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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寂靜之地 第五節

試論寂靜之地

第五節

然而,另一方面怎麼還會出現這樣的情形:這地方的寂靜雖說是一種愜意,但每當它伴隨有外面世界的喧鬧、風聲、窗前的河流聲、過往的火車聲、長途載重汽車聲、有軌電車聲、甚至警車或者救護車的鳴笛聲時,卻使得愜意更強烈?也許從與人群,尤其是與我剛起身離開的房間的喧鬧保持距離的視角來看,便會從根本上產生最強烈的效果?在那些遙遠的寂靜之地,幾乎每次——不是總是——透過圍牆、牆壁和大門傳進來的喧鬧、笑聲、嚷嚷聲即使不會變成某種悅耳動聽的東西,但會變成在我的耳際中讓我感到愜意的東西,這會使我——不是總是——過了一段我同時會超過和力圖盡情享受的時光以後,離開那個寂靜之地,憑藉它的力量,回到其他人之中,回到我的人群之中,即使他們壓根兒就不是我的同路人,回到喧鬧中,回到吵鬧中,但願上帝成全,回到各種空間那無休止的咆哮中。
是的,這些寂靜之地集中地體現出幾何形態。在我的眼裡,除了另外一些自然呈現的寂靜之地以外,比起其餘大多數寂靜之地來,比如寂靜的小貯藏間、荒野里隱居者的棲身所、修道院的禁室、電子或中子或別的什麼撞擊掩體等,它們是更可測定的,至少今天如此;而且,除了必然的公共利益之外,它們還有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公共利益,就像矽谷或類似的地方一樣。——這樣一來,你們就會對寂靜之地的測量者打上公共利益的烙印,絕對是由他自己證明的!?(感嘆號後面緊隨著問號,所以,這個故事可以繼續下去,不一樣地繼續下去,有不一樣的結局。)
多虧奈良這個寂靜之地,我最終感受到了日本這個地方,並且今天可以說:「我曾去過遠東。」就在一跨過那個我現在想象著由淺色的、布滿節孔的松木做成的門檻時,這種感受或許也讓之前幾周旅行時讓我費盡腦筋的煩惱立刻消失了。那瀰漫的朦朧立即把我變成了一個無憂無慮的人。我感到,這無憂無慮不僅僅局限於在寺廟廁所里的時刻,它似乎會延續,延續一陣子,無論如何當時是這樣。
有一個小例子:有一次,在另一個國家,我剛要離開這樣一個沒有留下印象的廁所時,在門口忽然撞見了一個人,他是「我的讀者」,一個來自另一個國家的讀者,他好像打心底里對這次邂逅感到高興,口口聲聲不離這個地方;我和他邂逅,只要想起這個地方,就更是感到高興。


在我看來,那些圖案在每個寂靜之地都會有些不同。我沒想過要解釋它們。在大自然里,我總是嘗試解讀腳印,動物的和人的,這read.99csw•com對我來說自然而然。我也把廁所里煙火燙過的地方看成是印記,有時是敘事性的,有時是戲劇性的,只是我從中什麼也看不出來,就像有時在森林里或者河壩邊的泥地里,既看不出迷路人的腳印,一場爭鬥的痕迹,也看不出一個突然不知何去何從的人的腳印,一個與自己較勁的動物或者人的腳印。那些馬桶水箱和鐵紙盒蓋子上的灼傷痕迹都留下了黑乎乎的殘跡,不管是零零星星還是聚成一堆,不管是隱隱約約還是清晰可見,它們是不可解讀的,但是可以喚起我的想象,而這種想象是不確定的,也絕對不是一個故事的萌芽——既不確定,又自由,是另一個故事的圖案;如果觀察這個圖案會讓你聯想的話,那也不是任何在這些寂靜之地曾經真的發生的事情:當我在探究這些敘事性——戲劇性的圖案時,更多一幅又一幅另外的畫面,一些可能的畫面浮現在我以前所說的內在的眼裡,同樣是敘事性的和戲劇性的。我,一個古怪的探究者。一個古怪的社會人。然而,難道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嗎?
現在,透過茅房木板上的節孔,真的看見了棕黃色的黏土地。但是地面為什麼離得如此遠,它的閃爍為什麼瀰漫在我下面很深的地方,如此深邃?因為這不是奈良寂靜之地下方的黏土,而是在日本另外一個什麼地方看到的,而且也是透過這樣一個松木節孔,但是從一個走廊上,一個木走廊,位於一家我們說是酒店,旅館或者客棧二層外面,在北海邊的滿島(即松樹島)。幾周之後,我在那兒待了幾天,依然無憂無慮。我總是趴在陽台地上,透過一個確定的節孔望著下面的黏土地,尋找著小石子、沙粒、松葉、一個啤酒瓶蓋,在這種視角中,它們全都閃爍著光環;同時,是的,同時,我現在,在60年代前,也是臉朝下躺在祖父莊園的長廊上——那個長廊,它由一個個房間通向遠處的茅房——,透過木板的裂縫盯著或者凝視著下面養雞的院子,水泥地面,那裡沒有閃爍照上來,但取而代之的是,那裡撒滿了玉米粒,一片黃色,閃爍著,時不時會有另一種黃色的尖嘴在玉米粒中啄來啄去,使得玉米粒四處蹦開來;同時,水泥地上也不斷地發出嘣、嘣、嘣的響聲。四周不見人影;孤零零的院子,孤零零的房間,掃院子的掃帚不過剩下殘干。


在法國這個我已經居住了很久的國度里,公共場所,咖啡廳和酒吧很多年前就禁煙了。這樣一來,比如說,一些在廁所里可以觀察到的東西好像成了考古學關注的對象;這裏說的是舊廁所,九_九_藏_書昔日的廁所,允許室內吸煙的年代的廁所。在一些地方,在當年潔白的馬桶水箱的瓷蓋上,在同樣最初也是白色的鐵皮捲紙蓋——或者不管叫什麼也罷——上面,咖啡廳和酒吧廁所里的吸煙者把點了的煙放上去,而煙火在這些東西上留下了一種圖案。不管怎麼說,只要我碰到昔日,禁煙令頒布之前這樣一些地方——再說,它們越來越少見了——,就會覺得這樣的焦痕像是一個圖案,而我每次都會以我作為社會人的角色,盡心盡責地去深入觀察。
我在寫作時有時會暗暗地問過自己的東西,現在以文字形式又問道:在我的人生中,向來也沒有特別的需要,我似乎在世界各地都會去尋找寂靜之地,這也許是一種表達,一種即使不是逃避交往,也許畢竟是厭惡交往,厭惡交際的表達吧?因為我會在眾人中突然站起來,遠離他們,儘可能拐更多的彎,爬上無數個台階:一種非社會的——一種反社會的行為?是的,過去是,現在依然是這樣,有時是不可否認的。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樣無聲而斷然地起身走開通常也只是開始一陣子的情形。就在穿過並儘可能繞著道走去時,同時也說:「什麼也別管,走開吧!」,去寂靜之地,情形就變樣了;唯一性就會變成多重性。的確是這樣,關上廁所門后,我就會美美地鬆一口氣:「終於獨自一人了!」


認真地說:寂靜之地那裡發生的事躍然眼前,不僅僅是馬桶座、馬桶基座、水箱、按鈕、水管、洗手池、水龍頭等等的幾何之地,而且除此之外,也是所有那些擁有完全不同用處的、生存必不可少的、利於大眾和造福社會的立體形狀的幾何之地,存在於「petit coin(小角落)」之外,存在於「mustarach(安寧之地)」之外,存在於這個以前被稱作「Erdkreis」的巨大球體上。「Aei ho theós geométrei」,這句刻在一座老房子山牆上的希臘名言總是縈繞在我的腦海中,因此我也為自己翻譯了這個句子:「上帝永遠在geometern(測量地球)。」或者,對不想看到「上帝」以及這個外來詞,甚至「永遠」這個詞的人來說:自然自在地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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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成了這樣一個社會人,一心想著有益於大眾,服務於公眾,難道不是嗎?因為我剛一關上寂靜之地的門,就變成了一個空間丈量員。在幾乎所有的廁所里,我都會立即發現一個形狀系統,也就是幾何形狀系統,一個我在門外沒有看到過的系統。一旦到了裏面,我就會用發現者的眼睛去觀察。這裏的每一個東西同時都會顯現出它的幾何形狀,圓形,橢圓形,圓柱形,圓錐形,橢圓,稜錐形,平截頭稜錐形,截錐形,矩形,切線,弓形,梯形。寂靜之地本身就是一個有幾何形狀的地方,也需要被理解和再現成這樣一個地方。而探究這個地方的我就是它的測量師,應該儘可能地履行這一使命。如果說這個測量師不是有利於大眾的話,那又是什麼呢,或者?但現在還是停止諷刺吧;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認識到,諷刺不是我的拿手戲,至少在書面上如此。


但是,我所認為和在這裏迫切想要講述的寂靜之地完全不依賴於特殊的位置,或者別的什麼外部特徵或不尋常。與我有關的事情,分別同樣,或者說也許更多地發生在那些平日里毫不起眼、也很有序的寂靜之地,從中也只有那事留在我記憶中,而沒有地方的細節,更不用說它的幾何形態了。我試圖把「理想標準」——不是指那個品牌,而就是這個詞——轉化為我的問題。
同樣,關於「世界上的廁所」(包括宇宙空間,參見宇航員廁所)的畫冊里的照片,它們看上去那樣令人開心,讓人驚訝,也時常讓人憂慮(參看貧民窟、監獄和停屍間的廁所),但也不能激發人的想象,至少對我來說不能。啊,是這樣的,那些由印第安人部落建在巴拿馬或者伸向大洋某個地方的木製廁所,可以通過跳板進去,卻會被游泳的遊客看成是「下水管」:照片上,下面是這樣一隻不知情的游泳者的手,目光從上向下透過糞孔。啊呵,那些彩色照片就是沒有帘子的正方形水泥小廁所,男女通用,在非洲的贊比西河流域,在納米比亞,或者別的什麼地方。還有,啊,還是在非洲,那個小廁所好像遠離別的地方的任何文明,但是卻可以望見地球上最大和最漂亮的流動沙丘之一,沙粒在晨曦和暮色中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噢,最後也許還有來自紐西蘭的照片,它們幾乎會讓人興緻盎然,單單因為這寂靜之地而去那裡旅行:畫家兼建築師佛登斯列·漢德瓦薩為那裡的一座小城創建的廁所設施,使用了一千零一種顏色,就像他以往的風格和追求一樣,避免任何形式的直角空間——但是,如果說風格上矯揉造作的話,那麼在這兒,在這座公共建築上則是不存在的,至少依據那些照片不會得出如此結論。面對這座公共建築,人們就會對這位建造者負有內疚之感,因為他們對他在世界各地設計建造的其他公共建築頗有微詞。按照我對幾何學的評論,我在這裏不是自相矛盾嗎?果真如此的話,也沒有關係。另外,這個在紐西蘭的廁所設計是漢德瓦薩生前的最後一個作品。九-九-藏-書


既然開始了探究,我幾乎每次在大大小小的世界里發現寂靜之地時,便會用我的一次性相機給它拍照(我現在已覺得這些照片毫無意義了)。其中有一些很不常見的地方:風景如畫的,花花世界的,傲慢的,殘缺不全的,可憐巴巴的,被人遺棄的。有一些建在摩天大樓或是電視塔的頂層,透過觀景窗可以看到從中央公園到自由女神像,從科帕卡瓦納海灘到最後用白波紋鐵皮建造房子的Favelas的景色,或者是建在阿拉斯加某個正在崩裂的冰川上的旅店的頂層,而在另一個旅店的頂層,則可以透過紗窗看到盛夏夜晚的育空河,河面上整晚有燕子在飛翔,整個河流一再從那些印第安人的捕魚木巨輪下流過,好像在怒號和轟鳴;巨輪轉動時而緩慢,時而又突然加快,彷彿突然咬住什麼似的。這裏就不提巴爾幹半島上的廁所或茅房了,即使不是因為其中沒有一個被認為值得收錄進「世界廁所」的畫冊——只有一點:好奇怪,那裡所有的蜘蛛網、盲蛛和蒼蠅,還有替代刷子的秸稈掃帚和類似的東西,從沒有打擾過我,恰恰相反。
我又獲得了一種什麼樣的飄飄然啊!啊,無憂無慮和飄飄然,真快活。同時這也與我想對這個地方做出某些承諾並不矛盾,因https://read•99csw.com為這地方使我變得這樣飄飄然。向這個寺廟廁所許願,只是許什麼願呢?我會遇到生命中的那個女人——出於無憂無慮和飄飄然,我確定她一定會存在於什麼地方——,和她一起來奈良這兒度蜜月旅行(當時還存有這樣的幻想)。
最奇怪的是那些被認為很奢侈的寂靜之地,它們遠離世界的喧囂和日常的喧鬧,通常都建在一個寬敞的、如同迷宮似的地下空間里,在餐館、會議大樓或者別的什麼建築的地下一層或二層。人們走過一個又一個門,耳邊伴著一種天體音樂,走了又走,還是走不到,而當你終於到了時,卻發現那個地方什麼也不是,甚至連外面的世界和你所熟悉的生活場景的遙遠迴音都沒有。


寫這篇關於寂靜之地的試論之前,我讀了不少書,觀察了許多照片。然而,其中幾乎沒有什麼東西派上了用場。那些關於人們所說的衛生設施的意義變遷——從更多公開到更多不公開,又或者相反,從自由隨便到扭扭捏捏,從扭扭捏捏到社會遊戲,而且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時代,都各不相同——的歷史和民族學論文,它們是可以讓人看出一些名堂的。然而,很久之前促使我去探尋寂靜之地的痕迹的東西則完全不同;這些歷史、民俗和社會學讀物更多趨向于使這樣的痕迹變得模糊不清。
在日本之後的歲月里,我把那些在寂靜之地度過的、也是我「超過」——在足球比賽中人們稱之為「拖延時間」——的時光都用於「社會研究」。我這裏不是指廁所里的銘文、塗畫和類似的東西。雖然這些東西我時而也會讀一下,為什麼不呢?也有所了解。但是,仔細觀察它們並且沉浸其中,過去不是,現在依然不是我的所好。然而,在那些寂靜之地——不是在私人的寂靜之地,因為那裡多少都有各種變化無常的粗野舉止和繁文縟節的東西,而更多是在公共或者半公共的寂靜之地——一再重新去觀賞,去觀察,最終就是思考、幻想和想象。
那些地下墓穴般的寂靜之地使我想起了我一生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夢裡遇到的連列廳,是的,遇到:就在我的確每天居住的房子或住宅下面。在這些夢裡,完全寂靜、通亮、布置奢華的套房一個接著一個地敞開,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富麗堂皇,每一間都是空無一人,只有我是它們唯一的主人,這些宮殿般的連列廳已經等了我很久很久,等著我最終使用它們,給我帶來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