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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寂靜之地 第二節

試論寂靜之地

第二節

我當然並沒有走很遠,長久旅行更談不上。儘管這條路向西走去,可是在這個方向,克恩滕州的土地可以說很狹小,我沒有走出它西部邊界。第一天畢竟到了菲拉赫,算來離家大約有五十里路,既不知道是怎麼到那兒的,也不知道在哪兒過的夜。第二天走的距離就短些——只到了米爾施塔特湖附近的拉登泰因集鎮,我在那兒拜訪了一個同學的家,並在他們家裡過的夜,睡在厚厚的睡袋裡,不知道是在床上,還是沙發上,或者別的地方,或者是怎麼度過的。


打開廁所門需要一個先令硬幣,當我關上門時,我才會感受到某種安全感或者安然無恙。我放鬆地躺在瓷磚地面上,把旅行袋當作枕頭。但是小隔間當然如此小,要想伸展開四肢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把頭靠著後面的牆上,繞著馬桶蜷縮成一團。這個還算寬敞的廁所里燈光相當明亮,白晃晃的,整晚都開著,並且只是微微暗淡地向上照進大概有小孩腳那麼寬並向下敞開的隔間里。身上蓋著從旅行袋裡拿出來的幾件衣服,我試著讀會兒書,讀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前一天在拉登泰因,這本書在使我詫異了好一會兒之後,突然打動了我的心靈,使我興奮不已,因為小說結尾時關係到死亡,那個瀕臨死亡的人簡直無聲無息地陷入了對此的沉思之中。
有一段時間幾乎還挺暖和的,那可是夏天。不過夏天的夜晚一般都會很快涼快下來,當時至少是這樣;一個絕對溫暖的夜晚:在記憶中,有一件少有的事,十分特別的事——你後來無論如何都不想進屋去,更想繼續坐在外面,大家一起,是的,和其他人一起,靜靜地,這裏偶爾的談話聲和那兒大自然的響動也是這寂靜的一部分,即使沒有香忍冬的香氣飄過這樣一個夏夜,只有輕柔的晚風拂面而來。這晚九*九*藏*書風更勝於威廉·福克納書中所描寫的南部國家和密西西比州的香忍冬。

我的眼睛在那裡閉上了。只不過在廁所睡著是不可能的。雖然我進門時交了錢,但是夜越深,我就越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像個違法的人。我沒有權利躺在火車站廁所的地板上,更不用說在那裡睡覺了。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打開門出去。對我來說,沒有別的地方能像這裏一樣讓我待上一個晚上。這裏現在是我的地方,包括我的臉在馬桶中倒映的影子,天亮前我一直面朝它躺著,包括用來固定坐便器的螺釘上塗的潤滑油,或是什麼,還有粘在潤滑油上的一圈細毛,或是絨毛,或是毫毛,或是什麼,包括隔間牆上睡著的蒼蠅——「啊,睡覺!」——或是蜘蛛,或是盲蛛,或者不管是什麼也罷。

但是,蜷縮在白色的廁所地磚上,想繼續讀下去是不可能的。最初找到這樣一個睡覺的地方的興奮勁兒過去之後,疲倦也再次更猛烈地襲來了。(直到現在,今天,在書寫時,它依然使我腦袋和眼皮發沉,我不得不與立刻就要躺下睡覺的強烈念頭作鬥爭,就像當時一樣,我唯一的願望是想有張床。)
但是有一次,我走了運,可以在病房裡躺上幾天,別問我為什麼,是那裡唯一生病的學生,被一位聖潔的、像親姐姐似的修女悉心照料,從早到晚目光從床上透過高大的窗子望向與有著小窗的教室、書桌離每個窗子都很遠的自習室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地方:一個地方,有森林,有草地,也有正在吃草的奶牛,一個熟悉同時也新鮮的地方,沒有寄宿學校或者別的什麼界限存在於它與這個病房之間。這個病房很小,與那個當年的城堡里所有的房間,自習室、餐廳、寢室不同。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到別的地方去。漸漸地,我也不再期盼能躺到床上去了。無論如何我想要整晚,直到天亮——這當然在7月初時很早就可以感受得到——,就躺在火車站廁所的搪瓷馬桶旁,蜷縮成半圓或大半圓。我現在想起來,根據那個眾所周知的傳說,當鬼怪大軍夜晚實施殺戮呼嘯過天空時,地面上受到威脅的人就會尋找保護;他們躺倒在地,一個挨一個地形成一個個車輪。可是,當你獨自一人時,該怎麼辦呢?我獨自圍成一個車輪,幾乎就是這樣,但是這樣做後來就漸漸地提供了一個即使並不稱心的避難所。九-九-藏-書
我似乎無論如何也不想跟一個班的其他同學換個位,當我在這裏蜷縮著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時,他們卻正在南方天空下某個地方鑽在他們的睡袋裡,這個女孩和那個男孩不是手拉著手,就是摸著別的什麼地方,不是在夢鄉里,就是醒著躺在那裡。當然,他們或許也會有什麼要講述,但這與我在這裏要講述的東西是不可比較的,我不會明天就講述,明年也不會——要講述的話,這個事情自身暫時太貧乏——,不會講述給任何確定的人或者親近的人:這樣一個人恐怕會注視著我,想象著我這個人或我的形象蜷縮在馬桶旁,並且搖搖頭。
在這種不合法的情境下,我聽到外部世界的響動,與迄今所聽到的不同,聽到它們在我的寂靜之地怎樣傳到我的耳朵里,不是遙不可及甚或空洞,更多的是近在咫尺,直達耳膜。一方面,這樣一種聆聽也許很正常,因為那些夜晚時刻首先是貨車過往的時刻,它們都不停站,像鐵制的鬼魂列車一樣呼九九藏書嘯而過。另一方面,在越來越長的寧靜時刻里,遠處河谷低地里貓頭鷹的叫聲傳到這個非法躺在這兒的人的耳際,就像是一句「他在那兒——他就躺在那兒——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的叫喊。甚至連鐵路花園裡夏天的蟋蟀音樂會(也許那個夜晚根本沒那麼冷)驚醒了快要進入夢鄉的他,因為突然有尖叫聲或用顫音的歌唱迴響在他的耳際;同樣,從火車站一棵樹上刮來輕輕的陣風也驚動了他。在那個一再完全寂靜的夜晚時分,卻根本就談不上是一個寂靜之地。
但是我卻知道我是在哪兒度過第三個晚上的,尤其是,怎樣度過的。這是在德拉瓦河畔的小城斯皮特,距離拉登泰因路程不遠,距離米爾施塔特湖更近:現在,這座城市也不再依河的名字命名,而是按照湖的名字:「米爾施塔特湖畔的斯皮特」。

德拉瓦河畔的斯皮特火車站內外的夏夜卻不是這樣的。早在午夜之前,外面就開始變涼了,寒意很快也會在四面敞開的大樓里蔓延開來。起初,我還在外面走大圈,沿著火車站職工花園,走到火車站燈光照不到的河穀草地,後來範圍變小,越來越小。
現在,學習時代結束,其他人,這個班,我的班,所有其他人,只是除了我,悉數前往南斯拉夫和希臘了。他們都想——這不是我現在想象出來的——讓我一同去,是我自己偷偷地溜掉了。溜掉時的借口和託詞是:我母親沒錢讓我去旅行。(儘管這種說法符合事實,但它還是個借口。)作為無國籍的人,我似乎沒有護照。這也符合事實。然而,按照有關負責人的承諾,護照是可以補辦的。就這樣,我拒絕了,就像之前拒絕別人給我捐款的建議一樣,於是,我最後也只是拿它來借口。
此外,還有一件打發時間的差事,可以說,它暖和了我的身子,趕走了疲倦,那就read•99csw.com是在不同的站台上看火車,尤其是長途火車,有開往雅典、貝爾格萊德、索菲亞和布加勒斯特的,還有開往慕尼黑、科隆、哥本哈根、奧斯坦德的——再說,所有這些火車都停站。後來,過往的火車便越來越少,從某個時刻起,你就頂不住疲倦了。它如此咄咄逼人,以至於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或者後來的確還有辦法:我把自己關在火車站廁所的隔間里。那兒儘管偏僻,但畢竟是在火車站大樓裏面。




後來,我僅僅還有一次在這樣一個寂靜之地堅持待得更久。那是在我的學習生涯結束后漫長的幾個月空閑時間里。最後兩年是在一家公立學校上的,過得如此愉快,也算圓滿結束,就像從來沒有上過寄宿學校一樣,不過是個幻影而已。新同學很快就成了一個親密的團體,我,或者說「當時的我」,是其中的一員,雖說不是大家關注的中心,有時也是自鳴得意的一個,受關注的,時而會是這個,時而又會是那個,班級異乎尋常地小,男孩又少之又少——也許正因為如此,大家才團結一致?
一直待在這個小房間里。然而,有一天早上,好像一下子變樣了:起床,穿上衣服,回到生活中,回到健康人的集體中去。從白色的床單,窗前在反芻或睡覺的牛,一個又一個既井然有序又形成毫無變化的視野的杉樹樹梢的無聊中走出來。(與此同時,在病房那些天里,胸口上帶著不知是什麼電子設備,看著窗外一塊擁擠的墓地,我壓根兒就沒有覺得無聊過,同樣很久以後又一次待在病房裡也是如此。如果說有過的話,那麼,在這裡有發言權的記憶則會說:沒有。)有可能,在形影相弔的這段日子里,我想念這個或那個同學,更想老師。只是離開醫院病房之後,我壓根兒就沒有被吸引到他們那裡。當然,我https://read.99csw.com似乎應該馬上去報到,去城堡頂層的教室上課。相反,我只是漫無目的地在早晨空蕩蕩的走廊上走來走去,然後躲進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悄悄地溜進了同樣空蕩蕩的公共廁所。距離下一個課間休息還早,我又一次走好運,久久地待在那裡,沒有受到打擾。只不過離開了有暖氣的醫院病房以後,在這個空間躲避時或者在這個躲避空間里感到冬天般寒冷,四周持續的水聲似乎又加重了寒冷。我感到越來越冷。之所以這樣,是不是因為我發了幾天燒之後體溫變低了?我發抖,我哆嗦,我打顫,這正合我意。我恐怕要待在廁所里,直到可能加重的燒退下去。我把自己關在距離半開的窗子最近的隔間里。我站在那兒,直到過了課間休息,等著下一個課間休息。還沒人找我,還沒有。別讓牙齒格格打顫。拿出你的本事,寒冷的地方,讓我發燒吧。但沒有再次發起燒來,直到這冰冷的上午末了也沒有。

所有在那裡的夜晚,我都是在火車站的廁所里度過的——「過夜」似乎不太合適。我的錢用光了,或者無論如何不夠去住旅店,也不夠住青年旅舍。在斯皮特城裡,當年,也許今天?根本就沒有青年旅舍。但是,火車站到晚上某個時刻是不會關門的,所以,我可以在火車站大樓里,也包括附近的地方四處遊盪,直到午夜,或許更久。

於是,我後來自行決定動身上路,獨自一人,肩上背著一個當時很流行的海員背包,裏面塞滿了衣服和其他東西,這使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準備長久旅行的小夥子。
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在我的心裏有某些東西如此抗拒成為那個並不討厭的團體的一員去旅行。不管怎樣,在60年代初一個晴朗的夏日,我獨自待在家鄉的村子里,遠離學校,遠離我的家人,在之前享受了豐富多彩的集體生活之後變得全然無所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