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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寂靜之地 第三節

試論寂靜之地

第三節


有天傍晚,我在那裡洗頭時被嚇了一跳,不是被一個學生,而是被一個教授。這個教授是我一年前一次公開考試的考官之一,當時我對自己的學習資料很有把握,而且腦子裡也裝得滿滿的,就反駁了他一兩次(現在我耳邊還迴響著當時身後觀眾對這種對待教授的放肆行為的竊竊私語)。教授幾乎讓人看不出有什麼反應,只是保持距離地走開了,就在之前,在聽課的那一年裡,冷漠,儘管站在露天教室下面,卻像是居高臨下俯視,現在考試時成了冷漠和權威的化身。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儘管我們兩個心照不宣地彼此對抗,可是他有可能更加威嚴地無視我。從此之後,我就把他視為敵人,正是作為被故意無視的人,覺得受到我的老師的迫害。

此後,不管在教室還是別的地方,他繼續無視我,但是現在我們兩個人都明白,這成了一場遊戲,我們倆的遊戲。他不再是我的敵人了。自從洗手間的插曲以後,我們就有了一個共同的小秘密。我深信,假如我們今天,在過了近半個世紀之後,彼此相遇的話,我們會馬上,也是第一次開始對話,開始講述——不是學業和那些日子,而是彼此在那個寂靜之地一起度過的時刻,那些未曾預料到的,讓人驚訝的時刻。

二十年後,菲利普·柯巴爾,也就是《去往第九王國》故事的主人公或者「我」在中學畢業后獨自去旅行,同樣帶著他的海員背包,在地上度過了第一個夜晚。而就在這時,所有其他同學都在去往德爾法和埃皮達魯斯的路上。只是這地方不再是一個公共廁所,而是從克恩滕州的羅森巴赫到南斯拉夫的耶森尼克那條漫長的火車隧道的一個壁龕。那是一個冒險的夜晚,在漆黑的隧道里,貨運火車不時地從捲縮在壁龕里的「我」的身邊風馳電掣般地駛過。第二天,菲利普·柯巴爾開始了他在當時還屬於南斯拉夫的斯洛維尼亞長達數月之久的史詩般的漫遊,又是徒勞地尋找在戰爭中下落不明的哥哥。在此過程中,各種各樣的風景和語言打開了他完全不同的眼界——當時,https://read.99csw.com「我」在德拉瓦河畔的斯皮特火車站廁所度過了一個晚上之後,對周圍的環境還有點迷茫。然後:乾脆就回家去,回到村子里。斯洛維尼亞,南斯拉夫,包括耶森尼克,我很久之後才去過這些地方,又過了很久才去了喀斯特高原,如果不去喀斯特高原,恐怕就不會有《去往第九王國》了。

在那天晚上,這個教授也許是從他對面的辦公室出來,走進了廁所,起初裝作好像我不存在的樣子,無視我浸在盛滿水的盥洗盆里的腦袋。周圍滿地弄得都是水。他在洗手,不是緊挨著我,但也不在這排最遠的那個水龍頭——有一定距離,但也比較近。我的教授洗了相當長時間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洗,而我則拿出特意放在書包里的手巾擦著頭髮。沒人說話,也沒有交換眼神。突然,他也開始洗臉,一開始只是用指尖,後來,直接把身子深深地彎在盥洗盆上,手心捧著水,兩手並在一起,一遍又一遍仔細地洗著額頭和臉頰,就像是西部驚險片裏面一個剛從草地或者沙漠騎行回來的人的模樣。隨後,他開始梳理濕漉漉的頭髮,又是梳了再梳,梳個不停,像往常一樣,在微微發白的鬢角上抹上了髮蠟,在廁所鏡子前換領帶:把上課和辦公時戴的深色絲綢領帶換成了一條有花紋圖案、顏色鮮亮的縐絲領帶。這領帶是用手指從西服口袋裡掏出來的。最後,他還用袖珍剪刀剪了剪耳朵和鼻子里的毛,用鑷子修剪了一下那顯眼的黑色的濃眉。然後他走了,去見女人,人家約他去「塔利亞」咖啡廳,在停車場還對著車裡的鏡子在鼻子上搽了粉,舔掉了牙齒上粘上的唇膏。他走了,沒看我一眼,也沒和我打招呼。
通過閱讀而獲得寂靜的地方(這裏指的並非是所謂在寂靜之地的閱讀,自然而然,或者也非如此):幾乎是人所共知的道理。相反,更奇怪的是,也許最奇怪的是,遠離書本和童年的棲身之地,一個寂靜之地甚至可以從純粹的身體移動中產生,又是沒有計劃,又是無意間。一次停頓,一個折返,一種向後走,一種純粹的屏住呼吸,都可以產生這樣的情形。最可靠的,或者只是我現在書寫時才又想到的?那樣的動作是我當時從托馬斯·沃爾夫的書《天使,望故鄉》中獲得的,主人公早慧的哥哥本,只要他無法忍受家人或者別的什麼人的閑話、爭吵、胡鬧、爭鬥等時,就會把頭扭過去,走到家中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一個沒人的角落裡,在那裡對著他的「天使」說:「你就聽聽這個吧!」直到今天,只要遇到類似的情境,我依然會模仿本的做法,轉過頭看向別處,望著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只是我無聲地講出那句對天使說的話,而天使在他的寂靜的地方應該傾聽的蠢話,通常都出自我本人之口。九九藏書
幾年後,時機終於到了,這時,我才可以繼續講述那個夜晚的一部分,不是口頭上,更多是在書寫時,講述發生了變化,一種不是刻意為之的變化,而是就像自然而然發生,正是發生在寫作中。
奇怪或值得回憶的還有:至少在那個時候,那些似乎是官方的或者被承認的寂靜之地對於我來說幾乎都名不符實。正好在上大學那個時候,我一再被吸引到城裡那空蕩蕩的教堂和墓地里。但是,記憶告訴我,即使在最隔絕喧鬧的教堂里也從來透不出一絲光亮和溫暖;在幸運的時候,最多不過從旁邊,從法衣室里,從隔離柵欄間透出一縷柔和的微光和一絲短暫和安慰的煙霧。幾乎是一種解脫,然後又穿行在外面的巨大喧鬧中。

有一天晚上,在食堂里,在距離我所在的角落很遠的電視機里播放著新聞。由於持續的吵鬧聲,你根本就聽不到或者幾乎聽不到什麼新聞。好奇怪,屏幕上突然出現了威廉·福克納的面孔,十分陌生,但很有風度。我不知道,為什麼坐在角落裡的我立刻就明白,這個作家在這一天去世了。所有這些年來,作為他的讀者,他在我的心裏是一個父親的形象。一種強烈的,令人隱隱痛苦的寂靜蔓延到我的心裏和我的四周。當我後來——大概是1962年6月?——晚上騎車回城郊的住處時,這種寂靜也陪伴著我,一種瀰漫到整個城市的寂靜。
在上大學期間,廁所作為避難所失去了意義。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別的地方,建築,場所。這些地方我根本也不再需要親自去光顧。一般情況下,只要感覺到那個「需要的東西」就夠了。這可能就是哪個地方一個工具棚,一個有軌電車車庫,一輛夜間空著的公交車,一個不知從哪次戰爭遺留下來九九藏書的、即便半是坍塌的地下掩體。一些本身根本算不上什麼的空間同樣也讓人感到愜意:只要一看到一個裝卸台下空蕩蕩的地方,一看到一家牛奶場、一家運輸公司的裝卸台,或者別的什麼裝卸台,就預示著某些像是可以棲身或隱退的東西,還有組裝成金字塔似的廣告或競選海報牆,儘管它們不是真正住人的地方,但畢竟是可以想象的停留之地,想象中那裡乾燥和溫暖,至少比外面暖和舒適。



現在是該說清楚的時候了:這樣或那樣的寂靜之地不僅僅只是成為我的避難所、庇護所、藏身處、隱身地、保護所、隱居處。儘管從一開始,它們部分是這樣。但是,同樣從一開始,它們同時也是些完全不同的東西,更多,多得多。尤其是這種完全不同的東西,這個更多的東西促使我在這裏寫這篇試論,在書寫中對它做一點符合它本性的、片段式的闡明。

也很奇怪,只是一再想象著童年的鄉村一個寂靜的地方就代表這樣的地方本身。是的,與當年在那裡的情形相比,在空間和時間的距離中對它的回憶甚至使它產生更加無與倫比的作用。比如說,這樣的回家之地、或休息之地,或拐彎之地現在變成了那些反正也越來越沒人用的農家牲畜過磅台,是些相當均衡地嵌入地里,嵌入土地或者瀝青里的活動木板過磅台,可以容得下身子最長的公牛和身子最肥的母牛。過磅裝置安裝在平台下面的地底下,牲畜的重量會從這裏準確無誤地顯示在過磅台正後方的錶盤上:這個過磅台,如果你小時候或者後來站到上面,晃動,再晃動,像它一樣上下晃動,和一個人一起,從某個時刻起,你就可以靜止地站在木台上,而這個木台便會接著晃動一會兒,就像是在盪鞦韆和被人推著盪鞦韆一樣。

這不是鄉愁。它並沒有吸引你去那裡。那些牛奶攤,即使早就被棄之不用了,腐爛了,垮掉了,那些乾草堆,即使多年前的乾草此間已經發霉腐爛了,那些小木屋,即使裏面最後一個果子酒罐子早就在冬天的嚴寒中裂成了碎片,麵包皮硬成了石頭,板肉皮風乾成了皮革,連田鼠也不再來光顧了:所有那些寂靜的地方就在那兒,在這裏,在我心中,在我身邊,更是包圍著我,即使,也有可能,不像從前那樣可以擁有,可以觸及和「可以聞到」,也許越發不適合當今的時代狀況了——越發有抵抗力,也越發能夠進行抵抗。
在我的第一部小說里,那個講述故事的盲人直到結尾都徒勞地期待著弟弟不久會從戰爭中返回來,返回敘述者的家裡,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也帶著他的海員背包,躺在這樣一個火車站廁所里,眼前只有白晃晃的馬桶座。這部小說是在學業快結束時創作的。當時,我已經不是一個真正的學生了。read.99csw.com
不言而喻,在城裡上大學期間,那些之前早就被感受為寂靜的地方,比如馬路邊的牛奶攤,草場上的乾草堆和曬草架,特別是遠處田間的小木屋,好像更加強烈地瀰漫出時而越來越不可或缺的寂靜。

有時候,這樣一些隱秘和安全的瞬間僅僅就來自看一看地面,看一看電車軌道,面對那裡的沙子和落葉。然後,這裏便會成為一個寂靜的地方,即使在這個時候電車的鈴聲無比刺耳,車輪在急轉彎時摩擦,彷彿不會有這樣粗壯的粉筆劃過石板。你會覺得自己沉浸和超脫到這種寧靜的、除了沙子和落葉空空如也的軌道里(就這樣,一個「人」便有了自己的位子),而不願特意爬進一片枯萎的、打捲兒的樹葉里,就像赫爾曼·倫茨一首詩里的「我」想著要這樣。
這裏所說的另一次,是我在晚上更晚些時候去了系裡那個寂靜之地洗頭,無論如何在我記憶中是這樣的。當時已是深夜,我以為,樓里除了我不會再有別人:要到室外去多少只能是偷偷溜出去。推開門進到盥洗室和廁所時,裏面的燈立刻就自動亮起來——或者當時還要「摁一下開關」?——,在我平時洗頭的盥洗盆里,有一個人把頭埋進水裡在洗頭。我進門時,他斜著眼從下往上打量著我,和我打招呼,一個陌生人,很友好,好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

第一個作為寂靜之地而包圍住我的公墓,是因為其中的廁所才成其為寂靜之地,是在很久之後,在日本。是的,從寂靜之地回到大寫的寂靜之地。此外,在如今書寫的日子里,我才明白過來,在上大學的幾年間,在格拉茨城裡的確至少有一個寂靜之地可以說名副其實,不同於上述所說的。那不是一間公共廁所,既不是在中心廣場上,也不是在火車總站里。在我的記憶中,我更討厭那些廁所,無疑也是因為那些同性戀者,或者不管是什麼人,他們總是在廁所前面不是晃來晃去,就是一動不動,最多不過是有時回頭看一眼,不像《天使,望故鄉》中的本那樣(但是誰知道呢?),他們會在小便池前待數分鐘,甚或數小時之久。https://read•99csw.com


所有那些陌生的公墓,而在萬聖節和萬靈節時裝飾一新的墓地更陌生:更確切地說,當轉過頭去望著一片空虛時,當想象兩腳踩在水平晃動的過磅台上時,當看到那四面透風的小木屋,角落裡總是放著祖父或是誰的破爛膠皮靴筒,萬靈節便活躍起來,揮手示意,隨風而來。
更加奇怪的是,不需要打算,也不需要計劃,你可以獨自從自身中創造寂靜的地方,根據具體情況,在喧鬧中(正是在喧鬧中),在時而無以復加地扼殺精神的流言蜚語中。在聽這個和那個課的時候,通過閱讀偉大的和不太偉大的文學作品,這樣的地方就會自然出現,會保護你。有一次,就發生了這樣的情形,不是通過閱讀的東西,只是通過對它的回憶,甚至是在學生食堂里,儘管那裡直到晚上都人滿為患,可常常是我覺得唯一可以停留的地方。
那是我當時所在的學院側樓里的廁所。在那兒四年學習期間,它甚至兩次成為我的寂靜之地。這種情形總是出現在傍晚時分。這時,教室和走廊已經沒人了。在我的想象中,我在城郊的住處,一棟小別墅中的一個小房間,並不受歡迎,不過在我看來,傍晚就蜷縮在那裡的狹小和冰冷中也沒意思,於是,當我厭煩了食堂,不願坐著有軌電車來來往往,到了每個終點站又折回來,而且也沒有可看的電影時,就習慣了待在教學樓里,越久越好。我是否在部分還開著門的教室里學習或者讀書了:我再也記不得了——我現在覺得,我不過是無所事事地坐在那裡的半明半暗中。相反,我卻記得,我需要時就會去那個明亮寬敞的,記憶中每次都讓我感到溫暖和友好的廁所,在離廁所隔間有一段距離的水池前洗頭。(別墅里的浴室常常鎖著門,甚至……)我每次都快快了事,因為這一層可能還有人,另一個學生,他會讓披著濕漉漉的頭髮待在廁所里的我感到詫異,對他來說更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