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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寂靜之地 第四節

試論寂靜之地

第四節



我不認識這個人;我從沒見過他,在大學里沒有,在那個我節日前有時在貨物發送部打零工的商場里沒有,在別的地方也沒有。但是我卻感覺這個陌生人並不陌生,或者說他瀰漫著一種熟悉的感覺方式讓人感到陌生。不,與其說是熟悉,倒不如是一種恐懼。儘管這個人在洗頭時把襯衫脫掉了,而我從來都不會這樣做,而且他的年齡大概和我父親或者誰差不多,但我看到自己就站在盥洗盆前,而且第一眼立刻就看到了。我在盥洗室里遇到了我的雙影人,自童年很早以來我就知道,他存在於某個我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天會遇到我,或是我遇到他。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也開始洗頭,在離他兩三個盥洗盆遠的地方。就這樣,一言不發,又自然而然,我們並排開始梳洗。然後,他颳起鬍子,用毛刷刷上泡沫,而我,故意慢騰騰地梳著洗著,從旁邊觀察著我的雙影人,不是偷偷地看,而是直接看過去,同時陷入了沉思,還是那樣自然而然。我還從沒有這樣看過別人,最多也許不過是看一個睡著的人,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或者一個死人。旁邊那個人就是我。我有一天會變成他那個樣子嗎?

確實,首先是那裡的朦朧激發了我的動力。(不是「影子」,沒有陽光照射,也沒有人造光源。)看樣子,彷彿這個小小的空間不過是一片朦朧,一片既清楚又實在的朦朧。正是這清楚和閃爍的朦朧,它從那之後就一直攪動我的內心深處;攪動我去做點什麼。什麼呢?不是什麼確定的東西,或者有目標的東西,只是行動起來,出發,不管去哪兒,不管去多遠,或者就地待著,立刻做點事情。什麼呢?某些美妙的東西;某些讓人驚奇的東西;某些似乎與這朦朧的實在和親切相符合的東西。在奈良那個小小的寂靜九_九_藏_書之地,這樣的光亮正中我的內在。


那座寺廟位於奈良,是日本天皇當年的皇宮。我已經在兩三周前就到了日本,在東京待了幾天後,大多時間都在路上。其實更多是四處亂走。儘管我一再覺得這樣也不錯,但總是走錯路和四處瞎碰,有時就找不到地方,近乎迷茫,漸漸地,甚至導致內心分裂。我整天在京都街上走來走去,一再走錯方向。我最終到了龍安寺的庭園,看到那片已經從成百上千張圖片上看到過的礫石地,上面零零星星地分佈著岩石;只要一看到岩石,你就會想象到日本海上的各個島嶼,還有那呈波浪形的礫石就是大海——或者不管看到了什麼,或者什麼也沒看到。儘管如此,我還是問自己:「我來這兒幹什麼呢?」在鎌倉,我四處久久地蕩來蕩去,最終還是來到了公墓,站在小津安二郎的墓碑前,他那充滿平靜和寂靜的電影曾經令我十分激動,如今在思想上依然如此。這時,我也同樣問自己:「我在這兒要幹什麼呢?」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的「無」字——意思大概是「一無所有」。在歐洲家鄉,閱讀或者觀看照片時,這個字周圍會閃現出一種暈圈:在鎌倉身臨其境,呈現在我眼前的是:真的就是一無所有,徹底的一無所有。
我怎麼會想起日本那個寂靜之地是在公墓里呢?今天,在開始寫作之前,我偶然地,因為那本書就意外地放在那兒,拿起了谷崎潤一郎的書《陰翳禮讚》,立刻就讀到他對日本寺廟廁所的描述,讚頌其建築和那裡的寂靜,「靈魂會在那裡找到真正的安寧」;他還描述了那裡的茶室。讀到這兒,我就想起來,那個廁所並不屬於公墓,而是寺廟建築的一部分。我對寺廟本身幾乎沒有印象了,只記得在高塔的木板屋頂上有一群麻雀,這些小鳥和木板一樣是灰色的,只是因為它們跳來跳去,豎起羽毛,在木板間玩捉迷藏,才能把它們和木板區分開來。我現在覺得,這就是我唯一感受到的,多虧之前在寺廟廁所里待過。九_九_藏_書
後來,將近二十年過去了,在80年代初,我在日本的一個公墓廁所里又碰到了一個寂靜之地,至少是一個,我想把它講述給自己和/或別的什麼人。
不管怎樣說:自從在奈良的那個寺廟廁所度過了一個早晨之後——如今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寂靜之地就超越了物質和地點,像思想一樣伴陪伴著我。換句話說:從此以後,它就是一個話題,或者,翻譯成古希臘語的話,是一個難題,一個吸引人的難題——在它的第一層含義上說是個「前山」,某些必須繞過去的東西,在這個過程中,大船,或者小艇,或者小舟就是語言,是繞著圈子或者勾勒的敘述語言。
要是這裏關於寂靜之地的試論,對此的講述是一部電影的話,那麼,那沒有真正的寂靜之地的數十年的連續鏡頭恐怕就會伴隨著一些目光的節奏;它們透過無數火車廁所的洞眼,向下望著無數相互交錯在一起的鐵軌;而在飛機廁所里,目光所及,除了那突然冒出的晶藍色或者別的什麼顏色的渦流,更多什麼都看不到。
那麼,面對廁所那兒白色氖光燈下九_九_藏_書我的雙影人,我是怎樣一個人呢?——並不特別。根本不那麼討厭。也許不完全具有哪些確定的東西,但也不是一點沒有。與世界明星相去甚遠,如果說是個傻瓜的話,那也是個來自鄉村的傻瓜,而不是一個省城或者都市傻瓜。我是什麼樣的人呢?什麼樣的?什麼樣的?——哎,就是這樣的。是啊,你瞧瞧。你看吧,怎麼樣?看吧,再看吧。是的,你就看看吧。再看看吧!
接著這種朦朧,我後來突然想起來——不,我現在才想起來——,我之前不公正地對待過飛機上的廁所:因為有一次,一個飛機廁所上面的的確確有一個小窗戶,透過這窗戶,我可以看到上面,也就是月亮,甚至幾顆向下張望的星星,一幅圖像,我待在那兒可以一直仰望著它;就這樣,我乘坐著最小的伊留申民航飛機飛行了好久,再加上我是這架從莫斯科飛往東柏林(當時的)的航班上唯一的乘客,又的的確確:驚奇就這樣一個接著一個。


出乎意料,在想象里已經相當蒼白,他出現在深夜裡,在刺眼的燈光下,彎著身子,濕漉漉的長頭髮搭在臉前,解開的褲子背帶垂到膝蓋間。像我平日一樣,他也隨身帶著一塊用來擦頭髮的手巾,一塊大方格圖案手巾(與我的不同)。

那麼我是誰呢?(彷彿面對我的雙影人,我突然不能足夠地了解自己——對我自己了解不夠。)再讓我是「一個人」吧,讓我還是扮演一個人吧,先鋒,逃兵,足球比賽的裁判員,或者至少是個邊裁。

那麼我是誰呢?根本不像我自己一再認為的獨來獨往和我行我素。有點奇怪,是的,但是還有更奇怪的人。那麼我是誰呢?一個探險隊的成員,或者,不,一個獨自探險的人,經歷了艱難曲折的闖蕩以後,要進行休整,現在從探險中https://read.99csw.com回到這兒的文明之中,暫時地,等待著下一次的個人行動。又是誰呢?打眼看去,顯然是一個精神錯亂的人,再看就是一個正常的人,而關鍵是千萬個人中唯一正常的,而其餘的人打眼看去全都是些地地道道的瘋子。
在此期間,血——電影里的血——流入和流出廁所;一個熟人,不是電影里的,在茅房裡,急著上廁所,卻沒能打開門,被雷電擊中了;另一個人,在另一個國家,朝著一個老式的、很深的廁井嘔吐,掉了進去,幸虧他那時(現在仍然是)肩膀很寬,卡在那裡,頭露在上面,一整夜,幾乎要窒息了;直到今天,一個有軌電車終點站的廁所里那個老清潔婦的尖叫聲仍然迴響在我耳邊;當時在那裡,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並且因為那個聲音,也因為她所說的話——,也是(迄今為止)最後一次又和一個熟人一起喝光了一瓶威士忌,喝得酩酊大醉,用冰冷刺骨的水衝著腦袋,那個聲音,後來當我踉踉蹌蹌走進黑夜裡時,它依然在身後吼叫著:「啊,真嚇人!這個人多麼讓人討厭啊!」
看樣子,正因為如此,彷彿在之前四處顛簸的那些年裡,透過所有火車廁所向下,望著在身後飛馳而去的鐵軌、枕木和灰黑色礫石的目光突然靜止了,而伴隨著這一靜止狀態,我下方的東西也變了:不再是鐵軌等東西,而只有紅黃色的土地,從中瀰漫出無可比擬的閃爍。
那天早上,走進奈良那個寺廟裡的廁所時,我才覺得日本變得熟悉了;我真的到了這個島嶼上;這個國家,整個這個國家,才接納了我。谷崎潤一郎在讚頌日本的寺廟廁所時強調那貼著精緻木質脫紗的牆壁,尤其是推拉門,門上的木格,上面貼著淺色而透風的紙,從外面只能透進微弱的反光:如果我說這些細節現在依然歷歷在目的話,那恐怕是在說謊。我只記得,那裡籠罩著https://read.99csw.com谷崎潤一郎渲染的朦朧,正是這種朦朧立刻讓我感到神奇,成為他的客人,因為它以無與倫比的溫柔和真實包圍著我,歡迎我的到來,使我在迷失了幾周之後回到了現實中,回到這個地方,回到生活里。(這時,外面,也就是奈良城中已經是朦朦朧朧的黎明了,而寺廟花園中還沒有。當然,這不可能是偏僻的廁所隔間中的光亮。)


到達的感覺,被接受的感覺,賓至如歸的感覺?奈良的寂靜之地也是一個解脫之地。這不是避難處,不是庇護所,不是上廁所的地方。在那個清晨時分,它只像平日的一個地方一樣,也許就像沒有過的地方一樣,這個地方就是「地方」。該怎麼說呢,我在其中難以自制,渾身充滿了令人振奮而不確定的能量。這個地方令我興奮不已。是的,在這個寂靜之地有一個「神靈」在活動,按照谷崎潤一郎的說法,這個神靈負責「寧靜」,同時也催人快快離開,刻不容緩——一個令人不安的神靈,一個讓人難以自制的神靈,一個被賦予了魔力的、使人不會受到傷害的神靈。又按照谷崎潤一郎的說法,這樣的寺廟廁所只有一個缺陷,「如果你非要說的話」,那就是距離主建築太遠,「特別是在冬天潛在著感冒的風險」:但是,在我看來,即使是西伯利亞的寒冷在那裡似乎也奈何不了我。要是這個帶有「精緻木紋」的木屋一瞬間著了火的話,我也正身在其中,我似乎會毫髮無損地跑到外面去——甜美的幻想?是否也是由於這個使人不會受到傷害的神靈的緣故,谷崎潤一郎才認為,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個寺廟廁所更適合「感受昆蟲的啾啾鳴叫,鳥兒的歌唱,月夜,這些一年四季轉瞬即逝的美麗」,也許這位年老的俳句詩人就是在這樣的寂靜之地「產生了無盡的創作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