卻依然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他幾天前就在那裡,面對一望無際的大西洋,一座座低矮而明亮的房子,許許多多的電影院,一條條人跡罕至的小巷子,那座老碼頭上的鐘塔。那個鐘塔讓他想起了喬治·西默農,想起了他在那裡成就的作品。甚至連聖塞巴斯提安也不例外,那裡有更加溫暖的空氣,還有一目了然的半圓形海灣,就坐落在如此經常會變得狂怒的比斯開海灣里;就在他的眼前,潮水逆流而上,洶湧澎湃地拍打著巴斯克人的聖河烏魯梅亞河兩岸——相反在中間,波濤朝著大海奔去。而且在一個酒吧里,即使沒有照明,也很冷,好像多年不營業了,卻立著一個西班牙製造的點唱機,很粗糙,幾乎沒有樣子。他禁止自己這樣逃避,走回頭路,這也許就是一種強制——也許只有遠遠地離去,穿過這片大陸——,或許也是一種強迫,在經過一段艱辛的付出后沒有了義務和束縛,他便覺得,為了能夠開始寫作——這樣做當然也無可厚非——,終歸有必要將自己放逐到一個正好有待去征服的偏僻地區,放逐到一個同樣威脅著每天的生存狀態的極端境地,並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除了寫作這件事外,還涉及第二件:一種對每個陌生地方的偵察或者測量,並且不要老師,獨自參与到一種語言中,這個語言首先必須儘可能不熟悉。
索里亞天氣很冷;比布爾戈斯還冷,相比下面靠海邊的聖·塞巴斯蒂可謂寒冷刺骨,他來到西班牙的前一天就去過那裡。但沒有下雪,他曾經期盼雪花為他在這裏的行動充當所謂的陪伴,然而此時下起了濛濛細雨。在這個穿堂風四起的汽車站裡,他馬上記下了開往馬德里的出發時間,至少到薩拉戈薩。城外的幹道上,在小小的危房、高聳的毛坯房和廢墟遍布的草原(通常很中他的意)之間,車輪下泥漿四濺,一輛接一輛的長途載重貨車呼嘯而過,各個都掛著西班牙車牌;他看到其中有一輛掛著英文車牌,然後又看到車棚上那個打眼看去就九九藏書明白無誤、也無需翻譯的標語,此時此刻,他簡直突然有了回家一樣的感覺。他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他在這樣一個陌生的西班牙城市逗留了較長時間,周圍沒有人會其他語言,也沒有任何外國報紙,他有時候就躲在那裡一家中餐館里,儘管他對那裡的語言更加陌生,可是卻躲開了那清一色、紮成堆的西班牙語,有了安全的感覺。
他不知道有哪個畫家在其作品中畫過點唱機,哪怕作為財產。甚至連那些通俗藝術藝術家,他們那放大的眼光盯著所有系列化的東西,所有非原創的東西,所有第二手東西,好像都覺得這玩意兒就不值得回頭看一眼。在愛德華·霍普的幾幅畫前,上面畫著城市真空地帶的夜間酒吧里零零星星幾個人物,他對此幾乎產生了幻覺:好像那些不值一提的玩意兒出現了,可似乎又被抹掉了,有一塊空著的、亮閃閃的污漬。他想起來唯有一個歌手,就是范·莫里森,他曾經「一直鍾情于點唱機的鳴響」,可這「早就不存在了」,也就是民間常說的「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苦思冥想到了這個地步,便準備好乾脆放棄他過去幾個月里所懷念過的一切(「凡是你喜愛的,就保持沉默;凡是讓你發怒和向你提出挑戰的,就將它寫下來!」),下定決心,一如既往,無所事事,在這片大陸上四處看看,愉快地享受時間。這時,他突然感覺到一種奇特的愉悅,他的打算可能毫無意義——自由!——同時還有幾乎白白消耗的能量,即使絕對可能在別的什麼地方,而不是在這座被世界遺忘的城市索里亞。
這些想法他並沒有完全當真。而折磨他的則是完全另外的東西,他那小小的打算好像與發生在他夜間最深沉的夢境里的東西發生矛盾,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緊迫。在夢境深處,他的規則顯現為圖像,一幅接著一幅;他在夢鄉里強烈地感受著,醒來后又繼續思考著。那些夢敘述著,它們敘述著,即使只是以宏大無比的、常常過渡到那習以為常的夢之荒唐的斷片,對他卻迫切地敘述著一部波及世界的史詩:戰爭與和平,天與地,東方與西方,血腥謀殺與鎮壓,壓迫,反抗與和解,城堡與貧民窟,原始森林與體育場,失蹤與回鄉,完全陌生的人與神聖的婚姻之愛之間勝利的統一,還有無數勾畫鮮明的人物:可信賴的陌生人,那些數十年來不斷變換的鄰居,那些遠房兄弟姐妹,電影明星和政客,聖徒和玩偶,那些在夢裡搖身一變(就像他們實際上曾經活著那樣)而繼續活著的祖先,以及一再出現的那些孩子,這些孩子中那個作為主要角色之一的孩子。他自己通常在這個時候根本不一同出現,只是一個觀眾和聽眾。和那些圖像一樣,同樣具有規則力量的是這個人此刻所擁有的感覺;其中有些感覺,他在清醒時從來都沒有感受過,比如對一張赤|裸裸的面孔的敬畏,或者對一座山巒那夢幻般藍色的陶醉,甚或只是對「我在」的信仰(它也是一種感覺);別的感覺他雖然也感同身受,但是在他看來,只有當史詩般的夢想的感官性使這位睡眠者激|情滿懷時,它們才可以變得純潔和如畫:如同他感受到這種感激取代了感激一樣,同樣還有這種憐惜,這種天真,這種仇恨,這種驚奇,這種友誼,這種悲傷,這種孤寂,這種死亡恐懼。醒來后,就像得到了這樣的夢幻酣暢淋漓的滋潤,來了個脫胎換骨的變化,他感到遠遠在自身之外那個節奏在大幅振動,他似乎要用寫作來追隨它。而且這不是第一次了,於是他又把這事推后,為了一件次要的事?(正是那些夢,它們促使他去思考,沒有任何別的東西會主宰他。)而且他認為,像他這樣居無定所,也就只能小打小鬧而已——說到底,比如西默農的短篇小說,大多都是在一些外國旅館的房間里寫就的,它們似乎也沒有一絲史詩的痕迹——,難道這不又是夢的延留音,是他在其間已經過期利用的借口之一嗎?為什麼他就是不定居呢,不管在哪兒?難道他就沒有發現,他不斷奔波常常無非就是四處瞎忙嗎?——那時候,當「試論點唱機」僅僅還是個初步想法時,畢加索的一句名言猶如一個可能的座右銘浮現在他的眼前:作畫就像王子同牧羊女一起造孩子一樣。你永遠都臨摹不了萬神廟,你永遠都畫不了路易十五的安樂椅,而你畫的則是不大不小的茅舍、一小包煙葉、一把舊椅子。然而,這種實現越臨近,你就越覺得畫家這句名言難以轉換到寫作對象上。那些史詩般的夢幻一開始就太強大,獨一無二,也太有感染力(擁有將它們轉換成相應語言的渴望),也就是說,他從青年時代以來就了如指掌,讓他始終驚嘆不已,現在臨近冬至,一夜又一夜,獨一無二,絕無例外;伴隨著第一個半睡半醒的圖像,敘述的大門就已經敞開,這種敘述整夜地向他吟唱。而且除此之外:諸如點唱機、雕像、彩色玻璃杯和鉻片究竟和一把椅子或者一個田間小屋有什麼相干呢?——一點沒有。——或者還是有點相干?https://read.99csw.com
暮色降臨,各種輪廓變得不清晰了。方向指示牌只有遙遠的首府,如巴塞羅那和瓦利亞多利德:他就這麼拖著沉重的箱子——他已經出https://read•99csw.com來很久了,並且要在索里亞一直待到新年——沿著馬路向下走去;他經常看到,就是那些一抬眼幾乎看不見的西班牙城市的中心都坐落在下面什麼地方,在沒有房子的草原地區,隱藏在那些河流消失的山谷里。這個夜晚,他恐怕無論如何都要留在這裏;有一次,他實際上感覺這是一種責任,因為他現在到了這兒,他就需要弄清這個地方,也需要去適應它(此時此刻,走上幾步就得換手去拖箱子,一再讓開當地人,他們已經開始了自己晚上趾高氣揚的直行,他沒能如願以償),再說吧,只要涉及他的「試論點唱機」,他就有時間,況且實際如此——他現在重複著常常給自己的提示,這次用的是一個希臘語動詞,出自泰奧弗拉斯托斯的作品:S-cholazo, s-cholazo(有時間)。
從布爾戈斯到索里亞的汽車向東穿過近乎空蕩蕩的梅塞塔。儘管有很多的空位子,好像車裡聚集的人要比外面整個光禿禿的高原隨便什麼地方的人都要多。天空灰濛濛霧茫茫,岩石和黏土間很少有田地閑置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嗑著瓜子,就像平常在西班牙電影里或者林蔭大道上一樣,一臉嚴肅,大大的眼睛若有所思,瓜子殼如雨點般落在地上;一群背著運動包的男孩子不斷把他們新的音樂磁帶拿到前面交給司機,他是非常樂意的,這樣不用聽下午的廣播節目,每排座位上面的喇叭都在迴響著這個節目;車裡有一對老年夫婦默默地坐著,一動不動,男的看樣子壓根兒沒有感覺到時而有男孩子從身旁走過時輕輕地碰到他,不是故意為之;即使有個年輕人要說話時站起來,走到過道上,講述時靠在老人的椅背上,同時在他面前手舞足蹈,他也一動不動地忍受著,甚至都不把他的報紙推到一邊,報紙的邊角在這個在他頭上揮舞的人的氣流中翻來翻去。那個下車的女孩獨自走在外面光禿禿的圓形山包上,大衣裹得緊緊的,走在一片好像無路可走的草原上,望不見一棟房子;在她空出的座位地上有一堆瓜子殼,比想象的要少。之後,這片高原時而展現出稀稀疏疏的橡樹林,這些樹小得像灌木,上面完全乾枯的葉子灰濛濛的,簌簌地抖動著。過了一個幾乎察覺不到的山口之後——在西班牙語中,旅行者從他的袖珍詞典里了解到,這和「港口」是同一個詞——,也就是到了布爾戈斯省和索里亞省的交界,山崖上是育林區,長滿大片閃閃發光的羅漢松,也有不少在狂風肆虐之後,從稀薄的土壤層被拔起或劈開。於是,狹窄的路兩旁同樣立刻又變得開闊,出現一片不毛之地。時而有軌道交錯,鏽蝕不堪,是兩座城市間被廢棄的鐵路線,往往被塗上焦油,枕木埋沒在叢生的雜草之中或者徹底消失了。在途經的一個村莊里,有一棟房子牆上鬆鬆垮垮地掛著街頭牌子。村子坐落在一個石丘後面,從鄉間公路上看不到影子,汽車一直朝著那裡拐來拐去,然後掉過頭來,車廂變得越來越空了,不得不倒回去;在那個鄉村酒吧的窗戶後面,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一隻只打撲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