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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寂靜之地 第一節

試論寂靜之地

第一節

或許在我的記憶中,或許在我的想象中,那個細節講述了如下的故事:《群星俯視》的主人公之一——在我看來,有兩個主人公,他們都是孩子,後來長成大人,一個來自富有的家庭,另一個來自貧窮的家庭——養成了一個動不動就上廁所的習慣。只要他對其他人的聚會,不管是大人還是家庭,感到厭倦——感到厭煩——,成為他的負擔,成為他的痛苦,就會發生這樣的事。他把自己關在廁所(「就像這個名稱已經告訴你的」)里,一待便是很久,就是不想再聽那些閑言碎語。

雖然我有時候學習熱情很高(「充滿學習熱情」,這個詞依然有效),但也出現過不少的時刻,我盼望著躺在寄宿學校的病房裡,遠離自習室和書桌,病得不嚴重,但可能真的發著高燒,而且首先是燒退之後還可以再在那兒躺幾天康復,從早到晚除了看看病房潔白柔軟的床單上的幾何圖案或者其他什麼圖案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琢磨。這樣的願望在那些年期間幾乎從未實現過。即使有一次發燒了,反正也是少之又少,那麼從來也不太高,就像別人建議的,摩擦體溫計,可似乎在我這兒完全不起作用:我向來只是在做遊戲時才能充當一個好騙子,只要事情不關痛癢。只要一涉及什麼,比如一個好處,一個騙局,我就會被逮住,甚至經常是無辜的——事實上,騙人的人是我前面、旁邊或者後面的人。


很久之前,我讀過英國作家A.J.(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阿希博爾德·約瑟夫·」)克朗寧一部翻譯成德語的小說,名叫《群星俯視》。那是一本相當厚的書,書里的細節我現在幾乎一點也不記得了,但這並不能怪在作者和他講述的故事頭上。當時那個故事很吸引我,令我振奮。關於這部小說,除了那些一直在俯視人間的星星,留在我記憶里的是:一個英國礦區和一個貧窮的礦工家庭的編年史,其中也穿插著富有的礦主們的家族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很久之後,面對約翰·福特導演的電影《青山翠谷》,從褒義而言,那些人物形象和情景不禁讓我覺得,這部電影與其說是把李察·勒埃林的小說《青山翠谷》,倒不如說是把克朗寧的《群星俯視》搬上了銀幕,儘管我心裏更明白是怎麼回事。然而,從那些俯視人間的星星的史詩里,我僅僅記住了一個細節,它至今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也正是它,構成了我幾乎一生都圍繞著那個寂靜之地和那些寂靜的地方轉來轉去的出發點,而現在與之相應,對此的試論便要由此開始。read.99csw.com

不管為什麼,也不管怎樣:不同於《群星俯視》中的少年主人公,我童年時絕對沒有一次需要把廁所當作避難所。從那時起,我只是作為觀察者,也作為一個張望的人,把這個寂靜之地,這些寂靜之地,如果它們確實存在的話,當作記憶中的一種媒介。在這樣的地方,我壓根兒就沒有感受過寂靜——既不寂靜也不隱蔽,也不是別的什麼:聲響,無論是什麼樣的,過去和現在都無關緊要。(更不必說氣味會怎樣,極少,或也無關緊要。)張望者?過路驛站?邊緣人物,無形的,不可見的,地方空蕩蕩的,不過是一瞥而已,過去和現在都是。
正是在從孩子到成人過渡的那個年齡,這個寂靜之地開始對我有了一些超乎尋常或慣常的意義。當我今天,在這兒坐在書桌前,遠離童年生長的地方,遠離童年時代,想回憶起「二戰」后東柏林、柏林的尼德舍豪森區、潘科區的廁所和之後奧地利南部克恩滕州外祖父農舍的茅房時,腦海中僅僅浮現出寥寥無幾的畫面——對這個大城市連一個畫面也沒有——,此外,而且尤其是,我本人並不存在於它之中,不是作為孩子,不是作為一個人;在它們中缺少一個自我或者我自己;這些畫面是空洞的。
這個故事,或者現在是複述?想要描述的是,正是那個富裕人家的孩子被驅趕到那個寂靜之地,遠離莊園的所有客廳和起居室,而這小子在那兒什麼也不做,只是聆聽著寂靜。可以確定的是,與其說這個故事,這部小說,倒不如說它的複述現在想要描述的是,少年主人公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和近在咫尺的遠方產生了一種想法,也有了一種感覺,因為它們,這本書才名副其實:天上的星星在那兒俯視著他九-九-藏-書。他的寂靜之地沒有屋頂,向天空敞開。
這兩個地方,寂靜之地和懺悔室,二者是不可相提並論的,再說,它們也迥然各異。考慮到那些預先浮現(是的,浮現,而且會繼續浮現)在我腦海里的東西,既那樣不確定,又那樣迫切,既是這篇試論的主要的事件或主線,又是我主要著眼的對象:在長凳間,在同學們中間,在彌撒儀式中間站起來,獨自走向後面的懺悔室,這二者絕對不是出於一種衝動,更不用說出於一種苦惱了。每次都純粹是出於無聊。當然:無聊也可能變成,或是發展成一種苦惱,變成一種什麼樣的苦惱。但是,這種無聊,這種成為痛苦的無聊,這種成為另一種,即相反的時間緊迫感的無聊,當時還是少年的我還不甚了解,或者我現在自以為如此,或者,在這裏專註于這篇論寂靜之地的試論時,假裝好像是這樣。
就這樣,我直坐到晚餐結束,僵直地,假裝吃飯的樣子,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之後便不言而喻,剛一出門,我就立刻脫離開擁擠的人群,走開,遠遠地走進廊廳最昏暗的角落裡。在記憶里,我終於!站在黑暗中,靠在一個柱子上,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我,這個自小就習慣這個或那個陌生之地的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出去是不可能的,不僅僅是因為大門緊鎖和傾盆大雨,而回到其他人中去,回到我的同齡人中去,去自習室,之後去寢室,也是不可能的:我再也沒有臉看見他們了。
這禱告十分漫長,或者只是我感覺如此,大概之所以如此,因為自從下午早些時候到了寄宿學校以後,我就一直想去廁所。在那寬大的、曲里拐彎的大樓(一個當年的城堡)里,我卻沒有找到廁所,壓根兒也沒去找。問一下?怎麼到那裡去?我們這些新生,來自最偏遠地方的野孩子,站著,跟著做禱告,還是跟著做禱告,傍晚冰冷的雨水越來越猛烈地拍打著緊閉的餐廳大門和外面城堡院子里的石子路,在那裡,或者是我聽錯了?還伴隨著城堡噴泉的潺潺水聲,要是我們能坐下就好了,坐在長長的餐桌前的長凳上。但是不能:還是站著,繼續做禱告。當我們終於坐下時,有什麼東西湧出來,正如我認為的,不可視而不見的東西,被所有桌邊的少年們所看到的東西流在城堡那被許多吊燈照亮的、古老而漂亮的石板地面上,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蜿蜒地從一個凳子腿流到另一個凳子腿,又從一個桌子腿流到另一個桌子腿,又濕又冷地流過雙腿,從「read.99csw.com起點」開始,流過為人生新階段而準備的新褲子,也流過腳上那雙還算全新的鞋。
後來,遠離農村的家鄉——是的,曾經這樣稱之為家鄉——,我第一次在這樣一個寂靜之地把自己看作一個中心人物,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是的。這是在寄宿學校那幾年間。印象最深刻的是,這件事就發生在我剛到那裡時,在我入學的那天下午(或者我應該如此稱之)。那是20世紀50年代9月初的一天,天下著大雨,很早就黑了;當時,在我們這個緯度地區還沒有引入夏令時制。在大約三百名寄宿生第一次共進晚餐前,我們必須全體站立在那個無比巨大的餐廳里——我還從未在一個大廳里吃過飯,根本一次都沒有到過這樣一個大廳,除非是在體育館里——跟著年長的神職學生一起做感恩禱告。

然後,這個新生聽到了背後響起一陣響聲,顯然感到不同於雨聲。響聲顯然來自門后,門是開著的,通向寄宿學校最偏僻和隱蔽的廁所,也許是訪客或者園丁專用的,或者外來的工人,平時總是鎖著,這天晚上偶然可以進去。我進去時沒有開燈,沒有去找開關,只是在一片漆黑之中站著,被那響聲包圍著,一方面來自男廁所,另一方面來自一兩個馬桶漏水的隔間。我一動不動地待了很久。我內急的苦惱好歹已經在別的地方解決了。但是現在這裡是解決一個完全不同的苦惱的地方,待在這裏就把這個煩惱,漸漸地,經過一個小時左右,消除了,至少是暫時地——在剛到寄宿學校的這天。第一次,是我,是我這個人,在這個寂靜之地成為關注的中心。第一次,這個寂靜之地讓我開始傾聽,一種對這樣一個地方,也對將來而言十分獨特並決定我的人生的傾聽。這樣所能聽到的,不只是各種各樣的沙沙聲,在這不變而冷冰的牆內和牆外,更多是因為這個原因,或由於遠離而受到阻滯的喧鬧,或者樓上同學們發出的響動,這種響動在我聽來不再是喧鬧,不再是尖叫和吼叫,片刻間幾乎是些親切的東西,幾乎如此。在那個沒有光亮的寂靜之地,這響聲乃基調。但是,那真正算數的聲音則是另一個,遠在背景之中。

那麼第二種光亮呢?從長長的豎井往下看,就是糞堆一小部分上的光亮,似乎在深處。這是一種從豎井照上來的光亮——你們可別期待著「同時伴著臭氣」,沒有這樣的記憶,也沒有說過這事——,不會照到這個人,照到從蹲坑向下張望的「我」,read.99csw.com而最多只能照到豎井的一半,不,絕對不可能,幾乎不到半個手臂的高度,集中在下面那裡,與上面包圍著這個張望者的光亮迥然不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閃亮,一種閃亮,它似乎被深處與牲畜糞便混在一起的秸稈的黃色加強了,並且使豎井的內壁呈立體型,因為它旋繞出豎井的形狀,旋繞出環形:生動的幾何學,自然的幾何學。此時此刻,我為什麼又想起了那個我母親講述過的當地軼事,說有一個孩子拿了滿滿一籃大小相同閃閃發光的梨子獻給鄉村牧師,並說道:「牧師先生,我的父母讓我轉達他們對您的問候並獻給您這些從長在茅廁的梨樹上摘下來的梨子!」
在教會寄宿學校這幾年間,廁所,不僅僅是這個地方的廁所,對我來說則意味著一個可能的避難所,即使我更多也是逃到那兒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更常去的懺悔室如今在做神聖的彌撒過程中會越來越像某些可以相提並論的東西浮現在我的眼前,當然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怎樣相提並論呢?因為它使我脫離其他人,脫離教堂長凳上的同學們,說到底脫離整個社會,進入旁邊一個地方,而不必向那個看不見的「告解神父」懺悔什麼罪惡,更何況沒有什麼特別的罪惡——相反只是按照教義問答手冊,從反省目錄里隨便挑上幾條。這個懺悔室,這懺悔的小房子確實位於旁邊,按照記憶,它遠在教堂後面。動身去那裡,挺愜意的。自由自在,至少是比較自由自在。之後,回到夥伴中,回到儀式中,通常幾乎會令人歡欣鼓舞,然而,似乎並不是因為在懺悔室的黑暗中,衝著那個向來都看不見的告解神父耳朵邊,良心變得輕鬆了——那時候,「良心」究竟是什麼呢?
對這兒的我來說,這個寂靜之地同樣有一個故事,一個在有些方面不同的,與這個正好被複述的故事可以比擬的故事;考慮到那個壓根兒就不「單調無聊」的地方,便是一個生動而豐富多彩的故事。我想試著勾勒這個故事,現在,並非專門詳述,同時也對比從別處得到的斷斷續續的故事和畫面。
然而,我現在又想起了那個寂靜之地的某些特別之處:那個小棚屋裡的光亮,甚至是兩重光亮(當然沒有開關,我不知道這個人丁興旺的家族的人在晚上是怎麼穿過昏暗的長廊找到這兒的。拿著煤油燈?手電筒?蠟燭?摸索著?):上面,也就是當場的第一種光亮——它是怎麼穿過木棚屋的縫隙透射進來的?不,祖父是足夠專業的匠人,他做木匠活兒時恐怕連一個縫隙也不會留下https://read.99csw•com的——這光亮更多是透過木板之間和從木板本身鑽出來的,好像過濾過一樣,呈點狀分佈,透過這些細小的、針尖一般大小的洞眼,因為被鋸成木板的樹榦上本來都有或多或少呈圓形的節孔,它們在乾燥的環境里也許比樹榦縮得更厲害。不尋常的間接的光亮,房子里哪兒都沒有的光亮;間接的光亮,這就是說沒有窗戶,因此更加實在;周圍的光——人們在這寂靜之地覺得被它包圍著——人們?——我,那時在那兒就已經是「我」嗎?
無非是些平平常常的東西:剪成或多或少有些厚的一摞摞報紙,打了孔,掛在木板牆上用釘子綳起來的繩子上,各式各樣,這些紙片的語言大多都是斯洛維尼亞語,大都是外祖父訂的周報Vestnik(《使者》)。蹲坑的豎井下方是糞堆,這糞堆是下面牛圈的一部分——或者它會不會繼續通向一種滲坑裡?——,有個細節是,豎井超乎尋常地長,或者至少在還是孩子的我眼裡是如此。這茅廁位於村子中心一面陡坡上的農舍的二層樓上,在一條很長的木製長廊的盡頭,在長廊通向糧倉的過道里,既是長廊又是糧倉的部分或者角落,完全不引人注意,與長廊的厚木板和打穀場的木板一樣,顯現出灰暗的、風化了的顏色,很容易被人視而不見,幾乎讓人看不出來是個獨立的地方,連棚屋也不像,更別說是個「茅廁」了,尤其是茅廁門上也沒有農村廁所門上常見的心形,而且門也像是一扇門——無非是長廊和打穀場之間微微突出的一塊木板,在陌生人眼裡也許就是放置祖父木匠活工具的小隔間。但是,極少有人來光顧這所房子,每年最多也就有一次,即普通保險公司「Assicurazioni Generali」的地區代表。對這位代表來說,發生火災或雷擊時,一所這樣的房子幾乎會被忽略不計。顯而易見,這樣或那樣,那個農家的茅廁則遠離平常的一切,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節日;與下面平原上的市民集鎮不同,在斯塔拉瓦斯這個斯洛維尼亞的農村裡,一個像17世紀一些荷蘭風俗畫上所畫的那樣的公共廁所是難以想象的。






王雯鶴 譯