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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成功的日子——一個冬天的白日夢 第三節

試論成功的日子
——一個冬天的白日夢

第三節


從那條狂吠的狗嘴裡噴出的氣息穿過柵欄的縫隙,但卻看不見狗。樹上殘留的幾片葉子在霧蒙蒙的風裡顫動著。郊區火車站後面不遠就是森林。兩個正在擦洗電話亭的男子中,外面那個是白人,裏面那個是黑人。
幸或者不幸:一個「可惜」首先無論如何是少不了的;因為接下來肯定會倒退回鑽牛角尖的地步。范·莫里森那首歌敘述的是一個成功的日子,還是一個僅僅只是幸福的日子呢?因為在這裏,屬於成功的日子,同樣也是一個危險的日子,充滿障礙、關卡、圈套,遭受折磨,步履艱難,可與奧德賽回家迷途上的日日夜夜相提並論。在對此敘述的結尾,人們每次都領會到,對於那個夜晚來說,理所當然要慶祝一番,又是大吃大喝,又是「絕妙地」爬上一個女人的床。只是在我當今這個日子里,危險既不是那巨人的投石器,也不是其他熟悉的東西,而危險的東西對我來說就是這個日子本身。雖說這無疑向來如此,特別是在那些好像遠離戰爭和其他苦難的時代和世界區域里(有多少日記,無論出自哪些所謂的黃金時代,它們每天早上以種種打算開始,而晚上則通常註定以失敗告終)——可是如此陷入失敗,如此到了可以決斷的時候,那麼什麼時候才會是這個日子,這個無非是我的,你的,我們的日子,之前什麼時候的日子呢?它的問題在一個或許更加輝煌的未來變得更現實,更急迫,難道這沒有可能嗎?那些特殊的「對這個日子的要求」,且不說其義務,奮鬥,遊戲:這些日子完全自成一體,這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每個瞬間都可以當作可能來把握,至少此時此刻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在我們這些還算得上和平的地區里,它們變成了挑戰,變成了可能的朋友,變成了可能的敵人,變成了賭博?當然,對在你和日子之間這樣一種冒險行為,或者決鬥,或者就是較量的存在、輸贏和結果而言,還要取決於有沒有任何第三者對你起到決定性的幫助,無論是工作,還是那些最美好https://read.99csw.com的打發時間的方式,更不用說范·莫里森那搖搖晃晃的汽車旅行——事情就是這樣,好像甚至連「小小的遠足」這樣一次行動都難以和這個要成功的日子相容——彷彿這個日子本身就是任務,要由我來實施(要帶回家來,要收藏好),最好是當場,無一例外地在躺著、坐著、站著和最多稍微來回動一動時,懶洋洋的,就剩下看看和聽聽,或者也許根本只有呼吸,可這也完全是無意識的——沒有意志的幫助,如同在這樣一個日子里每每邁出別的生命步伐時一樣——,彷彿這徹底的不由自主恰恰是某種對其成功起決定性作用的東西。這樣一來,事實上恐怕會從中產生出一種舞動?


那麼現在就可以勾畫出每個人在這個日子的冒險行為截然不同的兩種說法:一個說法是,比如在蘇醒的時刻,成功地從那一個個夢中剔除那讓人轉移夢的蹤跡的負擔,只帶上那些也許讓日子變得緩慢、在世界事件中經久保持的重量;在清晨的空氣中,世界各個不同的區域連成一片:同時伴隨著最初的雨滴,這個清晨在火地島上一叢灌木的葉子沙沙作響;下午那陌生的光芒會隨之失去魔力,從一個時刻到另一個時刻,從而認識到一個從你自身產生而又欺騙你的海市蜃樓;接著屬於成功的還有,用你辨別雙重光芒的眼睛,乾脆讓黑夜降臨,之後便可以敘述你這一天取之不盡的東西,儘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啊,那個瞬間,最終除了那個穿著藍色圍裙的老年男子站在屋前花園裡,什麼都沒有發生!而那個截然相反的說法呢?它必然很簡短——比如說最有可能是這樣:已經被黎明弄得暈頭轉向,一連串的不幸驅使著你,在出海的瞬間,他那命名為「冒險的一天」的船隻傾覆在上午的汪洋中,甚至連中午的寧靜都意識不到,更談不上其間的時間,最後就停留在那個我們的主人公「大清早」本來要啟程的地方,死死地停滯在黑夜裡——而且也沒有詞read.99csw.com語和圖像繼續描述他在這一天的失敗,無非就是那些陳腐和乾枯的比喻,像剛才的情形一樣。
我們不想,至少在這裏,將單個瞬間,那個如此重要的瞬間,看作一個成功的日子!(我們只能認可整個一天。)然而,那些提到的瞬間,尤其是一夜睡醒之後最初那些完全清醒的時刻,無疑要為那美麗優雅的線條提供開端,或者起奏。當你為這個日子確立了第一個起點時,那麼事情就要以這樣的方式一點一滴地繼續下去,並且形成一條高高的弧線。在我傾聽一個聲音時,它就向我展現出了這完整的一天的音調。這個聲音不需要什麼音量,它可以隨便是哪一個,甚至就是純粹的雜訊,關鍵是我幸福地覺得自己聚精會神地傾聽了。當你今天一早從椅子上輕輕地觸摸那襯衫時,它的紐扣發出的咔嚓聲不也有點像這樣一種音叉聲嗎?是的,當我昨天早上不是盲目慌張,而是從容不迫地睜開雙眼抓住我的第一件東西時,這樣的情形不也是演示給我一種節奏,且這一天接下來的一個個東西恐怕也要以同樣節奏去把握嗎?對水或者風的感覺,一再如此,天天清晨都在臉上——或者適合於這裏的不是「感覺」,更好是「領悟」或者乾脆就是「發現」?——在眼睛上,在太陽穴上,在兩手的脈搏上:難道不是每次都會成為一種合奏嗎?為我與這個日子那些未來要素的共同行動合奏,我在它們之中升華,它們對我產生作用(回答首先被取消了)。這樣成功的瞬間:旅途中的口糧?動力?——升華,相伴相隨,始終如一,對精神而言,是氣息,就是為了這樣一個日子的持續;因為這樣的時刻給予力量,所以對下一個時刻的敘述就可以以「在眼睛的投射中……」開始,又是依照一個對「瞬間」直譯的說法,又是出自保羅的一封信里:在眼睛的投射中,天空似乎變藍了,在眼睛的再次投射中,綠油油的野草似乎變成了綠油油的一片,並且……誰曾經歷過一個成功的日子呢?到底誰曾經歷過一個成功的日子https://read.99csw.com呢?那麼為此需要不辭辛勞地描繪那條線的活力!

是的,終於正好有第三個聲音,一個敘述的聲音介入我們對這個成功的日子的試論中,不顧及邏輯順序和正確的瞬間,朦朧不清,圖像模糊,結結巴巴,踉踉蹌蹌,彷彿來自下方,來自矮林叢里,來自偏房裡。——終於?或者可惜?有損於它?
因此,從蘇醒直到入睡的每個瞬間都不可小看,也就是說,它每每都描繪著一次經受過的考驗(危險),這樣一個日子對你來說才可以稱為成功。可是與此同時,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通常就把唯一一個時刻看作成功的日子(而你對此的概念則與那個人人皆知的、有點自命不凡的概念不同),這難道不引人注目嗎?「當我黎明時分站在窗前,一隻小鳥倏地從我身旁飛過,發出一聲鳴叫,就像衝著我似的——這就是一個成功的日子」(敘述者一);「今天在這個時刻,當電話里——儘管你只是打算把這本書讀下去——你的聲音把旅行的興緻感染給我時,這個日子就成功了」(敘述者二);「為了可以對自己說,這個日子是成功的,我永遠都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瞬間——醒來時只要有呼吸,有氣息,有un souffle,我就心滿意足了」(敘述者三)。難道你也沒有注意到,總體說來,關於這個日子的成功,在它還沒有真正開始之前,就已經蓋棺定論了嗎?
我對這個成功的日子沒有什麼具體的想象,一點都沒有。只有那個思想,這也讓我幾乎不抱希望,使一個可以辨認的輪廓成為圖像,讓這個圖案透射出光芒,追尋那本原的光的蹤跡——簡單而純粹地敘述我的日子,如同我開始所夢寐以求的。因為只有這個思想存在,所以敘述也就只能涉及它。「我想給你敘述一個思想。」可是一個思想——它怎麼可以敘述呢?這讓人為之一震(人們一再指責我這個詞的「醜陋」,可是它又無法被別的詞所替代)。變得明亮了?變得寬廣了?觸動了我?顫動?吹起熱乎乎的風?變得清晰?這一天結束時又明白了?不,這個思想,它拒絕我敘述的渴望。它不給我展現任何可以逃避的圖像。儘管如此,它卻是真實的,比任何一個圖像或者想象都要真實,因為有了它,身體所有那些渙散的感覺才匯聚成能量。思想則意味著:沒有圖像,只有光明。是的,這個思想不是對某些童年美好歲月的回想,而是無可比擬地預先映照著未來。事情就是這樣,如果說可以敘述的話,那麼就用將來時態,是未來的敘事,比如:「在這個成功的日子里,你將會又一次在這天明白過來。它將會使我為之一震,為之再震:超越我,徹底進入我的內心。在這個成功的日子結束之時,我將會硬著頭皮說,我理所當然地活了一生——如此硬著頭皮,它將會成為我天性的對立面。」是的,這個思想涉及的不是那些童年的日子,那些從前的日子,而更多的是一個成年的日子,一個未來的日子,它的確是一個行動,它在行動著——影響著——超越那簡單的未來,是應有的形式,范·莫里森的一首歌似乎就可以採用這樣的形式翻譯如下:「在這個成功的日子里,卡茲奇山就應當是卡茲奇山,拐進停車場就應當是拐進停車場,周日報紙就應當是周日報紙,夜晚降臨就應當是夜晚降臨,你的光芒在我身邊就應當……」只是不言而喻:怎樣實現這樣的東西呢?為此我自己的舞動就足以了,或者不用「Anmut」,不用「Grazie」來替代「grace」,而應當特別稱之為「仁慈」嗎?而當這個成功的日子的念頭首次在我的心裏「預先滑出第一道軌跡」時,這不僅僅是一個短暫的時刻,而是一個幾乎絕望的階段,這又說明了什麼呢?(或者應當用「一閃而過」或者「倏然一閃」來替代預先滑出第一道軌跡?)「無語」這個怪物讓步于沉默。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個關於乾草壘成的鳥巢之夢復甦了,就在下面的地上,裏面是那光禿禿的、正嗷嗷待哺的幼鳥。人行道上的花崗石雲母碎片就在眼前閃爍。回想起有一天母親懷著多麼大的熱情給了他一些錢買條新錶帶;回想起書上的那句箴言:「上帝眷顧快樂的施予者。」那隻烏鶇飛行在遠處的林蔭道上,翅膀掠過灌木叢,同時也掠過他。在伊西——布萊納郊區車站的瀝青站台上,千百雙各種各樣的鞋跟在昨天的雨水中留下了相互交錯的圖案,顯得又亮又硬。從那個陌生的孩子身旁走過時,他頭頂的發旋兒隨之縈繞在他的腦海里。聖日耳曼德佩區教堂的塔樓坐落在咖啡館、書店、電影院、髮廊和藥店對面,同時沉醉在一個那樣不同的日子里,既被排除又自絕於那「當下的日期」及其變化無常之外。昨天夜晚的死亡恐懼就是它本來的樣子。那個破碎的櫥窗就是它本來的樣子。高加索山區那邊的騷亂就是它本來的樣子。我的手就是我的手,她的腰就是她的腰。那是通往凡爾賽的鐵道旁的路上瀰漫出各種土色的溫暖。那個關於博大精深的、全知全能的書的夢早已不復存在,早就夢到頭了,它猛然又復甦了,或者是「重複」?此時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此時此刻——只需要記下來就是了。一個蒙古族女人,或者聖人,背著背包,在奔跑,陷入沉醉或者恐懼中,穿過斑馬線。可在另一個郊區車站的酒吧里,這天晚上站著一個孤獨的客人,而店主則在擦拭著杯子,那隻酒吧貓咪在桌子之間玩著彈子球,在那滿是灰塵的玻璃上,那些殘餘的懸鈴木樹葉的鋸齒狀陰影晃動著,因為在鐵路路堤上方的樹葉後面,一列列燈火通明的火車司空見慣地「閃閃發光」,於是尋找另外一個詞語的慾望油然而生——彷彿只要發現一個接近這個事物的詞語,這整個一天似乎就取得了成功,在「一切自我呈現(翻譯成我們今天的、世俗的說法就是:每種形式)」這個意義上說,「就是一種光芒」。九*九*藏*書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