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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成功的日子——一個冬天的白日夢 第五節

試論成功的日子
——一個冬天的白日夢

第五節

那是夏天前,燕子飛翔在花園上空,「那麼高!」,我感染著一個年輕女人拉一拉草帽弧形帽檐的愉快,聖靈降臨節已經生動地展現在郊區夜晚的風中,櫻桃樹立在軌道兩旁,上面掛著紅彤彤的果實,那熟悉的公園得到了「勝利腳步公園」的美名——現在是冬天,比如說,我可以證實,它就顯現在昨天那一再反覆的行車曲線上,顯現在鐵道的護欄上,是濃霧瀰漫的埃菲爾鐵塔前那林間葡萄藤開著的灰色的花,是從拉德芳斯遠處的尖塔旁一閃而過的白漿果,是從聖心教堂穹頂那隻可感受而模糊不清的白色旁一閃而過的金合歡刺。




那麼試論成功的日子這個思想本身就是個成功的日子嗎?
又一次:這個日子因此就是成功的嗎?
他曾經讓一切重新開始。這個日子過去整體上是什麼樣呢?當時,在高高位於巴黎大區上方的郊區火車外切道上,那個有關成功的日子的思想在他的心裏又復活了。那樣的熾熱之前是什麼,之後又出現了什麼呢?(「Ausculta,o fili,聽著吧,噢,兒子」,博登湖畔教堂里的天使說,在那兒,黑色礫石上的石灰線已經為他臨摹了賀加斯那「美麗優雅的線條」。)——先前所發生的,他這樣回憶道,是一個噩夢的夜晚,那是在巴黎南郊一個平時完全空著的房子里的床墊上度過的。這個夢看上去就存在於一個徹夜的、靜止的圖像中。在這其中,伴隨著始終不變的暮色和無聲無息的空氣,他發現自己被放逐到一個光禿禿的摩天山岩上,孤苦伶仃,要度過餘生。隨之所發生的,獨一無二,而且它持續不斷,心跳接著心跳,被世界遺忘的狀態,籠罩在這個星球上的麻木不仁,是一種愈加熾熱的渴望風暴,在自己的心裏。但是終於蘇醒過來時,看樣子,彷彿正是這樣一種徹夜的渴望將他的失落感燃燒殆盡了,起初無論如何如此。在那半是枯竭的花園上方,天空一片蔚藍,很久以來第一次這樣。他踩著舞步使自己從眩暈的感覺中得以解脫,「這個眩暈者的舞蹈」。他覺得眼前變得鬱鬱蔥蔥:花園圍牆邊的柏樹。在悲傷和綠色的徵兆中,他開始了這個日子。「沒有花園我會怎麼樣呢?」他心想著。「沒有花園,我就再也不想苟且人生了。」痛苦一直還在胸口作祟,一條龍,它在那裡吞食著。麻雀落在灌木叢里,又一次恰到時機的鳥兒。他看到一架梯子,想要爬上去。在排水溝里,泥瓦工的標準木杆在遊動,後面遠處街道上,一個年輕的女郵差推著她帶有黃色郵包的自行車。他沒有讀出「私人住地,禁止入內」,而是看成了「……禁止愛」。那是上午晚些時候,他讓這個地方的寂靜在行走時鑽過那張開的手指。太陽穴,鼓起來的風帆。他今天還要結束一篇關於翻譯的文章,終於也有了這樣行動的圖像:「這個譯者感覺自己不知不覺地取得了成功。」工作還是愛情?去工作,就是要重新找到愛情。在那家北非酒吧里,那個站在櫃檯后的男人正說著:「噢,憤怒!哦,絕望……」,而一個女人進來時說「今天這裏聞著不像蒸丸子,而像五香雜燴」,店主回答著「不,那不是五香雜燴,那是回歸的太陽——感謝太陽。」賦予我這個日子,讓我融會於這個日子。經過漫長的乘車路途,先是穿越城市南郊,然後又是西郊,漫步走過克拉馬爾和默東森林,坐在露天一張桌子旁,停留在森林池塘岸邊,翻譯的草稿已經完成,而他寫完最後一句時就宣布對此棄之不顧了:「不要自信滿滿地盯著這本業已存在的書,要向前看,把目光投射到那沒有把握的事物中!」看樣子,彷彿馬路邊上的草莓在注視的目光下變得通紅似的。「風接受了它。」他想起了那隻烏鴉,它嘶叫著進入他那孤獨的夢中,「猶如一個反坦克導彈發射器」。到了下一個森林池塘邊,他在釣魚者酒吧的露台上吃了一個三明治。天下起了毛毛細雨,像紡線一樣,彷彿它自得其樂。然後,就在正下午,開始了那次繞著巴黎外圍高處的火車旅程,先是朝東,之後迂迴往北,返回時又迂迴往東——就這樣,他僅僅在一天里就幾乎繞著這個世界都市轉了一圈——,其間,那個有關成功的日子的思想又復甦了,不,「復甦了」不是正確的詞語,而必須稱作「轉變了」:其間,對他來說,那個有關成功的日子的思想已經從一個生存的思想轉變成寫作的思想。這個同時還在依然遭受那個噩夢夜晚之痛的心變得無比寬闊,就像俯瞰著「塞納河高地」的情形一樣(突然可以感受到那個行政區叫什麼了)。幻想?不,真實的生活元素。那然後呢?現在,半年之後,秋冬之交,他回想起來,在經歷了那樣一個「目光投射」無比明亮的光芒之後,拉德芳斯區旁邊那個陰暗的、地下的路段簡直就讓他歡欣不已。在聖拉扎爾站的迴廊——用法語標識,直譯出來叫做「孤獨的腳步大廳」——里,他輕鬆愉快地聽憑下班人群的擁擠和衝撞——事實上,他有一種處在下班高峰的感覺。在歌劇院旁美國運通公司的辦公室里,他為自己爭取到儘可能多的現金,之前一條長隊里等著,懷著一種少有的、並非感到不快的耐心。他對這個辦公室洗手間的寬大與空曠感到驚訝,在裏面多待了些時間,四下看了又看,彷彿在這樣的地方有什麼可以發現似的。作為人群中的一員,他站在聖丹尼斯大街一家酒吧的電視機前,那兒正在放世界盃比賽,而此時此刻,他才想起自己心裏不是滋味,因為他沒有真正地如願以償,每每避免目光投向街道兩側房子的走廊深處和後院,那裡聚集著成群結隊的女人——看樣子,好像這個可能忽視的行為也屬於這樣一個日子不可分割的部分。那後來呢?看樣子,好像對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他都失去了記憶,唯有這樣一個時刻還留在心裏,那是晚上晚些時候,他膝蓋上坐著一個孩子,在一張類似的學生書桌旁,時而忙著修改自己翻譯草稿中的詞句——記憶中浮現出一個雙手變幻出不同凡響的圖像——,而且對夜晚的時刻產生了影響。當時,我坐在一家花園酒館里,和你對面的人無意間進入敘述中,而這種敘述成為可能最柔和的敞開心扉,或者是從另外的你出發,與我自己同行。這個日子始終銘刻在心,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像是火車那巨大的S彎道,只能夠俯瞰,但在整個內心裡感受到了,是所有彎彎曲曲的道路中最美妙的,平行於下面深處塞納河的蜿蜒,只是蜿蜒得更加廣闊;一個月後,在泰特美術館一個寂靜的角落裡,又在賀加斯調色板上的褶皺里找到了;又一個月後,在秋季波濤洶湧的博登湖岸邊,出現在礫石的白色紋路里;此時此刻,又與我桌上的鉛筆一起朝著一個方向奔去:這就是那個日子留下的輪廓。它的顏色半明半暗。它的修飾詞,如同它給予我的那個思想,不言而喻就是「神奇」,這個詞,在孤獨地經歷了那個夜晚的磨難之後,它的主導詞就是「同在」。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
那個無名森林池塘的幽暗。雪雲飄浮在巴黎大區的地平線上。鉛筆的味道。落在「寶塔電影院」公園岩石上的銀杏樹葉。韋利濟火車站最上層窗戶里的壁毯。一所學校,一副兒童眼鏡,一本書,一隻手。太陽穴上嗡嗡作響。在這個冬天里,鞋底下第一次響起了冰凍強有力的咔嚓聲。他看到了鐵路涵洞下的光線那特殊的材料。坐在靠近草地的禾草堆上看書。在將樹葉耙成堆時,突然嗅到了一絲類似於這衰退年份的氣息。當火車駛進站時,它發出的響聲一定是「碰擊」聲(而不會是「敲擊」聲)。最後一片從樹上落下的葉子不是「沙沙響」,而是「啪」的一聲。一個陌生人和他下意識地互相打了聲招呼。那個老太婆又拉著自己的購物車去郊區周末市場九-九-藏-書。一個外地司機在這個偏遠的地方很常見地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走下去。然後在森林里是那條路慢慢變綠了,昔日他和父親走在這條路上,每次都要商量點事,在父親的語言中,它甚至有一個名字,zelena pot,就是綠色大道。再就是臨近郊區鄉村教堂旁邊酒吧里那個退休的人,祖父的錶鏈從他的肚子上伸進褲兜里,呈一條弧線。而且有一次,他故意對一個年老的當地人那惡狠狠的眼光視而不見。這就是眾所周知的「感謝打擾」(而不是不滿):這樣的轉變一下子就成功了。可是後來,為什麼在愉快的下午里,突然對接下來的日子,對這個日子徹頭徹尾地感到恐懼呢?彷彿對面臨的時刻來說再也無法渡過難關了(「這個日子將要和我一刀兩斷!」),再也沒有出路了?那梯子靠在秋冬之交的樹上——然後呢?各種藍色的鮮花深陷在鐵路路堤的草叢裡——然後呢?停滯,驚慌,一種毛骨悚然,而無止境的緘默驅趕走了那明朗的寧靜。伊甸園在燃燒。與之相反,或者為了這個日子的成功,現在又表明了,沒有什麼辦法。「噢,早晨!」驚呼,沒有效果。閱讀結束了,日子到頭了?話語表達到頭了,日子到頭了?而這樣的緘默也排除任何祈禱,除非有那樣一種諸如「讓我回到早晨」、「使我回到當初」、「叫我重新開始」不可能的話語。誰知道,是不是有些謎一般的自殺暗暗地成為這樣一種嘗試日子成功的結果呢?這種嘗試是以高漲的熱情開始的,並按照那臆想的完美-線條在進行。然而,我的這個日子的不存在,它不是從另一方面告訴我什麼了嗎?我的內心裡存在著一個錯誤的秩序?我天生就不適合這整個日子?我不許在夜晚去尋找早晨?或者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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